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太歲

一、

漆黑一片的會議室裏,隻有巨大的屏幕在閃光,上麵播放著一段效果很糟糕、一看就是用家用級別DV拍攝出來的錄像。抖動的畫麵裏出現的是一群看起來風華正茂的年輕男女,每一個臉上都帶著某種快樂的期待,正在一所大學的門口集結。一個女聲的畫外音說:“第一次野外實習,即將展開!”

接下來的鏡頭混亂而零散,大致記錄了這幫考古係的大四學生跟隨導師進行田野實習的沿路行程,從內地城市一直延伸到中國西南的某處深山。這是一群典型的新新人類,愛玩愛鬧,沿途上除了兩位帶隊的老師顯得正經嚴肅之外,學生們看上去更像是在玩背包遊順道發展曖昧關係。當那個嗲聲嗲氣的畫外音開始不厭其煩地介紹當地的烤黃羊有多麽好吃時,屏幕前的一名觀眾終於忍不住了。

“我們不是要連這幫狗男女躲在帳篷裏野合的鏡頭也一塊兒看了?”一個清脆爽利的女人聲音很不耐煩地說,“直接快進到我們真正想看的內容吧。”

“別這麽說,姐姐,”一個柔和纖細的男聲搭腔說,“這些人的生活狀態多有意思啊。很多時候我都挺羨慕這樣的生活的。一群人聚在一起,快快樂樂無憂無慮,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是最幸福的。”

“但是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也就應該清楚,幸福這種東西,永遠和我們沒有關係。”女人說。

“那也不一定,幸福這種玩意兒,永遠是自己爭取來的,”男人的聲音懶洋洋的,“姐姐你就是思慮得太多、擔憂得太多,那樣會老得很快的。我還是更喜歡那句話: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我們盡到自己的責任就夠了,未來會怎麽樣,看天意吧,自己活得快活一點才是正道。”

“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天意這種東西,我也不必發愁得長皺紋啦,”女人雖然耐性不夠好,對她的弟弟卻似乎很寬容,“嗯?好像到重點了?”

鏡頭上此刻出現了一個陰暗的山溝。學生們終於完成了跟隨在正規考古隊身邊的毫不自由的實習過程,進入了此次實習最讓他們激動的環節——在老師的帶領下,脫離考古隊,進行獨立田野實習考察。他們正在觀摩領隊的老師用洛陽鏟探古墓,DV還拍到兩個學生的小聲對話。

“可惜這次沒能申下來超聲波探測儀,這樣多麻煩!”

“我倒是挺喜歡洛陽鏟的,有點兒盜墓小說的味道。”

當然了,這樣的野外實習,是沒可能像盜墓小說那樣探出真正值錢的寶貝的。洛陽鏟所探出的,本身就是一個沒有多大價值的普通墓葬,還已經被盜墓賊光顧過了,連墓主的屍骨都被攪得亂七八糟,散落在棺木之外的土層裏。但是打開棺木後,所有人都愣住了。

“天哪!我們看到了什麽!”畫外音也顯得十分驚詫。

鏡頭拉近了,可以勉強看到棺材裏的景象。在墓主人殘缺不全的白骨中,赫然長出了一朵花,一朵黑色的花。這朵花的形狀十分古怪,由好幾十片厚實的花瓣構成,整體近似於一個圓盤;鏡頭再拉近,才能看出它其實並不是真正的黑色,而是呈一種暗紅的色調。

“很奇怪,棺材裏沒有臭味,反倒是有一種香氣,”畫外音嘟噥著,“不是花香,是另外一種古怪的香氣,有點像……肉香。”

“快看!那朵花,好像在動!”另外已經有幾名學生一齊發出了驚叫。

果然,鏡頭裏的黑色花朵竟然像蟲子一樣緩緩地蠕動起來,花瓣也一點一點地張開。帶隊的老師喊了一聲:“都別碰!趕緊離開!王蜀,陳偉良,把棺材蓋子重新蓋上。”

學生們匆匆忙忙地蓋棺材、填土,連忙離開了。此時DV似乎快要沒電了,被主人關閉了,下一段視頻出現時,已經是夜晚,大學生們也已經坐在了露營地的帳篷裏。實習即將結束,大家難免有些傷感,所有人都圍著篝火坐成一圈,喝啤酒唱歌,有的女生喝得眼淚汪汪的,也不知佯醉還是真醉,直接靠到了男生懷裏。

“黎老師,今天看到那朵黑色的花,您為什麽那麽緊張啊?”一個學生忽然問,“難道是它散發出來的那股味兒,那股肉香味兒,有毒?”

鏡頭隨著這句問話轉向了黎老師。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幹瘦老頭,如果不是鼻梁上架著的黑框眼鏡還帶點書卷氣,看上去活生生像個鄉間老農。這一晚上所有的學生和另一個帶隊的老師都情緒高漲,隻有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旁,手裏捧著老式軍用水壺喝著白開水。

“其實我並不知道那朵黑色的花到底能做什麽,”黎老師說,“隻是我上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它帶來了讓我十分不愉快的記憶,或者說,一場災禍。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能遠離它。”

“什麽樣的災禍?能講講嗎黎老師?”學生們十分好奇。

黎老師許久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放下水壺,隨手抓起一個被學生喝掉一半的啤酒瓶,一口氣喝光,然後長長地喘了口氣。

“把那個關了吧,”黎老師的臉轉向了DV鏡頭,“這些話,講給你們聽聽也就是了,別錄下來。”

DV的主人“哦”了一聲,在DV上按了一下,把它放進了套子裏。屏幕上頓時漆黑一片,但聲音卻並沒有停止。看來她隻是假裝按了一下按鈕,實際上並未關機。

“聰明的姑娘。”大屏幕前的男人讚賞說。

“文革開始的時候,我還隻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孩,在村裏認識了一個被下放到那裏的老知識分子。他叫袁川江,是省社科院研究中國古代神話的,一輩子鑽在書堆裏與世無爭,卻仍然逃不脫劫難。不過他倒是無所謂,隻要允許他帶著正在研究的資料,住哪裏吃什麽睡什麽床似乎都無所謂。”

“他住在村裏,屬於被監視的臭老九,不但被公社幹部呼來喝去,也經常被小孩欺負。但我的父親,當時村裏唯一的一個鄉村教師,卻讓我一定要尊重他。他告訴我說,現在的這種狀況,隻是時代發瘋了,但我們不能跟著發瘋。我聽了父親的話,給他送過吃的,也幫他驅趕過追著他扔泥巴的小孩兒,慢慢和他成了朋友。那時候學校也不上課,我除了幫家裏幹點活,就是窩在他的茅草屋裏,讀他的那些書。那些遠古神話所展現出來的多姿多彩的世界,深深吸引了我,後來我之所以選擇考古作為專業,和那段經曆有很大的關係。”

“那是我曾經問過他,我們現在信仰的是無神論,是不是意味著他所研究的那些神話傳說全都是胡編亂造的呢?這個問題問得其實挺無理的,他卻絲毫也不生氣,耐心地向我解答說,無神論也不過是世界觀的一種,並不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這番話在當時算得上是反動至極,我聽了都嚇一跳,但他接下來的一番話更加驚人。”

“他說,所謂的‘神’,隻不過是一種代稱,大可不必把這種概念絕對化。假如一個拿著火焰噴射器的人回到遠古,他或許就是祝融;假如一個開著消防車的人回到遠古,他或許就是共工,沒有必要為了幾個詞匯大驚小怪。”

“我忍不住問他,那在你的心目中,神仙什麽的到底存不存在呢?他沒有明確回答,摸著我的頭把話題岔開了。不過我注意到,他平時除了看書之外,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捧著一個木頭盒子發呆。那個木頭盒子陳舊退色,上麵的漆畫已經不可分辨,但卻有幾行雕刻出來的古怪符號。他告訴我,這個木盒是他偶爾得來的,裏麵也許藏著足以破解中國古代神話的驚人秘密。他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破解出盒子上的符號,然後打開木盒。他說那些符號並不是自然形成的通用文字,而是某個古代組織的暗語,但他嚐試了所有的破解方法,都無法拚湊出通順的語句。”

“其實盒子上隻有一把鏽得快要斷掉的鎖,壓根不需要鑰匙就能擰開,但他卻堅決不讓我打開它,說是盒子裏裝的東西未知吉凶,一定要破譯出外麵的暗語才能決定。我有時候真想趁他不注意把那個木盒打開看看,但又想到老頭兒一定會很生氣,於是就算了。”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去,但一年之後,一場巨變發生了,村裏忽然來了一群從城裏來的紅衛兵,說是要破四舊。他們搗毀了附近的一座小廟,又搗毀了村裏的宗祠,村民們都不敢阻攔。幹完這一切之後,他們還意猶未盡,不知道是誰告訴了他們村裏有個臭老九叫袁川江,一直在搗鼓一些‘統治階級胡編亂造出來欺騙愚弄百姓’的封建迷信的東西,他們立刻撲向袁川江住的茅屋。”

