為了避免被身後憤怒的屍舞者們找到,三人一起先向著森林的西麵行進了一段時間,最後在密林深處停下休息。雪懷青帶著屍仆去尋找食物,須彌子趁此時機繼續向安星眠講述當年的往事。

安星眠注意到,當雪懷青離開的時候,須彌子隱隱有點鬆了口氣的感覺。看上去,雪懷青還是會讓須彌子回想起和薑琴音之間的往事,觸動他的心事。看來這個冷酷的屍舞者,在內心深處還是很重情的,安星眠想,可惜的是,這段感情錯過之後,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你猜得對,我確實不願意見到她,因為那會讓我想起琴音,”須彌子坐在屍仆清理出來的一截幹淨的樹樁上,看起來真像一個尋常的讀書人,“回憶往事並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因為讓你高興的事情總是不需要回憶也能記得很清楚,而令你悲傷的事情卻需要盡力去深藏。”

安星眠深有同感地點點頭,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須彌子笑了笑:“小子,你用不著想什麽話來試圖安慰我,須彌子不需要從別人那裏尋找安慰。不過你的確膽子夠大,在陷入絕境的情況下,還能想到通過直接偷襲我來扭轉乾坤,很合我的胃口。所以即便沒有風秋客插手,我說不定心情一好也會放你一馬。”

“原來你們都看出來了……”安星眠歎了口氣,“看來我要修煉到你們的境界,還得走很長的路。”

“如果你還同時堅持長門僧的修煉,那就未見得了,那種迂腐的冥修表麵上看起來保持了精神力的純淨,卻同時也會限製它的爆發……算了,不說這些了,說正事吧,”須彌子擺擺手,“二十三年前的那個冬天,我的確在北邙山遇見過一群長門僧,並且最終殺死了他們。其實我的目的不在他們,他們的目的也不在我。我們原本隻應該是擦肩而過的路人,彼此不會留下任何記憶。隻不過,大概是命中注定的,我們的命運終於交匯在了一起……”

二十三年前,聖德二十年冬天。須彌子帶著他精心挑選的三十三名屍仆,走進了位於北邙山北麓的枯雲峰。在這裏,有一場生死決鬥正等著他。

那是他多年的老對手路然傾天,一個十分罕見的羽族屍舞者,憑借著羽族獨特的精神力另辟蹊徑,錘煉出一身精湛的屍舞術,堪稱這個時代屍舞者中的二號人物。不過當他被須彌子殺掉之後,二號人物的位置就歸軒轅無心和譚笑了。

當然,那是後話。在聖德二十年的這個冬天到來時,路然傾天還沒有死,並且已經在秋季給須彌子發出戰書,邀約他在北邙山一戰。

“你還有很多年頭可活,我卻已經老了,離死不遠,”路然傾天的信裏寫得非常直接,“如果不抓緊時間一戰,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天下的屍舞者雖然眾多,卻都不被我放在眼裏,唯有你是個例外。希望你能滿足我這個垂暮老者最後的心願。”

須彌子向來看不起軒轅無心和譚笑,覺得那不過是兩個給他提鞋也不配的廢物,但對於路然傾天,還是相當肯定的。他本來也因為沒有對手而寂寞著,收到了這封信後,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並且開始準備作戰用的屍仆。二十三年前,他的功力還沒有現在這麽精純,也還沒有把通過精神轉移操控大量行屍的陣法練到足夠熟練,考慮到路然傾天的實力,與其帶著五六十個屍仆去做樣子,倒還不如帶上最能發揮個體威力的數量。所以最終,他隻挑選了三十三個。

他在十月中旬進入了北邙山,並在十一月初的時候到達了枯雲峰。那的確是一處極度險峻的所在,尋常人等根本難以到達,不過那當然難不倒偉大的須彌子。隻不過,當須彌子最終來到枯雲峰的時候,他才發現,根本沒有路然傾天在等著他,等待他的,隻有一場山崩。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的幾名敵人安排好的陰謀。須彌子一生率性而行,見到素質好的活人更是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他殺死收為屍仆,因此樹敵不少。那一年春天,須彌子在瀾州殺死了一個年輕的羽人,卻沒有料到,這個年輕人竟然是瀾州的羽族大城邦喀迪庫城邦領主的二兒子。

