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死亡之夜

一、

激烈而雄壯的狗吠聲響了起來,開始隻是一條狗在叫,其後加入這一合唱隊伍的同類越來越多。聽聲音,好像至少有十多條狗在一起撕咬狂吠,讓人幾乎能在腦海裏描繪出那狗毛亂飛的混亂場景。

一分多鍾之後,狗叫聲短暫停歇了,接著又從第一條狗開始重新叫起,這是鬧鍾響過一遍又開始重複了。被窩裏伸出一隻手,從枕頭邊拿起手機,按停了鬧鍾,那慘烈的狗吠戛然而止。馮斯從被子裏鑽出來,打了個嗬欠,閉著眼睛搖晃一下腦袋,顯然還睡得意猶未盡。

過了好一會兒,他好像才回過味來,慢吞吞地從上鋪爬下去,坐在電腦桌前,在鍵盤上敲擊一下,點亮了電腦。電腦上顯示著一個自編的網遊外掛程序,正在采用虛擬手機環境的脫機外掛方式同時運行上百個手機遊戲的賬號。

屏幕右下角的係統時間是上午十一點零三分,正是馮斯利用外掛批量注冊的這堆賬號免費“抽將”的時候。此類卡牌遊戲換湯不換藥,本質上都是組隊比拚數據,這一款手遊以當代足球為背景,特色就在於通過抽取不同的球星卡來強化自己的隊伍組合,花錢的話十塊錢抽一次,若不花錢,每天每個賬號有一次免費的機會。

外掛很快回饋出了今天的抽將結果,一百一十七個賬號,一共抽出一百一十二個綠將,五個紫將,馮斯看著紫將名單,嘴裏念念有詞:“範佩西……不值錢;厄齊爾……不值錢;伊涅斯塔……二十塊錢;伊布……不值錢;C羅……五十塊錢。娘的,一星期沒見著梅西了,真不要臉。”

這款遊戲吸引了很多玩家,但抽將的過程十分折磨人,有些人花了上千塊都得不到滿意的將,氣得砸手機,所以馮斯看準了機會,開始做賣帳號的生意。他注冊了上百個賬號每天免費抽將,倘若抽出了比較好用的紫將,就可以把這個賬號通過網遊交易平台賣出去換取人民幣,即所謂出售“開局號”。當然了,這畢竟是遊戲,遊戲裏球星卡的實力並不能和真實世界的球星實力完全掛鉤,球星卡價格的形成完全取決於在遊戲裏是否好用,比如範佩西和厄齊爾在球場上威風八麵,在遊戲裏所擁有的技能卻並不好用,隻能被稱為“廢紫”,根本賣不出去。不過盡管馮斯嘴上抱怨著又沒有見到最值錢的梅西,但這一天抽出了能賣50塊錢的C羅,其實已經算賺了。

在交易平台上掛上了這兩個分別抽出伊涅斯塔和C羅的賬號後,馮斯這才睡眼惺忪地去往衛生間洗漱。這間能住四個人的大學宿舍隻剩下他一個人,其他室友都老老實實去上課了,而對馮斯來說,上課屬於非常態。

馮斯是這所國內知名的理工類大學的學生,正處在被譽為墮落邊緣的大一下學期。按理說大學生們逃課玩遊戲往往是從大二開始的,但馮斯天賦異稟兼膽大心黑,從入校半個月之後就開始逃課,又過了一個月,他把電腦搬進了宿舍——按學校規定,第一學期新生不許購置電腦。年級輔導員打上門來,打算訓誡一下這個囂張的渾小子,但馮斯一句話就讓他啞口無言。

“我的父母都死了,總得讓我有點謀生的手段吧,不然以後我吃飯都用你的飯卡?”馮斯說。

這一張分量十足的悲情牌打出來,輔導員準備好的一筐子訓話戒條立時被生生憋了回去。過了好久,他才不甘心地眨眨眼睛:“但是你拿電腦怎麽謀生?我擔心你玩物喪誌,沉溺遊戲。”

“放心好了,我連助學貸款都沒有申請,早就胸有成竹了。”馮斯壞笑一聲。

馮斯並沒有吹牛,利用電腦和網絡,他的確為自己賺出了學費和生活費。網遊裏打錢隻是其中的一部分,他還有許多其他的招數。

洗漱完畢,他回到電腦前,打開瀏覽器進入微博,開始在輸入框裏打字:“所謂轟轟烈烈的驚世愛情,隻是少年人涉世不深的幻想。愛情無非是兩個人的長久守望,花開花謝,淡看煙雨,無需熾熱的烈焰去燒灼,而隻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與堅韌——林語堂。關注@愛情箴言錄 ,獲得洗滌心靈的真愛格言。”

打完字,他又配上一幅網絡上搜來的淡雅的紫羅蘭的圖片,點擊了發送。五分鍾後,這條微博已經被轉發了將近兩百次,這時候屏幕右下角彈出了私信提示。

“起床了?看到你又發了一條新微博。”

“嗯哼。”

“來三食堂吃飯吧。下周就是期中考試,該劃重點了。”

“別三食堂了,吃膩了,七食堂吃小火鍋吧。”

“好。半小時後見。”

半個小時之後,馮斯來到學校裏口碑不錯、價格略貴的七食堂,同班的學習委員文瀟嵐已經坐在一張餐桌旁等他了。和人們印象裏的學習委員不大一樣,文瀟嵐麵容姣好,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朝氣,短裙下露出的兩條長腿難免讓路過的男生們偷偷多瞄兩眼。馮斯和文瀟嵐曾經是初中同學,但高中就不在一個學校了,沒想到上大學居然進入了同一個專業,算是有些緣分。

“當心走光,”馮斯點好了小火鍋後,在桌旁坐下,“咱學校男女比例可是七比一,您老隨時處在群狼環飼中。”

“你以為誰都像你那麽猥瑣?”文瀟嵐撇撇嘴,“看你剛才發的什麽微博?你也真夠缺德的,成天瞎編這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兒也就算了,還非得拉林語堂躺槍。”

