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千年之困

一、

“後來我真的去了,並且跟蹤到了他們的會麵地點。但是很不幸地,因為我的能力主要在智力方麵,戰鬥方麵並無天賦,被梁豐發現了。”路鍾暘說,“如果是在其他的時候,梁家可能不會對我動手,但那正是雙方開戰的時候,而且雪子所背負的秘密也太重要,梁豐當場就決定殺掉我。”

“我叔叔的實力,並不遜色於現在的四大高手,你是怎麽反過來殺掉他們的?”梁野問。

“我自己也不知道具體的過程。”路鍾暘說,“梁豐一出手,我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就已經失去了知覺。沒想到後來我還能醒過來,卻發現雪子已經失蹤,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和她說半句話。不過,雖然沒能說話,我卻很清楚地看到,她的手裏抱著一個嬰兒。那一定是我的孩子,錯不了的。她嘴上沒有說,心裏終究還是沒有忘掉我,把我們的孩子生了下來,並且帶到了中國。”

人們的目光都看向關雪櫻。關雪櫻腦子裏亂紛紛的,就像木頭人一樣呆立在原地。

“梁家的人已經全都死去,而且死狀慘不忍睹,而我自己雖然沒有死,身上也沒有任何外傷,卻渾身上下劇痛難忍,連走路都困難。我知道以這樣的狀況,遇到其他敵人就是個死,隻能先找地方躲起來。我在附近找到一個貧困的山村,村裏人收容了我,但那個村子裏唯一一條電話線恰恰壞掉了,維修人員要十天後才能到達。於是我在村裏呆了十天,沒能和家族聯係。”

“就是因為這十天,家族以為你死了,必須另選繼承人。”路晗衣用冰一樣的語調說,“然後姐姐為了保護我,搶先喚醒了家族血脈,於是……於是……哼!如果不是你為了那個日本女人欺瞞家族,一個人擅自行動,怎麽會發生後來的事情?”

路鍾暘沒有回答,眼神裏的愧疚卻難以抹去。路氏三兄妹陷入了沉默中。

而馮斯也終於可以好好理清一下思路了。路鍾暘的講述裏包含著豐富的細節。首先,他證實了那個隱藏在日本的神秘組織的存在,尤其是提到該組織源起於閬中地區的一次事件,這正好和馮斯先前在時間碎片裏所見到的相吻合。

所以之前的猜測沒錯,時間碎片裏的那場拚殺,真的是兩位魔王。而上杉雪子的敘述補完了那一戰的結局:兩位魔王遭遇了第二次兩敗俱傷,其中藏身於聖甲蟲玉雕裏的那位落入了李木頭手裏,再輾轉為組織的締造者、那位龍虎山道士所得到。

所以說,魔王真的是在人間流離了幾千年,最後又落入了人類的手裏——可能直到今天都還在那個日本的神秘組織手裏。守衛人們尋找魔王的蹤跡尋找了幾千年,到此刻才知道魔王竟然一直混跡在他們當中,最後又被一批完全沒有附腦的凡人所掌控,想必一定會心情複雜到極點吧?

而這個神秘組織所掌握的力量也讓人擔憂。如果他們真的比守衛人還強大許多、甚至能消滅掉守衛人家族,那他們還會幹出什麽樣的事情呢?馮斯簡直不敢想下去。

另一方麵,路氏三兄妹之間的種種糾葛也基本清晰了。範量宇對之前發生的事件的描述是基本準確的。路晗衣對自己的姐姐無疑有著很深的感情,由於路鍾暘的意外“死亡”,導致路顏不得不喚醒家族血脈,變成了現在這樣醜陋可怖的模樣,他也因此而深恨路鍾暘。

不過,其他人都並不知道,路鍾暘其實並沒有死,並且在事後被路晗衣發現。人們更加難以想到,當時還隻是孩子的路晗衣竟然會如此凶惡,如此心機深沉,竟然會把親哥哥悄悄帶走,在之後的十七年裏一直囚禁。

真是太狠了,馮斯想,我一直以來對路晗衣的恐懼果然不是沒有根據的。這個人凶暴起來,比把惡放在表麵上的範量宇更可怕。

而他也大致明白了路晗衣、路鍾暘和林靜橦這三個人之間的情感糾葛。林靜橦原本是被安排成年後嫁給路鍾暘的,由於路鍾暘被認為死亡,她像是貨物一樣,又被硬塞給了路晗衣。顯然,她並不喜歡路晗衣,路晗衣對她也毫無感情,這樁婚姻不過是家族間的生意。倒是馮斯能看出,林靜橦對路鍾暘包含著很深的情感,那或許是因為路鍾暘曾在她最孤苦無助的時候照料過她,令她從此不能忘記。

關雪櫻的母親上杉雪子的形象也更加清晰了。這無疑是一個堅強果決的女性,在關鍵時刻有著破釜沉舟的勇氣。雖然她是如何最終帶著關雪櫻逃到四合村的可能已經很難考證,但她堅強地在組織和守衛人的夾縫間活了下來,也堅強地保守住了她所想要保守的秘密。

“晗衣,大哥到底是怎麽落到你手裏的?”最後還是路顏打破了沉默。雖然這樣詭異的重逢讓她一度心潮澎湃,但此刻卻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這或許是十多年掌管家族的磨礪賦予她的堅強性情。

“我當時僅僅是想找到他的屍體,所以一直在附近搜尋,最後很偶然地打聽到他在一個山村裏。”路晗衣說,“我最開始是想匯報給伯伯的,後來卻改變了主意。我忘不了姐姐喚醒血脈時遭受的痛苦,更加明白她永遠無法回複過去的樣子了。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我絕不原諒他,絕不。”

“就算你不原諒他,又何苦把他一關就是那麽多年?”路顏輕輕歎息,“我知道你從小就不喜歡他,可他畢竟還是你哥哥。”

“姐姐,你錯了,你覺得我是那麽不分輕重的人麽?我關押他這麽多年,並不是因為我恨他,而是他有很高的研究價值,但你又絕不會允許我用他做研究,我必須秘密進行。”路晗衣回答。

“研究價值?”路顏一怔,“什麽樣的價值?”

“你知道他是怎麽殺死那些梁家的人的麽?”路晗衣反問。

“你調查清楚了?“

“那一場戰鬥發生的時候,附近正好有一個業餘攝影家在拍攝當地風光,”路晗衣說,“戰鬥產生的衝擊波讓他失足跌下山崖摔死了,攝像機也摔壞了,但裏麵的錄影帶僥幸保存了下來。通過錄影帶可以看出,梁豐打昏了大哥之後,也有些猶豫,並沒有當場殺死他,而是試圖先把他帶走。就在那時候,上杉雪子趁著其他人不注意,掏出一支針管,給他注射了一點兒什麽。注射之後,他就突然變得狂暴,爆發出了一種非常奇怪的蠹痕。”

“什麽樣的蠹痕?”梁野問。

“攝錄的效果太差,看不清顏色,但是造成的效果卻很明白。在場的所有守衛人,包括梁豐在內,全部都附腦失控了——他們的蠹痕瞬間爆發出來,反噬自己的身體。比如你叔叔梁豐,蠹痕和你一脈相承,都是操縱高溫烈焰,他在現場就被燒成了焦炭,而那原本應當是他用來殺死別人的手法。”

“這種蠹痕我可是第一次聽說,”範量宇說,“是某種精神蠱惑的技能嗎?”

“並不是,精神蠱惑沒有那麽快,何況那時候大哥已經昏迷不醒了。”路晗衣說,“那種蠹痕是附腦直接作用於附腦,令對方的附腦一瞬間聽從自己的控製。這就是為什麽我帶你們下來的時候,提醒你們隨時用蠹痕籠罩全身,一刻也不能放鬆的原因。稍有不慎,梁家那些人的下場就會在我們身上重演。”

“所以你敏銳地注意到了這種蠹痕的與眾不同之處,尤其是,它是在上杉雪子給你大哥注射了一針藥劑之後就瞬間觸發的——換了我也會心動的啊。”王璐說,“不過路哥哥,不得不說,能對自己的親哥哥下這種狠手,我真是自愧弗如。這麽多年來,不管是守衛人還是黑暗家族,都在懷疑上杉雪子的秘密傳給了關雪櫻。但誰都沒有想到,那個秘密其實已經注射到了你哥哥的體內,然後被你藏了起來。”

“所以你把他關了這麽多年,居然一直瞞過了我,也瞞過了家族的其他人……”路顏的語氣裏有一種深深的酸楚和無奈,“那你最後得出了什麽結論?”