“我連忙趕在他們之前去通知了袁川江,要他趕緊把重要的東西藏起來。在我的預想裏,他那樣嗜書如命的人,肯定會抓起這本放下那本,到頭來一本都舍不得。但是出乎預料的,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從書桌上抓起一疊紙塞到我懷裏要我收藏好,然後抱起木盒就往外跑。”

“紅衛兵們把他的所有書籍全都堆在空地上付之一炬,卻仍然不過癮,開始全村搜尋他。他畢竟隻是個書呆子,哪兒有什麽躲藏的經驗,很快被發現了。紅衛兵們追著他來到了村後的山上,終於把他逼到了一個懸崖邊。我跟在紅衛兵旁邊,裝作是看熱鬧的無知小孩,心裏充滿了恐懼,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紅衛兵頭領念了幾段語錄,說了一大串慷慨激昂的宣判詞,然後紅衛兵們一起高呼口號。袁川江好像什麽都沒聽到,隻是死死地抱著手裏的木盒,這個動作無疑引起了紅衛兵的注意。他們打了個眼色,忽然一擁而上製服了那個瘦弱的老人,硬生生從他懷裏搶走了木盒。紅衛兵頭領一口咬定盒子裏裝著袁川江和國外反革命勢力聯絡的間諜工具,不顧袁川江聲嘶力竭的勸阻,一把擰斷了那把生鏽的鐵鎖,打開了盒子。我雖然很痛恨那些人的野蠻,但心裏卻也隱隱有一些期待,想要看看木盒裏到底裝著什麽。”

“盒子打開之後,所有人都愣住了。那裏麵並沒有所謂的通訊工具,也不像我猜測的那樣裝著值錢的財寶,盒子裏裝著的……是一朵黑色的花。是的,你們白天在那個棺材裏見到的那朵黑色的花,和我四十年前所見是一模一樣的。”

“我一下子想起之前問過袁川江的問題:那個木盒到底有多古老?當時他告訴我,他也不知道這個木盒具體的製作年代,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木盒經過了某種十分特殊的防腐處理,竟然像金屬器具一樣可以保持千年不腐。而經過他的研究,能夠確信的木盒最遠的存在年代,可以一直上溯到公元三世紀。如果他的說法是真的的話,這個木盒至少有一千八百年的曆史了,裏麵的花怎麽可能還是活的?”

“我悄悄走近兩步,看了一眼,木盒裏並不隻是隻有那朵黑色的花朵,下麵還有厚厚一層的膠狀物。我猜測,那層膠狀物大概就相當於泥土,一直供養著黑色花朵。但還沒能細看下去,紅衛兵頭領就已經高聲下了結論。”

“‘這是帝國主義的生化武器!’他宣布說,‘喪心病狂的反動分子袁川江在幫敵人培育生化武器,用來向人民反攻倒算!’緊跟著,他把木盒扔到地上,澆上早已準備好的煤油,點燃了火柴。”

“眼看著火光升騰而起,袁川江驀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那聲嚎叫簡直不像是人類的嗓子能發出來的,抓住他的兩名紅衛兵都嚇得手一鬆,讓他掙脫開來。之前被打得滿臉鮮血的他,此刻露出極度猙獰的麵容,讓其他的紅衛兵都禁不住向後退,不敢阻擋他。他猛撲到火堆前,不顧火焰的灼燒,一把將正在燃燒的木盒抓了起來。緊接著,他臉上的怒容消失了,目光裏流露出來的,是極度的驚詫。”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燃燒的木盒上有一些微微的閃光,我猛然意識到,那可能就是破解暗語的關鍵。雕刻的木紋隻是暗語的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卻隱藏在木料裏,隻有用火焚燒才能發光並顯露出來。那些閃光和木紋組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可供解讀的完整暗語。”

“木盒上的火焰迅速燒壞了袁川江手上的皮膚,但他就像是一個完全沒有知覺的人,根本不知道疼痛,隻是死死盯著那個埋藏了千年才剛剛出現、卻又很快會消失在烈焰中的暗語。他的嘴裏念念有詞,似乎是在破譯,那是因為經過幾十年的研究,所有的密碼他都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不需要再對照了。想到這裏,我忽然明白了他塞到我懷裏的是什麽。”

“‘原來是這麽回事,’袁川江喉嚨裏擠出的聲音聽起來分外凶狠,‘我終於明白了,原來是這麽回事!’說完之後,他捧著木盒,突然間轉身衝向身後的懸崖,縱身跳了下去。”

“紅衛兵沒想到會鬧出人命。雖然在那個時期,武鬥弄死一個人並不是什麽特別的大事,但可能是袁川江跳崖之前的神態讓他們感受到了恐怖,所以他們悻悻地離開了。我和其他村民繞山路費力地攀到崖底,發現他竟然還沒有斷氣,隻是身邊散落著一些斷裂的樹枝。村民們猜測紛紛,覺得他大概是落下來的途中不斷撞到樹枝,減緩了下墜的力道,這才僥幸沒有當場摔死。盡管如此,他也已經奄奄一息,隻有出的氣了。而那朵黑色的花,也早已化為灰燼,連片花瓣也沒有留下來。”

“村民們圍在一旁,唧唧喳喳地議論著,他們的情緒基本隻有驚奇和些微的畏懼,而隻有我跪在他身前,為了失去一個朋友而哭泣。就在這時候,袁川江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拚盡最後的力氣,在我耳邊念出了一串數字:‘3405,36194122,3330……’”

“我並沒有那些天才過目不忘的本領,但我的身上隨身帶著一支圓珠筆,那是袁川江送給我的禮物,我把它隨身攜帶倒不是因為有多麽看重它,而是可以隨時在小夥伴們麵前炫耀。當時我靈機一動,掏出圓珠筆,把他所說的所有數字都寫在了自己的胳膊上。說完那些數字,袁川江就斷氣了。他的屍體後來是我父親埋葬的,就葬在村外的一處荒地,連墓碑都沒有。”

“回到家裏,我找了一張紙把那些數字謄寫下來,開始猜測他的用意。後來我突然想起他留給我的那些紙張,連忙掏了出來,一對比就明白了。那些紙張,是木盒上那套暗語的對應解碼方式,前三十二頁是具體的破譯方法與技巧,三十二頁之後是一些他已經整理出來的字詞表。他所念的那串數字,前兩位是頁數,後兩位是代碼,就是字詞表上對應的那些詞匯。毫無疑問,這些讓他到臨死還念念不忘的詞句,一定就是木盒上的最終解碼。”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這些密碼拚了出來,最終構成了一句話。我讀完這句話,一方麵是百思不得其解,一方麵卻也在心裏生起了深深的懼意。如果這句話是真的,那我們將會麵臨什麽樣的遭遇呢?”

黎老師說到這裏,發出一聲長歎。學生們卻都被吊起了好奇心,紛紛追問那句話到底是什麽。黎老師苦笑一聲:“其實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它的確指。那句話說……”

話音未落,現場忽然響起一聲慘叫,叫聲中飽含著痛苦。緊跟著,尖叫聲響成了一片。

“那是什麽東西?”“快逃!”“救命啊!”學生們亂糟糟地喊成一團,通過這間會議室的高級音響係統釋放出來。在那些慘叫中,夾雜著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像是有無數的利爪在地麵上擦刮,而另外一些聲音倒是很好判斷——人體被銳器穿透所發出的悶響。

過了好久,聲音才漸漸平息下來,會議室裏一片死寂,直到那個嗓音纖細的男人重新開口:“全死光了?”

“是的,沒有一個活口,”會議室的角落裏,另一個女聲回答,“幸好我們發現得及時,拿走DV並對現場做了處理。他們現在都是失蹤人口。”

“那就好,”男人說,“不過這已經最近十年來的第六起事件了。平均不到兩年就發生一起,這個數字高得驚人啊。”

“看來覺醒在加速,我們需要盡快搞定那個姓馮的小子了,”男人的姐姐說,“不過我現在覺得,殺死他或者把他禁錮起來,都不是好主意。”

“沒錯,假如覺醒已經不可逆轉,就不能殺了他,我們一定會有需要用到他的力量的時候,”男人說,“倒是對另外的那幾群人,需要加倍提防。”

“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而且似乎已經和那個姓馮的有了一些小小的接觸,現在就看誰能真正控製他了,”男人的姐姐語聲裏流露出一絲殘酷的殺意,“不過終歸我們的力量是最強的,誰敢阻攔我們,隻有殺無赦。”

男人歎了口氣:“姐姐啊姐姐,我早說了你應該學著溫柔點,那樣才好嫁人,哪兒有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說起來,我對那個黎老師所說的袁川江很感興趣,他似乎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態下摸到了一點門道,不知道他在被下放之前有沒有什麽學生或者助手之類的。我希望去探查一下他所在的研究院,看一看他們是否掌握了一些不該掌握的東西。”

“還說我呢,你動起殺意來,一向下手比我狠。”姐姐嗔怪地說,但語氣依然溫柔愛護。

“所以我們才是姐弟嘛。”男人笑了起來。

姐弟倆的對話告一段落,那個角落裏的女聲忽然插嘴:“你所說的“不該掌握的東西”,是不是指……曆史上消失的那一支?”