“要是世界上都是我這樣的聰明人,編那些段子也沒有任何用處啊,”馮斯嘿嘿一笑,“但是世界是由傻子組成的,所以我這個賬號才能積累到將近一百萬粉絲,發一次廣告就能收幾百上千。這叫做生活的智慧,上帝保佑傻子。”

“說不過你,隨你折騰吧,”文瀟嵐無奈地一攤手,“至少你能養活自己,比這個學校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學生都強了。”

“其實想要養出個營銷微博賬號來沒那麽難,”馮斯看著文瀟嵐的臉,作審視狀,“你雖然腦子笨點,但是好歹有點胸,臉也不至於嚇死人,每天自拍幾張性感照,我再多多幫你轉發,‘大學校花大尺度私房照’,一兩個月之後也能有不少粉絲了……”

“你才腦子笨!你才自拍性感照!”文瀟嵐一腳踩在馮斯的腳背上。

聊了一會兒天,小火鍋也做好了,馮斯從窗口把熱氣騰騰的火鍋端回來,不客氣地吃起來,但很快又抬起頭來:“怎麽不吃?在我麵前還裝什麽淑女?”

“我……我有事和你說。”文瀟嵐的神情看起來有些遲疑。

“如果是表白的話,坐在學校食堂裏、麵對著一鍋三十塊錢的金針菇肥牛可不是什麽好時機。”馮斯咧嘴一笑。

“我和你說正經的,”文瀟嵐並沒有笑也沒有生氣,倒是眉宇間頗有些猶豫,“今天上午……我好像看到了你爸爸。”

馮斯慢慢放下筷子,一直以來掛在臉上的略帶嘲諷的懶散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表情,混合著憤怒、鄙夷、仇恨、哀傷等等情緒。不過這表情一閃而逝,很快的,他的臉上重新浮現出笑容,用一種很輕鬆的語調問:“會不會看錯了?他應該還在老家吧,怎麽會跑北京來?”

兩人的老家是一座位於西南某省的小城市,距離北京有將近三十個小時的車程。

“我也隻是第一節課課間休息的時候在走廊裏見到的,”文瀟嵐說,“他和學校管基建的副校長走在一起。雖然隻看到了側臉,但是那一身道袍很顯眼,這年頭像你爸爸那樣穿著道袍在大街上走的人不多了。”

“說得也是,而且和管基建的副校長走在一起就更像了,”馮斯點點頭,“最近學校不是要建一個新的體育館麽?號稱‘北京高校第一’,恐怕是專門找他看風水來的。不過你還真能認人,我連現任正校長長什麽樣都記不住呢。”

“一個全國重點的理工大學,找道士來看風水……”文瀟嵐搖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而且還是個假道士……你不用顧忌我的麵子,你知道我最看不起那一套,”馮斯輕鬆地說,“不然的話,我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幹什麽?”

“那你會去見你爸爸嗎?”文瀟嵐問。

“我當然是不想見的,但他既然來了,就一定會想要見我,”馮斯聳聳肩,“是禍躲不過,那就見唄。”

“我說一句話,你別生氣啊,”文瀟嵐猶猶豫豫地低聲說,“其實我覺得,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了,你何必還糾結著不放呢?不管怎麽樣,他也是你的生身父親啊。”

“放心吧,我不會生氣的,”馮斯說著,像拍貓狗一樣拍了拍文瀟嵐的腦袋,這個有些親昵的舉動立刻招來了周圍不少嫉妒的目光,“你還小,不懂人世險惡,慢慢就會長大了。”

文瀟嵐沒有回答,也沒有躲開馮斯的手,隻是有些憂鬱地望著他。

二、

這一天是周二,本學期的周二下午沒有係裏安排的課程,所以馮斯把體育選修放在了這個時段。他選修的是籃球課,在基本課程講完後,老師安排了分組打比賽。

馮斯身高超過一米八,身體也並不瘦弱,但打起籃球來球風甚為飄逸、或者說懶散。他既不喜歡在內線和對方的大個子硬扛背打,也不喜歡持球突破尋找身體接觸,而是喜歡飄在三秒區外中遠投。他的投籃技術不錯,命中率差不多有五成,在低對抗的業餘籃球裏也算蠻好的了,但體育老師很不滿意,不停地呼喝。

“大個!大個!”體育老師這樣稱呼馮斯,“站住內線!你應該起到一個支柱的作用!”

體育老師是受過專業籃球訓練的人,據說以前還進過國青隊,所以對比賽的要求和我國著名張姓籃球解說專家一樣,最講究合理。所謂合理的籃球,總是看重內線,希望有一個中鋒能在低位要住位置,然後每一次進攻都從他手上開始發動,起到戰術支點的作用。可惜馮斯實在不喜歡過多的身體對抗,老師喊一聲,他就衝老師媚笑一下,往內線走兩步,和對方中鋒纏綿在一起;不喊了,他還是撤出來中遠投,讓老師十分無奈。但所謂伸手不打笑麵,馮斯平時臉上總是掛著笑,他倒也不好發脾氣。

馮斯穩定的命中率始終保持著己方的領先優勢,這讓對方有些窩火。在一次籃板拚搶中,對方的小個子控球後衛明明摘不到籃板,仍然跳在空中伸手胡亂一拍,沒拍到球,卻正拍在馮斯這邊的大前鋒的眼睛上。大前鋒怪叫一聲,捂著眼睛蹲在地上。

比賽隻能暫停了。馮斯也懶得去摻和雙方充滿火藥味的互相指責推搡和體育老師的厲聲嗬斥,站到一旁用球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放下球衣,他忽然怔住了,隻見籃球場外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在隔著圍欄遠遠地望向他。

“是禍躲不過……”馮斯自言自語。

他甩了一下腦袋,和體育老師說了兩句話,體育老師看了看那個中年男人,點點頭。於是馮斯撇下比賽,徑直走向中年男人,眼神裏充滿了抗拒和嘲弄。

“怎麽了?為什麽今天不穿你那些拉風的道袍?”馮斯笑眯眯地說。說完這句話之後,他似乎突然想起點什麽,用拖長的腔調補充了兩個字:“老爹。”