“他什麽結論都沒能得出,”路鍾暘說,“一方麵雪子的家族所掌握的技術力量超越了守衛人能達到的水準;另一方麵,為了防止被你發現,他也不能完全動用家族的全部資源。別說他了,就連我自己,也很想弄明白在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剛剛好在今天脫困而出?”路顏問。

“因為你挑選了這裏作為晗衣的結婚場地,”路鍾暘說,“你平時絕少離開家族總部,都是留在家裏運籌帷幄,但為了弟弟的婚禮,你必須出席。這就給了我機會。”

路顏畢竟擁有超群的智力,很快反應過來:“是因為你和我都喚醒了家族血脈,可以產生共鳴?難怪之前我曾經短暫地頭暈。”

“別忘了我的體質與你和晗衣都不同,血脈不但沒有傷害我的身體,反而賦予了我戰鬥的潛力。以前我一直不知道這種能力該怎麽激發出來,到了今天,我才懂得了:需要同時有兩個喚醒了血脈的人來引發共鳴。這一場婚禮,終於把你帶到了離我足夠近的地方。”路鍾暘說,“這或許就是天意。我的弟弟囚禁了我,然後我的妹妹把我放了出來。”

他揮手指了指身畔:“這個地方,晗衣可能沒有印象了,因為那時候他剛剛出生不久。但是小顏你應該不會忘記吧。”

路顏點點頭:“一進入這個幻域我就看出來了。這是二十多年前我們住過的地方,你把所有的小細節都還原得惟妙惟肖。當時我們路家受到幾個家族的圍攻,情勢不妙,家族特意安排我們三個在這裏避難,大概住了有一年。雖然這裏的生活條件不好,但卻是我們三兄妹過得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每天沒有人逼著我們進行各種訓練,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要幹的時候。有那麽一陣子,我甚至覺得我們並不是守衛人的後代,而隻是三個普通的年輕人和孩子,可以像世上其他人一樣,享受沒有憂患的平靜生活。當然,那隻是不切實際的奢望而已。”

路鍾暘淡淡地一笑:“的確隻是奢望,但無論怎樣,也是我們難得的寶貴記憶。”

他頓了頓,緩緩地說:“在這裏殺死你們,也算是我這個哥哥送給你們的最後的禮物了。”

二、

馮斯已經不止一次見過蠹痕和蠹痕的激烈碰撞了,這種情況通常發生在實力比較強大的守衛人之間,他們的蠹痕有著很強的自我保護能力,不會輕易被攻破,因此必須要進行硬性碰撞。一旦誰的蠹痕頂受不住被攻破了,就會立刻被對方的力量所包圍,難逃一死。

但這一次的感覺卻很怪異。因為路鍾暘看上去並不是那樣凶悍的人。雖然他的外貌很駭人,但從剛才開始,馮斯就一直在留意著他的言行舉止。這實在是一個溫和而有修養的人,說話也彬彬有禮,馮斯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說殺人就殺人——而且其中還包含了他的弟弟和妹妹,以及曾經的未婚妻。

現在,四大高手和林靜橦都釋放出蠹痕,和路鍾暘抗衡著。可以看出,路鍾暘占據著明顯的優勢,已經把五人的蠹痕壓縮到了最小。至於馮斯等人,雖然同樣身在蠹痕包圍圈中,卻並沒有感受到什麽不適。

“馮先生,你是不是在奇怪為什麽我的蠹痕傷害不了你?”路鍾暘忽然開口問。他一麵壓迫著五位高手,一麵還能好整以暇地說話,可見的確是占據著明顯的上風。

“啊……是啊,我也在奇怪。剛才我還以為我和小櫻死定了呢。”馮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馮先生”這個稱謂,“我還在想,你居然那麽狠,連自己的女兒都要殺。”

“因為我的蠹痕的作用是激發他人的蠹痕並且反作用於自身。”路鍾暘說,“我的女兒隻是普通人,小顏雖然有附腦,卻沒有蠹痕。所以我要殺他們的話,得等到殺死其他人之後,再用普通的物理手段。”

馮斯隻覺得身上一寒:“你在說什麽?你還是要殺小櫻?這是為什麽?你要殺路晗衣我可以理解,殺大頭怪他們和殺我我也勉強想得通,但是路顏是你的親妹妹,從來沒有害過你;小櫻是你的女兒,更是這輩子第一次和你見麵。你為什麽要殺害她們倆?”

“我要殺掉你們,並不是因為私人恩怨。”路鍾暘回答,“即便是晗衣,如果僅僅是因為他折磨了我這十多年,我也並不會因此就要他償命。但是,如果要完成我的心願,就必須把你們全部殺死,一個不留。”

“你的心願?什麽心願?”馮斯問。

“我在這十多年裏,一直被晗衣鎖住,無事可做的時候,唯一能動的隻有大腦而已。我反複地思考著我的這一生,也思考著守衛人在過去千百年裏的所作所為。我發現,雪子所在的那個組織的判斷其實是正確的,守衛人永遠都不會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守護者。他們早已異化,早已和人類有了無法跨越的鴻溝,現在維係著雙方之間脆弱平衡的,隻是那個共同的敵人——魔王。一旦魔王最終被消滅,我絕不相信守衛人會安然地繼續固守自己的勢力。他們一定會開始向凡人的世界擴張,把自己變成新一代的魔王。”

“所以,你的心願就是要消滅所有的守衛人?”馮斯問。

“不隻是守衛人。”路鍾暘說,“那個日本組織同樣不可信。我也不會放過他們。一切超越普通人類的力量,都存在著潛在的風險,不管是附腦還是科學。”

馮斯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承認你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那些都是遠遠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你不能為了未來的可能性就展開當下的屠殺。這樣不公平。”

“公平?這個世界上何嚐存在過公平?”路鍾暘的聲線裏充滿悲憫,“魔王把地球上的生靈當做自己的實驗品的時候,公平嗎?守衛人大家族吞並小家族、把凡人的性命不當成命的時候,公平又在哪裏?我苦苦等了雪子十七年,到今天等到的卻是她早已離世的消息,這公平麽?”

“是啊,她的去世一定讓你很難受,但至少還有女兒啊,不就相當於你們的愛情有了延續嗎?為了你們的女兒,你難道不應該先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忙著去搞屠殺嗎?”馮斯努力嚐試著勸說對方。但他也知道,以路鍾暘這樣智力水準的人,對自己的邏輯一定是極度自信的,他這樣一個半吊子大學生,實在沒有太多說服的技巧,隻能隨口灌點雞湯聊盡人事。

果然,路鍾暘笑了起來:“雪子是雪子,我的女兒是我的女兒,後者永遠不可能代替前者。她成為我的女兒,隻是生物學的規律,我和雪子卻是相互之間的情感抉擇,怎麽可能相互取代?”

馮斯無奈:“算啦,我也知道我不可能三言兩語打消掉你十多年的念頭的。既然這樣,為了阻止你,我隻能繼續扮演他們的催化劑了。”

他再度割開傷口,為範量宇等人提供力量。鮮血湧出的時候,他看了看身邊的另外兩個人,發現不管是路顏還是關雪櫻,都顯得神情木然,臉上看不出什麽喜怒哀樂。但馮斯能感覺到,關雪櫻的內心一定是充滿了悲傷。十多年了,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卻幾乎沒有聽到什麽溫情的話語,相反的,對方已經在謀劃殺死她滅口了。如果不是關雪櫻這一生經曆了太多磨難,已經有了足夠堅韌的性情,恐怕會當場崩潰的。

他也無力去說安慰的話,倒是突然間想到了點別的:“對了,路先生,剛才你還沒解釋完全。按理說我的附腦也能激發蠹痕啊,為什麽你的蠹痕對我沒用呢?因為我的創造能力是不具備攻擊性的嗎?”

