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狹路相逢

一、

兩天後,寧章聞終於蘇醒過來。他敘述說,當時他看書看得太專注,完全沒有留意到有人靠近,隻是突然一下脖子被人勒住,叫都叫不出來,然後腰間一痛,很快就意識模糊了。

“那個人顯然手法非常熟練,經驗老到,”馮斯說,“警察告訴我,現場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那個人是怎麽下手的,他們隻是聽到你從椅子上摔到地上,然後看到地上開始流淌鮮血,才知道你被刺了。更可惡的是,恰恰是你坐的那個區域的監控探頭被弄壞了,對方肯定是有備而來。所以到現在警方也沒有鎖定嫌疑人。”

他頓了頓,又說:“寧哥,都怪我,害得你弄成這樣。以後……”

“該做的還要做,”寧章聞的臉上毫無表情,“你再說,我就不高興了!”

寧章聞是個固執的人,他說出來的話就不容更改,馮斯不敢多說。何況此刻也不宜惹他發火,寧章聞不隻是腹部被刺傷及大網膜、小腸和胃壁,摔下去時頭也在地板上狠狠磕了一下,顱腔內有輕微血腫。雖然血腫不太嚴重,保守治療就能慢慢自我吸收消散,但頭部的疼痛讓他的脾氣更加容易被點著。所以這幾天裏馮斯和文瀟嵐萬事都順著他。

“不能幹躺著,”寧章聞用力拍打著床單,“腦子不動,反而頭疼。快講講那本書。我的古文不太好,沒看太細。”

馮斯無奈,隻能把那兩條故事細細地向寧章聞複述了一遍。寧章聞把頭靠在枕頭上,仔細思索著,似乎這樣真能讓他把注意力從頭疼上轉移開:“於誌可發高燒的時候,說了很多話。邪米思幹大城,是什麽地方?”

“就是撒馬爾罕城,以前花刺子模帝國的首都,現在屬於烏茲別克斯坦,”馮斯說,“丘處機的弟子李誌常在《長春真人西遊記》裏把它稱作邪米思幹大城。”

“是不是郭靖背著降落傘打掉的那座城?”文瀟嵐插嘴問。

馮斯噗嗤一樂:“沒錯,就是那座城,那當然是金老爺子杜撰的了。老爺子寫的是小說,不必一定依循真實曆史,在《射雕英雄傳》裏,成吉思汗剛剛打下撒馬爾罕,全真教的牛鼻子道士們就到了。事實上,成吉思汗是1220年打下撒馬爾罕的,丘處機1221年冬天才到撒馬爾罕,並且在那裏過冬。”

“也就是說,這群道士在撒馬爾罕城過冬的時候,於誌可見到了過類似視肉的怪物。兩丈高是多高?”寧章聞問。

“我查過了。宋代官方定的一尺約合三十一厘米,但民間所形容的一丈,一般還是按照一尺二十三厘米來算的,比如身高八尺的人大約一米八四高,算是當時的魁梧大漢;如果按三十一厘米,那就一堆人比姚明都高了。不過即便往小了算,一丈大概是兩米三,兩丈高的話,也得有四米六,比普通的非洲象還要高。而在淮南王的那個故事裏,小偷見到的怪物隻有小馬大小,顯然還沒有長大,也正好印證了楊麓說的話:時機未到。”

“按理說,如果於誌可見到了什麽怪物,肯定是會告訴師父的,為什麽《長春真人西遊記》裏完全沒有提到過?”文瀟嵐又問。

“大概是丘處機不願意提及吧,”馮斯說,“丘處機是有道高人,不願意把這些過於汙穢邪惡的怪力亂神公諸於世,更何況,這件事說不定還和道教的名聲有所牽扯。不管怎麽樣,收獲已經很大了,我們現在可以基本上確認,黑白照片上所說的那種怪物,是由人工馴養的,可能具備著某些驚人的力量,也可以長到身軀很龐大,但是豢養它的過程十分漫長。邪米思幹大城裏養怪物的人,和那個名叫楊麓的富商,一定有著某種聯係。”

“甚至可能是同一個人。”寧章聞的聲音有些陰沉。

“同一個人?”文瀟嵐很吃驚,“那怎麽可能?從西漢到南宋,一千多年啊!”

“我們現在麵臨的事情,可能用常理解釋麽?”寧章聞反問。

病房裏的氣氛忽然間變得沉悶。過了一會兒,寧章聞先打破了沉默:“我還想到了點兒別的。”

“什麽?”馮斯問。

“從概率上來說,沒有那麽湊巧。我找了那麽多古書,什麽都沒有,偏偏這一個人的一本書、一本書裏的一個篇章就提供了兩條線索。要知道,我國現存的古籍超過八萬種。”

“那你的意思是……”馮斯皺起眉頭。

“不是巧合,一定是有意的。”

“什麽有意的?”文瀟嵐問。寧章聞雖然在兩人麵前話比較多了,但總體而言說起話來還是言簡意賅,甚至有時候讓人難以明白。

“作者,那個作者,一定是有意把這兩則故事湊在一起的。甚至可能寫這書的目的就是為了保存這兩條線索。”

“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寧章聞還沒說話,馮斯已經插嘴了:“我想大概是因為……在曆史上也有一些像我們這樣的人,想要和這些神秘的存在相對抗。至少從這本書來看,那種長得像大腦或者巨大視肉的怪物,在西漢時代就已經存在了,但我猜測,沒有文字記錄的年代甚至可能更加久遠,甚至可能追溯到史前。”

“那這種怪物豈不是一直都和人類共存?”文瀟嵐身子微微一抖。

“不知道,我需要更多資料。”寧章聞說。

“更多的資料……就需要我去找了,”馮斯說,“這學期的考試已經全部結束,你的傷也沒有大礙了。我打算請一個鍾點工照顧你,然後就去我祖父的老家看看。”

“不必請鍾點工的,我這個暑假可以不回家,我原本就打算留在北京找個實習機會。”文瀟嵐說。

“不需要鍾點工,也不必你留下,”寧章聞平靜地說,“我媽已經死了,我想,我也需要學會自己活著了。”

“我們都需要學會自己活著。”他又補充說。

馮斯猶豫了一下,最後點點頭:“說得也是。”

期末考試全麵結束,暑假開始了。

大學生們在中學時代抱怨如山的暑假作業時,總會收到老師們畫出的餡餅:“趕緊考上大學,大學的暑假就是真正自由的暑假了。”但事實上,大學生的暑假也並不完全自由,雖然沒有一疊疊的作業,卻有著各種各樣的實習和社會實踐要求。馮斯所在的專業就安排了實習任務。

當然了,這一類的社會實踐,大多就是走走過場,最後無非就是求一個實習單位的紅章——實習單位手裏抓著這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大學生也足夠頭疼。作為一個能夠靠各種歪門邪道完全養活自己的能幹人,馮斯對此類走形式的實習嗤之以鼻,早早就和張聖垠說好了,到時候到他那裏去討個章。馮琦州畢竟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騙子,有了一定積蓄之後,就為自己注冊了一個文化公司——基本上天底下的騙子公司都會用科技、文化、投資之類的外皮來包裝自己,這樣外表看起來就更體麵了。他去世後,公司一直是張聖垠在打理,雖然失去了台柱忘虛子大師,但張聖垠通過自己的努力網羅了一群和馮琦州一樣靠著陰陽風水騙錢的高人,並且和馮斯一樣,努力開拓網絡渠道,公司運營得還挺不錯。

“怎麽樣,我讓張聖垠也給你蓋個章?”馮斯對文瀟嵐說。

文瀟嵐白他一眼:“我不像你坑蒙拐騙無所不能,實習對我來說還是挺重要的。”

“這年頭的大學生,個個理論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實習無非就是端茶倒水打字跑腿,人家還嫌你們添麻煩兼浪費午餐券,”馮斯一臉的神氣活現,就好像他自己不是大學生一樣,“說真的,你去跟張聖垠手底下的大師們多聊聊天,了解一下他們是怎麽臉上閃耀著國粹的光輝把別人的錢騙到自己腰包裏來的,絕對比你端茶倒水一個月長見識多了。”