“我是這麽猜想的,”男人說,“事實上,我想要追查袁川江,不僅僅是消除隱患,最重要的還是想找到曆史上消失的那一支的線索。隻有找到他們,那些無法解釋的謎團才可能有突破口,而我們才可能……獲得希望。”

三人陷入了沉默中。半分鍾後,不約而同地,三個人開始一起發聲,用充滿莊肅和壓抑的語調,念誦著同一句話:“覺醒之日,萬物俱滅。”

二、

長假結束後,大學校園的氣氛開始漸漸趨於沉悶,因為馬上到來的六月就將進入考試的季節。每到這個時候,學霸們安之若素、處變不驚;學渣們卻惶惶不可終日,唯恐一不小心掛科。而即便是心裏揣著這樣的“唯恐”,不到最後兩星期他們也不會開始看書。

馮斯則連“唯恐”二字也扔到一邊,照舊逃課,照舊網遊打錢,照舊經營營銷微博。隻是他的生活中多了兩件事,一件是經常往楊紹芬家跑,詢問寧章聞查找的進度;另一件則是在學校附近亂逛,試圖尋找到那隻猴子和它的主人。

第一件事並沒有什麽特別的進展,因為涉及到神話誌怪的資料過多,大多數都隻是講述視肉的傳說而已。但馮斯可以肯定,照片上的東西不可能隻是普普通通的視肉,因為這種傳說中延年益壽的肉靈芝還不值得那麽多股不同的勢力興師動眾。尤其是發生在翟建國診所裏的血案,是無論如何無法用視肉的特性去解釋的。好在他的心態擺得比較正。

“這種埋藏了千百年的秘密,要真能一下子就挖出來,那不跟遊戲開掛一樣麽?”他對寧章聞說,“現實生活中是沒有外掛這種東西的,慢慢來吧。”

第二件事也一無所獲。自從被文瀟嵐目擊到一次之後,那隻猴子就再也沒有在附近亮過相,也沒有再像在老家時那樣來對馮斯進行襲擾。馮斯仔細想想,覺得這幫人不可能窮到需要賣藝賺錢的份上,那一次街頭賣藝,其實應該理解為一種發給他的信號:“我們來了,你悠著點,不該打聽的不要去打聽,我們隨時都盯著你。”

因此馮斯可以肯定,猴子、少女和那個大個子一定離他很近,還在無時不刻地監視著他。

除此之外,他還在擔心著那六個殺手所從屬的勢力。按理說,這起殺人案雖然出於社會和諧的考慮一直被遮遮掩掩,但還是有消息放出去,網絡上更是有很多傳言,對方能找到他,就不可能不注意到這六人的死。但奇怪的是,從那一夜之後,除去猴子及主人,也再也沒有其他人來找他麻煩。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父親說的話:“他根本不是你們有能力掌控的,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難道這幫人改變主意、打算“順其自然”了?

此外,生活中還發生了一個乍一看似乎無關緊要的變化:來了一個新老師。馮斯在這學期選修了學校的特色選修課:外教口語。這門課頗為熱門,每次都是選課係統剛一放出課程就被選個精光,他不得不依靠萬能的寧章聞侵入係統來加上自己的名字。

“你這樣做是擠掉了別人的公平機會!”文瀟嵐十分生氣。

“人生就是不公平的,得讓他們從起跑線就開始受教育,”馮斯振振有詞,“要不要也幫你選上?”

“我才不像你那樣拿無恥當飯吃!”文瀟嵐大聲說,接著聲音忽然變得很小,“要不然……讓寧哥幫我選一下古代詩詞鑒賞?這門課最好過……”

外教口語受歡迎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在這個全球化時代,精通外語的人才更容易找工作,大學生們也都不笨。係裏流傳著一位學長的傳奇,此人號九門提督,原因是上學時一共掛了九科,差一丁點就沒法畢業和拿到學位證。但這廝別的一無所長,獨擅英語,尤其口語十分出色,大學四年跟隨賞識他的外教在若幹北京舉辦的國際性會議裏撈到接待工作,這份履曆往簡曆上一放,再在麵試時秀一秀口語,居然成為了全係第一個簽約的人。這樣的故事一傳開,誰不心動?

然而本學期選課的學生卻十分失望。外教口語是一個人員流動性很大的課程,基本每學期都換老師。這學期來上課的是一個古板的英國老女人,滿臉嚴肅,看見女生穿露腰的吊帶背心眼睛裏都要飛出不屑與批判。她上課也按部就班,無比乏味,聽得大家昏昏欲睡。更重要的在於,貴族味兒的牛津腔是有錢有身份的人才去追求的,對於廣大在盜版美劇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大學生們來說,還是更加喜歡活潑而流行的美式英語。

馮斯照例上完前兩節課後就開始逃課,不過五一之後,傳來消息,英國老女人因故提前回國了,但這學期還剩了三堂課,得臨時找人來頂一頂——這也是這門外教課時常發生的幺蛾子。他倒是來了興趣,想要看看這位新來的老師是什麽樣的。

不過這一天他還是睡過頭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六點。他騎著自行車飛速衝到教學樓下,剛剛鎖好車,上課鈴聲已經響起。好在教室就在一樓,他三步並作兩步跑進教室,鈴聲才剛剛止息。

他喘著粗氣找到個空位坐下,這才顧得上抬頭看向講台,那裏站著一個年輕女性,應該就是新來的外教,但她並不是金發碧眼,也不是卷發黑膚,竟然是一個黃皮膚黑頭發的亞洲人。

長得真不錯,這是馮斯的第一反應。她的麵容帶有一種頗具東方韻味的古典之美,一頭烏黑的長發隨意地披在肩上,仿佛剛剛從畫卷上走下來一般。此外她還很年輕,看起來也就不過二十出頭,與其說她是老師,不如說更像一個學生。

難怪不得教室裏的一眾男生都帶有一點莫名的興奮。在這所男女比例七比一的學校裏,漂亮姑娘就像藏羚羊一樣珍稀,之於身份到底是老師還是學生,反而不重要了。

“為什麽這學期隻剩下三節課了……”馮斯身邊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低聲抱怨著。

“那麽,我們開始上課吧。”女外教用標準的美式口音說道。她的聲音聽起來也十分柔和動聽,讓坐在講台下的男生們好感更增。

女外教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她名叫索尼婭?林,是一個美籍華裔,祖上移民美國已經許多輩,卻始終固執地隻和華人通婚,所以她在美國文化中長大,卻有著純正的華人血統,是一個標準的“香蕉人”。

“當然,我的中文也說得不錯,”她換用字正腔圓的播音腔普通話說,“你們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林靜橦。橦字在古書上是木棉樹的意思。”

“我知道,按照慣例,應該到你們做自我介紹的時間了,所有的外教課都喜歡這一手,不過我決定略去這個環節,”林靜橦說,“我們隻有三節課而已,我不認為我有可能通過這三節課就記住你們,與其這樣,不如抓緊時間讓你們練習一些有趣的東西。所以這堂課的主題是:我最喜歡的美劇和美劇角色,英劇也可以;假如有完全沒看過英美劇的,不妨講講你為什麽不愛看。大家分組討論,我會分別參與每一組。”

如前所述,這個年代的大學生基本是看著各種網絡盜版影視劇長大的,這個話題立馬引起了廣泛的共鳴,課堂裏熱火朝天。林靜橦則走到各個組裏,傾聽學生們的討論,她走到哪一個組,組裏的男生聲音都會提高十分貝。

而馮斯則是“基本”之外的人,他偏偏就是不喜歡看電視劇,總覺得天下電視劇無非是又臭又長拖時間,狗血橋段翻過來覆過去地編,而且屬於被動式的低級娛樂,愛看電視劇的人大抵智商都有點問題。但這些話又不能直說出來,不然全教室智商有問題的同誌們大概會把他撕成碎片,所以輪到他發言的時候,他隻能根據平時網上看到的文字信息信口胡謅幾句,想來猥瑣男們見到漂亮女教師都會很亢奮,就讓他們多說好了。

但沒想到,林靜橦靜靜地聽完他說的“我最喜歡《越獄》,因為劇情很緊湊,人物很有魅力”之後,居然向他發問:“你最喜歡裏麵的哪個角色?”

