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覺醒日·第一部序章、曆史的碎片

一、

西行麵見成吉思汗的道路漫長而艱辛。

盡管已經在邪米思幹大城休養了一段日子,丘處機的身體狀況仍然不佳。因此,當長春真人好容易可以午睡片刻的時候,弟子們都自覺地不發出聲響,以便讓師尊可以好好休息。

然而丘處機入睡還不到小半個時辰,全真道士們暫居的算端氏新宮門外就傳來了一陣歇斯底裏的叫喊聲。丘處機的弟子於誌可從遠處狂奔而回,一邊跑一邊發狂般地叫嚷,嘶啞的喊聲在空氣裏飄**著。

“誌可!收聲!不要驚擾了師尊休息!”於誌可的師兄李誌常生氣地訓斥道。但他很快發現了有些不對勁,於誌可的臉白得好像一張紙,嘴張大到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角度,就好像不張那麽大就沒有辦法呼吸一樣;圓瞪的雙眼布滿血絲,簡直要從眼眶裏裂出來。而最讓人不安的是於誌可嘴裏呼喊的內容。

“怪物!妖孽!”於誌可仿佛要把自己的心和肺都喊出來,“怪物啊!”

師兄弟們慌忙把他扶進宮裏,手忙腳輪地喂水喂藥,但於誌可已經陷入了癲狂的狀態,一麵極力掙紮著,一麵上氣不接下氣地不停喊著:“妖孽!怪物!妖孽!”

“誌可,抱元守一,澄心定意,妖邪自去。”一個莊肅的聲音忽然響起,那是被驚醒的長春真人丘處機。

在師尊的提點下,於誌可終於慢慢收束心神。靜坐片刻後,他才能顫抖著張口,用嘶啞的嗓音說:“師尊!我……我不是故意要失態的。但是我看到了一些東西,一些不應該在這個世上存在的東西。”

“不必急,凝神靜氣,慢慢從頭說來。”丘處機在徒弟們端來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於誌可喘息了一陣子後,緩緩開口說:“我剛才去了城北的一座破敗道觀。前些日子,在施粥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流連於此的山東老漢……”

長春真人丘處機是在兩年前收到成吉思汗的邀請的,他最終接受了蒙古大汗的盛邀,以七十三歲的高齡啟程奔赴西域與其會麵,希望能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在成吉思汗的心裏播下仁政的種子,讓世間蒼生少受苦難。兩年後的冬日,他和隨行的十八位全真弟子來到了邪米思幹大城,由於前方積雪封路百餘裏,無法趕到大雪山東南和成吉思汗相會,他們將在此處過冬,等待開春雪融後繼續前行。

蒙古人的大屠殺已經過去了一年多,邪米思幹大城的空氣裏卻似乎依然漂浮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這座絲綢之路上的繁華重鎮、曾經被亞曆山大大帝盛讚的城市,在成吉思汗的鐵蹄下遭遇了沒頂之災,再也不複過去美輪美奐的壯觀景象。盡管已經在緩慢重建,如今呈現在全真道士們眼前的,仍然是是白雪覆蓋下大片大片的斷壁殘垣,進城的路途上,甚至可以在路邊見到無人收斂的枯骨。昔日花剌子模帝國的都城僅剩下四分之一人口,顯得冷清破敗,籠罩在一種灰暗的色調中,一如居民們麻木饑饉的眼睛。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丘處機輕聲吟道,隨即長歎一聲,“但盼能早日見到大汗,勸他止戒殺戮,以仁心治天下。”

進城後的所見所聞更加令人不忍。此刻的邪米思幹,仍然沒能從滅國屠城的陰影中擺脫出來,一副民生凋敝的景象,百姓往往食不果腹,賣兒賣女的慘事隨處可見。丘處機心懷仁慈,在算端氏新宮住定後,立刻命令弟子們用自己的口糧為城中居民施粥,一時間饑餓的貧民們蜂擁而至,讓十八名弟子和成吉思汗派來的蒙古隨從們忙碌不休。

十二月的一個傍晚,鉛灰色的天空中又開始飄雪,氣溫低得似乎能把人畜的血液都凍住,但施粥的算端氏新宮前依然排著長長的隊伍。於誌可正在滿頭大汗地舉著勺子為饑民盛粥,前方人群裏忽然傳來一聲悶響,他抬頭看去,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摔倒在地上,看來是凍餓之下身體支撐不住,生生暈過去了。

於誌可連忙把大勺交給身旁的蒙古人,把老人扶到房簷下。這是一個右腿殘疾的漢族老人,或許是流連於此地的眾多漢人工匠中的一個,看他幹枯的麵容和瘦弱的身軀,應該已經被饑餓折磨了很久了。

於誌可盛來一小碗熱粥,掐了幾下老人的人中,老人緩緩醒來,一時間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於誌可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喂他吃了半碗粥,老人的臉上終於有了幾分血色。

“謝謝這位道爺,”老人低聲說,“我實在是……餓得有些久了。”

“這些日子,都過來喝粥吧,”於誌可說,“趁著我們還在這裏。等我們走了……”

他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以後的幾天裏,這位名叫王慶福的老人果然每天都來,而每次於誌可都會為他準備一碗熱粥,兩人漸漸熟絡起來。王慶福說,他原本是山東人氏,打鐵為生,卻在大金和蒙古人的戰爭中被蒙古兵抓住,強迫隨軍西征。幾年前蒙古兵圍攻邪米思幹,他被花剌子模軍的飛石打斷了右腿,被蒙古人拋棄,隻能在附近做些零工勉強度日。

王慶福又問起全真道士們不遠萬裏來到西域的原因,於誌可把丘處機的抱負向他解說了一遍,王慶福聽完默然不語,過了好久才說:“你的師父很了不起。我還以為天底下的道士都是壞人呢,所以你們施粥開始後好幾天、我實在頂不住餓了才過來,實在是心裏有些害怕。”

於誌可並不感到奇怪:“你可是在山東老家遇到過什麽惡道士?”

王慶福搖搖頭:“不是,就在這座城裏。”

於誌可這才有些微微吃驚:“就在這座城裏?邪米思幹?這裏也會有道士?”

“是的,邪米思幹,”王慶福說,“在邪米思幹大城的城北地帶有一座道觀,觀裏住著一個妖道。”

“妖道?”