“你這話說得我真想去了……”文瀟嵐撅著嘴,“但是我已經聯係好公司了,是一家知名外企,以後寫到簡曆上,比那個騙子文化公司漂亮多了。”

“婦人之見……”馮斯擺擺手,“隨你吧。我已經買好票了,今晚就出發。”

“你多小心,那地方窮山惡水的,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馮斯笑了笑:“還是那句話,反正我又不會被拐去當媳婦兒,怕什麽?我倒是不放心寧哥,你有空多去看看他。”

“我已經教會他用洗衣機啦,”文瀟嵐也笑了起來,“就是他始終掌握不了放洗衣粉的量,洗出來一缸子全是沫。今天早上他還自己煮了個雞蛋,雖然煮爆了,總算還能吃,而且並沒有把房子點著。”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善哉善哉。”馮斯撫摸著頜下並不存在的長須。

這時候距離發車時間還有若幹個小時,天色尚早,馮斯悠哉遊哉地到小吃店吃了一份桂林米粉,吃完想起還沒買路上吃的方便麵。雖然手裏握著父親留下的千萬身家,但他的心結一天打不開,這幾百萬大洋他就死活不會去動用,隻能繼續過著窮人的日子,連火車上的盒飯都舍不得吃,隻能泡麵。

他嫌校內的品牌超市排隊太長,於是來到一家空間狹小的私人小超市,結果碗裝方便麵架子前一字排開三個女生,絮絮叨叨地以銀行對賬般的精細挑選著方便麵。他抄著手在一旁足足等了有兩三分鍾,真希望手裏有把榔頭把這三個雞婆的女人一一敲死。就在這時候,方便麵架子背麵裝礦泉水的貨架旁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一男一女說著話走近。他們的聲音很陌生,但說出來的話卻讓馮斯渾身一震。

“不就是死了一隻猴子麽,你已經發了三天脾氣了,至於麽?”說話的是男人。

女人的話音就像機關槍一樣緊跟著噴射而出:“一隻猴子?馴養它花了多少心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再上哪兒去找這麽一隻能幹的猴子?”

“好吧好吧,就算它無可取代,反正都死了,你又何必老是惦記著?”男人說。

女人似乎更加惱火:“還不是因為你的疏忽才讓它跑出去的!不然它怎麽會被害死?”

兩人好像是隨手拿了水,腳步聲開始向超市門口移去。馮斯心裏一動,從貨架一側探出頭,正好看見那一男一女結賬的背影。女的身材嬌小,看來還是個沒有成年的小姑娘;男的卻異常高大,比他還要高出一個頭。

錯不了!和廣場紅歌大媽的描述完全相符,這就是他一直在苦苦尋找的猴子的主人!實在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卻在這樣一個意外的場合發現了他們。

三個女生依然在猶豫不決到底買老壇酸菜牛肉麵還是買私房牛肉麵,馮斯恨不能抱住她們一人親一口。如果不是這三個大姐耽誤了他的時間,他很有可能買好方便麵之後正好和這二位猴子的主人狹路相逢。而自己不認識他們,他們卻認識自己,肯定會選擇避開。

上帝保佑方便麵,上帝保佑選擇障礙的娘們,馮斯暗自慶幸。

二、

馮斯一路遠遠地跟著兩人,腦子裏也沒閑著。猴子死了,而且按照那個小女孩的說法,是“被人害死”的,這是個意外的狀況。他曾經在深夜被這隻猴子偷襲過,知道猴子的厲害,假如有人能殺死這隻猴子,那這個人的水準也絕對不一般。那會是誰呢?難道……

他看著前方的道路方向,忽然間有些明白了。那一男一女離開學校,徑直走向了附近的一個小區:林靜橦所居住的小區。

狗咬狗什麽的,真是太讓人喜大普奔了,馮斯心裏一陣快慰。

他跟在兩人身後,發現他們果然走進了林靜橦所居住的那個小區。隻是這是個高檔小區,樓門口全天都有保安執勤,兩人想要偷偷溜進去應該不容易。

他正在想著,發現兩人竟然大模大樣走到了電子門通話器前麵,按動了數字鍵。很快地,保安就打開門,讓兩人進去了。那無疑是得到了通話器那一頭的業主的同意。

原來還是老相識啊,馮斯有些意外,然後又覺得者應當是在情理之中。視肉一樣的怪物從西漢時代就已經存在,而且有極大的可能延續年代比西漢還要早得多,那麽和怪物相關的不同組織派別也一定存在了許多許多個世代了。這些人在曆史上一定是少不了各種激烈的交鋒甚至於血腥的殺戮的。而眼下,不過是兩股勢力之間的又一次正麵碰撞而已。

他抬頭仰視著3樓上林靜橦家的窗戶,揣測著其中可能的動向,卻忽然注意到有人在向他靠近。他一回頭,不覺愣住了:正在向他走來的,赫然是之前剛剛走進了樓裏的那個小女孩。

“一丁點障眼法而已,我進去之後就從後門溜出來啦,”小女孩像老熟人一樣衝馮斯燦爛地笑著,“跟蹤這種事可沒有電影裏演的那麽簡單。”

“初次見麵,我叫何一帆。”她大大方方地向馮斯伸出了手。

這個小區的綠化做得很好,雖然已經是六月底了,坐在樹蔭下麵的長椅上仍然能感受到陰涼。何一帆手裏捧著一盒盒裝冰淇淋,用小勺慢慢挖著。

“要麽?”她衝著馮斯晃了晃手裏的盒子。

“最怕吃抹茶口味的冰淇淋了,”馮斯搖搖手,“我更喜歡吃巧克力的。”

“我也更喜歡巧克力,但是巧克力容易長胖啊,”何一帆幽怨地說,“而且二呆也喜歡巧克力,我每次買了巧克力味兒的它就要搶,隻有抹茶它才不搶。”

“二呆……是那隻猴子嗎?”馮斯問,“它到底是怎麽死的?”

“偷聽別人說話耳朵要生瘡的哦!”何一帆扮個鬼臉,“死了……就是死了唄。”

“那你怎麽能確定是林靜橦幹的?”馮斯問。

“沒確定,所以才要去問問啊,”何一帆說,“放心吧,隻是問問而已,我們兩家有好幾年沒動過刀子了——你是在心疼那個製服**的美女教師嗎?”

“你從哪兒學來的名詞,我們學校又沒有統一的教師製服,你以為看日本愛情動作片呢……”馮斯苦笑一聲,“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兩家’到底是幹什麽的?”

“美女教師告訴你了嗎?”

“沒有。”

“那我也不能告訴你。”何一帆扮了個鬼臉。

“其實,我對你們兩家想要幹什麽、爭奪什麽絲毫也不感興趣,”馮斯說,“我隻是想弄明白我到底是誰。有人敲了我的腦袋,搶走了我一堆東西;美女教師為了監視我專門買了套房子;還有一群應該不屬於你們這兩家的第三家人殺死了我爸。另外,前幾天,我的兄弟被人捅了一刀,差點沒命,不知道下手的屬於你們這三家還是別的第四家。發生了這麽多事,出現了這麽多對頭敵人,我卻連為什麽都還不知道,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何一帆歎了口氣,低下頭去,再抬起頭時,先前那副嬉皮笑臉的天真模樣消失了,雖然臉還是帶著少女的稚嫩,目光裏卻有著一種和她的年齡不相稱的成熟與滄桑:“其實我很同情你,真的。但是要說公平,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公平。如果公平的話,我現在應該坐在學校的教室裏,上課、做作業、給老師取外號、在課桌上畫小人、和同學爭執誰的偶像更帥、偷偷看自己喜歡的男孩、收到情書之後激動得一整晚睡不著覺……可是這些我都得不到,也永遠不可能得到了。”

“我們都在承受著自己的命運,但是,有一句話請你一定要相信我——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是最幸福的。”

“你和她的說話語氣如出一轍啊,”馮斯哼了一聲,“而我的回答也一樣,人之所成為人,而不是成為豬,不過是因為人知道,豬不知道。”

“你真的以為人和豬之間有那麽大的差距?”何一帆反問,“你以為你是作為人而活著的嗎?”

