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星眠和雪懷青對視了一眼,雪懷青的眼神裏有些驚訝,安星眠的情緒卻更加複雜。雪懷青或許不太明白羽族應該是什麽樣,但安星眠身為一個長門僧,卻有著豐富的知識。羽族是一個自視高貴的種族,對遺體的處理也非常莊重。舉例而言,某些為大家族服務的奴仆很可能一生都被呼來喝去,受盡歧視,但他們死後卻仍然有權獲得一個專為家族仆從設立的墓穴,任何人都無權剝奪。

風秋客這樣的武士也許在這方麵的觀念會略微淡薄一點,但也絕不會情願自己死後不能獲得安眠,而變成屍仆任由須彌子驅策。兩人爭鬥了半生,其中或許就有須彌子覬覦風秋客屍體的原因,雖然這麽說有點別扭。

可是現在,僅僅是為了須彌子威脅要取安星眠的性命——還未必能取得到——他竟然就主動應承了獻出自己的屍體,讓老對頭得到一具夢寐以求的強大屍仆。這樣的犧牲是巨大的,巨大到實在讓人懷疑:安星眠到底有哪點那麽重要?

“難道我是金子做成的?”安星眠調侃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金子做成的都不至於讓他付出那麽大的代價。”雪懷青眉頭緊皺,也陷入了思考中。

而此時須彌子已經喜形於色,看樣子簡直恨不得風秋客能當場自殺,然後他當場把這具屍體做成屍仆。不過他還是很快克製住自己的情緒,拍了拍風秋客的肩膀:“一言為定,你知道我也從來不會違背諾言。隻要這小子不做出得罪我的事,我就保證不殺他,而且我還要送你一個彩頭。”

“他想要問的問題,你準備如實相告,對麽?”風秋客說。

“你果然是我的知己!”須彌子大笑起來,“你可千萬別被其他人殺死,一定要留著讓我來幹掉你啊。”

“盡力而為,”風秋客淡淡地說,“不過麻煩你先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和他先聊聊,行麽?”

須彌子瀟灑地做了個請便的手勢。這兩個對頭死敵的關係看起來真是微妙,風秋客向須彌子出箭時毫不留情,似乎打定主意要把他斃殺當場,但當沒有動手的時候,倒更像是一對相交多年的老朋友。或許對於須彌子而言,隻有配當他敵人的人,才配成為他的朋友。

風秋客離開須彌子,走向了安星眠,向他做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安星眠苦笑一聲,衝雪懷青擠擠眼睛,跟在風秋客背後,走出了數丈遠,風秋客這才停下來。

“上一次被你用詭計逃脫了,沒想到你變本加厲,竟然鑽到這種地方來了,”風秋客的話語裏頗有怒意,“屍舞者是一群什麽樣的人,你即便不知道,也該聽到過傳聞。更何況,你的目標竟然是須彌子,簡直活得不耐煩了。要不是我來了……”

“其實你要是不來,我也有辦法的。”安星眠嘀咕著。

風秋客哼了一聲:“你能有什麽辦法?裝死然後偷襲?這一招對付別的屍舞者或許行,想要用在須彌子身上,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當然,你自己一個人倒未必不能想辦法逃走,就逃跑這一方麵來說,我對你還算有點信心,但偏偏你還要記掛著那個漂亮小妞,色心一起,就連命也不要了。”

安星眠噗哧一聲:“她就算是個不漂亮的小妞或者醜得嚇死人的小妞,我也不能扔下她不管啊,因為教我功夫的人是一個講義氣到對恩人的兒子都要保護備至的人,我也應該像他那樣有義氣才對。你說是不是?”

