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婚禮
一、
寧章聞斜靠在**,背後墊了兩個厚厚的墊子,正在讀著一本書。關雪櫻推門進來的時候,他趕緊放下書,想要接過關雪櫻手裏的湯碗,但胳膊剛剛伸直,身體就僵住了,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
關雪櫻衝他笑了笑,擺擺手示意他躺著別動。她先把乘著熱氣騰騰的混沌的湯碗放在一旁,替寧章聞支上了一張**用的折疊小桌,再把湯碗放上去。
“真是麻煩你了,小櫻,”寧章聞說,“我老是這樣給你添麻煩,唉。”
關雪櫻再次笑了笑,表示沒關係,做了個手勢要他趁熱吃,然後回到了自己的屋裏。還沒來得及在椅子上坐下,門口突然響起了鑰匙開門的聲音。她愣了愣,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衝了出去。
寧章聞已經在屋裏喊了起來:“是馮斯回來了嗎?”
“寧哥,你怎麽弄成這樣了?”馮斯坐在床邊看著寧章聞。
寧章聞尷尬地笑了笑:“前幾天小櫻給家裏做大掃除,我想幫她的忙,就搭了板凳去擦客廳的燈罩,結果不小心摔下去了,肩膀摔傷了。沒什麽大礙,就是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我本來想給小櫻幫點兒忙的,結果反而成累贅了。”
“你啊,四體不勤就別逞能了。”馮斯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想起他肩膀受傷,又把手縮了回去,“安心賺錢就行了。最近交給你打理的那幾個遊戲怎麽樣?”
“都還不錯,每次他們封掉我的外掛之後,一小時內我就能出更新版。”寧章聞說,“反正暫時是不缺錢了。倒是你,好久沒見了,怎麽看起來還是愁容滿麵的?”
“如果有一天我不愁容滿麵了,那多半是世界末日已經注定、愁也沒用的時候了。”馮斯歎了口氣,“寧哥,你先休息著,我有事想要找小櫻聊聊。”
寧章聞點點頭。馮斯離開他的房間,聞到一股撲鼻而來的香氣,知道關雪櫻又在廚房裏忙活了。過了一會兒,關雪櫻捧出一碗餛鈍遞給他。
“好久沒吃過你做的東西了,真懷念啊。”馮斯也不客氣,坐在飯桌邊大口吃起來。關雪櫻包的餛鈍都是用鮮嫩的雞肉剁餡兒,裏麵再加入一整顆蝦仁,每每吃得馮斯欲罷不能。
放下筷子後,馮斯拍了拍肚子,滿足地長出一口氣:“比起你包的餛鈍,那些飯館裏賣的都應該直接拿去喂豬……”
關雪櫻把碗筷放進洗碗池,然後拉著馮斯回到自己的房間,小心地關上門。她在書桌旁坐了下來,擺出一副等待聆聽教誨的姿態。馮斯笑了起來:“幹嘛啊?我又不是要逼你交作業。你是個自由的人,而且我始終堅信你是個好姑娘,有些事我就是想找你問問。你如果不願意回答,我絕不會勉強你。”
關雪櫻咬了咬嘴唇,還是在手機上打下了這段話:“文姐姐已經生我氣了,如果你也生氣,我理解。但答應了的話要算話,不能說的還是不能說。”
馮斯點點頭:“我當然明白。信守諾言永遠是高貴的品質,而且她也不會真的生你氣,可能隻是為了擔心我而著急,畢竟你姨媽他們這夥人太不尋常了。”
關雪櫻瞪大了眼睛,萬分驚奇,馮斯說:“我已經見過你的姨媽上杉舞子了。她三番五次找你,不就是想要讓我幫她做事兒麽?我答應了。”
關雪櫻看上去明顯鬆了一口氣,緊跟著又有些擔心。馮斯擺擺手:“你別擔心,這一年來我遇到過無數的難題了,不差這一個。不過,既然已經沒有保密的必要了,有些和她有關的細節,你能不能跟我說一說?畢竟那牽涉到我該如何對付她的問題。當然,這件事還是隻有你和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文瀟嵐和寧哥。”
他看著關雪櫻。關雪櫻猶豫了一小會兒,最後終於點了點頭。她在手機上講述了上杉舞子第一次到家裏找她的經過,然後給馮斯看了她母親的照片。
“你媽媽長得真漂亮啊。”馮斯看著電腦屏幕上上杉雪子的照片,“嗯,她的臉型確實也很像你。可惜我沒有親眼見過她。那後來呢?她第二次找你也是為了見我?還真是夠執著的。”
“第二次,她約我在學校外麵見,然後用車子把我帶到一個地方,好像是家醫院。”關雪櫻說,“她跟我說,守衛人世界裏有一個人,許多年前和媽媽是認識的,後來據傳被人殺死了。但他們經過仔細調查,發現那個人沒死,可能是被路晗衣藏起來了。他們想通過你去找到那個人。”
“原來那個人和你媽是舊相識啊,”馮斯說,“他們隻是叫我去找人,卻並沒有說明這一點。另外,他們有沒有說明為什麽一定要我去找?按理說,他們那麽神通廣大,自己去找也不難啊。”
“我也問了,但他們沒有解釋。”關雪櫻回答,“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馮斯愁眉苦臉,“一個是我媽,雖然一直在騙我,但總是她把我養大的;一個是我的好朋友;剩下那個是我前女友。抓住任何一個我都得跪,何況是一氣兒抓走了仨。我沒有別的選擇,隻能去替他找那個人了。”
“她有沒有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關雪櫻問。
“這就是最讓我心煩的,”馮斯說,“她自己都沒親眼見過那個人,更不用提照片了。她告訴我說,那是一個年齡大概在四十多歲的男人,曾經身高一米七八左右,體型中等——但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現在這個人相貌不詳,體型不詳,因為她堅信路晗衣一定會想辦法更改這個人的容貌——比如給他做整容手術。”
“那能怎麽找啊?”關雪櫻都傻眼了。
“隻能是想法子和路晗衣套近乎,或者跟蹤他的行跡了。”馮斯說,“不過麽,還是有那麽一點有用信息的,至少這個人的身份你姨媽告訴我了。”
關雪櫻用問詢的目光看著馮斯,馮斯歪著嘴,擠出一絲古怪的微笑:“那個人姓路,叫路鍾暘,是路晗衣的親哥哥。”
關雪櫻下意識地張開了嘴,雖然不能發聲,仍然顯得驚詫萬分。過了好半天,她才顧得上接著打字:“路哥哥的親哥哥嗎?如果他在路哥哥的手裏,那路哥哥不是個大壞人嗎?”
她斟酌了一會兒,又補了一句:“可能說壞人不大對。你教過我的,這個世界不是簡單地分為好人和壞人。但是,把自己的親哥哥關起來,還關那麽多年,很殘忍吧?”
“是很殘忍,和他的外表看起來確實不搭界,”馮斯說,“但守衛人永遠都不能靠外貌去衡量。比如範量宇,文瀟嵐就老是誇他,說他外表看起來嚇人,其實心腸不錯。雖然我被他揍過那麽多次,半點也沒看出他有哪點不錯……但誰知道他偏偏就那麽照顧文瀟嵐呢?至於路晗衣,我一直是覺得他心機深沉,雖然表麵上和和氣氣,我是真不敢和他太接近。”
“那他那麽厲害,你想從他那裏打聽秘密,不是很危險嗎?”關雪櫻顯得很擔心。
“危險也沒辦法,反正我都習慣了,”馮斯說,“天選者永遠不死嘛。”
關雪櫻還是一臉憂色。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在手機上飛快地打出一段話:“如果事情和文姐姐有關的話,範哥哥一定會幫忙的吧?”
馮斯眼前一亮:“你真是天才!我怎麽沒想到去找範量宇幫忙呢?隻要是文瀟嵐的事兒,他一定會出手的!”
“不,他不會出手的。”身畔忽然響起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馮斯悚然,先一把把關雪櫻拉到身後,這才扭過頭。關雪櫻明明已經關上了房門,但不知怎麽的,房間裏卻忽然多了一個人。
“你是誰?”馮斯看著這個雖然相貌美麗、卻散發出一身煞氣的年輕女子。
“我來自範氏家族,”女人看都不看他一眼,“範量宇那個廢物現在力量還沒有恢複,所以我來替他做這件事。”
“他怎麽了?”馮斯問。
“被人襲擊,附腦的力量被抑製,現在還沒有完全恢複。”女人說。
“附腦的力量被抑製……是那幫日本人幹的嗎?”馮斯問。
“哦,那幫人還沒告訴你麽?”女人瞥了他一眼,“我還以為他們要你幫忙做事兒,就會多說些事情呢,看來還是純粹把偉大的天選者當成一件工具啊。”
如果放在過去,這樣的一句話多半就要激起馮斯反唇相譏的怒火了。但最近一年經曆了太多,他的性情已經不再像過去那麽毛毛躁躁,何況聽口氣,這個女人似乎是願意幫助他營救文瀟嵐等人。那別說挖苦他幾句了,要他跪地唱征服隻怕也在所不惜。
“天選者本來就是守衛人世界裏的一件工具,”馮斯微微一笑,“所以被大家用來用去早就習慣了。你是範量宇的妹妹嗎?”