這句話似乎別有深意,馮斯微微一怔,正在想該怎麽回答,不遠處的單元門開了,那個高大的青年人走了出來。他的步履微微有些蹣跚,臉上的表情也不太對勁,一直走到兩人跟前才發現馮斯的存在,不由得也是一愣。

“俞翰!你怎麽了?”何一帆看出對方神情有異,連忙上前扶住了他。剛剛扶住,俞翰龐大的身軀就軟軟地向下倒,連帶著她也站立不穩。馮斯搶上一步摻住了兩人。

俞翰向他微微點頭致謝,嘴唇蠕動了一下,卻已經說不出話來。馮斯用力扶著他慢慢在長椅上坐下,讓他把身軀靠在椅背上。

“謝謝……”俞翰總算略微恢複了一點精神,向馮斯說道。馮斯點點頭:“不用客氣。你怎麽樣?是不是受傷了?”

“很難用‘受傷’這兩個字來形容,”俞翰輕聲說,“你剛才扶著我的時候,沒有感覺到麽?”

馮斯一驚,伸手按在俞翰的手臂上。剛才扶人的時候的確沒有留意,此時他才注意到,俞翰的皮膚溫度十分奇特,忽而熱忽而涼,而且冷熱的範圍都大大超出了人體的正常溫度變化值。

“要是有人發燒能燒成那樣,早就燒傻了或者直接死掉了吧?”馮斯喃喃自語。而俞翰的膚色也開始越來越不正常,忽而青忽而紅,身體也間歇性地出現輕微的**。

“我的身體……和正常人不大一樣,所以暫時死不了。”俞翰勉強一笑。

“需要去醫院麽?”馮斯問。

“醫院沒用的!”何一帆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們直接攻擊了俞翰的附腦,普通人的醫院完全沒辦法!而且,他們一體檢就可能露餡……”

“附腦?”馮斯想了想,“這是什麽器官?人類有這種器官嗎?”

“沒空解釋了,我可以試試治療他,但必須就近找個安靜不受打擾的地方。”何一帆睜大了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馮斯。

馮斯稍微猶豫了一下,歎了口氣:“我這算是把毒蛇放到懷裏的農夫麽……幫我扶著他,跟我來吧。”

“你是說,那個大個子就是之前偷襲你的人?”文瀟嵐問。

“我懷疑是,但他們堅決不承認。”馮斯說。

“他們養的猴子還半夜潛入你家想偷東西?”

“這倒是坐實了。”

“他們倆其實一直都在學校附近監視著你?”

“也沒錯。”

“那你還把他們帶到寧哥家裏來?”

“沒錯。”

“我為什麽想起了冬眠的蛇和農夫的故事……”

“這句台詞我剛才已經說過啦!”

兩人說話的時候,俞翰已經躺在了寧章聞的**。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身體仍然在間歇性地**,而且間隔時間越來越短。而他**在衣服外的皮膚,已經漸漸轉化為類似發紺的青紫色。

更加不妙的是,皮膚下的血管開始漸漸凸出,一根根青紫色的血管就像拱出泥土的蚯蚓一樣布滿體表,看起來恐怖非常。

“不能再看了,”文瀟嵐扭過頭去,“我有密集恐懼症。”

“所以你還得多錘煉,你看看人家寧哥。”

已經傷愈歸家的寧章聞站在床邊,細細地觀察著俞翰,似乎這一幕新奇的圖景又激發了他研究的興趣。而文瀟嵐也能看出來,他對於在自己家裏幫助這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半點也不別扭反感,相反似乎還有點樂在其中。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天生就有什麽悲天憫人的情懷或者雷鋒精神上腦,依然是馮斯早就做出的精準判斷:寧章聞喜歡那種被人需要的感覺。此刻救助一個危在旦夕的人,讓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

“我去幫幫那個小姑娘吧。”文瀟嵐轉身走進客廳。客廳的桌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容器,以及馮斯跑腿買回來的兩大瓶醫用酒精。何一帆正在取出她隨身攜帶著的一些用精致的小瓶裝好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往不同容器裏撒入不同分量,然後攪拌調配。這些粉末呈現出各種各樣的顏色,散發出或香或臭或刺鼻的氣息。

“家裏有醫用注射器嗎?”何一帆問。

“有,我去幫你拿。”文瀟嵐說。楊紹芬生前百病纏身,除了心腦血管和呼吸係統的一係列疾病之外,還有糖尿病,必須終生注射胰島素。寧章聞別的事不能幹,幫母親注射胰島素倒是手腳麻利。現在雖然楊紹芬已經去世,家裏仍然留有不少一次性的針管。

“這些藥為什麽不事先調配好呢?”文瀟嵐找出針管後問。

“首先,這不是藥,如果一定要給它找出一個合適的稱謂的話,也許應該是……酒。”何一帆小心地搖晃著手裏的玻璃杯,杯中淺綠色的**正在劇烈地冒著泡沫。

“酒?”

“是的,酒,用來麻醉附腦的,”何一帆說,“俞翰並不是受傷,而是被對方刺激了附腦。附腦一旦覺醒,就會把他整個人都吞食掉,隻有這種‘酒’能讓它平靜下來。”

“聽起來,有點像是被什麽東西寄生在大腦裏的感覺。”文瀟嵐想起自己看過的科幻電影。

“也可以這麽理解,”何一帆點點頭,“但是‘酒’的化學性狀十分不穩定,不但容易揮發和變質,劇烈震**甚至會爆炸,所以隻能把原材料帶在身邊,如果發現附腦有不安分的跡象,就現調配然後補充注射。但是像今天這樣,是被用人為的方式進行強烈刺激,我都不敢肯定‘酒’會不會管用。”

說話間,杯子裏的“酒”終於停止了劇烈反應,泡沫消失了,整杯**的顏色變得碧綠通透。何一帆吸滿了兩針管的“酒”,走進房內,文瀟嵐也顧不得什麽密集恐懼症了,忙跟在她身後。

何一帆以熟練的動作從頸動脈把這兩管綠色的**注射進去。這兩管“酒”似乎起效很快,俞翰兩分鍾後就安靜下來,皮膚上蚯蚓般暴起的血管開始消退,膚色也一點點恢複了正常。但何一帆臉上的擔憂卻反而更濃了。

“他的狀況不是變好了嗎?你還在擔心些什麽?”文瀟嵐不解。

“他的眼睛……”何一帆隻說了四個字。

果然,俞翰的眼睛很不正常。他的眼睛此刻半開半閉,眼瞼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淡綠,眼白也隱隱染上了一些綠色。

“他的眼睛變綠了,這是什麽意思?”文瀟嵐問。

“這說明,附腦正在一點點醒過來,”何一帆低聲說,“先前你們所見到的他身體出現的異狀,是因為附腦受到刺激卻又並沒有蘇醒,因此產生本能的應激反應。而現在,附腦已經在有意識地控製,因為它知道,毀壞了這具身體它也活不了。”

“那如果附腦完全蘇醒會是什麽樣?”