中年男人尷尬地笑了笑。他的個頭比馮斯矮一截,頭發略有些花白,在馮斯麵前的神情近乎謙卑,讓人很難想象到這個人竟然是個知名的風水陰陽大師,平時從來都是用居高臨下的口吻和別人說話。這就是馮斯的父親,一直被他宣稱早已死去的父親,本名馮琦州,但人們一般稱呼他的道號“忘虛子”。

“你不是……不喜歡我穿道袍麽,”馮琦州結結巴巴地說,“所以我穿了這身。”

“穿道袍才能顯得你仙風道骨麽,”馮斯歪著腦袋,“現在打扮成這樣,像是剛剛進城的農民企業家。”

作為兒子,這樣的諷刺相當不客氣,但馮琦州卻默默承受了,似乎馮斯多訓他兩句他反而心裏好受些。他沒有接馮斯的話茬,而是發問道:“這學期開始後,你沒有往家裏寫信也沒有打電話,我的電話你也總是不接……在學校裏過得還好嗎?”

“馬馬虎虎,無所謂好不好。”馮斯的嘴角依然帶著笑,眼睛卻望著別處,就像是在欣賞其他人的籃球賽。

“哦……沒什麽不好的就行,沒什麽不好的就行,”馮琦州掏出紙巾擦了擦汗,“那你缺錢花嗎?”

“餓不死的。”馮斯隻說了四個字。

“如果缺錢的話,就告訴我。”馮琦州說。

“還是算了吧,”馮斯擺了擺手,“上次缺錢的時候,你害死了我媽;這次我不敢缺錢了,免得把自己也搭進去。”

馮琦州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囁嚅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馮斯瞥了他一眼:“我聽說,你是管基建的副校長請來的,是為了新建體育館的事情嗎?”

“不是不是,起碼台麵上不能那麽說,”馮琦州趕忙說,“大學官方是不能搞封建迷信活動的,所以我這次來隻是幫他個人挑一塊好墓地。當然,也可以順便瞅瞅體育館……”

馮斯哈哈一笑:“曲線救國啊,不錯不錯!又長進了。就這樣吧,你已經見到我了,我活得好好的沒有死,你去看你的墓地和體育館去吧。”

“那你……今年暑假回家嗎?”馮琦州鼓足勇氣問,“春節你就沒回來過……”

“不回。”馮斯簡短地回答。

馮琦州很失望,看來是很想再說些勸告的話,但最終還是欲言又止。他隻是頹喪地歎了口氣:“好吧,那你……自己多保重。”

“你也要保重啊,老爹!”馮斯笑容可掬地點點頭,轉身走回了籃球場。在他的身後,馮琦州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眼神裏飽含著痛苦。

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裏,馮斯都過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又編造了三條心靈雞湯式的微博,分別掛在王朔、林清玄和柏拉圖的名下,用一種叫做“時光機”的程序定好了發送時間,以便微博不斷有內容更新,保持粉絲的黏度。他清理了另外兩個網絡遊戲的賬號,把可以賣錢的掛到交易網站,然後關掉電腦,開始按照文瀟嵐劃出的重點溫習功課。這個逃課天王雖然平時不去上課,但到了考前還是會突擊一下,以便避免掛科。每到這時侯,他都會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力爭以最短的時間和最高的效率解決掉功課,絕不拖泥帶水。

“怎麽能在功課上麵浪費太多時間呢?那樣會耽誤正事兒的。”馮斯如是說。

但是今天晚上他卻明顯不在狀態,捧著高數書看了半小時,公式都沒能記住幾條。最後他索性煩躁地扔掉書,躺在**開始發呆。

這時候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馮斯抓起手機看了一眼號碼,皺起了眉頭,想了想,還是接通電話:“又有什麽事?”

“到樓下來一趟,我有要緊的事和你說,馬上來!”聽筒裏傳來的是父親的聲音。但是很奇怪,他的語聲裏不再有以往和兒子說話時的愧疚和緊張,這幾句話幹脆利落充滿了威嚴。馮斯尤其注意到,他連說話習慣都改變了,如果是往常,馮琦州想要兒子下樓見麵,一定會謙卑而小心翼翼說“能不能到樓下來一趟?”

馮斯敏銳地覺察到了一絲異常,猶豫了一下後,他說:“好,我馬上來。”

走下宿舍樓,馮琦州就站在宿舍大門外的花壇邊,但著裝又有變化。在馮斯的印象裏,他一年四季無論走到哪裏,都是一身吸引眼球的道袍,今天下午穿著西裝見自己已經很罕見了。可眼下,他居然穿著一身緊身的運動裝,腳上也穿著跑鞋,忽然之間給人一種截然不同的氣質。馮斯這才發現,往年馮琦州總是裹在寬大的道袍裏,讓他完全忽略了父親的身材,現在看來,這個人雖然已經四十多歲,身體卻保養得很精幹,充滿了矯健的力量感,與其說像一個到處騙錢的假道士,倒不如說像一個訓練不輟的運動員。

“我們到那邊去說話。”馮琦州沉著嗓子說,然後拉過馮斯的手腕,帶著他走向宿舍北麵,那裏是商業區,小飯館、小商店和水果攤連成片,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馮斯並沒有抗拒,隻是甩開了馮琦州的手,大步跟在他身後。他發現今晚的馮琦州和往常他所熟悉的那個人大不相同,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什麽東西,一些在他麵前從來沒有顯露過的東西。

此外他也想到,為什麽要找人多的地方說話?難道是因為僻靜之所會讓他感到不安?

