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考驗
一、
滿天都是飛舞的金屬碎片。
在這座廢棄的鋼廠裏,林靜橦儼然就是掌控一切的女王,身邊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武器。各種各樣的鋼條、螺栓、管道、鐵釘、軌道、鋼錠……全部都可以在頃刻間被她變化成各種形狀的金屬武器,用以進攻。
現在站在林靜橦對麵的,正是前一天夜間和範量宇等人在酒吧裏大打出手的那個胖乎乎的歐洲男孩。他的蠹痕是控製空氣的流動,以此形成旋風甚至空氣炮重擊。但在林靜橦層出不窮的攻勢前,他也有些疲於應付,空氣流動形成的旋風幫他抵禦了大部分的金屬物件,卻仍然有一些漏網之魚直撲到他的身前,讓他不得不有些狼狽地東躲西藏。他的身上已經留下了多處傷口,雖然都隻是輕傷,仍然會讓他的行動更加不便。
而在距離兩人相鬥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地上躺著另外兩個歐洲人,看情形連坐起來都很困難,大概也是被林靜橦所傷。這個曾經因為自己力量不足而深深懊惱的女人,現在儼然有了和四大高手平起平坐的氣象。
胖男孩似乎也意識到了再這樣下去遲早難逃一敗,他咬咬牙,忽然拚盡全力,將身邊的空氣壓縮成銳利的無形刀鋒,向著林靜橦攔腰砍去。林靜橦也看出了這一擊相當猛烈,連忙縱身閃開。
但胖男孩打出的這一道空氣之刀卻拐了一個彎,重新繞到林靜橦的身後,切斷了一棟五層高的辦公樓。在颶風的推動下,斷裂的樓房向著林靜橦狠狠地砸了下去。不過,胖男孩的估算好像出了點岔子,樓房倒下的速度即便在風力的助推之下也不夠快,林靜橦要躲開並不困難。
胖男孩歎息一聲,卻驚訝地發現林靜橦並沒有閃避。她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眼看著倒下來的巨大的碎片頃刻間把她淹沒於其中。
成功了!胖男孩難以相信,但還是臉上露出喜色,快步跑向身前掩埋了林靜橦的廢墟。剛剛跑到廢墟跟前,他就聽到砰的一聲巨響,一塊比他的身體還大的水泥磚如炮彈一般向他撞了過來。他猝不及防,被水泥磚直接撞到了胸口,然後被巨大的衝擊力帶動著在空中橫飛出去數米遠,最終重重摔在地上。他的肋骨幾乎全部被撞斷了,嘴裏的鮮血狂噴而出,和先前的兩位同伴一樣,都再也沒有能力還擊了。
“鋼……鋼筋!”他艱難地說。
林靜橦已經毫發無傷地從廢墟裏走出來,優雅地站在他身前:“是的,這棟樓房是鋼筋混凝土結構的。隻要有鋼筋,就在我的操控範圍內。”
“你強,我輸了,”胖男孩仍然說著簡單的漢語,“沒想到,你比雙頭人,更強。”
林靜橦搖搖頭:“不,你說錯了,論實力,我仍然不可能是範量宇的對手。但是中國人作戰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在這樣遍布金屬的地方,就是我的地利了。”
胖男孩咳出一口血,恨恨地看著林靜橦:“總之,低估了你們。”
林靜橦笑了笑:“我也沒辦法。你們隨時可能回來把我們斬草除根,我必須要做好準備。”
胖男孩想了想,發問道:“其他家族,還不知道?”
“他們隻知道我們家族當初曾經發生過背叛和分裂,卻並不知道分裂出去人群最終創造了西藏的那一支家族,”林靜橦笑得很甜美,“這是我們的秘密,從我們的祖先漢娜`弗林斯那裏傳下來的的秘密。”
胖男孩歎了口氣:“沒想到,你們那麽堅持。殺了我吧,我不會,告訴你什麽。”
“我知道,你們一個個都不怕死……”林靜橦漫不經心地說著,忽然手掌一翻,朝著胖男孩的頭頂重重一拍,一根夾在指縫間的細長鋼針隨著這一拍刺入了對方的頭顱。胖男孩兩眼翻白,昏迷過去。
林靜橦撇下胖男孩,走向另外兩名傷重的歐洲人,如法炮製地一人刺了一根針入腦。做完這些之後,她長出了一口氣,嘴角掛著一絲殘酷的冷笑:“我不需要你們告訴我什麽。我會自己想辦法找到的。”
說完這句話,她忽然提高了聲調,語氣裏頗為嫵媚,也不乏譏諷:“親愛的,出來吧,別躲躲藏藏的了。”
隨著她這句話,一個身影果然慢慢從遠處一座水塔下走出來,那是她的未婚夫路晗衣。路晗衣手裏古裏古怪地拿著一個吃了一半的棉花糖,看上去就像是來這裏郊遊的。
“哎呀呀,幾天沒見又厲害了呢,”路晗衣看著躺在地上的三個歐洲人,“這樣下去我真不敢和你結婚了,會被揍成妻管嚴的。”
“我剛才和這個小胖豬說的話,你都聽到了?”林靜橦沒有理會路晗衣的調侃。
“明知故問,你擺明了是故意說給我聽的,”路晗衣笑了笑,“歐洲人一旦出動,就不會罷手,你也清楚你的家族秘密遲早保不住了,還不如先告訴我,爭取得到我的支持。”
“我真是嫁了個聰明的丈夫,”林靜橦聳聳肩,“沒錯,這幫歐洲人,就是當初從我們家族分裂出去的。我一直希望能搶在你們之前發掘出他們和他們手裏的煉金術的秘密,但是現在看來,不得不分享了。”
“應該是合作,”路晗衣說,“你們的獨家信息,和我們路家的力量,二者結合,對雙方都有好處。”
“但是對王璐範量宇他們來說,就沒好處了?”林靜橦故意說。
“棉花糖隻有那麽大,總得有人多吃點,有人吃不到嘛。”路晗衣搖晃著手裏的棉花糖。
“所以馮斯那個混小子說的沒錯,不管事態如何,守衛人世界始終都是貌合神離、爾虞我詐。他們寧可眼睜睜地看著世界被魔王吞噬,也要先自己打個翻天覆地。”林靜橦撲哧一笑。
“這才是世界的真相。”路晗衣還以沉靜的笑容,“來不來點棉花糖?”