何一帆還沒來得及說話,仿佛是為了回答文瀟嵐的這個問題,俞翰的眼睛驀然間完全睜開。他的瞳仁都已經開始泛出綠光,眼神變得猙獰凶悍,蠕動的喉嚨裏也傳出一陣類似野獸的咆哮聲。

“小心!快閃開!”何一帆急忙喊道。

馮斯等人連忙退後。剛剛退開,俞翰就發出一聲怒吼,猛地跳了起來。他狠狠揮出一拳,砸在牆上,堅硬的牆壁上被砸出了一個淺坑。他赤著腳踩到地上,隨手一揮,寧章聞房間裏的衣櫃門被砰地一聲打成兩半截。

馮斯撲了上去,趁著俞翰神智還不是很清醒,很輕鬆地靠近到他身邊,右膝用力頂在俞翰的小腹上。這一招在街頭打架中屢試不爽,但這一下明明正中小腹,俞翰卻好像半點痛覺也沒有,伸手揪住馮斯的衣領,一把把他向遠處推去。馮斯雖然比俞翰矮,站在人群中也算是大個兒,這一下卻好似完全沒有分量的紙人,被推得飛了出去,重重撞在電腦桌上。一片劈裏啪啦人仰馬翻的巨響後,液晶顯示器掉在地上砸了個粉碎,電腦主機機箱也被撞倒。

“寧哥!快把主機抱出去!”馮斯大急,連渾身散架一般的疼痛都顧不上了。這個電腦機箱裏不但有寧章聞幫他做好的各種外掛程序,還有許多最近搜索找到的資料,要是硬盤受損,那可是重大損失。

“別擔心。”寧章聞衝他擺擺手,順手抄起鍵盤。馮斯恍悟,寧章聞這樣的技術天才怎麽會不懂得保護數據?肯定都有備份了。

他心裏略微一寬,這才感覺到全身上下都火辣辣的疼,差點呻吟出聲。不過他還是強行忍住,爬起身來,示意兩位女性先出去,但何一帆和文瀟嵐都固執地搖著頭,不肯出去。

“俞翰!快醒醒啊!別被附腦控製了!”何一帆大聲喊著。

這一聲喊倒是有點作用,捏緊了拳頭的俞翰動作有些停滯,臉上現出了痛苦掙紮的神情。

“是不是他的意識還在和附腦爭鬥?現在還不完全是附腦說了算?”馮斯問。

“對,就看他能不能壓倒附腦了,”何一帆說,“趁著‘酒’的效用還在,如果能靠意誌壓倒附腦,附腦又會繼續沉睡下去。”

“我覺得……不是太樂觀。”馮斯揉著仿佛摔成了四瓣的屁股,看著雙眼越來越綠、神情越來越狂暴猙獰的俞翰。

三、

林靜橦臉色煞白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呼吸急促,神情委頓。在她的身邊,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正在調配著一種綠色的**。

“你不該和他動手的,小姐,”中年男人說,“這違背了兩家的約定。我必須向上匯報。”

“隨便吧,無所謂了,”林靜橦疲憊不堪地擺擺手,“其實我原本沒有打算傷他的,隻是想要試試他到底有多大能力,但是沒想到,我們兩個人的附腦……好像都控製不住了。”

“最近二十年來,這樣的問題出現得越來越多,”中年男人說,“最大的兩次甚至造成了不必要的重大傷亡。我猜想,或許是附腦也感受到了覺醒的步伐。”

“那樣的話,我們更應該把那個姓馮的小子幹掉才行,”林靜橦咬著牙說,“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麽家裏要反複強調順其自然,甚至於盡量不讓他知道真相。如果覺醒的日子真的因為他而到來的話,憑我們的力量能頂得住嗎?”

“因為殺死了他,新的天選者還是會出現,”中年男人說,“最重要的在於,就最近若幹年的態勢來看,即便沒有天選者,它大概也會醒,反倒是天選者本身也許蘊藏著可以打敗它的力量。把這樣的力量毀掉,誰也不敢冒這個險。”

“誰說沒有誰敢冒?”林靜橦哧了一聲,“殺死馮三的那幾個殺手怎麽算?他們難道不是想把姓馮的小子綁回去強行喚醒嗎?”

“穆家的人腦子總是缺根弦,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年男人說,“何況現在,穆家也許已經不存在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已經把他們……好久沒有下手那麽狠了吧?”林靜橦眉頭微皺。

“上麵的意思,就是要確保不出岔子,”中年男人說,“對天選者貿然出手,成功概率太低,倒是可能驚醒它,穆家這樣行事莽撞的,會成為巨大隱患。”

“也就是說,姓馮的如果自己死掉,反而無足輕重,是麽?”林靜橦問。

“無足輕重倒也不至於,但如果他真的自尋死路,我們也許最好看著他去死,”中年男人說,“反正如果不能找到辦法自行覺醒,他就隻是這世上億萬廢人中的一個,死了又有什麽關係呢?”

就在這段對話發生的同時,在學校內的某間職工宿舍裏,馮斯正在腦子裏想著:今天不會死在這兒了吧?

他原本打架的能力不弱,但眼前這個一米九幾的壯漢本身力量就強過他不少,在那個鬼知道是什麽玩意兒的附腦的刺激下,似乎力量比正常時還要大得多,反應速度也絲毫不慢。他已經幾次嚐試近身製服俞翰,但都被對手像扔貓一樣扔了出去,換回身上一片片青腫。幸好真正的俞翰的精神還沒有完全被壓倒,每當這具鐵塔般的身軀試圖做出具有傷害性的攻擊動作時,身形都會強迫性地停滯一下,顯然是附腦受到了俞翰自主意識的幹擾。

寧章聞倒是有一股不怕死的武勇之氣,也試圖協助馮斯,但他沒有馮斯那樣久經錘煉的扛打的身子骨,被俞翰一腳踹到一邊,傷口差點迸裂,哼唧哼唧半天爬不起來。至於這個房間,已經千瘡百孔一片狼藉了。

“喂,如果實在不行的話,我們隻能撤出去不管他了,”馮斯對何一帆說,“留下他也就死他一個,我們一起呆在這兒,那就全死絕。”

“我懂的,但是附腦如果完全覺醒,事情就鬧大了,死的絕不會隻有我們幾個!而且……”何一帆一臉的焦急與不甘,“而且我相信俞翰,他是個很堅強的人,很有毅力,沒理由那麽容易就被附腦完全壓倒。”

“相不相信都得趕緊撤,”馮斯一把抓過她,另一隻手拉過文瀟嵐,“我他媽還相信世界和平呢!”

他拽著兩個姑娘,正準備把她們都推出房去,忽然手上一鬆。回頭一看,俞翰竟然已經發力把文瀟嵐拉到了他身邊。俞翰的眼睛裏閃動著慘綠的光芒,右手捏住了文瀟嵐的脖子,隻要稍稍加力,以他那可怕的力量,文瀟嵐多半就會活活被勒死。

馮斯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水果刀,也不顧及會不會傷害到俞翰的性命了,再度撲了上去。但他投鼠忌器,還得防著傷到文瀟嵐,反而被俞翰一腳踢到腰間。這一腳不是一般的沉,他疼得眼前一片昏花,五髒六腑都仿佛移位了,一時半會也無力再戰。

他勉強支撐著抬起頭來,看見何一帆站立在原地不動,目光中露出了某種堅毅。她把右手食指放到嘴裏,用力咬破,食指上登時鮮血長流。

“原諒我,爺爺……”何一帆低聲說著。

馮斯雖然不明白她具體要做什麽,但立馬就能猜出來,何一帆大概是想要動用一些非常規的手段了。即便他不愛看電視劇,小說電影總還是看過不少,這類場景在小說或者影視動漫裏很常見,什麽咬一下手變成巨人啦,什麽自殘肢體後內力大增的天魔解體大法啦,總之就是那麽個意思,體現出作者們貧乏的想象力。

那麽何一帆咬破手指會有什麽樣的效用呢?會呼啦一聲變成一個女巨人嗎?那樣的話,這棟小小的宿舍樓怕是要幫國家節省很多拆遷費了……馮斯胡思亂想著,但此時也無法可想,或許真的隻能依靠這臆想中的女巨人來救命也說不定。他的視線緊緊盯著何一帆流血的食指,但卻很快發現,何一帆的動作停頓了。她呆呆地看著前方,眼神裏充滿了疑惑。

馮斯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不由得嚇了一大跳。被捏住脖頸的文瀟嵐伸手抓住了俞翰的手臂,用力把他的手臂硬生生地掰開。

“你放手!”她用一種命令的口吻怒喝道。

我去,這是怎麽回事兒?馮斯傻眼了,咬破手指頭的是何一帆,怎麽變身的成了那邊那位了?