馮斯愣了愣:“那個……弟弟?”他還略記得裏麵的一點點人物關係,似乎是一個弟弟舍命救哥哥的兄弟攪基的故事。

“那你覺得他好在哪兒呢?”林靜橦繼續問,“你最欣賞的關於他的劇情是哪一段?”

馮斯覺得自己額頭的汗珠滾滾而下,就好像小學三年級偷偷跑進電子遊戲室被老師抓住時那樣。

林靜橦笑了笑,也不再追問,隻是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走向另一組。但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她以旁人聽不見的聲音悄悄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馮斯好似監獄裏的哥哥乍見到弟弟時那樣,陷入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

“馮琦州。”林靜橦隻說了這三個字。

在男生們遺憾的歎息中,這堂課飛快地結束了,緊接著他們的眼神由遺憾轉為了嫉妒:馮斯居然和林靜橦一起並肩走出了教室,就像是兩個老熟人。還有人隱隱記得,這廝似乎就是常和某個漂亮長腿妹子在一起吃飯的那個家夥。

“好白菜都讓豬拱了……”他恨恨地自言自語。

與此同時,豬跟在這棵好白菜身邊,腦子裏亂哄哄的,一時理不出頭緒。之前他已經遭遇了兩撥衝著他來的人,這個美籍華裔到底是這兩撥之一呢,還是新出現的第三股勢力呢?

最糟糕的在於,倘若是那一夜見到的那個故作妖媚的女人,他是不會有絲毫憐香惜玉之情的;但林靜橦偏偏看起來溫婉文靜,對這樣的年輕姑娘,他很難下得去狠手。

“你在想什麽?是不是在想怎麽和我動手?”林靜橦忽然問。

“還沒想到那麽遠,”馮斯也跟著一笑,“我現在想的是,我還沒吃晚飯呢,就算要死也得做個飽鬼吧?”

林靜橦嫣然一笑:“放心,你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既然是我打上門來的,那就我請客吧。大爺烤串?南門雞公煲?傻子肥腸粉?”

林靜橦所說的,是校園裏幾處著名的價廉物美的便宜小飯館或者小攤,馮斯時常去光顧。他很快領會到了這位美女教師的意思:你身邊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所以別試圖耍花招。

不過最後兩人沒有去那些地方,林靜橦帶著馮斯去了一家校外的著名連鎖披薩店,這裏多年前曾經是低收入階層的小白領們表現逼格的好去處,而現在連低收入階層都嫌棄它了,隻好成天在電視上和網絡上做一些“我們好便宜快來我家吃不想出門我們還管送外賣”的毫無格調的廣告。林靜橦選擇這裏的原因隻有一個,她吃不慣中餐。

馮斯足足吃下了三盤肉醬意麵外加兩碟雞翅,這才算吃飽。看著林靜橦切割披薩的優雅姿態,他不由歎了口氣:“看起來,至少你是在外國長大的這一點兒是真的——蠻夷不懂我天朝上國的精致飲食。”

“我的名字也是真的,”林靜橦說,“而且我確實是美籍華裔,隻不過我的血統並沒有那麽純。往上數個三四百年,我的某位不知道得加幾個曾的祖母是德國人。”

“完全看不出來,”馮斯盯著林靜橦的眼睛,“連小清新最愛的‘眸子裏一絲若有若無的湛藍’都看不出來。”

“混血太多代了,一直都是和華人通婚,要是還能剩下那麽一丁點白種人的影子,反而倒是奇怪了。你就把我當成一個純粹的中國人好了。”林靜橦倒是毫不避諱。

“你那位不知道多少個曾的祖母是德國人,為什麽會嫁給中國人呢?”馮斯問。他知道,此刻的局勢由對方掌控,既然對方不著急進入正題,那就索性東拉西扯閑聊一會兒,沒準能有些意外的收獲。

“我的這位先輩,是個女巫。”林靜橦說。

“女巫?”馮斯先是一呆,繼而反應過來。林靜橦所說的,不是《哈利波特》中騎著掃帚亂飛的美女,而應該是指歐洲中世紀的女巫迫害,在那個黑暗的年代,無數普通女性在酷刑的折磨下被迫承認自己是會巫術的女巫,然後被活活燒死。

“一位來自中國的道士救了她,後來他們就成婚了,並且為了逃避抓捕,躲到了美洲,再後來世世代代留在了那裏。”林靜橦說。

“還是道士好啊,”馮斯感慨著,“出家了也能結婚。這要是和尚,搞不好你就不存在了。”

“我真想回答你一句‘命運安排我存在,我就一定會存在’,”林靜橦一笑,“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這些話,命運什麽的玩意兒,在你眼裏都是騙人的鬼話,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微博上替你增加轉發率。”

“看來我的底都被你摸透了,”馮斯歎了口氣,“而且除了你,還有很多其他人也很了解我——比我自己還了解。如果命運就是那麽奇怪,我還真是不甘心呢。”

“如果你不怕被我肢解了做成人肉包子的話,就到我家去一趟?”林靜橦看著他,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隻需要五秒鍾,我就能讓你明白命運究竟是什麽——當然也可能讓你更加糊塗。”

馮斯毫不躲閃地和她對視:“無所謂,我已經足夠糊塗了。”

林靜橦就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區裏,走路隻需要五六分鍾。她路上告訴馮斯,房子是她買下的,馮斯估算了一下,成本不小,即便這裏並不是黃金地段,房價也並不便宜,但他已經習慣了這些與他作對的人的排場。為了接近他,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買下一套房,乍一看太過誇張,但想想為了這件事連人命都已經付出那麽多,似乎人民幣也就不算什麽了。

“來點兒咖啡麽?”林靜橦問,“我這兒有不少好咖啡。”

“白水就行了,別糟踐東西,極品藍山喝到我嘴裏也就是巧克力湯加白糖。”馮斯打量著這套四室兩廳的大房子,發現不隻是裝修精致,各種各樣的家具電器甚至裝飾物也都齊備,實在不像是臨時居所。

“買的時候太倉促了,沒太多選擇餘地,也沒有多餘時間留給房主搬家,所以幹脆把房裏的一切一塊兒都買下了,省得麻煩。”林靜橦看出了馮斯的心思。

馮斯自嘲地一笑:“如果我告訴我的朋友們,有一個漂亮女人為了接近我,不惜在我身邊買下一套房,還他媽是北京的房,他們一定會取笑我YY小說讀多了。現實永遠比小說更加富有戲劇性啊。”

“戲劇性?”林靜橦倒了一杯冰水給馮斯,“我讓你看看真正的戲劇性吧。”

她轉身走進廚房,出來時手裏拿著一把雪亮的長柄剔肉刀。這種刀雖然是廚具,但是三十多厘米長的刀刃薄而鋒利,完全可以用作凶器。

“那這個屋子裏除了我,還有什麽玩意兒值得勞動它老人家的大駕?”馮斯被看穿了心事,隻能聳聳肩。

“還有一個,”林靜橦的笑容嫵媚溫柔,令人心動,“那就是我。”

她雙手握著刀,高高地把刀舉在半空中,然後突然之間,她仿佛用盡了最大的力氣,雙臂下落,把這把尖刀狠狠捅進了自己的小腹。

三、

文瀟嵐的心情略微有些煩躁。前一天晚上,她去上自習時,居然見到了萬年不進教學區的馮斯。馮斯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因為這廝正在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女性談笑風生。兩個人肩並肩地走出教學樓,走向教學區大門,看上去甚是親密。

那個女人長得比我還漂亮,文瀟嵐不知怎麽的就冒出這麽一個念頭。而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一根紮在肉裏的刺,怎麽也拔不出去了。

她不斷地對自己說,你在莫名其妙地煩躁些什麽?他不是你的什麽人,你們隻是普通朋友,並沒有什麽多餘的關係。這個混蛋如果能找到一個女人管管他,可以省掉你許多許多麻煩,你應該高興才對……

但這些勸慰的話似乎沒有太大的效果。刺還在,刺得心裏不停地隱隱作痛,還有一些奇怪的酸楚。

她在自習室枯坐了一個鍾頭,心緒煩亂,放在麵前的書本上印的好像都是外星文字。這時候手機開始震動。

“今晚花姐的生日,大家臨時決定出去K歌,你來嗎?”發短信的是同宿舍的室友。

文瀟嵐在同學中算是較為活潑的,人緣很好,但對成績一向十分重視,通常臨近考期時就會推掉各種聚會活動。不過此刻反正狀態不佳,不如出去開開心換換腦子。於是她同意了。

學校附近有不少便宜歌房,設備一般但價格低廉,專為學生服務。一群大學生很快坐到了包房裏,鬼哭狼嚎的歌聲此起彼伏。這個年齡的年輕人喜歡無病呻吟裝苦情,即便是熱戀中的人也喜歡點一堆傷感的情歌作西子捧心狀,所以文瀟嵐一口氣唱了好幾首與失戀相關的歌曲,也並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格外留意。