最後兩人來到了著名的暴脾氣新疆大爺的烤羊肉攤。馮琦州要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烤串,全部塞到馮斯手裏,馮斯也不拒絕,一邊慢慢吃著串,一邊靜待馮琦州進入正題。

“這個學校真是不錯,”馮琦州打量著周圍,似乎很享受這樣人聲鼎沸的環境,“有地方清淨讀書,也有地方熱熱鬧鬧地玩,多好。可惜我年輕的時候沒有趕上這樣的機會。”

他的語聲裏帶有一種莫名的蒼涼,馮斯忍不住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馮琦州微微一笑:“吃完了?來,拿著這個。”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信封,遞到馮斯手裏,馮斯取出裏麵的東西一看,不覺微微皺眉。信封裏隻裝了一樣東西:一張第二天一早飛往西北某三線城市的機票。

“你這是什麽意思?”馮斯問。

“危險臨近了,你必須得走。”馮琦州說。

“危險?什麽危險?”馮斯有些惱火,“你是在耍我麽?”

“我暫時沒有辦法向你解釋,但你這次必須相信我,”馮琦州說,“明天一早就走,他們應該還來不及找到這裏。我給你的那張卡,雖然你不想用,但我還是往裏麵又打了一筆錢,卡裏的錢夠你用很長一段時間了。”

馮斯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馮琦州的意思,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精神有問題了。但是眼前的馮琦州目光沉穩,神情嚴肅,既不是平時在自己麵前忐忑不安的模樣,更加不是披上道袍裝神弄鬼時的虛張聲勢。那種強裝出來的威勢是軟弱的、虛假的,能夠被馮斯一眼看穿,可是現在的馮琦州,卻仿佛渾身散發著某種令人敬畏的氣息。

“我不會走的,”盡管心裏產生了疑慮,馮斯還是搖了搖頭,“再過幾天就得半期考試了,那是要計入期末成績的。”

“你不像是個會拘泥於這種事情的人,”馮琦州目光炯炯,“你隻是完全不相信我,隨便找個借口來敷衍我,大概把我所說的話當成了我用烏龜殼占卜出來的胡言亂語。”

“差不多吧,”馮斯說,“你想要說服我有危險,就得把具體什麽危險詳詳細細告訴我,不然的話,我隻會當你胡說八道。”

馮琦州歎息一聲:“那好吧。即然這樣,我隻能把實話告訴你了。”

他伸手攬住了馮斯的肩膀。馮斯並不喜歡這樣親密的動作,但想到馮琦州大概是想要在他耳邊低聲說話,所以並沒有躲開。馮琦州果然湊到了他的耳邊,低聲說:“事情是這樣的……”

他的聲音很小,周圍又太過嘈雜,後麵的話馮斯就聽不見了。他不自覺地偏了偏頭,更加靠近馮琦州,突然之間,他感到脖子一緊,馮琦州放在他肩膀上的那隻手不知何時悄悄移到了後頸,並且用力掐住了後頸的某個部位。他立即覺得眼前發黑,想要掙紮呼叫,卻完全用不上力。

緊跟著,脖子上傳來一下輕微的刺痛,像是有什麽很細的針紮了進去。馮斯眼冒金星,身體變得像鉛一樣沉重,意識漸漸模糊了。耳朵裏喧鬧的人聲也漸漸隱去,隻是在昏迷之前的最後時刻,他聽到馮琦州仿佛在很遙遠的地方大呼小叫:“兒子!你怎麽了?兒子!”

醒來的時候,馮斯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地塞在一輛汽車裏。他顧不上腦袋仍然脹痛不已,先打量了一下周圍。自己正在一輛普通的金杯麵包車裏,躺在後座上,除他以外,車裏隻有正在開車的馮琦州一個人。

他想要說話,卻發現連嘴都被一塊布堵住了,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響。馮琦州聽到聲音,頭也不回地說:“醒了?”

馮斯悶哼一聲,算是回答。馮琦州接著說:“這件事完了之後,你想怎麽罵我就怎麽罵我,甚至想揍我也行。但這一次,我必須帶你遠走、把你藏起來。我不能讓你丟掉性命,哪怕你會為此恨我一輩子。”

怎麽就扯到丟掉性命的話題上了?有這麽嚴重麽?馮斯想著,猜測著,判斷著,但最終占據上風的還是這兩個字:不信。父親是個四處裝神弄鬼騙飯吃的江湖術士,甚至都不是一個真正的道士,對於他而言,危言聳聽嚇唬人應該是常事。

他甚至進一步想到,這搞不好是父親安排的一個圈套,目的就是通過這虛構的危險和偽裝的奮不顧身來和他修補父子關係。對於一個職業騙子來說,這種事原本不難設計。想到這裏,他反而有點佩服馮琦州了:我靠,你丫真狠。

然而,如果現在馮琦州扯掉堵在他嘴裏的布,他一定會指著父親的鼻子,用一連串惡毒的言語去咒罵父親。

“別玩這些花招了行嗎親?我看見你還不如見著淘寶客服親切呢。”

“我媽已經死在你手裏了,還指望著能回到小時候把你當馬騎時的父子關係嗎?”

“我已經成年了,我有辦法自己養活自己,你給我的卡我一分錢都沒用過,所有的學費生活費全都是我自己賺來的。沒有你,我也餓不死。”

“我沒有你會活得更好,你沒有我也是一樣,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永遠從對方的生活裏消失好不好?”

他在腦海裏把這段話重複了一下,又添加了一連串刺激性的詞匯,決定一到能開口說話的時候就一口氣說出來。這些年來,他對於這種尷尬的父子關係早就厭惡透了,馮琦州這一次顯然出格了的荒唐舉動更加讓他忍無可忍。就這樣把所有的話都說開吧,他想,就像用快刀斬亂麻。

麵包車繼續以高速飛馳著,此時已經是深夜,窗外漆黑一片,偶爾會有一點燈光閃過。由於多年高校持續擴招導致城區用地緊張,許多高校都把大一新生扔到郊區的分校,某些甚至全部本科生都在那裏,馮斯的專業運氣不錯,由於需要應用一些隻有主校區才有的專業設備,因此留在了本部。

但現在看來,自己可能連郊區都遠離了,搞不好已經不在北京地界了。這場戲還真是做足了呢,馮斯想著,難不成真打算一路沿著國道把自己拉回老家的那座小城?馮琦州這種搬弄周易風水的偽大師,一向在黑道裏最受老大們的信任,搞不好他還會買通一堆地痞流氓來表演點苦肉計什麽的呢……

正想到這裏,麵包車突然一下巨震,馮斯登時從座位上摔了下去,渾身摔得生疼。緊跟著是第二下、第三下……他猛然明白過來,有人在從後方用車撞他們!