“倒不是,隻是我有意識地控製了我的蠹痕,並沒有去攻擊你。”路鍾暘說。

“為什麽?”

“因為你的天選者身份畢竟特殊,我不能確定在你身上會不會出現什麽副作用。”路鍾暘說,“不過,雖然我們見麵隻有短短的一小會兒,我也已經能看出來,你現在的攻擊能力很弱,不可能傷到我。解決掉他們之後,我會用物理攻擊殺死你。”

“這種傷自尊的話我已經聽過七八百遍,早就有免疫力了,”馮斯說,“但是你這句話提醒了我。除了充當催化劑之外,我也會物理攻擊啊。我可是在校籃球聯賽裏因為打架被停賽的風雲人物。”

“你是準備創造一件武器出來嚐試傷害我麽?”路鍾暘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這一身瓦哥都比不了的硬派肌肉,我可能連你的汗毛都傷不了,但我天生就是狗屎脾氣,從來不會趴著等死。”馮斯說,“如果橫豎都是要掛,那還是死前拚一拚的好。”

他閉上眼睛,開始在心裏描繪一把64式手槍。手槍這種玩意兒,他過去嚐試過多次,也從來沒有成功過。但是現在,除了拚力一試之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努力,努力……“催化劑”帶來的頭痛已經很難忍了,同時還要發揮自己的蠹痕,雙重的發力帶來的是加倍的痛楚。馮斯能感覺到自己連嘴唇都咬破了,卻隻能強忍著繼續想象。

一把手槍,一槍打爆路鍾暘的頭……打爆這個怪物的頭……手槍……我需要創造出一把槍……能發射出呼嘯的子彈的槍……

他驟然間爆發出一聲怒吼,伸出了自己的手。

然後整個世界就忽然消失了。

剛一開始,馮斯以為自己又被吸入了某塊時間碎片。周圍是一片完全阻隔了視線的灰色迷霧,什麽都看不清。

但他很快意識到這並不是時間碎片,因為他的腳底並沒有踩在實實在在的土地上,而是整個身子漂浮在空中。而與之前的幾次懸空體驗不太一樣的是,他可以控製自己的行動。雖然身上並沒有翅膀,但他卻可以隨著自己的心意向著上下左右各個方向自由移動,和夢裏飛翔的感覺差不多。

隨著……自己的心意?馮斯隱隱領悟到了一點什麽。他在半空中翻了個身,輕聲說“那就來試試吧……霧散!”

這一句話剛剛說出口,霧氣就在刹那間消失了,眼裏感受到了陽光的刺激。馮斯自如地扭轉著身軀四下裏看了看,發現下方是一片一望無垠的碧藍色。

那是一片浩瀚的大洋。

除了海水之外,並沒有其他參照物。但既然可以自如飛翔,他倒也並不慌亂,索性橫躺在半空中,一麵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一麵思考眼下的處境。

我應該不會是是上了路鍾暘的當了,馮斯想,這廝智力再超群,也是第一次和天選者打交道,更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絕不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就看透自己的能力並且相應地布置陷阱。他所說的“不能確定會對你起到什麽作用”,並不是在騙我入彀,而是真話。偏偏我他媽自己卻這麽魯莽,冒冒失失發動蠹痕,然後把自己關進了一片新空間裏,真是慘遭智商碾壓,豈有此理。

不過既然已經進來了,自怨自艾也沒什麽用,莫如細細分析一下這是什麽地方,以及該怎麽想辦法出去。

他開始嚐試著飛行,並且很快喜歡上了這種超人一般的飛翔的快感。不過,不管向哪個方向飛多久,前方的大海都茫茫無際,看不到大陸,看不到島嶼,看不到船隻,看不到飛鳥。

顯然這並不是真實的海域,至少並不是現代的海洋,而應該是路鍾暘的大雜院幻域中又新出現的一個“幻域中的幻域”。那麽它的意義在何方呢?

馮斯琢磨了一陣子,沒有想到什麽突破口,倒是肚子不知不覺間餓了起來。如果說他的蠹痕有什麽最大用處的話,那就是在任何地方都不必擔心被餓死渴死。幾秒鍾之後,他的手裏也已經多出來一塊巧克力。

他把巧克力塞到嘴裏,剛剛咬了一口,就感覺有些不對——巧克力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吃,而且味道很熟。仔細想想,那是從礦區回到北京之後,薑米從宿舍找出來給他的一種歐洲某國產的高檔巧克力,國內暫時沒有銷售,網上代購要好幾百塊錢一小條。

“提高一點你的品位!”那時候薑米瞪著眼睛說,“以後再變巧克力也別老弄山寨貨了!”

“不是品味不品味的問題,”馮斯嘟嘟囔囔地辯解說,“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啊。”

不過那種巧克力真好吃,他還真的嚐試過去創造,但是確實能力有限,根本模仿不出那種香甜絲滑的口感。但是今天,明明就是想隨手創造一塊巧克力出來充饑,他卻精確還原出了那種味道。

難道僅僅是因為我想到了薑米那麽一點點,這個巧克力就不知不覺變成了薑米曾給過我的那種味道?馮斯若有所悟。

再聯想到自己可以一直像超人一樣飛行,以及剛才一念之間就驅散了霧氣,馮斯又想到了些什麽。他像高台跳水運動員一樣在半空中舒展身體滾動了幾下,嘴角浮現出一絲壞笑:“這可真是有趣了。有意思,太他媽有意思了。”

他翻身向下,看著碧藍的海麵,打了個響指:“神燈啊神燈,給我來條船……不,不要船,要不然來一座島吧。”

其實他這一生也從來沒有真正踏上過某一座海島,隻是從各種影視作品、風光片、雜誌圖片、網絡圖片裏得到過一些片麵的印象,如果是在過去,就算是要變一座模型島嶼出來隻怕也很困難。但僅僅是幾十秒鍾之後,他聽到了一陣異樣的響動。

睜開眼睛一看,身下的大洋中央就像是神話傳說中的劈開海水一樣,硬生生“塌陷”出了一個巨大的坑,然後一大片陸地從海水裏湧出,很快高出海麵,形成了一座海島,目測至少有好幾平方公裏大小。

馮斯降落到海島上,發現這座海島果然和他想象中的差不多,椰林、沙灘、撲鼻的花香,星星點點的貝殼,白色的小木屋。踏著柔軟的沙子多走幾步路,前方居然還有身姿曼妙的比基尼女郎在打沙灘排球。

“本性又暴露了……”馮斯揉揉自己的鼻子,無聲地笑了起來。他索性一屁股坐在沙灘上,打開一個隨手撿來的椰子,在柔和的海風中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一會看看打排球的美女們,一會兒抬頭看看和煦的陽光。

喝了一肚子椰子汁之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了那間白色小木屋的窗外。隔著窗戶往裏看,裏麵正好有四個人。

年輕時的馮琦州。年輕時的池蓮。童年時代的馮斯。三口之家。

此外還有一位訪客:穿著舊式警服的曾煒,同樣有著一張年輕而英氣勃勃的臉。

池蓮在開放式的廚房裏做飯。馮斯趴在地板上,看著電視機裏播放的動畫片,身邊攤滿了各種各樣的玩具。馮琦州和曾煒坐在沙發上聊著天,茶幾上擺放著兩人最喜歡抽的那種便宜煙,卻並沒有點著——可能是因為有馮斯在場的緣故。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池蓮正在剝著一個紫紅色的洋蔥,雖然被洋蔥汁液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嘴角卻仍然帶著笑意,或許是想到即將為家人做出美食而感到快樂。馮斯盯著電視機屏幕,看著那個衣著清涼的長腿女主角,咧開嘴傻笑著,連口水流出來了都沒有發覺。馮琦州和曾煒更是不停發出豪爽的大笑,偶爾揮起拳頭,往對方身上重重地捶一拳。

