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你終於來了
一、
剛一睜開眼睛,強烈的劇痛就再次襲來,從肝區開始,呈放射狀擴散開來。湯素靜長歎一聲,知道美妙的睡眠已經結束,又一個漫長的充滿痛苦的白晝來臨,盡管臨近天亮時她才剛剛睡著。作為一個晚期肝癌患者,湯素靜的生命中隻剩下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祈禱自己快點死去。在這個安樂死仍然不被法律許可的國度裏,除了等死,她別無選擇。
門鈴響了,保姆去開了門,然後來到湯素靜的房門外,輕輕敲了敲門:“湯教授,有一位客人想要見您。”
大概又是某個老同事或者學生吧,湯素靜想。她其實很不願意接待來訪者了,無非就是一些小心翼翼的強裝出來的笑容,和一堆“保重身體”“放寬心”之類的車軲轆話,而對她自己來說,每說一句話都會感到精力的消耗。但人生在世,就不得不應付無窮無盡的人情世故,即便到了臨死的時候也無法免俗。
“請他進來吧。”湯素靜用虛弱的語調說。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材瘦削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說出了第一句話:“這屋裏很黑啊。”
奇怪,這個聲音我好像從沒聽到過?湯素靜一邊想著,一邊說:“你可以把窗簾拉開。”
男人拉開了窗簾,耀眼的陽光從窗外湧了進來,鋪滿整個房間,那些久違的亮光讓湯素靜一陣陣眼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逐漸適應了這種光亮,一點點看清了男人的臉。這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有著一張俊美到幾乎有些像女人的臉。他臉上帶著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靜靜地站在陽光裏,就像一幅精致的油畫。
然而,這是一個陌生人。湯素靜最年輕的學生也得至少比他大上十歲。
“你是誰?”湯素靜問。
“我叫路晗衣,”年輕人說,“開門見山吧,我是為了您的導師袁川江來的。”
湯素靜沉默了幾秒鍾,慢慢開口說:“你不是為了袁川江。你是為了袁川江的研究成果。”
“沒錯。”
今天不是周末,夏天的陽光也日漸毒辣,所以附近社區公園裏的人並不多。路晗衣推著輪椅,在陽光下緩緩地兜著圈子。他似乎半點也不怕熱,而湯素靜更是在炎熱的夏季裏依舊穿著長衣。
“好久沒有曬太陽了,真是舒服,”湯素靜眯縫著眼睛,“人到了要死的時候,一點兒小事都會變成奢侈了。當然也得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幫忙,我的肝區疼痛連嗎啡都壓不住,隻顧著痛了,也就感覺不到曬太陽的溫暖了。”
“樂意效勞。”路晗衣說。
“不必注射,也不必吃藥,隻是輕輕觸碰一下,就止住了痛……看來你真的是袁老師一直在尋找的那群人,是嗎?”
“這樣的止痛不是什麽好事,會對神經係統有嚴重損害的,當然對你來說,顯然不必在乎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第二句話。你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那群人中的一個,是嗎?”
路晗衣把輪椅推到一張樹蔭下的長椅旁,鎖住輪子,自己也在輪椅上坐了下來。他隨意地掃視著附近散步的老人和玩鬧的孩童,目光中似乎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傷感和憐憫。
“人,活著的時候被分為無數的群體,但死後都是一樣,都會腐爛,都會變成枯骨,都會化為塵埃,”路晗衣輕輕歎了口氣,“所以無論什麽樣的人,都會為了活著而拚命掙紮。我們這群人,已經掙紮了上千年。”
“這麽說來,老師從遠古神話裏找到的那些線索,都是真的?”湯素靜感慨不已,“可惜的是,沒有人理解他,包括我這個得意弟子在內。我那時候一直覺得,神話這種東西太過虛幻,想要從裏麵找出現實的痕跡,實在有些穿鑿附會。所以他去世後,我就轉而研究民俗學了,這門學問倒是和神話有很多共通之處。”
“人類生存的曆史本來就是一部神話,可惜的是,很少有人能理解這一點。”路晗衣凝望著身邊的花叢中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
“我不太明白,如果說老師真的發現了你們這群人,那他隻是一個發現者,對你們能有什麽用處?”湯素靜問,“還是說……其實你是來殺人滅口的?”
“如果我真的是來殺人滅口的,對你而言,難道不是一種解脫嗎?”路晗衣微微一笑,伸手敏捷地抓住了那隻蝴蝶。他的動作快而輕柔,隻是夾住了蝴蝶的一隻翅膀,並沒有傷及軀體。但蝴蝶在他的指縫間掙紮了一陣子之後,慢慢地不再動彈了。路晗衣鬆開手指,蝴蝶就像一片彩色的紙片,飄落到地上。
“中國的現行法律還不支持安樂死,但是我……是一個法律管不著的人。我可以幫你的,毫無疼痛,沒有半點難受,就像是睡著了一樣,”路晗衣談及生死的時候,臉上的笑容依舊溫暖,“當然,我也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我明白了,”湯素靜看著路晗衣,“老師一定發現了一些你們也很感興趣的東西,對嗎?”