“一點棉花糖就想把我打發了?今天是聖誕節啊,我得宰你一頓。”林靜橦的口氣完全就像是一個嬌嗔的未婚妻,讓人完全無法想象就在幾個月前,這兩人還曾在南方的那間廢棄醫院裏鬥得你死我活。
“讓未婚妻滿意,是男人的責任。”路晗衣同樣笑得溫柔而體貼。
二、
這是個什麽樣的世界?
馮斯陷入了困惑中。
兩隻巨鼠的幻域已經穩定下來,馮斯、魏崇義、黎微和金剛都陷身於其中。這種事對於馮斯已經是家常便飯,在來到這裏之前他就已經有所覺悟,所以倒也並不慌亂,反而隱隱有些期待,想要看到一個全新的古怪世界。
但是周圍始終是一團漆黑,什麽也看不到。呼吸有些發悶,似乎說明這附近空氣不夠充足,隱隱有一些聲音傳入耳朵裏,同樣是發悶而不清晰的,仿佛是從身邊響起,又仿佛來自十分遙遠的地方。
馮斯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仍然在采取著那個醜陋的偷窺狂一般的趴地姿態。在確認渾身上下並沒有因為剛才的空間轉換而受傷之後,他決定站起來,但剛剛直起腰來,他的頭就重重撞上了硬物。
這一下撞得他頭暈眼花,差點直接閉過氣去。捂著腦袋蹲了好一會兒,那種暈眩感才慢慢消失,眼前似乎仍然有螢火蟲在飛舞。他不敢再大意,小心翼翼地伸手往四圍摸了一遍,隻覺得血液都要凝固了。
——他被裝在了一個木質的立方體容器裏。這個立方體非常狹窄逼仄,其長寬高甚至都不足以讓他的身體伸直,他隻能坐著或者蹲著,否則就會碰壁,真正字麵意義上的碰壁。
我被關在了一個如此黑暗狹小的空間裏,簡直就像棺材一樣。是的,就像棺材一樣。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抑製不住了。忽然之間,極度的恐懼像一隻張開的利爪,重重地抓住了他的心。馮斯陡然間呼吸急促起來,一陣陣的心慌,一陣陣莫名的焦慮不安,渾身的冷汗就像打開了閘門一樣往外冒。他的手腳不由自主地顫抖著,肌肉也開始**,竟然連坐都坐不穩了,身體往地板上一倒,蜷成一團不住翻滾。
這就是幽閉恐懼症吧?馮斯雖然恐慌,腦袋倒還不至於完全不能運轉。太丟臉了,老子這麽英明神武的人,居然會有幽閉恐懼症,這要是讓文瀟嵐瞧見了,能一直嘲笑自己嘲笑到明年聖誕節……
不過這樣的狀態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從這個木質容器外忽然傳來一陣敲擊聲。敲擊聲聽來很模糊,似乎並不是直接敲在裝馮斯的容器的板壁上,而是還隔了一層。緊跟著,一個聲音響起來了:“鎮定點!你是天選者,別這麽沒出息!”
那是魏崇義的聲音。馮斯怔了怔,咬緊牙關,死命地深呼吸了好幾次,覺得胸腔裏沒有那麽憋悶了。然後他抬起右手,把先前被巨鼠咬破吸血的手背朝地上重重一砸,這一下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但是卻頗有奇效:身體也不抖了。
“你才沒出息,綁架女人,什麽狗屁玩意兒?”馮斯惡狠狠地罵道。
魏崇義笑了起來,卻並沒有應答。馮斯有在地上躺了一會兒,覺得那種心慌不適逐漸消失,身體基本恢複正常了,於是試探著坐起來,繼續向四周摸索,想要弄明白自己究竟被關在什麽地方。
他發現自己大概是被關在了一個木頭箱子或者櫃子裏,由自己的身高來粗略丈量,長寬都不超過一米五,高度不超過一米七,所以身高超過一米八的他在這裏麵站不直,一站起來就會碰到腦袋。值得欣慰的是,這樣的尺寸應該不是棺材,棺材不會有那麽高,可能還是個櫃子吧。
但一想到櫃子,他馬上反應過來,自己之前在巨鼠的西藏幻境裏,也見過類似的櫃子,雖然大小比關著自己的這個還要小些,但也比較接近了。當時那個櫃子裏,裝著的是辟穀失敗的喇嘛的屍體。
“這是打算讓我也辟穀然後餓死在裏麵?”馮斯自嘲了一句,開始在櫃子裏四處摸索敲敲打打,他很快發現,這個櫃子並沒有像西藏幻境中所見的櫃子那樣被鎖死,外麵似乎隻是有門閂別住了,而且別得並不是很緊,門縫有明顯的鬆動,不過門縫外也並沒有光亮透進來,可見裏外都是一樣的黑暗。他也不客氣,又推又踹又搖晃,終於把門閂弄掉了。
但他沒有聽到門閂落地的聲音。
他想了想,猜測可能是這個櫃子處在一個相當的高度上,那樣的話,決不能輕易跨出去,不然可能會摔成零件。他輕輕推開門,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向四周張望。
周圍一團漆黑,但能感受到風的流動,風勢還不小,說明這裏至少不是一個全封閉的空間。如果是這樣的話,或許會有自然光。又等了一會兒,馮斯的眼前慢慢浮現出了一些事物的輪廓,那是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終於可以一點點辨別周邊的環境了。他怔怔地看著身邊的一切,一種怪異的恐懼感從心底升起。
他現在正處在一座高山上,卻又並沒有沾到一丁點山石,因為他所處的這個櫃子整個懸停在半空中。吊住它的是一條長長的不知由什麽材質做成的長索。這條長索足足延伸出去超過一公裏,一頭連接在山上,一頭固定在地麵,上麵每隔一段距離就懸掛著一個長方形的木頭櫃子,加在一起有好幾十個。
而在這座山上,還有無數條類似的長索,長索上同樣懸掛著類似的木櫃。在濃重的霧氣中,這些長索影影綽綽,就像是一條條形象猙獰的怪龍,它們攀附在高山之上,伸展著它們的爪牙,隨時準備騰雲駕霧。在怪龍們的身上,一共有幾百個甚至上千個木櫃,在上千米的高空中來回晃**。
看著這怪誕而宏大的奇景,馮斯隻覺得自己的幽閉恐懼症剛好,密集恐懼症和恐高症又要發作了。他不得不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逐漸定神。
這座山和這些長索是什麽意思?這些櫃子是什麽意思?懸棺嗎?馮斯猜測著,難道每一個櫃子裏都有一個和我差不多的活人。巨鼠想要拿這些人來幹什麽?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具辟穀失敗的餓死的幹屍,心裏一陣惡心。想要覓路逃跑吧,身邊唯一的一條路就是這根看起來滑不留手的長索,要順著它爬到地麵去,多半會摔得用漁網都撈不起來。
“這些東西是真實存在的,但規模是假的,山並沒有那麽高,索道並沒有那麽長,木匣子也並沒有那麽多。”魏崇義忽然又說話了。
馮斯哼了一聲:“你怎麽知道?”