女人倒是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馮斯能這樣甘心受辱而毫不還口。她打量了一下馮斯,然後說:“不,範量宇是被撿來的。我和他沒有絲毫血緣關係。”
馮斯從這句話裏隱隱聽出了她對範量宇的深深恨意。但他也沒工夫細究,隻能繼續保持著笑容:“但我還是得請教一下你的芳名啊,總不能說起話來就你你你吧?”
女人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有些不情願地說:“範為琳。”
“好吧,幸會,範為琳小姐。”馮斯說,“你也知道,我雖然是個天選者,但大體上很廢物,能混到現在還沒被捏死,隻能說是運氣不錯。在這件事上,我會聽你的指揮,不知道你有什麽主意嗎?”
“暫時還沒有想到特別好的方法,”範為琳倒也爽快,“即便不為了這件事,我們家族也常年有人注意路晗衣的行蹤,但路晗衣是一個十分狡猾的人。路氏家族產業眾多,他平時極力做出為族長——也就是他姐姐——分憂的樣子,經常出入各個產業的地址,分配非常均衡,完全讓人看不出破綻,不知道他會把人藏在哪裏。而且最關鍵的在於,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要找的是個什麽樣的人。舉例而言,假如這個人的身體都完全壞掉了,隻剩下附腦支配著頭顱還活著,那麽隻需要一個保險櫃就能藏下這個人。又或者,這個人被某些洗腦術更改了思想,再做了整容手術,那他完全可以是路氏家族裏的一個普通員工,也許和我們擦肩而過都根本認不出來。”
“是啊,照你這麽一說,還真是根本就無從找起。”馮斯聽完也頗有些頭疼,“關鍵問題就在於,這個人失蹤了十多年,完全可能被更改成任意的模樣——你們守衛人實在是太神通廣大了。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在失蹤之前,路晗衣的這位哥哥,叫路鍾暘的,到底相貌如何、是個什麽樣的人?”
“幾乎沒有什麽人見過他,”範為琳說,“唯一流傳到外麵的照片是這樣的。”
她掏出手機,調出一張照片給馮斯看。照片倒是彩色的,但從清晰度能判斷出是掃描的,照片上是一個身高差不多一米八的青年人,身材雖然不壯,也並不瘦弱。但他的臉上卻帶著一種很明顯的拘謹,甚至可以說是近乎懦弱。
“這張臉還真有點像路晗衣,但是氣質完全不一樣,”馮斯說,“路晗衣就算是捧著碗鹵煮蹲在路邊吃,看起來也有走紅毯的範兒,但他哥哥……怎麽說呢?也不能說屌絲,還是蠻帥的,但就是、就是……”
他斟酌了好半天詞句,也沒想出合適的,倒是範為琳替他說下去了:“像不像你?”
“像我?”馮斯一愣。
“分明不想承擔某些責任,卻又不得不承擔,所以表麵上看起來站得很直,心裏已經被壓彎了。”範為琳說。
“心裏已經被壓彎了……”馮斯怔怔地重複了一遍,“你這麽一說,還真像是這樣。他看起來像是心裏藏了很多事,卻又沒法拋下,有點心事重重無可奈何的樣子。不過,我一般不像他那麽外露……”
“這個人在公開場合很少露麵,倒不是路氏家族故意把他藏起來什麽的,完全就是他的性情使然。”範為琳說,“所以其他家族對他的了解也很少。大致就是知道這個人很早就被確定為家族未來的繼承人,但性情軟弱,好像很不情願接這個位置,搞得上一代的族長、也就是路家三兄妹的父親都很惱火。”
“路家那麽一個大家族,能人那麽多,光是路晗衣就是四大高手之一,為什麽一定要一個不願意當族長的人去接替這個位置呢?”馮斯有些不明白,“我記得以前聽路晗衣還是梁野說過,接任族長不看身份,最重要的是能力。”
“路鍾暘身上當然是有特殊能力的,特殊到盡管他的性格蔫成那樣,路家還是那麽器重他。隻可惜,這樣的能力一直到他被傳死去,都沒能得到很好的施展。”範為琳說。
“他在傳聞中是怎麽死的?”馮斯問,“我問上杉舞子,她也語焉不詳。”
“因為這件事原本就是一件懸案。”範為琳說,“你聽人講過在日本發生的第四股勢力的唯一一次現身嗎?”
馮斯點點頭。範為琳接著說:“那起事件之後不久,梁野的家族和那批人中的一個接觸過——那個人就是小啞巴的媽媽,上杉舞子的姐姐上杉雪子。上杉雪子自稱叛離了她所在的組織,願意把那群日本人的秘密交出來,代價是獲得梁氏家族的保護。梁家如獲至寶,當然不肯放棄這個機會,派出了若幹精兵,包括家族裏最強的一個人:梁野的叔叔梁豐。當時梁野雖然年紀很輕,卻也已經很厲害了,隻是因為身在國外有其他的任務,所以沒有去。但他也因此撿回了一條命。”
“撿回了一條命?”馮斯想了想,“這麽說,那些梁家的人都被幹掉了?”
“全都死了,在西南的某一處山區。上杉雪子也不知所蹤。”範為琳說,“據說當時的現場慘不忍睹,有人被炸成了碎塊,有人被燒成了焦炭,即便是梁豐那麽強的人,都死無全屍。沒有人知道殺人凶手是誰,但在現場附近,有人意外發現了屬於路鍾暘的一件家族飾物,上麵還沾著後來經化驗屬於他的血跡。路家並沒有就此事表態,但是不久之後,路鍾暘的妹妹、也就是路晗衣的二姐路顏,被宣布正式成為家族下一代族長接班人。”
“這不就相當於是默認了路鍾暘的死亡了嘛。”馮斯說。
“這件事當中存在很多疑點。作為一個連自己的家族事務都不想插手的人,怎麽會突然跑到遙遠的西南去?但是路家什麽都沒有說,梁家也始終沒有透露過調查結果,整個事件也始終是懸案。”範為琳說。
馮斯還想問些什麽,忽然看到關雪櫻的表情有些奇異,似乎是有問題想問:“小櫻,你是有什麽問題想問這位姐姐嗎?”
關雪櫻點點頭,在手機上輸入完畢:“如果所有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後來你們守衛人是怎麽發現媽媽和我的呢?”
“是梁野調查出來的。”範為琳說,“梁野自幼喪父,梁豐於他而言就和父親差不多。梁豐死後,他花了十年的時間,瘋狂地搜尋各種蛛絲馬跡,最後終於找到了你們。但那時候,你母親已經死了,而他通過觀察,發現你對母親的過去一無所知。所以他一直按兵不動,其他守衛人家族也隻能先觀察著你。”
“難怪不得我第一次去到四合村的時候,守衛人們來得那麽快,”馮斯說,“看來不完全是因為天選者的緣故,還因為各家族原本就一直注視著那麽。不過,也真巧,偏偏我就和小櫻認識了。”
“如果路晗衣的哥哥真的是被他藏起來了的話,他想要做什麽呢?”關雪櫻又問,“為什麽媽媽帶到中國來的秘密那麽重要,每一個人都想得到?”
“因為那些日本人的研究可能克製守衛人,也可能克製魔王,就看怎麽用了。”馮斯回答,“我親眼見到過他們的武器的威力。而且,就連範量宇那麽囂張的貨色,現在不也中招了嗎?”
範為琳微微一笑,仿佛馮斯埋汰範量宇一句都能讓她感到開心。她看了馮斯一眼:“我的蠹痕可以把身體化成近似空氣一樣的虛態,既可以用於跟蹤,也可以穿越任何壁壘,但是持續時間並不長,所以沒有辦法通過持續跟蹤路晗衣的方式來找到路鍾暘的下落,除非是能預判他的行蹤。但如果你有辦法調查出路晗衣到底把他哥哥藏在哪兒,我就能把人帶出來。”
“所以得靠我去找路晗衣套近乎,那可真麻煩……”馮斯搔著頭皮,“以他的警覺性,稍微有點最小的破綻都肯定會被他抓住。你們守衛人四大高手裏,雖然範量宇折騰我最多,王璐最喜歡背後使壞,但要說我最害怕的……恐怕還是這位路大帥哥啊。我從來都無法判斷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範為琳沒有說話,但看得出來也認可馮斯的判斷。沉默了一陣子之後,關雪櫻突然又在手機上打了幾個字,遞到馮斯麵前。馮斯慢慢地讀出屏幕上的文字,然後皺起了眉頭,久久沒有說話。
關雪櫻說的是:“如果故意露出破綻呢?”