“我不必否認,所以這是一個公平交易。”路晗衣說。
湯素靜低頭沉吟了片刻,似乎是有些猶豫,等她重新抬起頭時,臉上有了一些微微的痛楚神色。
“這麽快就又開始疼了?看來你的病情比我想象的還要重——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路晗衣的語聲裏似乎含有某種**。
湯素靜沒有回答,揣在衣兜裏的雙手隔著布料交握在一起,依舊躊躇不決。她微微揚起頭,看著從樹蔭間樓下來的燦爛溫暖的陽光,終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老師去世的時候,帶到鄉下的資料也都被毀掉了,但我整理了他留在研究所的所有資料,裏麵或許有一些重要的東西。但是那些資料已經不在我的手裏了,現在是否還存在,我也不敢確定。”
“是被別人拿走了嗎?”路晗衣問。
湯素靜點點頭:“是的。我可以告訴你那個人是誰,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我已經是將死之人了,多年前就離了婚,子女早隨父親遷居國外,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掛念,”湯素靜說,“但是今天你來找我,卻激發了我的好奇心。我希望你能明確地告訴我,你們究竟是什麽人,老師所追尋著的和恐懼著的事物到底是什麽。聽完之後,你就可以……讓我陷入永恒的安眠,而不必擔心我把這件事說出去。”
“這個倒是可以滿足你,”路晗衣很痛快,“我對將死之人總是很慷慨的。”
半小時之後。
路晗衣再次幫助湯素靜麻痹了痛覺神經,讓她暫時感受不到痛楚,但她的神色依舊怪異。那張臉上先是帶有一種深沉的恐懼和絕望,但很快地,恐懼與絕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譏嘲的笑容。
“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反正我馬上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又何必去擔心旁人的命運呢?”湯素靜微笑著說,“不過這個秘密,真是足夠可怕。難怪不得老師當年放棄掉那些可以幫助他晉升的課題,把全部的生命都投入其中。希望你能找到那個人,讓老師的心血不至於白費。”
“我會的,當然不是為了袁川江。”路晗衣說。
“那麽,再見吧,”湯素靜飽受疾病折磨的蒼老麵容上浮現出一種清風般和煦安逸的寧靜,“我在這個世上已經了無遺憾了。”
路晗衣一臉肅穆地點點頭,左手輕輕按住自己的心髒部位,似乎是為了體現某種莊重,然後把右手放在了湯素靜的肩頭。
當他離開這座公園時,已經是正午時分,暴烈的陽光讓人們都躲回了自己的家裏。隻有湯素靜的輪椅還停在樹蔭下,枯瘦的老人垂著頭坐在輪椅上,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嘴角仿佛還帶著一絲平靜的笑容。
二、
火車上的時間停止了。
火車懸浮在了半空中,懸浮在一片神秘莫測的雲霧中。
我是火車上唯一一個還能動的人。
後來馮斯這樣定義“循序漸進”這個詞兒:剛開始的時候你見到什麽玩意兒都一驚一乍,等到見慣了,再來大場麵也就扛得住了。在林靜橦一刀刺破了他對於“超自然”這三個字的絕對抗拒後,他覺得自己逐漸找到了一些中二少年的寬廣情懷。
所以眼下的大場麵雖然確實夠大,他稍微驚慌了那麽一小會兒,還是很快鎮定下來。他在火車裏左右查看,連續走了好幾節車廂,確認每個車廂裏的情況都相同。的確,火車裏的一切事物都不再沿著時間軸向前運行了,而是完全凝固住,除了——他自己。這樣的場景,倒是很適合小偷或者公交色狼……
在檢查車廂的同時,他在每一節車廂都會看一看窗戶外麵,但無論哪裏都隻能見到霧氣。似乎是這列幾百米長的火車被整個抬升到了半空、或者轉移到了某個未知的領域裏。
該怎麽打破這種莫名其妙的囚禁、回到正常的世界裏去呢?馮斯回到自己的座椅上,一屁股坐下,無奈地發著呆。
他倒也想過打破密封的玻璃窗,探頭出去,但仔細一想,連那些雲霧的成分性質都不知道,還是不要隨便冒險的好,萬一有毒就糟糕了。
他忽然想起了身上還有手機,但是掏出來一看,沒有絲毫僥幸發生,已經不止是沒信號的問題了,手機好像變成了磚塊,連屏幕都無法點亮。他沮喪地把手機裝回去,一不小心手滑了,手機摔到了地上。彎腰撿手機的時候,他聽到了有人說話。
“別費力氣了,手機在這裏沒用的。”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在寂靜的火車裏顯得十分響亮。
馮斯悚然回頭,看見從車廂的另一頭走過來一個高瘦的男人。這個人看年紀有三十多歲,一張冷硬瘦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再加上矯健的身形步伐,帶給馮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仔細想想,自己又好像並不認識類似身材的人。
“你是誰?是你把火車帶到這裏來的嗎?”馮斯發問說。
“不是。”對方簡單地說了兩個字。
“但是這列車裏隻有你我能動彈,而且你好像還知道一點原因,能告訴我嗎?”馮斯接著問。
“簡單地說,這裏是一個全新的空間,不同於你所處的世界的空間,”男人說,“火車被卷入了這個空間,包括車上的所有人和物,包括你我。”
“那為什麽其他的東西都凝固了,而我們倆還能動呢?”馮斯拋出了這個關鍵的問題。
“空間法則不一樣,他們當然失去了活力,”男人說,“但是你我的確是不受影響的。不過我無法向你詳細解釋”
“這有什麽難猜的?”馮斯哼了一聲,“過去幾個月裏這兩句話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跳:我他媽的和別人不一樣;但是你們這幫王八蛋就是不肯告訴我我他媽到底哪一點和別人不一樣。”
“這就對了,”男人點點頭,似乎半點也不為被馮斯罵做“王八蛋”而生氣,“省了我很多口舌。再見。”
“等等,再見?”馮斯一愣,“你去哪兒?”
“當然是回我的座位上去坐著了——不然還能去哪兒?”男人好像很驚奇馮斯會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不過那張刷了漿糊一樣的臉上還是沒有什麽表情。
馮斯覺得自己麵對林靜橦和何一帆時還能保持心態平和,在這個奇怪的男人麵前卻忍不住有股無名火起:“你好像一點也不緊張現在的處境。你就不怕在這裏慢慢餓死?”
“不會的。一會兒就結束了。”男人說完這句話,真的轉身走回去了。
一會兒就結束了,男人如是說。雖然還是沒有半點解釋,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話語裏充滿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讓馮斯心裏微微一鬆。他想了想,又喊了一聲:“還有一個問題,你和我同時出現在火車上,是一個巧合嗎?”
“當然不是。”男人的話語裏又充滿了那種令人噌噌上火的“大哥你怎麽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的口吻。
馮斯呆了一呆,意識到這次自己果真是問了一個蠢問題。臭狗屎也好,香餑餑也罷,自己早就被無數人盯上了,這個男人自然是跟蹤自己上的火車。
“那你打算跟我一起進山嗎?”馮斯又問,“當是搭個伴做驢友?”
