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墳

一、

果然,全村的人都在尋找馮斯。

馮斯從山崖上望下去,村裏人像分工默契的蟻群一樣,開始分批搜尋他的下落。而唯一的通往村外的路,站了七八個人專門把守,他根本沒可能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山間雖然廣大,要藏起來不是難事,但就憑身上這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和一丁點零食,能撐幾天?更別提山區夜間驟降的溫度了。

難道真要死在這兒?馮斯一陣陣心裏發緊。他迅速地判斷形勢,發現自己隻有兩個辦法可以試試。第一個法子是試著從山上翻越出去,這當然是極冒險的一個方法,此處山勢陡峭,自己又沒有專業的登山工具,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然後在新聞裏留下隻言片語《北京一大學生違規穿越景區不慎墜崖身亡》,供網民們嘲笑鞭撻“又死了一個傻逼”。

第二個法子是投降,趕在對方殺死自己之前,大聲說出自己的身份。雖然這個模糊不清的身份很難用三言兩語說清楚——畢竟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真相——但一旦說明了,村民們的態度很有可能發生轉變。到現在為止,自己已經遭遇了好幾撥不同的人群,這些人都對自己感興趣,但沒有任何人試圖殺他,這說明他大概是有點用的。

但是這個辦法也沒有退路可言了。這些村民會因為覺得他有用而饒過他的命,隻是一種推測,萬一這幫人和之前那些截然相反、反而覺得必須將他除之而後快該怎麽辦?

想來想去,突然第三種方法從腦子裏蹦了出來。坐以待斃不是辦法,要不然——主動出擊?這幫人一味地在山野裏搜尋,那是斷定自己一定會躲得離他們遠遠的。假如反其道而行之,想法子找到一個落單的村民,襲擊並脅迫他,現在他家裏躲起來,說不定反倒可行。一來解決了最要緊的生存問題,二來所謂燈下黑就是這個道理,村民們大肆搜索之餘,卻未必會想到要找的人就躲在他們內部。

那就當一個犯罪分子吧,馮斯捏緊了拳頭,下定了決心。

他耐心地躲藏在半山腰,期間機敏地躲過了兩波搜查,也吃光了剩餘的食物,好在本地的山泉水清澈幹淨,喝下去暫時沒有拉肚子的跡象。當太陽慢慢西沉後,借著夜色的掩護,他小心翼翼地開始往山下走。然而走出去沒有多遠,他就發現有一個黑影朝著山上摸索過來。

這是一個落單的村民麽?馮斯心裏暗喜。他自忖以自己的打架本領,製服一個人應該不難,何況這個黑影看上去身量不大。他慢慢縮身在一棵大樹後麵,手裏握住一塊鵝卵石,準備等這個黑影靠近後就猛衝上去偷襲。但天不遂人願,眼看來人就要靠近了,竟然停住了腳步。

活見鬼!馮斯在心裏罵了一句娘。大哥,拜托你再往前走十米好不好?隻需要多走十米,我就能跳出來一個大步跑到你你身邊,賞你一記鵝卵石。但現在這個距離實在太遠,肯定會被發現的,到時候他隻需要及時地大叫一聲,馮斯就完蛋了。

正在心焦,那個黑影卻做出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舉動。他忽然發出了一陣奇怪的聲響,就像是在吹笛子,但又比笛子粗糙的多;像是在吹哨,但聲音遠不如哨子的尖銳。

這應該是在吹草葉,馮斯判斷著。他小學時,班上有一個鄉下轉學來的孩子,曾教過他們吹草葉的技巧。據說有些牛人能用一片普通的草葉吹出婉轉動聽的曲調。眼前這個黑影雖然吹得不成調,聲音倒還蠻響的。

奇怪了,在這樣的一個全村動員的夜晚,怎麽會有人脫離大部隊、獨自一人跑到山上來吹草葉呢?馮斯想著,冒險探出一點腦袋,想要看看這到底是誰。借助著月光,他勉強看清了對方的身形相貌,不由得大為吃驚。

——這赫然是那個前一天夜裏被父親毆打的啞巴女孩!此時她一邊吹著草葉,一邊焦急地四處張望,像是在盼望著什麽人出現。

馮斯忽然明白過來:這個女孩是在召喚他!她是個啞巴,不會說話,隻能用吹草葉的方式發聲。她想要見的人,就是自己。

他回想了一下前天夜裏發生的事情,眼前的一切不難猜測。在那個粗暴的中年男人即將動用皮帶的金屬頭端抽打她——也就和凶器沒什麽區別了——的時候,他製止了男人,幫助了她,大概是她想要感恩來報答自己吧。雖然她隻是一個瘦骨伶仃飽受欺淩的尋常鄉村女孩,但畢竟是本地土生土長的,總能想辦法幫自己躲藏,給自己找來食品和禦寒物品,那就是巨大的幫助了。

問題就在於,這個女孩是否值得信任?

她完全可能是受村長等人脅迫,故意跑到這裏來欺騙自己的。他們也能推測出,這個姑娘既然受了馮斯的恩惠,很可能成為他在這個村子裏唯一信任的人。那麽用她來欺騙自己現身,倒也是一個可行的手段。

那麽,要不要相信她呢?

馮斯猶豫著,但漸漸深下去的夜色和越來越冷的山風對他而言實在是一種無形的警告,也是一種反麵的**。在這樣的山區裏忍饑挨餓過上一夜,確實太難熬了,跟著這個啞巴女孩,也許就能得到被褥,得到熱水,得到吃的……

一想到吃的,馮斯空癟的肚子裏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咕嚕。當然,隻是他自己聽來響亮,在山風和草哨的掩蓋下,幾步之外的人應該就聽不清楚了。但馮斯卻發現,正在吹著草葉的啞女孩身子輕輕顫動了一下,然後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小小地側了一下身。

她聽到了這點微弱的聲音!馮斯在心裏歎了口氣,都說盲人的耳朵特別靈,倒是沒想到啞巴的聽力也這麽好。既然被發現了,也沒什麽好藏的了,無論她是好意歹意,總之先和她見了麵再談吧。

馮斯回憶著自己在各種影視作品裏所見到過的一些最簡單的啞語,正準備鑽出來,卻猛然間發現女孩用右手捏著草葉放在唇邊吹響,左手卻懸在她自己的胸前。她的胳膊肘保持著不動,隻是用手腕帶動著左掌輕輕搖動。

這隻搖動的手掌,無疑也是在傳遞訊息,而這個訊息的解讀並不難,那就是四個字:不要出來。

馮斯當然不會出去了。他也理清了事實:這個女孩確實是被村裏人強迫來誘騙她的,但她卻並沒有完全按照指令行事,而是選擇了在最緊要的關頭給了馮斯救命的信號,警告他不要上當。

在被這個世界愚弄了許久之後,馮斯終於發現,原來偶爾扮演一下好人,還是能得到好報的。

這下子不能出去了。又過了兩分鍾,下方的山道上傳來幾聲呼喝,啞女孩停止了吹草葉,轉身走了回去。下麵果然埋伏著前來抓捕的村民,假如馮斯真的現身,大概很快就會變成一團肉泥。

等到女孩走遠了,馮斯才敢籲一口氣。他意識到,這幫奇奇怪怪的村民對他是誌在必得,如果貿然闖入村中,多半還得成為肉泥。想要擺脫肉泥的悲慘命運,唯一的希望就在啞女孩身上了。從剛才的舉動來看,這個姑娘頭腦還挺靈活的,也許她還會回頭來找馮斯。或者說,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個姑娘一定會回來找他。

他下定決心,就把賭注押在這一把了。

山裏夜間的溫度下降很快,馮斯裹緊了外套,把身子縮成一個球,隻覺得身體冷得像冰塊,腸胃卻由於饑餓而感到一陣陣火燒火燎。這種感覺倒是不太陌生。許多年前,當母親的屍體被火化後,他為了和父親賭氣,接連兩天沒有吃東西,直到餓暈過去被抱到醫院去打點滴。