霸占了一陣麥克風,她覺得心情好多了,也開始覺得自己為了一些有的沒的而煩惱,似乎有點愚蠢。正想溜回去繼續上自習,忽然發現手機上多了十多個未接來電。她自習時把手機調成了震動,去練歌房忘了把聲音調回來,再加上包房裏群魔亂舞充滿噪音,自然注意不到有電話打進來。

點開一看,這十多個電話都是馮斯一個人打來的。她不太明白這個混蛋不去好好享受溫柔鄉,給她亂打什麽電話。想了想,還是來到走廊裏,給馮斯撥了回去。

這是怎麽了?文瀟嵐很奇怪,怎麽一副交代後事的口吻?她沒有猶豫:“我沒在宿舍。你等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她找了個借口離開,匆匆趕回宿舍。這所大學男多女少,僅有的兩座女生樓樓下總是站滿了男生,等待約會的焦躁不安好似餓了幾天的狼,結束約會的滿臉生離死別就好像兩人再也看不見第二天的太陽了。

馮斯在這群人中顯得十分紮眼。他手裏拎著一個空了一大半的紅酒瓶,歪歪斜斜地站著,臉上的表情十分奇怪,給人一種“地球明天就要毀滅了你們盡情歡樂吧凡人們”的錯覺。

“這一瓶都是你喝的?”文瀟嵐走到他身邊,微微皺眉。她聞到一股撲鼻而來的酒氣。

這並不像馮斯的風格。他平時不管再怎麽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自己的衣著打扮卻總是弄得整潔得體,雖然沒有任何名牌加身,但搭配得當,讓人看了很舒服,經常自我吹噓“老子穿班尼路也能穿出阿瑪尼的範兒”。而現在,他的襯衫扣子鬆開了好幾顆,下擺直接拖在褲腰之外,頭發也亂糟糟的沒有梳理,活脫脫一副醉漢嘴臉。

難道是他和那位漂亮姑娘一起去約會,然後表白失敗了,於是借酒澆愁?文瀟嵐不知怎麽的冒出這樣的猜想,或者說期許,這種猜想讓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但接下來發生的就更加詭異了。

馮斯伸出空閑的右手,握住了她的手。

“陪我走走吧,”馮斯很難得地用正經的語調說,“就一會兒。陪我走走。”

文瀟嵐沉默了一陣子,忽然展顏一笑:“我陪你。需要多久就陪多久。”

她始終任由馮斯牽著她的手,並沒有掙開。

兩人默默地走了二十分鍾,最後來到一片坐著不少成雙成對的情侶的草坪,找到一塊空地,也坐了下來。馮斯把酒瓶扔到一邊,右手還是始終握著文瀟嵐的手。他的手心冰涼。

“對不起,我往常不是這麽失態的,”馮斯說,“我隻是……現在很需要有一個人在身邊。”

“失戀這種小事兒,誰都會遇到的,慢慢就放下了。”文瀟嵐柔聲說。

馮斯像被火燙了一樣一下子收回了手:“失戀?你瞎說什麽呢?”

文瀟嵐也愣了:“不是麽?”

馮斯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連眼淚都要笑出來了。過了好久他才停住笑,歎了口氣:“你饒了我吧。你是不是看到我和那個漂亮的女老師走在一起了?聯想能力太豐富會死人的。”

文瀟嵐臉上一紅:“我這是……照常理推測。再說我也不知道她是老師……”

“她如果真是個普通老師就好了,”不笑了的馮斯臉上又現出那種好像世界快要毀滅了的表情,“但是她……今晚真是把我二十年塑造出來的世界觀一下子打得粉碎。有那麽一會兒,我甚至以為我其實在睡覺,周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夢醒過來之後都會還原。但我知道這不是夢,我仍然處在真實的世界裏,但是真實的世界卻比虛假的更恐怖。”

馮斯躊躇了一會兒,好像是正在做出什麽艱難的決定。最後他輕笑一聲:“我一直不想讓你卷進這件事,但是我有點憋不住了。有些事情,一個人來扛的話,興許會被壓垮的。我需要有人傾聽。”

“那我聽、我陪你扛好了,”文瀟嵐沒有絲毫猶豫,忽然伸出手來,重新握住了馮斯的手,另一隻手敲敲他的腦袋,“姐姐在這兒,別怕,乖!”

“你倒是學得挺快,現世報啊……”馮斯咕噥一句,然後從父親死亡的那個夜晚開始,把之前經曆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訴了她。文瀟嵐聽完之後,好半天合不攏嘴:“這……這些都是真的?確定你不是在實驗什麽新的騙錢的段子?”

“你先別擺出這副表情,太浪費了,”馮斯說,“一會兒等你聽我說完今天晚上的遭遇,你就隻能把下巴擰下來了。”

“那麽誇張?總不能她是個女鬼吧?”

“女鬼都沒她狠。”

幾個小時前。

馮斯完全沒有料到林靜橦會做出那樣的舉動,根本來不及阻止,眼睜睜地看著她把剔骨刀直直地刺入了小腹。在一瞬間的震驚之後,他發現林靜橦的臉上並沒有任何痛楚的表情。再仔細看看,雖然刀已經插入了身體裏,一直到沒柄,卻沒有一滴血液流出來。

他鬆了一口氣:“魔術刀啊,害得我差點以為這世界要損失掉一個美女。不過這把刀做得很精致,完全看不出折疊的痕跡。”

林靜橦慢慢走上前:“你再仔細看看,這是不是魔術道具?”

馮斯一怔,低頭細看,這一眼看過去,他有一種被天雷劈中的感覺。刀刃並沒有像常見的魔術刀那樣縮回去,事實上,林靜橦穿著的T恤被刺穿了,而刀刃看上去……的確像是插進了肚腹裏。

可是沒有血,刀刃插入的地方幾乎看不出傷口,就像是刀和肉體合二為一了。

“這是……障眼法的幹活?”馮斯有點語無倫次了。

“障眼法能有這樣的效果?那你再試試吧,”林靜橦敲了敲刀柄,“你可以替我把這把刀拔出來,再另外找一個部位刺進去。”

馮斯想了想,伸手握住刀柄,慢慢地往外抽。錯不了,這把刀真的刺穿了皮肉,刺進了身體裏麵,往外拔刀時的阻力證明了這一點。可是為什麽她能一點也不受傷不流血?

刀完全拔出來了。林靜橦把T恤往上卷了一點,完全露出了腰部,這原本是一個充滿**的動作,但馮斯卻隻顧得上看清一個事實:平坦潔白的小腹上,皮膚細膩光滑,並沒有一丁點疤痕。

“我說了,你可以再刺我一刀。”林靜橦攤開手,擺出一副任君**的姿態。

“別以為我會憐香惜玉。”馮斯哼了一聲,但手裏捏著刀,還是不敢刺下去。畢竟“有人被刀刺了卻絲毫不受傷”這種事,實在和自己的日常認知相悖,萬一自己判斷錯了呢?萬一林靜橦其實是一個高明的魔術師,施展了什麽連他都看不穿的魔術手法呢?要是那樣的話,自己這一刀下去,可就麻煩了

馮斯反而笑了起來:“忘了告訴你,我什麽都吃,就是不吃激將。”

他舉著刀,來到客廳的一側,對著書櫃猛地一刀刺了過去。哢嚓一聲,剔骨刀刺穿了書櫃,書櫃上留下一個醜陋的圓洞。

“的確是真刀無疑,”他歎了口氣,“看來黨考驗我的時刻真的來了。作為一個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我絕不能向敵人妥協……”

馮斯嘴裏胡言亂語著,似乎是以此來消解內心的混亂與緊張。但這顯然是一個有效的方式,他看起來不停地嘮嘮叨叨就像是發了神經,雙手卻越來越穩定。他來到林靜橦身邊,抓起了她的右手。

“你的手真是漂亮,以後我的營銷微博越做越大之後,可以考慮開店賣開運物騙錢,到時候一定請你當手模……”馮斯說著,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間大吼一聲,“為了部落!”