“是的,妖道,會邪術的妖道。不過自從兩年前大軍屠城之後,就沒有人再見過他了,大家傳說他已經死了……”

幾天後,蒙古人提供的餘糧已經接近告罄,在新的給養運來之前,施粥隻能暫時結束,於誌可這才有餘暇去往城北,去尋找那個激發了他好奇心的道觀。在這座遠離中土的西域城市裏,竟然會存在著一所道觀,原本應該是讓人興奮和感動的事,但之前王慶福的講述卻給這種興奮蒙上了陰影。

“那是一個妖道,曾經活生生嚇死過三個小孩,”王慶福如是說,“此事雖然發生在我到來之前,但有很多人親眼目睹,千真萬確。”

“嚇死了三個……三個小孩?到底是怎麽回事?”於誌可忙問。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吧,”王慶福回憶著,“那個道士大概是十來年前來到邪米思幹的。非常奇怪,他的長相明明就是中土漢人,卻和漢地的道士大不一樣,從不和人交往,更不必提做法事收徒什麽的了,但是卻偏偏有很多錢,能雇傭工匠替他在城北建了一座道觀。道觀建成後,他更是獨自一人閉門在觀內,不許外人進觀,自己也絕少入城露麵,人們紛紛猜測他不遠萬裏跑到邪米思幹大城來究竟是為了什麽,卻始終沒能得到答案。”

“直到兩年之後,才有人無意中發現,紮蘭丁王子在一個深夜從道觀出來,大家這才明白過來,這個奇怪道士的背後,竟然是王子。事情涉及到王子,自然就沒人敢去多嘴查問了,要知道萬一這當中牽扯到謀逆篡位之類的大事,知道得越多就越有掉腦袋的風險。好在這個道士雖然古怪,倒也並沒有打擾別人的生活,日子長了,也就無人在意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幾個月之後,就出大事了。”

“那時候雖然無人敢去調查,關於那個道士的種種荒誕無稽的傳聞猜測還是在民間流傳著,有四個調皮搗蛋的小孩起了好奇心,竟然想要溜進道觀去看看。他們真的去了,但來到道觀外之後,有一個孩子忽然害怕起來,並沒有跟著翻牆進去,而是跑回家將此事告訴了大人。大人們緊張萬分,連忙趕到道觀,剛剛到那裏,就目睹了一場慘劇。”

王慶福的臉上現出了不忍的神色,眼神裏卻有著無法抹去的恐懼:“他們剛來到道觀門口,一向緊閉的道觀大門就突然打開了,三個孩子連滾帶爬地從裏麵衝了出來。他們的臉色煞白,整張臉都因為極度的驚恐而變得扭曲,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大人們也嚇壞了,慌忙給他們按摩胸口,但似乎沒有什麽用。孩子們就像是被妖邪附身了一樣,呼吸剛剛順暢一點、終於能夠發出聲音之後,就開始持續不斷地尖叫,簡直要把嗓子都喊出血來了。”

“他們……喊的是什麽?”於誌可咽下一口唾沫,聲音也有點微微顫抖。

王慶福陰沉著臉:“他們其實一直隻是在重複喊著兩個字:怪物!怪物!”

“怪物?”於誌可沉吟著,“什麽樣的怪物?”

“不知道,除了這兩個字,那三個孩子再也沒能說出其他的話,他們就這樣拚命不斷地尖叫著,直到停止呼吸,”王慶福說,“而那個妖道,也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口,就那樣冷冰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言不發。當三個孩子都死去之後,他才轉過身,默然關上觀門,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後來呢?沒有人去找那個道士的麻煩嗎?”於誌可問。

王慶福苦笑一聲:“死去孩子的父母去告了治安官,而是能有什麽用呢?道士和紮蘭丁王子有關係,誰敢輕易去動?何況三個孩子是自己嚇死的,有沒有人親眼見到道士下手,驗屍也找不到什麽證據,事情隻能不了了之。不過在此之後,整座邪米思幹大城裏的父母們都嚴禁家裏的孩子靠近道觀了。即便是到了大汗破城後,紮蘭丁王子早已逃離,妖道也不知所蹤,仍然沒有人敢於進入那座道觀。所以現在道觀都還在,盡管已經破敗不堪。”

三個孩子被活生生嚇死……臨死前拚命叫喊著“怪物”……不進香客的道觀和神秘的妖道……於誌可一麵走著,一麵覺得此事非比尋常。這個道士的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麽秘密,他想,無論如何,即便是為了維護正統道門的榮譽,我也應該想辦法查探一下。

他很快來到了城北,略加打聽就找到了道觀。如王慶福所說,道觀已經破敗不堪,成吉思汗入城時,士兵們四處縱火燒殺,把道觀燒掉了一小半,剩下的殘破部分也無人打理。在飄揚的雪花中,連觀門都倒塌了的道觀幾乎和廢墟無異,入口處黑黢黢的大洞隱隱透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森冷氣息。

於誌可來到觀門口,在地下撿起已經斷成兩半的牌匾,勉強辨認出道觀的名字是“摩雲觀”。抬起頭來,門內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清楚。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進去之後才發現,這座道觀雖然外麵看來並不起眼,裏麵卻比他想象中還要大,靈官殿、三清大殿、四禦殿等一樣不缺,尤其三清殿裏供奉的張天師像可以說明這座道觀屬於正一派。於誌可有些奇怪,作為與全真派平起平坐的大派,怎麽會有弟子去做“妖道”呢?或者說,這個所謂妖道隻是假冒正一派的名義,內裏暗藏玄機?