這可太過火了,馮斯想,苦肉計也沒有玩得那麽真的。麵包車的發動機發出低吼,馮琦州似乎已經把油門踩到了極限。但這畢竟隻是一輛金杯,速度有限,仍然難以逃脫來自車尾的撞擊。每撞一下,車身就是一陣劇烈的震動和搖晃,車輪在公路上摩擦出尖銳刺耳的聲音,隨時都有失控滑出道路甚至翻車的危險。

馮斯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這絕不是什麽事先安排好的做戲,誰做戲也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馮琦州說的是真的,那個未知的危險已經來臨了。雖然他仍然完全不清楚這個危險的性質到底是什麽,究竟為何而來,但它還是來了,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自己身邊。

生活真是出人意表,馮斯對自己說。

三、

麵包車終於被逼到了一條鄉間的死路裏。車停了,馮琦州回過身來低聲說:“躲在車裏,千萬別出來,無論發生什麽都絕對不要出來。”

說完,他以很小的動作扔了一個東西到馮斯身邊。被綁得死死的馮斯艱難地側身一看,那是一片鋒利的刀片。他心裏一喜,用還能活動的手指把刀片捏了起來。

就在馮斯一點一點用刀片割斷繩索的時候,馮琦州已經打開車門下了車。他故意沒有關上車門,似乎是為了方便讓馮斯聽到他和敵人的對話。

外麵同樣響起車輛靠近和停車的聲音,然後是開門聲和腳步聲。馮斯從腳步聲粗略判斷,對方一共來了六七個人。

“馮三,你可真會躲啊,誰能想到找你要花十九年的時間?”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響起,柔媚而甜膩,卻有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感覺,仿佛是摻雜了毒藥的蜜糖。

“十九年了,仍然沒躲過,”馮琦州用石頭一樣冷硬的聲音說,“還是你們厲害。”

“但你已經是躲藏時間最長的一個了,”甜膩的女聲發出一聲輕笑,“我們做出了無數種猜測,猜測你會怎樣偽裝身份,卻萬萬沒有料到,你竟然會反其道而行之,變成了一個作風張揚的風水大師。”

“大隱隱於市。”馮琦州簡短地回答。

“你覺得反正從來沒有人見過你的真麵目,你這樣偽裝是絕對安全的,但最終卻還是暴露了,能猜到為什麽麽?”女人說。

“沒什麽難猜的,”馮琦州說,“你們的確沒見過我的臉,但這個世上還是有一個人見過的。你們想必是找到了那個人,那個被我當成生死之交的人。”

“所謂生死之交,無非是隻能一起生、卻不能一起死而已,”女人悠悠地說,“你信錯了人,也就無需抱怨了。把那個孩子交出來吧。”

馮斯心裏咯噔一跳,知道女人所說的“那個孩子”指的就是區區在下。他飛速地分析著馮琦州和女人剛才的對話。聽上去,父親過去的身份並不是現在的風水騙子,他是為了躲避一群人,才故意偽裝成這樣的身份的。而十九年這個時間……不是剛好是自己的年齡嗎?

也就是說,父親逃遁和改換身份是為了保護自己,而這個女人所代表的“敵人”,目的則是抓獲自己。他不禁有些糊塗:他們圖的是什麽?

他梳理了一下自己十九年的人生:幼年喪母,有一個假冒道士靠著風水陰陽術四處招搖撞騙的父親,在一個平凡的小城裏長大成人,直到考上大學離開。他自幼就被人誇聰明,但並不是那種天才式的聰明,隻是比一般人頭腦更加靈活一些,有一些諸如經營營銷微博之類的小智慧,能考進全國重點大學。他身材高大,體魄不弱,但也說不上有多麽強健,打群架的時候被幾個人圍住一樣得被揍趴下。這樣的人馬虎可以稱得上優秀,但絕對不罕見,即便在同一所大學裏也能輕易找出比他更強的——可這幫人為什麽偏偏那麽重視自己?

難道我其實是古代哪個不知名小國的王族後裔、這幫人覺得我身上藏著什麽王國寶庫的秘密?馮斯胡思亂想著,而馮琦州接下來的回答再次讓他震驚:“交給你們也沒有用的。他根本不是你們有能力掌控的,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掌控?順其自然?馮斯的腦子又亂了起來。我是什麽?機器人嗎?為什麽會用“掌控”這個詞?

“這個就不勞你操心了,”女人又是一聲媚笑,“你守護了他十九年,已經夠累了,就別再掙紮啦。”

隨著這一聲笑,馮斯聽到對方的腳步聲重新響起,應該是有兩個人向麵包車所在的方向靠近了。正好這時候他也摸索著割斷了綁在身上的繩子,於是悄悄抬起一點頭,透過布滿灰塵的車窗向外窺視。他看到對方一共有五男一女六個人,女的果然長著一張狐媚的麵孔,看上去年紀很輕,男人則個個麵相不善。其中兩個男人靠近了馮琦州,個頭都不高,但身體敦實粗壯,根據他以往的打架經驗,這樣的對手並不好對付,以父親這樣隻會坑蒙拐騙的假道士,恐怕三兩拳就得被幹暈。

盡管這些年來對馮琦州積累了許多怨氣,但眼下父親顯然和自己是一條線上的螞蚱,馮斯稍一猶豫,權衡利弊,還是準備出去助拳。即便假定那個女人不會打架,以二敵五也是絕對劣勢,但此時此刻顧不了那麽多了。

然而,他剛剛動了這個念頭,就發現馮琦州把右手背在身後,悄悄搖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出去;接著又豎起大拇指,那大概是表示胸有成竹。