二、
婚禮被安排在路家所持有的某座高檔私人會所裏舉行。今天下午的時間段內,這裏不接待任何持卡的會員,隻向守衛人世界開放。
這也是常年殺伐不休的守衛人世界中難得的和平時刻。按照古老的慣例,不管家族之間有多麽深的仇怨,在婚禮的當天都不能發作。大家必須暫時拋開仇恨,共同為在這一天裏喜結連理的新人送上祝福,並希望守衛人的血脈能代代相傳,直到終結魔王——或者被魔王終結——的那一天。
當然,一般的小家族是不會有太多賓客上門的,但路家作為這個時代中國、乃至全世界最強大的家族之一,影響力非同凡響。與之聯姻的林家,雖然之前式微了許久,最近一年裏卻由於林靜橦的強大而聲名鵲起,這樣的一樁婚姻,無疑也會改變各大家族之間的固有格局。所以,即便是和路家頗有仇怨的家族,也會派人前來打探一下虛實。
所以現在會所裏分外熱鬧,歐式宮殿風裝修的一樓休息廳裏,此刻已經坐了不少的人。這些人平日裏有時候相互合作,有時候彼此仇殺,大部分都有著綿延上百年的世仇,但在“規矩”的約束下,此刻也不得不相互陪著笑臉。
“坐在這裏麵,壓力還真是大啊。”馮斯雖然特意選了一個角落坐,卻也很清楚自己就算鑽到沙發底下都不可能避開旁人的注目,“這會所裏的人加在一起,得殺過幾個非洲小國的總人口了吧?”
“你該回小學去補一補算數了……”坐在他旁邊的何一帆撇撇嘴,“放鬆點,按照守衛人的規矩,隻要走進了婚禮的現場,就絕對不能在這個場地裏動手動腳,不然的話,其他人是可以群起而攻之的。”
“感覺就像是武俠小說裏的武林大會,大家各懷心機爾虞我詐。”馮斯說,“話說回來,說句得罪你的話,我沒想到……”
“沒想到我們這種小家族也會被邀請,是麽?”何一帆一笑,“你不會得罪我的,因為以我們那點小小的螻蟻一樣的勢力,原本確實不會被路家這種檔次的大家族邀請。但是現在我有一個特殊的身份——我是你的熟人啊。”
“熟人?”馮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我本來想說,我是你的朋友,但我也知道,你對守衛人總是心懷忌憚。”何一帆說,“熟人這個說法更確切一點。總而言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是這個意思啦。我猜想,路晗衣邀請我這種nobody來參加他的婚禮,就是為了讓我陪你說說話,好讓你在這兒不至於太無聊。”
“是麽?他對我還真不錯。”馮斯澀然一笑。這倒像是路晗衣的行事作風,總是算無遺策,考慮到各種細節,盡量做到讓“自己人”舒服。
“咱們的大個子呢?”他注意到俞翰並沒有跟在何一帆身邊。
“他不喜歡這種人多的場合,在附近找了個地方呆著。”何一帆說著,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奇怪。馮斯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險些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是範量宇。馮斯原本猜測以範量宇那不似正常人的性格,應該不會前來參加這種肯定會讓他厭煩的典禮,卻沒想到他居然來了。隻是他那樹幹一樣粗壯的身軀包裹在一身西裝裏,腳上的皮鞋巨大如熊掌,怎麽看都怎麽讓人覺得滑稽。
然而除了馮斯之外,沒有人敢笑。範量宇於馮斯而言不過是一個時不時揍他一頓的熟人,有時讓他氣得牙癢癢的,有時又讓他覺得還有那麽丁點可愛——比如當這個雙頭怪物保護文瀟嵐的時候。但對守衛人們來說,範量宇那兩顆一大一小的醜陋頭顱就象征著殺戮和死亡,象征著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象征著永遠甩不開的噩夢。
“你一來,這裏的溫度都下降了,真是冬之女神啊。”馮斯擠眉弄眼地衝範量宇故意做出個天冷搓手取暖的動作。
“小子,你以為我是一個肯乖乖守規矩的人麽?”範量宇不緊不慢地坐在了馮斯身邊,“你信不信,我馬上可以當著所有人的麵把你扒光了吊在中間那盞吊燈上彈你雞雞?”
“我信我信!”馮斯連忙換出諂媚的笑臉,“誰敢和您老頂牛呢?”
範量宇剛坐下來,何一帆就站起身來,默不作聲地挪到了休息廳裏的另外一個角落。馮斯搖搖頭:“我記得她說過,她家族裏僅有的幾位高手都是死在你手裏的。”
“不關心。”範量宇硬邦邦地說,“這些也不是你現在該關心的事。”
“我知道。”馮斯壓低了聲音,“你的力量恢複得怎麽樣了?”
“揍你足夠了,要和強手對抗,還差點。”範量宇說,“確實怪我大意了。沒有想到那種毒針的藥性那麽強,現在隻能每天一點一點恢複。”
“你的手下打探到文瀟嵐他們的下落了嗎?”馮斯又問。
範量宇搖搖頭,神色有些沉鬱:“你祖父在人世間躲藏了千年,守衛人的一切手段隻怕都了然於胸,哪兒能那麽容易找到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幫日本人了,畢竟他們也是不同尋常的存在。”
“那就是隻能寄希望於以毒攻毒了。”馮斯說,“和他們合作,就像飲鴆止渴。”
範量宇沒有回答,目光看向休息廳的大門。馮斯也跟著看過去,這一看他的眼睛瞪大了。在之前的幾個月裏彼此鬥得你死我活的梁野和王璐,此刻竟然並肩走了進來,看上去關係甚為融洽。
“你們守衛人果然虛偽……”馮斯歎了口氣。他知道範量宇也不會有什麽和他聊天的欲望,隻能扭過頭無聊地四處張望。他發現,到場的大多數賓客都隻是和身邊一同前來的家族同伴交談,而不和“外人”有所接觸。這些人原本就生活在不容於凡人的世界裏,卻還在彼此針鋒相對。即便是在婚禮這樣喜慶的場合,他們大概還在算計著離開這裏後如何向對手下刀。
真是厭惡這個世界啊,馮斯想,我他媽怎麽就那麽倒黴被選中當這個狗屁天選者了呢?
“對了,範為琳怎麽還沒來?”馮斯問範量宇。
“她從來不告訴我她的行動。”範量宇說。
“你好像對她特別寬容的樣子,”馮斯說,“如果換了其他人敢對你不敬的話,早就被你剁成餡兒包餃子了吧?你和她是不是有什麽故事呢?”
“這不是你該打聽的事情。”範量宇冷漠地說。
“大不了回頭我找文瀟嵐問……”馮斯小聲嘀咕著,心裏卻在奇怪:範為琳到底到哪兒去了?
就在幾天前,關雪櫻給馮斯出了主意,建議他“主動露出破綻”。據她說,這是她在馮斯替她買的少年偵探故事裏學來的。之前,為了擔心關雪櫻在險惡的守衛人世界中受騙上當,馮斯曾想過讓她多讀點驚險小說,熟悉一下其中的各種陰謀騙術。但以關雪櫻的文化水平,讀成年人的小說稍微吃力了點,他索性買了一套針對青少年編寫的少年偵探係列叢書,結果關雪櫻看得津津有味。
“有一篇故事裏提到過一種手法,”關雪櫻說,“偵探想要找到犯罪分子藏起來的記錄犯罪集團罪行的筆記本,卻怎麽也找不到。於是他設計了一個計謀,故意假裝找到了筆記本,然後故意露出破綻讓罪犯發現。罪犯擔心筆記本真的被找到,就急急忙忙回家去找,然後就被偵探悄悄跟蹤,發現了他的秘密保險櫃的位置。”
“很老套,但是可行。”馮斯思索了一會兒後,得出結論,“而且可能是唯一可行的方案。至少比從路晗衣嘴裏套話靠譜。”
“隻能這麽試試了。”範為琳也沒有反對。
於是馮斯和範為琳一起製定了一個看似周密、實則心裏完全沒底的計劃。他很清楚,推理小說終歸隻是小說,現實中的一切不可能像小說家安排的那麽順利,任何一個環節出紕漏就會雞飛蛋打。更何況,他們所要麵對的是路晗衣。但是,舍此無他法。
“要不要和範量宇也商量一下,讓他配合配合?”馮斯建議說。
“我不和他合作。”範為琳硬邦邦地說,“而且,他太自以為自己是個東西了,要他在路晗衣麵前耍弄計謀,他未必能演得自然。”
“有理。”馮斯讚曰。
按照計劃,範為琳會在參加婚禮到中途的時候突然和馮斯說兩句話,然後借故離開,引起路晗衣的關注。以路晗衣一向的機警,一定會立刻安排人跟蹤,而跟蹤者會發現和範為琳接頭的是關雪櫻,關雪櫻身邊還有一個說日語的東亞女人。
這個女人所扮演的角色,自然就是上杉舞子。為此馮斯專門邀請了一位他在網絡上認識的日本留學生。該留學生一向在各大中文社交網絡賣萌裝乖,吸引了不少粉絲,也和馮斯一樣走上了網絡營銷賺錢的道路。
“這麽說是個網絡紅人了?”範為琳聽得眉頭一皺,“那萬一被認出來真實身份,不就騙不到路晗衣了嗎?”