他繼續向道觀深處走去。道觀裏遍布灰塵蛛絲,牆皮和梁柱上的漆皮紛紛剝落,看來似乎這兩年來這裏的確沒有人活動。但突然之間,他的視線掃過文昌殿的某一個角落,發現那裏的地麵顏色有異,走過去一看,有一塊兩尺見方的地麵上,幾塊地磚明顯要比周圍的幹淨一些。再順著這幾塊地磚向周圍尋找,可以發現一條極細窄的小徑,通向牆上的某一個缺口,很像是人踩出來的。

他連忙走到那幾塊地磚旁邊,伸腳踩了踩,果然是鬆動的。於誌可心裏暗喜,在附近細細搜尋了一會兒,終於在文昌帝君塑像的左腳下找到了一個隱蔽的按鈕。他用力按下按鈕,一陣機關聲響後,那幾塊地磚陷了下去,地麵上露出一個大洞,有石階通往地洞的深處。

他站在洞口,試圖往裏麵張望,但在一片黑暗中什麽也看不清楚,想要弄明白洞裏有什麽,就必須得走下去。猶豫了片刻後,於誌可握了握腰間師父贈予的佩劍,似乎是從中汲取了勇氣。他踩著石階走了下去。

石階很長,延伸向一條長而黑暗的甬道,並且充滿了嗆人的塵土氣息和不知什麽東西發黴的味道。於誌可左手拿著點亮的火折,右手按著長劍,小心翼翼地緩步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鼻端忽然傳來一陣隱約的臭味,越往前行,這股臭味越來越濃烈。

那是腐屍的惡臭!在這些年無休止的戰亂中,他對這樣的屍臭是再熟悉不過了,不由得愈發警惕。這時候他的腳下碰到了什麽硬梆梆的東西,低頭一看,赫然是一根長長的白骨,看形狀應該是成年人的大腿骨。

這個道觀果然蹊蹺,於誌可想著,緩緩地拔劍出鞘,並且果斷地吹滅了火折。

再往前走,在濃烈的腐臭味中還可以分辨出血腥味,這讓於誌可更加緊張。他隱隱有點後悔,自己不應該這樣孤身犯險,但已經走到這裏了,就此回頭卻也太可惜,最終還是咬著牙繼續走了下去。

他用手扶著甬道的石壁,輕手輕腳地向前挪動,沿路又發現了一些零散的骨骸。這條長長的甬道向前還有兩個拐彎,第二個拐彎之後,眼前漸漸出現了一點光亮。繼續向前行走,光線越來越足,可以看到前方有一道鐵柵欄,柵欄裏好像是隔出了一個天井,日光就從天井的頂部照射下來。隔著數丈的距離,隱約能看見天井裏有什麽黑影在蠕動。

於誌可心裏升起了某種不祥的預感。他平舉著長劍,一步一步地來到鐵柵欄前,從柵欄的縫隙裏向內窺探。這一看之下,他的心髒差點因為突如其來的巨大恐懼而停止跳動。

怪物!

那一瞬間他想到了那三個小孩臨死前的呼號。怪物,道觀裏果然禁錮著一隻怪物。或者說,除了怪物這兩個字,很難用別的詞匯去形容它。

鐵柵欄裏果然是一個寬闊的天井,天井地麵上趴著一團看上去軟綿綿的巨大的物體。這個物體大約三四丈長,兩丈高,在陽光下呈現出慘白的色澤,全身都在蠕蠕而動,似乎應該是有生命的,但從外觀卻完全見不到四肢和五官。它不知從哪個部位發出呼嚕呼嚕的奇怪聲響,就像是在喘息,整個身軀猶如一大塊能夠活動的布滿皺紋的肉塊,在地麵上緩緩蠕動著,每動一下都會帶動著整個身軀上的“肉塊”顫抖和波動。

這就像是一大塊有生命的肉,於誌可產生了這樣奇怪的聯想,並且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他在腦海裏搜索著相關的知識,感覺這玩意兒似乎有點像《山海經》中記載過的“視肉”,據說是遠古帝王用來服食的補品,每割下它的一片肉,又能再生出一片。民間也有“肉靈芝”“太歲”等不同稱謂。

但於誌可敏銳地感覺到,這並不是普通的視肉,從來沒有任何書籍記載過如此巨大的一塊視肉,何況它渾身上下散發出中人欲嘔的惡臭味,哪裏像是珍貴的補品?更重要的在於,從第一眼見到它,於誌可就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邪惡,那是一種來自遠古記憶中的深深恐怖,一種能直擊人心的毛骨悚然,令他全身冷汗直冒,覺得眼前有一團連陽光都無法照亮的黑暗正在蔓延開來。

而另外一種更為可怖的聯想產生了:與其說這個怪物像一團沒有規則形狀的肉,倒不如說它更像——人的腦子,擴大了幾百倍的人的腦子。

那個失蹤的妖道,在邪米思幹大城待了那麽久,原來就是為了豢養這頭怪物嗎?於誌可揣想著。而紮蘭丁王子對他進行幕後支持,無疑也是為了這個怪物。它到底有什麽用?

於誌可正在沉思著,天井的上空忽然傳來一陣聲響,像是有什麽活動的鐵板被掀開了。他抬頭一看,天井上方的側壁上打開了一扇小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窗戶裏扔了出來,啪地一聲掉落到地上。於誌可定睛一看,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

——那是一個嬰兒!一個已經被摔得四分五裂的嬰兒!

天井裏的怪物也不知道是聞到了還是聽到看到了——因為從它的外形實在難以找到五官——忽然發出一陣類似於興奮的嗚鳴聲,整個身體加速蠕動,從下側探出一團觸手一般的肉條,一下子把嬰兒的殘屍全部席卷在其中,然後收回到身體裏去,一陣類似咀嚼般的骨肉碎裂的聲音響起。

它在進食。

於誌可隻感到一陣難以壓抑的怒火從心底升騰而起。這個小嬰兒,從體型判斷最多不過七八個月,竟然就這樣被生生摔死然後喂食這頭惡心的怪物,要有多麽殘忍的心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他不由抬起頭,瞪視著那個窗口,距離太遠無法看清窗口的人臉,他隻能感覺到有兩道銳利的目光從他的臉上掃過,隨即隱去。

被發現了,於誌可想著,我得趕緊退回去。但這個念頭轉得太晚了,他剛剛轉身走出去兩步,背後傳來一陣吱嘎的金屬聲響,扭頭一看,封鎖著天井的鐵柵欄竟然被機關帶動著升了起來。他和怪物之間,已經沒有了阻隔的東西。

糟糕了。於誌可情知不妙,盡量放輕腳步,一點一點往後退,希望自己不要吸引到怪物的注意力,但偏偏害怕什麽就來什麽。怪物朝著他的那一麵身體上,突然裂開了一條縫,縫隙裏露出一個暗紅色的圓球,不安分地轉動著,圓球的表麵隱隱閃爍著綠色的光芒。