他故意把“義氣”兩個字咬得很重,說話時一直緊緊盯著風秋客的眼睛,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更是語調上揚,隱含嘲諷。風秋客臉色一沉,似乎是要發作,但最終,他隻是歎了口氣。

“須彌子這個老東西,實在是嘴太毒辣了,”風秋客搖搖頭,“不過我就知道,你聽到他那句話,一定會生疑的,我也不能再瞞著你了。的確,我之前告訴你,我是為了報你父親的大恩而一直保護你,那是騙你的。我保護你,另有原因,抱歉我不能說。但至少你得相信,我對你是沒有惡意的,決不至於保護你是為了把你養肥了然後一刀殺了吃掉。”

“你放心,這一點我絕對相信,因為你們羽人不吃肉,”安星眠依舊臉上帶著一絲笑容,“但我還是得說,這樣做讓我很不愉快,我不喜歡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人保護起來,卻連原因都沒有。”

“我不說,自然有我不能說的苦衷,”風秋客懇切地說,“如果你為此覺得我這人不可信,我可以以後再也不在你身邊露麵,但如果你有危險,我還是會出現。”

安星眠抬眼望天,“你知道的,我一向是個好脾氣的人,我這輩子僅有的幾次發脾氣,幾乎都是對著你。但你要知道,我每次都試圖趕走你,不是因為討厭你,隻是作為一個男人,讓人一天十二個對時暗中保護,總覺得就像自己還沒有長大,還是個柔弱的小孩子,很傷自尊的。不過麽,聽了你答應須彌子的條件,我倒是有點明白過來,那並不是因為我太弱保護不了自己,而是因為……”

他低下頭,重新直視著風秋客的眼睛,“而隻是因為,對於你,或者你背後的某些人而言,我太重要了,就像皇帝那樣,不得不被無數人保護起來。”

風秋客渾身一震,安星眠越發顯得咄咄逼人:“還記得你去我朋友白千雲那裏找我時發生的事情麽?事實上,那個機關可能會被他發動的幾率大概不會高於萬分之一吧?那還多半是因為他不小心手滑了……而今天你又做出了幾乎同樣的事情,不同的是上次你不需要付出代價,而這次,你向你多年的老對手低頭了。你是一個那麽驕傲的人,我從來沒想過你有一天竟然會服輸,為什麽?”

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風秋客啞口無言。安星眠性情溫和,並不喜歡這樣逼迫他人,但這個疑團一旦生起,就在心裏生根發芽,實在是不吐不快。

“抱歉,我不喜歡這樣,但我更不喜歡被蒙在鼓裏。”他最後說。

風秋客長長地歎息一聲,臉上的神情看起來十分蕭索。他轉過身,好像是不敢和安星眠對視,過了很久才開口:“我也隻能說聲抱歉。這樣的日子我比你更累,更心煩,但我別無選擇。總而言之,你好自為之吧,就算不為了所謂的秘密,性命總是你自己的。”

他頓了頓,又說:“須彌子為人陰險狠毒,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信守諾言,如果你一定要把長門的事情過問到底,那你就去向他提問吧。”

這倒是大大出乎安星眠的意外:“你為什麽不阻止我了?”

“大概是出於欺騙過你的內疚吧,”風秋客催動精神力,背上閃現出藍色的弧光,那是他凝出羽翼的前兆,“所以即便有麻煩,哪怕是招惹東陸皇帝的麻煩,也得我來背。”

一道耀眼的藍光閃過,隨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對寬闊的白色羽翼,閃爍著純血統羽人的白色光芒。風秋客飛了起來,很快飛出了安星眠的視線。

安星眠目送著風秋客飛遠,輕輕歎了口氣。他已經意識到,自己一定和某些巨大的秘密有關聯,而且牽涉到一些很要緊的事,但是風秋客守口如瓶,他也不能把風秋客打一頓來逼供——何況他也打不過。現在隻能暫時把這個疑問放在一旁,先解決自己一直以來都在追尋的答案:皇帝追捕長門的真相。

他定了定神,先回到雪懷青身邊:“怎麽樣,現在須彌子就在那邊了,你先問還是我先問?”

