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天國
一、
馮斯始終沒有回來。
原本計劃好的熱熱鬧鬧的平安夜,最終變成了淒風苦雨的一夜。大家先是找出暫時不用的棉衣被子之類厚重的東西擋住沒有了玻璃後呼呼灌風的窗戶,然後還是把關雪櫻精心烹製的火雞大餐吃掉了,但每個人都食不甘味。文瀟嵐一直等到將近淩晨四點鍾,實在支撐不住了,才和關雪櫻擠在一張**小睡了片刻。
到了早上七點半,手機上的鬧鈴響起,文瀟嵐爬了起來。關雪櫻也被驚醒,有些吃驚地看著文瀟嵐匆匆忙忙地梳洗打扮收拾東西。
“你接著睡你的,”文瀟嵐說,“我得上課去。”
關雪櫻更為詫異,張了張嘴,文瀟嵐知道她想說什麽,回答說:“總不能不上課吧?而且這是這學期最後的幾堂課,可能劃重點的。”
關雪櫻拿起手機,在上麵打出兩個字:“學霸”。
文瀟嵐謙虛地笑了笑,急匆匆出門而去。
早上第一節課,上課的人不多,或許是學生們都在昨晚的平安夜消耗了太多精力。即便是來上課的人,也大多無精打采嗬欠連天。老師倒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麵,寵辱不驚地站在講台上,自顧自地照本宣科。
文瀟嵐照例是坐在第一排,但前一天實在睡眠不足,讓熱愛學習如她也有些吃不消,漸漸進入雞啄米的惡性循環狀態。她隻好不斷地掐自己的手背,提醒自己絕對不能睡著,切不可壞了二十餘年來從不在課堂上睡覺的清白之身。
然而一來前一天夜裏隻睡了不到四個小時,二來整晚擔驚受怕心緒不寧,此刻真的是有些熬不住了,手背掐得青腫似乎也不大管用。她用手托著下巴,在心裏發狠地想著要不要效仿古人錐刺股,真的往大腿上紮那麽一下。就在這時候,教室的後門被推開了,一個像是遲到學生模樣的人背著書包匆匆進門。
遲到當然不是什麽好事,但比起完全翹課,也算是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差,所以老師繼續寵辱不驚。文瀟嵐隨意地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看她連忙用手捂住嘴,差點尖叫出來。
來的居然是範量宇。雙頭怪人範量宇。
從帽兜的體積來看,範量宇應該是又使用了上次的把戲,把他那顆畸形的小頭生生按進了肩膀裏。盡管如此,他那布滿傷疤的大腦袋也足夠駭人了,所以他還是把帽兜拉得很低,盡量不讓人看到他的臉。但文瀟嵐對他的體型步態實在太熟悉不過,就算他穿著戲裝甩著水袖也照樣能一眼認出來。
範量宇徑直走向第一排,坐在了文瀟嵐身邊,成為今天第二個坐在第一排的“學生”。
“書包哪兒來的?”文瀟嵐小聲問。
“路上弄暈了一個學生,隨手搶的。”範量宇說著,真的像一個學生一樣拉開書包,把文具盒、教科書取了出來。隻是他沒有劫對對象,教科書並不是這門課的,好在老師光顧著講課,也並不會去留意。
“你們這些恐怖分子……太變態了!”文瀟嵐歎為觀止,側頭看了一眼那本整備範量宇裝模作樣翻開的教科書,扉頁上寫著書主人的名字:張吉順。
這孩子可真是既不吉也不順啊,上課路上都能遇到凶神……文瀟嵐想著,忽然差點樂出聲來。不知道怎麽的,範量宇這麽一胡鬧,她的精神頭提起來了,沒那麽困倦了。
“有沒有馮斯的消息?”她問。
“我們的人正在四處找,”範量宇說,“別緊張。我早就說過了,如果他能那麽輕易被幹掉,那反正也不可能指望用他去對付魔王,死了就死了唄。”
文瀟嵐哭笑不得:“他對你們而言可能就是個工具,但對我而言是朋友!怎麽可能死了白死!你這個大頭怪對生死的事情從來都是這樣不在意的嗎?”
範量宇淡淡地回答:“不是。有時候我也在意的。”
文瀟嵐一愣,又想起了那個照片上的女孩。她連忙轉移話題:“好吧,天選者死了活該……那你們呢?你們昨天晚上是不是也遇到什麽大事情了?”
“你怎麽知道?”範量宇反問。
“有人告訴我的。”文瀟嵐把平安夜發生的事情簡要告訴了範量宇。
範量宇點點頭:“原來那小子是天選者的雙胞胎哥哥,這倒是十分有趣。他能想出這個辦法來把我們四個都騙到了,說真的比馮斯那個廢物厲害多了。”
他也大致把前一夜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聽得文瀟嵐驚奇不已:“你們四個,和那些西藏來的瘋子歐洲人打起來了?結果呢?”
“我們殺了他們幾個人,”範量宇輕描淡寫地回答,“除我們四個外,我們的人也死傷了幾個。不過正要到打得興起的時候,對方突然撤退了。”
“撤退?為什麽?”
“他們應該是用他們特有的方式傳遞了某些重要訊息,比和我們打架還重要的訊息,所以都撤了。”範量宇的語氣裏分明帶著一絲遺憾,顯然是昨晚那一架沒有打過癮。
“行啦行啦,成天腦子裏就想著砍人……”文瀟嵐拍拍他的手背,“不過我很好奇啊,你們四個算得上是守衛人世界裏最聰明最厲害的了,為什麽會那麽輕易就被池慧用假信息騙到三裏屯去呢?你們就沒有起疑心?”
“他給我們看了一樣極重要的東西,”範量宇說,“重要到別說陷阱,就算是火坑我們也會跳下去。”
他隻說了這一句,沒有再多說。文瀟嵐也乖覺地沒有追問下去。
“你跑來裝學生上課,就是為了告訴我馮斯的消息嗎?”她又問。
“我路過這裏,想著可以順便告訴你一聲,”範量宇說,“而且我也突發奇想,想要試試坐在教室裏聽課是什麽滋味。”
順便路過怎麽會知道我在哪兒上課?文瀟嵐想要問,卻最終沒有說出口。她隻是琢磨著範量宇所說的“試試坐在教室裏聽課是什麽滋味”,從當中聽出了許多隱忍的往事,心裏忽然又有些止不住的難受。
“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沒有問過你。”文瀟嵐輕聲說。
“什麽問題?”
“你今年多少歲了?生日是什麽時候?”文瀟嵐說。
你今年多少歲了。生日是什麽時候。
這個問題顯然大大出乎範量宇的意料之外。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鍾,才緩緩開口:“你問這個問題幹嘛?”
“為什麽不能問?”文瀟嵐反問,“我們是朋友啊,朋友之間問一下生日難道不是最尋常的麽?”
“我們不是……”範量宇嘟噥著說出了四個字,卻猛然停住了,沒有把話說完。他想了想,重新說:“我……之前沒有朋友,不知道這種事。”
這句話就算是默認文瀟嵐是他的朋友了。文瀟嵐心裏一熱,忽然間覺得眼角有點潮乎乎的感覺。
“我……其實既不知道自己具體多少歲,也不知道生日是何年何月何日,”範量宇斟酌著詞句,“因為我生下來就被父母丟棄了。”
這是一個在文瀟嵐預料之中的答案,但她還是無法抑製自己的難過。她低下頭,悄悄地擦了一下眼角。
“隻能說,從我記事的時候起開始估算,我今年……大概是二十六七歲吧,也許二十八。”範量宇說。
“原來你那麽年輕,”文瀟嵐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還以為你四五十歲了呢。”
“那要照你說,我這個年紀的人應該做什麽?”範量宇問。
這個問題又是讓文瀟嵐不知該如何作答。她想了一會兒:“二十六七歲的人,除了那些苦逼的博士,大概都應該進入了事業的發展期了。他們不像剛畢業的時候那麽缺錢了,所以下了班會有空閑約朋友出去玩,每年都會擠時間安排旅遊。這個年紀的人,不少都已經結婚或者準備結婚,甚至於連孩子都有了。他們……他們……”
文瀟嵐說不下去了。她忽然頭一低,趴在桌子上,把眼淚藏起來。範量宇靜靜地坐在一旁,什麽話也沒有說。
刺耳的下課鈴聲響起了,這是兩堂課中間的十分鍾休息時間。文瀟嵐霍然抬起頭來,用手絹細細擦掉淚水,衝著範量宇努努嘴:“收好東西,跟我走!”
