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血腥的誕辰

一、

北京市區早就禁絕了街頭賣藝,但馮斯的學校本來所處地點相對偏僻,管製也鬆一點,所以現在這個小文化廣場上擠了不少人,圍觀著一場猴戲。

表演的猴子是一隻中國境內常見的獼猴,身上的毛掉了不少,臉上有一個赤紅色的肉瘤,看外形十分醜陋。但它的身手異常的靈活,借助著幾件鐵棍、鐵環、兒童自行車之類的簡單道具,表演出了各種匪夷所思的精彩動作,換來圍觀者們的陣陣掌聲。

在一口氣翻了幾十個跟鬥之後,猴子開始喝水進食,休息一陣子。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走到場中,捧著一個鐵盤向觀眾要錢。這個小姑娘長得很是水靈,一張圓圓的蘋果臉上掛著天真的笑容,十分可愛,就算有不想掏錢的人,看著她可憐巴巴的眼神也會心軟。

小姑娘轉了一圈,鐵盤裏裝滿了零鈔,其中也夾雜著幾張大票子,看來收入頗豐。她正在手腳麻利地收拾著鈔票,人群忽然散開了,兩個染著火紅頭發的青年人走了過來。這兩人一胖一瘦,穿著印有死亡重金屬圖案的背心,脖子上掛著粗長的銀鏈,右肩上都紋著一隻凶惡的大鷹,看來不是善茬,而圍觀的人們就像看到了信號一樣,都趕緊離開了。

兩個青年來到小姑娘麵前,凶神惡煞地看著她,小姑娘打量了他們一下,再看看周圍快速散去的人群,似乎明白了點什麽。

“這一片是我們罩著的,你在這兒賣藝,就得上供,明白嗎?”胖青年惡狠狠地說。

小姑娘手裏依然往錢袋裏裝錢,嘴裏歎了口氣,搖搖頭說:“八十年代錄像廳港片的台詞,地攤淘來的民工背心,批發市場論斤吆的狗鏈子,街邊鋪子三塊錢包洗剪吹的染發水平,比貼紙質量還糟糕的紋身……這年頭的地痞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能不能先學會丟臉兩個字怎麽寫?”

胖流氓勃然大怒,伸手就是一耳光向她扇了過去。但手剛剛揮到一半,一道黑影猛然從旁邊竄出,胖青年慘叫一聲,收回手來,上麵已經多了一排血肉模糊的牙印。那是那隻醜陋的猴子,眼見主人受到威脅,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了過去,重重地一口咬在胖流氓的手腕上。

瘦流氓見勢不妙,抬腿想要踢,但猴子反應奇快,一下子躥到一旁,瘦流氓收腳不及,一腳踢了個空,倒是差點把自己的腳扭傷。他更加惱火,從腰間拔出一樣東西: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雖然同樣是劣質貨,但這畢竟還是管製刀具,危險性不小。

猴子也看出了這把刀的厲害,小心翼翼地一點點退後,瘦流氓則和捂著手腕的胖流氓左右夾擊,一步步逼了上去。小姑娘又搖了搖頭:“天堂有路你們不走,我也救不了你們啦。”

她抬起頭,好像是在望天,無精打采地嘟噥著:“快點動手吧,免得一會兒把警察招來……”

這句話簡直像是個召喚咒,兩名流氓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被人從身後抓住了脖子,一股無法抗拒的大力把他們的腦袋撞到了一起。砰地一聲響,兩人癱軟在地上,暈了過去。

小姑娘這才低下頭,看著剛剛出手擊倒這兩個流氓的人。那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身高超過了一米九,一張臉顯得端方忠厚,但體形魁梧得像個橄欖球運動員。他望著小姑娘,語氣裏充滿了埋怨:“他們要錢就給他們嘛,你還真缺這點兒賣藝的錢麽?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出門在外……”

“出門在外千萬不要惹是生非,能退讓就盡量退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心駛得萬年船……”小姑娘像背書一樣一口氣說了下去,“行啦行啦,區區兩個小地痞,不會影響世界和平的。你那麽大的個子,膽子比我還小呢。”

身軀魁偉的年輕人寬容地一笑,並沒有生氣。他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好啦,趕緊收拾收拾快走吧,這兩個小流氓應該是底層的小痞子,上頭還有頭目管著的,別把那幫人一窩蜂都招來了。”

小姑娘這次順從地點點頭,轉身招呼猴子,卻突然間驚叫一聲:“哎呀,傷口又流血了!”

果然,猴子的胸口滲出了一絲絲血液。小姑娘連忙給它塗藥,口中抱怨連連:“都怪那個姓馮的!要我說,直接把他抓回去關起來不就了結了?幹嘛弄得那麽複雜?”

年輕人搖搖頭:“二叔既然那麽吩咐了,就一定有他的用意。按二叔的脾氣,這要放到以前,別說抓他回去,殺了他都有可能,但現在卻非得留著他。照我看,恐怕是有什麽大的危機臨近了,二叔不敢扔掉這個保險。”

“就他那副樣子,真能變成……保險?”小姑娘一臉茫然。她咬了咬嘴唇,忽然鄭重地問:“會有那麽糟糕嗎?那個東西……真的會覺醒?”