於誌可猛然意識到,這是怪物的眼睛!他趕忙轉過身,向著甬道的入口處發足狂奔。身後傳來一陣令人汗毛倒豎的重物和地麵摩擦的聲響,顯然怪物發現了他,並且已經追了過來。

如果這是一個人,或者是一頭獅虎之類的猛獸,於誌可還有轉身一搏的勇氣,但麵對著這樣一個遠遠超出人類認知的怪物,他唯一的選擇就是拚命奔逃。一邊跑,他一邊回頭瞥了一眼,隻見怪物龐大的身軀就像一條鬆毛蟲一樣,一拱一拱地向前行進,盡管沒有腿腳,速度卻快得驚人。

於誌可用盡全身力氣奔跑著,耳聽得背後的怪異聲響在不斷靠近,隻覺得心髒都快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了。他甚至有一種錯覺,覺得這個一團肉乎乎的怪物張開了大嘴,正在把灼熱的呼吸噴到他的身上。

萬幸的是,怪物畢竟體態臃腫,在拐彎的地方就會有所停頓,借助著甬道裏的幾個救命的拐彎,於誌可終於沒有被怪物追上,而是在千鈞一發之際衝出了地道。地道的出口狹窄,怪物雖然緊跟著追了上來,巨大的身體卻被攔住了,無法衝出。但它還是狠狠撞在了出口處,令周圍的磚塊都碎裂開來。

“我就這樣連滾帶爬地衝出道觀,一路跑了回來,沒有停下一步。”於誌可說。

丘處機聽完之後,思索了一下,站起身來:“我們去看看!”

李誌常立即招來了護衛的蒙古衛兵,丘處機帶著十八名弟子一同趕往城北。盡管有這些全副武裝的兵士隨行,來到道觀門口時,於誌可仍然心有餘悸。但他還是勇敢地走在最前麵,帶著大家找到了那個地道,一同鑽了下去。蒙古衛兵們握緊了武器,隨時準備動手砍殺。

然而怪物已經消失無蹤,無論甬道還是天井,都已經空空****。隻有甬道的地麵上還殘留著一些粘液,天井的地上還有嬰兒的殘血,證明於誌可方才所經曆的並不是一個想象中的噩夢。

蒙古士兵們仔仔細細地搜尋了這座道觀,有了更為驚人的發現:他們在一間密室裏發現了十多個奄奄一息的嬰兒,以及一尊尚未完成的巨大的銅像。這個銅像隻完成了軀幹,還沒有做好頭部,所以無從得知它到底是什麽。但人們注意到銅像的胸腹部分是一塊活動的銅板,打開之後,裏麵是中空的,下方還有一個像是堆填燃料的金屬槽。

“誌可所見到的用嬰兒喂食怪物,恐怕隻是一個偶然,”丘處機沉思片刻後說,“死了的才會扔下去投食,而活著的……也許是用來獻祭。”

“獻祭?”弟子們很是吃驚。

“是的,獻祭,這個銅像的胸口,就是一個熔爐,”丘處機說,“看起來,祭祀的時候是把嬰兒扔進去,活生生地燒死。”

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樣的神明,在中華大地聞所未聞,我猜想,或許是來自西域諸國的邪神。”丘處機又說。

嬰兒們都被救了出去。但由於缺醫少藥,他們還是難以逃脫死亡的命運,何況活下來的也很難在邪米思幹找到願意收養的人家,死去,也許是最好的解脫。

妖道終於未能被找到,道觀被蒙古兵們放火付之一炬,但全真道士們的心裏仍然難以平靜。他們都禁不住要去猜測,那個視肉一般的巨大怪物究竟是什麽,道觀主人和紮蘭丁王子究竟有什麽陰謀,這尊邪惡的銅像又代表著什麽。他們都隱隱察覺到,這座恐怖的道觀所代表著的,可能是某些人們聞所未聞的黑暗與邪惡。在它的背後,潛伏著一些超越人們認知的事物,甚至於比成吉思汗的鐵蹄更加讓人不寒而栗。

“師尊,這件事情,我可以記錄到我們的西行日誌中嗎?”弟子李誌常問。這一路從中土到西域,他都堅持記錄著行程和沿途的風土人情、地理概況,準備將長春真人的事跡流傳於後世。

“暫且莫要記錄,”丘處機沉吟片刻後說,“那些尚未確定的事物,還是留待後人去發掘吧。都記住,此事不可再提,權當是從未發生過。”

二、

當這個名叫蘭真澍的道士一步三晃地回到村裏時,李木頭正在門口曬太陽,養著他的傷腿。看到蘭真澍回來,他有些吃驚。蘭真澍的臉色煞白,滿頭虛汗,道袍上也有多處破裂,**在外的皮膚上可以見到暗紅的傷口

“蘭道長,您怎麽了?”李木頭急忙問,“您不是和您的師兄去為皇上尋寶去了麽,找到了嗎?”

蘭真澍聽到有人招呼他,先是一驚,繼而像是終於放鬆下來,緩緩坐在地上,低聲說:“請給我一點水。”

李木頭轉身回屋,給蘭真澍打來一碗水,蘭真澍右手接過碗,但手腕抖得太厲害,一下沒有拿穩,碗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抱歉,這個碗我會賠償你的。”蘭真澍苦笑著說。

“您這是說什麽話?”李木頭連連擺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打爛一個碗算什麽?”

李木頭是川東閬中山區的一個山民,與獨生兒子相依為命,幾天前上山砍柴,不小心從山崖上摔下,跌斷了一條腿,眼看隻能死在山裏,結果兩位路過的道士救了他。感激涕零的李木頭請二位道士到家裏做客,問起兩人為什麽會跑到這個窮鄉僻壤來,兩人倒也不隱瞞。原來這兩位道士一個叫卓真定,一個叫蘭真澍,是龍虎山修煉的正一派道士,師從於第四十八代天師張彥頨。此時正是嘉靖年間,嘉靖皇帝一向對丹鼎修煉之術最為熱衷,於是張彥頨投其所好,廣派門下弟子深入西南四川、雲南諸省,尋找古代高人方士遺留下來的寶器、秘籍等物,以便供奉給皇帝。卓蘭二人就是派出弟子中的兩員,被安排來到閬中山區。

“二位道長恐怕是來錯地方了,”李木頭說,“我們這一帶,從來就沒有道觀,連遊方道士都碰不到幾個,哪兒來什麽修道的老神仙留下什麽寶物啊。不過麽……”

