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故鄉

一、

家鄉留給馮斯的是一種很複雜的混合記憶。他在這裏從小屁孩慢慢長大,放學後和夥伴們拖著書包奔跑於街頭巷陌,逃學去河邊釣魚,積攢零花錢偷偷進網吧玩遊戲。在這裏他第一次抽煙,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打架,第一次約會,第一次親吻女孩,第一次打工賺錢……這是一座打車隻需要二十分鍾就能逛遍的小城,每一處角落都能找到少年時代的溫暖回憶,但也是在這裏,他失去了最愛的母親,從此將父親視為陌路人。對他而言,家鄉是一個令人懷戀卻又需要盡早擺脫的地方,那樣他就可以從父親身邊離開,再也不見他的麵了。

所以在考大學的時候,馮斯果斷選擇了北京,考上之後即便是春節也沒有回家。他曾經以為,他可以一輩子擺脫家鄉,一輩子躲開父親,從此開始屬於自己的生活,然而命運似乎很喜歡捉弄他,大半年之後,他又回來了,背包裏裝著馮琦州的骨灰盒。

半個月前,在那場驚心動魄的暗夜廝殺之後,馮斯被帶到了警察局裏。案情是撲朔迷離的,但所有懷疑的方向都指向了馮琦州的職業。這個道號“忘虛子”的假道士多年來通過封建迷信活動斂財,和不少有身份的人物都有接觸,社會關係非常複雜,所以無論是得罪了別人招致報複、又或者是不小心窺探到什麽機密而被滅口,都是很有可能的。

但沒有人懷疑到馮斯。這隻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大學生,翻遍他從幼兒園到大學的履曆,除了打架次數稍微多點之外,並沒有其他的劣跡,而且學習成績也一直不錯,現在正就讀於重點大學。馮斯雖然一向和馮琦州不和,但要說這麽個不滿十九歲的大學生會為此買凶殺父,實在隻有暗黑係的日本推理小說才能寫得出來,何況他本人在這次事件中受傷也不輕,頭顱在擋風玻璃上的那一次撞擊尤其沉重,讓他有些輕度腦震**。

所以警方在例行盤問了一番之後,迅速排除了馮斯的嫌疑,並沒有過多地打擾他,而馮斯雖然詳細描述了那一晚上他所見到的雙方動手的過程,卻也隱瞞了所有與他自己有關的信息。把這些告訴警方,也許能得到更好的保護,但馮斯卻選擇了沉默,因為他已經意識到,隱藏在自己身上的,一定是一個非同一般的秘密,讓警方介入也許反而會招來麻煩。他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先去查找真相。

馮琦州的屍身就在北京火化了,輔導員聽說馮斯已經死去的父親又死了一次,眨巴著眼睛半天沒反應過來。按他的脾氣,當場就要處罰馮斯,但係主任好心為他說情,最終不但沒有受罰,還免除了半期考試,但計入期末總成績時隻能按六十分換算。一通忙亂的手續辦完後,馮斯請了假,攜父親的骨灰盒回鄉,名義上是安葬父親,最主要的目的還是去找一找父親留下的線索。

“你一個人回去,真的沒事?”文瀟嵐問他。

馮斯樂了:“你還怕我被拐賣到山溝裏當媳婦麽?”

“就你那德行不拐別人就不錯了!”文瀟嵐瞪了他一眼,“我是說,你現在狀態很不好,看得出來心裏壓著很多事,回家有那麽多事要處理,我怕你忙中出錯。”

“放心吧,其實也沒有太多事要辦,”馮斯說,“我家在當地沒有任何親戚,連喪事都可以省了。我這趟回家,最主要是把我爸留下的房產和車子什麽的托人處理掉,以後就再也不回去了。”

“開始……新的生活?”文瀟嵐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似乎是為了讓馮斯輕鬆一點。

“你這話說得跟離婚分家產似的。”馮斯搖搖頭。

“不過,你終於願意叫他一聲爸爸了。”文瀟嵐輕聲說。

馮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過了好久才說:“爸爸終究是爸爸,這是什麽都改變不了的。”

文瀟嵐說,看得出來馮斯心裏壓著很多事,這話沒有說錯。除了父親死後留下的一大攤子瑣碎事務和與他身世有關的種種謎團外,馮斯心裏還有兩件事。一件是檢查腦震**時做的CT,查完之後,醫生對馮斯說:“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不過你千萬不要緊張。”

“是在我的腦子裏找到了點什麽東西麽?腫瘤?”馮斯的反應很快,“真像韓劇劇情,除了我還沒找到女朋友……別擔心,我不會緊張的,您照實說就行。”

醫生點點頭:“沒錯,是發現了腫瘤,不過是良性的星形細胞瘤,屬於一種常見而惡性程度很低的腦瘤,而且體積還非常小,也沒有壓迫到神經,短期內很難對你的健康造成影響。但你還是應該盡快複查,確定治療方案。”

“會需要開刀嗎?”馮斯問。

“進一步檢查之前,我不能下定論,也有保守治療就可以治愈的可能性,”醫生說,“但就目前腫瘤的生長程度來看,即便需要開刀,風險也不大,你不用太擔憂。”

“我明白了,謝謝您。”馮斯說。

另一件事就是父親用馮斯的名字辦的那張卡,當初在他考上大學時就給了他,但他一分錢都沒用過。父親多年來四處做法事看風水,認識了不少兜裏有點錢的朋友,這些人往往會在春節時登門拜訪,給馮斯派發不少壓歲錢,或是在馮斯生日時給他塞紅包,算是變相討好忘虛子大師。馮斯平時花錢渾不在意,但還是剩下不少,於是上大學時就用它們交了學雜費和住宿費,其後的生活費基本是自己賺來的。盡管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壓歲錢的來源也和父親密切相關,但在他心裏,還是比直接用父親替人畫符驅鬼騙來的錢要好一些。

在馮琦州遇害之前的最後那個夜晚,他告訴馮斯,又往那張卡裏存了一筆錢。由於這年頭的喪葬火化收費高昂,馮斯不得不動用這張卡,但是把卡插進ATM後,剛剛點擊了“查詢餘額”的按鈕,他就嚇了一跳。

——現在卡裏的存款數額達到了七位數,並且已經接近八位數,足夠在北京城買兩套房子了。這哪裏是區區的“一筆錢”,恐怕是父親把他畢生坑蒙拐騙存下來的錢全部轉進了這張卡!