“但願不要,”年輕人說,“它已經沉睡了那麽久,還是就這樣永遠地沉睡下去、永遠不要醒來的好。否則的話……”

二、

“喂!你打算睡上一年是嗎?快醒醒!”文瀟嵐伸出手,在馮斯耳朵上重重地一擰。

馮斯痛叫一聲,捂著耳朵慢慢睜開眼睛。他正躺在寧章聞的**,看樣子睡了很久了,而寧章聞卻坐在電腦前,雙手頻繁地進行操作。

“讓我們倆幹活,你一個人享清福,倒還真美!”文瀟嵐一麵說著,一麵替寧章聞倒了一杯水。寧章聞仍然是微微一咧嘴,表示謝意。雖然他已經漸漸能和馮文二人說一些話,但是笑這個表情,卻始終未能恢複。

“我那是在統籌全局,你不明白。”馮斯伸了個懶腰,臉上依舊睡意正濃。

“你上次給我那張照片,要我幫你查出背景裏那座山的名稱,我已經查出來了。”文瀟嵐說。

馮斯一下子坐了起來:“在哪兒?”

雖然仍舊沒有把父親去世那一夜的真相告訴文瀟嵐,但馮斯還是把父親與祖父的合影交給了她,托她幫忙查找那座山的名稱與位置。文瀟嵐家境不錯,從小就對旅遊情有獨鍾,也認識不少全國各地的旅遊愛好者。而對於馮斯,她似乎始終帶有一種寬容,總是盡量幫他的忙,不去追問太多。

“我用馬甲把這張照片傳到網上,就說照片是我即將死去的患老年癡呆的爺爺一直捏在手裏的,我需要找出照片的所在,為他了卻心願,”文瀟嵐說,“這樣的故事很好編——別以為就隻有你會編心靈雞湯。”

“你辦事,我放心。”馮斯十分滿意。

交給寧章聞的任務則複雜許多了,因為那張大腦狀的怪物圖片萬萬不能泄露出去,否則鬼知道會招來些什麽。兩人商量之後,決定由寧章聞利用黑客技術侵入全國各地的圖書館數據庫,從中檢索相關內容。這麽龐大的工程量當然不可能光憑人力完成,所以寧章聞首先還得編寫一個自動智能檢索的程序。這樣的挑戰極大地激發了寧章聞的熱情,他幾乎是廢寢忘食地投入到工作中

“我們倆都有活幹,那你幹什麽?夢神仙姐姐?”文瀟嵐問。

“別說得那麽庸俗,我隻是在等五一長假。”馮斯說。

“五一?幹什麽?”文瀟嵐不解。

“去一趟東北,”馮斯神秘地一笑,“你們倆都有活幹,我也有活幹。”

“你反正天天逃課,每一天對你來說都是長假,還裝模作樣等什麽五一?”文瀟嵐十分不屑。

馮斯一臉苦相:“線性代數的老師已經放出風來,我要是再缺她一次課,她就不讓我這學期及格。老處女是這個世上最大的惡……”

現在已經是四月二十九號,第二天沒課,相當於長假已經開始。馮斯早已買好了第二天的火車票,但沒想到就在出發前一天,文瀟嵐居然已經找出了他的家鄉所在。

“這座山叫雙萍山,位於貴州西南的一個鄉,風景一般,交通不便,所以去過的人很少,”文瀟嵐告訴馮斯,“你得先到貴陽,換汽車到晉安縣,然後再換一次車……”

“夠麻煩的,”馮斯琢磨著,“而且那種偏僻的山區,指不定遇到什麽事,七天時間不夠,隻能放到暑假再說了,我還是先去東北吧。”

“行,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大概已經把去雙萍山的行程須知都幫你整理好了。”文瀟嵐點點頭。

馮斯扭過頭,看了她一眼:“這一次不管我要做什麽,你都完全不問為什麽,這真是不像你的性格。難道你是在表達對一個喪父喪母的窮光蛋的同情?”

“我隻是覺得,你這次可能真正遇到了大麻煩,”文瀟嵐慢悠悠地說,“你不說,並不代表不信任我,也許隻是不想把我卷進去,那反而是看重……尊重我的表現。既然這樣,我也隻能盡力幫你,讓你早點擺脫這個麻煩。”

馮斯沉默了許久,忽然笑了起來:“看來我真是垃圾小說讀多了,滿腦子都覺得女人就是應該尋死覓活‘你必須告訴我真相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不告訴我就是你有別的女人了……’現實生活和八點檔電視劇還是不一樣的啊。”

文瀟嵐白了他一眼:“就你那副德行,還想有什麽別的……”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臉上微微一紅,連忙咳嗽一聲:“我巴不得能有個女人管管你那張破嘴。說正經的,你的事情雖然你極力想要保密,但一口氣死那麽多人,消息不可能不傳出來,所以那天晚上的情況……我也略微知道了一點。你要小心。”

“我會的。對了,給我點零錢,暴眼兒新疆大爺的羊肉串該開賣了,我去給寧哥買點串兒。”

“直接破整錢不就行了麽?”

“新疆大爺每天剛開張的時候都缺零錢,給他一百的就跟要了他親命似的:‘跟你們說了好多次了嘛,我哪有那麽多零錢找嘛,要不然你就幹脆烤五十串嘛……’”

文瀟嵐被逗樂了,伸手掏出錢包,然後一拍腦袋:“哎呀,我也沒零錢了,都給猴子了。”

“猴子?什麽猴子?”

“今天早上陪去文化廣場那邊買東西,路上見到一個耍猴賣藝的。那隻猴子雖然醜了點,演得特別好……”

“醜?是不是身上斑禿、臉上有一個紅色的瘤子?”馮斯打斷了她。

文瀟嵐一愣:“是啊,你怎麽知道?你以前見過麽?”

“不隻是見過……”馮斯沉吟著,“猴子的主人是什麽人?你見到了嗎?”