不過他也很快看出來,文瀟嵐身上並不存在什麽“變身”。她的力量仍然遠遠不如俞翰,能夠扳開後者強壯的手臂,更多的似乎是俞翰主動放鬆了。此時的俞翰,眼瞳裏的綠光竟然比先前黯淡了許多。

“把手放開!”文瀟嵐的語氣十分強硬,“你是個男人,就這麽容易被附腦壓製下去麽?拿出點勇氣來!”

俞翰的手慢慢鬆開,馮斯大喜,低聲叫道:“快點跑!快跑……我靠,你有那麽恨這個社會嗎?”

馮斯隻能借這一聲響亮的粗口來表達心情了,因為出乎所有人意料,文瀟嵐非但沒有趁此機機會趕緊跑開,反而迎著俞翰又向前走出一步。俞翰握緊了拳頭,似乎隨時都可能一拳把她的腦袋打扁,但她偏偏就是不退開。

俞翰臉上的神情異常痛苦,忽而咬牙切齒,忽而肌肉放鬆,像是內心在不斷地掙紮。他的嘴唇蠕蠕而動,喃喃地說著些什麽。

“我……我頂不住了……”俞翰用嘶啞的嗓音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太難了,那麽多年,我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為什麽撐不下去?”文瀟嵐冷冰冰地問。

“我本來就不適合,”俞翰的眼眶裏湧出了淚水,“我根本就是一個懦弱的人,我害怕被植入附腦,害怕自己的人生被改變。我隻想做一個普通人。我……根本就不可能壓倒附腦……”

“我根本就不想……是他們逼我的……是他們逼我的……”

這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淚流滿麵,身子不住地顫抖,看上去不像一條彪形大漢,倒像是一個柔弱無助的小姑娘。何一帆看著他,眼神裏充滿了無奈。

“這和我說的不矛盾,”何一帆歎了口氣,“他隻是缺乏自信而已……他一向都不是很有自信的那種人,別看塊頭能嚇跑藏獒……”

兩人正在忙裏偷閑說著話,身前忽然傳來啪的一聲脆響,一抬眼,赫然是文瀟嵐舉起手來,重重給了能把藏獒都嚇跑的俞翰一記響亮的耳光。

“對世界厭倦了也不必這樣吧大姐?”馮斯完全看傻了,甚至忘了上去救人。好容易現在俞翰的本腦和附腦之間正在爭奪對抗,原本是她逃走的大好機會,她不逃也就罷了,還要主動去刺激對方,真是有些活膩了的味道。

俞翰似乎也被這一巴掌打得有點懵,愣愣的說不出話來。文瀟嵐一邊揉著疼痛的巴掌,一邊惡狠狠地說:“放你媽的屁!”

果然沒白跟著我混那麽久,粗口都說得那麽渾然天成,馮斯欣慰地想。

“我不管這個附腦究竟是什麽玩意兒,我也不管你當年到底有多慘,是不是被人打了麻藥捆住手腳往你心愛的玩具上澆上汽油然後硬逼你植入附腦……”文瀟嵐死死盯住俞翰慘綠色的眼睛,“我隻知道一件事——附腦已經在你的腦袋裏麵了,這是一個不容更改的事實!”

俞翰渾身一震,臉上的神情漸漸有些迷惘。奇怪的是,聽了這段話,馮斯的身體也微微抖了一下。

“指天咒日呼天搶地,痛哭流涕怨恨命運不公,這些誰都會——但是有用嗎?”文瀟嵐像個男人婆一樣一把揪住俞翰的襯衣胸口,“你不想,你是被逼的,你懦弱,你膽怯,這些就能讓附腦消失掉?你在我麵前唧唧歪歪幾句你忍受不了了,附腦就會同情你?”

“我……我……”俞翰囁嚅著,眼瞳裏的綠光忽而亮到極致,又忽而黯淡下來。他的拳頭依然懸在半空中,隨時可以一拳把文瀟嵐打死,但他肌肉糾結的胳膊隻是不停顫抖,始終沒能打下去。

“要麽就去死好了,”文瀟嵐的語氣忽然間變得淡然,雖然用語仍舊尖刻,“死了最好,什麽都不知道了。不想死,就像個男人一樣挺起胸來,懦弱也好,厭倦也好,都可以改變,但是死亡永遠不能改變。”

“死……亡……?”俞翰重複了一遍,目光中的迷惘更甚。

文瀟嵐扭過頭,衝著馮斯揮了揮手,示意他把握在手裏的水果刀遞給她。馮斯想了想,把刀遞了過去。文瀟嵐把刀塞到俞翰的手裏:“這隻是把水果刀,我拿著殺人可能費點勁,但是以你的力氣,朝著頸動脈一切,輕鬆隨意啊。來吧,反正你也不想和附腦作戰了,幹脆結束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

“那怎麽行?”何一帆急忙想要製止,卻被馮斯拉住了。馮斯在她耳邊輕聲說:“他不會自殺的,相信我。”

“自己選吧,你的死活,你自己做主。”文瀟嵐一臉的漠然。盡管此刻俞翰一旦失控,一刀就能紮到她身上,她仍然穩穩地站在俞翰麵前,和他對麵而立,沒有半步後退。

突然之間,俞翰怒吼一聲,手起刀落。噗地一聲,血光飛濺。

——他把刀刺進了自己的左腿。

“不要!”何一帆試圖撲過去阻止,馮斯用了一個近乎擒拿的動作抱住了她。他用力勒住何一帆,在她耳邊低聲說:“讓他刺!疼痛是最好的清醒劑!”

何一帆似有所悟,不再掙紮。俞翰已經拔出了刀,雖然腿上的傷口汩汩地流著鮮血,他臉上的表情卻反而輕鬆多了,一直緊皺的眉頭略微舒展開,嘴角有了一絲笑意。

“你說得對,”俞翰啞著嗓子說,“不能認輸。”

他拔出刀來,腿上的傷口並不算淺,血卻很快止住了,並且傷口竟然開始以肉眼分辨得出的速度愈合,似乎是附腦在發揮著某些作用。

“我已經開始習慣看這些反人類的場景了。”馮斯歎了口氣。

俞翰低下頭,看著這個逐漸愈合的傷口,嘴角的笑意更濃——一種充滿嘲諷的笑容。他重新舉起刀,從剛才的傷口處又戳了下去。

“還是疼好啊,疼一點,真好,”俞翰的嗓音也恢複了正常,不再像之前那樣猶疑痛苦,“能覺得疼,總比死了好。”

傷口仍舊在快速愈合,但俞翰毫不猶豫地一刀又一刀地刺向同樣的部位,隨著鮮血的不斷湧出,他的渾身上下越來越放鬆,眼神裏的綠光也越來越淡。

當最後一刀刺到腿上之後,綠光消散了,俞翰的身體搖搖晃晃地向後就倒,馮斯搶上前扶住他。

“好疼啊……”俞翰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臉上卻依然帶著笑容,真正開心的笑容,“好久都沒有這麽疼了。但是我贏了。”

然後他就暈了過去。

幾個人合力把俞翰重新放回**,到了這個時候,所有人才能稍稍鬆一口氣。文瀟嵐腿一軟,直接坐在了地上。

“嚇死我了……”她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挺好了,你今天很了不起,是條漢子!”馮斯很難得地話裏不含譏嘲的語氣,“不過你和他所說的那幾句話……當時你在場?”

“當時你在場?”,這五個字問得沒頭沒腦,但文瀟嵐卻明白他的意思:“對,我在場,那時候我不放心我弟弟,悄悄跟著他,就聽到了你們說的話。現在你明白了上次你問我那個問題的答案了吧?”