“不過什麽?”卓真定問。

“老和尚倒是有一個,不知道對二位有沒有用。”李木頭說。

“和尚?是這附近有什麽小廟嗎?”蘭真澍問。

“沒有廟,就是一個孤身一人的和尚,”李木頭說,“大概是二十多年前來到這裏的,獨個兒一人在北麵的山上居住,也不和人來往。誰都不知道他是來幹什麽的,開始大夥兒還擔心他幹什麽壞事,但是時間長了,他也沒有做任何傷害我們的事情,大家也就慢慢放心了。”

修道之人在山野裏獨自隱居是很尋常的,但和尚隱居這種事卻很少見,更何況一呆就是幾十年,聽來著實有點奇怪。兩人反正就是胡亂撞運氣,於是決定去看看,說不定沒有道家的寶貝卻能找到點“佛寶”,也能稍微平息師父的怒火。

兩位道士當天就按照李木頭所指點的方向出發了,李木頭則在家裏慢慢休養腿傷。幾天過去了,就在他幾乎把這件事給忘記了的時候,蘭真澍卻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李木頭想要詢問為什麽卓真定沒有和他一同回來,蘭真澍卻隻是連連搖頭,一句話也不肯說,他隻好不問了。而回來之後的當天夜裏,蘭真澍開始發起了高燒,李木頭把他留在家裏,打發兒子翻山越嶺走了十幾裏地請來郎中開了藥,將養了十來天,這才慢慢好轉。在此期間,蘭真澍幾乎一言不發,眼神裏的驚懼卻絲毫沒有減退,李木頭甚至懷疑他已經被高燒燒壞了腦子。

這兩個道士到底遇到了什麽事?卓真定為什麽會失蹤了?蘭真澍為什麽會嚇成那樣而又什麽都不肯說?李木頭禁不住在心裏猜測,卻又知道自己的胡亂猜想不可能得到正確答案。忠厚樸實的他隻是盡力照料著蘭真澍,打算等他康複後再讓兒子送他離開。

然而十多天後的一個下午,正當李木頭站在屋外活動筋骨的時候,遠處又走來一個人,赫然是卓真定。他不禁又驚又喜:“卓道長,您回來了?這些天您去哪兒了?”

卓真定淡淡地點點頭,並沒有回答後一個問題,但李木頭卻猛然感覺到有些不對勁。首先,卓真定和蘭真澍入山時穿的是質地還算不錯的道袍,隻是長期在外奔波磨得有些舊了,現在回來時卻穿的是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衫,仔細看有些像和尚的僧袍——難道這套僧袍是從老和尚那裏得來的?

更讓人感到不舒服的是卓真定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某種氣勢。雖然他的相貌和體型都沒有絲毫變化,但李木頭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眼前這個人並不是卓真定,而是另外一個陌生人。或者用另一種玄一點的說法,卓真定的外形不變,靈魂卻好像已經被更換了,尤其是那一雙冷漠如冰的眼神,著實讓人不寒而栗。

就在遲疑的時候,卓真定已經徑直越過他,推開了房門。幾乎是在門開的同時,一聲慘叫從房內爆發出來。李木頭急忙回頭,隻見蘭真澍連滾帶爬地衝出了房間,跑了兩步之後就癱軟在地上。

他的臉上又一次現出了李木頭曾見過的那種極度恐慌的神情,雙手無意識地在空中亂抓,嘴裏近乎語無倫次的狂呼著:“不可能!你已經死了啊,你怎麽可能……你是死人!你是死人!”

死人?李木頭心裏一震。卓真定依舊一言不發,隻是一步步逼近蘭真澍。蘭真澍甚至無力站起來,隻能在地上挪動著雙腿一點點向後退,嗓音都因為恐懼而變得嘶啞:“我親眼看見的!你的半個身子都變成了白骨!你怎麽可能活過來,怎麽可能?”

“你已經死了!”蘭真澍聲嘶力竭地吼叫著。

李木頭也嚇壞了,悄悄地拖著傷腿一步步向後退。他這才明白過來,兩人一同去尋寶,蘭真澍卻獨自一人回來,原來是因為卓真定已經死了。而且不但死了,還死得很慘,“你的半個身子都變成了白骨”,難怪蘭真澍回來時那麽惶恐。

可是現在,這個被蘭真澍認定已經死去的人竟然活過來了,而且是完好無損地活過來,看他的動作輕柔協調,哪裏像是有半邊身子化為白骨的模樣?難道是……鬼魂?

想到鬼魂兩個字,李木頭更加害怕,躲到屋外的井欄後麵,偷偷窺視著。他看見卓真定不緊不慢地逼近蘭真澍,蘭真澍則驚恐萬狀地持續後退,整個身體像篩糠一樣抖動著。

“我真的不是故意拋下你的!”蘭真澍忽然間轉換成跪姿,跪在了卓真定麵前,開始重重地磕頭,“那個怪物……我拿它沒有任何辦法,隻能逃命啊!我如果不逃,就會和你一樣死的!”

蘭真澍磕頭如搗蒜,但卓真定卻始終沉默著,一言不發,隻是這樣無形的壓力似乎更讓蘭真澍難以承受。他的頭顱一次次重重撞擊在堅硬的地麵上,血流滿麵也沒有停下,終於,在一次沉重的碰撞之後,蘭真澍的頭一歪,再也不動了。

也不知道他是撞死的還是生生嚇死的,李木頭在心裏嘀咕著,同時更加擔心自己的安危。 但卓真定好像並不在意他的存在,隻是俯下身在蘭真澍身上細細地搜索了一番,隨即離開他的屍體,走入了李木頭的屋子裏,屋內很快傳來粗暴的翻箱倒櫃聲。

他在找什麽東西!李木頭恍悟。看上去,兩人結伴前往尋找老和尚的過程中,一定發生了什麽非常複雜而又驚心動魄的事件。蘭真澍不隻是扔下瀕死的卓真定獨自離開,還拿走了某樣東西,而現在,死而複生的卓真定回來尋找那樣東西了。

一個奇怪的、生死不明的家夥正在把自己家裏翻個底朝天,但李木頭卻半點不敢去阻止。反正我家裏也沒有任何值錢的物件,他安慰著自己,趁卓真定沒有注意到他,艱難地拖著傷腿悄悄逃遠,躲到了村外的一片灌木叢中,隻求卓真定早點找到他要找的東西,然後早點離開。