“見到了,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長得挺可愛的。”

“小女孩?那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壯實的男人?。”

“周圍的觀眾裏好像有個高個子壯漢,但我沒注意,給過錢就走了。”文瀟嵐說。

“你去替寧哥買串兒吧,他不喜歡羊肉串,喜歡肉筋和板筋,再加一串肥腰。”馮斯說著,轉身向門口走去。

“你是想要去找那隻猴子嗎?”文瀟嵐反應很快。

“不是我想要找那隻猴子,是猴子想要找我。”

馮斯騎上自行車,把附近幾個可能街頭賣藝的地點都逛了一遍,卻並沒有發現那隻猴子。不過他在文化廣場從幾個跳舞的大媽嘴裏打聽到了白天發生的那場打鬥。

“那個大個子好厲害,就跟電視裏的特工一樣,一下子就把那兩個小流氓給整暈了,”大媽興奮地描述著,“那幫子渾小子就是不學好,成天搗蛋,這回有人能治他們了……”

馮斯耐心地聽完大媽的聒噪,再一次確認了廣場跳舞大媽是超越人類認知的神一樣的存在。以眼前這位大媽為例,當旁人見到尋釁滋事的地痞避之不及時,她卻以看諜戰電視劇的心態圍觀了整個過程,並且牢牢記住了小女孩和大個子的長相特征。

我黨的地下工作做得如此之好不是沒有原因的,馮斯想。

可惜的是,大媽畢竟不是職業間諜,沒有跟蹤到兩人一猴的去向,但馮斯倒也不著急了。很明顯,這兩個人的任務就是死跟著他,那麽他們遲早還會再現身。他隻是隱約記得在地下室打倒自己的那個人似乎不算特別高,但也可能是當時看花眼了,無論如何,猴子是肯定沒錯的。

“謝謝您,下次你們表演的時候,我一定來捧場。”馮斯對大媽說。

大媽滿麵紅光:“多叫點同學來。你們年輕人就該多聽點兒紅歌受受教育……”

第二天一早,馮斯坐上了去往沈陽的動車,然後換長途客車到達小城。 他按照審訊記錄上的地址找去,發現原址果然已經拆遷了,現在那裏是一片商用樓。他又找到當地派出所,以他招牌式的親切笑容和三寸不爛之舌與極不耐煩的戶籍民警磨了半天,總算磨得對方嘟嘟囔囔地幫他翻找拆遷資料。

“算啦算啦,大學生放著假期不玩出來做社會調研也不容易,”他從一個文件櫃裏搬出一摞布滿塵土的卷宗,“都在這兒了,你自己找找看吧。快點兒啊,要下班了。”

馮斯匆匆忙忙地翻閱著資料,終於找到了那個叫翟建國的人的去向。他所在的小區居民已經整體遷移到了另一處新建的高層住宅。當然,這個所謂“新建”,也已經是十來年前的事情了。

從派出所出來打上車,花了十五分鍾才坐到翟建國所在的新小區,這個距離對於這座小城而言已經算遠了。眼前的高層建築外麵看起來光鮮氣派,走進去卻能看到牆皮上斑斑駁駁到處都在脫落,某些牆體可以見到隱約的裂縫,甚至連電梯都壞了,建築質量可見一斑。

這又是一個窮人住的地方,馮斯得出了結論。

他腳步輕捷地爬上十一樓,來到翟建國家,敲響了門,但等了一分鍾,門裏沒有任何反應。難道翟建國不在家?

他很不甘心,又繼續敲了十多下,屋內終於有了響動。一陣拖遝的腳步聲後,門慢慢打開了,開門出來的是一個白發稀疏的老人。他弓腰駝背,臉就像一張風幹的橘皮,渾濁的眼球裏充滿了警惕。

“你是誰?”老人用嘶啞的嗓音問。

“我……我是來找翟建國先生的。”馮斯說。

老人眯縫著眼睛,打量了馮斯好一陣子:“我不認識你。你走吧。”

他顫巍巍地向屋內退了一步,準備關門,馮斯連忙伸手擋在了門板與門縫之間。門板狠狠夾到了他的手,他顧不上疼痛,大聲喊道:“我是為了十九年前的事情來找你的!”

翟建國愣住了,手上停止用力。馮斯接著說:“我見過一份和你有關的審訊記錄,但沒能看全。雖然不知道你當時為了什麽被捕,但我想告訴你,我的生日就是在你被審訊的前一天!”

翟建國臉色大變。他站在原地,布滿皺紋的臉頰輕輕抽搐了幾下,眼神裏充滿痛苦和驚懼,像是回憶起了一些極其不愉快的往事。馮斯不敢打擾他,靜靜地站在門邊等候。大約過了一分鍾後,翟建國突然大吼一聲:“我不知道什麽十九年前的事,也不知道什麽審訊!你快點滾!”

他雙手揪住馮斯的外衣領子,用力把他往外推。這雙顫抖的手並沒有多大的力氣,但馮斯沒有辦法和這樣一個衰邁的老人角力,隻能隨著對方的推搡一步步向後退。

“翟先生,我知道那可能是一段不太讓人舒服的記憶,但是我求求你幫助我,”他一麵退後一麵說,“這件事對我非常重要,為了它我已經……”

他沒能把這段話說完,因為翟建國驟然鬆開了手,捂住自己的心髒,一臉的痛苦,身子已經搖搖晃晃地眼看就要倒下。馮斯忙扶住他,把他扶進房裏平放在沙發上,然後四處尋找藥物。