“放心吧,她在網上放出來的照片都是重度PS過的,”馮斯胸有成竹,“走在街上絕不會有人能認出她。”
“凡人的世界真是愚不可及……”範為琳大搖其頭。
這個假上杉舞子會和範為琳有一些交流,總體而言就是盡量勾起路晗衣的警惕和懷疑。那樣的話,婚禮結束後,路晗衣一定會第一時間去查探路鍾暘的狀況,範為琳就可以在有限的時間裏跟蹤他。
這個計劃原本並不周密,變數也很多——萬一範為琳的離開沒有引起路晗衣注意怎麽辦?萬一路晗衣對自己的保衛措施充滿自信、並不急於去查看怎麽辦?但舍此之外,三個臭皮匠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隻能姑且一試了。
“但是怎麽會從第一個環節就開始出問題呢?”馮斯看著休息廳的入口,滿心都是無奈。
範為琳真的一直沒有出現,而婚禮正式開始的時間已經到了。馮斯毫無辦法,隻能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先參加婚禮。
之前他也猜想過,路晗衣和林靜橦到底會選擇什麽樣的婚禮,盡管這兩位當事人本身對這樁政治聯姻可能並不上心,甚至於——馮斯邪惡地猜測著——他們都未必會同床,但考慮到兩個家族的臉麵,婚禮必然還是會精心設計。
說不定會有一整個唱詩班呢?馮斯想。
不過,步入婚禮場地之後,他還是嚇了一大跳。
“大哥,這真的是結婚麽?”馮斯有些困惑地拉了拉範量宇的衣袖,“這他媽的看起來怎麽那麽像邪教祭祀啊?”
“守衛人本來就是邪教啊。”範量宇咧嘴一笑,“你不會直到今天才知道這一點吧?”
“我隻是以為邪教在結婚的時候會稍微正常一點……”馮斯嘟噥著。
婚禮安排在會所的三樓大廳。裏麵沒有唱詩班,沒有花童,沒有紅毯,沒有裝模作樣的大屏幕和饒舌的主持人。整個大廳色調異常陰暗,甚至於沒有點亮一盞點燈,隻有四圍樹立了一些老式燈架,上麵點燃著明火。
借著這些忽閃忽閃搖曳不定的火光,馮斯看到,大廳中央最顯眼的地方立著一尊巨大的塑像,黑沉沉的,不知道是什麽材質,形狀也很扭曲。走近一些之後,才能看清楚,原來這座雕塑上實際塑造了兩個人物,但盡管都是人,差別卻很大。其中一人身批戰甲,手拿長刀,眉目間威風凜凜而又顯得頗有智慧;另一人的體型卻幾乎是他的兩倍,身軀強壯,臉型像牛一樣,背上長著長長的雙翼,手拿巨大的斧頭,有如凶神惡煞,看上去就有一種無人可以阻擋的恐怖氣勢。雕塑上,兩人針鋒相對,拿長刀的人看起來體型小了一半,卻毫無懼色。
“這大概又是在講涿鹿之戰吧?”馮斯小聲問範量宇,“這就是蚩尤和黃帝?”
“這就是中國守衛人家族共同信奉的圖騰。”範量宇說,“古代人相信黃帝會帶領他們打敗蚩尤——也就是魔王,所以通常婚禮會以祭奠黃帝的方式進行,意思是希望日後生下的孩子能得到黃帝庇佑,獲得對抗魔王的力量。現代人雖然不再有此類迷信了,但傳統終究是傳統,忍忍吧。”
“不,不必忍,我覺得挺有趣的。”馮斯說,“這種場景難得一見。”
人們近乎默契地分別在大廳裏站好,把中央的位置空了出來。幾分鍾後,路晗衣和林靜橦兩位正主走了出來。
林靜橦是真漂亮啊,馮斯想,她要不是林靜橦而是個其他人,說不定我都會有師生戀的幻想了。然而,這位美麗的新娘看上去甚至都懶得假裝自己很高興很幸福。她的麵容沉靜如水,既無喜悅也無悲傷,與其說是正在迎接一個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莫如說像是在銀行排隊。
隻是在走一個必要的、無法擺脫的程序而已吧?馮斯在心裏隱隱感到有些憐憫。
而路晗衣則像任何其他時候一樣,依然帶著他高深莫測的迷人微笑。不知怎麽的,馮斯覺得路晗衣似乎有意無意地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心裏微微一顫。
主婚人也隨之出現,馮斯知道,今天的主婚人是路晗衣的姐姐路顏。那是一個身段婀娜苗條的女性,走路的步態輕盈優雅,一看就有大家閨秀的高貴風範。然而,當她的臉暴露在火光下之後,馮斯一下子呆住了。
——那張臉完全不像人臉,鼻子像是被整個移除了,皮膚疙疙瘩瘩,縱橫交錯地布滿了各種傷疤和難看的肉瘤,簡直就像是上帝隨手用爛泥捏出來的。和這張臉比起來,範量宇似乎都可以去參加選美了。
但沒有人對這個女人表現出絲毫的輕蔑,相反,他們的神情裏——哪怕是路氏家族的仇敵——都包含著敬意。馮斯側頭看了看範量宇,發現即便是這個能指天咒日的怪物,眼神裏居然都包含著一絲尊敬。
“那是路氏家族的特殊血脈,相當於附腦裏藏著的一個開關,隻出現在擁有族長潛質的人身上,”範量宇說,“這種血脈的喚醒並不能用來直接戰鬥,卻能極大提高人的智力,讓人擁有罕見的計算能力、記憶能力和運籌能力,這也是為什麽路氏一直是最強家族的原因之一——哪怕某一代沒有足夠強的戰士,至少他們的領袖能把錯誤壓縮到最少,最大限度地在各種艱難的環境中保存力量,也能在強大的時候抓住機會迅速擴張。”
“嗯,我明白了,不是四大高手,勝似四大高手。”馮斯點點頭,“這就是範為琳和我說過的特殊的能力。”
“但是激活這樣的血脈往往會帶來副作用,那就是對身體的無法預估的巨大損害,比如像她那樣。”範量宇說,“隻有極少數的人天賦異稟才能克服那種損害。在路家這一代的三兄妹中,大哥路鍾暘就是這樣的人。家族血脈不但沒有傷害他,據說反而讓他擁有了驚人的戰鬥潛力,隻不過一直沒有發揮出來——至少我從沒聽說有任何人和他動過手。”
“但是他死了,不管智力還是戰鬥潛力都沒了,所以族長的任務落到了路顏身上。”馮斯明白過來,“她激活了這個附腦裏的開關,卻把自己變成了這幅模樣。”
“其實本來是路晗衣自告奮勇接任族長的,”範量宇說,“路晗衣一向不喜歡大哥,卻和姐姐很親近,他不願意姐姐的身體受到損傷,主動想要承擔這個責任,路顏卻搶先激活了血脈。”
“那他們姐弟倆的感情還真是讓人佩服。”馮斯歎了口氣,“看來你們守衛人世界也不全都隻會做冷血的事兒。”
接下來的時間裏,馮斯的精神略有一些恍惚,總是想著路晗衣和路顏這姐弟倆。從路晗衣那可以當電影明星的容顏,可以猜測出他的姐姐也一定曾經有著一張青春美麗的麵孔,但最終,她卻選擇了保全弟弟,自己擔當了這個算得上是毀掉自己一生的使命。
新郎和新娘在守衛人們的簇擁下跪在了軒轅黃帝的神像前,向黃帝祈禱神聖的祝福。馮斯覺得這莊肅的一幕其實有些可笑,卻也不敢說出來,隻能板著臉陪著其他守衛人一起低頭。他聽見人們祝禱用的並不是普通話,甚至於不像任何一種現代漢語方言,估計是某種隻有守衛人才能掌握的古代密語。好在範量宇腦後生反骨,雖然要給主人麵子,表麵上像是在跟著祝禱,其實是悄聲給馮斯翻譯。
那其實是一首古老的頌歌,讚頌守衛人曆代先輩和魔仆妖獸抗爭,也表達後輩們永不放棄的決心。不過,好像這首頌歌的曲調失傳了,所以人們隻是在吟誦而已。馮斯牢牢記住了最後八個字:“覺醒之日,萬物俱滅。”
魔王大爺啊,你、或者說你們,到底是什麽呢?他不覺又開始走神。那麽多人恐懼你,那麽多人膜拜你,還有那麽多人渾渾噩噩對你的存在一無所知——但你到底是誰?到底想要幹什麽?在蚩尤、楊麓和紮蘭丁王子的外皮之下,你究竟藏著怎麽樣的禍心?
真的是想要萬物俱滅嗎?