“走?去哪兒?”範量宇一頭霧水。
“陪我逃課!”文瀟嵐迅速把桌上的東西掃進書包,一把揪住範量宇的胳膊,把他往外拉。範量宇沒有抗拒,把他從那位倒黴的張吉順手裏搶來的書包背在身上,順從地跟在她身後。
“會騎自行車嗎?”走出教學樓後,文瀟嵐問。
“會。”範量宇隻說了一個字。
文瀟嵐從教學樓外的停車區推出了自己的車:“你帶我。我指路。”
範量宇依然沒有抗拒,順從地坐在了座椅上。文瀟嵐跳上後座,右手很自然地扶住了範量宇的腰。範量宇抬起右手,似乎是想把文瀟嵐的手挪開,但最後,手落在了車把手上。
“指路吧,啤酒瓶。”範量宇說。
他在文瀟嵐的指點下,騎著車離開校園,來到附近的一處社區公園。鑒於廣場舞大媽們都喜歡到空地麵積較大的廣場去跳舞,這個公園相對比較安靜一些,加上昨晚下了雪,氣溫較低,現在公園裏基本沒有什麽人。
文瀟嵐把範量宇帶到公園中央的人工池塘,兩人在池邊的長椅上坐下來。冬季的池塘早就凍上了,冰麵平整如鏡,夏季用的青蛙造型噴泉滑稽地立在冰上。
範量宇看來不太明白文瀟嵐把他帶到這裏的用意,但他並沒有問,隻是靜靜地坐著。文瀟嵐的目光看著遠處,好像是在盯著掉光了樹葉的枯枝發呆,忽然之間,她笑了起來。
“今天真是值得紀念的一天。”她說。
“為什麽?”範量宇問她。
“因為今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逃課啊!”文瀟嵐一臉的興高采烈,“我這樣的優秀學生居然也有翹課的時候,想想都覺得好刺激!”
“你的人生也太容易刺激了……”範量宇哼了一聲,但麵容顯得很溫和。過了一會兒,他也笑了起來。
“我還是第一次不為了任何事情、就是這麽在人類的公園裏閑坐呢。”範量宇的口吻好似他是個外星人,“雖然冬天隻有光禿禿的樹枝和幾隻麻雀可以看,不過,心情很平靜。”
“這就是為什麽我帶你來這兒囉,”文瀟嵐說,“我平時遇到不順的時候,就喜歡跑到這兒來坐著。雖然我的不順在你眼裏完全是些雞毛蒜皮都不如的小事——考試沒上90分、學生會工作不順利被人穿小鞋、和男朋友不能好好相處——但總歸是心情不好。在這裏坐一坐,一個人靜一靜,夏天的時候聽蛤蟆亂叫,慢慢就會好一些。”
“你帶我來這裏,是覺得我需要平靜?”範量宇問。
“不是,其實就是……和朋友分享一下自己的秘密,”文瀟嵐說,“盡管是不值錢的秘密,但也隻有對朋友才能分享。”
她在一句話裏提到了兩次“朋友”。範量宇咧咧嘴:“好吧,謝謝你的分享。”
文瀟嵐忽然歎了口氣:“其實,剛才把你拽出教室的時候,我是想找個地方給你過生日。”
“生日?”範量宇不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所以我想把今天作為你的生日嘛。”文瀟嵐說,“漫畫裏不都是那樣嗎?兩個朋友中的一個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另一個就說:那就以我們認識的那一天作為生日吧。而對我來說呢,今天你居然跑來陪我上課,然後我人生中第一次逃課,真是意義非凡。所以我覺得,拿今天作為你的生日,也不壞。”
“那你又為什麽改變主意了呢?”範量宇問。
“因為我轉念一想,生日這種東西,一年隻有一天,”文瀟嵐說,“普通人應該享受每一天的生活才對,不需要什麽理由也可以像過生日一樣高興。或者說,隻要快活,每一天都是生日。”
“非常好的理由。”範量宇點點頭,“可惜我不是普通人。”
文瀟嵐的頭低了下去:“我知道的。我隻是在想,哪怕讓你享受一小會兒普通人的生活也好,哪怕是一小會兒……”
“我很享受。”範量宇打斷她。
文瀟嵐一怔,範量宇緩緩站了起來:“剛才,我在這個凍成了冰坨子的池塘邊,和你一起坐了十二分半鍾,看著光禿禿的樹枝,聽著麻雀亂叫。那是我一生中最平靜、內心最沒有波瀾的十二分半鍾,一直到死的時候我都不會忘記。謝謝你。”
文瀟嵐抿著嘴唇,也跟著站起來。她看上去很想哭,卻又努力維持著嘴角邊的笑容:“今天聽你說了好幾次謝謝了,還真是不習慣呢。好啦,去吧,回到你砍人的世界裏去吧。不過最好是能把馮斯活著帶回來。啊,我差點忘了,別忘了把你搶來的書包扔到學校裏別人能撿到的地方!暴力狂!”
範量宇擺了擺手,把帽兜往下扯了扯,快步離開。
文瀟嵐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愣,這才邁著歪歪斜斜的步子走出社區公園。她真的困了,騎車的時候覺得自己可以在自行車上直接睡著,一回到宿舍就直接趴到**,再也不動了。
原來逃課的感覺這麽美好,她在迷迷糊糊中想著,那麽肆無忌憚,那麽愜意,還有一種對抗世俗的快感,難怪不得馮斯那個渾小子總逃課。
她原想就這麽一覺睡到下午,但剛剛到中午時分,手機就響起來了,一看號碼,赫然是馮斯打來的。她立馬睡意全無,趕緊接起電話:“你還沒死啊!”
電話那頭傳來馮斯的聲音:“你在哪兒?我去教室找過你,你居然沒上課。今天劃重點呢。我擔心你有什麽事。”
這番話說得文瀟嵐皺起眉頭。她感覺到了什麽不對。以馮斯一貫的調性,聽她說出那句“你還沒死啊”之後,怎麽也應該嬉皮笑臉地和她臭貧幾句。而且雖然馮斯總是在擔心她,卻從來不喜歡把這種擔心掛在嘴邊。可是剛才,馮斯完全沒有半分開玩笑的腔調,而且語氣裏隱隱有一些沉重的味道。
“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文瀟嵐急忙問,“你放心我什麽事都沒有,在宿舍睡覺呢。”
“我很好,什麽事都沒有,你放心,”馮斯還是那種隱隱帶著些肅穆的腔調,“這幾天幫我好好照顧小櫻寧哥他們,我出門一趟。”
文瀟嵐花了兩秒鍾才意識過來馮斯所說的“出門一趟”是指出遠門:“你又要去外地?去哪兒?”
“其實都算不上外地,很近,”馮斯說了一個地名,“就在京郊。”
“確實很近。”文瀟嵐稍稍鬆了一口氣。馮斯所說的那個地名,就在北京郊區的某處所謂的“風景名勝”,其實無非是些很普通的山山水水,隻不過能靠漂亮的名字唬一唬人。那個地方有短途列車可以抵達,現在還通了旅遊專線,坐大巴兩個小時就能到——假如不堵車的話。
“但是你去那兒幹什麽?”她還是忍不住問。
“查一些事情。”馮斯回答了一句無懈可擊的廢話。
“我知道了,你多小心。”文瀟嵐說。
掛掉電話後,文瀟嵐坐在**心潮起伏。她和馮斯是那麽熟,以至於對方有一點點變化她都能立即捕捉到。馮斯打電話的感覺和過去有了不少微妙的區別,除了那股隱隱有些肅穆哀傷的感覺外,似乎還增加了一些決斷和果敢。
在從平安夜到今天中午的這段時間裏,馮斯到底經曆了些什麽呢?