“因為在過去的十多年裏,我不止一次被帶入這樣的幻境,”魏崇義說,“我以前所看到的,並沒有這麽誇張,這一次,可能是兩隻耗子雌雄同體了,也可能是被你刺激了,居然變成了這樣。我們要逃出去可不容易了。”
馮斯聽到“我們”兩個字,才猛然想起,黎微應該也被卷進來了,一時間顧不得和魏崇義說話,張口喊了起來:“黎微!你在哪兒?”
從他頭頂處另一條長索上的某個木櫃裏傳來回答的聲音:“我在這兒,沒事兒,你放心。”
好姑娘!馮斯小小地鬆了口氣。到了這時候,他才顧得上向魏崇義發問:“你是魏崇義吧?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是一個曾經幫助過哈德利教授的人。”魏崇義回答得滴水不漏。
“但是你卻背叛了他,並沒有把所有的東西都轉交給詹瑩教授,而是留下了這隻大耗子。”馮斯說。
“人都是有私心的,哈德利利用我是出於他的私心,我幫助他也是這麽回事。”魏崇義嘿嘿嘿地笑了起來,笑聲喑啞難聽,猶如夜梟,“可惜我著實想不到,你竟然會把雌鼠也一起帶過來了。雄雌兩隻老鼠的力量加在一起,恐怕超過了金剛能控製的範疇,也許我們會死在這裏。”
“聽你的口氣,你把我騙到這裏來的時候,並不知道這隻耗子在我手裏?”馮斯問,“那你騙我過來幹什麽?”
“我需要借助天選者的力量來馴服它,”魏崇義咳嗽了幾聲,“金剛隻懂得壓製和威脅,不能做更多。我的時間不多了。”
“你還是沒有說清楚,馴服它為了做什麽?”馮斯說,“我不信你是為了拯救人類實現共產主義什麽的。你的身體那麽虛弱,煉金術對你的意義應該也不是很大,因為你根本沒有體力去享受黃金帶來的物質生活。”
“你了解得還真不少,居然連煉金術都知道了。”魏崇義的語聲裏終於有了幾分驚奇,“可惜的是,還是一知半解。”
“要不然……難道你是在追求飛升?”馮斯還不死心。
“我又不是傻逼。”魏崇義這次回答得更幹脆。
馮斯說不出話來。如同魏崇義所言,他對於尼古拉勒梅所做的一切、對於西藏的歐洲人家族所持守的秘密,其實也就是一知半解而已。別說是他,連守衛人們都不是很清楚。他之前就已經表達過自己的懷疑,認為煉金術絕不是勒梅秘密的全部,現在魏崇義果然證實了這一點。
他正在盤算著該怎麽套魏崇義的話,耳邊忽然又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緊跟著,他發現自己所處的這個木櫃子開始移動起來。那是吊著它的長索開始了移動。這成百上千的櫃子就像是風景區裏的高空索道一樣,開始向著峰頂的方向滑動。
移動中的木櫃搖搖晃晃。馮斯擔心自己一不小心被搖下去,隻能把頭縮回去,關好櫃門,耐心地等著。大約十分鍾後,櫃子一陣震動,隨即不再搖晃。他知道已經到達了目的地,於是打開門,先確認墊在櫃子下方的是堅實的地麵,這才邁步踏了出去。
眼前一片明亮,那是因為有火光在照耀。馮斯發現自己果然已經被運送到了這座幻境中的高山的峰頂。這裏遍地積雪,向著四圍眺望,可以見到無數犬牙交錯的高峻雪山,從這些雪山奪人心魄的氣勢不難判斷出,這片幻域的取景素材應該還是來自西藏。
而身前的這片峰頂,已經經過了人工的改造,整個峰頂變成了一個石砌的平台,平台四周有一些高高的石柱,上麵固定著照明用的火把。上百隻禿鷲和烏鴉之類的食腐鳥類在平台的上空來回盤旋飛翔,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麽。
不過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平台中央擺放著的東西。確切地說,這個東西並非擺放在那裏,而是懸浮於半空中,就像是一麵閃光的魔鏡。那是一幅長約八十厘米,寬約五十厘米的油畫。馮斯猶豫了一下,走到平台中央,發現這並不是一幅普通的油畫,它空有一個畫框,中央的畫布位置並沒有畫,而是一團氤氳的雲氣,類似某種3D立體放映的展示。
這是鼠兄想要讓我再看一些什麽吧?馮斯想著,好一會兒才留意到其他人也已經來到了平台上。黎微不知道用什麽辦法解開了綁住她的繩索,此刻站在馮斯身後活動著手腕,到依然是那副自力更生萬事不求人的女漢子模樣。魏崇義抱著金剛站得離兩人稍遠,但站了一會兒就氣喘籲籲,最後還是坐在了地上。
“你怎麽樣?”馮斯問黎微。
“沒問題。”黎微說。頓了一頓,她又補了一句:“謝謝你跑過來救我。”
馮斯正想要問她是怎麽被魏崇義抓到的,畫框中央忽然閃爍出了一些亮光,隨即一些跳躍的圖像開始出現,並慢慢變得穩定。他知道自己沒有猜錯,巨鼠果然是要通過這個方式向自己再傳遞一些信息。
“真像是在看電影。”黎微說。
畫麵上首先出現的,是一幕盛大的遊行場景。在熹微的晨光下,成百上千的人列著隊,舉著白色的十字架,走在一條帶著濃鬱中世紀風格的街道上。而這些人的臉型相貌也都是典型的白人,看嘴型似乎是在整齊劃一地唱著某種歌曲。在街道的兩旁,有更多的人夾道圍觀,他們身後的房屋都掛滿彩旗,簡直像是一場歡快的節日。