但是現在,非但不能暈,連稍微合一合眼都不敢,著實有點難熬。他又不敢隨便浪費手機的電量,無聊之下,居然開始背英語單詞。他禁不住要想,要是把天底下的大學生都放到這樣的困境中背單詞,搞不好四六級就不會那麽攔路虎了。

就這樣過了幾個小時,眼皮子變得像鉛一樣沉重,視線裏也模模糊糊出現了一些幻覺,正當他漸漸覺得自己有些支撐不住了的時候,吹草葉的聲音再度響起。他連忙看出去,果然是那個啞巴女孩又來了,但這一次,她的手勢是一個上翹的大拇指。

馮斯疲憊不堪地站了起來,活動著麻木的手腳,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你好。”

女孩靜靜地望著他,忽然之間,也展露出一個純真的笑容。她的臉已經洗幹淨了,也不再是一天前那副惶恐無助的神情,到這時候馮斯才注意到,這個女孩其實長得很秀氣,一雙靈動的眼睛就好像能說話一樣。

女孩衝他招了招手,發出無聲的召喚示意“跟我來”。馮斯乖乖跟在她身後,費力地爬過一條幾乎不能算路的狹窄山道,來到一片灌木植物前。女孩伸手撥開外麵遮擋的草木,露出一個小小的黑黢黢的洞口。她彎下腰,從洞裏鑽了進去,馮斯緊跟在後麵也鑽了進去。他發現這個洞異常的狹窄,差不多剛好能容納一個成人,他塊頭不小,鑽起來頗為吃力,甚至擔心像武俠小說裏描繪的場麵那樣,被卡在裏麵進退不得。

好在這種衰到家的事情終究沒有發生,他還是順利地擠了進去。鑽過大約二十米長的窄洞後,裏麵有一個相對寬敞的空間,大約有半間大學宿舍那麽大。地上已經鋪好了一堆舊衣服,衣服上放著一床被子,還有一個塑料袋,袋子裏散發出一陣米飯的香氣。

馮斯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從袋子裏取出一個套在裏麵的小塑料袋,袋子裏裝著一塊還稍微帶點熱氣的米飯,米飯上有一些泡菜。此外,大袋子裏還裝了一雙木頭筷子。他抄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就著泡菜把米飯吃了個幹淨,隻覺得這輩子都沒吃過那麽香的東西。

啞女孩坐在一旁,看著馮斯狼吞虎咽的吃相,禁不住微微笑了笑。馮斯吃完,正在拍著肚子,看到女孩略帶點頑皮的目光,也有點不好意思:“民以食為天……見笑見笑。對了,還沒認識一下呢,我叫馮斯,你叫什麽名字?”

問完這句話,他才意識到對方不會說話。但這個女孩卻手腳麻利地從身上掏出一本破舊的學生作業本和一隻鉛筆,在本子上寫下了三個字:關雪櫻。

馮斯微微一怔。這是三個簡單的漢字,但是組合在一起並不俗氣,不太像是那個粗魯村漢能起得出來的。在他的想象中,這個姑娘似乎應該叫招娣、二丫之類的名字,更加貼合她的現狀。他所不知道的是,“關雪櫻”這三個字其實是一個日本的特有名詞,指的是一種櫻花。大正十年,知名畫家橋本關雪的夫人在京都哲學之道旁種植了這種美麗的櫻樹,因而得名,成為了京都著名的觀賞景點。如果知道這一點,他或許會多想到一些。

關雪櫻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又寫了幾個字:“媽媽取的。媽媽死了。”

馮斯哦了一聲,低聲咕噥了一句“抱歉”,關雪櫻搖搖手表示不介意。馮斯仔細看她寫的字,雖說顯然沒有經過書法訓練,一看就是小學生的字體,但每一個字都寫得端正工整。這應該是一個很渴求知識的女孩子,馮斯心裏微微一顫。

“那你知不知道,村子裏的人為什麽要抓我?”他又問。

關雪櫻搖搖頭,在紙上又寫了幾行字:“不知道。我幫你打聽。你先休息。我要趕快回去。明天給你送吃的。”

“謝謝你。”馮斯點點頭。他想了想,從書包裏摸出了一支簽字筆和一個還沒開封的小巧的記事本,遞給關雪櫻:“抱歉,我身上隻帶了這兩樣小玩意兒,送給你吧。”

關雪櫻推辭了一下,最後還是猶猶豫豫地收下了,眼瞳裏閃爍著喜悅的光芒。

關雪櫻離開後,馮斯裹緊了被子,很快睡著了。雖然仍舊身處險境,不知道明天還會發生些什麽凶險難測的事情,但能夠找到一個真心願意幫助他的人,已經足夠讓他心裏生起一種難得的安寧感。

此後的幾天裏,關雪櫻用馮斯給她的錢在村裏的雜貨店買了一些麵包和方便麵給馮斯送來,還偷偷替他煮了幾個雞蛋。盡管還沒能偷聽到村民們如此如臨大敵的真正原因,但關雪櫻還是通過筆談,盡可能地讓馮斯了解了一些這個村子的狀況。

按照關雪櫻的說法,這座山村的確是足夠奇怪。從她記事時起,村裏就沒有任何人外出打工賺錢,無論男人還是女人,也從來沒有人遷居。這並不是一條明文規定,甚至不是口頭上的禁令,但村裏的成人們卻似乎都知道並一直遵守著它。除此之外,四合村並沒有限製外人到這裏旅行,但他們對外來遊客的態度都並不好,好像壓根不想從旅遊業上麵賺錢,也多次拒絕了從政府到投資者的協助旅遊開發的意願。

除此之外,四合村已經幾十年沒有一個高中生了,所有的孩子要麽提前輟學,要麽最多按照義務教育規定的底線讀完初中。至於上了年紀的人,更是很多人完全不識字,以至於看盜版影碟都得有專人負責講解字幕。並且,沒有任何一個孩子是在“外人”的學校裏上學的,村裏有一所學校,小學和初中混在一起,總共隻有一個老師負責教授,就是解說字幕的那個老人。

看來我之前的判斷是正確的,馮斯想,這個村子是故意把自己推入半封閉的境地的。如果他們不全都是遺傳性精神病,那就是一定是有什麽特殊的目的。比如說,為了盡量減少村子被外部打擾的頻率,以便保守某些代代相傳的秘密……

祖父那封信裏的內容又浮現在腦海裏:“記住,這並不是什麽個人的事業、個人的成敗榮辱,而是守望千年的家族使命,是馮家的祖輩世世代代試圖完成卻始終難以如願的心結。”如今看起來,所謂的“守望千年”,還真不是誇張。

現在隻能把一切委托給關雪櫻了。這個女孩看似柔弱,卻十分有主見,身上有一股男人身上都少見的堅韌。她每天白天忙忙碌碌地包幹家裏的一切雜活,再趁著夜間溜到山上來找馮斯,給他送來食物。兩人一麵在手電筒的亮光下筆談,馮斯也一麵教會她一些新的生字生詞。

關雪櫻十七歲的人生基本可以用之前她父親辱罵她時的那幾句話來概括。她是家裏的頭胎,父親關鎖對於生下一個女兒極度失望,所以對她動輒打罵,並且把第二胎生下的兒子智商偏低的責任也歸咎於她。勉強讓她讀了三年小學後,母親去世了,關鎖就不許她再讀書了,她隻能趁著父親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對著一本破舊的新華字典和從鄰居那裏要來的舊教材自己琢磨。

這個隱蔽的山洞則是一次她被父親打得太狠了、忍受不住從家裏逃出去時,無意間發現的。從此這裏成了隻屬於她的一片小天地,在這裏看書習字就不會被發現了,卻沒有想到,這個山洞意外地救了馮斯一命。

“原來你媽媽也是在三年級的時候去世的,我們一樣啊,”馮斯油然生起一種同命相憐的親切感,“是生病嗎?”