二、
馮斯知道,剛才那兩段基於真實記憶的幻覺,都是巨鼠刻意安排的。不過現在他進入的幻境,就是自己的大腦自主創造的了。
換句話說,他可能離死不遠了。
這才是真正的幻覺,紛繁雜亂,毫無邏輯。馮斯感到自己的身體忽而變大忽而變小,上一個時刻,他正提著行李走進大學校門,順著指路牌走向新生報到處;下一個時刻,他卻戴著紅領巾,在街邊兩塊錢一小時的ps遊戲室裏流連忘返。他站在高中時的教室門口,帶著殘忍的微笑看著父親馮琦州被班主任訓斥、麵如土色;他被捆綁著扔在那輛恨不能是二十八手的破爛奧拓車裏,駛向棲雲觀……
在這些雜亂無章的幻象中,出現得最多的是兩個人:薑米和池蓮。這或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了。清醒的時候,每當想到這兩個女人,他都會心裏一痛,到了此刻神誌不清的時候,思緒就更加淩亂了,真實的記憶和虛假的憧憬交織在一起,難以分辨,恍如長夢。
他甚至看見自己帶著池蓮移民到了美國,和薑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們住在一套有著大草坪和遊泳池的房子裏,養了兩條大狗。他正拿著寵物拾便器在草坪上撿狗糞,邊撿邊嘟噥著:“麻煩死了,幹嘛要養狗?我從來都不喜歡狗。”
池蓮一邊幫他忙,一邊微笑著:“有什麽不好的?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啊。”
薑米照例揪著他的鼻子拍著他的臉:“要你管要你管!我就喜歡狗,我要養你敢有反對意見?我們家不實行民主……”
在幸福的暈眩感中,一家三口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裏。陽光溫暖,曬得人渾身都暖洋洋的,仿佛血液裏都充斥著快樂的因子,整個身體像是要融化了一樣。
幸福……無法阻擋的幸福……浩瀚如海洋的幸福……
突然之間,一個微弱的意識從幸福的水麵下忽然冒出頭來。馮斯無意間捕捉到了這個念頭,立馬渾身一激靈。
這種幸福的感覺,和上次哈德利教授死亡時的感受一模一樣!
這個想法一瞬間轉化為一股電流,一把冰冷的鋼錐,紮進了他的心裏,讓他猛的醒來。他睜開眼睛,看清楚了周遭的一切。
這個世界依然冰冷,依然風雪呼號,但馮斯卻暫時不會感受到寒意了。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頂厚實的帳篷裏。帳篷中央點著一個火盆,跳躍的火苗正把熱力送到帳篷的每一處角落。
馮斯慢慢地用雙臂支撐著身體坐起來。他感到自己雖然全身乏力,耳朵似乎也長了凍瘡,卻並沒有其他的重大不適,尤其呼吸順暢平穩,胸腔內沒有痛感,說明肺部沒有凍傷出現水腫。
側頭一看卻嚇了一跳,曾煒就躺在他的腳邊,呼吸急促,嘴角掛著粉紅色的泡沫,手上臉上有明顯凍傷的痕跡。看見馮斯醒了,他想說話,卻隻能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奇怪了,馮斯想,我們同樣在一起受凍,為什麽現在我沒什麽事,曾煒卻成了這樣?
但他很快明白過來:“你……你剛才是不是把你的衣服都給我了?”
曾煒又是一陣咳嗽,好容易咳完了,艱難地說道:“那沒什麽。我在警校受過訓,經凍。”
“經凍個屁!”馮斯沒好氣地說。他隻覺得眼睛有些酸,喉嚨一陣發哽,說不出話來。曾煒的臉和亡故的馮琦州的臉重疊在一起,讓他難以分辨。過了好久,他才定了定神:“帳篷和火盆怎麽來的?”
“像變戲法一樣憑空冒出來的,就在你昏迷的時候,”曾煒說,“大概是你的鼠兄送來的。它畢竟還是不想你死。”
“嗯,它應該不想我死,”馮斯回想起了巨鼠之前帶他進入的那兩場記憶幻境,“它給我看了一些有用的東西,肯定對我有所圖。”
“但它還是沒有放我們出去,”曾煒說,“這個火盆燒不了多久,遲早我們還是會凍死,它總不能再給我們空降一個煤油爐子什麽的吧?”
他咳嗽了幾聲,又說:“對了,鼠兄還給了我們一些吃的,你先吃一點補充熱量。”
馮斯點點頭,拿起放在帳篷裏的麵包和礦泉水,慢慢吃起來。他一麵吃東西,一麵繼續琢磨,卻始終想不通巨鼠把他困在這片天地裏的目的何在。
“我還沒問呢,關於你殺人……涉嫌殺人那件事,到底怎麽回事?”馮斯忽然想起來,“新聞裏說,你在救助站殺了一個工作人員,殺了一個流浪漢。”
“那是一個圈套,”曾煒歎了口氣,“那幾天,我對守衛人世界的調查剛剛找到一點突破口,滿腦子裝的都是魔王啦、蠹痕啦、附腦啦之類的新概念,警惕性有些不足。”
“可以理解。”馮斯說,“任誰第一次聽到這些,腦子都不容易轉過彎來。不過對你這樣老奸巨猾的貨色來說,中別人的圈套也算是陰溝裏翻船啦。”
“謝謝誇獎。”曾煒哈哈一樂,“不過我中這個陷阱倒也是事出有因。事情是這樣的,我收到了一則訊息,約我去那個救助站見麵談談,訊息裏附了一張照片。”
“什麽照片?”馮斯問。
“你們一家三口的合影。”曾煒說。
“我們一家三口?”馮斯失聲驚呼,“你的意思是說,我,我爸,還有……我媽?”
曾煒點點頭:“是的。從重新發現你爸爸的蹤跡之後,我詳細調查了他的生活背景,對你媽的長相也了熟於胸。所以一打開那張照片,我就知道這是一個知情人,即便明知危險也要去探一探,更何況,我在近期的調查中發現,魔王世界裏的某些線索和這座救助站也有些牽連。我隨身帶著手槍,自以為憑著自己多年應對突發事件的經驗,再加上有手槍護航,肯定沒問題。事實證明,我實在是天真得過頭了。”
“在遇到那幫怪物之前,我也以為我很能打呢。”馮斯一攤手,“所以你產生這種錯誤的自信不足為奇。”
“我依約來到了那個救助站,當時是淩晨時分,救助站裏隻有兩個工作人員在值班。”曾煒繼續說,“我拿出警官證,很輕易地編了個理由就進到了你們。約我的那個人果然已經在救助站裏某個又冷又髒的房間裏等著我了。然後,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超自然的力量是怎麽回事。”
“讓我來猜一猜!”馮斯忽然打斷他,“是不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控製著你的手,讓你不由自主地拔槍,並且開槍打死了兩個人?”
曾煒的身子微微一顫:“你知道這種蠹痕?”
馮斯狠狠地一拳砸在地上:“約你的人,是不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小道士……不對,未必是道士,總之就是看上去還是一個孩子,又瘦又矮?難怪不得有我的全家福。”
曾煒有些疑惑:“不是。約我的人是一個年紀和你差不多大的青年人,個頭比你還高點,長得也比你好看。”
“長得好看不好看的就不必專門說了吧?”馮斯倍感挫折,“不過居然不是那個狗日的小道士?那可奇怪了……那他對你說過些什麽嗎?”
“他操縱著我的手,用我的槍射殺了那兩個人之後,對我說:‘你不是很能幹麽,什麽事都可以幫助那個姓馮的小子。我現在不殺你,把你變成一個殺人犯,倒是要看看你還能怎麽幫他。’”
馮斯搔搔頭皮:“媽的,這個口氣更像那個小道士了,可居然不是他?哪兒來的另外一個人那麽想整我?”