看著馮琦州裹在運動服裏的瘦削身型,馮斯忽然有點明白了,於是按捺住沒有動彈。兩個男人來到馮琦州身前大約一米左右,忽然加速,左邊的那個飛腿向著他的胸口踢去,右邊的則以一個很難看的姿勢滾倒在地上,撲向他的雙腿。

那一瞬間馮斯差點以為自己是在看一場現場直播的UFC無限製格鬥比賽,這兩個男人一個使用的是泰拳的腿技,一個使用的是巴西柔術,這樣的動作在日常小混混打架裏是見不到的。看這兩人的動作迅猛毒辣,他覺得馮琦州恐怕是死定了。

然而馮琦州的應變卻遠遠出乎他的預料。麵對著兩名敵人的夾攻,馮琦州絲毫沒有慌亂,他的身子向右邊微微一側,恰到好處地閃過那一記淩空飛踢,同時左肘橫擊,準確地擊打在對方的膝關節上。敵人發出一聲悶哼,栽倒在地上。

與此同時,右邊的敵人也已經撲到他身前,雙手已經觸及到他的腿部,眼看就要用寢技死死纏住他。馮琦州並沒有躲閃,而是順勢做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屈腿下跪的動作,雙膝猛然發力,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對方的雙臂上。喀喇兩聲響後,這個壯漢的雙臂已經骨折了。

這個人是我的父親?馮斯完全驚呆了。從小到大,他所見慣的父親一直是這樣的形象:穿著各種各樣色彩鮮豔的道袍,手裏捏著桃木劍和符紙,滿臉偽裝出來的神聖莊嚴,嘴裏胡扯著紫微鬥數、易經八卦、風水、驅鬼、招魂、轉運等亂七八糟的概念。而這樣高高在上的大師外表之下,實質是虛弱的,因為曾經有一次,馮琦州不知道是在批命時說錯話了還是怎麽的,曾經得罪過一位家鄉當地的黑道老大,被幾個小嘍囉揍得滿地打滾,最後又是擺酒賠罪又是賠錢才算擺平。從那一次的遭遇看來,馮琦州應該是半點打架的能耐都沒有的。

可是眼下,馮琦州所展現出來的,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格鬥能力。是的,這已經不是馮斯偶爾參與的那種在小城街頭或是在大學校園裏的打架鬥毆,這是格鬥的技巧,嫻熟、精準、冷酷、殺傷力極大的格鬥技巧。

那個問題再次從心底深處升騰而起:我的父親到底是什麽人?

不過他顧不得多想了,因為局勢依然危急。打倒了兩個男人之後,剩下的三個男人一齊圍了上來。而這一次,他們已經明白了馮琦州的厲害,再也不會輕易冒進,並且手上都拿出了武器。馮琦州則從麵包車裏抓出一根鐵棍,即便麵對著三個人的包圍,也絲毫不顯慌亂。

這一次雙方搏鬥的時間更長,馮斯也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沒錯,馮琦州絕對是一個格鬥高手,力量、速度、反應能力和經驗都是一流的,令他想起大學軍訓時那個偵察兵出身的教官。他禁不住想,父親年輕的時候一定有非常豐富的實戰經驗。

然而他也看出了馮琦州的問題,那就是體能。畢竟最近的十多年來,他都沒有施展拳腳的機會,也許有瞞著自己進行訓練的時候,但那樣的時間是有限的。如今同時和三個年輕人纏鬥,他很快就汗濕背脊、氣喘籲籲。

不過最終還是經驗和實力占了上風,馮琦州擊倒了三個年輕人,自己也累得直喘粗氣,而且身上也有多處受傷。在此過程中,那個妖媚的女人一直笑吟吟地站在一邊,似乎一點也不著急。

“不愧是馮三,十九年後身手還是那麽好!”女人拍起手來,“你要是年輕個十歲二十歲的,我多半就愛上你了。”

她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走近,步子看上去漫不經心,馮琦州卻十分警覺地向後退了兩步,握緊了手裏的鐵棍。女人伸出雙手,隻見兩隻手上各握著一柄短短的匕首,刀尖上閃爍著寒光。她忽然彎下腰,用貓一般靈活而詭異的步伐一一掠過倒在地上的五名同伴,接著重新直起身來,一臉的若無其事。馮斯定睛一看,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下直衝到頭頂:那五個男人的喉管全都被割開了,鮮血正在汩汩地流出,眼看都活不成了。

我靠,她真的會殺人啊!馮斯瞪大了眼睛,不是開玩笑的,真的殺人了。

他並不是膽小的人,甚至於比一般人都膽大,但之前即便是那些激烈的街頭群架,也從來沒有打死過人,更何況眼前發生的並不是誤傷致死,而是**裸血淋淋的謀殺。他覺得自己有些想吐的感覺。無論人們如何喜歡在各種影視作品裏欣賞殺人的場麵,當真正的死人擺在麵前時,沒有幾個人會感覺到舒服。

“你下手真夠狠的。”馮琦州淡淡地說。

“我狠?還是得怪你下手太狠,把他們都打殘了,我不能帶著幾個累贅上路啊,”女人說,“咱倆也快點吧,再耽擱下去就天亮了。”

馮斯是個隨時隨地都笑眯眯的人,但是骨子裏從小就性格倔強好勝,所以打架的次數其實不少,即便考上了大學,也曾因為打架受到過警告處分。他打籃球時不喜歡身體接觸,也有一個原因在於打野球的人經常控製不好技術動作,導致野蠻犯規,衝撞過多容易引發他愛打架的天性。

此時以他十來年街頭鬥毆的經驗,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女人相當厲害。她的反應異乎尋常的靈活,腰肢扭動得像條毒蛇,兩把匕首出手的方位動作也都詭異非常,不一小會兒馮琦州身上已經添了好幾道新傷口,腳步也開始踉踉蹌蹌,隻能盡量用鐵棍把對方逼遠一些,不讓她近身。