一夜之間變成了千萬富翁,這讓前一天還在靠著賣遊戲開局號幾十塊幾十塊賺小錢的馮斯實在難以適應。他想了想,先提出了一筆現金用作火化費,決定其他的錢暫時不動用,弄清楚了再說。對這個滿臉溫和笑容、內心比驢還倔強的年輕人來說,尊嚴比錢更加重要。或者說,這甚至未必都涉及到所謂的尊嚴或者榮耀之類冠冕的詞匯,這隻是一口氣,一頭強驢子無論如何也要死咬著不鬆口的一口氣。

而他也想到了,在那天夜裏去找他之前,父親一定就已經料到了未來的結局,所以早早地做了準備,把所有錢留給他,又給他買好了飛機票,原意是把他送走、自己去獨自應對那六個殺手。他從中體會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情,同時又是一陣糊塗,怎麽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有那麽重要。這些答案,都需要回到老家去尋覓了。

從火車站出來,馮琦州的助手張聖垠已經在等著他了。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張聖垠這些年跟著馮琦州也賺了些錢,如今一身西裝筆挺人模狗樣,不知道的多半會把他當成大公司的高級白領。但馮斯還始終記得此人當年在街邊揮汗如雨賣羊肉串、還用著本名張土根時的樣子。不過這個人平素很守規矩,說話做事也有分寸,倒是不招馮斯討厭。有時候他需要和父親說事卻又實在不想麵對麵時,也會讓張聖垠幫忙傳話。

“先去哪裏?”張聖垠問。

“麻煩先送我回家吧,”馮斯對張聖垠一向比對父親更有禮貌,“一路上太累了,想休息休息。”

“哪個家?老房子?”

“嗯。”

張聖垠點點頭,發動了汽車。這座小城和中國大多數的小城市相類,火車站周圍看起來繁華漂亮,但開不了多久就能看到農田和河流。馮琦州就在能看到農田的郊區有一棟獨棟的別墅。這棟別墅是在馮斯初三畢業的暑假建成的,但馮斯高中選擇了一所寄宿學校,放寒暑假也經常回城區裏的老房子住,所以幾乎沒在別墅裏住過。

“你前幾天打電話給我,要我幫你賣掉別墅,我已經找好了中介,”張聖垠說,“需不需要先回去清理一下物品?”

“不必了,和我有關的、和我媽有關的,都在老房子裏,”馮斯說,“別墅裏的你看著辦,該扔的扔,值點錢的你都留下好了,他手裏應該有不少珠啊串啊鐲子啊什麽的,家電和家具可以隨房子一塊兒賣、或者送。”

“那好,我把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回頭錢全部匯給你,”張聖垠說,“這些年跟著師父……”

他從方向盤上舉起右手,擺了擺手,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馮斯聽得懂他的意思:“這些年跟著師父,我已經賺了很多了,他去世了,我不能再沾半點便宜。”

這是張聖垠另外一點討馮斯喜歡的地方:從來不矜誇賣好。

“那隨你吧。”馮斯也不多說。

老房子位於城南,那是一個專門為國企職工修建的福利房小區,建築質量很一般,冬冷夏熱,原本是馮斯母親的單位分配給她的,後來房改掏了一筆小錢買下了。在馮琦州發達起來之前,這套兩居室外帶一個地下儲藏室的房子就是家裏的全部財產了。

馮斯跳下車,背著行李爬上七樓,掏鑰匙打開了門。大半年沒有回來過,一開門就是一股嗆人的塵土味兒。他咳嗽了幾聲,進屋放下行李,先去衛生間拿出一塊抹布,細細地把客廳裏掛著的母親的遺像擦幹淨了。相框裏的母親沉默地微笑著,黑白凝固的青春容顏永遠也不會改變了。

“媽,我回來了。”馮斯輕聲說。

二、

最近十年裏,“忘虛子”馮琦州大師的名氣越來越響,以至於大學修體育館都要請他看風水,但在馮斯小時候,他隻是一個不成器的街頭小騙子,靠著街邊擺攤測字問卜賺一點糊口錢,或者說,不夠糊口的錢。那時候是馮斯的母親池蓮默默支撐著家庭。她在縣城醫院裏當護士,每周要上兩個夜班,辛苦非常。而馮琦州幾乎不會做什麽家務事,她還得在上班之餘打理全部的家務。

“我的爸爸是一個沒用的爸爸。”這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馮斯完成家庭作業“用一句話描繪你的爸爸”時所寫的話。因為這一句話,他被老師罰站了一個下午,但在心裏,他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麽錯。

當然了,馮琦州也並非全是壞處,至少他溫順聽話,在家裏從來不會惹老婆生氣,掙到的那一丁點錢也絕不私藏,一股腦兒全數上交。不過這樣的形象更加讓馮斯覺得,父親是個窩囊的男人。

在馮斯八歲、也就是小學三年級那一年,這個窩囊的男人幹了一件極其窩囊的事情。當時他終於積攢了一丁點薄名,可以為稍微上點檔次的人物服務了,被人介紹去給鄰縣一個新開張的茶樓看風水。看風水的過程還算順利,但當馮琦州揣著紅包準備走人的時候,茶館老板的一位朋友叫住了他。

“大師,我媽最近老是精神恍惚,茶飯不思,晚上睡覺還總是無緣無故驚醒,非要說床底下藏著什麽東西……我懷疑她是中邪了,能不能請您看一看?”這個戴著金邊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男人說。

能多賺一份紅包,馮琦州自然是滿口答應,隨他去見了他的母親,裝模作樣做了一場驅邪的法事,燒了一張符紙製成符水給老太太喝了。當天晚上,馮琦州回到縣裏,拿著白天賺來的錢豪邁地帶著妻兒下館子,正在逸興橫飛的時候,手機響了,是介紹他這次風水生意的朋友打來的。他接通手機,一下子臉色變了。

“你說什麽?老太婆死了?”他失態地喊了出來,“那他媽不是糟糕了嗎?”