曾煒想要說話,卻又是一陣劇烈咳嗽,吐出帶著泡沫的血,馮斯十分擔憂:“對不起,我不該讓你說那麽多話的。你休息會兒,一離開這裏我就陪你去醫院。”
曾煒疲憊地擺擺手:“不必,一來我一進醫院馬上就會被抓起來,二來進醫院也沒什麽用了。”
“誰說沒用?你不過是凍傷和急性肺水腫而已,有救的!”馮斯大聲說,“何況被抓進去也不用怕,我認識的那幫守衛人個個都有牛逼手段,要把你弄出來肯定不難。”
曾煒嘿嘿一笑:“不,我指的不是凍傷。”
馮斯心裏陡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仔細觀察曾煒,發現曾煒腹部的衣服隱隱有一點深色透出來。他趕忙解開曾煒的外衣,一看之下驚呆了。曾煒的腹部有一道深深的貫穿傷,和大半年前馮琦州所受的致命傷相仿。
“這……這是怎麽回事!”馮斯腦子裏一陣淩亂,喊了起來。
“在這頂帳篷剛剛出現的時候,你還沒醒過來,那幾個歐洲人發現了,大概是想要搶,”曾煒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我隻能和他們幹起來了。幸好他們也被嚴寒折磨得半死不活,蠹痕發揮不出威力,我打死了一個,剩下兩個知難而退了,沒準現在已經凍死了。”
馮斯急忙撲到帳篷門口,撩開帳篷門往外一看,不遠處的雪地上覆蓋著一具屍體,已經完全看不出是誰了。
“死的是卷發殘耳的那個,”曾煒說,“不過他臨死之前,也給我留下了這個紀念。我活不了了,你不必管我,好好想想自己能怎麽脫困吧。”
“我跑不出去又怎麽樣!死在這裏又怎麽樣!”馮斯突然暴躁起來,“你們怎麽一個個的都是這樣!我到底有什麽重要的?讓我滾去死翹翹不就好了嗎?為什麽你們都要用命來保護我!我欠你們的根本還不完啊!”
他的雙手亂舞,看樣子是想砸東西,但這個小小的帳篷裏並沒有什麽東西可供他出氣,所以隻能像發了瘋的提線木偶一樣搖擺不休。最後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我什麽也做不了!”他真的像一個狂躁的精神病人,反反複複隻重複這一句話,“我什麽也做不了!做不了!什麽也做不了!”
“你給我停下!”曾煒猛然一聲暴喝。
馮斯一愣,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在地上,曾煒咳嗽了幾聲,咬牙切齒地說:“你這樣瞎鬧騰能有用嗎?別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別人強加給我的身份?”馮斯失魂落魄地說,“我這個天選者還不如一隻豬。”
“是的,你還不如一隻豬,那你就應該努力先讓自己和一隻豬平起平坐,”曾煒每說一句話都要呼哧呼哧喘氣,“你過去並不是這樣的。在川東那個溫泉山莊,在摩天輪上,你做的事讓我都感到驚訝。為什麽現在你會越來越頹喪、越來越喜歡怨天尤人呢?”
“因為我沒有力量,”馮斯揪著自己的頭發,“我在魔王的世界裏越陷越深,也讓我身邊的人越陷越深,他們不斷地受到傷害,我卻始終沒有力量去保護他們。”
“所以你覺得這是你的錯?”曾煒問,“可是你做錯了什麽呢?沒有力量是你自己不去爭取呢,還是天生如此,不以你的意誌為轉移呢?一隻老虎不會飛,這是它的錯?”
馮斯語塞。曾煒想要接著說下去,忽然猛地吐出了一口鮮血,馮斯連忙扶住他,曾煒大喘了幾口氣,擺擺手:“別管我,我馬上就要掛啦。好好想想我剛才說的話,人生從來不可能盡如人意,不要逃避責任,但也不要把不屬於你的過錯強行背在你身上。做你應該做的事情,不要患得患失。”
“不要患得患失……”馮斯怔怔地咀嚼著這句話。“患得患失”這四個字,過去薑米也曾經贈給過他,現在曾煒又重複了一次。這句話似乎成了他的標簽,他的烙印,每一個人見到他都要給他蓋個章。
“並不是不需要想,但有些時候,想得太多反而有害,”曾煒的聲音越來越低,“你得自己走出這個怪圈,不要迷失,找到你自己,別讓你爸爸和我白死……”
馮斯看著曾煒的眼睛漸漸失去神彩,忽然之間,又有了一種時光輪回的錯覺。在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馮琦州腹部受傷,死在了他的麵前;在這個風雪連天的夜晚,曾煒腹部受傷,也即將死在他的麵前。他們都不是他的生父,卻又都在某些時刻表現得像一個真正的父親,然而,馮斯終究沒能留下任何一個。
他最終還是一個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的人。
曾煒的胸口漸漸不再起伏。他死了。
這一幕和馮琦州死亡時的場景很像,卻又不盡相同——因為這一次,馮斯甚至連撥打120求救的機會都沒有。一年不到的時間裏,命運給了他兩次擁有父親的機會,卻又最終殘忍地剝奪了這些機會。
現在馮斯被困在這片不知何時才能終結的幻域裏,身前的火盆也將很快熄滅,無法抵禦的低溫很快又要包圍他。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身邊發生的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也不知道該如何擺脫。
一年來鬱積的所有憤懣似乎都在這一刻從記憶的河水裏翻攪了出來。他的腦子裏一瞬間被無數的事情所充填,就像一台普通的家用電腦突然同時打開了無數程序,一時間根本運轉不過來。
馮琦州的屍體……曾煒的屍體……詹瑩的屍體……範量宇對他一次又一次的打擊折磨……老祖宗怪異的眼睛……李濟血紅色的身軀……雷雨夜裏玄化道院的幻影……金字塔裏吃人的魔花……被抹去記憶後的薑米走向登機口的背影……
他忽然間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燃燒起來了一樣,到處都燥熱難捱,似乎血液都要沸騰起來了。與此同時,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體會過的那種炸裂般的頭疼又出現了,那些尖刀重新飛入顱腔,攪動著他的腦漿,把疼痛從大腦傳遞到四肢百骸。
似乎能把軀體撕裂的痛感再度加深了他的憤怒。他好像又回到了馮琦州死亡的夜晚,那個第一次出現在大腦裏的幻覺的聲音再度響起,帶有一種說不出的**。
“毀掉這一切吧!”那個聲音在他耳邊輕柔地說,“不要再忍耐了,不要再彷徨了。讓你的力量覺醒,把一切擋在你身前的都碾為齏粉!”
“覺醒吧……覺醒吧……覺醒吧……”
馮斯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幻覺,這種幻覺之奇異,他之前從未有絲毫想象到。
他發現自己仿佛突然間擁有了無數的眼睛,無數的耳朵,無數的手腳。通過這些無法解釋的器官,他能夠看到聽到地球上每一處的動靜,也能用手觸摸到地球上每一處的物質。
這是一種很難用語言來形容的感覺。他的眼睛能同時看到天安門前駛過的汽車和夏威夷海水裏遊動的魚群。他能聽到深夜的上海高層公寓裏睡眠者的鼾聲,也能聽到威尼斯的歌者在夕陽下撥動琴弦。他的手觸摸到了北海道的雪,他的鼻端聞到了亞馬遜熱帶雨林裏被焚燒的植被發出的焦臭。
他無所不知,無所不在。那些足以燒掉超大型計算機的巨量信息瘋狂地湧入大腦,他卻能處理自如、從容不迫。整個星球的運行都在他的注視中,所有的生靈都在他的眼皮底下生活。
這就是所謂的全知全能嗎?
這就是所謂的上帝,抑或說,魔王嗎?
這就是魔王曾經到達過的境地嗎?
如果那樣的話,其實當魔王半點也不壞啊,馮斯想著。而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立刻就變得無法遏製,像滾雪球一樣迅速膨脹。是啊,我為什麽要和這些沒用的守衛人混在一起,像蚍蜉撼大樹那樣試圖消滅魔王呢?我為什麽不能享受魔王這樣的力量?