頌歌念完了,路晗衣和林靜橦站起身來。路晗衣笑容不變,林靜橦依然沒有任何喜悅的神情,兩人近乎禮貌刻板地交換了信物。並不是普通的結婚戒指,馮斯沒有看清具體是什麽,但猜測是某些中國傳統特色的家族飾物。
這樁政治婚姻就算是完成了吧,馮斯想,再搞下去我他媽尷尬症都要犯了。這簡直就是買賣人口。
他還不知不覺想起了薑米。從雲南回到北京之後已經有些日子了,兩人卻有意無意地沒有再見麵,雖然打過幾次電話,並且兩人都極力多找話題多閑扯,但不知怎麽的,總是找不到去年兩人在一起時的那種感覺。身邊需要思考和解決的問題太多,他也不想過分打擾薑米,索性就這麽懸著了。路晗衣發來請柬時,意味深長地也給薑米發了一份,但他思慮再三,不願意把薑米帶到守衛人麵前過多亮相,盡管以薑米的性子肯定會歡呼雀躍地答應下來。
未來會怎麽樣,他不敢多想,雖然潛意識裏已經有很多模模糊糊的不詳的判斷。有時候他會痛恨自己天選者的身份,因為倘若不是天選者,他不會選擇放棄薑米;但轉過頭一想,如果不是天選者,自己連和薑米認識的機會都沒有,這麽一想倒是釋然了。反正來來去去都是命運而已。
典禮結束後,人們一同離開了這間讓馮斯感到呼吸很不順暢的大廳。重新見到現代文明的電燈後,他才稍微舒服一些。到這時候,他才想起來:範為琳依然沒有出現。這可不太妙,因為守衛人們能夠聚集在一起花費一個多小時參加一次婚禮已經是夠不容易的了,儀式之後並沒有像世俗的人們那樣安排婚宴之類的東西,大家可能再禮貌幾句,就該散夥了。
馮斯很是焦急,卻不敢在路晗衣的地盤撥打範為琳的電話。他明白,要對付路晗衣,決不能有絲毫的急躁冒進,露出一點點真正的破綻就會被抓住。現在看來,隻能暫時放棄那個本來就是碰運氣的計劃,先回去再說。
心情沉鬱外加懶勁發作,盡管這裏隻是三樓,他仍然選擇了獨自一人坐電梯下樓。然而,電梯剛剛運行到二樓,突然四圍一黑,電梯的運行也停住了。
見鬼了,真是流年不利,馮斯憤懣地想,沒想到這種有錢人出沒的高檔場所也能遇上電梯故障。不過畢竟是見過各種大場麵、幾天前還剛剛被關在過地下河道裏的人,他也並不慌張,靠在電梯壁上發著呆,等待電梯被修好。
但過了一會兒,他發現了不對,因為從電梯上明顯傳來一種古怪的震顫感,那震動好像來自於會所的地下。與此同時,那種熟悉的“催化劑式頭痛”又出現了。這說明,有一股異常強大的魔王之力正在附近發揮作用。
“看來是有什麽事兒發生了……”馮斯捏捏鼻子,開始催動蠹痕,在心裏描畫著一根可以撬開電梯門的撬棍。
三、
關雪櫻站在街邊,遙望著前方那座據說年費就需要二十萬、入會還有資本門檻的高檔會所,心裏有些興奮也有點惴惴不安。來到北京快一年了,雖然也經曆過幾次被綁架被盯梢的經曆,但她從來沒有主動在“大事”上為馮斯提供過幫助。這一次,自己不但提出了一個好主意,還能親身參與其中,想想還有些許小小的激動呢。她在心裏一次次地排練著範為琳出現時自己應該做出的動作和偽裝出的表情,生怕到時候有什麽不自然的地方讓路晗衣的手下看出了破綻。
但等啊等啊,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範為琳一直沒有現身。即便關雪櫻這樣一向淡定而有耐心的人,也會感到有些焦躁,左顧右盼之間,她注意到一個陌生人走近了她。那是一個臉上戴著黑框眼鏡、麵相斯文的中年男人,腋下夾著一個陳舊的公文包,穿著一身樸素的廉價西服,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上完課準備買菜回家的中學老師。
但這個中學老師模樣的男人卻徑直來到了關雪櫻身邊,笑眯眯地對她說:“別等了,那位姓範的小姐在今天早上就已經落入我們路家的手裏了。”
關雪櫻心裏一沉,明白這一番籌劃最終還是沒能逃脫路晗衣的法眼。範為琳曾說過,她的蠹痕大約就等於隱身加穿牆,但那麽厲害的人還是被路晗衣抓起來了,顯然自己也別想逃了。
她看著對方,意思是詢問對方準備怎麽處理自己。眼鏡男人笑了笑:“放心,我不會為難你,事實上今天我們家少爺根本就不打算對你怎麽樣。隻不過,出了一丁點意外,我希望你能夠幫幫我們的忙。”
關雪櫻想了想,在手機上打字:“雖然我還是不懂為什麽我能幫忙,但是我去。”
她跟隨著中年男人走進會所。從外麵看起來,會所並無異樣,隻是大門上掛著當日下午因故暫停營業的通知。但進門之後,她就發現,一樓的大堂裏站滿了人,其中有幾個她還見過。從那幾個見過的人來判斷,這群人都是前來參加婚禮的守衛人。然而,四大高手都不在其中,馮斯也不在。
她朝著和她最熟的何一帆揮揮手,何一帆走向她,神色間充滿了不安:“出事了。”
關雪櫻自己也感覺到了。在她的腳底,明顯可以感受到地板的輕微震顫,就像一場局部的地震。而且她還注意到,會所裏的燈全都處於熄滅狀態,這裏的電力係統好像也損壞了。看上去,在這座會所的地底,發生了些什麽事。
“簡單地說,四大高手、林靜橦、路晗衣的姐姐,還有馮斯,這些人現在全都在這座會所的地下了,而且處境很危險。”何一帆說,“估計他們現在都處在某個幻域裏,所以沒有辦法利用守衛人的一些常規手段傳遞出信息。但是,最後傳遞出來的信息是梁野的一句話。梁野說,要我們找到你,把你帶過來。我們都不明白為什麽需要你。”
“我下去。”關雪櫻沒有多問,用手勢表達出這個意思。
中年男人點點頭,領著關雪櫻走向樓梯。關雪櫻邊走邊掃了一下,發現所有的守衛人都顯得十分緊張,甚至稍帶惶恐。她明白,地底下發生的事情絕對小不了。
下了兩層樓之後,應該是到達了地下二層。但前方卻已經是樓梯的盡頭,沒有路了。關雪櫻正在詫異,中年男人不聲不響地捏緊拳頭,猛地一拳砸在了地麵上,地上出現了一個大坑,下方是空的。
這間會所的地下並不隻有兩層,還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第三層。
“唉,這回修理費用又少不了了……”中年男人喃喃地說。
關雪櫻有些吃驚地看了一眼對方,不明白為什麽在這種緊要關頭他還關心著金錢上的損失。中年男人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頂:“抱歉,職業習慣,我是這裏的經理。守衛人也要在俗世裏活著,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唉,現在不說這個了,我先送你下去。”
他先跳到那隱藏的地下三層的地麵,然後小心地把關雪櫻接了下來:“你躲在我背後。雖然他們應該不會傷害你,但萬一打起來了,可能就顧不上注意到你的存在了。”
“那你呢?”關雪櫻在手機上打出這三個字。
前方是一道長長的走廊,看得出來曾經精心裝修過,但現在卻是一片狼藉,牆上全都是又長又深的裂痕,無數牆皮和磚塊掉落在地上,真的像是遭遇了一場地震。除此之外,關雪櫻還隱隱感到一些頭暈,就像是有一些看不見的射線穿透了身體一樣。
“我從來沒有在魔仆之外的人身上感受到過那麽強的蠹痕的力量,”中年男人感歎說,“他已經極力抑製自己的力量了,但就是那麽稍微小小的一丁點波動,就達到了這樣的效果……真的未必比魔仆差啊。”
“他是誰?”關雪櫻問。
中年男人搖搖頭:“身份所限,這個問題我無權回答,你還是進去親自問吧。”
兩人繼續前行,關雪櫻隻覺得頭暈的感覺越來越強,甚至於有些輕微的眼花了。但她生性堅強,隻是默默地一直跟在男人身後,一步都沒有拉下。倒是男人注意到了她的異樣。
“抱歉,你隻能忍忍,我的能力有限,沒有辦法幫你抵禦這種精神震**。”中年男人說,“我隻能盡快把你帶進去,四大高手和小姐一定可以幫到你。”
關雪櫻點點頭示意自己無礙。她一路走一路數著,發現自己前後穿過了三道鐵門,不過這些門都已經被砸爛了,旁邊還各自倒臥著一具屍體。
好厚的門,關雪櫻看著那些被砸爛的鋼板,這樣的門竟然有三道,是為了關住什麽東西啊?