“不必了,我喜歡獨來獨往,”男人擺擺手,“反正你也應該清楚,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很多人的目光已經聚焦在你身上了,不多我一個。”
他停頓了一下,想了想,又補充說:“對了,等一會兒你說不定會有點難受。做好準備吧。”
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之後,男人果然走了。馮斯想要追上去,卻又知道追上他也沒有任何意義,隻能重新坐下。窗外的迷霧依然濃重,遮擋著所有的視線,讓人無法看到周圍。
馮斯把臉貼在窗玻璃上,一麵無聊地盯著濃霧發呆,揣摩著男人的話。按照他的解釋,現在火車被整個轉移到了另外一個異度空間之中,這個空間中的自然法則似乎與日常空間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火車上的人們變成了泥塑,所以正在滴落的眼淚也能懸停在半空中。可是偏偏自己和那個不知名的男人就能行動自如。
難道是因為我腦子裏的那個良性腫瘤?它真的是附腦麽?馮斯下意識地敲了敲自己的腦門。他發現自己好像是在一步步逼近真相,但卻又不停地遇到更多的謎團。
他不知不覺有些走神,過了好一會兒,才忽然發現,眼前的濃霧好像起了一些變化。那些氤氳的雲氣不再是無規則地彌漫,而是慢慢地——排列成了某種形狀。
馮斯一下子站了起來,死死盯住窗外那團詭異難測的雲霧。沒錯,霧氣開始了有規則的運動,某些部分消散開形成空間,另外一些則聚合在一起,逐漸在他的視線中組合出了一個立體的巨大圖案。
馮斯看著這個雕塑一般的立體圖案,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那是一顆放大了上百倍的頭顱,人類的頭顱。
他自己的頭顱!
他眨了眨眼,仔細地辨認著,沒有看錯,這確實是他的臉型、他的五官和他的頭型。現在這顆碩大的頭顱就漂浮在火車的車窗外,兩隻比人的身體還大的眼珠和他沉默地對視著,除了顏色不對之外,其他的各處細節真的惟妙惟肖,連最近兩天額頭上上火長出的痘子都在,和他完全一致。
它是在觀察我嗎?馮斯產生了這個奇怪的念頭。自己和自己對視,本來已經足夠滑稽了,偏偏兩者之間好像互相都不認識,都在互相試探打量。
雙方就這樣隔著玻璃窗對峙著,大約過了兩分鍾,窗外雲霧組成的人頭開始出現了表情變化。它的嘴咧開了,嘴角上翹,眼睛微微眯起——
它做出了一個笑臉!
隨著這個令人恐怖的笑臉的出現,馮斯突然感到一陣仿佛撕裂一般的頭痛。這疼痛直接來自於頭顱的深處,真的就像是有一雙尖銳的爪子把他的大腦撕開了。當然,這隻是一種錯覺,因為大腦本身無法感受到痛覺,但眼下的疼痛是如此強烈,實在讓他很難不做出這樣的聯想。
好疼啊。馮斯捧著頭,整個身體在座椅上蜷縮成一團,再也無暇去觀察窗外人頭的變化了。他從來沒想到過,頭痛會有這樣劇烈的效果,仿佛有一把生鏽的鈍刀插進了顱腔,然後慢慢地攪動,把腦子裏所有的血肉、神經、腦組織全部絞成碎末。
“等一會兒你說不定會有點難受。”這是剛才那個神秘男人所說的話。現在看來,他說的是假話——這根本不是“有點”難受,而是難受到讓人想要一頭撞死,撞碎自己的頭顱,把頭顱裏的痛連同自己的生命一起殺死。
在劇烈的痛楚中,耳朵裏突然想起了一個聲音,一個細若遊絲、不聚精會神都很難聽清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對他說話。馮斯咬緊牙關,努力捕捉著這個聲音,當它重複了好幾遍之後,終於聽清楚了。
“你終於來了。”這個聲音仿佛十分遙遠,又仿佛就貼在耳邊。
“是誰?誰在說話?”馮斯大吼起來,用這種大吼也可以稍微壓製一下頭疼。
“我等了你很久了。”聲音又說。這次馮斯能聽得略微清晰一些,這個聲音尖銳飄忽,咬字的節奏和腔調都很怪異,簡直有點類似電腦合成音。
“你到底是誰?等我做什麽?”馮斯繼續吼叫著。
“你已經……不認識我了嗎?”聲音發出一陣桀桀的怪笑,“看來,你需要恢複一點點記憶才行了。”
這句話說完之後,剛才那刀絞一樣的劇烈頭痛驟然消失。他正在疑惑,猛然間眼前一花,身邊的乘客們連同火車一起消失了,他的腳下一空,開始不由自主地往下急速墜落。
馮斯大叫一聲,失重的感覺似乎要把心髒都從胸腔裏擠壓出來了。正當他擔心自己可能會摔成肉餅時,撲通一聲巨響,身畔水花飛濺,竟然是掉進了水裏。
好臭。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在最初的慌亂之後,他睜開了眼睛。一邊調整著姿態上浮,他一邊注意到,周圍的水都是極深的血紅色,已經接近於黑色了,帶有一種嗆人的濃烈腥臭。
浮出水麵後,他伸手抹去臉上的水,想要看清周圍的情狀。視線剛剛清晰,他就嚇了一大跳,身前漂浮著一具腫脹的死屍,還沒有完全腐爛的臉上,圓睜的雙眼死死盯著天空。
馮斯下意識地伸手推開屍體,繼續看向四周。這一看之下,他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窒息了。如果這是一場噩夢的話,那他媽的一定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恐怖的噩夢。
他正處在一大片廣闊的水域裏,從水的流動性來看,似乎是一條大河,但整條河水都已經被染成了血紅色。河麵上密密麻麻地漂浮著無數的死屍,有的看上去新死不久,有的則早已腐爛腫脹。馮斯注意到,這些人身上大多穿著獸皮。
但比起人類的腐屍,還有許多更加令人驚懼的屍體。那些屍體乍一看像是野獸,但仔細一看,似乎又不是曆史上曾經和人類共存過的任何一種動物。它們大多有著巨大的身體,奇形怪狀的頭顱、鱗甲和肢體,有的有不隻一個頭或尾,有些背後還帶著寬大的翅膀。
馮斯身邊就慢慢飄過來一個這樣的怪物,形狀有些像一匹馬,卻比尋常的馬高出一倍,背後有一對蝙蝠一般的黑翼。它的嘴裏布滿鋒利的獠牙,獠牙中還卡著一隻人的斷臂。
除此之外還有異形的人。那個馬匹狀的怪物身畔,還漂浮著一具人屍,背麵朝上看不清形貌,但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背後有兩個凸出的隆起,隆起上麵各有一隻短粗的手臂,手臂盡頭是兩隻鋒銳的利爪。
馮斯一陣惡心,把視線移開,望向遠方。天空一片昏暗,被黑色的濃雲完全籠罩,卻隱隱泛出血色的紅光,那是由於地麵的火光。遠處烈焰熊熊,一陣陣戰鼓聲、廝殺聲、呼號聲和垂死的哀鳴聲不斷傳來。在遮天蔽日的霧氣中,他隻能隱隱看到,有許多模模糊糊手持兵器的人影在河岸上奔走,在他們的身邊,有著許多更加龐大的身影,或許就是死在河裏的這些怪獸的同類。隔著濃霧,他可以看到,那些奔走的人影不斷被撞倒、踩扁或是被吞噬,而怪獸們也在一隻接一隻地倒下,巨大的身體撞在地麵上,發出沉重的鈍響。天空中,還有許多飛翔著的怪鳥,不時俯衝而下,把一個個人抓到半空中,再扔下去摔得粉碎。
這條河,就是被人和妖獸的血所染紅的嗎?馮斯呆呆地想,這簡直就是地獄一樣的場景。天昏地暗,毒霧彌漫,烈焰衝天,戰鼓聲聲,人類和妖獸拚死混戰在一起,斷肢殘骸染紅了河水。這一幕不應該存在於任何時代、任何民族的正史中,它隻應該屬於神話時代,屬於遠古洪荒的傳說中,屬於最原始、最古老的夢魘之中。
——這會是我的記憶?我應該找回的記憶?