在這個想法的驅使下,他的精神仿佛又和魔王連在了一起。池蓮所設置的潛意識之鎖再度彈了出來,但這一次,這把鎖失效了。馮斯覺得自己好像是用指頭輕輕彈了一下,就把這把鎖擊成碎片。
再也沒有什麽能阻止我的覺醒了,馮斯想,如同路晗衣曾經說過的,天選者本來就有魔王的血脈,喚醒這血脈,和魔王融為一體,也算不得什麽背叛。他要完全打開自己的靈魂,接納魔王的召喚。他要讓自己的魔族之血熊熊燃燒,讓世界在他的覺醒下戰栗,他要……
就在這時候,他的眼前突然閃現出一張臉。沾滿鮮血的臉。
那是曾煒的臉,也是馮琦州的臉。兩張臉重疊在一起,嘴唇甕動著,向他發出了相同的聲音:“不要迷失。找到你自己。”
這個聲音陡然放大,就像一道閃電一樣,劈開了眼前的一切。那個剛剛還在被他全知全能地觸摸試探的世界,就像被打碎的玻璃鏡子一樣,化為了無數閃亮的碎片。刺耳的撕裂聲和破碎聲充斥著耳膜。
魔王的世界炸裂了。
馮斯大叫一聲,睜開眼睛。他發現帳篷消失了,帳篷之外的冰天雪地也消失了。他重新回到了狹窄的出租屋裏。整個屋子一片狼藉,好似遭遇了小型龍卷風。曾煒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身體已經冰涼。他之前心裏所抱著的那一絲絲僥幸,還是沒能成為現實。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你為什麽變成這樣了?”馮斯問。
巨鼠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它隻是用那種和人相仿的目光死死盯著馮斯,假如這種目光裏能帶刀子的話,馮斯現在已經變成篩子了。
馮斯還想看看屋裏有沒有什麽其他的異常之處,卻注意到屋外傳來各種各樣嘈雜紛亂的聲響。朝窗外一看,天已經蒙蒙亮,剛才四處亂竄的鼠群就像退潮一樣,瞬間消失了,地上隻留下一些被人打死的死老鼠的屍體。盡管如此,人們還是驚慌不已。馮斯從他們的對話裏大致聽明白了:鼠群竄了一整夜,警察和檢疫部門都來過了也解決不了。但就在幾分鍾前,老鼠突然全部跑掉了。現在相關部門正在收拾這一片狼藉,搞不好附近的居民都得去醫院做防疫檢查。
馮斯鬆了口氣。還好,警察雖然來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鼠群吸引了,沒有注意到這間小屋裏發生的一切——但他們遲早會發現的。至少,曾煒的屍體就在這裏。
他迅速抓起巨鼠,塞回到先前那個麻袋裏,把口係緊。然後他低下頭,看著曾煒:“抱歉,我隻能把你留給你過去的同行們了。但請你相信我,總有一天,我會幫助你恢複名譽的。你永遠是一個好警察,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輩,無論生死。”
他把巨鼠扛在肩上,打開門,快步跑了出去。
三、
何一帆並沒有被池慧騙到酒吧裏去和歐洲人們火並,這倒並非因為她智慧過人看穿了這一陰謀,而是池慧壓根沒有邀請她——她的家族還不夠資格和四大家族並列。但她還是通過手底下的眼線密切注視著三裏屯的動向。
所以這一夜裏,其他人固然或鬥智或鬥力忙得不亦樂乎,她也並沒有能好好休息。深夜的時候,又有人帶來了新的消息:學校附近的某個片區忽然爆發鼠災,無數老鼠在街道和居民院落裏流竄,場麵甚為恐怖。
何一帆心裏咯噔一跳,隱隱明白了什麽。但那片區域現在已經被警方監控起來,她不敢輕舉妄動。天亮前後,各種消息陸續傳來:酒吧裏的火並並未持續太久,似乎是發生了什麽緊急情況,一向嗜血如命的歐洲人們居然主動選擇了撤離;寧章聞家出了一些狀況,但除了劉豈凡受了點輕傷外並無大礙;暴走的鼠群在天亮前忽然迅速遁去,其大規模行動的原因估計夠專家們折騰很多篇論文出來了;失蹤的馮斯卻始終沒有找到。
她倒是不大擔心馮斯的安危——畢竟這家夥一直都命硬——卻也很好奇他到底去了哪兒。這個答案並不需要她去發掘,很快就自己送上門來了。馮斯給她打來了電話。
“天選者大人,昨晚和哪兒的小妞風流快活去了?”何一帆接通電話,“全世界都在找你呢。”
“不是一般的小妞,那可是洋妞喲!”馮斯雖然是在開玩笑,但何一帆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馮斯接著說:“我想和你見個麵,問你一點兒事。”
“現在嗎?”
“現在。”
何一帆歎了口氣:“我雖然沒有洋妞漂亮,論到召之即來,可比她們強多了。我去哪兒找你?”
“能不能麻煩你找個安全點兒的地方?”馮斯說,“我需要絕對保密。”
半個小時後,馮斯走進了這家出售各類喪葬用品的小店鋪。何一帆就在後屋等他。
“這真是個好地方,”馮斯抓起一疊麵值上百億的冥幣在手裏翻著,“我爸要是還活著,可以和你搞聯營。”
“馮大師那樣的身價,我們這種路邊小店可請不起,除非是用你手上的這種貨幣支付。”何一帆一本正經地說,“找我有什麽要緊事?”
馮斯打開麻袋,把巨鼠抖了出來。何一帆一看到巨鼠,眼睛立刻瞪圓了。
“你是怎麽找到它的?”她的聲音都禁不住顫抖了。
“曾煒找到的,不過現在曾煒也死了。”馮斯簡述了前一晚發生的事情,卻隱瞞了最後他所產生的那種手眼通天的神靈一般的幻覺。他隱隱覺得,這應該作為一個秘密保守起來,不能讓任何一方的人知道。
“所以,你是來找我問這隻耗子的來曆囉?”何一帆歎了口氣,“我要是告訴你我也說不清楚,你會相信嗎?”
“無所謂信不信,”馮斯說,“但是如果鬧不清楚這隻耗子到底是做什麽的,我接下來將很難做出決定。我敢打賭上次路晗衣對我有所隱瞞,至於你會不會像他那樣搪塞,就看你的抉擇了。”
他並沒有詳細解釋所謂的“決定”到底指的是什麽,何一帆也沒有追問。她隻是盯著馮斯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從馮斯的眼神裏看出了點什麽不大一樣的東西。
最後她終於開口說,“路晗衣也不算騙你,他告訴了你確定的事情,隻是沒有告訴你那些不太確定的猜測而已。事實上,還沒有任何一個守衛人家族知道那兩隻巨鼠到底是什麽,除了歐洲人把它稱為創造之神之外。我們懷疑,每一次他們不惜性命的和我們展開血戰,目的都是為了固守住巨鼠的秘密,這個秘密幾乎是他們生存的核心。”
“那你們的不確定的猜測到底是什麽呢?”馮斯問,“除了淩遲的真相有可能幫助你們進化附腦、逐步擺脫對人腦的依賴之外,還有沒有我所不知道的、更深層次的東西?”
馮斯張大了嘴:“煉金術?”
“是的,真正的、成功的煉金術。”何一帆說。
馮斯在屋裏的一張陳舊的木板凳上坐下,一時間有點沒想明白。他並不了解煉金術這種東西,唯一能肯定的一點是,曆史上無論古今中外,都有很多人癡迷煉金術,卻也從來沒有任何人能拿出成功的證據來。那些吹得天花亂墜的煉金大師,從來都經不起嚴謹的推敲。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要的在於,他著實沒想到,歐洲黑暗家族不惜用生命來保衛的東西,竟然“僅僅”隻是煉金術。黃金對於世俗中人來說,當然是致命的**,但在魔王世界裏一定很重要嗎?在這樣一個弱肉強食的血淋淋的世界裏,最應當追求的似乎是用於戰鬥的力量,否則的話,財富越多越可能成為別人掠奪欺壓的目標。這麽一比較起來,煉金術還真不如淩遲之謎重要。
更何況,如果真的擁有了巨量的財富,為什麽要留在西藏呢?
“你是不是在想,煉金術這種東西,分量不夠?”何一帆看出了馮斯的心思。
馮斯點點頭:“和這個世界的安危存亡相比,煉金什麽的,確實有點兒小。不過也隻能姑妄聽之了,再多告訴我一些細節吧。”
“你聽說過尼古拉·勒梅這個人嗎?”
“沒聽過,但勒梅這兩個字好像有點熟。”馮斯搔搔頭皮,“難道是哪個球星?”
“那尼可·勒梅呢?”何一帆又說。
“這個就更熟了,前後兩半截都聽過……”馮斯忽然一拍腦袋,“哎呀!不就是那個做了魔法石的煉金術士嘛!《哈利波特》裏麵的!”
“尼古拉·勒梅就是這個煉金術士的原型,”何一帆說,“那是一個曆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生活於14到15世紀的法國。關於他,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聞,很多人都相信他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真正掌握了煉金術的人。在傳說中,他他原本隻是一個舊書店店主兼抄寫員,在無意中得到了一本名叫《猶太人亞伯拉罕之書》的奇書,並且從書裏學會了煉金術的秘密。這個傳聞,在守衛人世界看來,可以說是半真半假。”
“假在哪裏?”馮斯問。
“光靠著《猶太人亞伯拉罕之書》,並不能讓他掌握煉金術,”何一帆說,“甚至可以這樣說,這本書隻是一個引子而已。”
“一個引子?引向什麽地方?”馮斯眉頭一皺,繼而明白過來,“你是說西藏!西藏才是煉金術的根源所在!那個尼古拉·勒梅,他去了西藏麽?”