這間房子裏沒有任何值錢的物品,唯一一台十八寸的彩電估計年紀比馮斯都大,正在用明顯失真的色澤播放著本地新聞。低瓦數的節能燈發出慘白而黯淡的光線,照亮了房間裏到處都是的各種雜物和垃圾,灰塵鋪滿了幾乎每一處角落,牆角的蛛網摞得層層疊疊。但馮斯注意到,有一處地方卻打掃得十分幹淨。

那是一具木質的佛龕。佛龕和擺放在佛龕中的觀音像一起,被擦得一塵不染,麵前的三支香剛剛燃完一半。檀香味兒混雜在充斥房間的黴臭味當中,顯得十分奇特。

馮斯在翻箱倒櫃找藥的時候,還注意到這間屋子的牆上貼著許多神像:貔貅、秦瓊尉遲恭、鍾馗,甚至還有我國的開國領袖的畫像。除此之外,道教辟邪的符紙和各種亂七八糟的護身符也隨處可見,這些東西馮斯在他的騙子老爹手裏早就看熟了。

這個翟建國還真是病急亂投醫呢,馮斯想著,到底是什麽東西讓他害怕成這樣、恨不能把古今中外的守護神全都堆在家裏?

他終於在臥室的抽屜裏找到一瓶硝酸甘油,不管三七二十一往翟建國的嘴裏塞了好幾片。過了一會兒,翟建國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終於睜開了眼睛。

“需不需要打120?”馮斯問。

“不必了,躺一會兒就好,”翟建國擺擺手,“120的錢我給不起。”

馮斯給他倒了一杯熱水,翟建國慢慢喝完水,臉上稍微有了點血色。他看著馮思,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話,卻又沒有說出口。

“您不必感到有什麽愧疚,”馮斯說,“喂你吃藥是做人的本分,拿來施恩要挾就太讓人惡心了。以前的事,您實在不想提就算了,我再去想辦法吧。”

他又從臥室裏拿出一個枕頭,給翟建國墊在背後,然後向大門走去。手剛剛放到門鎖上,翟建國忽然在身後說:“等一等!”

背向翟建國的馮斯臉上露出一絲喜色。看來各種垃圾影視劇也不隻是光騙人,他想,欲擒故縱這一招真的管用了。

他走回到翟建國麵前,翟建國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仔細審視了他一番,忽然說出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話。

“脫褲子。”翟建國總共就說了三個字。

不是吧,這麽大年紀還剛犯了心髒病,居然有這種嗜好?馮斯的毒舌險些就要發動,但突然之間,腦海裏靈光一閃,他明白了翟建國說這句話的用意。

“不必脫了,我知道您想要問什麽,”馮斯說,“我的右腿內側,靠近膝關節部位的大腿皮膚上,是有一個暗紅色的胎記,形狀有點像海星。”

翟建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眼神裏再次泛出之前那種恐懼的光芒。過了好一會兒,他扶著沙發慢慢站起身來,走到觀音像前,費力地跪了下去。

“菩薩保佑……神明保佑……妖邪退散……”他嘴裏喃喃地祈禱著。

三、

十九年前。

掛鍾的指針指向了五點半的刻度,下班時間到了。

翟建國歎了口氣,收拾好麵前的東西,脫下穿了一天的白大褂,換上便裝。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估計道路上已經結起了瓷實滑溜的黑冰,待會兒隻能推著自行車慢慢走回家了。比灰蒙蒙的天空更加陰霾的是他的心情,連續一個月生意慘淡,今天更是枯坐了一天沒有一個病人上門。沒辦法,就兜裏這點錢,還是舍不得買肉,隻能回家把冬儲的土豆白菜亂燉一鍋將就將就了。

有時候他會悄悄後悔自己不該辭去公職而跳出來自己搞私人診所,塑料廠保健站的工作固然又苦又累又得受氣裝孫子,還被正經的醫生瞧不起,但至少是每個月有人發工資的鐵飯碗,窮也不至於餓肚子。而現在弄得表麵光鮮朝不保夕,真是何苦來哉。這幾年流行一首歌,叫《春天的故事》,然而改革開放的春風說起來真好聽,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把翟建國這樣的人的腦袋吹傻而已吧。

翟建國把診所裏的燈——其實統共也沒有幾盞——都關掉,準備鎖門然後到隔壁國營商場的存車處去取自行車,但剛走到門口就被人攔住了。

他詫異地抬起頭,看著身前這個高大的壯漢,粗略估計此人身高有一米九,一條胳膊簡直比他的大腿還粗。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就一把把他推進診所,隨手關上了大門。

“哥們兒,你如果想打劫,恐怕是找錯地方了,”翟建國並不驚慌,“我渾身上下一共有八塊六毛三分錢,這個診所裏還有一堆中藥材和幾個聽診器、溫度計、血壓計,除此之外,就什麽都沒有了。”

大漢似乎並不在意他說了什麽,像拎小雞一樣把他的身子提起來,提到診療室裏,放在他平常坐的椅子上,隨即抄著手守候在一旁一言不發,雖然並沒有動手傷害他,但隻要翟建國試圖站起來,他就會毫不客氣地一把把他按回到椅子上。翟建國心裏直犯嘀咕,不明白對方想要幹什麽,難道是為了醫療事故來尋仇的家屬?但仔細想想,自己開診所半年以來,治療的病人本來就不多,所患多數也是幾劑藥就能治好的頭痛腦熱的常見病,不應該有什麽病人被自己耽誤了然後來報複啊。

翟建國試著和大漢說話,但大漢壓根就不理會他,眼見著天越來越黑,他十分無奈。不過當時鍾指向八點鍾的時候,診所的門終於又被打開了,這次一共進來了七個人,六男一女,女的大著肚子,步履維艱,看來是個快要臨盆的孕婦。