“有人搶節(劫)。用刀殺。”關雪櫻低頭寫下這幾個字。

“都是死於非命……”馮斯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和關雪櫻的命運裏又找到了一個共同點。

又過了兩天,馮斯如慣常那樣在深夜裏等待著關雪櫻的到來。關雪櫻一般會在半夜一點左右來到山洞裏,但這天夜裏,她卻並沒有準時到達。過了半個小時,過了一個小時……正當馮斯開始逐漸感到心焦、擔心是否出了什麽事的時候,洞外傳來了悉悉索索的爬行聲。關雪櫻急急忙忙地通過狹窄的洞口鑽了進來,甚至顧不得向他打個招呼,就忙不迭地地掏出作業本——馮斯送的筆和本她暫時還不敢用,以免被發現——在上麵開始寫字。借助著手電筒的亮光,馮斯看清楚了她寫的字。

分。

分?分離的分?一分錢兩分錢的分?分子的分?

馮斯莫名其妙,不明白關雪櫻到底想要說什麽。關雪櫻也有些著急,衝他比劃了一陣後,索性在本子上畫了一個有點像包子形狀的半圓形,然後在下麵又寫了幾個字:“死人住的地方。”

馮斯一下子明白過來。她所想要寫的,並不是“分”字,而是“墳”。

墳墓的墳。

二、

馮斯已經有差不多一個星期的時間失去聯係了。文瀟嵐一遍又一遍地撥打馮斯的手機,聽筒裏傳回的始終是冰冷冷的“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她想要用山區裏信號不好來解釋,但仔細想想,以馮斯表麵上嘻嘻哈哈、實則細心謹慎的性子,怎麽也得每隔一兩天出村找個有信號的地方給她報報平安。

這麽一想,心裏就難免有些焦慮,再加上硬著頭皮幫馮斯照管微博賬號也實在惡心,她很想讓馮斯快點回來,至少是快點有消息。於是這一天從實習單位回來後,她開始在網上大範圍搜索與雙萍山有關的一切信息。上一次,她在為馮斯查找出了地名和線路之後,就沒有再過問,但現在看來,這座不知名的遠山似乎還藏著一些什麽。

這一搜不打緊,倒還真找出來不少相關的帖子,不過一頁頁地翻下去,基本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遊記或者旅遊貼士,其中夾雜著大量的吐槽,指責當地山民毫無發展旅遊業的觀念,對遊客冷淡,山村條件差。

“這個白癡……不會是拳頭癢癢和當地人打架,然後被打成肉醬了吧?”文瀟嵐嘟噥著。她想到何一帆肯定應當知道一些,但那個死丫頭臉上天真無邪,其實守口如瓶,多半不會告訴她。

忽然之間,一個帖子的標題映入眼簾:《朋友在雙萍山四合村遇害,警方定性為意外死亡,求法律援助》。

遇害?文瀟嵐心裏一緊,連忙點開這個帖子,卻發現這個帖子早已被刪除。詭異的是,連搜索引擎的快照也被刪除了。好在和技術青年寧章聞混得久了,她也知道幾個存儲曆史舊網頁的國外網站,總算在其中一個網站裏找到了這個網頁。那是一個長帖,發帖人對當時發生的一切和她自己的心理變化描述得十分詳盡,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之後,她忽然忍不住站起身來,關掉了宿舍的空調。

太冷了。冷得人渾身汗毛倒豎。

事情發生在十年前,按照那位發帖人在帖子裏的描述,前往雙萍山旅遊的是兩個女性驢友。她們的職業是自由插畫師,不必每天坐班,所以有空閑的時候時常搭伴出去旅遊,隻要背著電腦和畫板就能幹活。這一次,她們的目的地是雙萍山。

由於事先查找好了攻略,知道此地並非旅遊熱點,因此兩人並不需要事先預定房間,到了那裏再現找就行了。而事實上兩人也沒得挑,隻有村長家裏有多餘的空房接待旅客。

村長態度不冷不熱,食宿條件很糟糕,其餘村民也顯得不太友好,好在附近的風景確實不錯,兩人住了三天,把周邊的山水看了一圈,準備按計劃先回城市,再去往貴州的其他景區。她們搭上了每天隻有一班的長途車,回到了縣裏。然而當天中午,回到縣城裏之後,發帖人的朋友發現自己離開時忘了一樣東西——隨身的一塊移動硬盤。這塊硬盤裏存儲了大量的畫稿和重要資料,是萬萬不可丟失的。

於是她立即就決定,馬上回村裏去找。要是晚了的話,指不定就變成小孩子放在地上踢來踢去的玩具了。隻是當天已經沒有公車可以搭,她在賓館附近轉悠了一陣,找到一輛黑車,好說歹說許以高價,才說動了司機帶她回去。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發帖人問。

“不必了,就是去取個東西而已,晚上就能回來。”她的朋友說。

然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發帖人撥了一晚上的電話,對方電話卻始終關機,而她當時並沒有陪她的朋友一起去叫黑車,所以非但不知道車牌號,連到底是哪種車都不知道。無奈之下,第二天上午她報了警。

警察的行動非常迅速,當天下午就給了她回應,讓她完全不知所措的回應:她的朋友死了,死在那座村子裏,原因是從懸崖上摔了下去。事後的官方驗屍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死者身上並無其他死因。

但她卻敏感地意識到這其中大有文章,因為她的朋友隻是回村裏取一下移動硬盤,不可能再去閑逛兩人早就看過了的風景,更何況她到達村裏就應該接近天黑了。

更讓人疑惑的是,清點遺物的時候,她發現一切貴重物品都沒有丟失,包括隨身的現金、手機和那塊移動硬盤,但朋友的數碼相機裏的存儲卡卻不見了,詢問警察,得到的答複是一概不知。她忽然間明白過來,朋友的出事,很可能和那張存儲卡有關,而存儲卡能給人造成威脅的可能性,大概隻有一個:照片或者是錄像。

朋友說不定是拍到了什麽危險的東西,因而被滅口了!這位發帖人得出了這樣的推論。她不動聲色地接受了警察的解釋,拿回了朋友的遺物,在賓館裏等待著死者的父母到來。但當警察離開後,她立即打開了朋友的手機後蓋,取出其中的存儲卡,放到讀卡器裏。

——十年前的時候,拍照手機剛剛被發明出來不久,在中國大陸根本就沒有風行開,甚至那會兒使用數碼相機的人都並不多。但很湊巧的,她的這位朋友偏好趕時髦,托人從香港代購了一個。所以村裏人即便知道把數碼相機裏的存儲卡取走,卻也料想不到,用來打電話的手機竟然也能拍照。

她用顫抖的手點開了存儲卡,裏麵存放著上百張低像素的手機照片。前麵幾十張都是一些尋常的隨拍風景圖,但再往後,卻突然出現了一張異乎尋常的照片。

這張照片的角度是俯拍,大概是從懸崖上拍的,畫麵上可以見到一片村中的空地,空地上站滿了村民,基本都是成年人。但有幾個婦女的手上都各自抱著一個嬰兒。看上去,這是這座村子的某種集體活動。

第二張照片則顯示出村民們已經轉移到了另外一個位置,看樣子像是一處小山坳,但她們在旅遊時並沒有留意到村子附近有這樣一個地方,她猜測大概是此地的入口被村民們隱蔽起來了。村民們此時站在一片密密的樹林前,有序地排列成了幾行,前方的似乎都是年紀大的,應該是按照輩分地位來站。但在這張照片上,卻見不到那些抱嬰兒的婦女了。

第三張照片仍然在同樣的位置,隻是所有人都換成了跪姿,而這張照片上終於能見到先前那些婦女了,原來她們一直被其餘村民們圍在正中間。從按照尊卑次序站位,到跪地匍匐,似乎是在說明著,這幾張照片所記錄的,是一種十分莊重的儀式。

當然了,這前三張照片雖然有些不同尋常,卻也說不上有多麽的不對勁。在我國的邊遠山村,各種各樣古老而奇特的風俗並不罕見,理解成祭祖或者祭拜山神什麽的,都無不妥。但接下來的第四張照片就有些駭人了。

從周圍的景觀和人員的站立方位來判斷,這第四張照片和第三張照片應該處於完全一樣的位置,然而兩張照片相比,卻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照片上那片密林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大片,露出了隱藏在密林之後的一樣東西。