就這樣挨到了傍晚,李木頭的肚子裏開始感到了饑餓,他不禁想到,往常的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已經做好了晚飯,等著兒子回家一起吃……兒子!他猛然醒悟過來,自己一直躲藏在這裏,隻想著自己的安危,卻忘記了在田裏種地的兒子。現在這個時間,正好該是兒子回家的時候。

他猛地站起來,不顧傷腿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跑回家,剛跑出兩步,他就看到了前方亮起來的火光。在村民們的喧嘩聲中,他的心沉了下去。

燒起來的果然是他的家。那幾間簡陋的茅屋正在被衝天的火焰吞噬,而兒子就躺在門外,和死去的道士蘭真澍並排。李木頭眼前一黑,懷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伸手去探查兒子的鼻息,然後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顧一切地嚎啕起來。

幾天之後,李木頭辦完兒子的喪事,沒有回到鄉親們替他搭建的臨時落腳的窩棚,而是獨自一人來到了已經成為廢墟的舊屋,憑記憶來到了兒子房間的方位。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燒焦的土地上,垂淚回憶著兒子從呱呱墜地到長成一條粗壯樸實的山裏漢子的人生曆程,回憶著父子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回憶著幾次試圖為兒子說親都因為家貧而失敗,想到難過的地方,他忍不住揮起拳頭,狠狠捶打在地上。

李木頭已經上了年紀,這一拳無心而發,原本力量也不大,但沒想到一拳砸下去,竟然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大洞。他吃了一驚,絕不相信自己能有這樣的力氣,連忙低頭一看,卻發現地上露出一個小小的方形坑洞。他想了想,有些明白過來,一定是這裏的地麵事先被人挖成中空了,所以他這一拳下去僅僅是打破了外部的偽裝而已。

一向老實憨厚的兒子怎麽會在自己的房間裏挖坑藏東西?李木頭很是疑惑,但又很快反應過來:過去的十多天,這個房間一直是讓給蘭真澍居住的。也就是說,這個坑應該是蘭真澍挖出來的。而蘭真澍會把什麽東西藏到這個坑裏呢?難道就是死而複活的卓真定力圖尋找的、兩人在尋寶途中所找到的東西?

李木頭伸出顫抖的手,摸進了這個坑裏。他隱約感覺到,自己的命運有可能會為了這個意外的發現而改變。他所沒有想到的是,改變的遠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命運,與之一同發生扭曲的,還有這個世界的曆史。

三、

劊子手用火炬點燃了柴堆,升騰的烈焰迅速吞沒了那個瘦小的軀體。很快的,皮肉燒焦的濃烈臭味在空氣中散布開來。

“願烈火洗滌你汙穢的靈魂,願上帝從此寬恕你的罪孽。”神父的左手按在聖經上,莊重地祝禱著。

漢娜的目光越過神父,望向燃燒的火堆。行刑柱上的米莉安已經完全化為了蜷曲的焦炭,不過她並沒有真正遭受到火刑的痛苦。在耳聞目睹了太多恐怖到讓人做噩夢的殘酷審訊後,米莉安喪失了一切抗爭的勇氣,被捕後幾乎是立刻承認了自己女巫的身份。法庭因此賜予了她寬大的慈悲,先對她執行了絞刑,吊死她之後再進行火刑。

更加悲慘的是,盡管始終倔強地拒絕認罪,法庭仍然裁定她是被魔鬼引誘而背叛了上帝的女巫,最終判處她火刑。那一次的火刑,漢娜沒敢去看,但聽看完了行刑過程的人說,即便在被烈焰吞噬的時刻,珊德拉仍然用盡最後的力氣拚命喊叫:“我不是女巫!上帝一定會懲罰你們的!”

而眼下,已經被絞死的米莉安無法發出聲音,那種無言的寂靜卻更加讓人不安。漢娜不由得又冒出了那個拚命抑製卻又怎麽也抑製不住的念頭:什麽時候會輪到我呢?

在這個時代,教會對女巫的製裁達到了近乎瘋狂的程度。人們簡直難以想象,自己的身邊會潛伏著那麽多魔鬼的情人,但法庭的宣判是不容置疑的。一個又一個平時看起來尋常無害的婦女被發現其實是女巫,然後遭受酷刑審判並最終被執行死刑。魔鬼的陰影籠罩著整個歐洲。

漢娜居住的村子位於普魯士勃蘭登堡的南部,原本是一個寧靜祥和的地方,但當“識破者”來到勃蘭登堡區域後,一切都發生了改變。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自稱擁有上帝賜給的天眼,能夠在人們的眼珠裏辨認出隻屬於魔鬼的邪惡光芒,帶有這種光芒的人自然就是巫師和女巫了。他宣稱,他在十年的時間裏走遍了歐洲,總共揪出了五百多個巫師和四千多個女巫。這一次,應教會的邀請,他來到了勃蘭登堡,也帶來了腥風血雨。

女巫的辨別有多種方法,隻要符合任意一種特征,就可以被認定是女巫,這樣的裁判標準就像是在漁汛期撒大網捕魚,入網的人不計其數,審判的過程也讓人完全無從自辯,基本上被捕就意味著被認定為女巫,也就意味著死亡。

按照抓捕女巫的寶典《女巫之錘》的記錄,女巫們擁有各種各樣的邪惡力量,她們會飛、會驅使動物、會用詛咒殺人、會在田地裏散播瘟疫,女巫的集會上會殺害嬰兒作為獻給撒旦的祭品,等等等等。最初聽到這些說法時,漢娜也對女巫懷有深深的恐懼和憎恨,但當一個個看起來絕不像女巫的村民、熟人甚至於朋友被揭發出女巫身份後,她開始產生了懷疑。更加可怕的是,按照那些捕風捉影的標準,她覺得自己也可能符合女巫的定義:她的肩頭有三顆排列成近似等邊三角形的黑痣,那可能被認為是魔鬼賜予的標記;幾年前的一個春天,她家的母牛生下一頭隻有三條腿的畸形牛犢,這也會被認為是巫術作祟。