“還有更糟的,”朋友在電話裏唉聲歎氣,“他兒子是混黑道的,而且是個大哥。”

當然了,老太太的死必然有著多種複雜的原因,區區一碗符水不至於殺死人,至少在這碗符水之前,她的身體髒器一定存在著相當嚴重的病變了——但黑道大哥顯然隻會把符水作為致命的誘因。

於是馮琦州逃走了。他找不到應對黑道大哥的辦法,隻好一走了之,但這隻是一種鴕鳥把頭埋進沙子式的自欺欺人。他逃走了,他的妻子和兒子還沒有逃走,還在家鄉的老房子裏等待著即將落在頭上的悲慘命運。

黑道大哥發動手下的小弟們找了一星期,沒能找到馮琦州的蹤跡,於是他來到馮斯的家鄉,推開了馮家的房門。他帶著一臉溫和斯文的笑容告訴池蓮,馮琦州害死了他娘,人又失蹤了,他隻好著落在馮琦州的家人身上討回這筆債,如果池蓮也不能還他一個公道的話,他隻能拿馮斯開刀了。被嚇得魂不附體的池蓮別無選擇,咬著牙答應了那筆對當時的普通百姓算得上巨額的賠償。當然,家裏肯定拿不出這筆現金,唯一的選擇就是賣房賣家當,就這樣還不夠,好在仁慈的黑道大哥允許池蓮分期付款。

“不過分期還得加算利息,隻能請你多辛苦一點了。”他彬彬有禮地說。

這以後的一段日子裏,母子倆過得淒淒惶惶。池蓮在醫院給實習醫生準備的臨時宿舍裏找到一個不到十平米的空房間,帶著馮斯住了進去,然後每天完成本職工作後還得想辦法打工掙錢,馮斯偏偏在這當口生了一場病,高燒不退,令池蓮不得不擠出本已經很稀少的睡眠時間去照料他。那段時間池蓮勞累得天天臉色發黃,黑眼圈從未退過,整個人瘦了一圈,但卻堅決製止了馮斯想要去擺攤賺點錢的想法。

“你給我老老實實讀書!”她嗬斥道,“錢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不久之後的一個下著暴雨的黃昏,在城北雇主家做完鍾點工的池蓮騎著自行車直奔城南,準備值夜班。誰也不知道是因為她太疲憊了,還是那一夜的雨實在太大道路太滑,當路過流經城區的那條河時,她被卷進了河裏。

幾天後她腫脹腐爛的屍體才被發現,而馮琦州也恰恰在這時候趕了回來,正好可以料理後事。黑道大哥發現自己逼出了人命,也怕事情鬧大,於是不再追究餘款,也不再找馮琦州的任何麻煩。但馮斯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屍體火化的那一天,馮斯把母親的遺像緊緊抱在胸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當母親的軀體終於隨著烈焰化為一縷青煙時,他霍然轉過頭,死死盯住馮琦州,目光中的仇恨似乎能把馮琦州也火化掉。

“你記住,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馮斯一字一頓地說。

馮琦州深深地低著頭,不敢朝兒子看上一眼。

幾年後馮琦州發財了,重新買回了那套當年被賣出去換錢還債的老房子,想要討好一下馮斯,但馮斯見到老房子,對馮琦州的怨憎更深。他更是借機搬回了老房子裏住,盡量減少和馮琦州見麵的機會。等到考上大學後,他更以為以後可以徹底擺脫掉這個父親了,卻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驚人的變化。

馮斯回想著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打開所有窗戶散氣,然後在布滿灰塵的家裏一麵打掃衛生一麵尋找著地下室的鑰匙。但地下室原本就是用來堆放一些平時很少用得上的雜物,一年不打開都很尋常,找了許久也沒找到鑰匙,倒是身子感覺又餓又困。他索性不找了,草草把自己的臥室收拾幹淨,燒水泡了一碗坐火車剩下的方便麵吃掉,決定先睡一覺,第二天再慢慢找。

火車上蜷了一天,沒怎麽好好睡覺,這一覺睡得格外沉,幾乎沒有做夢。但到了半夜,一聲巨響把他從夢裏驚醒。打雷了,窗外瞬間暴雨如注。

馮斯從**爬起來,伸手按向台燈,台燈卻沒有亮。看來這棟陳舊的老樓電路又跳閘了。他早就習慣了,反正家裏的一切都熟悉,索性手電筒也不打,摸索著去關各個房間的窗戶。當走進當年父母居住的那間臥室時,正好一道電光閃過,把整個房間照得雪亮,馮斯忽然間停住了腳步,一把從書桌上抓起一個仿古花瓶。

房間裏有人!在一閃即逝的電光下,馮斯分明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一下子縮進了大衣櫃裏。那不像是成年人的體型,倒像是一個小孩。

“什麽人?出來!”馮斯厲聲喝道,一步一步靠近了大衣櫃。正當他準備伸手打開衣櫃的時候,櫃門自己從裏麵打開了,把他手裏的花瓶撞在地上,嘩啦一聲摔得粉碎。與此同時,一個黑影猛竄出來,一下子撞到了馮斯身上。那個黑影雖小,這一撞卻迅若閃電,而且力量十足,馮斯猝不及防,竟然被一下子撞倒在地上。

而此時,第二道電光也亮了起來,照亮了這個剛剛撞倒馮斯的小小黑影。馮斯一下子驚愕得忘了站起來——那是一隻猴子!一隻身上的毛像斑禿一樣掉了許多、臉上有一個紅色大肉瘤的醜陋之極的猴子。

猴子發出一聲猙獰的嘶叫,再度向著馮斯猛撲過來,但馮斯這次早有防備,雖然還坐在地上,但手裏已經順手抓起了一塊剛才撞碎的花瓶碎片。黑暗之中,他隱隱辨別著猴子的身體輪廓,自己並不發力,隻是穩穩地舉著碎片,等著猴子自己撞上來。

又是一下猛烈的撞擊,馮斯簡直懷疑自己的手腕要脫臼了,但猴子也同時慘叫了一聲,幾滴熱乎乎的**濺到了他手上。那團黑黢黢的影子一下子衝向窗戶,隨即消失在了窗外如注的雨簾中。

馮斯這才慢慢站起來,並驚訝地發現遇到了這樣怪異的突發事件後,自己的心髒竟然跳得不算太快。大概是經曆了那個殺戮的夜晚之後,我對於這些緊急的危險狀況已經有了適應力?他想著,苦笑了一聲。