他一把把林靜橦的右手按在旁邊的立式音箱上,一刀紮了下去。

刀尖穿過了林靜橦的掌心,馮斯百分之百地能確定這一手感,事實上,他還能清晰地感受到刀尖紮進了手掌之下的實木音箱的木板裏。毫無疑問,沒有任何魔術能做到這一點,這一刀確實刺穿了林靜橦的手掌,確鑿無疑。

但仍然沒有流血,林靜橦也並沒有喊痛,隻是靜靜地望著他,目光裏仿佛是在說“這下子你終於肯相信了吧?”

馮斯慢慢地拔出刀,眼看著林靜橦手上出現一個小小的、光滑的圓洞,然後在半秒鍾之內完全愈合。手背上的肌膚依舊白皙如凝脂,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他扔下刀,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半天沒有說話,心裏忽然回想起幼時的往事。那時候母親還沒有死,父親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固然窩囊,但父子之愛仍然是存在的。有時候母親就會逗他:“以後你長大了可一定要好好讀書上大學找個正經工作,別跟你爸爸一樣去做道士啊。”

“道士有什麽不好的?反正能娶媳婦,不做和尚就行了嘛……”馮琦州灰溜溜地說。

“我才不要做道士!”馮斯奶聲奶氣地說,“我也不做和尚!老師說和尚道士都是騙人的!”

那時候他還很小,並不懂什麽哲學,但是天性中隱藏的某種自信、或者說傲慢讓他從不相信任何怪力亂神。可是現在,某些超越自然常識的東西出現了,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眼前,讓他無法懷疑,無法推翻。

“怎麽樣?有什麽想說的嗎?”林靜橦問。

“想說的太多,不知道從何說起,”馮斯慢吞吞地說,“但是我有一條人生箴言:寧可騙盡天下人,也絕不能欺騙自己,欺騙自己的都是傻逼。這一切,我就算再不願意相信,也非得強迫自己相信——不然我就成傻逼了。”

“你們顯然都是屬於這樣的特殊群體了,而且還分化成不同的派別,”馮斯斟酌著字句,“稱之為超能力也好,異能也好,魔法也好,妖怪也好,總之就是個名詞兒,無關緊要。那麽,我也是和你同樣的人嗎?你們都想接近我,是不是因為我身上蘊藏著比你們更加強大的……這種異能?”

“而這些異能魔法超能力,到底有多少種表現形式?肉體不被傷害應該隻是其中的一種,其他的又是什麽樣的?我呢?到現在為止我並沒有發現我身上有任何特異之處。我的力氣不比別人大,速度和反應不比別人快,我挨打也會疼,不必動刀子,拳頭就能把我打得頭破血流。”

“看來我要推翻剛才說的話了,”林靜橦歎了口氣,“你的反應比我想象中還要快。可惜的是,你問的這些問題,我現在都還不能告訴你答案。”

“那你為什麽要向我演示這一切?尋開心麽?”馮斯問。

“隻是因為我們認為,需要先讓你有一點心理準備,”林靜橦說,“如果你能一直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那是最好的,但是不幸的是,在不同的‘派別’——用你的話來說——的攪和下,尤其是你那位了不起的父親的保護下,你已經發現了世界的異常。而根據你的性格,你會不斷地調查下去,不斷地主動尋求一個又一個的新的危險,而我們沒有辦法每一秒鍾都照護著你。”

“所以你演示這一切,是想要……讓我知難而退?”馮斯順著她的思路猜測下去,“你是想告訴我,我所想要挑戰的力量,不是這個平凡的世界所能控製的,所以最好是忘掉這一切,安安心心地過我的尋常生活。如果你們需要我,我就能被你們抓出來效力;如果不需要,我幹脆一輩子做傻子。”

“所以我最喜歡和聰明人說話,”林靜橦向前走了兩步,臉幾乎要貼到馮斯的麵頰,一股淡雅的幽香直撲入他的鼻端,“和聰明人說話最省力氣,有時候他們能直接替你把你的想法說出來。你答應麽?”

“我要是答應的話,以你們的實力,大概還能給我不少好處吧?”馮斯和她對視著。

“那是當然了,”林靜橦甜甜地一笑,“比方說,這套房子的房產證立馬就能換成你的名字。如果你看上什麽車,無論哪一款,無論中國大陸是否有售……”

“如果我看上你了呢?”馮斯打斷她,“如果我看上你了會怎麽樣?”

林靜橦的臉色微變,自從馮斯和她認識以來,她的臉上幾乎一直都帶著那種溫柔而迷人的微笑,但在這一刻,她的眼神裏透出一絲厭惡。當這一絲厭惡流露出來的時候,她的整個人好像完全改換了氣質,呈現出一種冰山般的冷酷。不過很快地,她迅速收斂了這種刀鋒般的氣場,眼神裏也不再有情緒,像是黑色的深潭。

“下堂課見,老師。”他擺擺手,向門口走去。林靜橦已經恢複常態,但並沒有阻攔他。走到門口的時候,馮斯又站住了:“對了,我能問一問你那位老祖母的事情麽?”

“你想問什麽?”林靜橦冷淡地問。

“她是怎麽被一個中國道士救走的呢?在宗教法庭的重重看守之下,救走一個女巫其實挺不容易的,”馮斯悠悠地說,“所以我冒昧地猜一猜,她其實經受了火刑,隻不過火燒不死她,就像刀子殺不死你一樣,是麽?”

“也許吧。”林靜橦神情漠然。

四、

“也就是說,那個姓林的……老師,肉體不會受到傷害?”文瀟嵐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下巴,似乎是真的害怕像馮思所說的那樣,下巴由於吃驚而脫臼,“你確定你不是在耍我?”

“我如果要耍你,也不會拿我爸的死來尋開心。”馮斯說。

文瀟嵐點點頭:“說得也是。可是,這些玩意兒聽起來也太玄幻了,我簡直覺得像是在看漫畫。”

“要真是漫畫就好了……”馮斯躺在草坪上,看著陰沉沉沒有星月的夜空,“漫畫的主人公都有主角光環的,要死也得撐到最後,我還真不知道哪天或許就稀裏糊塗掛掉了。對了,林靜橦並不是完全不會受到傷害。按我的觀察,她應該隻是不會被金屬所傷。”

“金屬?”

“離開之前,我注意到一點,她的手背雖然完好,手掌心卻隱隱有點很微小的傷口。我思考了一下,可能是因為刀子紮下去之後刺破了音箱的實木麵板,翹起的木刺紮傷了她。也就是說,金屬的刀子傷不了她,木頭卻可以,其他材質估計也行。”

“然後我還問了她關於她那位老祖母的情況,和我猜想的差不多,她那位女巫的老祖宗很可能是被宗教法庭執行了火刑,然後又活了下來。她不能被金屬損傷,她的祖宗不會被火燒死,你能想到點兒什麽?”

文瀟嵐想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地說:“金屬和火焰,難道是……五行?金木水火土?”

“沒錯!”馮斯點點頭,“當然也可能未必是道家,也可能是西方的風土水火四元素。也就是說,我遭遇到的這些怪事,多半還是和我們已有的神話體係有關,我爸的書櫃上也有很多神話方麵的書籍,這是一個重要的暗示,關鍵是要找出其中的規律。”

“已有的神話體係……那可不好找,”文瀟嵐說,“這方麵的資料用浩如煙海來形容都算輕了。”

文瀟嵐沒有說錯。即便猜到了事件可能與神話有關,一時半會兒也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方向,單是中國流傳的神話就足夠讓人撓頭了:道教神話、佛教神話、民間神話、民族神話……而且馮斯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琢磨,學期漸漸走向尾聲,考試也逐步開始。

考毛概的前一天夜裏,楊紹芬忽然急症發作。她長期患有哮喘和慢性阻塞性肺炎,還有支氣管炎導致的心室肥大,那一夜忽然間就哮喘發作喘不上氣。寧章聞趕忙給馮斯打電話,馮斯第一時間叫了救護車,但楊紹芬的身體實在太虛弱,同時並發心室衰竭,最終沒能搶救過來,在淩晨時分去世。

毛概這種走過場的課都是開卷考試,難度很低,馮斯草草抄完了書,急忙趕往醫院幫助寧章聞料理後事——這一套流程他剛剛走過,已經很熟了。幾天之後,楊紹芬的遺體被火化了,骨灰暫時寄存在殯儀館。

“我們兩個,都沒有爹媽了。”寧章聞紅著眼圈對馮斯說。

這之後他更加瘋狂地沉浸在工作中,幾乎每天隻睡四小時。他不隻局限於網絡,還經常坐公車去國家圖書館翻找古籍,文瀟嵐有些擔心,馮斯卻擺擺手:“他本來就是不擅長宣泄情緒的那種人,不找點事情把思考的空閑占滿,搞不好要瘋掉的。讓他忙一陣子吧,過段時間慢慢就好了。再說了,去圖書館也不錯,至少是出門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換個環境。”