一座墳墓。一座巨大的、小山一般的墳墓。由於照片像素太低,背景光線也很暗淡,基本看不清多餘的細節,但隱約可以看到入口處擺放著幾尊奇形怪狀的雕像,至少有兩人高。

在這個看起來乏味無趣的小山村裏,竟然會藏著這麽一座龐大的墓葬。發帖人到這時候開始明白過來,這個村子絕對不簡單,這座墳墓可能就是他們需要守護的秘密。她也猜到了,朋友一定就是因為目睹了這一場詭異的儀式,才招來了不幸。

她定了定神,接下來看第五張照片。此時光線已經很昏暗,再加上不敢開閃光燈,照片上基本就是一團團模糊的黑影。她把照片放大,瞪大了眼睛努力辨別著,勉強可以看出人群散到了一旁,墳墓入口外形成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擺放了幾團小小的東西,這些東西是——嬰兒!先前被女人們抱在懷裏的嬰兒,此刻都被放在了地上,而墓穴的入口處則多出了一團龐大的黑影。

那團黑影到底是什麽?這張照片實在看不清,於是她跳到了下一張。

第六張照片的拍攝角度發生了改變,似乎是拍照人被什麽東西所吸引了,於是冒險在懸崖上向前攀爬了一段,或者是爬到了一棵樹上,總之距離現場近了不少。於是這張照片上,上一張照片中的龐大黑影略微清晰一點了。雖然還是模糊的黑乎乎的一團,但卻已經可以勉強看出一些輪廓了。此外,和第五張進行對比的話,這個黑影的位置也有所改變,先前還在墓穴的入口處,現在卻已經移到了靠嬰兒們更近的位置。

那是一個近似於橢圓形的物體,但並非規則的橢圓,看上去有些扁。如果不留意的話,可能會把它當成一塊岩石,畢竟一張照片上是看不出任何動態的。然而,如果細看的話,會發現這個橢圓形物體的前端有什麽東西在隱隱閃爍著亮光。她把照片放到最大,仔細看著那一點亮光,然後她就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避免自己尖叫出聲。

——那是一隻眼睛!一隻閃爍著綠瑩瑩光芒的眼睛!

全部的照片就隻有這六張。再往後,既沒有照片,也沒有拍照人的任何音訊了。發帖人說,她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趕緊回到了大城市。她認為,如果兩人不是分頭行動,而是都回到了村裏,說不定兩個人都會被一起殺死。

她還覺得當地警方很可能和村民們沆瀣一氣,而且除了那幾張模糊的照片外,自己也沒有任何證據,隻好先發帖求助,征詢一下網友的意見。有意思的是,和當初的馮斯一樣,盡管見到了嚐試難以解釋的怪像,她仍然拒絕相信任何怪力亂神,認定那個照片上露出眼睛的怪物是村民們裝扮的。

“那個村子裏很可能藏著一個邪教,”她在貼子裏說,“那些村民受到了邪教的控製,舉行那樣裝神弄鬼的恐怖祭祀。”

太天真了,文瀟嵐看到這裏禁不住歎了一口氣。這位可憐的插畫師,大概怎麽也難以想象她所遇到的到底是怎麽樣的危險事物。不過現在文瀟嵐沒有多餘的工夫去為旁人的命運嗟歎了,她首先要擔憂的是馮斯。從這個帖子的描述看來,那一團模糊不清的東西,很有可能就是馮斯一直在追查的那種和視肉比較相似的怪物,而且是一個形態相當龐大的個體。

她進一步想到,如果那個村子裏真的存在著這樣一個怪物,而且是全村人膜拜的對象,那麽,很可能那個山村裏的所有人都是一夥的。馮斯這樣大大咧咧地跑到村子裏去,基本就是羊入虎口。

文瀟嵐慌忙在搜索引擎裏輸入地名,想要查找當地區號撥打110,但馬上又想到了,這個村子那麽多年都沒有任何負麵消息傳出來,想來也有對付警方的辦法,搞不好還有內應,那樣的話,報警可能更危險。也就是說,無論遭遇什麽,現在都隻能靠馮斯自己去解決問題了。

她又想到了點什麽,打開聊天工具,找到一個自己認識的業餘畫插畫的驢友,報上了那位發帖人的網名:“你聽說過這個人麽?”

“我知道這個名字,是一位還不錯的插畫家,但是已經死了,死了很久了。十年前,她出了車禍,被當場撞死,肇事者至今沒有找到。”對方很快回答說。

這個回答並沒有出乎文瀟嵐的意料之外。她看著屏幕上那個似乎帶有一隻眼睛的詭異黑影,忽然間歎了口氣。

“自求多福吧,但願你總能走狗屎運……”文瀟嵐喃喃地自言自語。

三、

關雪櫻一會兒寫著漢字,一會兒寫著拚音,偶爾還要畫一幅簡單的圖畫或者用手勢比劃一下,總算是把她想要解釋的東西向馮斯說清楚了。

“村子裏有一座大墳,爸爸從來不準我接近,但是村裏的大人每年都會去,”關雪櫻說,“那座墳好像是一個秘密,平時是藏起來的,沒有外人能看到。我偷聽到他們說話,說你是來找那座墳的,所以一定不能讓你活著出去。”

“你有沒有聽說過,墳裏到底有什麽?”馮斯問。

“我偷偷聽到別人說起過一點,”關雪櫻說,“那裏麵好像是埋著一個……老祖宗。”

“老祖宗?”馮斯有些意外,“一個老祖宗的墳至於保密到這樣嗎?”

“老祖宗好像沒死,還活著。”關雪櫻說。

“僵屍?”馮斯的眉頭微微一皺,居然沒有感到太吃驚。在經曆了過去幾個月的種種奇遇後,這個村子裏假如藏的是什麽比較尋常的事物,反而會讓他覺得不可信。當然了,這也絕不會是什麽普普通通的僵屍,不是跳出個林正英撒點糯米貼張符就能解決的。何況馮斯還遠不如林正英,連把木劍都掏不出來。

但他別無選擇。已經來到了這一步,別說區區僵屍,就算是一個奧特曼橫在那裏,他也必須去扮演怪獸。

“能不能告訴我那座墓該怎麽靠近?”馮斯問。

“你應該先逃跑,”關雪櫻說,“太危險了。”

馮斯搖搖頭:“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他們已經記住我的臉了。如果這一次不把事情弄清楚,以後也就再也沒機會了。”

“有那麽重要?比命還重要?”關雪櫻問。

馮斯笑了笑:“我倒是很想充滿豪情地回答你一句‘很多東西都比命更重要’,但是事實並不是那樣的,和所有人一樣,我也怕死,半點都不想死。但是這件事如果不查清,我充其量就是多活幾個月,最後還是死得不明不白。與其那樣,還不如拚一把呢。”

關雪櫻咬了咬嘴唇,猶豫了一下,接著開始寫字。似乎是心情有點激動,她用力很猛,馮斯聽到了紙頁被劃破的聲音。

“好,我帶你去。但我也想請你幫我。”關雪櫻寫道。

“你要我幫你什麽?”馮斯問。

“帶我離開這裏。”

這又是個難題。馮斯當然對關雪櫻的處境充滿同情,也願意幫助她,但攔住毆打她的父親是一回事,把她帶離這個山村帶回城市又是另一回事——那豈不成了拐賣人口?別提保護未成年人不受家暴的相關法律還不完善,就算真的依法剝奪了關雪櫻那個混蛋父親的監護權,她的去向也絕不應該是跟著馮斯這樣不靠譜的大學生。

他想要拒絕,但在昏黃的燭光下見到關雪櫻的眼神,不知怎麽的心頭一震。這是個冰雪聰明的姑娘,從馮斯的猶豫裏已經看出了答案,所以目光中充滿了失望和傷心,但卻並沒有絲毫怨懟。