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和他們同樣幸福的朋友。

“可惜啊,真是不想離開。”馮斯趴在窗戶上歎息著,“外麵的世界一點也不美好。還是活在夢裏最好。”

他打了一個響指。木屋裏的笑靨撕裂成為無數的碎片。

三、

幻域消失了。

回到現實世界中後,馮斯看到,守衛人之間的拚殺還在繼續著。路鍾暘雖然還是占據明顯的上風,但範量宇等人畢竟也是久經戰陣。他們把蠹痕範圍壓縮到最小,一點一滴地發揮出自己的潛力,雖處下風而不亂。尤其是範量宇,明明在中毒後還沒有恢複全部的力量,此刻卻反而顯得最為鎮靜。路鍾暘的蠹痕就像海嘯中的怒濤,一波又一波地向他發起瘋狂的衝擊,但他的蠹痕仍然保持穩定,一丁點裂縫都沒有。

不愧是天天打架的怪物,馮斯想,就算被人弄殘了,想要幹掉他也還是不容易。

看到馮斯重新現身,關雪櫻驚喜地跑了過來,打手勢詢問他怎麽樣了。馮斯雙手扶在她的肩膀上,低聲說:“我很好,不用擔心。小櫻,抓緊時間聽我說,雖然第一次見到你父親,但我能判斷出,他下定了決心的事,誰也不能更改。也許你媽還在還有可能,但她也不在了,你雖然是他們的女兒,還並不足夠動搖他的意誌。”

關雪櫻憂鬱地點點頭表示讚同。馮斯咬了咬牙:“所以,我必須要殺了他,沒有別的選擇。你能原諒我嗎?”

關雪櫻默默地低下頭,馮斯能聽到有水滴滴落在地麵上,他知道,那是初次見到自己生身父親的關雪櫻在無聲地哭泣。但僅僅過了十多秒鍾,關雪櫻重新抬起頭來,仍然閃爍著淚光的雙瞳裏充滿了堅毅。馮斯明白了。

“真對不起,但我們沒有選擇。”馮斯輕輕摟抱了一下關雪櫻,然後鬆開她,走向路顏。

“我知道你想做什麽,如果有能力,就做吧。”路顏頭也不回地說,“這是現在的最優選擇,別無他法。”

“對不起。”馮斯說,“我知道你畢竟和路晗衣不同,對他的感情還是很深的。”

“在魔王世界裏,感情永遠要讓位給理性。”路顏說,“他想要摧毀守衛人,那我就不能放任他活著,哪怕他是我哥哥。”

“我懂了。我會盡力而為。”馮斯點點頭。

他用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到路鍾暘身前。路鍾暘轉動著鬼魅一樣的眼珠看了他一眼:“剛才你是擅自動用了蠹痕然後激發了幻域吧?我跟你說過,即便是我也無法預料會發生什麽,不過你總算是出來了。”

“是的,我出來了。”馮斯說,“我想和你談談。”

“談?談什麽?讓我放棄掉我的計劃?”路鍾暘譏嘲地笑了笑,“一個關在地下將近二十年所做出的深思熟慮的決定,你覺得你在幾分鍾內就能打消?”

“很難,但總需要試一試,因為我覺得你是一個可以講道理的人。”馮斯說,“你現在要殺掉這五大高手、然後殺光守衛人,也並不是為了你的私利或者私怨,而是為了人類的命運。我隻是希望你再多想想,需不需要這麽極端?守衛人擁有魔王的力量,但他們本質上還是人,還是要對抗魔王的。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殺光了守衛人,以後靠誰去阻止魔王?”

“但是你又想過沒有,守衛人在阻止魔王這方麵,真的有用嗎?”路鍾暘說,“不要小看了我通過家族血脈所得到的思考能力。不妨告訴你,我在這二十年裏,越來越傾向於認為,守衛人的崛起壯大,可能也是魔王的陰謀。”

“你說什麽?”馮斯一怔。

“涿鹿之戰裏兩個魔王為什麽會內訌?以魔王的力量為什麽不能早早地把人類消滅幹淨?”路鍾暘說,“這些你都思考過嗎?”

“這些在過去的一年裏已經有了不少突破了!”馮斯急忙說,“我們都在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相!”

“沒有用的,你們所能探知的真相,無非是魔王願意讓你們知道的。”路鍾暘說,“對我而言,安全概率最高的選擇,仍然是拔除整個守衛人組織。”

“那我就沒話可說了。”馮斯聳聳肩,“我這輩子打過很多架,卻從來沒有殺過人,殺人對我而言真是一種很可怕的事兒,過去甚至都不敢多想。但是抱歉,我必須殺你。”

“你剛才動用蠹痕,是想要創造出一把手槍吧?”路鍾暘輕笑一聲,“你不妨試一試。雪子的那一針極大地改變了我的體質。如果你的蠹痕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高速進化的話,你可以試試,軍刀也好,柯爾特大蟒也好,AK也好,單兵火箭筒也好,隻要能變出來,你都可以試,看看那些東西能不能傷到我的一點皮毛。”

“不,我不會去徒勞地創造那些槍械啊火箭炮啊什麽的,”馮斯說,“但有一點你說對了,就在剛才被吸入幻域的那段短短的時間裏,我的蠹痕進化了。也許我有別的方法可以殺你。”

他伸出手,輕描淡寫地攤開手掌,麵容平靜,不再有之前每次創造時的凝神思索、用心想象。僅僅過了半秒鍾,他的手掌上亮光一閃,出現了一樣東西。

——一枚小小的刀片,看上去顏色黯淡,絲毫也不起眼,就像是一片用舊了的刮胡刀片。

路鍾暘有些意外:“刀片?而且看上去像是刮胡子用的……你是想要替我刮胡子麽?”

“我不想。我想殺你。”馮斯說。

“就用這片刮胡子都費勁的刀片?”路鍾暘輕輕搖頭,“那你請隨意吧。”

馮斯點點頭:“那麽,得罪了。”

他握住刀片,刀刃向外,真的揮刀割向路鍾暘的咽喉。但路鍾暘卻並沒有任由他割到自己身上,而是猛然間右手舉起,振臂一揮,打在馮斯的手臂上。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登時把馮斯的身體打得飛了出去。

他足足摔出去十多米遠,撞在大雜院裏一個磚砌的象棋台上,巨大的衝力竟然把象棋台整個撞垮了。關雪櫻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一時間不敢動手扶他。

“放心,死不了的,”馮斯艱難地吐出一口血,緩了緩神,伸出左手,“我的右胳膊估計是摔斷了,麻煩你抓著左手把我扶起來。”

關雪櫻扶住他的左臂,用力把他的身體頂了起來。馮斯把身體靠在象棋台旁的一棵老樹上,又喘了幾口氣,這才在關雪櫻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回到路鍾暘身邊。

“抱歉,雖然我已經很注意收力了,用力還是大了點。”路鍾暘說,“雖然我並不認為你的刀片真的能傷害到我,但是你也知道,我的理性判斷總是會幫我規避任何可能的風險。即便隻有萬分之一的幾率你可能傷我,我也不能讓你碰到。”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你的這種算計,你也不會被我殺死。”馮斯齜牙咧嘴地說,疼得不停地倒吸涼氣。他的右臂軟軟地垂著,真的被剛才那一下摔斷了。

“被你殺死?”路鍾暘似乎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但笑了幾聲之後,他突然笑聲一滯,臉上現出了極度吃驚的表情。緊跟著,他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如風暴一般肆虐的蠹痕也頃刻間消失了。

五位高手如釋重負地收回各自的蠹痕,每個人都汗如雨下,可想而知先前路鍾暘給他們帶來的壓力有多大。

“再這樣下去,我都不好意思揍他了。”範量宇抹了一把大頭上的汗水,“居然每次都要靠這個臭小子來續命。”

路鍾暘的雙目瞪得大大的,骷髏一樣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他掙紮了好幾次,試圖重新站起來,但越掙紮似乎身體越無法控製,最後隻能癱軟在地麵上。

“你做了些什麽?”路鍾暘喘著氣問,“那枚刀片明明沒有碰到我。”

“刀片的確沒有碰到你,碰到了也沒用,因為那就是普通的刮胡刀片,用你的話來說,估計連你的寒毛都傷不到。”馮斯說。

“那我怎麽會……突然失去了所有力量?”路鍾暘問,“而且不單是附腦失去了效力,整個身體都完全不聽使喚了。”

“你中毒了而已。”馮斯說。

“中毒?什麽時候?”路鍾暘說著,忽然間頓悟過來,“我打你的時候!我打中你手臂的時候!你把毒藥創造在了你自己的衣服上!”