“你先去問吧,”雪懷青說,“他隻答應了回答你的問題,可沒答應回答我的。而且,對於他這種怪脾氣的人來說,如果因為我而想到了我師父,說不定會心緒不寧甚至發火,那就誤了你的事了。”

“那就謝謝你了。”安星眠點點頭,走向了須彌子。須彌子得到風秋客的承諾,看上去心情大好,嘴角掛著得意的微笑,說起話來都十分輕快:“小子,你有什麽要問的?趁著我現在心情不錯,趕緊問。”

“我想要向前輩詢問一件發生在二十三年前的往事,確切地說,聖德二十年冬天。”安星眠說。

須彌子臉上的笑容一瞬間消失了,一股凶狠的戾氣從眼中透出來,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眯縫起眼睛,慢慢地說:“聖德二十年的冬天……難怪我覺得你的精神力有點特殊,你是一個長門僧,為了天藏宗的事情而來,對嗎?”

安星眠坦然地點點頭。須彌子嗯了一聲,突然伸出右手,五指彎曲,向著安星眠的喉嚨猛地抓了過來。這一抓招式淩厲,動作迅疾,即便是和東陸一流的武士相比也毫不遜色,可見須彌子能成為當世屍舞者中的第一人,絕不隻是靠屍舞術。安星眠更加想到,之前風秋客說他的偷襲肯定奈何不了須彌子,果然不是虛言。單是看他的這一下出手,自己就未必能勝得過。

但他卻將心一橫,不閃不避,也不動手格擋,反而微微仰頭,似乎存心要把咽喉要害暴露出來。須彌子的指甲幾乎已經要觸及到安星眠的喉結了,卻生生停住,右手在半空中懸了許久,最終慢慢地收了回去。

“你想要幹什麽,替那些長門僧報仇嗎?”須彌子冷冷地說,“我雖然答應不殺你,但前提是你不做出得罪我的事,假如你想要動手報仇,可別怪我把你撕成一片一片的……不對,你的材質蠻不錯的,能做一個很好的秘術型屍仆。”

這個老怪物果然一輩子習慣了旁若無人,隻要想到令自己高興的事情,立馬就會把其他的一切拋諸腦後。此時他的眼睛開始上下打量安星眠,估計是在評估安星眠的“材質”,就好像妓院老鴇挑選新姑娘一樣。

安星眠啼笑皆非,連忙回答:“不是,事實上我雖然是長門僧,但並不是天藏宗的,更不是為了給他們報仇而來。我連他們和你到底有什麽仇都還不知道呢。”

須彌子皺了皺眉頭,看出安星眠並非虛言,“那你找我幹什麽?”

“因為據我所知,你是二十三年前最後見到過那批長門僧的人,我希望你能知道一點他們的秘密,這幾乎是我僅存的希望了。”安星眠知道,須彌子這樣眼高於頂的人最痛恨別人對他說謊,所以半點也不隱瞞,把皇帝在全境捉拿長門僧的種種事由詳細說了一遍。須彌子聽完,麵色緩和了一些。

“原來是為了天藏宗所持守的那個秘密啊,這倒可以告訴你,”他有些輕蔑地笑了笑,“不過是一群老糊塗蛋罷了。不過他們做的事情,的確是大事,連我都沒有毅力去做的事。雖然我嘲笑他們,可是同時,我也佩服他們。”

安星眠愣住了。他沒有料到,從驕傲的須彌子嘴裏,竟然能說出“連我都沒有毅力去做”“我佩服他們”這樣的話。以此衡量,天藏宗的秘密恐怕真的是一個驚世駭俗的大秘密了,即便此事不和長門的存亡掛鉤,他的心裏也是熱血上湧。

“不過你也算是運氣特別好,”須彌子說,“如果不是出於極度的巧合,即便我殺死了他們,也壓根不會知道他們的秘密,你這番尋找我的辛苦,說不定就白費了。更何況,當時我原本不知道,竟然還有一個漏網之魚,所以隻殺死了二十九個人,假如三十個一起殺,你也不會遇到那個活口了。”