最後,兩人來到了第四道門前。這道門照例也被砸碎了,但門裏透出一片幽藍色的詭異光亮。仔細一看,可以看出那是一個懸浮在半空中的藍色光球。在光球下方的地麵上,散落著許多亮閃閃的玻璃碎片和一些斷裂的金屬鎖鏈。那些鎖鏈每一根都比關雪櫻的胳膊還粗。除此之外,地上還流淌著一種黑色的**,散發出刺鼻的腥臭味。
伴隨著光亮和臭味的,是中年人所說的“精神震**”,讓關雪櫻幾乎有些站立不穩,一陣陣的惡心想吐。
“你知道守衛人所使用的幻域吧?”中年男人問。
關雪櫻扶著牆,勉強點點頭。中年人來到她身邊,不費什麽力氣就把她的身體橫抱了起來。
“他們現在都在幻域裏。我送你進去。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也無法預料了。”
他站到藍色光球旁,身上泛出淡淡的紫光。紫色的蠹痕在藍色光球上切割開一個大洞,關雪櫻的身體被送入了洞裏。光球把她吸了進去。
短暫的黑暗後,眼前重新亮了起來。但還沒有看清楚周遭的一切,她的腦子裏就嗡的一聲,像是有一個蜂巢被打翻了,馬上天旋地轉地摔倒在地上。
一隻有力的手掌扶住了她的後背,隨即,她感到手背上一燙,好像有什麽灼熱的**滴在了上麵,隨即頭腦一陣清明,眩暈感完全消失了。定睛一看,扶住自己的是梁野,而手背上多出來一點血跡。她想起文瀟嵐曾經和她講過,這是一種守衛人用來保護“外人”的秘術。
關雪櫻慢慢站起來,看清了周圍的情狀。和她之前想象的種種或恐怖或離奇的場景大相徑庭,這一片幻域實在太過平凡,平凡到不像是能在守衛人的黑暗世界中見到的。
——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風格的大雜院,擠在一起的陳舊平房,破損的青石板,到處堆放的雜物,磨得光光亮亮的竹椅,窗台邊的蔥和蒜,輪胎上很多補丁的永久自行車……這樣的地方關雪櫻雖然沒有住過,但也在雜誌畫冊裏翻到過。
大雜院的中央一共有八個人,其中六個關雪櫻都認識,分別是四大高手和馮斯、林靜橦。剩下的兩個人她卻從沒見過,一個是一個身段婀娜、相貌卻異常可怕的女人,就像是被毀過容;另一個人比這個女人還駭人。
這是一個身上隻圍著幾片破布的男人,渾身的肌肉發達到簡直不正常,頭卻小得可憐,而且一張臉上幾乎沒有肉,緊繃的皮下全是骨頭。
這一男一女鬼怪一般的相貌看得關雪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稍微鎮定下來,開始留意觀察八個人的情狀。那個骷髏一樣的男人處在核心位置,四大高手與林靜橦分辨占據著五個不同的方位,對他呈包圍的態勢。五個人身上都有明晰可見的蠹痕,骷髏狀的男人身畔也有著一圈藍色的蠹痕。六個人的蠹痕並沒有相互碰撞,但看得出來,其餘五人都顯得有些緊張,這個骷髏臉男人卻相當平靜。
馮斯和被毀容的女人站在外圍,身上都沒有蠹痕。看到關雪櫻走近,馮斯連忙跑了過去。
“別靠近,躲遠點,”馮斯說,“有點危險。”
不等關雪櫻發問,他就開始講述先前發生的事情:“範為琳一直沒有出現。既然你能被帶到這兒,可能已經有人告訴你了,她被路晗衣抓起來了。”
關雪櫻點點頭,馮斯接著說:“我沒有辦法,隻能先參加完婚禮再說。婚禮結束後,我剛剛準備坐電梯下到一樓,突然停電了。等我撬開電梯門翻出去之後,整個會所已經被緊急封閉了。會所的經理告訴我,路晗衣一直在會所隱秘的地下三層關著一個人。但是不知道怎麽的,就在婚禮的這段時間裏,那個人突然掙脫了束縛,引發了一場騷亂。那個人力量很強,單憑路晗衣根本製不住,於是連同傷沒好利落的範大頭,四大高手帶著林靜橦一起下去了,路晗衣的姐姐——就是那位女士——也一同前往。”
關雪櫻指了指馮斯,馮斯會意:“我本來是沒打算下去的,在守衛人麵前,我根本隻能當活靶子。但我也很好奇下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所以就留在會所裏沒有離開。結果沒過一會兒,大頭怪就跑上來,二話不說把我揪了下去……”
“你還笑得出來!真不仗義……”馮斯嘟噥著,“我被他揪到這裏來,他才告訴我說,這裏出了大狀況,如果讓這位仁兄跑出去,北京城說不定都要被他毀掉一半。”
關雪櫻驚詫莫名。馮斯搖搖手指:“這話要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可能是誇張,大頭怪都那麽說了,那就是事實了。所以我也跑到這兒來了,如果有需要的話,至少我可以幫那幾位大佬充當一下催化劑。”
關雪櫻伸手指了指骷髏臉的男人,意思是詢問此人的身份。馮斯微微猶豫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有點兒奇怪:“啊,這個人叫路鍾暘,是路晗衣的大哥。沒錯,就是我上次和你說過的,路晗衣把自己的大哥關在地底,關了很多很多年。大家都以為他早就死了,其實並沒有。另外……另外……”
馮斯抓耳撓腮,似乎接下來要說的話很有些為難。不過,還沒等他說出口,這個大雜院的中心忽然起了一些變化。那個骷髏臉的男人、路晗衣的大哥路鍾暘身上的蠹痕陡然間急劇擴大了範圍,一下子把身邊的五個人都卷了進去。範量宇等人的蠹痕被壓製到了最小的範圍,隻能剛剛好護住自身。
這個人好厲害啊,關雪櫻想,就算是貴州山區裏的老祖宗,好像也不能把四大高手逼到這個份上。當然了,此刻的範量宇力量還沒有完全恢複,但多了一個和四大高手差不多的林靜橦,此消彼長,並不比那時候弱。
“等會跟你說,我得去演催化劑了。”馮斯好像有點如釋重負的樣子。他近乎狼狽地逃離關雪櫻身邊,來到蠹痕碰撞的邊緣,用自己的蠹痕創造出一把小刀,然後割破手臂讓血流出來。
這個蠹痕還真方便,關雪櫻想,至少不用咬破手指頭了,那樣可太疼了。不過,馮斯到底想跟我說什麽話呢?
不過現在顧不上想這個,她仍舊關注著幾位守衛人的動向。馮斯曾經和她講過,他的血雖然能對旁人的蠹痕起到催化作用,卻並不是每次都靈,有點像段公子的六脈神劍,需要碰運氣,不知道這次的運氣如何。
她提心吊膽地等了一會兒,終於看到範量宇等人的蠹痕上泛出更加閃亮的光澤,範圍也有所增長,似乎是有了反擊的力道,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不過看得出來,盡管馮斯這一坨人形催化劑起效了,路鍾暘的力量仍然占據著上風。從表情來看,他甚至有幾分悠然自得。
難道他能取得這樣壓製性的優勢,卻仍然未盡全力?那他出全力會是什麽樣的呢?
關雪櫻目不轉瞬地盯著戰局的變化。突然之間,她的耳中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震得她連忙伸手捂住耳朵。隨著這一聲響,路晗衣的哥哥所釋放出的蠹痕消失了,其餘五人也緩緩地收回了蠹痕。看得出來,路鍾暘依然氣定神閑。
林靜橦看著路鍾暘,臉上的表情複雜之極,最後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關雪櫻注意到,在場的幾個人當中,馮斯和範量宇相對表現得淡漠一些,梁野對路鍾暘十分關注,但也並沒有太多情感的波動。
但剩下的三個人就不一樣了。路晗衣的目光中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恨意,這樣的神情在一向城府極深的他身上甚為罕見;林靜橦的眼神裏則既帶著悲傷,也包含著一種熾烈的感情,讓關雪櫻立馬判斷出,這兩人之間一定有著非同一般的過去。
而路晗衣的二姐、路鍾暘的妹妹,那個麵容被徹底毀掉的女子,則始終低垂著頭,身子在微微顫抖,雖然看不見表情,也能看出她此刻的情緒一定是激動到了極點。
這幫人之間,看來有著錯綜複雜的糾葛過往,關雪櫻想。
“小顏,這麽多年真是委屈你了。”路鍾暘的視線從人們身上逐一掃過,最後停留在了路晗衣的姐姐路顏的臉上。看著那張鬼怪一般的仿佛被上帝所遺棄的麵龐,他的目光裏飽含著痛楚。
“沒什麽委屈的,家族的責任,總是需要有人承擔。”路顏的語氣很平淡,“晗衣那時候還小,雖然也搶著想要代替我,但是我終究是做姐姐的,所以趕在他之前喚醒了血脈。沒什麽大不了的。”
聽到這句話,路晗衣狠狠地握了一下拳頭,看得出來憤恨已極。
“我隻後悔沒有能在事情發生後第一時間找到你,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所以姐姐才不得不接受這樣的命運!”路晗衣咬牙切齒地說。
路鍾暘輕歎一聲,並沒有回答,又看向了關雪櫻,關雪櫻有些害怕,但還是勇敢地和他對視著。她驚奇地發現,這個骷髏臉的肌肉怪物望向自己的眼神裏,居然包含著一種明白無誤的親切。
“很像,確實很像她,也很像我。”路鍾暘用近乎溫柔的語調說。
像她?像我?到底是什麽意思?關雪櫻莫名其妙。但路鍾暘所說出的下一句話,卻像一道霹靂一樣,一下子劈得她傻在原地不知所措。
“真沒想到,我還能在臨死之前見到我的女兒。”路鍾暘說。
關雪櫻眨巴著眼睛,愣了好一會兒,有些可憐巴巴地望著馮斯,似乎是在希望馮斯解釋這突然從天而降的叫她“女兒”的男人到底是怎麽回事。馮斯歎了口氣,重新走回到她身邊。
“這個人,路晗衣的大哥路鍾暘,確實是你的親生老爸。”馮斯說,“我也是剛聽他們說起的。而且我之前對你媽媽所代表的神秘組織的性質判斷也有誤。”
“他們所掌握的科技力量,比我們之前想象的都還要大得多,絕不僅僅是可以抑製附腦那麽簡單。”馮斯說,“具體是怎麽回事,你爸爸還沒來得及說,路晗衣就忍不住對他動手了,然後就是你先前看到的場景,好在他手下留情了。唉,路晗衣原本是我所認識的最冷靜的一個守衛人,看來他是真的恨死了自己的哥哥。”
“好在晗衣最後還是殺不死我,我總算還能把過去的一切先講出來。”路鍾暘的語聲有些淒然,“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時間不多了?關雪櫻又是一愣,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路鍾暘已經繼續說下去:“很抱歉,我的女兒,我很想像一個正常父親那樣抱一抱你,但是我渾身都是劇毒,沒法讓你靠近。我唯一能做的,是在一切終結之前,把我和你母親的過往講給你聽,發生在十八年前、你出生之前的那些過往。”
關雪櫻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四、
放下電話後,路鍾暘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幾分鍾後他才想起來保密的問題,匆匆檢查了一下,房間內外似乎沒有偷聽的人。然後他慢慢坐在沙發上,手裏握著已經漸漸變得冰涼的茶杯,耳邊仿佛還回響著上杉雪子從聽筒那頭傳來的沉悶的聲音。
“我不是早就和你說過,我不會再打擾你了麽?”上杉雪子的聲音聽來分外遙遠,“你為什麽還要找我?”