“我猜他去了,”何一帆說,“雖然沒有明確的記載,但許多蛛絲馬跡都表明,他曾假裝去往西班牙朝聖,實際上卻到了西藏。而且,當他去世後,曾經有狂熱的煉金愛好者為了尋找煉金術的秘密挖開了他的墳墓,卻發現他的棺材是空的。”
“現在隻能這麽猜了。”何一帆說,“勒梅在西藏發現了煉金術的秘密,並在假裝死亡後再度回到西藏,延續了那一支絕無僅有的奇怪種族。而且……”
“而且什麽?”
“在其後的數百年裏,時不時會有歐洲人表示,他們在巴黎、或是別的什麽地方見到過酷似勒梅的人。”何一帆說。
“就是說,搞不好這位煉金大爺還能長命不死?”馮斯的眉頭皺得更緊,“這麽說起來,那本什麽什麽之書可能不止煉金術那麽簡單了?”
“總之都隻是推測而已,他們防禦得太緊,守衛人無法找到確鑿的證據。”何一帆說,“但是這隻巨鼠……確實是從西藏帶出來的,十多年前,有人在哈德利身邊見過它。”
“恐怕不是同一隻,”馮斯說,“十多年前那隻是雄的,後來不知所蹤;現在這隻是雌的,是他兩年前得到的。這個美國鬼子還真不簡單,你們守衛人那麽牛逼哄哄都得不到,他一個普通人,而且是個老頭子,居然能連偷兩次。”
“不會是他自己下手的,以他的體質,在西藏走幾步路說不定都要高反了,”何一帆說,“但是他肯定提供了某些先進的技術,與守衛人無關的科學的技術,反倒比我們打打殺殺的蠹痕更管用。”
“所以說科學改變一切啊,”馮斯的口吻活像大學輔導員,“而且,既然哈德利那麽重視這兩隻老鼠,大概它們和煉金術有著直接的關係吧。”
“你所說的巨鼠引導你所看到的那兩場幻象,很有意思,”何一帆歪著頭,“它肯定是想暗示你,或者誘導你一些什麽東西。”
“你知道第一個場景裏發生的一切代表什麽嗎?”馮斯問,“那個櫃子裏的幹屍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貴族見到幹屍就發火甚至拔槍殺人?”
“那可能是一場失敗的辟穀。”何一帆說。
“辟穀?”馮斯一呆,“照你這麽說,櫃子裏的死人,其實是辟穀失敗餓死了?”
“那應該是一個被稱為兀鷹的神秘修行組織,已經消失近百年了,”何一帆說,“歐洲人黑暗家族的形成,說不定就和他們有關。我想,你最近應該經曆過不少和‘淩遲’這個詞兒有關係的事件吧?”
當然不少。那個在學校引發極大轟動的歐洲人的死亡,以及青年富豪劉鑫之死,全都是這種恐怖血腥的死法。而且,直到現在馮斯都在懷疑,哈德利之死其實也是他自己握著刀子幹的,隻不過哈德利體質太弱,沒等完成就先死掉了。
“淩遲其實隻是一種借用中國古代刑罰的說法,我們所見到,無非是一個人握著刀把自己一片片碎割。”何一帆說,“早在幾百年前,西藏就出現了這麽一個奇特的組織,秉持著另外人難以想象的苦修。他們遠離有人的居住區,在無人區的雪山深處修行,往往作喇嘛打扮,卻既不信奉藏傳佛教,也不信奉道教之類的中國傳統宗教。事實上他們都不能被稱之為教派,更加接近於原始崇拜,所信仰的是西藏神話傳說中的魔王魯讚。”
何一帆笑了笑:“別聽到魔王就激動,希特勒也是魔王呢。這個魔王魯讚,出自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傳說他是北方魔國亞爾康的魔王,因為看上了格薩爾王美麗的妃子梅薩,就趁格薩爾王外出修行時把她搶走,最後被格薩爾王幹掉了。”
“這個組織還真是不走尋常路,居然崇拜這種好色的小boss。”馮斯哼了一聲。
“魯讚可不是什麽小boss,他老人家厲害著呢,尤其是擅長寄魂。你基本上可以理解成伏地魔的魂器,隻不過那些魂器也可以是活著的生靈,就差不多了。”
“你真適合做老師!”馮斯翹起大拇指。
何一帆毫不謙虛地接下馮斯的恭維:“魯讚的寄魂包括一座湖泊、一棵樹和一頭牛,都被格薩爾王幹掉了。而最後一個寄魂是一隻小魚,附著在魯讚的額頭上,格薩爾王一箭射穿了小魚,魯讚也就掛啦。”
“然而,這個名叫兀鷹的組織的人卻認為魯讚並沒有死,而是靈魂升入了魔國,格薩爾王殺死魯讚的過程,其實是魯讚修行的最後一道關卡。他們相信,他們也可以像魯讚那樣,通過毀滅肉身來進入天國。”
“這就是自我淩遲的由來啊!”馮斯一拍大腿,“那不是什麽想不開了自殺,而是想要修煉升天!媽的,這群狗日的變態!”
何一帆繼續說:“他們的修行方式非常奇特,往往用極端的苦楚來折磨自己的身體,其中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辟穀。在他們修行所在的地方,據說有層次的修行者每次辟穀可以長達數月。大部分人都會在這樣的過程中活活被餓死,但這些魯讚的信徒好像完全不在乎這一點。”
“到了最後,那極少數熬過了辟穀的信徒,會聲稱他們聽到了魔王魯讚的召喚,於是可以進行靈魂升天的最後一步了——天葬。然而,這樣的天葬是在人還活著的時候由他自己親手完成的。這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一點,對生理常識的違反遠遠超過了辟穀。然而,這一幕又曾經被不同的人親眼目睹過,甚至包括外國人。”
馮斯苦笑一聲:“要是在過去,我一定會認為那是謊話,現在我卻不得不信。但是聽起來,這幫人雖然古怪,充其量也就是騙人自殺罷了,並沒有後來的歐洲人那麽大的殺傷力啊。”
“這就是我們沒有查明的地方,”何一帆說,“歐洲人進入後,兀鷹很快就消失了。人們曾猜測他們完全被歐洲人消滅了,但從你所進入的那段記憶來看,他們還存在著,你見到的場景可能就是他們試圖在貴族麵前表演辟穀的神奇,從最後的結果來看,失敗了,辟穀者在山洞裏活活餓死了。”
“倒未必,也許他們並不是存心想騙,隻是喪失了那種能力而已。”何一帆的語氣裏隱隱有些同情的意味,“但沒有人甘心失去過去曾擁有的一切,或許總是期冀著奇跡出現,榮光重歸。”
“那麽,歐洲人替換掉原始的兀鷹,大概是在什麽時候?”馮斯問。
“說不清具體的時間,不過,守衛人最早和他們接觸,大概是在十七世紀中葉。也就是說,他們肯定是在這個時間點之前就已經到達西藏了。”
雖然經過了一夜的折騰,但巨鼠的幻境似乎帶給了馮斯一種獨特的刺激,讓他並不感到疲累。他隻是找何一帆要了些外傷藥處理一下傷口,然後又要了些食物,大口大口吃起來。
吃著何一帆的小弟買來的鮮肉大包,馮斯的腦子也並沒有閑著。現在他對歐洲人的了解多了很多,但仍然還是有相當多的謎團沒能解開,其中某些可能是揭開歐洲人家族真相的鑰匙,比如劉鑫在羌塘無人區的遭遇。
“你說,那個叫劉鑫的有錢人,會不會……也是……”何一帆忽然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馮斯說,“你是想說,他會不會是在那個山洞裏意外發現了當年兀鷹們修煉的方法?他之所以沒有餓死,就是因為練習了辟穀的結果?反正我是找到了他埋起來的人肉,證明他應該根本不是靠吃人肉活下來的。”
何一帆點點頭:“很有可能。他想要隱瞞這個方法,為此不惜先在救援隊麵前背上吃人肉的惡名,再花錢買他們封口。但那個記者卻神通廣大,挖掘到了這個信息,並且以此勒索劉鑫。後來劉鑫的死也可以解釋得通了——他從辟穀開始,修煉到了兀鷹組織飛升的階段。”
“可是這當中有點兒小問題,”馮斯說,“作為一個科技時代的人生贏家,他想要有的都已經有了,未來前途無可限量,為什麽會去追求那種虛無飄渺的飛升?活著享受人生難道不好嗎?”