馮斯點點頭:“沒錯。我原本是想把毒藥塗在刀片上,但是又很快想到,你是一個算無遺策的人,即便不相信我能傷害到你,也一定不願意冒險。再加上你我的肌肉力量十分懸殊,我猜你有極大的可能性會直接賞我一拳。運氣不錯。我賭對了。”

路鍾暘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機關算盡,反而誤了自己的性命。我輸得心服口服,無話可說。不過,我有一個疑問,我的身體有很強的抗毒性,即便是晗衣,這麽多年來用遍了各種各樣的先進的生物毒劑,直接注射進我的血管,也隻是能勉強控製住我的行動。你到底是怎麽創造出一種毒藥來讓我隻是碰一碰就中毒的?”

“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毒藥,我隻是提出要求而已。”馮斯說。

“提出要求?什麽意思?”路鍾暘問。

“我告訴我的蠹痕,我需要一種毒藥,可以殺死你而又不會傷害到我的毒藥,就這麽簡單。”馮斯說,“至於這種毒藥到底是什麽成分,怎麽能傷及到你,又怎麽能做到隻傷你而不傷我,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蠹痕會替我完成的。”

路鍾暘的目光中突然流露出極大的驚恐意味:“你是說……你是說……這不可能!”

“但事實如此。”馮斯說,“我雖然激發出了自己的蠹痕,但在好幾個月的時間裏,一直都不明白它的真正機理,始終在錯誤的道路上狂奔。直到剛才,我的蠹痕和你的蠹痕產生碰撞,意外地把我扔進了幻域裏,我才知道自己領會錯了。”

他舉起尚能活動的左手:“我一直以為,我創造物質的秘訣在於附腦提供力量,大腦提供具體的想象和描繪,所以每一次創造時都玩命地動腦筋,恨不能填進去越多的細節越好。但這其實是和我真正的能力背道而馳的,我越努力,越是緣木求魚。”

“其實,你……你隻需要……隻需要……”路鍾暘一陣劇烈的咳嗽,噴出一口黑色的鮮血。

“對,我根本不用任何細節的描繪,我隻需要提出要求,蠹痕自己就會替我完成,想得越多反而越誤事。”馮斯咧嘴一笑,“我開始真正感覺到魔王的牛逼之處了。這樣的蠹痕,完全不合邏輯,不講道理,可以說是把唯物主義的理性碾得粉碎。如果不是親身實踐,我絕對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兒發生。當然,要使用這樣的蠹痕,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話音未落,他就像一根木樁一樣,硬直地向著後方倒了下去。關雪櫻用盡全力才頂住他的身體,一點一點把他放在地上。

“別擔心,脫力了而已,”馮斯語聲虛弱,“一切牛逼的技能都得付出巨大的代價,我創造出了能一舉殺死你父親的毒藥,估計得在病**躺個三五百年什麽的……”

他嘴裏胡言亂語地試圖消解關雪櫻的擔憂,身上其實難受到了極點,就像是大一時抽簽輸了被迫代表班上去參加校運會長跑一樣,跑得肺都要炸裂了,心髒跳得好似架子鼓,嘴裏能感覺到清晰的血腥味,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疼。至於刀劈斧鑿一般的頭痛,倒是老朋友了,早已習以為常。

馮斯勉強偏過頭,看著奄奄一息的路鍾暘。路鍾暘已經無力說話,他的弟弟和妹妹蹲在他身邊,馮斯看不清這兩人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在說著些什麽話——耳朵裏有如上萬隻蜜蜂在歡快飛舞,著實聽不清任何外界的聲音了。

馮斯並沒有在**躺三五百年。不過,他也足足在路家的私人病房裏躺了半個月,才能重新恢複行走。如他先前和關雪櫻所說的,超越常態的蠹痕,需要付出的是超越常態的代價。

值得欣慰的是,盡管馮斯沒能如約把活著的路鍾暘帶回去,上杉舞子最後還是把池蓮和文瀟嵐等人找到並交還了回來。馮斯猜想,她們也和路鍾暘一樣,行事以理性為第一基調,在已經注定無法搶回路鍾暘的情況下,不必要傷害馮斯至親的親朋來樹立這個死敵。

這很符合守衛人世界的基本法則:凡事先考慮利益,不做無謂的好勇鬥狠。

“你的右臂還是得多多保養,盡量別用力。”路晗衣說,“你的體質終究還是普通人,重生恢複的能力比守衛人差遠了。”

“我是偉大的廢物天選者嘛,習慣了就好。”馮斯回答。

“不,你不是廢物。”路晗衣難得認真地說,“你現在已經是一個超越任何其他守衛人單獨存在的奇跡了。至少,你已經有了單挑殺掉四大高手的能力。”

“但是挑贏一次之後就得半死不活地趴很久,這CD時間長得慘絕人寰啊。”馮斯把頭枕在座椅上。路晗衣正在開著車,行駛在通往馮斯住處的路上。

“所以我才建議你留在路家,或者任何一個你願意待下去的大家族,那樣會安全些。”路晗衣說,“形勢不同了,過去任你在外麵亂闖,是因為大家都還不知道你的能力所在,都需要觀察你。而現在,你已經擁有了一擊殺死任何一個敵人的能力,你對旁人的威脅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我隻希望我能創造出可以殺死魔王的武器,”馮斯苦笑一聲,“不過問題來了:我能殺死魔王嗎?這就有點像‘上帝能不能造出一塊他舉不起來的石頭’了。又或者,像你哥哥說的那樣,哪怕我擁有了這樣的能力,也原本就在魔王的謀劃當中。”

“先別想太多,保護好自己,活下去,再慢慢應付未來的事情。”路晗衣說。

“你說得對。”馮斯點點頭,“另外,有幾件事我知道我不應該問,不過……”

“你可以問。”路晗衣好像早就在等著馮斯提這個問題,“範為琳被我放回去了,畢竟她對於範量宇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我如果殺了她,範量宇說不定要暴走。姐姐依然繼續管理家族,哥哥的屍體現在在動用家族的全部科技力量進行研究。不過,我不抱太大的希望,日本那幫人的科技力量比我們至少領先了三十年。林靜橦和我的婚姻依然成立,不過她婚後沒幾天就又回西藏了,反正你也明白我們結婚的實質。”

“小櫻一定會拒絕的。”馮斯肯定地說。

“沒錯,她不肯來,還是情願和你們在一起,我也不必強求。倒是你,接下來怎麽打算?”

“我麽……老實說還沒想好。”馮斯說,“反正現在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先休息一段時間,接下來再走一步算一步吧。魔王世界裏的變化實在太多太快,以不變應萬變或許才是最好的吧。”

“反正你倒是一直都有好運氣,隨你吧。”路晗衣說著,停下了車,馮斯所租住的小區已經到了。

向路晗衣道完別,他回到了出租屋裏,打開門後,他發現除了小鬼頭丁騫正在抱著他的電腦玩遊戲之外,劉豈凡居然也在。而廚房裏還傳出了一陣響動和明顯的油煙味。

“大少,你也來了!”馮斯很是驚喜,“從去參加婚禮那天起就沒見到你了。廚房裏是誰?”