他從冰箱上麵找到了蠟燭,點亮後細細查看。花瓶碎片上沾著血,自己手上也有一些血跡,而手上並無傷口,說明猴子確實被自己刺傷了。而父母的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書桌的抽屜倒扣在地上,衣櫃裏的衣服也被扔得遍地都是,無疑是那隻猴子的傑作。

他一時間睡意全無,一邊收拾著屋裏的狼藉一邊猜測著猴子的來曆。雖然之前也聽說過有人訓練猴子偷竊的傳說,但自己第一次遇上,還是難免吃驚非常。他冷靜地判斷著:這是一個陳舊的小區裏的陳舊福利房,住在這裏的不會有有錢人,假如是臨時起意的盜賊,不應該偷自己家;如果是聽說過馮琦州大名、想要從風水大師家裏撈一筆的,理應去別墅,而不是這裏。

所以,這隻猴子也許是衝著自己來的,衝著自己身上所隱藏的那個秘密,甚至說不定它也和自己一樣,想要找那把儲藏室的鑰匙。馮斯再回想起父親遇害的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忽然間意識到:自己早已習慣的那種平靜閑淡的生活,也許已經一去不複反了。未來的道路,注定充滿曲折艱辛,甚至於生命危險。

他歎息一聲,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了籃球場上。他隻想舒舒服服在外線飄逸地投籃,卻總有人對著他大吼:“大個!進內線!”

“那就打架吧,反正早就習慣了。”馮斯握緊了拳頭。

天亮後,馮斯繼續翻箱倒櫃,終於在一個抽屜的角落裏找出了地下儲藏室的鑰匙。打開儲藏室的門,一股濃烈的黴臭味撲麵而來。他不得不在門外站了很久,等到黴味兒散去一些,這才走了進去。

昏黃的燈光下,儲藏室裏更加顯得亂糟糟的,各種各樣無用的雜物堆積在其中。這裏麵有馮斯童年時騎過的兒童三輪車,有他看過的童書,有母親從醫院拿回來的早已過期不知多久的針管棉紗;這裏本來還有父親年輕時擺攤算卦用的小桌子之類的物品,但都被馮斯扔掉了。他總是希望從生活中抹去一切和父親有關的痕跡。

但是現在,他卻必須找出父親給他留下的東西。

父親所說的黑色的木頭櫃子就在房間的角落裏,上麵覆蓋著厚厚的蜘蛛網。打開櫃子清出了裏麵的雜物後,果然能目測出櫃子內部的厚度比外部所看要小不少,理應有一個夾層。馮斯摸索了許久,找到一塊活動的木板。把木板抽掉,從後麵的洞裏掉出一樣東西,撞在櫃子的木頭底板上發出金屬的顫音。

馮斯仔細一看,認出這是他小時候曾經很喜歡的一個繪有唐老鴨圖案的金屬餅幹筒,打開筒蓋,從裏麵取出一堆一層層包裹著的文件。最上麵的是兩張血型化驗單,看名字分別屬於父親馮琦州和母親池蓮。

“馮琦州……A型?池蓮……AB型?”馮斯皺起了眉頭,努力回想起自己學過的血型知識。他還擔心自己記錯了,打開手機連上網絡查證了一番,然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馮琦州和池蓮,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或者至少有一個不是。因為自己的血型是O型,而A型和AB型血型的父母,子女血型可能有A型、B型、AB型,唯獨不可能是O型。

那有沒有可能兩人中有一個和他有血緣關係呢?仔細一想,馮琦州把這兩張化驗單放在最麵上,無疑是一種強烈的暗示,暗示他這兩個人都和他沒有血緣關係。雖然從那天夜裏的事情發生後,馮斯就已經有了這樣的猜想,並且做好了心理準備,此刻當真相確鑿無疑地擺在麵前時,仍然覺得心裏堵得慌,總覺得自己已經被撕裂的生活又被狠狠切了一刀,好像是老天想要把一切寶貴的事物都從自己身邊搶走。

他走回到地麵上,狠狠地喘了兩分鍾的氣,這才慢慢鎮靜下來,重新回到了地下室,繼續翻看馮琦州留下的資料。接下來的是一份公安局審訊記錄的複印件,嫌疑人名叫翟建國,家庭住址在東北的某座小城,而審訊的時間……正好在自己出生那一年,而且剛好是生日的第二天!

馮斯覺得心裏一陣寒意上湧。毫無疑問,父親留下這份發生在特殊時間的審訊記錄,也是想要說明,這件案子和馮斯的身世有關。真是奇怪了,他想著,家鄉在西南,這座城市在東北,我的身世怎麽會和一座東北小城以及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掛上鉤呢?又或者說……我本來就是從那座城市被帶到這裏來的?

他正準備接著往下翻看個究竟,瞧瞧這個叫翟建國的人到底犯了什麽罪,又是怎麽和他關聯起來的。但忽然之間,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讓他渾身一緊,感受到了某種危險的逼近。

背後有人!

他急忙試圖轉過身去,但隻轉到一半,剛好用眼角的餘光瞥到一個人影,一個粗壯的身影。然後他的頭上就挨了重重一擊,被打倒在地。但這一次,他盡管被打得眼冒金星,卻並沒有暈過去,倒在地上隱隱可見那個襲擊他的敵人伸手把父親留下的那包東西一股腦全拿走了。

馮斯十分著急,一伸手抓住了敵人的腳踝,但對方狠狠地一跺腳,踩中了他的手指。十指連心,他疼得不得不縮手,而敵人已經飛快地跑了出去。

馮斯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顧腦袋像要裂開一樣的疼,拖著蹣跚的腳步一搖一晃地奔出門去,上到地麵,對方早已在小區的樓群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頹然地在單元門口一屁股坐下來,一陣陣怒火在心裏升騰,卻又不知道該從何發泄。

父親留下的資料很厚,除了自己已經看過的兩張血型化驗單以及剛看了開頭的審訊記錄之外,剩下還有一大摞,裏麵一定還包含著許多重要訊息。雖然父親臨死前說,他對於馮斯真正的身世還不是很清楚,但結合這些資料,至少能找到一個查證的方向。可現在,大部分的資料都消失了。