“人各有誌唄。這些年的新聞報道裏,放棄億萬家財跑去出家的有錢人可不止一個兩個。”何一帆說。
“姑且先這麽理解吧,”馮斯伸展了一下胳膊,“行了,謝謝你的解惑,我準備回學校去休息一下了。”
“我還真沒看出你有需要休息的樣子,”何一帆說,“你雖然受了不少傷,但看這龍精虎猛的德行,簡直可以直接去跑馬拉鬆。”
“看來我和鼠兄的精神真的有共鳴,就是不知道這種共鳴是好是壞。”馮斯拍了一下裝著巨鼠的麻袋,站了起來,“再見。”
他從小店的後門鑽了出來,走向學校的方向,沒走出多遠電話就響了。來電顯示的姓名是黎微。
四、
說來也真是奇怪,馮斯在北京已經待了一年有多了,居然從來沒有去過隻需要二十多分鍾車程就能抵達的天津,即使是北京的旅遊熱點,他也幾乎沒有去過。他好像是陪同學去過一次天安門,去過一次長城,去過一次北海公園,其他諸如故宮、頤和園、圓明園、十三陵、天壇、香山什麽的,即便近在咫尺,也一概沒有去過。他這一年多的大學生涯,似乎先是耗費在了電腦前和籃球場上,以及偶爾進一進的教室裏,然後突然就被扔進了守衛人世界的狂風暴雨中,疲於奔命不得安生。
“這根本就不叫生活啊。”他看著旅遊大巴窗外漸漸出現的農田和村莊,輕歎一聲。忽然之間,他又想起了在決定抹去薑米的記憶之前,他和薑米的對話。當時他強忍著內心的酸楚,假裝答應了薑米來北京做交換生的計劃。
“等你申請了交換生,我們就能成天在一起啦,我帶你吃遍全北京的小吃。”那時候馮斯說。
“光是北京不夠,其他地方的我也要吃……”
“沒問題。隻要我們在一起,做什麽都沒問題,全聽你的。”
如果那番話是真的該多好,馮斯想。我們都還那麽年輕,年輕到仿佛有一生的時間去揮霍,卻最終隻能被現實狠狠地捆起來吊打,打到人口吐鮮血奄奄一息。但我不會再迷惘,不會再彷徨,不會再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不會再……患得患失。
是的,不會再患得患失。馮斯一邊想著,一邊看著手機屏幕,曾煒和馮琦州在照片上笑得青春飛揚意氣風發。
兩個小時前。
馮斯接起了顯示為黎微的來電,卻沒有想到,聽筒裏傳來的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年紀不小。
“你還真是花心呢,這個小姑娘不是你的前女友嗎?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陌生人想要做出輕鬆的語調,但聲音裏卻有近似哮喘的嘶嘶呼吸聲,似乎是身體狀況不佳。
“你是誰?為什麽黎微的電話在你手上?”馮斯並沒有慌亂。自從目睹了曾煒的死亡後,他的心境開始產生了某些微妙的改變,不再像過去那樣容易受到情緒的支配。
“明知故問。她的手機在我這兒,自然她的人也在我這兒了。”電話裏的人怪笑著。
“你是誰?”馮斯問。
“先別管我是誰,你想不想救她?”電話裏的人說,“不用說,答案一定是想的。你一向都是那麽有責任心的好孩子。”
“說得你跟我睡上下鋪似的……”馮斯咕噥著,“所以咱們也不用廢話了,你要我去哪兒找你?不會在海南島吧?”
“放心,很近的,你要願意的話,騎自行車都能到。”對方怪笑著,告訴了馮斯一個地址。
他把電話揣進兜裏,臉上居然隱隱有點興奮,因為對方告訴他的地址,是京郊的一家廢棄瘋人院——那正是詹瑩獲得哈德利資料的地方,也是劉豈凡曾經協助囚禁他的家族探查的地方。他早就想要去那裏探個虛實,隻是近期身邊的事情接二連三,一直沒有找到空。現在可好,對方主動撒出了餌,他必須咬著鉤硬上了。
“又是瘋人院,”他自嘲地搖搖頭,“看來我命中注定要做個瘋子。”
他想要和文瀟嵐打個招呼,卻想起現在正是上課時間,文女俠這樣嗜學如命的貨色多半正坐在第一排心無旁騖地記筆記呢。但來到教室後,卻發現文瀟嵐並不在那裏,這可比公雞下蛋還稀罕。給文瀟嵐打電話時,他注意到對方的語氣充滿困頓,像是嚴重睡眠不足,掛斷之後想了想,又撥通了寧章聞。
聽完寧章聞的敘述後,馮斯的兩條眉毛又擰在了一起。好些日子不見,他幾乎已經快忘了慧心了,沒想到這個小道士居然那麽執著,不惜移植附腦來追求力量。至於整容什麽的,更是匪夷所思。
“我覺得他很恨你,”寧章聞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超越你。”
“是啊,力量比我強,個子比我高,臉比我漂亮,”馮斯嗤嗤直樂,“我覺得下一步他該去參加高考了,上大學之後再考研,那樣就學曆也比我高啦,全麵碾壓。”
笑歸笑,笑完之後,馮斯的心裏一陣陣的不好受。他親眼見過小道士慧心在棲雲觀裏的慘狀。盡管當時慧心隻是裝傻充愣,但被人欺侮、被人瞧不起的經曆仍然會深深刻在心裏。而同為一母所生的雙胞胎,一個成為天選者引發整個守衛人世界的關注,另一個默默無聞被人徹底無視,那種巨大的落差也的確讓人不容易接受。現在慧心改了名,而且變得如此之強,未來給馮斯添麻煩的強敵,又多了一個。
“但是我也沒辦法啊,兄弟。”馮斯喃喃自語,“我總不能把我的腦袋砍了給你吧。”
而他同樣也想到了,那個約曾煒到救助站見麵的“比你長得好看”的高大男青年,必然也是慧心。曾煒和馮斯是“自己人”,自然也就是慧心的敵人,多麽簡單明了的邏輯。
旅遊大巴速度不慢,一個多小時之後已經快要到了,這時候卻發生了意外。一輛農用小貨車刹車失靈,和馮斯所乘坐的這輛大巴發生了剮蹭,大巴司機和小貨車車主就賠償問題產生了誠摯友好的熱情交流,看起來一時半會兒車是別想走了。
馮斯心急火燎,想要打電話通知對方自己晚到,但黎微的手機已經關機。他用手機定位,看看距離已經不算太遠了,索性跳下車,直接步行前往。
到達瘋人院所在的村子時,太陽已經西斜。馮斯在村口的小吃店買了兩個肉夾饃,邊吃邊打聽著瘋人院的位置。看起來,這個瘋人院在村子裏相當有名,他很容易就找到了。
馮斯走進了院子,小心地繞開雜草叢中的石塊、磚塊、鐵皮之類的障礙物,來到小樓下。之前他已經從詹瑩留下的信息裏弄清楚了,這個所謂的“精神病院”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非正規民辦機構,根本沒有醫療資質,所以幾年前就被政府強製關閉了。但馮斯住在貨真價實的精神病院裏時,也大致聽病友黃力講過,農村的精神病人收治一直是個老大難問題,很多農村家庭沒有財力把病人送到正規精神病院,也沒有人力去看管病人,此類民辦瘋人院雖然往往條件比較差,卻也總比沒有強。
“看這個樣子,恐怕還不如沒有呢。”馮斯看著這棟二層樓前破損的台階和到處都是的鳥糞,自言自語著。天色將晚,十二月的寒風開始越來越凜冽地刮起,吹動著沒有上鎖的門窗劇烈碰撞,發出巨大的聲響。馮斯緊了緊衣服,走進門洞。
剛剛踏進去,他就注意到手裏提著的麻袋裏有了響動。自從今天早晨離開那間出租屋之後,巨鼠在麻袋裏一直很安分,幾乎沒有弄出任何聲響,這也讓馮斯一路順利地把它帶到這裏,沒有出任何岔子。但現在,它卻離奇地**起來。
“別鬧!安靜點!”馮斯伸手拍拍麻袋,小聲嗬斥著。然而巨鼠恍若未聞,懂得越來越厲害。馮斯聽到幾聲嗤拉嗤拉的撕咬聲,心裏知道要糟,情急之下差點連“再動我開槍了”的胡話都脫口而出。麵對著這樣一隻尖牙利齒的怪獸,他一時間想不到辦法去阻止,脆弱的麻袋頃刻間被咬破了,巨鼠的身影竄了出來,一溜煙向著樓上跑去。
馮斯沒有辦法,隻能跟在巨鼠身後追上樓去。他還有點餘暇注意到,這棟樓房雖然外部殘破不堪,裏麵倒是比較幹淨,看來這裏的主人還會經常打掃。
他順著樓梯跑上了二樓,眼看著巨鼠一瘸一拐地衝向二樓最裏邊一個掛著“院長室”牌子的房間,狠狠地在木門上撞了一個洞,闖了進去。他加快腳步追過去,然而剛剛跑出幾米遠,就聽到房間裏傳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馮斯連忙停住腳步,不敢貿然進屋。屋裏很快又響起了另外一聲尖叫,尖銳刺耳,和前一聲的聲音稍微有所不同。兩個聲音此起彼伏,似乎是在相呼應和,震得馮斯耳膜發疼。
這難道是巨鼠在呼朋引伴?馮斯猛然間想到。不可能吧,在這間陰暗破舊的廢棄瘋人院裏,怎麽會那麽巧就藏著第二隻巨鼠?他回想著之前曾偉告訴他的,巨鼠一共有一雌一雄兩隻,正好是一對,這隻跟隨在哈德利身邊並引發軒然大波的是雌的,雄的則早在被哈德利帶到內地的時候就失蹤了,到現在有十多年了。
他正在想著,屋子裏想起了第三個聲音。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馮斯一聽就知道,是先前打電話給他的那個人。這個男人的語調裏充滿了驚惶,正在大喊大叫:“金剛!金剛!快點來!”