在隊伍的最前方,是十餘個穿著囚服、帶著小醜帽的人,看樣子應該是一些囚徒。他們的脖被繩索緊緊勒住,頭戴小醜帽,雙手被捆住,雖然囚服都很幹淨,但可以看得出每個人都傷痕累累、萎頓不堪。他們的目光中充滿恐懼和哀傷,還有一種聽天由命的麻木,即便是麵對著路旁的人群投擲的石塊都難以做出反應——除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女性囚徒,頭上的金發大概是由於酷刑的折磨已經脫落了大半,走路時左腿在地上一拖一拖的,像是被打折了。但和其他那些垂頭喪氣的囚徒不同,這個女囚的眼神裏有一種在男人眼裏都很少見的堅毅不屈,還有一種或許可以被稱為希望的東西。
這個女囚一定不一般,馮斯憑直覺斷定。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女囚身上,看著她和其他囚犯一起走過長街,被押送到一個廣場上。在那裏,高高的木樁和堆積如山的柴薪已經準備好了。
這樣的場景馮斯在電影裏見過,他知道,這是火刑柱。廣場上即將進行的,是中世紀歐洲懲戒異端的殘酷刑罰:火刑。
接下來的事情他不忍心細看,即便是神經堅硬如鐵的黎微都看得麵色慘白。囚犯們經曆了公開宣判、羞辱和鞭笞之後,被綁在了火刑柱上,身體埋在柴堆裏。行刑者點燃柴堆,在人們聽不到聲音的歡呼中,異端們被烈焰吞沒。
他們的身體很快蜷曲、碳化,逐漸化為骨頭和骨灰。一些打扮得像社會名流的人輪番上前添柴,這是宗教裁判所賜予他們的特殊榮譽。
然而,正當一個矮矮胖胖的禿頂紳士給馮斯所注意的那個女囚添柴時,意外發生了。女囚忽然間掙脫了火刑柱,一把抱住了這個紳士,烈焰立即吞沒了他。盡管聽不到聲音,馮斯也可以想象那個紳士會發出怎樣的慘叫,圍觀人群又會發出怎樣的驚呼。
他尤其注意到,這個女囚的動作很靈活,和常人無異,先前被打折的腿居然也不瘸了。但是經受了那麽久的高溫焚燒和濃煙侵襲,就算是一頭大象也該死了,其他囚犯此刻基本隻剩下骨頭了,她為什麽非但不死、甚至於比被火焚之前更加健康和精力健旺?
突然之間,就像是有閃電劈過一樣,馮斯回憶起了半年前和林靜橦的幾段對話:
“我的這位來自德國的祖先,是個女巫。”林靜橦當時說,“一位來自中國的道士救了她,後來他們就成婚了,並且為了逃避抓捕,躲到了美洲,再後來世世代代留在了那裏。”
而在見識了林靜橦能夠不被金屬傷害的神奇之後,馮斯想到了一些別的:“她是怎麽被一個中國道士救走的呢?在宗教法庭的重重看守之下,救走一個女巫其實挺不容易的。所以我冒昧地猜一猜,她其實經受了火刑,隻不過火燒不死她,就像刀子殺不死你一樣,是麽?”
這個女人,就是林靜橦那位被當成女巫的祖先!她的蠹痕多半是和操縱火焰有關,並且被火刑所激發。馮斯恍然大悟,意識到巨鼠讓他觀看這一幕肯定別有深意。他還想要細看後續的進展,畫麵卻忽然扭曲變形,很快消失了。轉瞬之間,另一個場景出現在了畫框中。
那是一個黑暗的穀倉,裏麵沒有點蠟燭,隻有從門縫和窗縫透入的微弱的光亮。穀倉裏似乎正在舉行一場秘密的集會,裏麵擠了好幾十個人,先前馮斯見到過的林靜橦的先祖也在其中。這些人仍然以白人為主,但當中卻有一個黃皮膚的亞洲人,頭上梳著道髻。
這應該就是林靜橦的另一位祖先、那個女人的道士丈夫了,馮斯想。按照先前火刑的那一幕,他推想,這個穀倉裏的人或許都是幸存下來的女巫或者巫師。諷刺的是,一般意義上的女巫和巫師,都是被冤枉的普通人,但這一批人可能都用有附腦,可能都是“真正的”巫師。
這些人正在討論著些什麽,氛圍越來越激烈,漸漸變成了爭吵。由於聽不到他們說話——能聽到也多半聽不懂——馮斯隻能猜測,他們出現了嚴重的意見分歧。看得出來,以林靜橦這兩位曾曾曾曾祖父母為首的一群人,和另外一群人意見相左,雙方的人數差不多。
這一場爭吵最終變成了決裂,另一派人怒氣衝衝地離開了穀倉,留下女人和道士這一派相對無言。而這一個場景也到此為止。
也就是說,林靜橦的家族在初創時期曾經遭遇過分裂,馮斯得出這個結論。按照她的說法,女囚和道士後來去了北美,吸納了大量的華人,延續下了她這一支血脈;那麽離開的那群人去了哪裏呢?
第三段“電影”則跳到了一個馮斯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地方:西藏。雖然並沒有陽光、草地、經幡,瑪尼堆之類的標配元素,但畫麵上畢竟有風雪,有大雪山,有喇嘛,有犛牛。看得出來,這是一片氣候惡劣的不毛之地,應該是西藏廣袤的無人區中的一部分。
畫麵上出現的是一座孤零零矗立在雪原之上的喇嘛廟。有廟,自然就有喇嘛,但這些喇嘛卻全都倒在雪地上一動也不動,有些身下還有凍結成冰的血。看樣子,他們都已經已一種非自然的方式死去了。
畫麵推進到喇嘛廟裏,從門口到大殿,仍然是遍地死屍,屍體也全都是喇嘛。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站立著的活人,卻全部都是白人。
馮斯忽然明白過來——這些白人就是和林靜橦的先祖決裂的那一支!他們最終來到了西藏,擊潰了那些自稱“兀鷹”的原始教派。從雙方的傷亡對比來看,白人們不但沒有死一個,甚至幾乎都沒有受傷的,可見兀鷹中應該基本都是沒有附腦的普通人,所以根本不具備和對方抗衡的實力。
那麽問題來了,兀鷹手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會吸引歐洲人們去劫奪呢?他們又最終得到了什麽呢?