一個麵容消瘦、鷹鉤鼻子的中年人來到翟建國麵前,用一種禮貌卻又同時帶有居高臨下意味的口吻說:“翟醫生,很抱歉把你留在這裏,但今天晚上我需要你幫忙,希望你能配合。”

“我敢說不配合嗎?”翟建國苦笑一聲,“不過我這麽一個九流的小醫生,不知道怎麽才能幫到你。”

“我需要你替她接生。”對方回答。

“這個,不是我不願意幫忙,而是我沒有這個能力,”翟建國搔了搔頭皮,“我開的隻是中醫診所,條件很差,根本就沒有接生的設備……”

翟建國還沒說完,中年人揮了揮手,他身後一個矮壯敦實的禿頭漢子走上前來,在他麵前放下一個大箱子,並把箱子打開。翟建國往裏麵一瞧,止血鉗、產鉗、手術刀、針管、醫用棉簽棉紗等各種器具和藥品都齊備,甚至還有杜冷丁、嗎啡和腎上腺素。

“準備得還真是充分啊。”翟建國喃喃地說。他是一個聰明人,不必多問就能猜得到,這幫人之所以不把產婦送往現代化的醫院,必然是因為這次分娩不能為外人所知。而他的小診所裏隻有他一個人,事後要讓他保密也容易一些,甚至於……

他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但麵對著眼前這幾個凶神惡煞的人,他既沒有反抗的可能,也沒有逃走的機會,隻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這裏,他輕輕歎了口氣:“好吧,反正也沒有我說不的餘地。不過我得現翻翻書,說實話,婦產科的知識我隻是學過,還從沒有實踐過。”

“那就當是你第一次實踐好了,”中年人不緊不慢地說,“不過是一次不許失敗的實踐。”

翟建國的冷汗一下子幹了。

好在接生的過程十分順利,翟建國甚至覺得自己壓根就沒幫上什麽忙。產婦的身軀很瘦弱,卻非常堅強,連叫喊聲都一直死死壓抑著,為他省了很多麻煩。最終臍帶被剪斷,孩子平平安安地包入繈褓,翟建國卻絲毫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他一麵在廁所裏洗手,一麵膽戰心驚地想,這幫一看就像是黑社會的陌生人會用什麽方法來讓自己保密呢?

此外,那個鷹鉤鼻子的男人隱隱有點麵熟,應該是在什麽地方見到過的。剛才全副精力都放在動手術上,無暇他顧,現在仔細回想,越想越覺得這張臉肯定是看到過的。

對了,想起來了!翟建國終於反應過來,這個男人是上過電視的。前兩個月有一條挺感人的新聞,講一個山溝裏的道士收養了一個父母雙亡的嬰兒,悉心照料了一年多,於是電視台專門跑去拍了個專題報道,那個道士臉上的鷹鉤鼻子頗為醒目。

——中年男人就是那個道士!但現在,他穿著便裝,剃短了頭發,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電視劇裏的黑道大哥的瘮人氣勢,和電視裏那個略帶點靦腆的道士完全是兩碼事。

真是奇怪,放著道士不當,跑到這兒來逼我接生,這是為什麽呢?翟建國想不通,也沒時間去多想,現在最要緊的還是趕快想法子逃走。

廁所裏的溫度比診療室低很多,那是因為窗戶有些漏風,他看著這扇小小的玻璃窗,粗略估計了一下自己的體型,覺得完全可以鑽出去。問題在於,那個壯漢就守在廁所門口,自己開窗跳窗肯定會發出聲響,這樣肯定逃不掉。

翟建國絞盡腦汁地思考著,正不知該如何是好,診療室那邊突然響起一陣驚慌的喊叫聲。壯漢一時也顧不上監視翟建國了,轉身衝了過去。翟建國豎起耳朵,隱約聽到喊叫的內容大致是“怎麽會這樣?怎麽辦?”“怪物啊!”“快逃吧!”

怪物?翟建國心裏咯噔一跳。自己的診所裏怎麽會出現怪物?還沒等他想清楚,診療室裏傳來幾聲沉悶的鈍響,隨即一個東西飛了出來,正落在他的腳邊。他定睛一看,差點兩腿一軟坐倒在地上。

那是一條胳膊!一條粗壯的、肌肉糾結的、上麵紋了一個虎頭的胳膊,正屬於半分鍾前還在監視著他的那條壯漢。而現在,這個身高一米九的大漢居然莫名其妙就遭到了毒手。

看著這條斷口處還在不斷湧出鮮血的斷臂,翟建國實在無法忍受了,發出了歇斯底裏的驚叫聲。但他的驚叫並沒有引來什麽人,因為診療室裏的動靜比他的更大,除了人們的尖叫聲和器物的碰撞聲之外,他還能辨別出某種奇特的喘息聲,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隻垂死的巨獸,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震懾力,但自己的診所裏充其量就有一些曬幹的海馬和蟬蛻罷了,哪兒來什麽大型動物。

難道是嬰兒在作怪?翟建國心裏又是一跳,忽然產生了這個念頭。這一大幫子一看就有錢有手段的人,放著好好的大醫院不去,偏偏脅迫自己這個半吊子醫生為那個女人接生,難道就是因為他們知道生出來的嬰兒是不同尋常的?他們剛才呼喊的“怪物”,就是指的嬰兒?

我親手接生的嬰兒,竟然會是殺人的……怪物?