馮斯點點頭:“明白了。我這輩子難得有幾次高光時刻,恰恰就被你撞上了,也真是湊巧。”

“對不起,這裏造成的一起損失我都會賠償的。”何一帆說。

“你當然得賠,”馮斯揉著腰,“還得帶精神損失費以及出台費。”

“出台費?”何一帆愣住了,“這裏和出台費有什麽關係?”

“你這位金剛兄弟鬧出那麽大的動靜,附近十裏八鄉都聽到了,總得有一個誠實無欺的人配上一套誠懇可靠的說辭搪塞一下小腳老太太們吧?”馮斯說,“我以著名營銷微博的名譽向你保證,一定滴水不漏。”

“如果無恥可以做成勳章,你那塊一定比郭德綱的臉還大……”文瀟嵐嘀咕著。

四、

北京城的火車站無論什麽時候都有很多人,而火車站外的道路無論什麽時候都很堵,假如你趕火車不多計算點提前量,一不小心就可能悲劇。眼下的馮斯就正堵在半道上,看著出租車外蝸牛一般爬行的車流,無聊地發著呆。在發生了下午的事情之後,文瀟嵐有些擔心馮斯的身體,原本勸他退了票改天再走,馮斯搖頭拒絕了。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嘛,你的那一番話,讓我想起了我的高光時刻,”馮斯往腰上塗著紅花油,“氣可鼓不可泄,我得趁著有這股勁兒,趕緊出發。”

“所以你也明白了,為什麽我對你……那麽好,”文瀟嵐的臉上微微一紅,“你當時說的話,我到現在都沒有忘記。其實那時候我也很迷惘,難保會不會生起一些自暴自棄的想法,你不單是幫助了我弟弟,也幫助了我。”

“所以說,有時候認識一個愛打架的朋友也不是壞事兒,”馮斯笑了起來,“關鍵時刻還能給你們灌點心靈雞湯呢。”

此刻他坐在車上,又回想起了那段幾年前的往事。

當時他還在家鄉讀高中,正是和父親關係最緊張的時候。他早就做好了將來獨立養活自己、脫離家庭的打算,讀書絲毫也不放鬆,但在讀書之外,肚子裏鬱積的種種負麵情緒總是難以發泄。所以偶爾有些時候,他會和人找茬打架,甚至於參與一些街頭群架。在這種小縣城,中學生之間的群架並不少見,大多發生在不同學校的學生之間。一般而言,當地警方也不願意去管,因為這些半大小子打架通常都是動拳頭,最多也就解個皮帶揮一揮自行車鏈鎖,弄出點輕傷輕微傷,和流氓地痞間動不動就抄起鐵棍動刀子的陣仗不能比。小地方警力有限,不鬧出大事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高二結束後的那個暑假,馮斯的一位同學在籃球場上和一個外校學生發生衝突,兩邊一共有十來個人卷入混戰,好幾個人被打得頭破血流。兩所學校的學生關係素來緊張,這一下算得上是積蓄許久的積怨來了一次總爆發,雙方約了一場大架,三天後在郊區一個廢棄的爛尾工地開打。

不能親自動手的馮斯也不願意錯過這樣的熱鬧,於是決定去旁觀。約架那天的晚飯後,他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騎向郊區,經過一條小巷的時候,眼睛無意中一瞥,發現有兩個人正在從巷口走進去,背影都很熟:一個是敵對中學的一個剛剛畢業的高三學生,打架異常凶悍,並且時常使出陰毒的手段,有個外號叫黑夾子——黑夾子是當地一種昆蟲的土名,這種蟲尾部有一個大夾子,一旦夾住獵物或者敵人就死活不鬆開,其中還含有毒液,能讓人的手腫起來;另一個是那所中學的高一學生,名叫文鑫睿,是他的初中同學文瀟嵐的弟弟。文鑫睿和馮斯都偶爾會在街邊台球店打打台球,一次文瀟嵐去台球店叫弟弟回家,碰巧馮斯也在,兩人算是認識了。

馮斯和文瀟嵐並不是太熟,但對這個姑娘印象挺好。雖然她家庭條件不錯,相貌、學習、體育運動各方麵俱佳,卻既沒有富家子弟的驕矜,也沒有優秀學生的傲氣。此時看到文鑫睿竟然會和黑夾子混在一起,心裏咯噔了一下,稍一猶豫,決定去看看。

他從另一個方向繞進了那條小巷,小巷另一頭正好有幾個臭氣熏天的垃圾桶,擋住了他的身形。捏住鼻子縮在垃圾桶後麵,他看見黑夾子正在把一樣東西遞給文鑫睿:一把長柄的折疊刀。這把刀打開後刀身長大概有二十厘米,已經屬於管製刀具的範疇,足夠給人帶來致命的傷害。黑夾子平時在街頭鬼混的時候,就時常把這把刀甩來甩去地扮酷。

但現在,他把刀給了文鑫睿。

“你真的想好了?”黑夾子問。

文鑫睿重重地點點頭:“想好了。我一定要做。”

“那好吧,”黑夾子陰陰地一笑,“打起來的時候,我會讓人盡量把顧楓隔出來,讓他落單。你看準機會,朝著肚子上狠狠來一刀。”

顧楓是馮斯所在學校打群架的頭兒,是一個高三複讀生,身強力壯而又敢玩命,一向是黑夾子的死對頭,黑夾子沒少在他手裏吃虧。

“沒問題,交給我了。”文鑫睿的聲音在發抖,顯然心裏十分害怕,但嘴上卻還在逞強。

黑夾子拍拍文鑫睿的肩膀,滿意地走開。文鑫睿站在原地,呆了足足有三分鍾,然後狠狠地一跺腳,把折疊刀塞到牛仔褲褲兜裏,準備離開這條小巷。但剛剛走出兩步,他的脖子忽然被人緊緊勒住,然後一把按在地上。還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他已經被按住雙手、死死壓在了地上,褲兜裏的刀子也被人掏走了。

過了一分鍾,對方才放開了他。文鑫睿從地上彈起來,轉身準備拚命,看清對方的長相後,硬生生收住了拳頭:“馮哥,怎麽是你?你捉弄我幹什麽?”

馮斯手裏把玩著那把折疊刀,反問他:“你今年16歲了吧?”

文鑫睿摸不著頭腦,但還是點點頭。馮斯冷笑一聲:“十六歲的人了,一腦子豆腐渣。這一刀捅下去,你知道後果是什麽嗎?”

“我自己的選擇,我自己承擔一切後果。”文鑫睿倔強地說。

“喲,還真是了不起呢。”馮斯點著頭,忽然一拳擊出。文鑫睿躲閃不及,這一拳正打在臉上,打得他再次摔在地上,滿眼金星。

“顧楓是什麽人?成年的流氓都不敢和他單挑,就憑你這反應,連我的拳頭都躲不開,還想傷到顧楓?”馮斯蹲了下來,一把揪住文鑫睿的衣領,“黑夾子如果真想幹掉顧楓,第一不會選這種打群架的公開場合,第二不會找你這種毛都沒長齊的菜鳥,你被他耍了,知道嗎?”

“我……我被耍了?為什麽?”文鑫睿一臉茫然。

“我他媽哪兒知道為什麽?”馮斯把文鑫睿拽起來,兩人一起坐在小巷肮髒的地麵上,“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本來有,前些日子掰了。”文鑫睿說。

“那就不應該是你的原因了,照我看,憑你的斤兩,還不至於讓人動用黑夾子去想辦法坑你——除非因為女人,”馮斯思索著,“沒記錯的話,你媽是做房地產的吧?好像我爸的那棟別墅就是你媽他們公司的項目。”

“沒錯。”文鑫睿點點頭。文家的財富基本都來自於文瀟嵐姐弟的女強人母親,父親隻是縣政府裏一個普通的公務員。

“你媽最近生意上有沒有惹到點什麽人?競爭對手、政府官員什麽的。”

“我平時不太關心她的生意……”文鑫睿苦思冥想,“啊對了,前幾天吃飯的時候,她的確抱怨過,好像是為了什麽什麽拿地的事兒,在和一個競爭對手競價吧,對方逼得很緊,毫不退讓。”

“那就是了,”馮斯站了起來,“回頭群架打起來的時候,在那個廢棄工地的暗處,肯定藏著帶了相機的人,隻要你掏出刀子來,不管傷沒傷到顧楓,你的英姿都會被記錄下來,作為你母親的家庭醜聞,到時候是公開還是讓你母親私下讓步,都是他們占主動了。”

文鑫睿也站了起來,臉色陰晴不定,馮斯繼續說:“這還算是輕的,到時候在混戰中,他們很有可能會製造機會甚至於強逼你傷害顧楓,弄死他都有可能——那就不是幾張照片的問題了。”

“明知道是陷阱,還要往裏麵跳?”馮斯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怎麽了,對這個世界感到厭倦了?”