三、
這三段影像對於馮斯來說並不難理解,黎微卻基本看不明白,馮斯隻能一邊看一邊簡單地給她解釋一下林靜橦家族的背景。他知道魏崇義也在凝神靜聽,一時卻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當第三段影像播放完後,畫框中沒有再出現第四段,又恢複到了那一團沒有意義的雲霧。但雲霧在持續地變化著,好像是想要組成什麽新的形狀。
“往後退一點,”馮斯拉了拉黎微的衣袖,“我感覺有點不大對勁,可能會有什麽奇怪的玩意兒變出來。”
魏崇義也掙紮著站起來,抱著金剛向後退出去好幾米。馮斯看了他一眼,正打算出言挖苦兩句,卻忽然發現那團雲霧開始劇烈膨脹,把原有的油畫畫框都吞沒於其中,它的高度逐漸拉長,慢慢地向四個方向伸展出幾個長條,那形狀……有些接近一個人。而它的顏色也開始逐漸變化,呈現出紅色和肉色的主色調。
“這是要變一個人出來。”黎微忽然說。
馮斯點點頭:“沒錯,這是人形。看它的顏色變得……啊,喇嘛!一個喇嘛!”
是的,位於平台中央的這團雲氣,最終化為了人形,變成了一個人,一個身穿紅色喇嘛袍的喇嘛。他身材高瘦,臉型帶著藏人的特色,手裏握著一把藏刀。一看到這把藏刀,不祥的預感就在馮斯心裏升起。
“最好別看。”馮斯低聲說。
“沒有什麽我不敢看的。”黎微回應道。
“其實是我不敢看。”馮斯輕聲說。但他並沒有把視線移開。
接下來的這一幕,就是他曾經聽說並想象過無數次、卻始終無緣得見的驚人場麵。那個喇嘛脫掉喇嘛袍,赤身**地站在寒風中,高高舉起藏刀,一刀切向自己的胸口,一塊肉帶著血珠落到了地上。
黎微啊了一聲,伸手捂住嘴。但和馮斯一樣,她同樣沒有挪開自己的目光。
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喇嘛運刀如風,每一刀都落在自己身上,很快身上的血肉被割得幹幹淨淨,幾乎隻剩下了骨架,隻有頭顱是完好的。鮮血在平台上流淌成河,他卻好像沒有絲毫痛感,又好像每一刀割下去都並不是他自己的身體。
而他臉上的表情更是怪異之極。和劉鑫一樣,和學校裏試圖拆掉體育館的歐洲人一樣,他不但沒有表現出痛苦,反而滿臉的快樂和享受,還帶有一種深深的憧憬。
馮斯立刻想起了自己已經經曆過好幾次的那種強烈的愉悅感。那種情緒,真的好像世間的一切都由自己掌握,萬事萬物都不必掛心不必在乎,心裏所求的一切都能立刻實現。恍恍惚惚中,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樣,不由自主地向前開始邁步行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血腥的修羅場,嘴角浮現出謎一樣的笑容。
猛然之間,他右手背的傷口處一陣鑽心的劇痛,這疼痛令他一下子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走出了將近十米遠,腳下已經差一丁點就要沾上縱橫流淌的血液了。而黎微就跟在他身邊,手裏握著一把防盜門的金屬鑰匙,鑰匙頭上還有新鮮的血跡。他這才明白過來,剛才是黎微果斷地拿鑰匙硬捅他的傷口,用疼痛刺激他,令他清醒過來。
“謝謝。”馮斯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他實在沒有想到,巨鼠帶來的這種奇怪的精神效應對他的影響竟然如此之大,會令他如此突兀地失去對身體的掌控能力。
剛才如果沒有黎微製止,我會不會一路走上去,接過喇嘛手裏的刀,然後自己幹掉自己?馮斯心裏一陣陣的後怕。他搖搖頭,退回到剛才的位置,這才發現那個喇嘛已經基本把自己的身體變成了一副骨架。烏鴉們已經落到了他身邊的地麵上,啄食著他的血肉內髒。
可是喇嘛居然還活著。已成骨架的身體依然站立著,手臂依然在揮舞,麵頰依然在展現出笑容。這絕對違背生理常識的一幕,足以把膽小的人嚇癱在地上。馮斯一下子想起了那些與劉鑫之死有關的新聞報道,據說,目睹劉鑫死亡的兩名保安都不得不去接受心理治療。現在他相信了,這可真不是鬧著玩的。
“他臉上的表情……和你剛才走過去時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黎微的聲音也微微有些顫抖。
馮斯如受重錘,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看得很分明,喇嘛臉上那種燦爛到極點的笑容,簡直就像是初升得的朝陽,帶著極度的幸福,極度的歡愉,極度的滿足,真的像是正在走向天堂的大門。可是這樣的笑容,卻如此詭異地安在一具已經化為白骨的身軀上,登時把天堂逆轉成為地獄。
緊跟著,喇嘛做出了一個更加有衝擊力的動作。他高高舉起自己的心髒,朝向天空,就像是在等待神明的召喚。黎微終於看不下去,第一次把頭轉到一邊。
馮斯同樣感到相當的不適,但他還是強忍著不停從胃裏往上翻騰的感覺,努力堅持著繼續注視那個喇嘛。當然,這個喇嘛並非真人,隻是巨鼠調用素材形成的一個幻象,但他可以想象,在曆史上,曾經有多少“修煉成功”的兀鷹組織信徒,就這樣自己把自己淩遲碎割,邁向心目中的天國,或者說,魔國。
喇嘛高舉著心髒的姿態大約持續了一分鍾左右,隨後,他目光中飛揚的神彩陡然間黯淡下來。啪嗒一聲,心髒落到了地上,白森森的骨架也嘩啦啦地崩塌、散落一地。喇嘛的頭顱在地上滾了幾圈後,終於停住,沾滿血液的臉上依然帶著僵硬的笑容。
“你到底是進入你所追求和夢想的世界了呢,還是完全沒有達成心願、隻是在幻覺裏無謂地斷氣了呢?”馮斯看著喇嘛的頭顱,低聲說道,“鼠兄,你讓我看這些,到底想要幹什麽?”
鼠兄並沒有回答。喇嘛的屍體、遍地的血跡、散落的內髒、盤旋的禿鷲都像煙霧一樣漸漸散去,先前的畫框也蹤影不見,這個平台的中央變得空空如也,平台上隻剩下了馮斯等人。
馮斯心裏一陣說不出的奇特感受,似乎覺得自己抓到了一點什麽,卻又好像隻是手指劃過水麵一樣,什麽都撈不著。倒是黎微比他先回過神來:“我們該怎麽離開這兒?”