馮斯揉著疼痛難忍的腦袋,回想著剛才挨這一拳的情景。作為街頭打架的常客,他即便沒有受過專業的搏擊訓練,在麵對危險時的反應也比一般人快,否則淩晨的時候不會那麽快就解決掉那隻凶猛的潑猴。而他的聽力也不錯,按理說不會被人欺近到身邊才發現。但是剛才偷襲他的敵人從進門到一直走到背後他都完全沒有捕捉到任何響動,可見對方的腳步十分的輕,多半也像那天晚上的六個殺手一樣,是受過特訓的。

說不定這家夥和那隻猴子是一撥的,馮斯想,猴子或許就是被派來找地下室鑰匙的。他進一步想到,這應該和那六個殺手不是一路,因為那六人顯然是想把自己抓走,而這個人隻是想要搶走資料,目的大概是……不要自己知道真相。

看來我還真是值錢啊,馮斯苦笑一聲,現在已經至少有兩批人盯上自己了,可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卻還依然毫無頭緒。

三、

馮斯重新回到地下室,不甘心地把黑色櫃子仔細翻檢了一遍,結果什麽都沒有發現。看來父親確實隻是留下了那一包重要資料,卻在頃刻間被人搶走。

他長歎一聲,正想關燈離開,兜裏的鑰匙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彎下腰撿鑰匙的時候,他忽然看見櫃底有一張紙頁,可能是剛才被搶走時不小心掉落了一張。那麽厚的一遝,少一張對方也未必會注意到。

盡管隻是一張紙,但總算是聊勝於無,馮斯找到一根母親當年用過的毛線針,把那張紙扒拉出來,發現那是一封信的最後一頁紙,信紙上的字數很少,但這些字所傳達的內容卻讓馮斯驚訝不已。

“……所以我未完成之事,隻能交給你來完成了,我的兒子。記住,這並不是什麽個人的事業、個人的成敗榮辱,而是守望千年的家族使命,是馮家的祖輩世世代代試圖完成卻始終難以如願的心結。現在我老了,把這個重擔交給你,希望你能對得起列祖列宗。

父字

於病榻中

19XX年X月X日”

“兒子?馮家?”馮斯皺起眉頭,“這難道是……爺爺寫給爸爸的?”

馮斯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甚至於連他的照片都沒有見過。父親和母親都告訴他,他們不是在這座城市出生和長大的,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已經去世,家裏的親戚也大多斷了聯係,所以逢年過節的時候,別人都是走親戚,父母卻隻能拜會朋友。過去馮斯並沒有仔細去思量這件事,如今想起來,才覺得其中有問題。

“但是爺爺奶奶為什麽連照片都沒有?”馮斯小時候曾經問過馮琦州,“我連他們到底什麽樣都不知道。”

當時馮琦州打著哈哈搪塞過去了。而後來又有一次,在語文課上學習了“故土”的概念之後,馮斯問父親:“你的老家到底在哪兒?我們什麽時候回去看看呢?”

馮琦州沉吟了一會兒:“老家……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那裏又窮又破,不通公路,沒什麽好的。我都忘了該怎麽回去啦!”

這當然又是搪塞,而後來因為母親的去世,馮斯和父親的關係很糟糕,對於父親的一切都不想過問,自然也就沒有再提起。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世之謎,竟然很有可能和一整個家族的命運聯係在一起,而這個家族,用信上的語句來說,已經“守望千年”。

難道我是一隻千年僵屍?馮斯氣悶地想。

他鬱鬱地鎖好地下室,爬樓回到家裏,開始思考接下來該怎麽辦。由於遇上了意外的襲擊者,剩下在他手裏的線索少得可憐,但也絕非完全是兩眼一抹黑。比方說,那份審訊記錄自己雖然隻看了開頭,卻記住了受審者的名字和家庭住址。盡管時隔十九年,這個地址或許早已失效,但畢竟還是可以想辦法查問的。

另一方麵,得知自己的身世和父親的家族有關,也許可以去父親的別墅裏查找一下,說不定就能找到老家的所在。現在就剩這兩根稻草了,無論如何也得抓一抓試試。

如果是在過去,馮琦州說要賣掉自己的別墅,恐怕會有許多有錢人來搶,以便沾上一點大師的仙氣。但如今馮琦州是非正常死亡,看上去仙氣也不太靈,這棟別墅就不怎麽好賣了。掛牌數日無人問津,馮斯正好回去清理物品。

如張聖垠所言,別墅裏的一應物品他都沒有動分毫。此外,馮琦州的臥室和書房還加上了兩把鎖,鑰匙給了馮斯。這樣正好,馮斯想,如果有什麽秘密的東西,藏在臥室和書房應當是人之常情。

他先搜尋了臥室,並沒有發現任何和祖父相關的物件,同時他也略有些驚訝地發現,父親自己私藏的值錢物品少得可憐,除了平時戴出去招搖撞騙的幾件飾物外,其他古玩字畫黃金珠寶一概沒有。馮斯禁不住想,難道他真的是把所有錢都留給我了?

對父親那種無法理清的複雜感情又開始在心頭翻攪。他搖搖頭,強迫自己暫時不要去想這些,離開臥室打開書房的門。馮琦州有兩間書房,一間裝修得富麗堂皇,專門用來見客,靠牆的三麵大書櫃裏裝滿了各種書籍,既有道教經典和國學典籍,也有《時間簡史》之類的正經科學書籍,甚至還有一堆純外文的學術書籍,當然都是用來裝點門麵的,可以顯得忘虛子大師學貫古今中外,在唬人的時候多添加一些籌碼,實際上那裏的書馮琦州基本從未讀過,有些書連翻都沒翻開過。比如卡爾·薩根的《魔鬼出沒的世界》混在這個書櫃裏,就挺滑稽的。

而眼下馮斯打開的是馮琦州的私人書房,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房間,裏麵有一張書桌、一把木椅,一個小書櫃,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這個書房連馮斯都從來沒有進去過。他帶著好奇之心先去查看了一下書櫃,這一看讓他愣住了。

書櫃裏滿滿當當,裝的都是中國古代神話、誌怪傳奇、道教方術與道教史、西方神話、西方巫術傳說之類的書籍,從古舊發黃的線裝本到新近出版的精裝英文原版,而且每本書都並不新,涉及到道教史和神話巫術史的一些老書甚至已經被翻得卷邊了。