米莉安的火刑結束後,漢娜回到家裏,回想著屍體燒焦的氣味,連晚飯都沒有胃口吃,隻是把身子縮在**,滿腦子都在想象著倘若自己被抓後會發生些什麽,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著。在夢裏,她被綁在行刑室裏,腳下踩著燒紅的火盆,一個渾身裹在黑袍裏的男人手裏握著鋒利的鐵鉤,一下子劃開了她的肚腹,腸子流了出來。

漢娜尖叫一聲,從**坐了起來,隻覺得渾身都已經被冷汗濕透了。她正在心有餘悸地喘著氣,忽然間心髒幾乎停頓:她發現,自己的床前站著一個人,黑暗中無法看清他的穿著相貌,隻能隱隱從體型判斷出這是個瘦削的男人。

“你、你是什麽人?”漢娜一邊發問,一麵悄悄伸手在床頭摸索,但除了一個燭台之外,並無其他可以做武器的東西。她隻能把燭台攥在手心裏。

“請放下吧,我來這裏並沒有惡意,”黑暗中的男人說,“何況那麽小的一個燭台,也根本傷不到我。”

這個人的德語說得相當純正流利。但正因為太純正了,不帶一點口音和方言詞法,讓漢娜意識到這是一個外國人。她定了定神,輕聲問:“我可以點燈嗎?”

“請便。”對方回答。

漢娜穿好衣服,點亮了蠟燭,燭光下她看清了這個男人的長相,不由十分詫異。她原以為這是個法國人或者英國人,卻沒想到會看到一張黃色皮膚的東方麵孔。這竟然是一個東方人,雖然穿著歐洲式樣的衣服,頭上卻古怪地挽著一個發髻。漢娜隱隱記得曾有人提起過,在遙遠的東方,有一群不信上帝而隻信東方神明的人,頭上就會挽起這樣的髻。

“你到底是什麽人?來找我幹什麽?”漢娜問。

“你的祖父名叫莫裏茨?塞巴斯蒂安?弗林斯,因為鬥毆傷人被關進監獄,然後在監獄裏感染鼠疫死去了,對嗎?”東方人並沒有回答,反而向她提出了問題。

漢娜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的?”

東方人不答,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你的祖父死後屍體直接被燒成了灰燼,根本沒有交給你們舉行葬禮,對麽?”

漢娜默默地點點了頭,還沒有張口,東方人已經問出了第三個問題:“你祖父的遺物裏,有一個銀質的雞心吊墜,能不能給我看看?”

這個奇怪的東方人,好像什麽都知道,漢娜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從櫃子裏掏出一個木盒遞給他。東方人打開木盒,取出吊墜,仔細觀看了一分鍾,把它重新放了回去,然後轉頭對漢娜說:“我來這裏是為了告訴你,你已經在女巫名單上了,大概四五天之後,等處理完了手裏的這一批,就會來抓你。”

“我很想帶你逃走,但是時機不太對,”東方人說,“誠實地說,我現在也是個逃犯,正在被一些比教會更厲害的人追捕,在擺脫掉那些人之前,帶上你隻會兩個一起死,所以我其實隻是來給你捎個話的。”

“捎個話?”漢娜一陣茫然。

東方人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漢娜,上麵寫著一句話。漢娜看著這句話,忽然間渾身一震:這是祖父的字跡!從小就從書信裏早就看習慣了的祖父的字跡!

“我的祖父……他還活著嗎?”漢娜十分驚詫。

“總而言之,這一行字的真假你自己判斷,願不願意相信也由你,”東方人沒有正麵回答,“我得走了,願你們的上帝能保佑你逃脫劫難,美麗的女士。”

東方人像一陣風一樣,突然出現又迅速離開,如果不是那張上麵有祖父筆跡的字條,她幾乎要以為剛才發生的一切是一場夢。但這不是夢,紙張是真的,祖父的筆跡也完全看不出破綻。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自己的處境:東方人沒有任何理由編造謊言來騙自己——因為他什麽都沒有索取,何況自己也早有預感,被當成女巫抓起來受刑看來是無法避免的了。但是女巫也可以少受痛苦,那就是痛痛快快地承認女巫身份,懇求法庭直接賜予慈悲的絞刑,那樣可以免除審判過程中的種種酷刑,也能夠在絞死後才經受火刑,不必體會烈焰焚身的慘酷。米莉安就選擇了這樣的結局。

可自己呢?自己應當怎麽辦?祖父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他要給自己留下這句話?漢娜完全想不明白。但是祖父的話明明白白放在眼前,難道這句話當中會蘊含著……某種生機?可是這樣的生機,漢娜實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氣去爭取,因為那根本就是生不如死的煉獄。

她的腦子裏一團亂麻,不知不覺間手一鬆,紙條落到了地上。在燭光照映下,那一行潦草而有力的文字顯得分外清晰:

“千萬別認罪,無論經受多少刑罰,一定要活著熬到火刑!”

東方人的預測是準確的,五天之後,全副武裝的士兵們來到了漢娜的家門口。漢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胸前虔誠地畫了一個十字,走出家門。她的臉色蒼白,身體也在微微發抖,卻努力讓自己跨出的每一步都平穩而優雅。

“我們走吧,先生們。”漢娜輕聲說。

四、

深夜的電話總是讓人心驚肉跳。詹瑩把腦袋埋在枕頭裏,希望這隻是某個喝醉了的家夥撥錯了號碼,但鈴聲鍥而不舍地持續響著,一遍又一遍,她終於隻能認輸,很不耐煩地接起電話:“喂?”

“哈德利教授?是你嗎?”詹瑩立刻睡意全無,“我在新聞裏看到,你被通緝了……”

“那是陷害!我沒有殺人!”電話裏的人壓低著嗓音吼叫道,“你相信我所說的嗎?”

“教授,我沒有辦法說相信不相信,”詹瑩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這是你以前教導我的,凡事用證據說話,而不是主觀判斷。”

“你果然是我的好學生,”哈德利教授苦笑一聲,“好吧,信不信已經不重要了,我隻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如果是觸犯聯邦法律的事情,那我恐怕……”詹瑩猶猶豫豫地說。

“你放心,我不是要你幫助我逃亡什麽的,”哈德利教授急忙說,“我隻是想把一些資料轉交給你,一些絕對絕對沒有觸犯聯邦法律的學術資料。”

詹瑩想了想:“這倒是可以,但你能先告訴我為什麽嗎?自從你去了中國,我們就已經有七八年沒有見過了,現在你突然回來了,還變成了殺人嫌疑犯,總得讓我知道一下你這些年做了些什麽吧?”