“不用了。我還是會幫你。”關雪櫻劃掉了上一句話,寫下了這一句,然後她默默地開始收拾火柴、蠟燭、手電筒和食品等物品,似乎一秒鍾也不想耽擱。

這個姑娘就將一直這樣在這個山村裏直到老死嗎?幾年之後,她會被嫁給一個山村裏的粗魯漢子,遭受著和父親相同的毆打和虐待,生養孩子,做牛做馬伺候丈夫全家,很快變成毫無神采的衰老婦人,最終無聲無息地死去。沒有人會記得她曾經來過這個世界,沒有人會記得她偷偷用來習字的鉛筆和作業本,沒有誰會記得她也曾經有過一雙清澈而充滿渴求的眼睛。

馮思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說:“我答應你。我帶你走。”

關雪櫻身子微微一震,馮斯接著說:“當然,前提是這一次我們能活著逃出村子。”

不管這麽多了,他想,趁著頭腦發熱,趕緊答應下來吧。冰冷的理智往往容易讓人犯錯,某些時候,還是得遵循自己的本心。

關雪櫻伸出手,裝作不經意地擦去了眼角的一滴淚水,然後無聲地一笑,衝馮斯豎起大拇指,意思是“我們一定能活下來”。

然而,半小時之後,兩人剛剛燃起的豪情消失了,好似一堆燃燒的木柴上被澆了一桶冰水。

“怎麽會有那麽多人守在那兒?”馮斯滿臉苦相,“我還以為你們村的男人都跑去找我去了呢。”

“不隻我們四合村,還有鄰近兩個村的人,”關雪櫻寫道,“三個村,一家人。”

“規模夠龐大啊……”馮斯歎了口氣,“就算是007,想要接近也不容易。”

關雪櫻似乎對“007”沒什麽概念,沒有接茬。兩人躲在暗處,看著那片濃密的樹林前方站著的二十多條大漢,有些一籌莫展。關雪櫻之前告訴了馮斯,被叫做“祖墳”的大墳就藏在樹林後麵。那似乎是一個很古老的機關,一旦發動,樹叢會自動移走。

關雪櫻搖搖頭,連字都懶得寫了,伸手向遠處一指,然後比劃了一個山的形狀。那意思是說,墳墓背後靠著的是懸崖,無處攀爬,根本不可能繞路。眼前的這片密林,就是唯一通往墓穴的道路。

秘密就藏在那裏,也許是和自己切身相關的絕大秘密,但卻無法再前進半步,這樣的境遇實在讓人心急如焚。馮斯甚至想到,要是俞翰那個傻大個在就好了,以他附腦覺醒時的力量,一個打這二十個應該不成問題吧?

正在無可奈何地胡思亂想,突然之間,他感到腦子裏微微一痛。這個痛感稍瞬即逝,他並沒有留意,但半分鍾之後,又痛了一下。這之後,每隔幾十秒鍾,腦袋裏就會間歇性地抽痛。

不會那麽巧吧?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刻,自己居然犯起了頭痛,又或者是那個“暫時沒有危害”的良性腫瘤發作了?但很快地,他意識到事情絕沒有那麽簡單,因為就在這時候,幾十米之外的樹林裏忽然傳來一陣轟響,隨即那些高大的樹木像是被裝上了輪子一樣,向著兩邊滑開,露出了樹林後麵的一座墳塚。

關雪櫻沒有說錯,這的確是一座大墳,半球型的墳體幾乎有兩層樓那麽高,墳前的石門已經打開,從石門裏跑出來了一個村民,腳步踉蹌地奔向他那些在外看守的同伴。

“張年順,你他媽的瘋了?讓你在裏麵輪值,誰叫你出來的?”一個首領模樣的村民很是生氣。

“我聽到點兒聲音!”名叫張年順的村民急急忙忙地喊道,“從祖墳裏傳出來的,就好像是……有什麽牛在叫。”

“牛叫?”領頭的村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你沒聽錯?”

“老子又不是聾子!”張年順惱火地甩開對方的手,“第一聲我還以為是聽錯了,但是接著又叫了兩三聲。”

“那他媽可不是什麽牛叫!”領頭的村民一跺腳,“搞不好是老祖宗要醒了!”

老祖宗要醒了。這六個字一說出口,這幫村民就像炸了鍋,一個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馮斯勉強能聽清楚其中的一部分詞句:“不是還沒到時間麽?”“這次怎麽會怎麽快?”“祭品還沒準備好呢,老祖宗沒東西吃要發火的吧?”

“都給老子閉嘴!”領頭的村民一聲暴喝,人們安靜了下來。他果斷地揮了揮手:“老祖宗要是沒到時間就醒了,那可是大事,走,趕緊看看去。”

他當先向著那座墳墓跑去,但跑出十來步後,他發現身後的腳步聲不大對勁。回頭一看,隻有八九個人跟在他身後,剩下十餘人畏畏縮縮地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即便是隔得很遠看不到表情,馮斯也能猜到,這些人的臉上一定充滿了膽怯。

“於叔,現在村長不在,要是老祖宗發起瘋來,可沒人能製得住啊!”一個留在原地未動的村民對領頭者說。

村民們巴不得他這麽說,開始一溜煙地往回跑。於叔罵了一句什麽,帶著剩下的九個人一起走向墳墓,很快消失在門洞裏。

“運氣好,”關雪櫻在紙上寫道,“沒人了。”

馮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心裏卻在想:這可不是什麽運氣。剛剛好我靠近了這裏,剛剛好我犯了一下頭疼,然後老祖宗就開始牛叫了,沒那麽巧的事兒。恐怕是老祖宗嗅到了我的味道吧,他想,甭管那是發現食物靠近的渴望,還是發現同類靠近的欣喜,抑或是感受到敵人靠近的恐懼,總而言之,多半是我馮某人喚醒了老祖宗。

難道在火車上的那次奇遇,也是因為我“喚醒”了某個怪物的緣故?他心裏微微一顫,不過此刻沒有時間多想了。等到跑向兩個方向的兩撥人都消失在視線外之後,他拉著關雪櫻躡手躡腳來到了墳墓前。靠近了之後,他發現這座墓的地上封土堆由棕黑的夯土築成,外表看起來黑黢黢的並不起眼,但墳前的幾尊石雕像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嗨,又見麵了。”馮斯帶著嘲弄的神情舉起手來,居然向其中一尊雕像打起了招呼。他看得很分明,這幾尊充滿邪惡意味的雕像,雕塑的都是一些世間並不存在的畸形怪獸,雕工並不精致,但配合著此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圍,倒也別有一番氣勢。

而其中的一尊雕像,赫然是他曾經見到過的。若幹天前,在前來此地的火車上,在那個血流成河的幻境中,他曾經見到過這樣的一隻怪獸。一隻形狀似馬,卻比普通的馬匹更加高大,嘴裏布滿獠牙,背後還有一對蝙蝠一般的黑翼的馬。

果然那場幻覺並不隻是個噩夢,馮斯想,鼻端似乎又聞到了那股腥臭的氣息。

關雪櫻拉了拉馮斯的衣袖,意似詢問,好像是被他怪異的表情嚇住了。馮斯拍拍她的肩膀:“沒事兒,咱們進去吧。我隻是在想,不是我瘋了,就是這個世界瘋了。”

於叔等人進去得太匆忙,甚至沒顧得上關好石門,馮斯和關雪櫻順利地溜了進去。通過一段大約幾十米長的墓道後,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寬敞的大廳。大廳裏出乎意料的明亮,那是因為四壁固定了不少老式的油燈,每一盞燈都在燃燒著。借助這些油燈的照耀,馮斯看清了這個大廳裏的一切。

“電視劇裏見過。”關雪櫻寫下這幾個字。

“沒錯,的確是電視劇常見的玩意兒,”馮斯說,“沒想到啊,原來你們的老祖宗是個道士,我爸要是見到他,一定很親切……”

眼前是一座大殿。道觀的大殿。

這座山村大墓裏,居然藏著一座道觀。此刻馮斯的對麵就立著一尊威猛的靈官像,正在圓睜著三隻眼睛瞪著他。殿裏有著濃濃的香燭味,說明這裏的香火一直沒有斷絕過。

“難道是什麽邪教?”馮斯自言自語著,兩條眉毛絞到了一起。這樣的事例或者說故事,實在是太多了。荒僻的山村,邪惡的神明,愚昧的村民,總是能演變出許許多多的驚悚故事。隻不過,那些驚悚故事隻不過是披了一層神秘的外皮,再怎麽千回百轉,到最後都會落到人的陰謀和人的詭詐上。但是現在,自己所麵對著的可遠遠沒有那麽簡單……