他隨手從其中抽出幾本翻開,發現父親十分小心翼翼,並沒有在書上留下任何勾畫標記,也沒有任何折頁或書簽,讓他完全無法找到父親閱讀的重點在哪裏。

為什麽父親會對這些書有著那麽濃厚的興趣?馮斯心裏疑雲重重。作為一個崇尚科學的網絡時代的大學生,馮斯一向對怪力亂神的東西嗤之以鼻,不過基本常識還是有的。道教是土生土長的中國宗教,有著自己的獨特神仙體係和修煉方法,和西方神話體係與魔法體係完全是兩個概念。至於很多民間誌怪和地方傳說,甚至連宗教的邊兒都挨不上,基本隻屬於原始崇拜的範疇,完全是愚民們編出來自己嚇唬自己的。而書櫃裏的一些《世界災難史》《世界瘟疫史》一類的書籍,更是匪夷所思。

這些東西雜糅在一起,到底能指向什麽?馮斯眉頭緊皺,心中漸漸有了一種極度不祥的預感。神話……傳說……誌怪……道術……巫術……魔鬼……曆史……災難……瘟疫……怎麽看都不像是什麽好事。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堵厚重的高牆前,努力尋找著牆上的裂縫,一旦穿越了這堵牆,呈現在自己眼前的,或許將是極致的黑暗、極致的恐怖。

馮斯一時也沒有時間細看這些書,隻能給張聖垠打了個電話,請他幫忙晚上把這個小書房裏的書籍都搬運到老房子裏。張聖垠不問任何原因,爽快地答應了。

他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又用手機把所有的書脊都拍了下來,然後拉開書桌的抽屜。抽屜裏有一些零散的紙張,但上麵大多隻是記錄了一些道教的咒語,此外還有一本記事本,裏麵記錄的都是可以見光的受邀作法的日程,沒有半個字提到兒子馮斯,似乎沒有什麽太大的價值。

馮斯歎了口氣,正想離開,忽然眼神掃過放在書桌上的物件,不覺微微一怔。他注意到,桌上放著毛筆和硯台,但書桌裏的那些紙張和記事本,上麵的字跡全部都是用鋼筆寫的,根本沒有用到毛筆的地方。

這是父親的私人書房,完全不同於那個用於炫耀顯擺的待客書房,裏麵應當沒有什麽無用的東西才對,但為什麽偏偏有沒用的毛筆和硯台?

馮斯想著,試探著挪開硯台,看見硯台下方的桌麵上有一個不起眼的圓洞,配在這張陳舊的老書桌上,仿佛隻是一個蛀洞。但馮斯把毛筆的筆杆插進去,才發現筆杆的直徑和這個“蛀洞”恰好吻合,嚴絲合縫,筆杆插入後,向下滑落了兩厘米左右才被擋住。

第一張照片就讓他大喜過望,照片上可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和一個微微駝背的中年人站在一起,兩人的背後是一座形狀有點像雙峰駱駝的青山。這張照片本身沒有太過特異之處,但馮斯一眼就認出來,那個少年人正是父親馮琦州,而中年人的相貌和馮琦州也有好幾分相似,尤其是兩人略帶扁平的鼻梁和薄薄的上唇,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是我的祖父!馮斯瞬間做出判斷,隨即又有些自嘲地想,馮琦州和自己並無血緣關係,這位中年人當然算不得自己真正意義上的祖父。但現在找到了祖父的相片,總是一大收獲,更何況照片上的兩人穿著隨意的背心短褲,肩膀上搭著毛巾,一看就是在家居的時候隨手拍的而並非旅客在外的留影,也就是說,這幅照片的背景,應該就是馮琦州的家鄉。根據這張照片,完全有可能找到家鄉的具體位置,找到這個背負了許多秘密的馮氏家族。

這個意外的收獲讓馮斯十分喜悅。他小心地收起第一張照片,然後把第二張照片拿起來。這張照片是黑白的,看相紙的顏色更加古舊,而且觸感明顯很脆弱,顯然是經受了漫長時光的無情侵蝕。而照片上的內容更是離奇,那上麵有一群中國人和幾個西方人,在某個龐然大物的前方合影留念。那些中國男人……一個個都梳著辮子!

這是一張清朝的照片!馮斯吃了一驚。他還記得一些曆史課上的知識,黑白照相技術是在問世沒過幾年就傳入了中國的,那會兒大致是在19世紀40年代,而清朝滅亡是在1912年溥儀退位,也就是說,這張照片的拍攝年代也在這個區間裏。

父親為什麽會如此秘藏一張清代末年的老照片?馮斯仔細地看著這張已經有些模糊的相片,辨認著人群背後的那個龐大的物體。他突然發出一聲驚呼,手一抖,照片落到了地上。

馮斯並沒有急於彎腰撿起這張照片。他像木頭人一樣,在原地呆立了很久,足足幾分鍾後,才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字:“怪物……”

“爸爸,你為什麽會留著這張照片?”他喃喃自語著,“這個怪物……和我有關嗎?”

四、

幾天之後,馮斯已經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大學宿舍。父親馮琦州的骨灰他委托給張聖垠代為安葬了,購買墓地的費用是從馮琦州留下的卡裏提出的,除此之外,他並沒有動用父親給他那張卡裏的一分錢。這些日子裏,除了把網遊委托朋友代管,他仍然每天定時發送胡編亂造的語錄微博,還接下了兩個營銷廣告。於他而言,父親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雖然已不如往日那樣不堪,但喪母的憤恨是沒法在短時間內消弭的。不用父親的錢,也是他維護自尊的一種方式。

馮斯走進一個單元樓,按響了302室的門鈴,門很快開了,開門出來的赫然是文瀟嵐。文瀟嵐見到馮斯,先是露出欣喜的表情,繼而臉色又轉為沉重。

“是不是阿姨的身體……”馮斯察言觀色。

文瀟嵐輕輕點點頭,讓到一旁。馮斯連忙快步進屋,先走入了北麵的房間,房間裏一股濃烈的藥味,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斜靠在**聽著收音機裏播放的昆曲。此時已經接近五月,氣溫並不低,她卻蓋著厚厚的棉被,麵色臘黃,形容消瘦。床邊放著一個醫用氧氣瓶,吸氧設備就在床頭櫃上。

“小馮?你回來了?”聽到有人進門的聲音,她轉過頭來,看清了馮斯的樣貌,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

“阿姨,是我!”馮斯在床邊坐下,握住老婦人的手,“您的身體怎麽樣了?”