——那我成什麽鬼東西了?
馮斯開始奮力向著岸邊遊去。他要突破這些濃霧去到河岸上,好近距離地看清楚這一切。但剛剛遊出去不足百米,眼前又是一黑,身邊河水的浮力瞬間消失,鼻端的焦臭味和血腥味也消失了。他發現自己又坐在了火車上。
車輪與鐵軌撞擊的聲音又開始有節律地響起,車廂內充滿了深夜裏的呼嚕聲、呼吸聲、小聲說話聲與其他雜音混雜在一起的嗡嗡聲響。睡著了的人們靠在座椅上東倒西歪,打著呼嚕流著口水,沒有睡的人玩著牌聊著天或者劃著手機。一切又都恢複了活力。時間開始運行。
馮斯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先摸了摸衣服和頭發,有一些冷汗帶來的濕潤,但並沒有多餘的水分,更沒有沾染上汙漬血跡,這說明剛才那一幕血與火的宏大殺場隻是一場幻覺而已。
他不禁有些糊塗了:難道之前列車進入異域空間、時間停止也隻是幻覺麽?他一麵想著,一麵掏出手機來查看,手機殼上有新磕出來的痕跡。那是他之前試圖用手機錄像時,不小心摔到地上造成的。
這說明至少時間停滯那一段的經曆是真實的。
馮斯掏出紙巾,擦了擦頭頸上的汗水,慢慢平靜下來。剛才發生的一切太有衝擊力了,他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消化一下。幾個月以來,他終於第一次實質性地接觸到了那個隱藏在各個家族背後的神秘力量,而這第一次,就讓他感受到了對方到底有多強大,而這樣的強大很可能隻是冰山一角。
把一整列火車和火車裏的上千人在一瞬間全部移入另一個空間,然後又全部移回來,不露絲毫破綻,這的確是駭人聽聞的。如果一定要用最簡單的字詞來概括這樣的力量的話,那就是兩個被用爛了的字。
神,或者魔。
“不要這樣毀我的三觀啊……”馮斯喃喃自語,“當一個好孩子不容易的。”
在馮斯的身邊,那個一直讀盜版網絡小說的年輕人終於熬不住了,趴在桌上睡著了。他手裏那本板磚一樣的盜版書落在地上,封麵上衣著暴露的**女郎正在惡魔的手中絕望掙紮。
三、
列車準點到達貴陽。馮斯直接在車站休息室租了個床位,睡了幾個小時,然後換車向著西南山區進發。之所以不利用去往雙萍山的長途車上的時間補覺,是因為他想要清醒地觀察一下,看看身邊是否還有其他人跟著。或者說,他幾乎能肯定自己身邊一定有人跟著,隻是想要揪出那麽一兩個來。
遺憾的是,從火車站到長途汽車站,從長途車到晉安縣,再到第二輛發往雙萍山的長途車,他一路上瞪大了牛眼,卻始終一無所獲。身邊的人要麽看起來太正常了,要麽太猥瑣了一看就是小偷,始終沒有他想要找的那種“看上去不太對勁的人”。
可見偵探小說都是騙人的,馮斯氣悶地想著,放棄了努力。去往雙萍山的公路前半段還好,越往後麵越是坑坑窪窪,顛得他也不能再睡,隻能靠在座椅上胡思亂想了。
他又想起了死去的父親。在過去的幾個月裏,他很多情況下不願意想到父親,因為父親留給他的印記實在是太複雜、太難以形容,一想起來就百味雜陳。但是眼下,很快就要到達父親真正的家鄉了,他沒有辦法不去想。
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裏,馮琦州在馮斯的心目中都等同於窩囊的廢物和沒有責任心的混蛋。他是一個遇到危險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拋到一邊的王八蛋,是一個假裝道士四處騙錢的大騙子,是一個自己一輩子都不想見到的人。馮斯努力地考上重點高中,努力地考上名牌大學,努力地想方設法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徹底地和這個人劃清界限,永遠不再和他有任何牽連。
直到他臨死那一夜,馮斯才發現了父親的另一麵。在那天晚上,馮琦州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散發出截然不同的氣場:冷靜,果決,凶狠,以及對自己不惜性命的保護。這也讓馮斯產生了新的困惑:父親是那樣厲害的一個格鬥高手,在自己麵前唯唯諾諾也就罷了,為什麽當年會被一個小縣城裏的黑社會老大嚇得離家逃跑,以至於葬送了母親的性命。
而在家鄉找到的那些零散的證物,更加讓馮斯感到困惑,因為那些東西讓原本幾乎沒有存在感的祖父以及整個父親的家族浮出水麵。他並不是父母親生的,但父親卻養育了他十九年,為了他隱姓埋名喬裝改扮,把自己變成一個猥瑣的江湖騙子。更加蹊蹺的是,從祖父留下的書信殘章來判斷,這一切並不是馮琦州的個人選擇,而是從屬於某種家族意誌。
而除去馮琦州,從那一夜的殺手們到何一帆,再到林靜橦,再到火車上遇到的神秘男人,他已經遇到了四股不同的勢力,如果再加上把他的生母帶到小診所、強迫翟建國為她接生的玄和子,就一共出現了五家人了。這些人之間可能彼此是敵人,但卻都有著一種共性,那就是都對他十分感興趣。從隻言片語中分析,甚至於這些人的存在都是為了他,但他卻死活鬧不清楚這些家夥到底圖的是什麽。
“你到底圖的是什麽啊,爸爸?”馮斯低聲自語著。他的心裏其實還藏著一個疑惑,一直不敢去仔細想:父親臨死前對自己的拚死保護,究竟僅僅出於家族因素而對他十分重視,還是稍稍包含了那麽一點父子親情呢?雖然並非親生,但馮琦州好歹養育了自己十多年,會不會生出一些真感情呢?