“北京現在的空氣質量,恐怕不出去更好點兒吧……”文瀟嵐嘀咕著,但也承認馮斯說得有點兒道理。

除此之外,這段時間倒是風平浪靜,沒有其他的敵人出現,猴子也沒有再現身。至於林靜橦,結束了學期的課程後就再也沒有在學校出現,盡管據傳說,她在本學期僅有的三節課上獲得了學生的廣泛讚譽,下學期的外教口語還得是她來上。

因此馮斯好歹是順順當當混完了這個學期,已經出了成績的科目全部及格,剩下的按他的自我判斷也應該沒問題。最後一門考試是大學英語,對他而言小菜一碟,一個小時就考完交卷。走出教室打開手機,他看到寧章聞發給他的短信:“我找到了。快來國圖。”

他連書包都顧不上回宿舍放下,急匆匆跳上公車趕往國圖。白石橋附近一如既往地堵得一塌糊塗,他索性提前一站下車,一路小跑來到國圖門口。但這時候撥打寧章聞的手機,卻死活無人接聽。他猜測或許是寧章聞把手機調成了震動,打算過一會兒再撥,這時候身後傳來警笛聲。

回頭一看,來的果然是一輛110的巡邏警車,他的心裏陡然間升起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這時候國圖裏開始有大量的人流湧出,和往日陸陸續續有出有進的景象全然不同。馮斯趕忙攔住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叔叔,請問發生了什麽事?”

“出事了,閱覽室裏有一個看書的人被捅了,一地的血,不知道死沒死。”中年人說。

“長相不清楚,穿著一件黑黃相間的風衣……”

馮斯的心沉了下去。寧章聞的確有一件黑黃相間顏色的風衣,那是文瀟嵐替他挑的,馮斯和文瀟嵐都誇他穿上這件衣服顯得青春帥氣,他也很高興,在家都經常穿著這一身,弄得兩人哭笑不得。

想到這裏,他大步向著館內跑去,門口的工作人員攔住他,他喊了起來:“被刺的那個人是我的朋友!請讓我進去!”

“那也不行。”工作人員搖了搖頭,一副拒絕通融的姿態。馮斯怒從心起,差點就要一拳頭打過去,但立刻反應過來這樣隻會更誤事,於是強壓住火氣,纏住工作人員軟磨硬泡。兩人正在糾纏,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

“讓他進來吧!”離館門不遠的一個三十來歲的便裝男人一邊說著,一邊亮出了他的警官證。看來這應該是個來此借閱的警察,沒想到會剛好碰上突發事件。

被刺的果然是寧章聞,他的腰部有一個深深的傷口,早已昏迷不醒,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們把他平放在地上,都不敢挪動。120倒是早就打過了,但此刻國圖附近仍然在大塞車,救護車一時半會兒也突不進來,反倒是110巡邏車離得近,第一時間就到了。仍然是先前放馮斯進來的那個穿著便衣的警察當機立斷:“等不及了,馬上用警車送他去醫院!”

“你也跟著來吧。”警察衝著馮斯一指。

馮斯點點頭,忽然想到些什麽,撲到寧章聞之前坐著的桌子前,看清了上麵放著的書的封皮。這本書的名字叫《空齋筆錄》,作者名叫“空齋無名生”。

他牢牢記住了書名和作者名,然後跟在警察們身後離開了圖書館。

還好警察決斷得快,寧章聞並無生命危險,但仍舊昏迷不醒,還得留在醫院ICU病房監護觀察。坐在ICU病房外的長椅上,馮斯臉色鐵青,文瀟嵐禁不住十分擔心。

“這又不是你的錯,別想太多了。”文瀟嵐小心翼翼地說。

“不是我的錯還能是誰的錯?”馮斯輕聲說,“我爸的死怪不得我,因為他本身就是知情人和參與者,可是寧哥……他什麽也沒做錯。而現在寧哥被人刺了一刀,你呢?”

“我不會有事的,”文瀟嵐拍拍他的手背,“我可是練過跆拳道的!”

馮斯輕輕一笑,沒有回答。過了好久,他忽然說:“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你。我們雖然是初中同學,但當年的關係也就是一般般,隻不過就是不至於吵架打架而已,高中更是好幾年沒聯係。但上大學重新碰頭之後,我一直覺得,你對我簡直就像是多年來一起逃課玩遊戲的老朋友,什麽事都願意幫我,甚至經常會壓抑著自己的脾氣來安慰我,就像你剛才說話時那樣,小心、謹慎。我不是一個喜歡自我陶醉的自戀狂,很清楚我有幾斤幾兩,不會覺得自己魅力超群能夠從初中吸引你一直到現在,更不會覺得我比現在在追你的那個大三學長更優秀……”

“所以,到底是為了什麽?”馮斯說,“請接住我這句一切惡俗言情片裏都必備的惡心台詞,並且給我一個答案:你為什麽會對我那麽好?”

文瀟嵐輕輕咬了咬嘴唇,衝著馮斯輕輕一笑:“那我也送一句必備台詞給你:這是個秘密,就不告訴你。”

原來文瀟嵐笑起來也這麽好看,馮斯呆呆地想。比起林靜橦如明月一般神秘莫測的迷人笑容,文瀟嵐的笑就像是金色的陽光。

他還想要繼續追問下去,走廊的另一頭走過來一個人。這個人一身警察製服,但馮斯上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一身便衣。這正是那個放馮斯進館、又果斷用警車送寧章聞到醫院的警察。這個人長著一張滿和善的臉,眼睛很小,乍一看像是沒睡醒。

“坐,坐,就是過來隨便找你聊聊。”看出馮斯想站起來,他很隨意地衝馮斯擺擺手。

“還沒來得及謝謝您呢。”馮斯說。

“小事,不值一提,”警察衝文瀟嵐點點頭,在馮斯身邊一屁股坐下來,“分局刑偵大隊,曾煒。”

“凶手有線索了嗎?”馮斯問。

曾煒側過頭,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這句話問得很隨意,在朋友受重傷的情況下也幾乎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像是例行公事的問話——你早猜到凶手不好抓了?”

馮斯嘿嘿一笑:“您這是打算扮演福爾摩斯呢?”

曾煒也跟著笑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突然問了另外一句:“你當時還沒有進館,沒有看到傷者的相貌,為什麽那麽肯定受傷的是你的朋友?”

“我在外麵聽一個路人講了講他的外貌和衣著,這才知道是他受傷。”馮斯麵不改色心不跳。

“哦,這麽回事。”曾煒淡淡地一笑,依然沒有再追問,好像他提的每一個問題就隻是為了試探馮斯的反應,淺嚐輒止。他打量了一下馮斯,又接著說:“我記得你的臉。兩個月之前,你的父親被人謀殺了,這個案子歸我們分局經辦,不過不歸我管。”

馮斯一下子僵住了。曾煒從身上掏出一包煙,想起這是在醫院,隻好又塞了回去:“你的運氣好像不是太好。先是你父親遇害,然後又是你的朋友。”

馮斯沉默了一會兒,謹慎地選擇著措辭:“這大概就是人生吧。天有不測風雲。”

“是啊,人生!天有不測風雲!”曾煒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多小心點兒。回頭再有什麽情況需要了解,我再來找你。”

“沒問題,隨時歡迎。”馮斯點點頭。

曾煒站起身,不緊不慢地離開,馮斯看著他的背影,眉毛絞成一團,發覺自己又遇上了一個難纏的對手。

“你先回去休息吧,”文瀟嵐說,“這裏我盯著。”

“你就不擔心……”

“縮頭也是一刀,”馮斯說,“再說了,不管是哪一方的對頭,對我好像都還有點顧忌,趁著他們還有這樣的顧忌,我得多幹點兒活。”

國圖當天下午被迫閉館,第二天早上重新開放時,馮斯幾乎是第一個進入的人。

他很順利地借到了那本《空齋筆錄》。這是一本明末清初的誌怪故事集,作者名叫空齋無名生,大概是那個年代的一個無名讀書人,所謂“空齋”,估計就是他讀書的破茅草房的雅號。這本書裏記錄了許多光怪陸離的鄉野傳說,但作者的文字粗糙乏味,還夾雜著許多別字和錯誤的文法,難怪後世基本沒人聽說過,隻剩下在國圖影印存檔的價值。

馮斯仔細審視著目錄,突然之間,兩個大字躍入眼簾:“太歲”。他禁不住心裏咯噔一跳。所謂太歲,就是視肉的另一種稱謂。他明白,寧章聞一定是讀到了這則故事,並且從中找到了一些不一樣的信息。他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細細地讀這個故事。他發現,作者其實是以《太歲》為標題,搜羅了八個不同的和視肉有關的傳說,其中的六個都是尋常的吃了太歲延年益壽的故事,或者尋常百姓為了得到太歲相互爭鬥導致慘死、反而折壽的寓言,但另外兩個卻頗有些與眾不同,和他所想要查找的方向不謀而合。