老婦人低歎一聲:“一天不如一天了……唉,真是麻煩你和小文了。”

“別這麽說,我們應該做的。”

馮斯在父親和學院老師麵前總是一臉壞笑、玩世不恭,在這個病弱的老婦人麵前卻耐心而溫和。他陪著她說了一會兒話,輕聲說:“您休息吧,我去看看寧哥去。”

他走進了靠南麵的房間,一進門就能看到一張碩大的電腦桌,桌上三台顯示器通過分屏程序顯示著不同的畫麵。一個男人正在緊張地盯著屏幕,不停地敲擊鍵盤和點擊鼠標,對身後的腳步聲恍如未聞。而這個房間裏除了電腦桌和床之外,其他地方全部堆滿了書,就連**也有一半的地方被書籍所占據。

“喂,我回來啦!”馮斯大大咧咧地說。

對方一下子停住了動作,站起身轉了過來。這是一個二十七八歲左右的年輕人,麵容清秀但臉色蒼白,一看就是很少在戶外運動的。他看見馮斯,嘴角**了一下,似乎是想表達出一個笑容。

“你上次要的那個新網遊的外掛,我做好了,”年輕人的吐字有些僵硬,似乎是很長時間沒和人說話了,“自動走位,自動補紅藍,自動撿拾裝備,自動原地複活。”

“你要照看的幾個手遊我也每天幫你掛機,兩個梅西,三個西門吹雪,兩個姬野……”他把不同的遊戲串在一起說,倒也絲毫不亂。

“我就知道你那麽聰明,絕對沒問題!我的飯碗全靠你啦!”馮斯重重一拍年輕人的肩膀。年輕人的嘴角又**了一下,目光中流露出欣悅和滿足。

大半年之前,馮斯剛剛進入這所大學不久,有一天下午打完籃球正往宿舍走,卻看見主路旁邊的人行道上有人擺了個舊書攤賣書。按理說這是違章占道,但幾名巡邏的保安經過卻也並不去管,好像是司空見慣。一旁幾名校內的職工家屬走過,也並不停步,眼神裏既有憐憫也有嘲弄。

“這本多少錢?”馮斯拿起一本《Java編程實例》,向攤主發問道。

攤主瞥了一眼他拿在手裏的書,想了想,搖搖頭:“不賣。”

“不賣?”馮斯一愣。

“我要留著看,”攤主回答,“我舍不得。”

“你要留著看還擺攤幹嘛?”馮斯哭笑不得。他有點明白過來,這個攤主多半是精神有點問題,難怪保安們都不管——誰也不想去招惹一個瘋子吧。

正在想著,遠處走來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婦人。她滿頭白發,看上去甚為孱弱,滿臉的皺紋掩飾不住一種優雅知性的氣質。她喘著氣慢慢走到書攤旁,用溫柔的語調說:“回去吧,兒子。”

“我不回去,”攤主說,“我幫你賺錢,媽。”

“我們的錢夠花,”老婦人依然溫柔地說,“你還是安心讀書最好。”

“我就是要賺錢!”攤主顯得火氣十足,“我要幫你!”

老婦人好說歹說,最終勸服了自己的兒子,帶著他離開了。馮斯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呆立在原地沒有動彈。他雖然總是喜歡笑,平時待人也很友善——除了無法抑製的毒舌——卻並不是一個心腸很軟的人,他一向的認知是:人世間的苦難千千萬萬,與其動不動就去傷感落淚卻無力改變,還不如視而不見獨善其身。但這母子倆的對話,卻一下子觸動了他的心事,讓他想起了童年時代的那段往事。當父親出逃而母親一天天疲於奔命賺錢還債時,他也曾經想過要到街上擺攤幫助母親,可她卻堅決地禁止馮斯這樣做。那時候兩人的對話,和眼前這母子倆的對話幾乎一模一樣。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讓馮斯回憶起了早逝的母親。

這時候文瀟嵐已經混進了學生會,她生性開朗,結交了不少學長學姐,馮斯就托她幫忙打聽那對母子,很快有了答案。那位老婦名叫楊紹芬,是這所大學裏一位退休的老教授,名叫寧章聞的年輕人是她的獨子。寧章聞兩歲的時候,父親就因車禍去世,從此楊紹芬沒有再嫁,獨立把兒子撫養長成。

這個過程充滿了艱辛,絕不僅僅因為單身母親所麵臨的工作生活的雙重壓力,還在於寧章聞一直患有輕度自閉症。他就像人們常說的白癡天才,對於書本上的知識、尤其理工類知識有著驚人的學習能力,但在社交、生活自理等方麵卻一塌糊塗,而且越是不擅長和人交往,脾氣就越壞,除了母親,幾乎沒有人能親近他。

一個同班同學求寧章聞在離散數學考試時幫他作弊,寧章聞自然知道作弊不好,但想到母親千叮嚀萬囑咐的“一定要盡量和同學搞好關係,同學有找你幫忙的盡量答應”,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但他作弊實在沒什麽天賦,第一張紙條傳出去就被監考老師抓了個正著。

這所學校一向以學風嚴謹而著稱,對作弊一貫從重處理,寧章聞和求他作弊的那個同學一起被記過處分,取消學位資格,而且與許多其他學校不一樣,這個取消學位的處罰是不能撤銷的。

上學半年就闖出這樣的禍事,寧章聞遭受的打擊可想而知。楊紹芬根本不敢批評他,足足勸慰了一個星期,才算勉強把他的情緒平複下來。消沉了一個寒假後,寧章聞沒精打采地繼續上學,有一天家裏的熱水器壞了,正好上完體育課渾身是汗,他便索性去了學校的澡堂。

這所學校的澡堂一向以擁擠著稱,每到高峰時段,無論男女都得光著屁股排隊等噴頭。無巧不巧,就在等噴頭的時候,寧章聞聽到身後有人在聊天,聲音很熟悉,那是兩個同班的同學。他原本沒有興趣去聽別人的談話,但他們卻提到了一個讓寧章聞渾身一震的名字——那個求他作弊的同學。

“賀濤真的沒事兒了?”同學甲問。

“沒事兒了,他姨媽是教務處的,估計這學期過了,處分就會取消,最後還是能拿到學位。”同學乙回答。

“有關係真好,作弊都能沒事兒……那寧章聞呢?也沒事兒了?”