“我不知道,”馮斯搖搖頭,“這已經是鼠兄第二次把我困在一個幻域裏了。它一定是有什麽目的,或許是想暗示我一些什麽,但是我解讀不出來。”
他轉向魏崇義:“魏先生,你對鼠兄的了解比我多多了,你能猜到點什麽嗎?”
魏崇義看了看他,似乎是想要說什麽,但卻欲言又止。馮斯馬上明白了,這廝一定知道些什麽玩意兒,但卻不肯告訴他。這個民間瘋人院的前院長身上有太多的謎團:他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和哈德利教授攪在一起,後來又為什麽會背叛哈德利,他想要用巨鼠來幹嘛,金剛這隻匪夷所思的妖獸又是怎麽弄來的……
正想到金剛身上,這隻黑貓就突然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嚇了馮斯一跳。它輕巧地一蹦,從魏崇義身上落到地上,再快步跑向了平台的邊緣——也就是這座山峰峰頂的懸崖邊。它在平台邊緣站定,嘴裏不停發出難聽的嘶叫,像是某種召喚。
“它在叫我們!”黎微說,“而且,我也聽到了一點不一樣的聲音,好像是從……山下麵傳來的。”
馮斯也聽到了。山下的低處的確是傳來一陣隱隱的轟鳴聲,有點像是狂風,卻又像是遠方有無數馬匹在奔騰,隻是距離遙遠,不能聽得太分明。他連忙快步走到平台邊緣,探頭往下一看,心裏登時一沉。
黎微也跟到了他身邊:“看樣子,我們是跑不掉了。”
“除非從天上掉下一艘諾亞方舟。”馮斯搔了搔頭皮。
水。
馮斯看到了水。
正在洶湧上漲,席卷大地山巒的洪水。
“媽的,自己建立的幻域就可以這麽不顧科學和邏輯麽?”馮斯滿含悲憤,“你為什麽不幹脆從天上降下一道雷來把老子劈了?”
仿佛是為了讓馮斯看得更清楚,一直黑得像鍋底一樣的天空中,雲層漸漸散去,月亮的清輝照了下來。在他的視界裏,可以看到山下已經變成了一片汪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洪水淹沒了地麵的一切,並且還在以驚人的速度飛快上漲。這座雪山的山腳已經完全沒入水中,而水平麵正在向著山腰進發。
“照這個上漲速度,大概有個八到十分鍾,就會淹到峰頂。”馮斯大致估算了一下,“最多不會超過十五分鍾。”
“那兩隻耗子想要用這種辦法來殺掉我們嗎?”黎微問,“它可真是不嫌麻煩。”
黎微的這句話讓馮斯心裏忽然產生了一些疑慮。他細細思索了一下,緩緩地搖頭:“我猜可能不是。我和那隻雌鼠已經是第二次打交道了,第一次的時候,幻域裏還有三個把它當做神一樣看待的信徒,它要殺我,有無數的機會。就算是在這個幻域裏,它隨便降一道天雷也能把我燒成焦炭了吧?”
他簡單講了一下自己在上一次的幻域裏的遭遇,黎微想了想:“還真是。如果它真的想要殺死你,何必給你帳篷火盆和吃的?直接凍死你就行了啊。它會不會……是想要考驗你什麽的?”
“有這種可能性,”馮斯說,“但是它狗日的又不明說,我們隻剩十分鍾的時間了。”
鎮靜,鎮靜,馮斯對自己說。他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努力把視線移開,不去看那瘋狂上漲的潮水,以免更加焦慮。假設鼠兄並不是真的要殺我,而是想要試煉我,那麽它想得到怎樣的結果?它是想要激活我的附腦嗎?可我的附腦再怎麽激活也不過是別人附腦的催化劑……
又或者,真的有什麽隱藏的力量我沒有發掘出來?馮斯忽然想起了在張獻忠的地宮裏,那個蛇身人首的魔仆對他說的話。當時魔仆打算吃掉他,卻有唯一的一點惋惜:見不到馮斯的蠹痕了。
“它太漂亮,太完美了,如果說我這一生中除了為主人服務之外還有什麽私心的話,就是想要見到你的蠹痕。”那時候魔仆那樣說道。
那我的這個漂亮而完美的蠹痕到底是什麽?馮斯禁不住敲了一下自己的腦門。難道巨鼠的目的,就是激發出我這個“真正的”,除了給人當催化劑外還另有神通的蠹痕?
可那到底是什麽啊?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過去。幾分鍾後,高漲的大潮已經沒過了這座山的半山腰。它就像一條黑色的巨蟒,繞著山體飛速地盤旋上升,很快就可以到達山頂,把山頂上的生靈統統吞到肚子裏去。
馮斯來到平台邊,試圖解開一個木櫃上連接長索道的吊扣,但吊扣和長索都是金屬質地的,而且又粗又硬,即便是手裏有一把刀,也不大可能解開。
“你在幹什麽?”黎微問。
“如果鑽進這個木頭櫃子,大概能幫助我們漂浮一段時間。”馮斯說。
馮斯頹然:“你說得對。可是,我恐怕真的想不出什麽辦法來。隻能盡……”
他想說“盡力而為”,腦子裏卻一下子跳出曾煒對他說的話,一時間心情更加惡劣,情緒有些失控,狠狠一拳砸在木櫃上。這一用力又讓傷口開裂了,疼得他齜牙咧嘴,卻好像得到了一點啟發。
“不知道我的血管不管用,”馮斯說,“在這些怪物麵前,我的血好像總能莫名其妙對他們產生一些影響。”
他歪著嘴,硬生生擠出一些血,從懸崖邊滴了下去,一邊滴一邊咕噥:“未必有用啊,那麽多的水,我這幾滴血下去,就好像扔一把沙子到撒哈拉一樣,完全……我靠!不是吧?糟了!”