隨著他這一身喊,馮斯隻覺得一陣風從身邊掠過,隻見一道黑色的影子以閃電般的速度穿過走廊,直衝入院長室。他依稀分辨出,那是一隻肥大而醜陋的黑貓,身上的長毛又髒又亂。
隨著黑貓進入院長室,房間裏的聲音變成了四個:兩隻巨鼠此起彼伏的尖叫,黑貓更加銳利刺耳的怒嚎,以及那個男人一連串的命令“幹得好!金剛!”“製住它們!金剛!”此外還有各種雜亂的碰撞聲和器皿碎裂聲,聽起來,房間裏已經是天翻地覆。
這隻名叫金剛的黑貓絕對不一般,馮斯想,那可是兩隻被當成神來膜拜的巨鼠,尋常的貓怎麽可能有能力和它們搏殺?但聽那個男人的口氣,似乎金剛還占據了上風。
他實在忍不住好奇心起,躡手躡腳地溜到門口,然後趴到地上,悄悄順著門上被巨鼠撞出的破洞朝裏麵窺探,這一看讓他吃驚得差點叫出聲。隻見與他患難與共的“鼠兄”——其實是雌鼠——正和另一隻個頭差不多大的無尾巨鼠倚靠在一起,這另外一隻巨鼠,想必就是她的配偶、那隻十多年前失蹤的雄鼠了。相比雌鼠,雄鼠的形體略瘦一點,但身上並沒有外傷,所以也不像雌鼠那樣可以從體外看到附腦。不過它的外型上倒是有頗為獨特的地方:頭上竟然有一對小小的角,彎彎曲曲的有點像牛角。
原來那隻失蹤十多年的雄鼠,一直都在魏崇義的手上,馮斯想。看來這廝也有著自己的算計和陰謀,自己就這麽帶著雌鼠過來,似乎有點送肉進鍋的感覺。
兩隻巨鼠的身畔有一圈淡綠色的光暈,無疑是它們聯合催動的蠹痕。但真正讓馮斯吃驚的,是那隻黑貓的身邊也有一圈土黃色的光暈,正在和巨鼠的蠹痕激烈碰撞,而且占據著優勢。
這隻醜陋的黑貓也能使用蠹痕!馮斯瞠目結舌,很快反應過來:這隻黑貓多半是一隻妖獸,而且是進化層級比較高的妖獸,因為低級的妖獸是不能使用蠹痕的。
這個曾經幫助過哈德利、現在又綁架了黎微的奇怪的家夥,居然養了一隻妖獸。馮斯這麽想著,把視線移向了給他打電話的人。這個人身材佝僂幹瘦,蒼白的麵容上布滿了皺紋,頭發也白了一大半,和詹瑩在留下的文檔裏所描述的那個接頭人差不多。看樣子,這應該是那個名叫魏崇義的人。
魏崇義正把自己的身體裹在厚厚的棉被裏,縮在**,目不轉瞬地注視著巨鼠和黑貓之間的比拚。他明明是躺在**並沒有運動,卻仍然顯得呼吸急促,可見身體確實不大好。而在他的身邊,黎微正被繩子綁在一張木頭靠背椅上,不過麵容還算鎮定。
兩隻巨鼠和金剛的碰撞越來越激烈,用肉眼都能看明白,金剛占據了上風。它的蠹痕在不斷擴張,與之相反,巨鼠的蠹痕不斷地縮小。雌鼠腹部的附腦已經全部染上了刺眼的綠色光芒,似乎是在說明它已經全力以赴。金剛則不斷從喉管裏發出威脅式的呼嚕聲,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把兩隻巨鼠逼到了屋子的角落裏。
馮斯也不知道這一場爭鬥到底是黑貓勝利比較好還是巨鼠勝利比較好,所以連為某一方加油的傾向都無法產生。正在想著這就是在看一場沒有立場的籃球賽,他忽然用眼角的餘光撇到,在走廊的另一側,連接樓梯的那個地方,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動。
馮斯轉過頭,借著最後一點殘陽的光亮定睛一看,樓梯口有一隻小小的生物正在探頭探腦,賊溜溜的雙眼閃動著微微的光亮。
這是一隻老鼠。
緊跟著,從它身後鑽出了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一大群的老鼠順著樓梯來到了瘋人院的二樓。與此同時,從走廊另一側的窗口,也有不少老鼠順著水管爬了上來。
和出租屋裏發生的一模一樣,馮斯想,這他媽真是兩隻鼠王了,把它們在附近的族群全他媽召喚過來了。而且,這裏是鄉村,能招出來的耗子恐怕比城市裏還要多出不少。他雖然不害怕,看著這成群結隊的老鼠還是難免覺得很不自在。
老鼠們看見馮斯站在那裏,同樣還是有些膽怯,但從屋裏散發出的常人無法捕捉的巨量信息素還是**著他們慢慢靠近院長室。終於,有第一隻老鼠壯著膽子從馮斯身邊溜過去,鑽進了屋子裏。
“這麽大膽子,一定是舒克……”這當口馮斯倒是依然不缺無聊的幽默感。但馬上,他看到了一幕令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場景。老鼠鑽了進去,顫顫巍巍地經過金剛的身邊,然後……金剛的身子抖了一下。
馮斯揉了揉眼睛,想確認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此時又有兩隻膽子夠大的老鼠爬進去,金剛又是連續兩次發抖。
我靠,這隻黑貓怕老鼠!馮斯目瞪口呆。這隻以自己的蠹痕壓製住了巨鼠的強大妖獸,卻居然會害怕普通的老鼠,這令他想起了武俠電影裏什麽都能做就是不能擋雨的傘。
又竄進了幾隻老鼠。金剛終於支持不住了,它發出一聲怪叫,一躍而起跳到了魏崇義的身上,身畔的蠹痕也在那一瞬間由於金剛精神上的鬆懈而消失。而就在這一刹那,正在全力施為的兩隻巨鼠的蠹痕失去了壓製力,猛然間暴漲。那股淡淡的光華迅猛地擴大到了十米以上的半徑範圍,把門口扮演偷窺狂的馮斯也卷了進去。
這次要把我帶到什麽樣的幻域裏呢?馮斯想著,那片世界裏會有薑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