他忍不住又掏出那張已經反反複複看過不知多少次的父親和祖父合影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看上去樸實而快樂。而旁邊的中年人、也就是馮斯的祖父,有著一雙獵鷹般犀利的眼睛。雖然素未謀麵,甚至於都沒有聽馮琦州正經提到他,馮斯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人絕非善類。自己奇怪而坎坷的命運,說不定就和這個老家夥的操縱有關。
這個馮氏家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盡管和自己並無血緣關係,馮斯還是禁不住分外好奇。他不隻一次在心裏勾勒這個家族的情況,那大概應該是一個名門望族,搞不好一個家族就填滿了一個村莊。這個家族有一個嚴厲的大家長,有一堆有威望的長輩,有許多能幹的青壯年骨幹。他們就像螞蟻社群一樣緊密運作,一切聽從家長的指示,冷酷而高效,必要時不惜采取一切破壞法律超越人倫滅絕人性的手段……
所有小說或影視劇裏的神秘家族似乎都是這個路數。
要是能和這樣的家族打交道,倒也挺有意思的,馮斯心裏居然隱隱有些期待。但這樣的期待在到達目的地村莊後被迅速打得粉碎。
“姓馮的?”被他攔住問路的老農把一顆頭搖得好似撥浪鼓,“我們四合村就沒有姓馮的。”
“沒有姓馮的?”馮斯一怔,“那麽……會不會是遷走了?二十年前呢?二十年前有姓馮的嗎?”
“我在這個山頭住了六十多年了,村裏從來沒有姓馮的人!”老農很不耐煩地轉身要走。
“那村裏有什麽人特別多的大家族嗎?”馮斯慌忙攔住他,想了想,從身上掏出十塊錢遞到他手裏。其實我應該想得到的,馮琦州很有可能是假名,馮這個姓可能都是假的。
老農把鈔票揣進兜裏,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一些:“哪兒來啥家族啊?這個地方窮成這樣,以前鬧饑荒的時候經常一個村死掉一大半的人……都是些零零散散的人家,能活下來湊成戶就不容易啦,還家族呢,你怕是電視劇看多了吧。”
“謝謝您了,”馮斯點點頭,“你們不是窮麽?還有電視看?”
老農咧嘴一樂:“一個村還是有那麽一兩台的,一到晚上全村人都上他們家去擠著看。”
老農離開後,馮斯側頭看著身邊的大山,從身上再次取出那張照片,對照了一下。
“沒錯啊,就是這兒嘛……”他困惑地撓撓頭皮,“看來老頭子信裏寫的‘家族’另有文章啊,還是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吧。媽的,屁股疼死了……”
進山的最後一條路坑坑窪窪,他是坐在一輛手扶拖拉機上慢慢顛進來的。
太陽正在緩緩西沉。如血的餘暉下,這座小山村顯得黯淡而破敗,仿佛籠罩在一層不詳的陰雲之下。
雙萍山不是什麽旅遊熱點,按照文瀟嵐找到的背包攻略裏的說法,這裏山路崎嶇難行,景致一般,物產貧瘠,也沒有任何曆史文化熱點可供挖掘,所以旅遊業一直很清淡,一年能來上幾個背包客就算不錯了。從縣城開往山區的客車一天隻有一趟,馮斯算是運氣不錯正好趕上了。
所以這裏也壓根沒有什麽專門接待遊客的旅館,村長家裏算是條件最好的,也就是多幾間空房,平時可以騰出來接待一下偶爾的散客。馮斯沒有費什麽唇舌,五十塊錢一晚得到了一個陰暗的小房間,被褥濕得能滴出水來,蚊蟲與肥大的飛蛾圍著昏黃的電燈飛來飛去,牆上時不時能見到壁虎、蜘蛛或是蚰蜒之類友好的生物。
馮斯吃了一碗臥了個雞蛋的素麵條,然後欣喜地發現此地手機還有信號,隻是房間裏除了那盞電燈外,連個可供充電的插頭都沒有,手機電量不多了,隻能到村長家的堂屋裏去充。剛一下樓,就聽到堂屋裏熱鬧無比,原來是不少村人聚在這裏看電視,他環視一圈,發現那個他向之問路的老頭也搬了個小馬紮坐在那裏。老頭瞧見他,衝他招招手,他也揮了揮手,無聲地笑了。
看來老頭說的是真的,還真是全村人都聚到有電視的人家裏來了。村長家不但有一台29寸的彩電,可以用鍋蓋天線接收信號,還有一台國產山寨DVD機,此刻正在播放著一部古老的好萊塢大片:動作明星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實的謊言》。衣著簡樸到近乎破爛的村民們坐在從自家帶來的小板凳小馬紮上,聚精會神地看著這部二十年前的電影,忽而為了驚險勁爆的動作場麵歡呼,忽而為了女主角那段性感至極的**表演而嘿嘿傻笑。最為有趣的是,這些村民們應該是文化程度太低,看簡單的字幕都費勁,因此電視機旁還站著一個戴眼鏡的老頭作解說,給村民們念一念關鍵對白。
馮斯靠在樓梯口,看著這些貧窮的人們的簡單娛樂,不知怎麽的有點羨慕。他當然不是羨慕那種連電視機都買不起的生活,而是羨慕那種簡單純樸的心態。這種羨慕並不少見,隨便點開一個旅遊論壇,滿世界的男男女女都在向往原始的純淨,鞭撻工業文明的罪惡,每到一個青山綠水的地方就要嗷嗷叫兩聲“好想一輩子住在這裏劈柴喂馬”。這種論調原本被他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律斥之為“矯情型弱智小清新的無病呻吟”,每次見到都要毫不留情地挖苦一番,但此時此刻,他卻怎麽也無法抑製那種被他鄙夷嘲笑的感受。在這個天翻地覆的年份裏,他忽然間認識到,所謂的簡單純樸,真的不一定完全是小清新們的裝逼矯情,某些時候,知道得越多的人越痛苦,越複雜豐富的人生越讓人無奈。
而這部《真實的謊言》也讓他想到一些和父母有關的往事。這片子是我國90年代中期最早以分賬方式引進的商業大片之一,在國內上映的時候,馮斯還是個小小的嬰兒,對此不可能有任何記憶。據後來馮琦州說,那一年夫妻倆確實很想去看這部片子,但那段時間恰好馮斯生病了,持續高燒不退,因為兩人沒什麽親戚,找不到人幫忙照顧馮斯,最終也沒有擠出那幾個小時去看一場電影。好在就在那兩年,VCD開始風行,第二年馮琦州咬咬牙買了一台,和池蓮一起在家裏看完了《真實的謊言》的盜版碟,總算是彌補了一點缺憾。
“那會兒我和你媽看碟,你就在沙發上爬來爬去,”馮琦州說,“後來女主角開始跳**的時候——聽說那一段隻有盜版影碟才有,電影院被剪了——你媽還要我把你抱開,說小孩子看了不好,差點把我笑岔氣。那麽點兒小的小屁孩,能看明白個屁……”
現在回想起來,那也算得上是這個三口之家的生活中難得的溫馨片段了。在那段時間裏,縱然馮琦州也有著各種各樣的毛病,但總體而言還算得上是個父親,直到池蓮的去世毀掉了所有的一切。馮斯禁不住要猜測,父親為什麽會娶母親,真如他臨終所言,就是為了用家庭來作為掩護、方便他一直把自己帶在身邊嗎?自己對於馮琦州而言,到底算是什麽:一樣工具?一個人質?一件實驗品?或者是——兒子?