的確糟了。馮斯這幾滴血,看起來好像真是把一把沙子扔進了撒哈拉,卻起到了令人吃驚的激烈效果:潮水就像沸騰了一樣,開始劇烈翻滾,上漲的速度陡然加快了。如果說,剛才的海潮就像是繞著雪山盤旋上升的巨蟒,現在它就變成了一條龍,暴怒的狂龍。
“照這個速度,我們隻有兩三分鍾時間了。”黎微懊惱地敲著自己的腦袋,“我不該逼你的。把什麽東西都推到你身上去要求你解決,那不公平,你身上背負的已經太多了。對不起。”
黎微的這番話像是在道歉,也像是在說臨死前的告別贈言。她是一個輕易不會說軟話的姑娘,現在對著馮斯認錯,應該是已經意識到死亡無可避免了。潮水在瘋狂上漲,距離峰頂平台已經很近了,甚至已經可以聞到海水的氣息,那些不久之前還懸掛在半空中的索道和木櫃,現在基本都已經沉入了深深的海麵之下。三分鍾,或者兩分鍾,他和黎微,魏崇義和黑貓金剛,都會無可避免地被卷入大潮,然後再徒勞無力地掙紮幾下,像那些木頭櫃子一樣沉下去。
回頭再看看魏崇義,這位前瘋人院院長依然抱著金剛坐在地上,臉上的神情有些焦慮,卻也隱隱有些期待。馮斯一眼就能看出來,和巨鼠一樣,魏崇義也期待並相信自己的身上能有一些神奇的事物發生。並且,和正在掌控局麵的巨鼠不一樣,身在局中的魏崇義其實是把自己的性命也賭了上去。
這豈止是瘋人院院長,馮斯想,你他媽的自己就是個瘋子。
最後的三分鍾。
就好像是有時鍾在滴滴答答地倒計時。不管已經經曆過多少次死亡邊緣的周旋,當危險來臨時,馮斯仍然不可能不緊張,不可能不感到焦慮,但他還是無力改變。隻是,此時此刻的他,和以前的他,產生了一些變化。
這變化是因為曾煒的死帶來的。曾煒和馮琦州,這兩個並不是他的父親,卻又最像他父親的人,都死了。他們的死亡,讓他可以堅定地下決心。
他向著前方懸崖的方向跨出了一大步,在黎微驚恐的“你要幹什麽”的叫喊聲中,他縱身一躍,從懸崖邊跳了下去。
四、
馮斯從小就喜歡遊泳。那時候雖然家裏沒什麽錢,但小城的郊區就有可以免費遊泳的清澈河流——可惜後來被發展起來的工業項目所汙染。小學的時候,他最盼望的就是暑假到來,可以呼朋引伴到河裏一泡就是一整天,直到皮膚被曬得發紅起泡。
他就是喜歡那種浮在水裏的感覺,有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和暢快。當沉重的身體被浮力托起時,仿佛那些體重都不存在了,又仿佛此刻並不是在水裏,而是身處雲端,在飛行,在翱翔。
不過,如果把小城的河流換成幻域裏狂暴的大海,身處於這樣的海水裏,似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完全不能控製身體。
馮斯隻刨了幾下水,就放棄了。那恐怖的水流力量,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他隻能努力地一次次蹬腿上竄,把頭鑽出水麵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馬上又被浪頭卷了下去。
根本連幾分鍾都支持不了,馮斯想,在咆哮的怒濤麵前,人力太渺小,渺小到怎麽掙紮都是蚍蜉撼大樹。他已經嗆了好幾口水,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慢慢開始隻有下沉沒有上浮。
還是沒有用啊,馮斯想,在這樣極端的環境裏,我也並沒有激發出什麽了不起的蠹痕。我還是我,那個廢物天選者。
他倒是不後悔自己跳進海潮裏的舉動,畢竟無非是早死幾分鍾晚死幾分鍾的區別,然而,那口從曾煒死亡開始一直撐到現在的氣,終於還是瀉下去了。馮斯終究還是人,麵對著這樣慘重的失敗,已經無法再堅持理性的思考了。沒有用的,他一邊品味著舌頭上海水的苦鹹味,一邊無精打采地想。
該死的鼠兄啊,為什麽要讓我以為我可以有希望,要讓我以為我能夠激發出蠹痕,為什麽要讓我以為我能夠變得和過去不同?馮斯在海水裏翻滾著。他在努力憋氣不讓海水灌進口鼻,但顯然不可能憋太久。幾十秒,最多一分鍾,他還是會被淹死。
他想起自己曾讀過的一篇名叫《獻給埃基爾儂的花》的小說,小說裏的弱智主人公在手術後經曆過成為天才的喜悅,卻又最終重新回到弱智,那樣的大起大落實在是讓讀者堵心。可是自己比那位主人公還要慘,自己連“成為天才”的過程都從來未能享受過。從頭到尾他就是一個需要他人幫助,需要他人拯救的廢物、沙包,在魔王的黑暗世界裏軟弱得像一隻寀雞。他想要保護身邊的人,想要讓自己的朋友不再受到傷害,卻總是不能如願,甚至連最心愛的女孩都不敢留在身邊。
我想變得強大。
我要擁有力量。
我要主宰自己的命運。
我要把所有侮辱我的和蔑視我的統統踩在腳下。
我再也不要做弱者。
我再也不要做弱者!
在生與死的界限之間,馮斯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什麽時候失去意識的。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身下已經是堅硬的固體,而並非是流動的海水。他嗆出一口水,慢慢支撐著身體坐起來,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挺奇妙的東西裏——一個熱氣球。
還真是一個熱氣球,上方是一個球體的氣囊,下麵是加熱裝置和吊籃,馮斯、黎微、魏崇義和金剛都在裏麵,每個人身上都濕淋淋的,散發出海水的氣味。金剛渾身的毛也濕透了,亂糟糟地東一綹西一綹,顯得更加醜陋。隻於魏崇義,原本虛弱的身體被這麽一折騰,已經處於半昏迷的狀態。
“又是鼠兄在最要緊的關頭放過了我一馬,對麽?”馮斯喘息了一陣之後,開口問黎微。
“它還是手下留情了吧,”黎微說,“我們都被卷進水裏之後,這個熱氣球就憑空冒出來了。要是沒有它,我們都得淹死。”
“所以說鼠兄還是不想殺我的,還是在想辦法試煉我,隻可惜我又讓它失望了。”馮斯懶洋洋地一笑,“爛泥扶不上牆啊。”
“你怎麽了?”黎微瞥了馮斯一眼,“你好像有點看透人生的味道了?”
“沒什麽。”馮斯依舊微笑著搖頭。他把身體靠在吊籃邊,看著下方漸漸平靜下來的海潮。先前的山巒已經完全被淹沒,海麵上除了肮髒的海水,什麽也見不到了。這是一個隻有海水和天空的世界,空曠得讓人的心裏也空空如也。
黎微正想再說些什麽,這一片海與天的領域卻忽然產生了一種詭異的晃動,仿佛有什麽巨大的力量在撕扯著天空,讓一片灰色的天幕上出現了幾道黑色的裂口。原本開始平靜的海麵波瀾再起,一個巨大的漩渦開始攪動。高空的氣流也開始變得不安分,熱氣球被一陣狂風吹得東搖西晃,馮斯一個猝不及防,差點摔出吊籃。
“這又是怎麽回事?”黎微喊道,“你親愛的鼠兄又要考驗你了?”