剛想到這裏,腦袋裏又是一痛。這一次痛得十分劇烈,隱隱有點在火車上時的那種仿佛被刀切般的感覺,讓他禁不住輕輕呻吟了一聲。但關雪櫻並沒有注意到他這一聲呻吟,因為這聲音被另一連串巨大的聲響所掩蓋了。

那是從道觀深處傳來的慘叫聲。那十位村民的慘叫聲。

馮斯顧不上頭疼,一把拉過關雪櫻退到靈官殿外,藏身在門邊。裏麵的叫喊聲聽起來慘酷無比,關雪櫻的身子禁不住簌簌發抖,即便是馮斯,也禁不住心頭發毛。

摻雜在那些慘叫中的,是一陣陣若有若無的低沉的轟鳴,有點類似於動物的鳴叫。馮斯一下子想到之前從墓中跑出來的村民張年順所說的話:“好像是有什麽牛在叫。”

倒還真的有點像牛叫呢,他想。這就是老祖宗所發出的聲音嗎?

過了一會兒,慘叫聲漸漸平息,但老祖宗也再沒有發出其他的聲音。那牛一樣的喘息聲頃刻間消失無蹤,墓穴裏似乎除了馮斯與關雪櫻的呼吸聲和燈芯燃燒的滋滋聲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了,甚至連之前不斷出現的劇烈頭痛也停止了。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老祖宗吃飽了睡著了?馮斯一陣疑惑。關雪櫻扯扯他的袖子,向前指了指,意思是去看看。馮斯猶豫了一下,一想老躲在外麵也不是辦法,何況那些搬救兵的村民隨時可能帶著上百條大漢扛著鋤頭殺回來,既然沒有退路,不如冒險向前行吧。

這麽想著,他和關雪櫻一同重新走進了靈官殿,剛走出幾步就聞到一陣陣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在火車上的時候,他也曾在幻覺中浸入一條被鮮血染紅的河流,但那畢竟是幻覺,即便腥臭,也還在肉體可以承受的範圍內。而現在,在真實的世界中聞到這樣的味道,他差一點就吐出來了。回頭看看關雪櫻,雖然也是麵色蒼白,但狀況卻比他更好一些,實在讓他感覺有些沒麵子。

兩人穿過靈官殿,一路來到了通常位於道觀布局中心的三清殿。剛一走進去,關雪櫻就緊張地躲到了馮斯背後。這個舉動並不奇怪,馮斯也看得很清楚,這裏的地上有一道長長的血跡,一直通往三清殿後方的門,好像是有什麽帶血的巨大物體被一路拖拽過去了一樣。但除了這一道詭異的血跡之外,這裏再也見不到其他的任何東西。十個大男人就這麽消失了。

關雪櫻搖搖頭,比劃了幾下手勢,表明她絕不離開。馮斯生性爽快,也不勉強:“好吧,一起去吧,就算掛了也有個伴。”

他走在前麵,帶著關雪櫻走進那道門,門裏是另外一個大殿,但裏麵供奉的卻並非尋常道觀裏所能見到的玉帝、三官、真武大帝等等,甚至也不是地方小廟裏常見的關公、財神、城隍。那裏擺著的,是一尊形狀奇特的惡魔雕像。

惡魔。這是馮斯腦子裏的第一反應。這尊雕像並非中國傳統的泥塑雕像,而是呈現出青銅的質地。它的形態近似於牛頭人身,有著魁梧的身軀和尖鼻大嘴、帶有兩隻長角的頭顱,背後伸展著兩隻寬闊的羽翼。這個形若惡魔的雕像坐在一個石墩上,雙膝向外張開,雙手攤開,頭顱的角度微微向上,大張著血盆大口,仿佛正在發出猙獰的嘯叫。

關雪櫻在紙上刷刷寫了幾個字,遞到馮斯眼前:“外國的?”

這正是馮斯所想的。這尊惡魔像,或者說邪神像,帶有濃鬱的西方特色。馮斯對雕塑藝術所知甚淺,但也能一眼看出這尊雕像不屬於中華文化。他掏出手機,把這尊雕像拍了下來,然後注意到地上的那道血跡正好延伸到雕像的腳下。

他想也沒想,跟隨著血跡來到青銅像身前,發現銅像的胸腹處有一塊活動的銅板,似乎是一塊門板。他伸出手,正想觸碰這塊銅板,忽然腰間一緊,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身體已經懸空而起,一股不容抗拒的絕大力量把他帶到了半空中。身後的關雪櫻也發出了極力掙紮的聲音,雖然她無法叫出聲,從急促的呼吸仍舊可以聽出她內心的恐慌。

“這就是你的真麵目麽?”馮斯低下頭,輕聲說道。在他的身下,他苦苦追尋數月之久的怪物終於清晰地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

四、

村長萬東峰這些天來一直心神不寧。他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一場巨大的危機正在臨近。

帶來這場危機的是那個名叫馮斯的年輕人。起初的時候,萬東峰以為這就是個附庸風雅的普通驢友,並沒有太在意,沒想到這家夥到村裏來的第二天,就拿著一張照片開始尋人。而那張照片上的兩個人,赫然是最讓他頭疼、也最讓他畏懼的那父子倆。

“這裏留給你了,”那個人臨走之前說,“如果它死了也不要緊,用你們全村人的性命來賠就行了。”

這可絕不是說出來嚇唬人的,萬東峰太知道那個人的手段了。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可以把自己的親兒子燉成湯喝掉。沒有辦法,可憐的村長隻能苦苦支撐著,維係著那個已經流傳了千年的謊言。好在這個村子在先輩們的刻意安排下,始終都處在一種半開化的愚昧狀態,倒也好糊弄。隻要熬到自己這把老骨頭有一天閉眼踹腿了,後麵的事就交給別人去煩心吧。

他第一時間就做出了滅口的命令,但是很奇怪的,這個大活人居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村民們怎麽搜索都不見蹤影。人們有些懷疑他其實是在逃跑過程中滑落到山崖下摔死了,但是沒有找到屍體,誰也不能百分之百確認。更何況,一個大活人來到村子裏失蹤了,搞不好家人會跟著線索找過來。

更糟糕的是,這幾天萬東峰為了這件事還沒煩心夠,新的麻煩又來了,而且是更加恐怖的大麻煩。

“村長!出事了!”半夜響起的敲門聲把萬東峰從睡夢中驚醒,“老祖宗好像醒了!”

萬東峰一句髒話已經到了嘴邊,生生憋了回去,一下子從**跳了起來,鞋業顧不上穿就跌跌撞撞地撲出去開了門:“你說什麽?”

“祖墳出事了!老祖宗好像醒了!”門外的人大聲重複了一遍,打破了萬東峰最後的一絲僥幸。

二十分鍾之後,萬東峰帶著人來到了祖墳。他表上鎮定,但心裏卻完全沒有底氣。離開的那個人隻告訴過他在常規狀態下如何保持老祖宗的沉睡,但眼下是非常規的時段,在時間根本沒到、也完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老祖宗突然醒了過來。

該怎麽辦?萬東峰心裏七上八下,表麵上卻必須要強作鎮定,不讓村民們看出來。來到祖墳外,他先在外麵喊了幾聲,但於叔等人沒有絲毫回應。

“是禍躲不過……”萬東峰長歎一聲。他回過身,對著跟在身邊的村民們揮揮手:“你們守在外麵,如果我沒有招呼你們,不管聽到什麽聲音,都別進來。”

村民們巴不得萬東峰這麽說,都忙不迭地點頭。萬東峰又歎了口氣,邁步走了進去,然後用力把墓穴的石門關死,發動了藏在門內的暗鎖。這一道機關隻有他知道,一旦發動,將會有幾塊厚重的石板封住墓門,墓穴的門就沒有辦法從外麵打開了。