再這樣下去,自己和父親都會死在這個瘋女人的手裏,馮斯很快做出了判斷。他也明白,自己那點打群架的本領在對方麵前估計不值一提,但如果能替馮琦州吸引一點她的注意力,讓父親得到一絲反擊的機會,也是好的——總比等死強吧。

想到這裏,他握緊了手裏的刀片,翻到前排座椅上,小心地探出頭。但沒想到,剛剛探出頭去,就已經被女人發現了。女人的眼神裏驟然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突然揚起左手,把左手握著的匕首猛地擲向馮斯。馮斯躲閃不及,匕首釘在了他的左臂上,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馮琦州吃了一驚,不由得稍微分神,動作出現了轉瞬即逝的遲緩。女人所等待的就是這樣的時刻,她敏銳地抓住了時機,一步跨到了馮琦州身前。馮琦州連忙回棍砸向她的左肩。沒想到女人竟然完全不閃不避,硬生生地用右肩承受了這一擊,而她的右臂已經借機攬住了馮琦州的脖頸,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關心則亂,”女人笑眯眯地說,“不然你還能多堅持五十秒左右。”

馮琦州咬著牙,沒有出聲,女人的目光投向了馮斯:“終於見到你了,真不容易。”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找我?”馮斯用沉穩的語聲問道。刺中左臂的匕首已經拔了出來,傷口處一陣陣的劇痛,心裏更是填滿了“老子居然幫了倒忙”的沮喪,但他一定要強迫自己忍住,不但不露出一丁點疼痛或者後悔的表情,還掛上了他招牌式的溫和笑容。這是街頭打架的鐵律: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向對手示弱。

“看不出來,骨頭還挺硬,”女人的語聲裏微帶一點讚許,顯然也看出了馮斯正在強忍痛苦,“我喜歡硬骨頭的男人。”

“但我不喜歡老女人。”馮斯扮了個鬼臉。這時候他已經能看清楚女人的臉,雖然的確長得很漂亮嫵媚,聲音聽起來也夠年輕,但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歲月的痕跡,她的年紀應該不輕了。

女人的笑容一窒,很快又恢複常態,若無其事地說:“反正你喜歡不喜歡也沒關係了,你這樣的無價之寶,我要是想要染指,恐怕會掉腦袋的。”

她手上微微用力,匕首的鋒刃割破了馮琦州喉部的皮膚,鮮血順著匕首滴落到地上。馮斯一言不發地看著女人做完動作,忽然間啞然失笑。

“這次你又笑什麽?”女人微微皺眉。

“我笑你顯然事前的調查遠遠不夠充分,”馮斯說,“你們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

“什麽事實?”女人一怔。

馮斯微笑著,用食指指向馮琦州,“你覺得這個人是我的父親,一定和我父子情深,所以你可以利用他來脅迫我,可惜的是,有些事情和你的想象大有出入。”

“你難道是想說,你和他……”女人有些意外。

“沒錯,我對這個人恨之入骨,”馮斯搖晃著手指,“你想要用他威脅我,那絕對是打錯算盤了。”

女人猶豫了一下,並沒有放開馮琦州:“那我倒是想試一試了,如果我真的殺死這個人,你也會毫不在乎嗎?”

馮斯一攤手,隻說了兩個字:“請便。”

說完,他把探在車門外的身體縮了回去,關上車門。尾部已經被撞得變形的麵包車重新響起引擎的轟鳴聲。

四、

馮斯回到麵包車裏,發動了引擎。幾秒鍾之後,麵包車真的開始向前加速行進,看上去馮斯並沒有說假話,他的確不在乎父親馮琦州的生死,而打算自己開著車離開。女人雖然擅長格鬥,但畢竟不是超人,一旦車子起速,想要追上就困難了。

女人看著麵包車,躊躇了一下子,最終還是狠狠跺了一下腳,先重重擊打了馮琦州的後腦,把他打倒在地,然後快步追了上去。

看來之前的撞擊損傷了機械,麵包車不停發出難聽的雜音,加起速來也如醉漢一般歪歪斜斜。女人迅速地追上麵包車,從駕駛座旁的窗口伸手進去打算把馮思揪出來。但她的手剛剛伸進去,就發出一聲痛叫,趕忙縮回手向旁邊躍開。月光下可以看得很分明,她的右手鮮血長流,隻剩下拇指和小指還完整,其他三根指頭都隻剩下了半截。

麵包車繼續向前行駛,大約開了一百米之後,掉了一個頭,直衝衝地向著女人開了過去。

“夠狠!”女人的臉上雖然還帶著痛楚的表情,嘴角卻出現了一絲笑意,“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她站在原地,並沒有動彈,馮斯卻忍不住渾身直冒冷汗——並不是因為肩頭傷口的疼痛。對他而言,發狠砍斷女人的幾根手指頭倒並沒有什麽,但是用車撞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且不提這個動作已經超越了法律意義上的正當防衛,變成了故意傷害甚至於故意殺人;即便沒有法律的約束,殺人這種事也未免太刺激了,刺激到超出他的承受能力。

他回憶起自己初中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留了兩級的大塊頭,由於力量相去太遠,自己無論如何也打不過他。一次次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他也曾經凶狠地想,要找把刀子捅了這家夥。但那隻是隨便想想而已,馮斯從來不是沒有理性的人。然而眼下,不撞上去似乎又不行,因為除了這架鋼鐵機器,馮斯找不到任何和她對抗的方法了。他和這個女人的差距,恰如初中時代的自己和那個大塊頭的差距,而且女人比之大塊頭還多了一個屬性,那就是敢於殺人。

短暫的遲疑之後,麵包車距離女人隻剩下不到二十米了。在那一刹那,馮斯的腦子裏忽然嗡地一聲,仿佛有一種熱流湧動全身。他感到一種無法遏製的凶性從心底升騰而起,腦子裏似乎有一個充滿**的聲音在對他說:撞過去吧,狠狠地撞過去!