“是薑米。”劉豈凡說,“丁騫給我打電話,說你今天出院回家。前些日子文瀟嵐和寧哥他們都去醫院看過你了,隻有我沒去,所以今天過來看看你。”

“薑米也是小兔崽子約來的?”馮斯瞥了丁騫一眼,“成天嘴裏嚷嚷著要對我喊打喊殺的,其實心腸還不錯嘛。”

丁騫臉上微微一紅:“放屁!和你有什麽關係?我好久沒見劉哥哥了,不過是拿你做個由頭約他過來一起玩,你臭美什麽?薑姐姐倒是自己過來的。我知道她最近有什麽考試,沒叫她。”

“他媽的!你這小兔崽子對誰都親親熱熱地又是哥哥又是姐姐,就是對老子不客氣!”馮斯狠狠胡嚕了一下丁騫的腦袋。丁騫象征性地躲了一下,卻也並沒有躲開。

馮斯鑽進廚房,看見薑米滿頭大汗,圍裙上布滿油漬,正在把油鍋裏黑乎乎的東西往菜碗裏倒。菜案上已經有另外兩個盛著菜的菜盤,不過也是一片混沌難以辨認。

馮斯抽了一雙筷子,擺出美食家的姿態嚐著這幾樣菜:“宮保雞丁……蘑菇肉片……新做出來的這個是麻婆豆腐。不錯不錯。”

“真的不錯嗎?”薑米斜眼看他。“現跟小櫻學的。”

馮斯笑了起來:“雖然賣相差點兒,從初學者的角度來說,真的不錯了,至少可以吃,味道不奇怪。我以前試著做飯的時候,做出來的東西狗都嫌棄。謝謝你,還專門跑過來給我做飯。”

“其實你在醫院的時候,我就想去看你的,但老是猶豫不決,大概是因為不能答應你什麽,怕讓你失望。”薑米說,“後來我想,管他媽的,哪怕僅僅是作為普通朋友,我也很想見你,很想關心你。所以我還是來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但我絕不願意失去你這個朋友。”

“行了,肉麻的話待會兒再說,你先滾出去。”薑米揮手做了個驅趕小狗動作,“我還有一個沙拉要做。”

馮斯乖乖地滾了出去,照例和丁騫互相翻白眼做了幾個鬼臉之後,和劉豈凡一起坐在了沙發上。他發現劉豈凡仍舊臉色蒼白,整個人也瘦了一圈,氣色很不好。

“大少,那股奇怪的時間能量還沒壓製下去嗎?”馮斯問。

“隻能不斷地依靠‘酒’,”劉豈凡說,“不過還算好,那股力量雖然巨大,畢竟和我的蠹痕是同樣性質的。我一點一點地努力適應,雖然很辛苦,但還是有希望的。隻是肯定需要很長的時間,我估計至少得半年。”

“那就好。”馮斯鬆了一口氣,“我就擔心你壓不住。慢慢來吧,有需要幫忙的,我還可以去找路晗衣他們。”

“其實我的生死真的無所謂,但是確實抱歉,這股力量原本應該是屬於你的。”劉豈凡說,“本來應該由天選者駕馭的力量,硬灌到我的身體裏,實在是暴殄天物。”

“別這麽說,命裏無時莫強求。”馮斯說,“再說了,我現在的蠹痕也很……”

還沒說完,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衝劉豈凡打個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間接通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何一帆焦急的聲音:“喂,你回家了嗎?路晗衣或者其他路家的人還在你身邊嗎?”

“到家了。路晗衣已經回去了。”馮斯說,“怎麽了,有事要和路晗衣說麽?”

“不是。你聽我說,盡量裝得自然一點,語氣平順,就像是聊家常一樣。”何一帆聽起來非常惶急。

馮斯莫名其妙,但還是照她的話做了:“啊,行行行,一點小事兒,回頭就幫你辦。還有什麽要求嗎?”

“你聽好了,我今天無意中遇到了一個老朋友,他碰巧和貴州山區裏的那個丁氏家族很熟。”何一帆低聲說,“她告訴了我一件事。”

“哦,什麽事呢?那隻貓又找不到了?”馮斯的語氣依然平淡隨意,心裏卻突然有了極度不詳的預感。

“丁家確實遭遇到了屠殺,”何一帆說,“但是他們家族被滅得幹幹淨淨,沒有一個活口!”

“你說什麽?”馮斯大吃一驚,“你確定嗎?”

“百分之兩百確定。”何一帆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在死者當中,就有一個名叫丁騫的小孩,他被蠹痕震碎了心髒,絕無可能重新活轉來。而且,我的那位朋友和丁騫關係不錯,手機裏恰好還存著和他的合影,我發給你看。”

幾秒鍾後,馮斯受到了一張電子照片。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指點開大圖,看到圖上有一個麵相和藹的中年婦女——應該就是何一帆所說的那位朋友;中年婦女的旁邊站著一個笑眯眯的年輕人,正是和馮斯打過交道的丁小齊。

馮斯的一顆心沉了下去。他想要繼續和何一帆通話,卻發現手機忽然間沒有了信號,像是受到了什麽幹擾。他摔下手機,轉身衝出房門,然後就呆立在門口不動了。

客廳裏,薑米已經倒在了地上,看上去是昏迷過去了。劉豈凡麵色灰敗地倒在沙發上,倒是還有知覺,但也已經不能動了。

在客廳的中央,丁騫正背著手站得筆挺。就在幾分鍾之前,他還是一個一邊玩遊戲一邊嘴裏用方言罵罵咧咧的頑童,但在這一刻,他那瘦弱矮小的身軀卻儼然散發出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威嚴。那張稚嫩的小臉上滿是莊肅、沉穩和任何演員都無法偽裝出來的滄桑,仿佛一個經曆了無數歲月洗禮的垂暮老人。

“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但我卻始終沒有告訴過你我的身份。”丁騫用絕不可能屬於十歲孩童的銳利目光看著馮斯,“我很高興你能一步一步取得今天這樣的成就,我的孫兒。”

四、

馮斯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出去好幾步,一不小心腳底下一絆,摔倒在地上。還沒有痊愈的右臂撞到地上,鑽心的疼。

但他已經顧不上疼痛了,扶著臥室的門框慢慢站起來,盯著身前的丁騫看了很久。這的確是孩子的身材和孩子的相貌,但那種掌控一切的眼神,那副令人不寒而栗的神情,那種在漫長的時光中浸**出來的從容氣度,絕不是孩子能夠做得出來的。

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孩子。

“你剛才叫我……孫兒?”馮斯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發問,努力抑製住自己紛亂的情緒,“那麽說,你是我的祖父?”

“你自己也說過,隻是戶口本意義上的祖父,並無血緣。”丁騫說話的遣詞造句風格也變了,“確切地說,我是你的養父馮琦州的養父,這樣的雙重養父關係的確有些繞,不過,也還能算是祖父吧。”

“那麽說來,你真的是我的祖父,也是……曆史上的淮南王劉安?”馮斯瞠目結舌。

“沒錯,那是我的本名,不過得有兩千多年沒人那麽叫過了,還真是有些懷念呢。”劉安回答。

“我倒真希望我和你有點兒血緣關係了。”馮斯喃喃地說,“那樣的話,我好歹也可以吹噓我是皇族後裔了,沒準還能去搞點詐騙什麽的。媽的,我居然是在和一個活了兩千多年的曆史名人麵對麵地說話,簡直像是在寫垃圾穿越小說。”

“這就是我非常欣賞你的地方。”劉安說,“你總是能很快地接受各種各樣的變故,用幽默感消解內心的恐慌和混亂,有著非常強韌的承受能力。當然,這隻是你諸多優點中的一個而已。”

劉安坦然點點頭:“不錯,他賜予我的附腦,確實讓我獲得了長久的生命,那大概是類似於某種細胞重生的方法。但是,重生的過程異常痛苦,讓我每天都飽受煎熬,外形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不過,後來他又賜予了我第二個更加強大的附腦,極大地消解了這種痛苦,我也可以回複人形並且永葆青春了。而且,這第二個附腦能夠讓我在身體被摧毀的情況下還能重生,我真正成為了不死之人。”

“於是後來你建立起了自己的家族,並且一直躲在暗處注視著守衛人的發展壯大。”馮斯點點頭,“而且我也聽文瀟嵐講過了池蓮告訴她的與我身世有關的那些舊事。如果沒有你,我說不定都不存在,更不用提成為今天這樣的天選者了。你製造了我,又通過各種方法來磨礪我,塑造我。現在雖然還不能說你已經成功了,但至少,我所取得的進展已經超越了曆史上所有存在過的其他天選者。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你確實很厲害。”

“也得靠你自身的素質。”劉安說,“在你之前,我也有過多次不同的嚐試,但都失敗了。你是唯一一個沒有讓我失望的好孩子。”

馮斯哼了一聲:“是啊,好孩子,從你的標準來看,當然是好孩子。可是你把我的親生母親當成了孕育天選者的生育工具,害死了她,也害死了我爸爸。”

劉安微微一笑:“如果我告訴你,我為了犧牲他們而感到抱歉,你會相信嗎?”