此時此刻,他有無數個問題想要追問馮琦州,但馮琦州已死,已經化為了骨灰,再也不可能和他說一句話了。
正在出神地想著心事,人群裏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他轉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不知什麽時候也來到了村長家,躲在堂屋門口偷偷看著電視,卻被一個又黑又胖的中年男人發現了。中年男人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門口,揪過少女來,劈麵就是一耳光。
“叫你不許出來,在家裏看著弟弟,怎麽就是不聽話?記性被狗吃了?”男人打完耳光還不過癮,一腳把少女踢倒在地上。這個少女瘦骨嶙峋,被踢了一腳後,疼得爬不起來。她的雙眼裏流下了眼淚,嘴巴一張一張的,卻既沒有發出哭聲也沒有說話。她的臉上髒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不但破舊,而且完全不合身。
“你他媽是個啞巴,又不是聾子,球的聽不懂人話是不是?”男人似乎是越說越上火,對著少女拳打腳踢,嘴裏不斷噴出各種汙言穢語,大意是說這個少女簡直是他的家門之大不幸,生而為女不能傳宗接代,還是個啞巴,想要嫁出去都沒人要,隻能放家裏浪費糧食。而她的交了超生罰款才生下來的弟弟一出生就呆呆傻傻的,快十歲了還讀不過一年級,也一定是被她這個喪門星妨的。
這一幕對於村裏的其他村民們來說好像司空見慣,人們隻是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沒有任何人上前阻止。少女是個啞巴,無法發出任何聲音,隻能用瘦弱的胳膊護住頭和臉,把身子蜷作一團,任由自己的父親毆打辱罵。
男人打得興起,從腰間抽出皮帶,掄在了半空中。正準備用力抽下去,他的手腕卻一下子被人死死攥住了。
“誰?”男人惱怒地一扭頭,看到一張陌生的麵孔。再看看衣著,也不是鄉民們的打扮,仔細一想,似乎應當是今天到村長家裏投宿的那個外地遊客。
“差不多就行了吧,”馮斯抓著男人的手腕,平靜地說,“你用皮帶的金屬頭打下去,可能會出人命的。”
“我生的種,打死也活該,關你球事!”男人手上用力,但馮斯力氣也不小,他抖了幾下沒有甩開馮斯的手,一時氣急,舉起還空閑著的左手就要向馮斯打過去。馮斯並沒有躲閃,目光裏卻隱隱有了一種凜冽的殺意。
“住手!”一聲大喝響起來,那是村長的聲音。村長在村裏威望很高,男人愣了愣,雖然不甘心,卻也不敢打下去,悻悻地收回了拳頭。馮斯這才放開手,走上前幾步,把在地上滾得滿身汙穢的少女扶了起來。他注意到,這個啞巴姑娘雖然臉上沾滿了塵土,但目光卻很清澈。她望了馮斯一眼,嘴唇動了動,好像是在致謝,然後掙開馮斯的手,轉身跑出了大門。
村長這才走到馮斯身邊,意味深長地說:“小夥子,來玩就好好玩,我們鄉下不比你們城裏頭,有些東西你看不慣,在我們這兒和吃飯喝水一樣尋常。少管點閑事吧。”
馮斯笑了笑:“明白了。麻煩您了。”
他縮到角落裏,等手機充完電就重新回到樓上,躺在**,心裏倒也有些隱隱後悔。此地人生地不熟,想要打探消息的話,原本應該藏起鋒芒才對,但看著那個粗魯的中年男人毆打自己的啞巴女兒,他就是實在忍不住要去幹涉。幸好村長及時製止了,不然要是真和這個男人打起來,麻煩說不定就大了。
這其實還是拜馮琦州所賜,他想著,從當初幫助寧章聞,到現在幫助這個啞巴女孩,似乎是一遇到涉及父子母子的事情,一向冷靜的他就會頭腦發熱。
這算是童年陰影的一種表現方式嗎?馮斯苦笑一聲。
耳邊噪音不斷,那是樓下影碟放完之後,電視裏開始播放新聞。依然不肯散去的村民們邊看邊議論著每一條新聞:國足又輸球了,“這一群人搶一個皮球有啥好玩的?”;某影星出軌找小三了,“把那個爛貨抓起來沉塘!”;日本某知名企業家到省裏考察投資環境了,“咱們得幾輩子才能掙到人家那麽多錢啊?”