領主勃然大怒,下令手下不惜一切代價為他的兒子報仇。他們經過縝密的調查,終於查清了須彌子的真實身份。但要對付這樣一個棘手的人物,實在很讓人費腦子。最後領主通過七拐八拐的關係,找到了一個可以幫忙的人——屍舞者路然傾天的徒弟。該徒弟曾受過領主的救命之恩,這正是他報恩的機會。

這位高徒幫助領主炮製了那封逼真到誰看了都會相信的挑戰書,把須彌子誘騙到枯雲峰,然後製造了一場山崩。無數的山石泥沙傾瀉而下,鋪天蓋地地向著須彌子和他的三十三個屍仆席卷而來。幸運的是,須彌子的反應足夠快,在生死攸關的一刹那,他運用屍舞術,召喚他力量最強的一個屍仆把他舉了起來,狠狠地扔了出去,總算是逃過一劫。但他活了下來,他的屍仆們卻全都被埋葬在山石之下,統統毀壞了。

正在須彌子大呼倒黴的時候,他卻注意到,當山崩平靜過後,很快有人來到現場搜索。他意識到了其中的貓膩,悄悄靠近偷聽搜尋者的對話,並且迅速理清了其中的關係。很奇怪的,他並沒有感到憤怒,反倒是覺得很快慰,因為總算也有人能夠欺騙到他的頭上來,並且差一點就真的殺死他了。對於一個寂寞的高手來說,這樣的挑戰和刺激正是他所追求的。所以他也很快下定了決心,為了對得起這幫人所花費的苦心,他一定要讓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活著走出北邙山——但可以變成屍仆走出去。

須彌子給自己定下這個目標,實施起來卻相當有難度,因為他手邊連半個現成的屍仆都沒有了,他們全都被這場山崩所埋葬,屍骨無存。而這些搜索者看上去都身手不弱,沒有趁手的屍仆,要對付他們可不容易。

但須彌子不會那樣輕言放棄。他在山間遊**著,希望能找到一個小村子,找到一些活人。要和路然傾天交手或許需要三十三個久經訓練的屍仆,但要對付這些人,隻需要有二十具左右可用的屍體就足夠了。

遺憾的是,這裏是枯雲峰,旅行家都難以攀緣的崇山峻嶺。須彌子找了一天,根本沒有發現任何山村。而根據他的估計,那些搜索者最多會花兩三天工夫尋找他的屍體,然後就會放棄,離開這裏。

不甘心的須彌子繼續徒勞地尋找著。這個怪人雖然陰險狠毒無惡不作,但一向對於自己做出的許諾或者立下的誓言十分看重。他既然下定了決心要收拾這些敢於偷襲他的家夥,就無論如何也要做到。他發了狠,假如找不到一個有活人的村莊,他就要放下自己的大師身份,一個一個去偷襲那些人,每殺死一個人,就相當於多了一具行屍可以用於操控。至於這樣做是否有損天下第一屍舞者的名聲,他根本沒興趣去考慮。

不過他並沒有被逼到走上這條有損聲譽的路。一個天賜的良機在這時出現在他麵前——他竟然意外地在山路上看見了一大群人,足足有差不多三十個之多!(這也是他錯誤的開始,假如那時候,他能仔細地數一數人數,而不是通過“差不多”來估算,也就不會漏掉後來淪為流浪漢的李翰了。)

那一瞬間,從來蔑視鬼神的須彌子差點以為是老天開眼了,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冷靜地跟蹤在這群人的身後,仔細觀察著他們的打扮和舉動。他驚訝地發現,這些人竟然全都是腰間係著粗麻腰帶的長門僧。他很奇怪,長門僧跑到這樣荒無人煙的地方來做什麽,難道是集體苦修?