“實在不行的話,我就陪你一起死在這裏麵吧。”萬東峰嘀咕了一聲,邁著略帶蹣跚的步伐向前走去,同樣跟著血跡來到了三清殿後方的那個大殿。在那裏,老祖宗的確已經醒了。

乍一看,老祖宗的形態有些近似於深海裏的大王烏賊,有著龐大的橢圓身軀和許多長而粗的觸手。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這樣的外形有一些不協調。那些長長的觸手雖然是從軀幹裏鑽出來的,顏色卻和軀幹既然不同。老祖宗的軀幹是深灰色的,觸手卻是赤紅色,兩種色調的對比頗為鮮明,打一個比方,那些觸手就好像是一棵大樹上纏繞著的藤蔓,而不像是同根同源。

假如去掉這些觸手,老祖宗所剩下的巨大的軀幹,看上去更加近似於一個放大了數百倍的大腦,布滿皺褶。在這副“大腦”的前端,一隻綠瑩瑩的眼睛正在閃爍著邪惡的光芒。這是一隻並不存在於人們常識中的怪物,但它就在那裏,帶著令人戰栗的恐怖氣息,真實得不容置疑。

“您還認得我啊,老祖宗,”萬東峰苦笑一聲,“這還沒到日子呢,您怎麽就醒了呢?剛才跑進來看您的那幾個小輩又到哪兒去了?”

當然,老祖宗是沒法開口回答這些問題的。它隻是慢慢地把身體往後縮了一縮,好像是有些不滿於來的是它的“子孫”而不是別的什麽東西。萬東峰也不再多說,開始在這間神殿裏尋找失蹤者的下落。他理所當然地走到青銅像跟前,用力拉開了那道活門。剛把門拉開,他的眼前一花,臉上突然遭到重重的一擊。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立即栽倒在地上,仿佛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能力。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能感受到劇烈的痛楚從臉上升起,手腳也恢複了知覺,卻無法動彈了,像是被什麽東西捆住了。

萬東峰勉強睜開腫脹的眼皮,看清了身前的一切。他已經被繩子捆住了手腳,身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村民們一直苦苦尋找的馮斯,另一個居然是村民關鎖的啞巴女兒關雪櫻。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不由得長歎一聲。

“家賊難防啊,”萬東峰搖著頭,“沒想到漏子會出在你那裏。”

關雪櫻在村長麵前很是膽怯,不敢稍有表示,隻是把身體縮在馮斯背後。萬東峰又把視線轉向馮斯:“有人幫忙,所以你能躲過我們的搜尋,這沒有什麽奇怪的。但是我不太明白,你為什麽能和老祖宗在一起那麽久都平安無事。”

“老實說,我比你還奇怪這一點。”馮斯說著,靠到了老祖宗的身邊。這個巨怪不但沒有做出攻擊的動作,反而身體向後費勁地挪動了兩米,那些張牙舞爪的觸須也緊貼著身體收好。

馮斯卻不依不饒,大步追了過去,一把揪住了其中一根觸須。老祖宗不再動彈,但整個身體竟然開始微微地顫抖。

“我也不太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但是很顯然地,它害怕我。”馮斯一攤手。

半個小時之前。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力道把馮斯卷到了半空中。他回過身,終於見到了這個被稱為“老祖宗”的怪物的真麵目。在此之前,結合著那張模糊的老照片和所聽所讀到的各種描述,他曾經無數次地想象過這種怪物的形態,如今親眼見到了,他發現其實和他想象的差不多。當然也有那麽一點點偏差——那就是那些揮舞的觸手。

——所有的描述裏都隻提到一團狀如視肉、或者說大腦的橢圓形物體,卻從來沒有說過,它的主體之外還有附著物。

“這算是什麽?進化?”馮斯嘲弄地說。其實他心裏也足夠緊張,尤其在老祖宗還沒有現身之前。但不知道為什麽,當落入這個怪物的觸手席卷之後,他反倒不害怕了,從心底還隱隱生起某種……親切感。這種親切感十分詭異,卻又無法抹殺,就像是從陳舊的玩具箱裏掏出一個破爛的布偶,盡管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幼時是否曾經和它一起玩耍,但那種難以名狀的熟悉的感覺卻會從內心深處悄悄泛起。

關雪櫻大張著嘴,驚恐到了極點,喉嚨抽搐般地蠕動著,發出一陣喑啞的嘶叫,這已經是她能發出的最大的聲音。接下來的一幕她令她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老祖宗把馮斯的身軀塞到了“嘴”裏,她簡直覺得自己能在想象中聽見馮斯的身體被撕裂、血肉被吞噬和骨骼被擠壓成碎渣的聲音。

但這終究隻是想象,她閉著眼睛等待了很久,卻並沒有聽到多餘的聲音,整個神殿裏一片寂靜,仿佛隻剩下了她緊張的呼吸聲。過了好一陣子,她實在無法忍受這種壓抑的寂靜,終於硬著頭皮睜開了眼睛,這一看之下,她驚呆了。

明明已經被吞噬的馮斯,居然完好無損地站在地麵上,纏繞著他的觸須也已經鬆開了。看上去,馮斯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他同樣滿臉疑惑,死盯著不知為何大發善心的老祖宗。但很快地,兩個人都看懂了。

“你在怕我?”馮斯搔了搔頭皮,向前跨出兩步,站到了老祖宗的身前。在他的視線裏,老祖宗已經把所有觸須都收了回去,整個身體似乎縮小了很多,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可以看出,它的身體竟然有些輕微地顫抖。馮斯沒有說錯,老祖宗竟然在害怕。

關雪櫻也大著膽子靠近,老祖宗仍然沒有動彈。她望向馮斯,目光裏充滿了困惑,馮斯搖搖頭:“我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我明明已經被他吞進去了,但不知道怎麽的,他很快又把我吐了出來。”

“它為什麽會怕你?”關雪櫻寫道。

馮斯一攤手:“鬼知道為什麽。不過既然他不敢傷害我,我倒是想要和他來點兒親密接觸。”

關雪櫻捂住嘴,無聲地笑了,馮斯也跟著壞笑一聲,伸出手來,觸摸到了老祖宗的表皮。手感有些奇特,就像是粘稠結實的膠狀果凍,並且還帶著不低的體溫,大約比正常人的體溫略微高一點。這一碰,老祖宗的身體猛地抖了一下,就像是一隻肥大的菜青蟲被頑童用樹枝戳了一樣。

它真的在害怕。

與此同時,那種忽而出現忽而消失的顱內痛感又回來了。隨著怪物的顫抖,那種疼痛也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似乎是在暗示著馮斯和老祖宗之間的詭異聯係。

“你到底是什麽人?”關雪櫻忍不住寫了一句。馮斯苦笑一聲:“這個問題實在是問得好,我真希望能有人馬上給我答案……噓!有人來了!”

“老祖宗居然怕你?”萬東峰喃喃地說,“這是怎麽回事?”

“你沒有說出來的半句話是不是‘老祖宗居然沒有吃掉你?’”馮斯問。

萬東峰翻了翻白眼,擺出一副死硬到底的架勢,看來是打算向關雪櫻學習,堅決不開口說話了。馮斯也並沒有逼迫他,而是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舉到他眼前。萬東峰看了一眼,身子禁不住顫抖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顯得既害怕又厭惡。

這是一張老照片,但照片上的中年人和少年的臉都很清晰。就是為了這張照片,馮斯險些被鋤頭鐵棍打成肉醬;但也正是因為這張照片,他機緣巧合地來到了這座墓穴,見識到了這座山村世代守護的真相。

“這個村子裏的一切,都是這個家夥安排的吧?”馮斯指著祖父的臉,“為了藏好這個怪物,你把一整個村子全部封閉起來,這些年裏不知道殺害了多少無辜的外人。我不想扯什麽良心之類的廢話,我隻想問你,這個老東西到底用了什麽辦法威脅你?你難道就沒有一丁點反抗的念頭?”