在這些吵吵嚷嚷的聲響中,馮斯漸漸睡去。
第二天醒來時,天已經大亮。村長家熬了玉米粥,他喝了一碗,帶上照片出門。這一帶山區的主要農作物是玉米和土豆,七月陽光毒辣,村民們仍舊早早下田噴灑農藥,以便防治近期傳播得較凶的玉米螟。
馮斯轉了一圈,驚奇地發現在田地裏勞作的居然大多是青壯年勞力,這在如今的貧困山區十分少見。貧困山區往往是越種地越窮,有把力氣的年輕人一般都會外出打工尋求機會,以至於留守的全是婦孺老人,但在這個村子裏,年輕人卻好像更情願守著貧瘠的土地過窮日子。
好容易見到一個看起來有四十多歲的中年農民,剛剛在地裏噴完農藥,坐在樹蔭下休息,馮斯走上前,和他打了個招呼,取出身上的照片,指著照片上的祖父問:“大叔,您見過這個人嗎?”
中年農民瞥了一眼照片,忽然間麵色一變,開口時聲音略顯慌張:“你問這個人幹什麽?”
“沒什麽,就是問問。您知道他嗎?”
“不知道。不認識。沒見過。”
中年農民連連擺手,但他實在不是一個擅長說謊的人,表情和眼神都已經出賣了內心。馮斯不動聲色地走開,又問了幾個上年紀的人,得到的回應基本差不多。
看來需要改變策略了,馮斯想,繼續拿著照片追問祖父是得不到答案的了。但是接下來能夠采取什麽策略,卻實在有些讓他茫然無措。他隻能繼續在村子裏閑逛,無論怎樣,觀察一下地形也好。
這一逛,他又產生了新的困惑。按照網絡上找到的旅遊攻略,雙萍山的景致一般,並沒有太多特別一看的價值,但他走了這一圈,卻發現附近的山山水水都別具風味,山峰雖然不高,但山勢陡峭雄奇,而幾條河流與山澗也是清澈透亮,沁人心脾,尤其是一個陽光下呈現出碧藍色的深潭,隱隱有幾分九寨溝五彩池的味道。
這裏的風景明明不錯的,站在這個位於半山腰的藍色深潭旁邊,馮斯有些納悶,所欠缺的無非是開發和包裝。如果能把道路修整一下,好好開發旅遊資源,這裏的經濟條件能改善很多,光是這些純淨無汙染的自然風光就足夠讓小清新們趨之若鶩了。但偏偏四合村的村民們沒有任何動作,既不開發風景區,也不外出打工,就好像是非常適應這種貧困而半封閉的生活,甘心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全村隻有兩台電視機的日子,甚至於連通車的公路都不修。那些低矮破舊的泥磚房,那些遠離現代化的耕牛和農具,那些從幾十年前遺留到現在的過時的標語,都在分明地訴說著時間的凝滯。仿佛和他在火車上的遭遇一樣,時間在這個遙遠的小山村也停止運行了。
馮斯的身體忽然微微一顫,有些想通了其中的關竅。這個村子的麻木和封閉,或許是出自某種人為的安排,目的很有可能是掩藏某些東西。為了這些東西,他們不惜過著貧困的生活,可見所守護的有多麽重要。假如他們想要掩蓋的恰恰就是馮斯所尋找的,那麽,聯想到過去這些日子所遇到的那些狠角色們……
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就在這時候,不遠處傳來山道上的石子兒滑落的聲音,應該是有人朝這邊走來了。一種奇特的預感、或者說直覺出現在腦海中,馮斯猶豫了一下,閃身躲到了潭邊不遠處的一塊山石後麵。
事實證明,這個英明的舉動救了他的命。剛剛在岩石後麵藏好,腳步聲就已經靠近了,聽聲音至少有十個人左右。這一片雜亂的腳步聲一直來到水潭邊才停下來,接著一個有些耳熟的說話聲響起來。
“劉老四不是說看到他朝這個方向走過來了嗎?怎麽就球的不見了?”這個人說。
“鬼知道,劉老四眼睛生得斜,搞不好看錯了。”另一個人搭腔說。
一行人在潭邊轉了一圈後,罵罵咧咧地離開了。馮斯從石頭後麵探出一點頭來,看清楚了那個背影。沒錯,就是昨天晚上毆打啞巴女兒而差點和他起衝突的那個中年男人,他的身邊跟著八九個其他的村民。這些人手裏都拿著鐵棒鋤頭之類的東西,多半不是為了跑到半山腰上來勤勞地耕地。
雖然早就聽說某些邊遠山區民風彪悍、把殺人不當回事,但如今親身經曆一回,馮斯還是禁不住一頭的冷汗,心髒砰砰狂跳。等到那群人走遠了,他慢慢挪出來,心裏漸漸有了些眉目。
這些人如此窮凶極惡地扛起凶器就來找他,肯定不會是因為昨晚那場衝突,否則趁著月黑風高搞定他不是更方便?事實上一直到今天自己來到田裏晃悠的時候,都還沒有人對他太在意,但幾個小時之後就風雲突變。
結論已經很清晰了:馮斯的祖父,在四合村裏是一個不能提起的禁忌。這些人甚至連馮斯到底是什麽人都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一旦發現他在詢問這個人,立即不分青紅皂白地準備對他痛下殺手。
現在該怎麽辦?馮斯刹那間感受到了一種孤立無援的惶恐。他不能再回村子了,隻要出現在任何一個村民的視線裏,都會遭遇沒頂之災,但是出村隻有唯一的一條路,大白天是肯定沒法躲開旁人溜出去的。而他的衣服都還在村長家裏,好在出門時把隨身用品都背在了書包裏,有一瓶水,一點兒零食,還有一個移動電源,能供手機多支撐幾天。
想到這裏,他連忙把手機掏出來,打算打110求助,但這個村子裏手機信號很弱,在這一帶找不到信號。馮斯罵了一句娘,重新回到岩石後麵,靠著石壁開始思索對策。
到了這種時候,他忽然巴不得自己腦子裏的腫瘤真的是一個附腦,自己能夠像林靜橦那樣刀槍不入,或者能像俞翰那樣力大無窮。但是被那麽多人關注重視的自己,到現在還沒有發現身上存在哪怕是一丁點與眾不同的能力。他雖然有一些打架的經驗,但要單槍匹馬對付這一村上百個青壯勞力,無異於飛蛾撲火。
某種程度上說,他陷入了絕境,在這個半文明半野蠻的遙遠山村裏。他不是電影裏那些左手刀右手槍的鐵血英雄,也不是能飛天遁地的超能人士,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
這樣的絕境,基本上就意味著死。
四、
貴州西南。通往雙萍山的公路。
前方出現了塌方,道路暫時中斷,不過塌方並不嚴重,估計到第二天一早就能修通,所以被堵在路上的司機們也就隻能罵上兩句娘,然後湊在一起打牌打發時間。路邊的鄉民們倒是熱情高漲,紛紛以高價兜售著開水、方便麵、餅幹等飲食,把趁火打劫的高貴品質發揚到淋漓盡致。
馮斯在時間停止時遇到的那個高瘦精幹的男人,此刻就坐在一輛陳舊肮髒的北京吉普裏,堵在了路上。他似乎不太合群,沒有下車四處亂轉或是湊人玩牌,隻是一個人靠在車窗上,半眯著眼睛,聽著音樂。
“方便麵要嗎?”有人輕輕敲了敲車頂。
男人頭也不抬地揮揮手示意不要,但緊跟著,大概是意識到這個賣方便麵的人操的不是本地方言而是純正的普通話,他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來。這一抬頭,他陡然間目露凶光,就像是一頭獵豹見到了獅子。但緊跟著,凶光隱去,他又恢複了常態。
“路晗衣,我們倆有日子沒見了。”男人淡淡地說。
“梁野兄,你每次見到我就不能稍微親熱一點麽?”名叫路晗衣的俊美青年歎了一口氣,“反正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不如開開心心地做朋友。”
“朋友?”梁野的眉毛微微一挑,“我沒有朋友。”
他看了一眼路晗衣,又補充說:“即便有朋友,也不會是你。”
“你這麽說真是讓人傷心,”路晗衣微笑著,“我們倆打架打得你死我活是為了家族,但是在家族事務之外未必不能做朋友嘛。”
梁野哼了一聲,根本都懶得回答了。過了一會兒,他開口問道:“你到這裏來,也是為了那個姓馮的小子吧?”