翟建國沒有時間去多想了,更加沒有膽量親眼去看一看。診療室裏充斥著肢體被折斷撕裂的響聲和人垂死時的慘呼,還有一些更加古怪的聲音,就像是猛獸在……啃噬進食,濃重的血腥味已經散布開來,他哪裏敢靠近?趁著無人監視,他費力地從廁所的窗口鑽了出去,不顧一切地向遠處跑去,一路上不斷滑倒在結冰的地麵上,卻又每次都立刻爬起來,仿佛半秒鍾也不敢多停留。在他的身後,小小的診所裏雜亂的聲音聽來有如地獄。

四、

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翟建國已經很平靜了,或許是布滿全屋的神像給了他慰藉。但說完之後,他仍然顯露出十分疲累的神情,這並不僅僅來自肉體的疲憊,更多或許說明精神上的高度緊張。十九年過去了,這件事仍然深深刻在他心裏。

馮斯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半天沒有言語。雖然之前他也猜測到了,翟建國所牽涉進去的這起案子多半充滿血腥和驚悚,但卻萬萬沒想到,其中還包含著一些超自然的事物。他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黑白照片上的那個像腦子一樣的龐然大物。

真是他娘的活見鬼啊,馮斯覺得心裏一股無名火起。雖然他過去的生活也一樣充滿挫折坎坷,母親早逝,和父親關係很僵,但無論如何,卻總還是在“正常人”的範疇裏。但從父親死亡的那一夜開始,各種各樣離奇的事件開始纏繞著他了。如果是“正常的”事件,無論上課點名、缺錢花掙錢、和父親吵架、和別人打群架,他都能從容應付,但是假如從此以後要麵對的都是一些超越日常認知的東西,自己又該怎麽辦呢?

馮斯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現在並不是憂愁煩惱的時候,因為憂愁煩惱從來對解決問題沒有任何幫助。他在房間裏踱著步,似乎是在欣賞翟建國那些體現了世界宗教大和諧主題的神仙畫像,直到頭腦慢慢冷靜下來,才開口發問:“後來呢?”

“後來還能怎麽樣?我那副瘋瘋癲癲的德行,當然是招來了民警,”翟建國苦笑一聲,“我把之前發生了什麽告訴了警察,他們趕忙帶著我重新回到診所,在那裏……在那裏……”

馮斯看出他的情緒似乎又要激動起來,忙把熱水杯子遞給他,但翟建國推開水杯,從身前的茶幾上抓起一個裝著便宜白酒的酒瓶,咕嘟咕嘟猛灌了幾口。馮斯並沒有攔阻他。幾口烈酒下去,他的呼吸才漸漸均勻,繼續說下去:“我們剛剛一進診所的門,就能聞到濃得讓人想要吐的血腥味。走進診療室,那六個男人已經完全被撕成了碎塊。是的,碎塊,那種感覺已經不僅僅是他們被獅虎之類的猛獸吃掉了,還像……還像……”

翟建國斟酌了一會兒用詞,最後咬著牙說:“好像是先被猛獸撕咬,再被大象踩過一樣。那會兒天很冷,但室內有暖氣,血液還沒有完全凝結,濺得滿牆滿天花板都是,地上散落著內髒和骨渣。凡是進了診療室的人,沒有一個不嘔吐的。”

馮斯想象著當時慘烈的景象,禁不住打了寒戰,但他很快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麽:“您剛才說,那六個男人被撕成了碎塊。那麽孕婦和那個嬰兒呢?”

“當我們回去的時候,你們和你的母親都不見了。後來法醫想辦法把屍體碎塊拚湊了起來,發現確實隻有那六個男人,既沒有嬰兒的也沒有女性的,你們就在我離開的那短短幾十分鍾裏失蹤了。”

“至於我,自然成了頭號嫌疑犯,但是無論怎麽審訊,我一口咬定什麽都沒看見,我身上也確實沒有沾上死者的血跡,所以到了最後,我還是被無罪釋放了。然而警方最終沒能找到真相,而那個可怕的凶殺現場的場景終究還是傳出去了,在這樣的小城市裏,這種消息就像長了翅膀,傳得和飛一樣。有人說我勾結黑社會,但更多的人說我用診所的外表掩飾、背地裏偷偷搞茅山邪術害人,還說凡是到我的診所看過病的人,都中了我的邪術。他們傳得煞有介事,連我的師承來曆都一條條編得很清晰,我的診所怎麽可能還開得下去?”

“想要回廠裏去繼續當保健站的大夫,也不可能了。那幾年正在搞國企改革,廠裏為了下崗名單鬧得焦頭爛額,三天兩頭有下崗職工去鬧事兒,我這樣自己傻了吧唧扔掉鐵飯碗的,他們求之不得,當然不可能再把我弄回去。折騰到後來,我自己也心灰意冷了,偶爾打打零工,吃著低保,就這麽等死吧。”

難怪不得眼前的翟建國如此頹廢潦倒,他所遭遇的是貨真價實的無妄之災。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卻成為了這個離奇事件的犧牲品,最終變成了一個頹廢的糟老頭子,還得依靠著各種各樣的神佛來壓製內心深處綿延了十九年的恐懼。人生的際遇真是難以逆料。

但馮斯卻顧不上去為翟建國的命運而感到悲傷了,他的腦子裏已經被巨大的信息量填滿了,尤其是他的親生母親。

“我的生母,你見到了她的,能告訴我她長什麽樣嗎?”馮斯急忙問。

“我想想啊……那個女人長相很普通,尖臉,小眼睛,鼻子有點高……”翟建國回憶著。他所描述的這張臉,和馮斯記憶裏母親的麵孔幾乎沒有半點相似,他由此終於可以斬斷內心裏存留的那最後一丁點僥幸:媽媽果然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我活了快二十年,才發現自己連親生父母都沒有見過,更加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