“如果我真的被人拍到行凶的照片,或者真的傷到了顧楓甚至於殺了他,也沒什麽不好的,”文鑫睿兩眼望天,“能給我媽光輝的聲譽上添點汙點,我挺高興的。”

“哦?那就更有意思了……”馮斯臉上興趣更濃,“說說看,你媽怎麽就那麽招你恨了?”

“她和我爸上個月辦了離婚,我爸已經搬出去了,”文鑫睿說,“她嫌我爸膽小懦弱沒本事,當了那麽多年公務員也爬不上高位,又不敢幫她去找領導通關係,對她的生意完全幫不上忙。”

“可以想象,標準的國產黃金檔家庭劇情節,”馮斯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你姐姐和我同一年級,明年該高考了,你也馬上上高二了,正是文理分科的關鍵時候。真可憐啊。”

“我媽根本就沒有把我們倆放在心上!”文鑫睿咬牙切齒地說,“姐姐哭著跪在地上求她不要離婚,還是半點用都沒有。我要報複她!怎麽樣能讓她難過,我就要怎麽做!”

“胸懷大誌!”馮斯翹起大拇指,“來,你看這是什麽?”

他向文鑫睿伸出手,文鑫睿定睛看去,忽然啪地一聲,臉上火辣辣地疼,竟然是馮斯重重給了他一記耳光。剛才那一拳也就罷了,現在又來一耳光,文鑫睿火冒三丈,拔拳就要反擊。但馮斯的打架經驗比他豐富太多,搶先一拳打在他胸口的隔膜肌上,痛得他一下子連氣都喘不過來,被馮斯輕鬆地絆倒在地上。

他痛苦地捂著胸口,耳中聽到馮斯冷酷的聲音:“報複?放你媽的屁!你這樣報複到誰了?”

“我不管你媽是怎麽樣一個冷血硬心腸的人,我也不管你爸有多可憐,你和你姐有多慘,我隻知道一件事:他們離婚了,你們的家庭破裂了,這是個事實,你崩了自己的腦袋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報複?你的命是你的,你的生活是你的,你未來的前程也是你的,犧牲掉這一切換你媽一張哭臉,你他媽的這是什麽豬都不如的智商?你去監獄裏撿肥皂,你媽活生生氣死,你圓滿的家庭就回來了?回得來嗎?”

文鑫睿慢慢坐直身體,無言以對。馮斯在他麵前蹲下,語氣稍微溫和了一些:“動動腦筋吧,自暴自棄從來都是豬腦子才會做的事情,因為它最終隻會傷害你。那隻是一種“我傷害了自己所以這個世界一定會為我難過吧”的幻覺,事實上,世界是絕不會為你難過的——人家都懶得看你一眼。你要是始終放不下過去,幹脆去死吧,死了一了百了,不死就得忍受。”

“死……”文鑫睿目光黯淡,垂下頭去。馮斯拍拍他的肩膀:“不想死?不想死就好好活著吧,像個男人一樣好好活著。當年我媽死的時候,我也覺得我找到了放縱自己的理由,後來一想,這樣做能改變什麽?唯一能改變的是以後吃牛肉麵連多加一個蛋都加不起,虧的還不是自己?人生就是這種東西,不能改變過去,但還有機會改變將來。”

“再送你一句言情小說的台詞:越是沒人愛,就越要愛自己。再說了,你至少還有個願意管教你的姐姐,就別讓她心焦了,回家去吧,沒準她又在到處找你了,”馮斯把文鑫睿拉起來,“打群架這種事兒,你真是不適合,以後也別摻合了——水平太差,隻能拖後腿。”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著自己正在流血的右手:“媽的,為了教育你這個二貨,老子的手又破了……”

幾年後回想起來,馮斯忍不住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原來那個時候文瀟嵐也躲在一邊,聽到了他所說的話。現在想想,雖然粗口連篇,自己那番話居然也堪稱義正詞嚴,有點心靈雞湯的味道。這一鍋心靈雞湯不隻給文鑫睿灌下去了,似乎連帶讓她的姐姐也對自己另眼相看了。

他忽然有些隱約的想法,自己也許可以在北京多待一段時間,和文瀟嵐多一些相處的機會,說不定兩人的關係能有一些詭異的變化……可惜這個想法連存活的時間都很短。以他現在的處境,和女孩子談戀愛無異於拖人下水,何況他還有很多問題待解決,當前的首要任務就是直殺回老家。而這一趟,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我好歹算是救了你們一命,你直接把事情真相告訴我不就完了嘛?”一個小時前,他這樣對何一帆說,“你們不殺我,不抓我,偏偏就這麽晾著我,讓我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轉,很有快感是嗎?”

“我們現在是朋友了,你是一個好人,站在我個人的角度上,我十分願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何一帆鄭重地說。

“但、是,對吧?”馮斯哼了一聲,“‘但是’是全天下最操蛋的兩個字。還有我還沒認你們當朋友,我們之間是**裸的金錢關係……”

“沒錯,我要接的就是‘但是’,我家的長輩嚴禁我向你透露任何信息,而且原因絕不是為了耍你。這麽說吧,正因為你太重要了,所以這一切必須留給你自己去查找和發掘,目的隻有一個:不能給你留下任何先入為主的印象。”

“留個印象至於那麽礙事兒嗎?就算是相親也得先看看照片吧?”馮斯相當惱火。

“非常礙事,你的精神狀態的每一絲最細微的變化,都可能會影響到你的將來……所以這些東西不能由我們親口告訴你。這一點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我家的長輩交代得非常鄭重,我沒有辦法違抗。”

何一帆深吸了一口氣,在臉上故意裝出一種老成的威嚴,粗著嗓子說:“你們都是年輕人,年輕人之間會發生什麽事誰也不知道,或許你們就會產生友誼、成為朋友。那你一定要記住了,如果你真的珍惜這個朋友,就必須要讓他自己去尋根溯源,這個過程中包含著一些生死攸關的抉擇元素,一步踏錯就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會死的。”何一帆給出了肯定的答複。

所以馮斯隻能鬱悶地去趕火車。總算運氣沒有壞到頂點,驚驚險險地趕在最後五分鍾擠上了車。此時正是大學生暑假回家的高峰,火車上滿眼都是年輕鮮活的麵孔,看著那些自己的同齡人無憂無慮的神情,馮斯忽然間好生羨慕。

其實我也應該和他們一樣,花著父母的血汗錢吃喝玩樂,逃課玩網遊而不是把網遊當成賺錢工具,馮斯想。我也應該花錢買最時新的iphone送給女朋友,每天在宿舍樓下和她作難舍難分依依惜別狀;我也應該沒事兒做就去泡吧K歌,然後在把醉意朦朧的女孩扶回去的時候趁機揩油;我也應該假期湊一堆人出去旅遊,男男女女在一起遊山玩水再找機會發展點更深入的關係……

有很多事情似乎都適合這個年齡的年輕人去做,卻惟獨和自己無緣。在營銷微博慢慢經營起來以及找到寧章聞這個技術型幫手之前,他除了在網遊裏賺辛苦錢之外,還兼職了幾份家教。大學裏倒是不乏需要打工掙生活費的貧困生,但馮斯不是貧困生,他的父親很有錢,可他偏偏以比貧困生還苛刻的標準來壓榨自己。

至於現在,擺在麵前的問題就不隻是錢了。他的手機裏有一份加密文檔,上麵記錄整理了從父親去世的那天夜裏開始出現在生活中的種種謎團,光是看一眼都足夠讓人眼花繚亂:

我的親生父母是誰?我的生母後來到了哪裏?