“他姨媽也不是萬能的,能把他一個人撈出來就算不錯了。再說了,就算能撈,賀濤也不會幫寧章聞的。”

“為什麽?寧章聞不是為了幫他才作弊的麽?”

“前兩天喝酒,賀濤跟我說,寧章聞那小子太笨了,連作弊都笨手笨腳,差點連累死他。他說,要給寧章聞一個教訓,就是不替他撤銷處分,算那個傻子活該。”

寧章聞默默地聽完,默默地退出浴室,穿好衣服回到宿舍。當天夜裏,他出現在校內的一家水吧裏,名叫賀濤的同學正和女友在那裏約會。當著水吧裏幾十名目擊者的麵,他抄起桌上的一個玻璃煙灰缸,狠狠砸在賀濤的頭上,一下、兩下、三下……直到被人七手八腳地拉開並死死按在地上,他都沒有說過一個字,臉上的表情也平靜得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非常幸運的,賀濤是個硬腦殼的家夥,雖然血流滿麵外傷不輕,卻並沒有傷及大腦和神經,也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楊紹芬求爹爹告奶奶,又賠了一大筆錢,換來賀家不予起訴,最後寧章聞隻是被刑拘了半個月。當然,身背處分還惡意傷人,學校的開除是免不了的。

文瀟嵐把這母子倆的事情向馮斯說完後,充滿同情地說:“我們幫幫他們吧。”

“幫?怎麽幫?”馮斯斜眼看她。

“現在楊教授年紀大了,渾身是病,但寧章聞完全沒有生活自理能力,家裏的生活很艱苦。所以我們可以先在校園內發起募捐……”文瀟嵐活脫脫一臉聖母的光輝。

“瞎扯淡。”馮斯隻說了三個字。

“哪兒扯淡了?”文瀟嵐很不服氣。

“首先,這個人隻是自閉外加脾氣古怪,並不是真正的精神分裂,更加不是白癡,”馮斯說,“他懂得擺攤賣書幫老媽賺錢,說明這是個有自尊心的人,捐款就意味著把他完全當成廢物,還大張旗鼓地‘校園內發起募捐’,當心被他砸煙灰缸。”

“說得也是。”文瀟嵐想了想,歎了口氣。

“其次,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說句難聽點兒的,老太太遲早要歸西,這位大少爺怎麽辦?你天天給他募捐募到他壽終正寢?還是你索性收養他當個幹兒子?”

文瀟嵐撅起嘴:“幹兒子你妹……那你說怎麽辦?”

“他是學計算機的,我那天看他擺的書攤上都是計算機相關的書籍……”馮斯琢磨著,“我去試試吧,你就跟老太太介紹說我是學生會去幫忙的,我去試試能不能給她兒子找到一點用處,我自個兒也可以多條賺錢的路子,就不必做家教那麽辛苦了。”

文瀟嵐警覺起來:“喂,你到底是想幫他們還是想給自己找個廉價勞動力啊?”

“別說得那麽難聽,零和博弈不是這個世界的全部,我追求的是雙贏。”馮斯嚴肅地說。

一個星期之後,文瀟嵐實在不放心,於是敲響了楊紹芬家的大門,進門之後她就嚇了一跳:那個傳說中從來不和陌生人說話的怪人寧章聞,赫然正和馮斯勾肩搭背坐在一起。馮斯的手臂在空中亂舞,口沫四濺地說著些什麽,寧章聞則手裏拿著記事本,一邊聽一邊認真記錄。

“不能修改數據封包,那樣一旦被抓到鐵定封號,”馮斯說,“重要的是實現不運行客戶端的脫機功能,這樣一台配置普通的電腦也能多開幾十上百個號……一定要能識別自動撿拾的物品,可以自動丟棄沒用的……能有這些功能就行了……”

“不難,幾天就行。”寧章聞聽完後說。他說起話來略有些口吃,應該是常年不怎麽說話的緣故。

“我就知道你一定行,”馮斯拍拍他的肩膀,“靠你啦兄弟。”

倒還真是人盡其才,文瀟嵐呆呆地看著寧章聞略帶興奮的臉,忽然間明白了馮斯的用意。讓寧章聞賺到錢猶在其次,他其實是在為這個孤僻的怪人營造一種被人需要、被人重視的心理氛圍,其實也就是給了他自立的尊嚴。

這樣的尊嚴,用金錢無法衡量。

此後的半年裏,寧章聞利用他的計算機技術為馮斯幫了不少忙,無論網遊外掛還是微博刷粉刷轉發都手到擒來。這些事情說起來不太光彩,但由於十年前的那樁往事,寧章聞對於“規則”這種東西深惡痛絕,能夠打破他人的規則,對他而言反而是充滿快意的。這一次馮斯回老家料理父親的後事,就把手裏的網遊都交給了他代管。

“這次回家,怎麽樣?”寧章聞發問道。雖然問得有些生硬,但對這個自閉十年的怪人來說,已經很難得了。

“遇到了一些麻煩事需要處理,能幫得上忙的可能隻有你了。”馮斯說。他很清楚和寧章聞說話的方式,越是把事件描述得複雜,越能讓寧章聞感覺自己的重要性。

果然寧章聞眼前一亮。馮斯打開書包,抽出一本硬皮字典,從字典裏拿出他在別墅裏找到的兩張老照片,把其中一張遞給寧章聞。寧章聞拿起來一看,不由皺起眉頭。

“這個東西……真奇怪。”寧章聞說。

他所指的“這個東西”,就是照片上人群背後的那個巨大的物體。從黑白照片上來看。那似乎是一塊淺色的岩石,但上麵的花紋又十分古怪,看起來很像是皺紋。“岩石”上還有一個破洞,破洞裏露出一個圓溜溜的深色的球體。

“你覺得……這個東西像什麽?”馮斯問,“你的直覺比一般人更加敏銳。”

寧章聞仔仔細細地審視著那塊岩石狀的物體,緩緩地說:“大腦。”

“果然如此。”馮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大腦上還有眼睛。”寧章聞平靜地補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