馮斯想了想,搖搖頭:“沒錯,那種話就算從你嘴裏說出來我也不會相信的。你根本就不是人。可是,我隻知道你能永葆青春,卻不知道你還能任意改變自己的年齡。說真的,我打死也想不到我的祖父大人竟然會以一個小屁孩的麵目出現,你這個偽裝我給滿分。”

“能夠任意改變年齡,進行快速生長或者逆生長,其實也是我近期才得到的技能。”劉安說,“啊,用詞不當,我的‘近期’不能用常人的尺度來衡量。確切說,是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馮斯一怔,隨即突然想到了他在時間碎片裏曾見到過的那一幕,“難道是……長崎?長崎的核爆?我在時間碎片裏到達過那一天!”

劉安點點頭:“沒錯。你應該也在時間碎片裏見到過或者聽說過兩位魔王在閬中山區裏決鬥的場景。那一次決戰後,兩位魔王第二次兩敗俱傷,那隻一直跟在魔王身邊的魔仆在山裏躲藏起來,被我發現了,後來就一直跟著我。”

“你可以理解為,它是一台活著的時間機器,擁有比劉豈凡強大無數倍的能力,”劉安說,“魔王帶著它在身邊,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當遇到難以擺脫的危險時,會激發魔仆的應激反應,瞬間把魔王轉移到另外一個時間點,而隻留下一段永遠重複的時間碎片。直到那一次魔王決鬥,魔仆的力量消耗過大,隻來得及送走了魔王,自己卻被我撿到了。”

馮斯一拍巴掌:“果然和我們猜的差不多!從涿鹿之戰到紮蘭丁王子被追殺,再到魔王的第二次火並,都是魔仆的應激反應起作用了,這才形成了時間碎片,一次次救了魔王的命。但是,長崎核爆的時候,魔仆救的卻是你。”

“說救了我倒也不準確,因為即便被原子彈炸成齏粉,我還是能重生。美軍向長崎投原子彈的那一天,我碰巧也帶著魔仆在那座城市裏尋找一些體質特殊的人群,準備把他們收入我的家族,卻正好趕上了那次曆史開的玩笑。但是,原子彈的劇烈爆炸似乎對魔仆的力量造成了一些改變,並且作用到了我身上,從那之後,我發現我不再隻是固定在一個年齡,而是可以任意隨著自己的心意變老或者變年輕。”

“難怪不得呢,”馮斯歎了口氣,“如果不是那樣,你也不容易騙到我。可是,之前那麽多年你都一直躲在暗處,為什麽這一次會親自出馬呢?”

“因為你的基礎已經搭建好了,接下來需要完成的兩件事太關鍵了,我擔心別人處理不好,必須自己親自推動才行。”劉安說,“而且,雖然上杉舞子的出現也是在我預計中的,但畢竟她的行動存在著極大的不可控性,我也需要呆在你身邊解決可能的意外。但遺憾的是,我沒想到她能利用池慧的力量深入到地下河裏,終於還是算錯了一著。”

“你把我弄到礦區去,再安排豐華明把我帶到地下水電站,果然是為了讓我吸取魔仆的力量。”馮斯說,“是因為你所說的我的‘基礎’已經打好了嗎?”

“是的,時機已經到了。另一件事就是路鍾暘,他是你無論如何也要見的,因為隻有他才能激發出你真正的力量——我不得不說,這種從心所欲的境界比我想象的還要出色。”劉安說,“你不愧是一個真正的天選者。”

“你那麽努力地製造天選者,那麽努力地把我變強,到底是為了什麽?”馮斯問。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重新召喚出魔王。”劉安說,“雖然我也一直沒有挖掘出魔王操縱這個世界的真實用意,但是畢竟我是這個世界上曾經和他接觸最多、也最深的人。我知道,他對於天選者的創造一直有著深深的執念,對守衛人的進化和壯大也非常關注。天選者和守衛人,一定就是實現魔王目標的最關鍵。所以,我一定要培養出一個足夠強大的天選者,才有機會引誘魔王現身。”

“但是如果再反過來,他們就算明知道這是陷阱,也必須跳下去,因為弱小更加不可能對抗魔王。”劉安說,“所以這是一個悖論,無解的悖論。這個較量對雙方而言都是一場豪賭,最後魔王到底是能得償所願還是養虎遺患,隻能讓事實來檢驗了。”

馮斯來到客廳的飯桌旁,拿起不知是薑米還是劉安事先買好的飲料,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喘了口氣:“謝謝你告訴我那麽多。不過,你需要路鍾暘進一步喚醒我的創造蠹痕,你做到了;你需要魔仆把它操控時間的能力也給我,但最終失敗了。兩件事都做完了,你為什麽還留在這裏沒有走,今天還顯露了真實身份?”

“你自己都已經說出來了啊,還問什麽?”劉安說,“我做成了一件,但另一件還沒完成啊。”

馮斯有些困惑:“可是……沒有別的辦法完成了啊?魔仆已經死了,操縱時間的力量都已經被劉大少的附腦吸收了。我怎麽可能……”

說到這裏,他猛地頓住了,接著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你想幹什麽?不行!絕對不行!”

“在我麵前,沒有人可以說不行的。”劉安淡淡地說。

隨著這一句話,馮斯驟然感到渾身乏力,好像所有的骨頭都被抽掉了一樣,軟軟地倒在了地上。緊跟著,他看見昏迷的薑米的身體像氣球一樣飄了起來,懸浮在半空中。

“你放下她!”馮斯怒吼著,想要創造出一種能麻醉劉安的武器——畢竟此人無法被殺死。但是剛剛轉動這個念頭,他的腦子裏就像被千萬根鋼針刺入一樣,痛得他叫出聲來。

“你的蠹痕雖然已經進化了,但畢竟還是受你的力量所限。”劉安說,“光是打敗一個路鍾暘,就已經讓你付出了那麽大代價,在你完全康複之前,根本不可能有能量製造出可以傷到我的武器。別忘了,我所接受的兩個附腦都來自魔王親手所贈,你以為我隻是塊長生不死的木樁嗎?”

他伸手指了指懸在空中的薑米:“我連指頭都不需要動一動,她的脖子就會馬上被擰斷。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馮斯忙不迭地說,“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魔仆的力量的確被劉豈凡吸收了,但卻並沒有浪費,而是貯存在他的附腦裏,依然很強大。”劉安說,“但是,如果劉豈凡一點一點適應,一點一點吸收,半年之後,這些力量會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那才叫真正的浪費了。”

“那又怎麽樣?你難道能把附腦裏麵的力量弄出來麽?”馮斯說。

“不,不需要把力量弄出來,”劉安陰沉地笑了笑,“隻需要把附腦弄出來,再放到你的頭顱就可以了。”

“不會怎麽樣,不過是個死。”劉安輕描淡寫地說。

“那怎麽行?”馮斯大聲說,“我不可能為了提升自己的力量去犧牲別人。”

“我知道你不能,”劉安說,“所以要由你的祖父來逼你完成。附腦移植手術牽涉到大腦的排異反應,必須接受者自願,因此,我給你兩個選擇:接受這個手術,讓劉豈凡死;拒絕接受,我擰斷薑米的脖子。”

“你……”馮斯怒氣勃發,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知道,此刻無論用什麽樣的言語去勸說、哀求、激怒劉安,都不會有絲毫作用。這個已經活了兩千多年的老怪物,心機之深沉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就像一片深不見底的黑色海洋,自己在他麵前,嫩得就像初生的嬰兒。

眼下擺在他麵前的,隻有這二選一的艱難抉擇:犧牲劉豈凡,或是犧牲薑米。

該怎麽選?