這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即便是在被一群小混混按在地上胖揍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過的一種情緒——或許是因為那種環境還遠遠算不上絕境。而現在,在非生即死的困境中,在殺人與被殺的悖論中,就像是某個從來未曾打開的開關被撥動了。那仿佛並不是人的意識,而是一種來自遠古的野獸的本能,一種隱藏在基因深處的殺戮的本能。肩頭傷口流出的血好像也在散發出濃鬱的、芬芳的氣息,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尋更多的鮮血。

不要刹車……撞過去……撞死那個女人……撞死一切攔住你的人……撞過去……

砰地一聲巨響,車身猛烈地滑向了旁邊。

爆胎了!馮斯這才從剛才那不安的幻境中清醒過來。他想要打住方向盤,但爆胎的車已經完全失去了控製,飛速地側滑出去,狠狠撞到這條鄉間小路旁的一棵大樹上。馮斯的頭重重磕在前側擋風玻璃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昏迷之中,馮斯覺得自己沉入到了一團混沌之中,周圍全是灰蒙蒙的濃重雲霧,什麽都看不清楚。他嚐試著向不同的方向走出去,但無論走向何方,無論走多遠,都始終無法擺脫這團混沌,也沒有碰到其他任何東西,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有人嗎?”他高聲喊著。但不管怎麽喊叫,能聽到的隻有他自己的回聲。

最後他終於走累了,頹然坐在地上,身前的濃霧卻在這時侯逐漸消散開一塊,露出了一個人的身影。他禁不住失聲叫了起來:“媽媽!”

早已去世的母親神色木然地望了他一眼,轉過身走進了迷霧中。馮斯慌忙追了上去,但母親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再也尋覓不到。他悵悵地回過身來,卻發現身後就站著父親。父親穿著一身杏黃色的道袍,手裏拿著一把桃木劍,身前擺放著香案蠟燭,正在念念有詞地作法。他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幾步跑上前去,一腳踹翻了香案。

“我到底是什麽人?你到底是什麽人?你為什麽要保護我十九年?”馮斯一把揪住了父親的衣襟,“我對你有什麽用?對那個女人、那些殺手有什麽用?你到底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他當然知道,他不可能得到答案,因為眼前的一切都隻是他的想象世界,這個父親也不是真的,不過是他頭腦裏父親形象的投影,不可能給出任何超出他自己認知的答案。但是這一天以來發生的各種詭異難解而又離奇凶險的事件,讓他的怒氣就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哪怕這隻是一個幻影,他也想要發泄一下。

“答案都藏在你這裏,”父親伸手指了指他的頭顱,“能不能找到,就看你自己了。”

說完,他也緩緩退入濃霧當中,蹤影不見。

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仍然坐在麵包車裏,或者說,倒在車裏。這輛金杯已經側翻,車門和車頭也撞變形了,但萬幸的是,車頭的變形程度不算太嚴重,沒有把他卡死在裏麵。盡管身上由於磕碰和玻璃的擦割增加了若幹道傷口,頭部更是疼得厲害,但他還活著,還能行動。

擋風玻璃已經完全碎掉了,馮斯小心地從車前方爬了出去,向四周張望。他一眼就看見了父親和那個神秘女人,兩個人都倒在地上,相隔大約兩三米遠。女人已經完全不動彈了,父親的身體卻還在微微顫動。

他連忙跑了過去,當看清兩人的情狀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女人已經死了,身上除了被他用匕首削斷的手指外,並沒有別的傷痕,但是脖子卻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扭曲著,看來是被生生扭斷或掰斷的。她的兩隻眼睛駭人地凸出著,滿臉難以置信的神情,令她原本漂亮的臉蛋看上去猙獰醜惡。

而馮琦州雖然還沒有死,卻也離死不遠了。女人的匕首深**入了他的小腹,地上的血液流淌成河,已經凝固。可以想象在自己昏迷之後,兩人之間發生了怎樣的一場惡戰,而遍體鱗傷的馮琦州究竟要爆發出怎樣的力量,才能殺死這個可怕的女人。

雖然和武俠小說裏常見的錯誤知識不一樣,小腹被刺並不會立即致命,但馮琦州受傷太久,失血過多,也很難有挽救的餘地了。盡管如此,馮斯還是立即掏出手機準備撥打110,卻發現手機屏幕已經完全碎裂,不再顯示任何信號,大概是剛才翻車的時候撞爛了。他一把扔掉手機,撲向地上的六具死屍,一一搜身,但這些人或許是為了保密需要,沒有一個人身上帶著手機。他不由得暴怒起來,狠狠一腳踢在一具屍體上。

“兒子……別費力氣了,”馮琦州虛弱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馬上就要死了,醫生來了也沒用。快過來,我、我有話說。”

“我沒力氣了……你……靠近點兒。”父親低聲說。馮斯連忙低下頭,把耳朵貼在父親嘴唇邊。馮琦州咳嗽了一聲,用微弱的聲音說:“不是我不願告訴你,而是……關於你的很多事,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現在……我所知道的……都可以給你。你回老家……老房子……家裏……地下儲藏室,有一個……黑色的……木頭櫃子,櫃子背板……有夾層,你去找來……看看。”

馮斯神不守舍地點點頭,即便是得知自己可以向著真相靠近一大步了,卻仍然沒有半分喜悅。父親要死了,他想著,這個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個小時才被自己真正認識的父親,就要死了。從此以後,自己就是真正的孤兒了,無父無母,孑然一身。

“還有……你母親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馮琦州漸漸氣息奄奄,每說一個字都似乎要拚盡最後的力氣,“她和我不一樣……隻是……普通人。我娶她……就是為了……掩護身份……我是……不得已……我……必須……保護……”

馮琦州沒有說完最後一句話。他的頭垂了下去,眼睛慢慢閉上,不再有呼吸。馮斯緊緊抱著父親的屍體,忽然間想到一件事:臨死之前,他依然沒有聽到我叫他一聲“爸爸”。

這個想法比父親的死亡本身更令他難以忍受。他猛然抬起頭來,像受傷的野獸一樣仰天嚎叫起來,自從母親死後就再也沒有流過的淚水順著麵頰傾瀉而下。

遠處響起了警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