萬東峰低下頭去,神色間隱隱有一些慚愧,但更多的是無奈和悲傷。過了許久,他重新抬起頭來,皺紋密布的蒼老麵容上已經是老淚縱橫。

“你以為我們不想?我的祖祖輩輩都想要擺脫這樣的命運,但任何的抗爭最後帶來的都不過是死亡,他們根本就不是人……我已經老了,我所謂死不死的,隻是想要讓村裏的孩子們都活下去。”萬東峰低沉地說。

馮斯看著他:“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但是這樣一代又一代地在愚昧和恐懼裏活一輩子,大部分人甚至都不識字,和養在圈裏的豬有什麽分別?”

“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會來到這裏?”萬東峰反問。

馮斯揚起手裏的照片:“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如果按照戶口來算的話,照片上的這兩個人,應該是我的祖父和父親。”

萬東峰霍然變色,身子扭動了一下,像是想要站起來。但是他被捆得很結實,這個徒勞的動作不但沒有讓他站立起來,反而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顧不得疼痛,雙目死死盯著馮斯,看樣子如果沒有被捆住的話,恐怕就要把馮斯的皮剝下來細細地看。

“看樣子……你也知道我的存在啊。”馮斯輕聲說。

“我知道,”萬東峰頹然長歎,“我當然知道。當我得知你在拿著這張照片四處打聽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懷疑了,可惜我最後還是沒能阻止你。”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是誰?”馮斯的語聲很平靜,但心跳卻格外地快。眼前不隻有活生生的怪物,還有一個可能知道事情來龍去脈的人,對他這幾個月的苦苦搜尋來說,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突破。現在看起來,在知悉了馮斯的真實身份後,萬東峰的意誌似乎有些動搖,也許他會成為第一個願意對自己吐露實情的人。

馮斯想了想,衝關雪櫻點點頭,關雪櫻會意,伸手解開了萬東峰身上的繩子。萬東峰慢慢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筋骨,慢慢地說:“你也聽到了,你眼前這個怪物,被我們稱為老祖宗。它當然並不是我們這些村民真正的祖先,老祖宗這三個字,隻是說明它的存在時間很長。從我出生後開始,就聽到老人們談及它。有人說它已經存在了幾百年,還有人說它已經存在了上千年。幾百年也好,上千年也罷,總而言之,它就是這個村子永遠無法擺脫的噩夢,是一道無論怎麽用力也掙紮不開的枷鎖。”

“看它的這個樣子,雖然凶惡,也並不一定就沒辦法殺傷吧,更何況它還得靠你們供養才能生存,為什麽就沒法擺脫呢?”馮斯不解。

“老祖宗不是關鍵,關鍵的是人,老祖宗背後的人,”萬東峰淒然一笑,伸手指了指照片上馮斯的祖父,“這個人,和他的祖祖輩輩,我不知道應該把它們稱為老祖宗的仆人還是守護者。他們世代相傳,陰魂不散,控製著村裏的人,逼迫我們豢養這隻怪物。那些人……用古老的說法,叫做會妖術;用你們文明世界的現代人的說法,叫做掌握了一些用科學無法解釋的力量,總而言之,沒有人能和他們抗衡。在白白付出了許多條人命之後,我的祖先們妥協了,忍氣吞聲地接過了這一副枷鎖,成為了老祖宗的奴隸。”

原來和我想的不一樣啊,馮斯有些意外地想。他原本以為照片上的山村就是父親和祖父的故鄉,但現在看來,他們倆並非本鄉本土的人,而是屬於某個外來的勢力。祖父在信裏所說的“守望千年的家族使命“”馮家的祖輩世世代代試圖完成卻始終難以如願的心結”,其中所言的家族、祖輩,其實都和這個山村無關。

他們隻是一群監視者。

而同樣的,還可以推斷出,這一群被禁錮在山村裏的山民們,可能也並不知曉所謂的真相。老祖宗對他們而言,是妖,是魔,是鬼,是地獄使者,是生化怪獸,根本就是一碼事。這個推論讓馮斯再度陷入了失望。

“也就是說,其實你也並不清楚老祖宗究竟是什麽?”雖然有些失望,馮斯還是向萬東峰發問了。於他而言,能多了解一些細節也是好的。

“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盡可能多地告訴你和它有關的一切,”猶豫了一會兒之後,萬東峰終於斬釘截鐵地說,“我想了很久,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需要有人來幫助我們,如果不行的話……不行的話……”

“那就寧可玉石俱焚,也勝過這樣在痛苦和愚昧裏一遍又一遍地循環。”馮斯替他說下去。

馮斯和關雪櫻聚精會神地傾聽著,突然之間,噗的一聲悶響,村長的胸口陡然出現了一個大洞,從洞裏鑽出一截帶血的觸手。沒等兩人反應過來,村長的身體已經離地而起,被觸手帶到了半空中。

“混賬!”馮斯驚怒交集,忍不住破口大罵。他已經看清楚了,偷襲村長的正是之前畏縮到一旁,讓人幾乎忽略它存在的老祖宗。他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個怪物能聽懂人話!出於暫時不明的原因,它害怕馮斯,但當有可能威脅到自身安全的秘密即將被泄露時,它還是忍不住露出了極度凶殘的一麵。它那長長的觸手在馮斯接觸時顯得很柔軟,似乎沒有太殺傷力,但此刻卻堅硬如鐵,一下子洞穿了村長的身體。雖然這一下並沒有對準心髒,但村長老邁的身軀顯然難以承受這樣的重擊,此刻緊閉雙眼,也不知道是昏迷過去還是已經死了。鮮血從右胸順著他的身體和老祖宗的觸須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老祖宗觸須一抖,村長的身子軟軟摔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關雪櫻連忙上前扶住他,伸手探了探鼻息,衝馮斯點點頭,意示還有呼吸。馮斯稍微寬心,咬著牙大步衝向老祖宗,雖然對方依舊顯得很害怕,他卻不禁有些茫然,因為連這個怪物到底為什麽怕他都不知道。如今無論比較體型還是力量,自己都是明顯吃虧的一方,該怎麽收拾怪物呢?總不能撲上去用牙咬吧?

他就像武俠小說裏空負一身內力卻不懂施展的段公子,站在老祖宗麵前,臉上威風凜凜殺氣十足,心裏一片空白。此時此刻,哪怕有一根木棒或者一塊石頭握在手裏也好啊,馮斯想著。

然而即便他此刻像段公子一樣手足無措,對麵的老祖宗卻像一隻見到老鼠的貓,明明稍微揮一下觸手就能像先前洞穿萬東峰那樣輕鬆地殺死馮斯,但它偏偏就是不動彈。它那隻綠幽幽的眼睛裏放射著恐懼和膽怯的光芒,仿佛馮斯才是真正的妖魔。

馮斯索性緊緊地盯住那隻綠色的眼睛,和老祖宗對視著。這隻眼睛陰森可怖,甚至讓人覺得有點惡心,但當視線和它接觸的時候,馮斯仍舊感到了那種無法解釋的熟悉感。即然這樣,就讓我們來眼神交流吧,他惡狠狠地想。

老祖宗避無可避,索性合上了“眼皮”——其實也就是把那隻眼睛藏進了皮膚的皺褶裏,但過了幾秒種,它又重新睜眼,像是豁出去了一樣,也盯著馮斯的眼睛。馮斯禁不住心裏一顫,因為這個怪物的眼神實在是和人的眼神沒有任何差別,其中流露出的重重複雜的情緒和思想,充分說明了它有著高度的智慧。

老祖宗當然不會回答。它隻是用一種難以解釋的目光看著馮斯,忽然間,目光中出現了一絲邪惡的嘲弄。馮斯猛然意識到不對,但卻也沒有任何對策可以采取,幾秒鍾之後,老祖宗的體內響起了一陣怪異的聲響,整個身體開始劇烈地顫動起來。那並不像是之前由於恐懼而顫抖,反倒是類似於一部開足馬力運轉的機器。不過那樣的震動,似乎光用“運轉”已經不足以解釋了,倒更像是……解體。

那一瞬間,某種直覺的亮光從眼前閃過,馮斯下意識地向後退出好幾步。剛剛退開,怪物身上發出一種撕裂般的聲響,然後龐大的身軀突然裂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