於是他進行了一天以來的第二次偷聽。屍舞者在隱匿行蹤方麵一向有過人之能,須彌子更是個中高手,而作為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他從來不覺得這樣鬼鬼祟祟的行為有什麽不妥。他跟蹤著長門僧們來到了他們暫時住宿的山洞,隱藏在一塊凸出的山石後麵,聽到了他們的全部談話。長門僧們毫無防備,因為他們萬萬想不到,在這樣的荒僻山野竟然會有人跟蹤他們;而須彌子也沒有料到,這一次的偷聽,竟然讓他聽到了一個隱藏千年的絕大秘密。

從長門僧們的談話中他才知道,這些長門僧都出自同一個叫做天藏宗的支派,這個支派從千年前就開始營建屬於自己的龍淵閣。

“根據我聽到的談話,這個支派最初的建立,就是為了盡可能多地保存各個時代的知識,”二十三年後,須彌子坐在幻象森林中,向安星眠講述了這段往事,“他們敏銳地意識到,每一次的戰火紛飛,每一次的王朝更替,都有可能對當時的書籍和曆史記載帶來災難性的打擊。很多書籍有可能會失傳,很多曆史有可能會被歪曲塗抹,這樣會讓後世的人無法還原時代的真相。所以他們會在每個時代用盡一切方法收集所有的書籍和資料,同時派人遊曆天下,挑選各種隱秘的所在,開鑿深深的地洞,把他們搜羅到的書籍埋藏其中。整理得差不多之後,洞窟就會被封死,假如以後還能找到某些漏網之魚,則會有一個專門的地點來收藏,封死的洞窟從此不會再打開。”

“並非所有天藏宗的成員都知道這個秘密。在表麵上,天藏宗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長門支派,和其他支派之間也會互通有無,彼此研討辯論長門經經義。但在它的內部,一直都存在著一個叫做‘秘藏組’的核心組織,隻有進入這個組織的人才能分享關於藏書洞窟的秘密,並為此付出自己的努力。這一次他們來到枯雲峰,就是希望能在這裏找到一處足夠隱蔽的地方,開始開鑿屬於這個時代的藏書洞——那大概會花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工夫。”

“難怪天藏宗的人每年都會被要求花大量時間在九州各地遊曆,”安星眠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以此來掩蓋秘藏組四處尋訪合適的藏書地點的目的。不過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還真是不錯,長門內部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們的真相。”

“可惜的是,這個真相被我聽到了,”須彌子有些邪惡地笑了笑,“而且我還大致聽他們提到過一些藏書洞的地點,不同的時代總共有三十多個洞窟,雖然並不是太具體,但用這些也足夠用來脅迫他們了。”

“脅迫他們?你果然是無所不用其極啊……”安星眠歎了口氣,心裏對這個老怪物實在是又敬又畏。

長門僧們交談著,須彌子悄悄地退了出去,思考著能用什麽方法解決掉這些長門僧。對付他們未必比對付那些搜尋者更方便,但畢竟長門僧們此時對他並無警惕,而且更是聚集在一起,比較方便使用各種招數。

就在這時,他淩厲的眼神在遠處的一條山道上看到一個人影,看打扮是一個采藥的藥農,大概是因為迷路才來到這裏的。看到此人出現,須彌子一下子就有了新的主意。他不需要費盡心思去弄死這些長門僧了——他要逼迫他們自殺。

須彌子很快截住了那名藥農,連威嚇帶利誘,向藥農交代清楚了需要做的事情。隨後他眼看著藥農一路走遠,遠到即便他自己也難以追上的地步,這才轉過身,大步走進了山洞。他並不知道,就在這一段時間中,李翰離開了山洞,也許是去找食物,也許是去找水,如今誰也無法再說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李翰隻可能在那一段時間脫離須彌子的視線離開山洞,而這個寶貴的活口就那樣留了下來,在二十三年後為安星眠提供了關鍵的線索。

長門僧們見到一個陌生人走進來,都有些意外,而須彌子的相貌衣著也並不像是個迷路的山民,但不管身份如何,與人為善是長門僧的天性,一名長門僧馬上開始招呼他坐下烤火,吃點東西,但須彌子直截了當的開場白一下子震驚了所有人。

“你們,趕快自殺吧。”須彌子吐字清晰地說。

長門僧們麵麵相覷,大概都在猜測這是不是個練功走火入魔的瘋子,最後一位領頭的長門僧發問道:“請問,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來和我們開玩笑?”