五、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元成祖元貞年間。這一年夏天,河南的一個農民在打井的時候,挖出了一枚太歲,一時間鄉民嘖嘖稱奇,都湧到他家圍觀這個稀罕物。一個青年人看過之後,回家把此事告訴了他的祖父,祖父卻不以為然,搖著頭說:“太歲這樣的東西,所謂食之能益壽延年,其實不過是世人以訛傳訛,是否可靠很難說。但是有道之士卻未必會認為太歲是好東西,他們或許反而認為太歲不吉。”

青年很奇怪,追問祖父為什麽會這麽說,祖父沉吟許久,講述了一段往事。原來他年輕時曾經身入道門,在大都白雲觀做過道童。那時候白雲觀最德高望重的道士是衝虛大師於誌可。於誌可是得道仙人長春子丘處機的徒弟,曾隨丘處機遠赴西域接受成吉思汗的召見,他一生簡樸自律,後來去世下葬時,除了隨身的一衲一袍,連任何隨葬品都沒有,因此深得白雲觀道士和大都百姓景仰。

於誌可七十大壽時,大都城內的王公貴族紛紛贈送厚禮,都被他婉言謝絕,但蒙哥皇帝的禮物是無從拒絕的。所以在做壽那一天,全觀的道士都在山門前恭迎欽差的到來。青年的祖父也在隊列中。他眼看著欽差宣讀完蒙哥的聖旨後,從身後隨從舉著的托盤上揭下了黃色的綢布,露出其中的禦賜壽禮:一塊珍貴的太歲。

於誌可喘了幾口粗氣,這才慢慢鎮定下來,向欽差賠禮。欽差當然知道於誌可是皇帝器重的有道高人,以他的身份還沒有資格為難對方,因此哈哈一笑,反而溫言安危,並沒有什麽責備。

由於發生了這個奇怪的小插曲,這一天的整個壽禮都籠罩在一種抑鬱的氛圍裏。當天夜裏,於誌可發起了高燒,年輕人的祖父被派在於誌可身邊隨侍。於誌可年老體衰,在病中更是神誌不清,整個晚上都在不斷地說著胡話,年輕人的祖父聽到他反反複複地提及幾個詞匯:邪米思幹大城、視肉、妖道、怪物、妖邪、兩丈高。

足足十天之後,於誌可的病才慢慢痊愈。他並沒有作出任何解釋,全觀上下也都對此事絕口不提,皇帝禦賜的視肉也被收藏起來,並沒有交給於誌可服用。

一年之後,於誌可溘然長逝,年輕人的祖父也選擇了還俗,離開白雲觀回到河南老家,娶妻生子,那段短暫的道士生涯在記憶裏也漸漸變得模糊。但他永遠都記得那一次事件,記得於誌可仿佛魂飛魄散一般的驚恐表情。他對自己的孫子說,太歲恐怕絕非人們印象中的好東西,於誌可一定是在當年隨丘處機西行時,在邪米思幹大城遇到了什麽和太歲有關的災難,可見太歲此物多半不吉。他又說,那家挖到太歲的人家,恐怕也會有難。

幾天之後,祖父的話真的應驗了。那家人將太歲分而食之,結果全家十一口人全部暴斃身亡。

第二個故事的年代要久遠得多,發生於西漢元狩元年。當時有一位名叫王直的小偷,家住壽春,看中了城裏的一戶楊姓富商,想要潛入盜竊。他挑選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從狗洞鑽進楊家後院。剛剛溜進事先打探好後選定的房間,他就聽見外麵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像是有很多人進來。他從窗縫往外一看,大吃一驚:名叫楊麓的富商果然迎來了一位帶著很多從人的訪客,這位訪客不是別人,正是壽春的主人——淮南王劉安!

而且劉安與楊麓一同向著他藏身的這個房間走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誤。他搞錯了方向,竟然鑽進了楊麓平時用來接待重要客人的書房。此時無法可想,他隻能藏身於書房一角,把身體盡量縮在一個大花瓶後麵,祈禱自己不被發現。

所有的從人都留在了屋外,隻有主客二人走進了書房,接下來的一幕又讓躲在屋角的王直瞠目結舌:主客二人一個坐了下來,另一個站立在一旁。然而,和兩人身份不相稱的是,坐在榻上的是富商楊麓,而堂堂淮南王竟然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主上,我、我也不想這樣的!”高貴的淮南王大為慌張,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我隻是順道、順道、順道……”

他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了,楊麓冷笑一聲:“我賜予了你神力,難道是為了讓你滿足自己的私欲的麽?”

劉安滿頭大汗:“我這其實也是……也是為了主上的大業著想。淮南國畢竟實力有限,如果我能奪取天下……奪取天下的話,那麽……”

“如果能有奪取天下的實力,我又何必來養你這條狗?”楊麓拂袖而起,“難道我的頭腦還不如你這個豬腦子夠用!我既然允諾了傳授你長生成仙之術,以後篡權奪位不過是遲早的事,到時候你我各取所需,你以萬世之壽永葆基業,哪點不好?你這個蠢貨非要現在就開始謀逆,如今計劃敗露,朝廷的人馬上就要趕到,我手裏的事還沒有完成,一切都被你毀了!”

劉安渾身顫抖,把頭深埋下去,不敢抬起頭來。楊麓則慢慢恢複平靜,重新坐了回去,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變得淡漠:“我將離開這裏。”

“您……離開?”劉安大為惶急,“您如果離開了,那我該怎麽辦?主上,您不能丟下我不管!”

“自作孽,不可活。”被淮南王稱為“主上”的楊麓淡淡地吐出這六個字。

劉安緩緩從地上爬起,站直了身體,手握住了懸在腰間的劍柄。躲在暗處的王直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也可以想象,此刻的劉安必然是目露凶光,滿身殺氣。

楊麓卻穩穩地坐著不動,好像劉安在他麵前隻是一個色厲內荏的空架子。他像是無意地用右手拿起了放在身旁桌上的油燈,然後把左手手掌放在了正在燃燒的火苗上。王直很是吃驚,但過了好一會兒,他都沒有聞到意料之中的焦糊味兒,而楊麓的身形巍然不動,並沒有絲毫痛楚的顯現。

“你真覺得你有能力傷到我嗎?”楊麓的聲線平穩,果然是半點沒有被火焰所傷。

劉安一瞬間崩潰了。他跌坐在地上,聲音裏已經帶著哭腔:“求主上救我一命!求主上救我一命!”

“救你一命?”楊麓的語氣充滿了嘲諷,“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價值讓我救你一命?”

劉安跪伏在地上,以爬行的醜陋姿態爬到楊麓麵前,低聲說了幾句話,楊麓沉吟了一陣子,緩緩地說:“試試吧。能不能救下你的命,看天意。”

劉安千恩萬謝,伏地不起。楊麓不知扳動了什麽機關,坐榻旁的地麵上露出一個大洞,洞裏傳出一陣奇怪的聲響,像是有什麽大型野獸在呼吸。過了一會兒,一個物體從地洞裏慢慢地爬了出來。

劉安像是見過這個怪物,並沒有顯得驚奇。他挪動著雙膝,虔誠地向著這個菜青蟲一樣蠕動著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磕頭,仿佛是在祈求神獸庇佑。楊麓的嘴裏發出一陣刺耳的怪音,不似人聲,像是對怪物發出了什麽命令。怪物聽到聲音後,加快速度爬到了劉安身前,身體靠在了劉安的肩膀上。

劉安痛叫一聲,似乎是被咬住了,但還是極力忍住痛,身體因為極度的痛楚而不停顫抖。過了好久,怪物才離開他,又發出那種呼嚕呼嚕的喘息聲。王直猜想,它應該是累壞了。

“剩下的,看你的造化了。你走吧。”楊麓說。

怪物縮回了地洞。劉安在地上恭恭敬敬對楊麓磕了一個響頭,這才爬起,捂著肩膀走出門去,肩頭有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口,看來是剛才那個怪物送給他的禮物。

王直又等了很久,直到楊麓重新關好地洞離開後,才敢偷偷翻窗出去,然後火速逃離這個隱藏了無窮秘密的主宅,再也不敢打楊麓財產的主意了。

不久之後,武帝的特使在壽春找到了劉安謀反的確鑿證據,淮南王被逼自殺。但是民間卻有傳言,說淮南王的自殺隻是假象,就在武帝派兵抓捕他的時候,他吞下了事先煉製好的仙丹,與身邊號稱“八公”的八位一同修道的幕賓一起升仙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