“因為你還是來中國了,我不可能不掛念你。”路鍾暘回答。
“我是從日本逃出來的,”上杉雪子說,“我找了你們中國的梁氏家族幫忙。”
“梁氏家族……”路鍾暘很意外,“他們……最近正和我們路家開戰呢。”
“那又怎麽樣?”上杉雪子冷冷地說,“我先找的你,你根本就拒絕幫我。”
“我沒有、沒有拒絕你!”路鍾暘磕磕巴巴地說,“我隻是想勸你再想個更好的辦法,畢竟我沒法就那樣拋棄自己的家族,但你根本不聽我多說。”
“我決定的事情,從來不會更改,這一點你還不知道麽?”上杉雪子說,“再見吧。”
“先不要!請等一等!”路鍾暘忘情地喊了起來,“我想見你!告訴我你在哪兒,我要去見你,一定要去!”
電話裏的上杉雪子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緩緩地說:“好吧。梁家的人會迅速趕到離我最近的地方保護我,大概是在雲貴交界的一處山區。具體地點我會另外通知你,你留意著這幾天的信件。但如果你最後沒有去,我也不會怪你。”
回憶慢慢飄遠,回到了他和上杉雪子初識的時刻。那時候他已經冒著風險喚醒了自己的家族血脈,卻發現這樣的血脈完全沒有給他的身體帶來任何損傷,相反的,他能感到某種危險的力量在體內膨脹。路氏的長輩們分外喜悅,認為他將成為一個承前啟後的了不起的族長,但他自己並不這麽認為,熟悉他性格的人也不這麽認為。
“還是不要了。”路鍾暘唉聲歎氣地說,“畢竟我們的家族血脈風險很大,好不容易在我身上喚醒了,就別禍害你和晗衣了。”
“當族長不隻是需要頭腦的,家族血脈隻能讓你變得聰明絕頂,卻不能改變你的性格。”路顏憂鬱地看著路鍾暘,“我知道,你隻想做一個平凡的人,每天讀書養花,路氏家族那麽大一個攤子壓在你身上,實在是太為難了。”
“姓路的命運而已,我也沒得挑。”路鍾暘依然情緒低落。
接下來,他開始接受各種必要的培訓。管理一個像路家這樣規模的家族是很有難度的,每一天都會有各種千頭萬緒的內部事務,還需要隨時應對家族間的糾紛以及魔仆和妖獸的覺醒。路鍾暘那激發了特殊能力的頭腦可以讓他有條不紊地同時處理這些事情,並且總能做出最優抉擇,但他仍然沒有感到快樂。路顏沒有說錯,他的本性中從來沒有那種做大事的人應有的果決和霸氣,性格太過斯文,甚至於近乎懦弱。即便是協助族長製定一些經過精確算計的殺戮的命令時,他的內心都在顫抖。
所以幾個月之後,他終於承受不住內心的壓力,病了一場。病好之後,家族也有些擔心他的身體狀況,於是給他安排了一次去往日本的旅行。事實上路鍾暘對旅行也並沒有什麽興趣,但他生性不太擅長拒絕,反正無可無不可,也能暫時離開讓他頭疼的家族事務。
於是他接受了家族的安排,去往日本,所有的行程食宿都由家族安排好,他無需操心,隻需要安心遊玩就行了。但他對於東京之類大城市的繁華也並無興趣,一路走馬觀花,直到到了京都。這座城市古雅嫻靜的氣質讓他終於有了身心放鬆的感覺,於是決定在那裏多住幾天,正好可以趕上觀賞四月的櫻花。
哲學之道上的櫻花盛開的時候,路鍾暘和一位日本女孩完成了命運的邂逅。那個女孩就是上杉雪子,自稱的身份是早稻田大學的學生。她是中日混血,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所以兩人的交流並無障礙。
“這些粉紅色的是本地的吉野櫻。而白色的是原產於沿海的大島櫻,是著名畫家橋本關雪的夫人捐贈並種植到這裏的,所以本地人習慣把它們叫做‘關雪櫻’。”上杉雪子向路鍾暘介紹著。
我是不是應該戀愛了?路鍾暘恍恍惚惚地想著。他這一生雖然生在一個富有而強大的家族裏,但由於生性內向,和女孩接觸往往都會找不到什麽話可說,因此一直沒有結交過女朋友。上杉雪子是第一個能讓他怦然心動的異性。在上杉雪子麵前,他可以毫無緊張地談笑風生,也可以生平第一次在女人麵前展現他原本聰慧的頭腦和知性的魅力。
錢包裏還多了一張紙條,上麵是上杉雪子的字跡:“趕緊讓你家族的人護送你離開日本,不要停留。”
路鍾暘一陣發懵。他穿好衣服推門出去,發現自己是在一家廉價的路邊旅館裏,而這座旅館位於關東的宇都宮市。再看看手表上的日曆,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多。也就是說,他昏睡了一整天,被人從日本的西邊運到了東部,塞進了這間小旅館。
他發懵了好一陣子,甚至懷疑自己遇到了女騙子,但再次清點物品後,發現確實什麽東西都沒少,自己似乎也沒有被割走什麽器官。他用賓館電話撥打了無數遍上杉雪子的傳呼機,等了好幾個小時也沒能得到回電。到了這個時候,他開始冷靜下來,利用自己的頭腦進行分析。
上杉雪子和自己的這場戀愛,是一次欺騙。她顯然並不是早稻田大學的學生,也並不是真的喜歡上了自己,而隻是借機接近自己,想要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麽。但不知道為什麽,她卻最終放棄了這個計劃,而且還把他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留下警告。
上杉雪子想要圖謀什麽?最後又為什麽放棄?這兩點,在沒有足夠的線索之前,再聰明的腦袋也不可能空想出來的。他沉思了一陣子,撥打了另一個號碼:路氏在日本專門為他安排的聯絡人。作為一個一輩子都在家族的製約下唯唯諾諾生活的人,在這一刻,他決定動用家族的資源,生平第一次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奮鬥。他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上杉雪子,問清楚對方的圖謀,也問清楚對方對自己的真實感情。
因為他已經深深地迷戀上了上杉雪子。
此後的幾天裏,他就像一個日式推理小說裏描述的名偵探,把自己手裏所擁有的和上杉雪子有關的所有線索匯集在一起,她說日語時的口音、她的隨身物品、她的穿著打扮、她的飲食喜好……盡管這些線索雞零狗碎甚至微不足道,他仍然相信,上杉雪子絕不可能做到一丁點破綻都不露出。
最後他終於回憶起來,上杉雪子曾經把玩過一個打火機,上麵有一個挺有意思的徽記。盡管隻是偶爾瞥到,他還是憑借著超強的記憶力記住了徽記的樣式。很快,家族聯絡人為他查出了答案,那個徽記是東京銀座某間奢華酒店的商標。
“給我查找那間酒店所有會員的資料。”路鍾暘命令說。
最終,結合了各種線索,路鍾暘終於找到了上杉雪子的蹤跡,但卻並沒有馬上去找她,因為他發現上杉雪子的身份相當詭異。種種跡象表明,上杉雪子既不是學生,也不是上班族,甚至於連住處都經常更換。但是,路鍾暘從上杉雪子的行動記錄裏注意到,她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往一家公司的大樓,在那棟大樓裏呆上一段時間。
“生物製藥”這四個字讓路鍾暘立馬想到了不久前發生的那起黑暗家族族員被殺的事件。兩位黑暗者都不是死於蠹痕的攻擊,也不是普通的槍炮武器,而是毀於一種直接移植附腦的的神經毒劑。這樣的毒劑,過去從來沒有進入過守衛人們的視野,這第一次出現後,人們也曾努力調查,但並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而那起事件,恰恰就發生在日本的一個漁村。
雖然還缺乏足夠的強證據支持,但路鍾暘已經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上杉雪子和漁村事件有關,二者的目的都指向了擁有附腦的人群。這可能是某種極為危險的先兆。
“先不要驚動任何人,尤其不要引起日本的守衛人家族注意,悄悄地監視,掌握她的日常行動規律。”路鍾暘繼續下命令。
然後,幾天之後的一個黃昏,路鍾暘守候在了東京一座普通公寓的門口。當上杉雪子回到公寓並見到路鍾暘時,眉頭皺了起來。
“看來我真是低估了你。”上杉雪子搖搖頭,“我還真把你當成那種廢物書呆子了。”
“在過去,可能真的差不多如你所想,”路鍾暘回答,“但愛情這種玩意兒,有時候會把人變成傻瓜,有時候卻可能反過來讓人更聰明,也更不要命。”
上杉雪子瞪著他看了很久,眼神漸漸變得柔和。她輕輕歎了口氣:“好吧,既然你不想要命,那我陪著你。跟我進去吧。”
她真的不要命了,向路鍾暘和盤托出了一切。
“我們並不是一個家族,而是一個嚴密的組織,起源於中國,具體的時間大概是在明朝的嘉靖年間。”上杉雪子講述著,“組織最早的締造者是一個龍虎山的天師道道士,他有兩位師兄弟被派往川東閬中地區尋寶,在那裏認識了一位名叫李木頭的普通山民。兩位尋寶道士的到來,無意中給李木頭帶來了一場大禍,害死了他唯一的親生兒子。但也因為那場禍事,他得到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
“什麽東西?”路鍾暘問。
“魔王。”上杉雪子回答。
“你說什麽?”路鍾暘以為自己聽錯了,“魔王?他得到了魔王?這是什麽意思?”