“那你知道她的名字嗎?”馮斯又問。

翟建國搖搖頭:“從頭到尾,她一句話都沒有說,既沒有和我說話,也沒有和帶她來的幾個男人說話。我唯一能記得的是,她雖然瘦小,卻很堅強,完全不像一般的產婦那樣叫得那麽厲害——產痛是很可怕的。”

馮斯隨手抓起酒瓶,也往嘴裏倒了一大口。劣質燒酒倒進嘴裏就像是一團火,燒得口腔和喉嚨火辣辣的,但這卻正好是他需要的感覺。已經不必再做什麽樂觀的幻想了,自己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身世可能牽動著許多驚人的秘密。已經出現的兩撥敵人隻是一個開始,往後可能還會有更多更凶險的人與事等著自己,而他還必須在這些危險的夾縫中努力尋找到真相。

“對了,那個鷹鉤鼻子的中年人,在哪個道觀?”馮斯想起了這個問題。假如這個男人果真當過道士、或者像父親馮琦州那樣假扮過道士,總應該在道觀裏留下一點記錄。

“我明白了,非常感謝您。那我就不打擾了。”馮斯說著,掏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起身離去。開門出去的時候,翟建國忽然叫住了他。

“小夥子,你的生活是不是也被攪得亂七八糟?”翟建國問。

馮斯停住腳步,想了想,回答說:“不是一般的亂七八糟,或許會天翻地覆也說不定。”

“那麽,記住我現在這幅模樣,”翟建國的言辭很誠懇,“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希望你能始終走在你想要走的路上,不管發生什麽事。”

“走在你想要走的路上……”馮斯重複了一遍,“我會記住這句話的。謝謝您。

走出這片小區的時候,夜色已經很深。馮斯等了很久才等到一輛黑車,直奔市區找了一家便宜賓館。躺在略帶點潮氣的床單上,他呆呆地看著已經脫落了不少牆皮的天花板,回想著在翟建國家裏聽到的一切。

自己的出生果然不同尋常,不單是有一群貌似黑道的家夥把生母帶到私人診所進行秘密接生,還在事後釀成了至今沒有查明真相的血案。按照翟建國的形容,他聽到了類似於巨型猛獸撕咬啃噬的聲音,後來的現場也慘不忍睹。那麽,到底是誰有那樣超越常人認知的力量、造成了那樣的慘案呢?

這他媽的簡直就像是恐怖片裏的情節,馮斯悶悶地想,生化怪獸?外星人?異形?妖怪?惡靈?這些原本是自己嗤之以鼻的東西。確切地說,他還是相信外星人的存在的,但卻從不認為外星人會主動尋求和地球人的接觸,並且認為自己有生之年是沒有什麽機會撞上一個外星人的。但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撕裂六個成年人,那樣的力量到底該怎麽解釋?這已經不僅僅是查清自己身世的問題了,它還嚴重地牽涉到一個成年人的世界觀,一個向來自信滿滿、絕不相信任何超自然事物的聰明人的世界觀。

要不然,其實是翟建國在說謊?他掏出手機,用時間和診所名稱等關鍵詞進行了搜索,發現這樁發生在十九年前的血案在某些網絡論壇上也有被提及,關於事件真相的猜測自然是千奇百怪無所不有,比如有人說那是厲鬼附身在嬰兒身上的複仇;有人說翟建國本來是個妖道,那起事件是他布下的血腥祭祀,用六個活人的血肉去打開妖界的大門;有人說那是當年侵華日軍731部隊留在東北的生物武器。但刨去這些荒謬的猜測,那些帖子對案件的基本事實的描述是一致的,也和翟建國所說的相吻合。

看來我真的需要重塑一下世界觀了,馮斯在睡意朦朧中無限鬱悶地想著,馬大胡子騙人。

就憑這老弱病殘的組合,就算想要把道觀重新修葺一下,也注定是有心無力。馮斯給了兩百塊錢的香火錢,這對於那些大道觀來說根本就是毛毛雨,但這座小道觀卻似乎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巨款了,老觀主也顯得頗為熱情,顫巍巍地扶著拐杖出來,吩咐中年獨眼道士去做飯招待客人。

“不必了,我一會兒還得趕時間,”馮斯謝過觀主的盛情,“我來這裏,其實是想找您打聽一個人。”

觀主的臉色微微一變:“這位貴客,是想要打聽玄和子吧?”

“沒錯,就是那位曾經收養過棄嬰的玄和子道長。”馮斯說。

“請你馬上離開!”觀主猛一擺手,拄著拐杖轉身就走。馮斯想要跟上去,卻被獨眼道士攔住了。這個道士力道不小,馮斯伸手推了一把,居然沒有推開。

“您為什麽不能告訴我?”馮斯大喊,“我隻是想知道他究竟是什麽人,對其他的並不感興趣!”

“過去種種,早已煙消雲散,”觀主說,“道家清修之地,請不要再用俗事來攪擾了!”

“清修你大爺!”馮斯破口大罵起來,“你以為我不能猜到發生了些什麽嗎?那個玄和子根本就不是道士,隻不過是假裝成道士而已,你雖然知道這一點,卻還是收留了他,因為他許諾給你好處!”

觀主渾身一顫,停住了腳步,馮斯知道自己猜中了,索性接著說下去:“他隻是需要一個身份,以便長期呆在這裏,尋找他想要找的東西。而窮山溝裏的人受限於教育水平,往往比較迷信,假扮成道士更容易騙取他人的信任。而你,就做了他的幫凶!你是他的幫凶,所以你不敢回答我!”