“我一向運氣都還算不錯,”安星眠微微一笑,“就請您告訴我真相吧。”

須彌子眉頭微微一皺:“按道理來講,我不能告訴你,因為我已經答應過他們,要保守這個秘密,我一向是個守諾的人。不過現在既然長門有難,我講出來,應該算是幫了他們一個大忙。何況你也是長門僧,嗯,讓我再想想……”

安星眠沒有催促,靜靜地在一旁等待,最後須彌子大笑一聲:“其實這麽多年來,我手下殺人無算,唯一能讓我稍微佩服一點點的,大概就是那些人了。他們如果還活著,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拯救長門吧。就衝這一點,我決定了,把實情告訴你,算是對他們的一點補報。”

“你還真是痛快。”安星眠也笑了,心裏倒是有點喜歡須彌子的直接爽快,毫無拖泥帶水扭捏作態。

“真相麽,要從一個傳說講起……聽說過龍淵閣麽?”須彌子問。

“龍淵閣?當然聽說過,誰沒有聽說過呢?”安星眠又是一愣,不明白須彌子所問的含義。長門幹的事情,怎麽會和龍淵閣有關呢?

龍淵閣這三個字,代表了九州大陸上最神秘的一種存在。它是一座藏書閣,九州最大也是最古老的藏書閣,卻從來沒有人進入過其中,甚至從來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在什麽地方。在那些久遠的傳說中,龍淵閣是由一條龍創建的,但這同樣無法得到證實。

千百年來,圍繞著龍淵閣的各種光怪陸離的傳說不勝枚舉,也不斷有人宣稱他們找到了龍淵閣,但這樣的宣言最終都被證明隻不過是虛妄的謊言。但同樣奇怪的是,雖然從來沒有人能拿出龍淵閣存在的證據,人們卻始終對它的真實性深信不疑。人們堅信,龍淵閣裏藏著九州古往今來的所有書籍,所有知識和所有智慧,就像一片浩瀚的海洋。人們堅信,一切難以索解的謎題都能在龍淵閣裏得到解釋。人們堅信,九州大地上到處都遊**著隱匿身份的龍淵閣修記,他們勤奮地收集著一點一滴的知識,將之匯總回龍淵閣。人們堅信,龍淵閣裏的長老是人世間最聰明的人,能夠看穿九州的過去和未來。

長門本身也有著很豐富的知識儲備,但搜集知識的過程是艱辛的,比如為了得到一個有用的古老藥方,可能需要跑遍整個宛州,所以安星眠有時候想到龍淵閣,也會有些羨慕,但也就僅此而已,畢竟人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傳說當中。可是現在,須彌子單獨把龍淵閣提出來說,是出於什麽原因呢?

“你聽說過龍淵閣,你大概還很向往龍淵閣,但龍淵閣畢竟隻存在於傳說中,是看不見也摸不著的,”須彌子說,“可是天藏宗的長門僧,從千年前就一直在秘密做著一項浩大的工程——令人難以置信的浩大工程。”

“……什麽樣的工程?”安星眠咽下一口唾沫,隻覺得自己仿佛被一種悲壯而悠遠的氛圍籠罩其中。

須彌子的臉上很難得地露出一絲敬意,雖然這敬意中依然混雜著嘲諷:“他們收集各個時代的所有書籍,在地下挖掘出幽深的地洞,把書籍埋藏進去,試圖構建屬於人間的、屬於長門自己的龍淵閣。這樣的地洞,在九州各地大概有幾十處,大致是每隔幾十年到一百年不等就被劃為一個時代,每一個洞都儲藏著一整個時代的曆史與知識,堪稱無價之寶。”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一次他們惹禍上身,大概就是從這些藏書的地洞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