這個瘋子接下來說的話卻如晴天霹靂:“開玩笑?我從來不開玩笑。你們如果不自殺,我就把你們天藏宗藏書洞窟的事全部抖露出去。那樣做會有什麽後果,我想已經不必我來提醒你們了吧?”

長門僧們驚呆了。他們雖然博學睿智,但畢竟生平極少和別人發生爭端,一下子遇到須彌子這樣的狠角色,都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好久,領頭的長門僧才用顫抖的語聲開口:“這位先生,我們天藏宗和你有什麽仇恨?你為什麽要這麽狠毒?”

“嘿嘿,我和你們長門素來無冤無仇,天藏宗的名頭更是剛剛才從你們嘴裏聽到,”須彌子獰笑著,“隻不過很不湊巧,我現在正需要一些屍體,而附近所能找到的活人隻有你們,所以自認倒黴吧。”

領頭的長門僧又是一愣:“需要一些屍體?難道……難道你是個屍舞者?”

須彌子點點頭:“見識不錯。我正需要一些屍體供我驅策,你們這群人剛剛合適。”

另一名長門僧忽然插口說:“見到合用的活人,就想要把他殺了變成行屍,莫非你就是傳聞中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須彌子?”

須彌子有些得意:“不錯,沒想到你們居然還聽過我的名字,既然如此,我是什麽人你也該很清楚,不必浪費唇舌向我求饒,趕緊動手自裁吧。”

長門僧搖搖頭:“很抱歉,須彌子先生,我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而且,為了不讓天藏宗的秘密泄露出去,我們恐怕隻能反過來殺你滅口了,十分抱歉。殺人從來不是長門的宗旨,但事涉重大機密,很對不起。”

長門僧說話果然是彬彬有禮,一句一個抱歉,一句一個對不起,殺人宣言也說得溫文綿軟。須彌子又是一笑:“殺我倒是有可能,滅口恐怕不那麽容易了,你們跟我來。”

他一轉身,走向洞外,長門僧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出去了。須彌子一伸手,指向了遠方蜿蜿蜒蜒的崎嶇山道,“你們應該眼力都不錯,看到那個戴著鬥笠的人了嗎?那是我的徒弟。他正帶著我的指示,下山去尋找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躲起來,你們是追不上他的。如果三天之後,我沒能去和他匯合,他就會毫不留情地把天藏宗的秘密公諸於世。對了,不隻是秘密本身,還有你們提到的幾個洞窟的地點,我都記下來了。”

長門僧們個個麵色慘白,不知所措,須彌子接著說下去:“想想看,綿延千年的藏書洞窟,裏麵會隱藏著多少無價的珍本,多少被你們長門刻意掩蓋的重大發明,多少駭人聽聞的曆史隱秘啊。帝王們會對這些洞窟非常感興趣,投機者會夢想搞到其中的值錢貨,一般人也會對它們趨之若鶩,人們懷著明確的目標去尋找,我想到了最後總能找到那麽一兩個、兩三個吧?”

“你閉嘴!”一名長門僧終於忍不住暴喝一聲。這些苦行的修士一輩子修身養性約束自我,即便是有人把他們捆綁起來施加酷刑,恐怕也很難口出惡言,但眼下,有人在試圖摧毀天藏宗的根基,這實在讓人忍無可忍。

“我給你們一刻鍾時間商量商量,過時不候。”須彌子說完,走到一邊去,留下驚怒交加的長門僧們。在他們眼前,死亡的陰霾正在徐徐展開,而天藏宗秘密的泄露更是如同頭頂上正在聚集起來的層層烏雲。

“要下大雨了啊。”須彌子伸出手,擦去了落在他臉上的第一滴冰涼的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