“他就算要考驗也得先容我喘口氣吧?”馮斯依然無精打采,“這應該是幻域受到了幹擾。”
“幹擾?”
“是的,有很強的人在攻擊鼠兄的精神,所以它們沒法子維持這個幻域的完整和穩定了。”馮斯回答,“我們可能又要回到現實世界了。”
“混得太差,無顏見江東父老。”馮斯咧嘴一笑。
天空中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整個世界分裂成了兩半。
重新回到真實世界的時候,馮斯有那麽一些不適應,他甚至都不願意睜開眼睛。但他終究還是需要麵對這個世界的,所以,還是得睜眼。
視線模糊了兩秒鍾,隨即慢慢清晰。馮斯看到自己依然趴在廢棄瘋人院院長室的門口,但之前那些令人作嘔的鼠群卻已經消失無蹤。房間裏,黎微仍然被捆在椅子上,魏崇義則癱軟在**昏迷不醒,金剛照例趴在他身邊。
兩隻巨鼠也還在,但狀況看起來都相當虛弱。此時此刻,它們以一種怪異的姿態貼在牆上,就像是被強力膠粘在那裏一樣,懸空的四肢拚命擺動,卻怎麽也掙脫不下來。除此之外,房間裏還多了一個人,毫無疑問,正是這個人幹擾了巨鼠的幻域,然後又控製住了它們。
馮斯打量著這個比自己更高大強壯、比自己更英俊帥氣的年輕人,再看看被無形之力壓在牆上的兩隻巨鼠,心裏已經明白了對方是什麽人。
“慧心……不對,你已經改名叫池慧了。”馮斯慢慢從地上爬起來,“這張臉確實不錯,看得我都想去磨磨骨什麽的了。”
池慧冷笑一聲,手指一屈,馮斯登時感到一股無法阻擋的巨大力量抓住了他的腰,把他硬生生拖進房間,再把他拉扯到半空中,死死貼在牆上——和他的鼠兄幾乎差不多的狼狽姿態。馮斯好歹也是身高一米八幾、身上有點小肌肉的大高個,麵對著這股力量,卻沒有一丁點反抗的可能,就這樣變成了牆上的一塊貼餅子。
“比在東北的時候,強了不少啊。”馮斯忍著痛說。他現在的感覺,就是被一塊水泥板死死壓在牆上,壓得他呼吸不暢,仿佛肋骨都要斷了。
“不少?”池慧好像是對這個詞很不滿意。他隨手一指,這間院長室窗戶的金屬窗框立即彎折,發出刺耳的噪音。
“好吧,不是不少,是很多,”馮斯歎了口氣,“那會兒你最多把我的屁股踢痛,現在可以輕易把我的腦袋擰下來了。你是來殺我的嗎?”
“我倒是想殺你,但是媽媽不讓。”池慧的腳尖一抖一抖地就像在打節拍,“我是最聽媽媽的話的,她不許我殺你,我就必須服從,不管我有多麽不甘心。”
“所以你才去找我的朋友們出氣?”馮斯哼了一聲,“昨天晚上打到寧哥家裏去了,對著一幫沒有附腦的普通人逞威風,你還真了不起。”
池慧沒有接茬。馮斯猛然覺得臉上一痛,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巴掌惡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打得他頭暈眼花,半邊臉高高腫起。
看黎微的樣子,似乎是打算帶著背上的椅子去和池慧拚命。馮斯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看著黎微:“別在言語上招惹他。這小子的心裏全是各種各樣的自卑情結,再怎麽把外表弄得人模狗樣,骨子裏還是一坨狗……。”
他還沒來得及把“狗屎”這個詞說完,喉嚨就被池慧的蠹痕掐住了,緊跟著肚子上重重地挨了幾下,差點把他打到閉過氣去。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恢複過來,看著黎微憂慮的神情,忽然間笑了起來。
“看來需要揍得你連笑的力氣都沒有才行。”池慧眉毛一揚。
“我不是在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馮斯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偏偏還要強行擠出笑容,看起來甚為滑稽。
“笑你自己太蠢了,主動討打?”
馮斯搖搖頭:“不,是笑我經曆過那麽多的事情了,輕易相信人的毛病還是沒有改過來。活該被你按在牆上打啊。”
黎微的臉頰刹那間有些泛紅。馮斯被打的左臉腫的老高,火辣辣的疼,連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他隻能努力睜大右眼,死死盯著黎微:“我們好歹也是談過戀愛的,黎微。你是一個太驕傲的人,驕傲到從來最不情願對不起他人,所以每到你心裏對誰感到愧疚的時候,你的表情總是會很不自然,尤其會不停地咬嘴唇。剛才我故意惹來一頓打,就是為了看清你的臉——你一直在不斷地咬嘴唇,說明你對我心裏有愧。”
他忽然提高了聲調:“你和池慧是一夥的!你故意被魏崇義抓住,讓魏崇義可以用你來要挾我,這也是你的主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媽的為什麽?”
黎微低垂著頭,用在她身上極不常見的虛弱的語氣說:“對不起。我故意被魏老頭抓住,以便把你引誘到這裏來的。池慧想要搶走魏老頭手裏的那隻雄老鼠,但是又對付不了黑貓,所以想要利用你特殊的蠹痕來攪局。”
“我不是問這個,這個我當然可以想得到!”馮斯咆哮著,“我問你為什麽要出賣我!為什麽要騙我!”
黎微低下頭,許久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她雙手稍微動了幾下,捆住她的繩索就掉落到了地上,果然隻是假裝被捆綁,繩子可能壓根就沒有打結。
“能先把他放下來嗎?”黎微對池慧說,“以你現在的能力,他沒可能跑掉的。”
池慧笑了笑:“你以為我是怕他跑掉嗎?在我麵前,他怎麽可能跑得掉?我不過是順手羞辱他一下而已。”
他果然收回了對馮斯的壓製。馮斯順著牆摔到地上,幾秒鍾後一聲不吭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摸到先前黎微坐的那張椅子旁,一屁股坐了下來。池慧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