“還能為了什麽?”路晗衣並不否認,“說起來,這個小子膽量倒是不小啊。身邊的人隨便哪個動一動手指頭就能讓他死一百次,他卻偏偏一次次地削尖了腦袋非要往死路裏鑽。”
“他要是死了,你們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梁野問。
“說不上來,我相信你們也一樣,”路晗衣說,“誰都知道這小子奇貨可居,誰都想要得到他,但是同樣的,誰都知道憑自己的能力可能根本無法駕馭他。他帶來的,或許是前進的一大步,卻也有可能是……毀滅性的災難。”
“所以你這次來,是打算殺了他?”梁野問。
“不,我暫時不打斷動他,我是來阻止你的。”路晗衣說。
“阻止我?”梁野的眉頭微微一皺,“你覺得我想殺他?”
路晗衣搖搖頭:“不,你想救他,事實上我也想。你我都清楚,他敢闖進這個村子,基本上是有去無回。但後來我改變了主意,想要把生和死的抉擇留給他自己。”
梁野的眉頭皺得更緊:“不會是為了那個虛無飄渺的命運之咒吧?你應該知道,我從來不相信什麽天命。”
“命運這種東西,或許真的不存在,但披著命運旗號的理論卻未必都是騙人的,”路晗衣說,“我一直在想,命運之咒的背後,可能掩藏著一些什麽。對於天選者‘絕不幹涉’的說法,或許理論是錯誤的,實質上卻有潛在的正確性。”
“理論是錯誤的……實質上卻有潛在的正確性……”梁野微微一怔。
“你的意思是說,所謂命運之咒的說法其實是虛妄的,但對天選者絕不幹涉、卻可能暗合某些真正存在的規律?”梁野問。
“正解。”路晗衣打了個響指。
“為了這一絲潛在的正確性,你就寧可冒險嗎?”梁野說,“如果他真的死了……”
“死了就死了唄,一定很重要嗎?”路晗衣的笑容有些冷酷,“這麽多個世代,每一個家族都在尋找天選者,為此耗費了那麽多的資源和精力,也空耗了無窮的時間,真的值得嗎?幾千年前並沒有天選者的存在,它還是被打敗了,幾千年後為什麽不能重新再來一次?為什麽要把希望寄托在一個渾渾噩噩的外人身上?”
“大概是因為,僅憑我們自己,或許真的沒有希望吧。”梁野回答。他有意無意地解開了兩顆襯衫的扣子,襯衫下厚實的胸肌上隱約可見一道長長的鋸齒狀傷口,呈現出令人觸目驚心的深紅色。
“這是它……給你留下的紀念?”路晗衣有些意外地看著這道傷口。
“十七年前,我第一次執行壓製任務的時候,”梁野說,“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吧。”
路晗衣笑了笑:“別倚老賣老了,那時候年紀小不代表我現在還不知道。十七年前,最大的一次壓製戰役發生在青海吧?那一次你們家族距離最近。怎麽樣?和它交手有什麽感覺?”
“你和我大大小小打過十多場,你應該知道,當我的狂暴之焰釋放出來的時候,殺傷力有多大,”梁野雙手交叉放在後腦勺上,似乎這樣的姿勢能讓他回憶得更清楚,“但是我根本傷不到它的表皮。無需自誇,雖然我沒有血統,是你們嘴裏的……猴子,但卻比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遺民都強,如果我和它這樣一個小小的奴仆相比都是天差地遠,其他人加在一起又有什麽用呢?”
“我不喜歡猴子這個稱呼,附腦究竟是由血統帶來的、還是後天移植的,其實根本不重要,”路晗衣從鼻子裏哧了一聲,“前領導人不也說過麽,黑貓白貓,逮住耗子就是好貓。”
“可惜的是,沒有天選者,我們都隻是三腳貓。”梁野說。
“既然這樣,就更加不要冒險挑戰命運之咒了,”路晗衣說,“別忘了,天選者隻代表先天素質,並不能保證最終的結局。如果他變成一根廢柴,你再把他當寶貝也無濟於事。”
梁野沒有說話,目光中有些猶豫。路晗衣又說:“你見過那個姓馮的小子了嗎?”
“所以這不是更加說明了他的與眾不同麽?”路晗衣趁熱打鐵,“用常規的方法去扶持他,或許是走不通的,過去的失敗經驗也說明了這一點,還不如讓他自己去決定自己的生死。如果他死在這裏,或許就說明他注定不是那個我們期待的人,不如早早拋棄幻想。”
“你說得……也有點兒道理。”梁野終於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