觀主站在原地,沉默了許久,最後終於轉回身來。他打了個手勢,獨眼道士離開馮斯,拖了一把椅子過來。觀主坐了下來,嗓音低沉地說:“玄和子所收養的孩子,就在那邊。小心別嚇著他,他很怕生人。”

觀主伸手指向那個瘸腿的小道士。馮斯心裏一動,看向小道士,這才發現他不隻是腿瘸,臉上的表情也有些癡癡呆呆,似乎是有先天的智力缺陷。小道士似乎對馮斯有些興趣,湊得很近,但看到馮斯望向他,他立馬顯得很是畏懼,一下子縮到了一根柱子後麵,露在柱子外的道袍袖口顯出和他的身材不相符的寬大,還打著補丁,顯然是用成人的舊道袍改的。

這個小道士其實年紀比我還大一丁點,馮斯想,可是看起來完全是個孩子。

“倒也不能怪你,世道艱難,求生不易,換了誰都會動心。”馮斯捧著獨眼道士送上來的熱茶,說話倒也客氣了不少。

“我當然也問過他到底為什麽要生活在我們這個貧困艱苦的地方,而且還是長期生活,他告訴我,他隻是需要在附近尋找一些東西,”觀主說,“大概是擔心我們也起不必要的貪念,他多說了幾句,說他要找的並不是什麽值錢的寶物,而是為了尋找一個人或者幾個人。我們不需要做什麽,隻需要掩護他的身份就行了。”

“找尋一個人,或者一些人……”馮斯忽然靈光一現,“他要找的,其實是嬰兒對不對?他在觀裏,一定經常到附近的山村裏去,了解哪裏有女人懷孕,對嗎?”

“你是怎麽知道的?”觀主十分詫異,“難道你……難道你……”

“我猜,我可能就是他真正想要找的人。”馮斯微微一笑。

觀主瞠目結舌,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馮斯擺了擺手:“別費勁了,您那副身子骨,動一動夠累的。放心吧,他要找的人未必就是食人魔王,食人魔王也未必樂意吃你這麽老的肉,對嗎?”

“這……說得也是,”觀主搔搔頭皮,“你好歹還捐了香火錢呢,給錢的都是好人……我還是接著說吧——我說到哪兒了?”

“我正在問您,他是不是很在意附近那些懷孕的女人?”馮斯說。

“沒錯,他假扮成一個有善心的道士,到處尋訪孕婦,給他們送安胎的符咒,所以附近的村民都很尊敬他,”觀主說,“我一度懷疑他是個拐賣人口的罪犯,但村子裏生下的幾個孩子都並沒有任何危險,相反他還去送過藥,所以我們也就慢慢放下了疑心。直到他收養了慧心……”

“他是怎麽收養這個孩子的?撿到的?”馮斯問。

觀主搖頭:“不,孩子是個遺腹子,母親是山村裏的普通農婦,懷孕六個月的時候,丈夫在城裏建築工地打工,因為建築事故身亡。但是據說,當時他身上的傷口很是奇怪,並不像是意外造成的,似乎有謀殺的可能性。不過,那樣一個外地民工死了,本來也就沒人特別關注,建築公司和開發商更是全力想辦法息事寧人,所以最後還是按照事故處理掉了。”

“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個孩子出生之後,他的母親也因為意外而去世了,對吧?”馮斯目光炯炯。

“但是慧心漸漸長大,智力卻明顯有些不正常,一條腿也逐漸失去功能,看得出來是先天的缺陷,這讓玄和子十分失望。他開始變得脾氣很暴躁,動不動就對我和慧明惡語相向。隻是他答應給的錢一直都在付,我也就一直容忍著他,貪欲作祟啊,唉!”

“後來就到了那樁血案的日子……對,就是市裏私人診所發生的那件案子。那起案子發生之前的半個月,有一個同夥到山上來找玄和子,玄和子和他交談完之後顯得很是激動。此後的幾天裏,他頻繁下山,最後一次下山是血案發生五天之前,在此之後,我們再也沒見過他,也沒有向任何外人提及過此事,本來以為這件事就會這麽過去。唉,都是那個姓翟的多嘴……”

馮斯漸漸理出了一些頭緒,看起來,在這起暫時找不到起源的離奇事件中,自己並不是唯一被圈定的目標。那個假道士玄和子顯然掌握了某種篩選甄別的方法和標準,所以他會定位到棲雲觀附近的山區,在這裏尋找他想要尋找的那個嬰兒。另一方麵,這種方法並不完善,不能百分之百地替他鎖定,因此他才會在先天智力缺陷的慧心身上浪費了一兩年的光陰。不過最終,他還是找到了自己的生母,並且在分娩之夜釀成慘案。

到底什麽樣的嬰兒,才是這群人所需要的?

“玄和子的真名到底是什麽?”馮斯問,“走的時候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

“從頭到尾他就沒有提到過他的名字,所以我也隻能用那個虛假的道號去稱呼他。至於東西,他很謹慎,什麽都沒留下來。”

老道士看起來應該沒有說謊,馮斯謝過了他,告辭離去。走出兩步後,他忽然站住,猶豫了一下,張口問道:“觀主,我想問您一下,您覺得……世上存在鬼神嗎?您可千萬別用‘鬼神隻在人心中’這種扯淡的台詞來忽悠我。我想聽實話。”

“我過去曾經看過一張盜版光盤,台灣的電影,恐怖片,叫《雙瞳》,”觀主悠然一笑,露出殘缺不全的黃板門牙,“片子裏有一句台詞,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什麽台詞?”

“‘如果你問我是相信神仙還是相信外星人,我絕對不會選擇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