“我所做的,那些資料裏說得很詳盡,”哈德利教授說,“你看完之後就會全都明白了。假如你看完之後還覺得不妥,可以把那些資料交給警方,這樣總行了吧?”

“……好吧,既然這樣,那我怎麽能得到這些資料?”詹瑩勉強說。

“我把資料藏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但必須有我的鑰匙才能打開保險櫃。我告訴你一個地址,今天上午九點到那裏,會有人把鑰匙交給你,同時告訴你資料的所在地。”

詹瑩記下地址,有些失望:“教授,這麽重要的事情,難道你不能和我見一麵嗎?”

“抱歉,我不能,親愛的,”哈德利教授的語聲裏充滿了緊張,“現在我身邊危機四伏,有一幫比警察危險得多的人等著要我的命。”

“那你還是趕快去自首吧!”詹瑩說,“落在警察手裏,至少不至於喪命啊!”

“晚了,來不及了,”哈德利教授發出一聲含義複雜的長歎,“我要走了,那些人馬上會追過來。珍妮,那些資料拜托你一定要好好保存,那是我在中國找到的不可思議的東西……人類的命運就在其中。”

“你說什麽?”詹瑩大為驚駭。她還想再問,但電話那頭已經掛機,隻剩下單調的長音。

詹瑩放下電話,完全沒有了睡意。她披上睡衣,坐在陽台上點燃一根煙,開始回想哈德利教授的事情。

霍奇·哈德利教授是她在密歇根州立大學攻讀人類學博士學位時的導師,這是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不像一般的美國人那樣開朗而有幽默感,甚至連尋常的人際交往都不太擅長。但他在學術上的成就是無可爭議的,在考古學和文化人類學方麵都有高深的造詣,這也是詹瑩選擇他的原因。她相信,以自己中國人特有的勤奮刻苦,一定能在這個怪老頭手下有所成就。

就在詹瑩通過博士論文答辯的第二年,哈德利接受了中國一所大學的邀請去做訪問學者,原計劃一年後歸國,但即將期滿的時候,他給詹瑩打了一個越洋電話。

“我不回美國了!要在中國多留一些日子,甚至於好幾年!”哈德利的語聲裏充滿了興奮。

“為什麽?”詹瑩問。

“我找到了我畢生追尋的東西!太美妙了!”電話那頭的哈德利幾乎是大叫大嚷著說。

“你找到什麽了那麽開心?”詹瑩倒也並不吃驚。哈德利這個人就是這樣,平時沉默寡言老板著一張臉,但一旦真正開心起來,就會忘乎所以。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具體的,那是個大秘密,足以改寫曆史的大秘密,”哈德利眉飛色舞的模樣簡直能通過話筒傳遞到大洋彼岸,“總之,我在這邊認識了一個道士……”

“道士?”詹瑩怔住了。她原本以為哈德利是加入了某隻考古隊,要去發掘三星堆之類的。

“是的,我要去尋找他們的道觀,一座消失已久的道觀。足以震驚世界的秘密就在那個道觀裏!”

“你可千萬別被什麽騙子給騙了,”詹瑩提醒說,“中國有很多文化騙子,專門用考古發現、珍稀古董之類的東西去騙外國人。”

“放心,絕對不是騙子!”哈德利說,“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那是哈德利在中國期間最後一次給她打電話,那之後他幾乎人間蒸發,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裏,隻有偶爾一封語焉不詳的電子郵件證明他還活著,不必去替他上報失蹤人口。七年過去了,當詹瑩已經很少想起這位導師的時候,他卻重新出現在了詹瑩所居住的紐約,而這一次出現,是在電視新聞裏。

哈德利殺人了。在曼哈頓下城的唐人街,他以極其殘忍的手法殺害了一個華裔古玩店老板一家五口人,並且把他們盡數肢解。監控錄像、目擊證人的證詞和現場找到的指紋、毛發、足跡等證據,都表明哈德利是唯一的犯罪嫌疑人。這位消失已久的考古學家,就這樣一夜之間變成了殺人嫌犯。

一星期之後的深夜,他給詹瑩打了這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

在夜風的吹拂下,詹瑩的頭腦格外冷靜。她猜測著,哈德利一定是找到了當年所說的那座“消失的道觀”,然後在其中找到了他所謂“足以震驚世界的秘密”。但這個秘密到底是什麽,他卻守口如瓶從未詳細解說過。

“總不可能是長生不老的仙丹吧……”詹瑩自言自語著。

詹瑩在舉棋不定中度過了這個夜晚,天亮之後,她才終於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先把鑰匙拿到手裏再說。之後去不去取出那份神秘的資料,可以慢慢地考慮清楚再做打算。

於是她喝了一杯濃濃的黑咖啡,換好衣服出門,開車駛向見麵地點,這一天道路上略有些堵,到了八點四十五分左右,距離見麵地點仍然還有兩條街。

一向都有守時習慣的詹瑩有些不滿地按著喇叭,催促前麵的車走得快一點。這時候,天空中忽然傳來一陣異常的巨大轟響聲,聽上去像是有飛機飛過,但那聲響卻比平常的飛機聲大許多。她有些納悶地抬起頭,立刻驚呆了。

一架波音767客機正飛行在不可思議的低高度上,像一隻鐵皮大鳥一樣從人們的頭頂上掠過,而從它飛行的路線來看,它恐怕要……

“我的天哪!”詹瑩一把捂住了嘴。突如其來的巨大恐懼甚至讓她忘記了自己還在開車,汽車筆直地撞上了前方車輛的尾部。與此同時,整條街上都響起了雜亂的尖叫聲。

但這一下撞擊的聲音和人們的尖叫被一個更大的聲響所掩蓋了。八點四十六分四十秒,從波士頓起飛的美航公司第11次航班飛過曼哈頓上空,筆直地撞入了世貿中心北樓。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衝天的火光和滾滾濃煙從紐約的最高處升騰而起。

哈德利教授指定的見麵地點,是世貿中心北樓107層的咖啡館。

這一天,是2001年9月11日。

詹瑩一邊為了美國的不幸命運而哭泣,一邊想著,哈德利教授那個可能震驚世界的秘密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