我到底是什麽人?有何德何能受到那麽多人的青睞?

我的父親為什麽要收養我?祖父在信裏所說的“家族使命”又是什麽?

我出生的夜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玄和子四處尋找未出生的小孩,是遵循什麽標準?

清代照片上的怪物、於誌可在撒馬爾罕城所見到過的“視肉”,和淮南王劉安所見到的“視肉”,是否同一物種?它到底是什麽?化名楊麓的富商又是什麽人?

林靜橦和俞翰身上所展現的怪異能力從何而來?他們背後所代表的勢力到底是什麽?

俞翰體內的“附腦”究竟是什麽?

……

……

此外還有另外一個謎團,那就是當初在家裏的儲藏室裏擊倒他、搶走了馮琦州所留下的重要資料的人。認識何一帆和俞翰之後,他立馬認定那是俞翰幹的,何一帆卻矢口否認。

“前一天晚上派出猴子鑽進你家裏的的確是我,但猴子受傷之後,我忙著給它治傷,第二天並沒有讓俞翰去找過你。這件事我沒有必要騙你的。”何一帆說得很肯定。

馮斯琢磨了一下,何一帆的確沒必要在這件事上騙他。再仔細想想,當天用餘光掃到的那個打了他頭的身影,雖然很粗壯,卻似乎並不很高,至少不是俞翰這種醒目的鐵塔一樣的體型。那麽那會是誰呢?難道是林靜橦的同伴、又或者是別的什麽家族?

但他睡得並不踏實,發生了下午的事件後,他總覺得記憶裏還有點什麽玩意兒被觸動了,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麽,這種貓爪撓心般的感覺總是讓他痛苦不堪。到底是什麽東西讓我產生了某些聯想?我到底遺忘了什麽重要的細節?

馮斯在半夢半醒之間一直執著地想著,於是在淺層夢境裏,俞翰一次又一次地把寧章聞的房間砸成蜂窩,一次又一次地眼睛裏閃著危險的綠光、痛苦著說我撐不下去了附腦太強大了,而文瀟嵐則一次又一次地大耳光扇到俞翰臉上,直到他慢慢清醒。

這一段情節裏一定蘊含著什麽,馮斯在夢境中掙紮著,尋覓著,不停地重複著那些片段,突然之間,似乎是由於緊急停車,他的腦袋撞到了桌子之類硬邦邦的東西,一下子把他疼醒了。而這一撞,讓他瞬間開了竅。

原來我所需要的關鍵詞就是“腦袋”和“疼”啊,馮斯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一邊揉著額頭被磕到的部位,一邊興奮地想著。我終於明白令我一直感到不安的究竟是什麽了,那是當俞翰和何一帆不停地重複著“附腦”這個新名詞的時候,提醒了我一件事。

——我顱腔裏的腫瘤!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太多,馮斯差點把這件事給徹底忘掉了。在父親去世的夜裏,他的頭部也受到了撞擊,因此在醫院做了CT,結果醫生在他的顱腔裏發現了一個很微小的良性腫瘤。當時醫生說這枚腫瘤短期內沒什麽大礙,甚至可能保守治療就能治好,他也並沒有太放在心上。此時此刻重新想起,他忽然間意識到了點什麽:如果這並不是什麽腫瘤呢?

會不會和俞翰一樣,我的腦袋裏麵也被植入了一個附腦?

這個附腦會在什麽時候“覺醒”,開始和我的精神世界產生衝突?

它的覺醒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這些想法在腦海裏攪作一團,就像是被纏在漁網裏掙紮的海龜,簡直要讓人透不過氣來。馮斯煩悶地抓著頭發,發現自己再也睡不著了。

在胡思亂想中熬過了一個白天,當火車上的第二個夜晚來臨後,困倦終於主宰了他的身體。天亮之後,火車就將抵達貴陽,應該好好養精蓄銳一下了,馮斯把頭靠在座椅上,身子隨著火車的行進一搖一晃,再度進入了夢鄉。夢裏似乎又發生了許多事,但過後即忘,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個不同的夢境,在最後一個夢裏,他爬上了一座直聳入雲的高塔,然後一不小心手滑了,整個人從塔上摔了下去,強烈的失重感讓他一下子醒來。他睜開眼睛,當眼前的視線由模糊轉為清晰後,他完全呆住了。

在此之前,他並不是沒有見到過或者聽說過一些超越日常認知的事物,比如翟建國所描述的他出生時的血腥場景,比如父親留下的清代老照片上的怪物,比如不會被金屬刀刃傷害的林靜橦,比如眼睛會變成奇怪的慘綠色、皮膚上血管暴起、發起狂來力大無窮的俞翰。但描述畢竟不是親曆,照片可能作假,不被刀傷和眼睛變綠固然很離奇,從視覺效果上來說,一個街頭魔術師就能做到。總而言之就是四個字:不夠震撼。

“但是現在震撼得過頭了吧?”馮斯喃喃自語,“大場麵這種東西,隨時可能要命的啊……”

——他發現火車上的一切全都陷入了一種停滯狀態,絕對的停滯狀態,就好像時間被完全凍結了,在這列火車上停止了運行。

火車上的每一個人都仿佛變成了泥塑,再沒有絲毫動彈。馮斯對麵坐著的一對中年夫婦,此刻正相互倚靠著處於睡眠中,丈夫正在打呼嚕,嘴張到一半,就此定格。妻子則似乎是在睡夢中無意識地伸手捋自己的頭發,她的手指搭在額頭的發梢上,也沒有下一個動作了。

坐在馮斯身邊的年輕人並未睡覺,正在聚精會神地讀著一本字體很密集的大部頭書,應該是那種盜版的網絡小說合集。他的指頭正撚起一張書頁,準備翻頁,但隻翻到一半就停下了。

這些人不會是在我睡覺的時候被換成了蠟像吧?馮斯冒出這樣一個古怪的念頭。他伸出手,大著膽子輕輕碰了一下身邊這個年輕人的皮膚,柔軟而溫暖,這是個活人,絕不是什麽蠟像。

馮斯舉目四望,發現整個車廂裏都是同樣的景況。一個黑臉膛的父親正在怒目圓睜訓斥他調皮的兒子,那對瞪大的眼睛甚至能看清其中的血絲,而他的兒子正在咧嘴大哭,一滴淚珠剛好從下巴上滴落,就那樣懸在空中,晶瑩透亮。一個黃皮寡瘦的老女人站在過道裏吸煙,煙霧凝聚成一團凝固的朦朧,竟然讓她的臉看來有了幾分詩意。幾個通宵不睡的民工模樣的男人在打牌,正好到了洗牌的時候,那一張張撲克牌在空氣裏呈現出規整而又充滿動感的排列。

馮斯嚐試著翻動身邊年輕人手裏的書頁,發現他碰一下,紙張就輕微地動一下,隨即繼續靜止,仿佛是完全失去了慣性,也失去了地心引力。除了這些冰凍一般的場景之外,他還發現,連一切的聲音也消失了,車輪和鐵軌接頭處的撞擊聲都完全聽不見了。

火車竟然懸浮在半空中!

此時的火車,就像飛機一樣,正在半空懸浮,周圍是一片灰暗濃重的霧氣,什麽都看不清楚。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空氣變成了透明的冰塊,而火車與火車裏的人則是被凍在冰塊裏的遊魚,馮斯產生了這樣的古怪聯想。最為古怪的是,在這個巨大的“冰塊”之中,居然還有一條魚並沒有被凍住,還能活蹦亂跳地四處亂遊。在整個時間都停止了的時候,這條魚成為了脫離時間而單獨存在的怪物。

那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