這他奶奶的簡直就像電影裏的拙劣橋段,馮斯憤懣地想,又或者設計此類情節的混賬編劇們都遇到過類似的問題。他當然絕對不能眼睜睜看著薑米被劉安扭斷脖子,但又怎麽能忍心去犧牲劉豈凡的生命。

“真的不能有其他辦法嗎?”馮斯說,“也許我們還可以……”

“在我麵前,不需要廢話了。”劉安說,“你明知道任何說辭都是不可能有用的,為什麽還要浪費時間呢?一分鍾,我給你一分鍾時間。一分鍾之後,你自己做出選擇。”

馮斯的衣服被冷汗濕透了,他再次試圖用蠹痕製造出可以傷害到劉安的武器,但是如劉安所說,他的能力根本還達不到那個水準,附腦用撕裂一樣的頭痛回報了他。

見鬼,真是活見鬼。馮斯隻覺得自己的牙齒都要咬碎了。別說一分鍾,就算給他一年他也沒辦法做出這樣的兩難選擇。他甚至想到要不然幹脆老子自己一頭撞死算了,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死了,劉安肯定會把薑米和劉豈凡一起殺掉泄憤,那樣反而會害死更多的人。

一邊是心愛的女孩,一邊是多次同生共死的好友,無論放棄誰的生命,對他而言都恨不能自己掛掉去以身相代。然而,“恨不能”是沒有絲毫用處的,事實上任何無法付諸行動的情緒都是沒用的。憤怒、恐懼、緊張、憂傷、後悔……在冰冷的現實麵前統統沒有用。

馮斯有一種血湧上喉頭的感覺,胸口陣陣發悶,眼前好像有無數蚊子在飛,在他的視網膜上投下亂紛紛的刻痕。正當他覺得自己的神經馬上就要繃不住了的時候,突然看見沙發上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定睛一看,竟然是劉豈凡慢慢地站起身來。

劉安神色淡然,對劉豈凡視若無睹,顯然對他的行動渾不在意。馮斯眼看著劉豈凡步履蹣跚地挪到飯桌旁,舉起一把受管製的彈簧刀——那是當初劉安偽裝成丁騫時,用來刺殺馮斯的。當然,馮斯現在也清楚了,那一次的刺殺隻不過是做戲。

“不要動手!”馮斯隻覺得自己的嗓子都要喊破了,“你根本不可能傷到他!”

劉豈凡扭過頭,衝著他笑了笑:“別擔心。我原本也沒打算傷他啊。”

他掉轉刀口,猛地一刀插進了自己的胸口。

馮斯完全傻掉了。足足好幾秒鍾之後,他才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麽。那一瞬間他無比希望自己是陷在一個噩夢中,隻要眼睛睜開噩夢就會結束,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但是他也很清楚,這不是夢。

劉豈凡當著他的麵,把彈簧刀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大少!”馮斯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他想要撲過去,身體卻仍然被劉安所控製,怎麽用力也站不起來,隻能徒勞地用指甲摳抓著地板,十個手指都被磨得血肉模糊。但他感覺不到疼。

劉安一直沉靜如水的臉上居然也流露出些微的哀傷。他輕輕歎息一聲,隨著這聲歎息,薑米的身體輕柔地落下,馮斯的身上也立刻輕鬆了。他連滾帶爬地撲到劉豈凡身邊,低頭一看,刀刃已經深深刺入胸口,如果拔出來的話,劉豈凡或許會立刻死亡。

“大少!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馮斯吼道。

“劉安是對的……”劉豈凡低聲說,“要對付魔王,必須有一個足夠強大的天選者。那股力量如果繼續留在我體內,世上最多不過多一個普通的守衛人高手,根本就沒有用的。你不是喜歡玩網遊嗎?你應該清楚,資源集中在一員最強將身上,比分攤到若幹員將身上更有效。更何況,我也不能眼看著你為了我而犧牲薑米。我這條命……不值錢的。”

馮斯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劉豈凡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我不能多說了,現在我必須用蠹痕減緩我的機體運轉,這樣可以撐到你我一起接受手術。別難過,這無非是命運的一種,你移植了我的附腦,就算你替我活下去了。”

“我一定會的!”馮斯咬牙說,“我替你活下去,我會幹掉魔王,幹掉劉安,為你全家人報仇。”

“仇恨什麽的不重要……”劉豈凡輕輕搖頭,“還有,如果見到黎小姐,你替我……算了,什麽都不必說。再見了,兄弟。”

這是一向情感內斂的劉豈凡第一次喊人兄弟,但也是最後一次。蠹痕令他的生命流轉減緩,陷入了保護性的休眠。而他也不再有機會醒來了。他將會被打開頭顱,取出附腦移植到馮斯體內,他自己則會永遠地失去生命。

但我一定要翻過去,馮斯對自己說。

“既然劉豈凡替你做出了決定,我不必留在這裏了。”劉安說,“離這裏最近的一個可以做附腦移植手術的地方是梁家,你聯係梁野,他很快就能來接你。我隻想要讓你接受附腦,並不需要親自動手。”

“我知道了。”馮斯說,“不過你記住,我會殺了魔王,也會殺了你。”

“如果你能做到的話,我會感到榮幸之至。”劉安嚴肅地說。

“榮幸之至?應該是高興之至吧?”馮斯哼了一聲。

“哦?”劉安的眉毛微微一挑。

“今天,當你在我麵前展露了真正的身份之後,其實我一直都有一個疑問,挺關鍵的疑問:你擁有了不死的身軀和永遠的青春,完全可以就那麽逍遙地活下去,為什麽一定要在魔王世界裏興風作浪、過得那麽辛勞呢?”馮斯說。

“人各有誌,或許平靜安逸的生活不適合我吧。”劉安說。

“你不願意回答,但我可以猜。”馮斯說,“在地下河裏,魔仆請劉大少喝酒。他喝了半杯後,說那酒太難喝了。我有點奇怪,因為紅酒的口味一般比較溫和,很難讓人給出‘難喝死了’的評價。於是我一時好奇,也嚐了一口,發現那瓶酒根本就是壞的。也許是包裝的時候出了點小紕漏,也許是貯藏運輸的時候不小心,總之那瓶酒壞了,又酸又臭,根本就連馬尿都不如。”

“那又說明什麽呢?”劉安問。

“那瓶酒在我們到來之前就已經被打開並且飲用過了,為什麽你沒有喝出它已經壞了並且扔掉它、還要把它留在那裏?”馮斯說,“那隻能說明:你喝酒的時候,根本品不出任何味道!所以現在,我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劉安注視著馮斯的眼睛:“你可以說出來。”

“是不是因為魔王賜予你的第二個附腦也有副作用?你雖然從此不再有痛苦,卻也失去了任何欲望。”馮斯說,“你行走在人世間,卻品嚐不出味道,聞不出香臭,得不到愛情,不能享受到任何一種快樂的滋味。你活了兩千多年,卻隻是一具行屍走肉。因此,你不隻仇恨魔王,也仇恨身邊那些雖然生命短暫、卻有機會享受人間歡愉的凡人,這就是為什麽你總喜歡說那句話:與其溺於人也,寧溺於淵。”

劉安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你沒有說錯。我不屬於人間,當然寧溺於淵。”

“不朽並不是夢寐以求的幸福,而是殘酷的懲罰。”劉安說,“可歎我沒有在兩千年前意識到這一點。我奮力追逐長生成仙,最後把自己變成了活死人。這是我應得的報應。”

“我明白了。”馮斯說,“真是遺憾哪。我滿心想要殺了你,其實卻是在幫你尋求解脫。但是,我還是會努力做到的,祖父,淮南王。”

“我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劉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