“魔王其實是有兩個的,在涿鹿之戰中各自受了極大的損傷,不得不蟄伏修養。其中一個最後藏身於一隻聖甲蟲雕像裏,在與另一位魔王的第二次戰鬥中再次受傷,並且被李木頭得到了。”上杉雪子說,“那時候魔王極度虛弱,瀕臨死亡,不得不求助於李木頭,結果反而被李木頭控製住了。但李木頭本身並無文化,也並不知道魔王到底是怎麽回事,他隻是想到這件事是由兩個龍虎山的道士引發的,於是決定再去找一個龍虎山的道士來探尋一下究竟。”
上杉雪子點點頭:“我那位先輩性子有些怪,最喜歡搜羅各種奇聞異事和古籍,對煉丹術也很有心得。碰巧李木頭找到了他,聽完描述之後,他馬上就猜測到此事和曆史上許多莫名其妙的怪事有所牽連。當時魔王雖然極度虛弱,但還在蠢蠢欲動,他嚐試了手裏的各種煉丹原料——用現代術語來說就是各種化學物質——終於找出一種配方可以暫時壓製住魔王。從此以後,他把這枚裝著魔王真身的玉雕帶在身邊,開始尋找可靠的人形成一個組織,臨死又傳給了自己的繼承者,叮囑他們要把這件事當成組織代代相傳的永久使命,因為它可能牽涉到人類的存亡。”
“你這位先輩,雖然不是守衛人,卻有著守衛人的風骨。”路鍾暘說。
上杉雪子譏諷地笑了笑:“守衛人的風骨?知道我的組織最早發現的守衛人群體是什麽嗎?就是那個好勇鬥狠的玄化道院。他們花了幾代人的時間,終於摸索到了魔王世界的輪廓,卻也發現守衛人根本就不是一個可以信賴的群體。你們掌握著遠遠強於普通人的附腦力量,卻把大半的時間用於彼此傾軋爭鬥。你們沒有對普通人類的世界宣戰,並不是因為你們真的想要保衛他們,隻不過是因為最大的敵人——魔王——還沒有被除掉。一旦魔王、魔仆和黑暗家族被拔除,你們就會開始對人類動手。”
“我們不會……”路鍾暘衝口而出,但隻說了這四個字,又隨即住口了。他手裏托著咖啡杯,坐在椅子上,沉思了許久,緩緩地說:“我不能確定。我很想告訴你你所說的是不會發生的,但我真的不能確定。或許你是對的。所以,我也有一點明白你們那個組織的使命了:你們不隻是想要對付魔王,而是想要把魔王和守衛人不分青紅皂白全部消滅掉。”
“青紅皂白一直是要分的。”上杉雪子說,“我們認為,附腦就是黑與白的界限,一步也不能跨越。”
“所以,我們是死敵?”路鍾暘說,“你和我之間所發生的,也是一個陰謀了?”
上杉雪子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內疚的表情。她猶豫了一會兒,輕輕點點頭:“是的。我們雖然從來不使用魔王的力量,卻一直在發展著自己的科技和情報網,力量並不遜色於你們。你這次一來到日本,我就已經得到了情報。我知道你們路家有著非常特殊的族長血脈,能夠提升人的腦力,早就對此感興趣了。”
“所以你假裝喜歡上了我,用自己的身體來做誘餌,”路鍾暘的話語裏充滿苦澀,“你應該原本是想把我抓回去做實驗的吧?可為什麽最後沒有動手,反而把我送到別處,還留字警告我趕緊離開呢?”
“可能是因為,在最後的時刻,我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你了吧。”上杉雪子說。
最終,路鍾暘獨自一人回到了中國。他向上杉雪子承諾過,不會把她的組織的秘密講出來,內心卻一直矛盾重重。畢竟那個組織的終極目標是消滅掉所有的守衛人——自然也包括他,包括他的家族。但他最後還是信守諾言,什麽都沒有說。
他繼續重複著自己所不喜歡的生活,準備著有朝一日繼承他所不喜歡的族長之位。與此同時,對上杉雪子的思念卻與日俱增。這是他這一生中第一次愛上一個人,雖然時間短暫,那情感卻出乎意料的熾烈。
某一天,家族裏來了幾位特殊的客人——來自美國的林氏家族。其中除了幾位成年人外,還有一個看上去十歲都不到的小女孩。她長得很漂亮,卻始終怯生生的,不敢和路家人有所接觸,一些家族裏的孩子更是借機找茬欺負她。路鍾暘喝止住了那些孩子,主動把小女孩帶回到自己的私人書房,然後從儲物間深處找出一些塵封許久的他小時候閱讀的童書。
“這兩天,你就在這兒看看書吧。”路鍾暘說,“你們家族大概是有求於我們路家,所以難免會受一些氣。呆在這裏,就沒人能欺負你了。”
小女孩感激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兩天後,身為族長的伯父找到了他,告訴了他一個他萬萬料想不到的消息。
“你說什麽?我要娶她?她?”路鍾暘吃驚萬分,“但她根本還是個孩子啊!我的年紀是可以當她的叔叔的!”
“林靜橦的確年紀還小,所以暫時不能正式完婚,但一定要先訂婚。”伯父的話語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這是為了家族利益。”
家族利益。這四個字總是能讓路鍾暘無可奈何地閉嘴。伯父沒有明說,但路鍾暘可以很輕易地判斷出,這個名頭並不響的林氏家族一定掌握著一些讓大名鼎鼎的路家都頗為心動的重要資源。所以,伯父才會采取聯姻這樣的方式來鞏固雙方的合作,以確保這些資源不會落入其他家族的手裏——這在守衛人世界裏,是再常見不過的,哪怕林靜橦此刻還是個孩子。
孩子也終究會有長大的時候,仍然脫離不了為家族獻出一切的宿命。
路鍾暘也想過要反抗,但最後並沒有付諸行動,那並不符合他這一生所養成的性格。即便依然思念著上杉雪子,他也隻能把她深埋在心裏。
路家和林家的婚事,就這樣確定下來了。路鍾暘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準備好繼承族長之位,準備好在若幹年後和一個與他隻見過幾麵的女孩成婚,就這樣沿著家族安排好的軌道度過一生,平靜地老死或是在戰爭中送命。
林家的人返回美國後幾個月,他意外地接到上杉雪子打來的電話。上杉雪子告訴他,她所在的組織正在進行著一些駭人聽聞的計劃,讓她難以接受。她權衡之後,覺得組織的危險性可能已經超過了守衛人。因此,上杉雪子下定決心,把和這個計劃有關的秘密盜取出來,交給她唯一信任的守衛人:路鍾暘。
但是,因為她同時也仍然不相信守衛人,所以她強調,資料隻能交給路鍾暘,卻不是路氏家族。
“你的意思是……要我脫離家族?”路鍾暘很吃驚。
“我既不信任我的家族,也不信任守衛人。”上杉雪子說,“如果你不能做到這一點,那我們也不必多說了。”
這個要求來得太突然,以至於路鍾暘完全猝不及防。要他偶爾做一件對不起家族的事情——比如替上杉雪子隱瞞真相——是一回事,徹底脫離家族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生於斯長於斯,他這輩子就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離開家族獨自生存。
他猶豫了。上杉雪子很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猶豫。她沒有多說什麽,果斷地掛掉了電話,並且再也不理會路鍾暘的呼叫了。
從那以後,路鍾暘再也沒有得到上杉雪子的任何消息,直到她突然出現在中國。
這還真是上杉雪子的典型作風,路鍾暘無奈地想。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去西南山區看一看。一方麵是家族的責任,一方麵也因為他仍然不能忘記上杉雪子。
或許終其一生都無法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