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實驗場

一、

寧章聞和關雪櫻已經把昏迷的劉豈凡扶起來了。從外表無法判斷他是不是還受了什麽更嚴重的內傷,但此刻被年輕人所挾持,也沒有辦法把他送到醫院去。

“你不隻是移植了附腦。你還改變了你的外貌和體型,對嗎?”文瀟嵐問出第八個問題後,就死死地盯著年輕人,觀察對方的反應。她發現年輕人的嘴角又輕輕**了一下,眼神裏再次閃過那種陰雲,心裏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是不是?”明知可能激怒對方,她還是再追問了一句。

年輕人放下刀叉,緩緩地站了起來。他的手按在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是的。”

“那我知道你是誰了,”文瀟嵐也站了起來,“你是馮斯的雙胞胎兄弟,過去的身份是一個名叫慧心的小道士。”

年輕人的拳頭握得緊緊的,手背上青筋暴露。房間裏忽然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清脆響聲,那是所有的窗戶都在同一時刻碎裂,其他擺放在屋子裏的一些玻璃物件也都在頃刻間粉身碎骨。玻璃一破,冬季的寒風立刻凶猛地灌了進來,吹得牆上的掛曆嘩啦作響。看上去,似乎是年輕人正處於情緒波動較大的狀態中,以至於自身的力量都難以控製了。

最後,他終於稍微抑製住了內心的狂躁,努力在臉上重新堆出笑容。他環視了一下四周,歎了口氣:“真抱歉,我對力量的控製還不夠純屬,連累你們還得趕緊補窗戶。北京的冬天可真夠冷的。”

他麵朝文瀟嵐,點了點頭:“沒錯,你猜對了。我就是慧心,天選者的哥哥。我現在的名字叫池慧。”

慧心。馮斯的異卵雙胞胎兄弟。

兩人一起在東北小城那間破敗的私人診所裏出生,並且在那個夜晚製造了一場血腥的屠殺。但出生之後,由於某些暫時還無人知曉的變故,兄弟倆分開了。馮斯最終被馮琦州帶走,慧心則輾轉來到小城附近的道觀棲雲觀。

盡管是兄弟,兩人的人生軌跡卻截然不同。馮斯雖然也遭遇了不少人生的變故,但總算是健健康康地活到了現在,相貌、體魄、智力都稱得上優秀;慧心卻隻有智力健全。在後天移植了附腦後,或許是手術不夠完美,他的腦神經受到了附腦壓迫,生長激素被抑製,所以他一直到成年看上去也隻有十三四歲,身材矮小,瘦骨嶙峋。

不過身體雖然發育不健全,慧心的頭腦卻十分聰明,或者說,陰險。他通過自己巧妙的策劃,一步步讓馮斯墮入局中,險些要了天選者的命。他曾經親口向馮斯解釋過他為什麽會如此仇恨自己的親弟弟。

“我們雖然是兄弟,但卻隻有一個人生來就有附腦。那就是你!你才是天選者,而我是個廢物!”那時候慧心憤怒地咆哮著,“我不服,憑什麽我們兩個要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馮斯向文瀟嵐轉述這一切的時候,表情和語氣都很複雜。按照他的說法,無論怎麽說,這個發育不良的小道士總歸是他親哥哥,好歹有著血緣關係,可偏偏此人又那麽恨他,再加上養母池蓮的原因,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和這個親哥哥相處。

這番話說得文瀟嵐倒也有些好奇了,隱隱有點希望有一天能見見這個古怪的小道士,卻萬萬沒有料到,當慧心出現她眼前的時候,竟然已經是高大英俊的成年人模樣,和她之前的想象相去何止十萬八千裏。

隻不過,相貌雖然換掉了,扭曲的性格好像還是沒什麽改變。在那張韓國男星一樣的外皮下麵,包裹著的依舊是自卑和激憤的小道士的靈魂。

“我記得馮斯說過,你的能力就是可以在蠹痕的範圍內隔空攻擊,”文瀟嵐說,“那是你的第一個附腦帶給你的能力。現在你用來對付我們的能力還是這個,那你的第二個附腦又起到了什麽作用呢?”

“那是一種很低級的附腦,低級到一般的家族都對它不屑一顧。”已經改名為“池慧”的慧心回答。

“低級的?有什麽作用?為什麽你會移植一個低級的附腦?”文瀟嵐不明白。

“這個附腦的原主人,是王璐所在的家族裏一個處於食物鏈底端的小嘍囉,”池慧說,“他的附腦很早就被家族視作沒有什麽用處,因為它連蠹痕都無法激發,唯一的作用是可以改變主人的一些生理過程,比如說,刺激生長激素重新分泌。”

“啊,我明白了,你就是靠著這個附腦重新分泌生長激素。恢複了正常成年人的身材!”文瀟嵐恍然大悟,“你僅僅是為了恢複正常的體型,就冒著生命危險第二次移植附腦。你也真是……太拚了。”

“你們這些生來就貌美如花的人,不可能體會到一個侏儒的心情的,”池慧冷冷地說,“我信守諾言,既然你猜出了我是誰,我今天不殺你們。否則的話,就憑你剛才那句話,你現在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那我以後出門小心點囉!”文瀟嵐聳聳肩,“但我不太明白,你現在的這張臉……和馮斯一點也不像啊。按照他的說法,你們雖然不像同卵雙胞胎那麽近似,但畢竟至少是同父同母所生,怎麽也得有一些相像的地方吧?”

“小小地整了一下容,然後運用第二個附腦快速愈合傷疤而已,”池慧笑了笑,“原來的那張臉不夠好看,我不滿意。”

文瀟嵐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重新開口:“那你今天到這裏來,到底是為了什麽?是想要殺馮斯嗎?”

“不,我答應了媽媽不會殺馮斯,答應了的話就要算數,”池慧提到母親池蓮的時候,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敬愛,“但她沒有禁止我殺馮斯的朋友,所以我打算殺了你們,讓他難受。”

文瀟嵐隻覺得渾身汗毛倒豎。池慧接著說:“可惜了,我本來想在殺死你們之前玩一點小遊戲調劑一下心情的,結果玩脫了。隻能等下次了。”

“殺人這種事,對你而言就像吃火雞一樣輕鬆麽?”文瀟嵐不覺有些火起。

“我殺的人,絕對沒有那個和你關係不錯的範量宇多,可能連他的零頭都抵不上。”池慧別有深意地說,“在殺人這種事情上,不要玩雙重標準。”

文瀟嵐再次無話可說。池慧擺了擺手:“不多說了,你們慢慢忙吧,我先撤了。”

他頓了頓,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哎呀,沒能殺死你們真是遺憾,還得賠玻璃錢。”

他居然真的從身上掏出一疊鈔票放在餐桌上,這才悠悠然出門離開。幾個人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直到腳步聲也沒入樓道再也聽不見。文瀟嵐這才一下癱坐在沙發上,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剛才在池慧麵前的鎮定自若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嚇死我了……”她不顧雅觀與否,拉扯著胸前的衣服作散氣狀,一時間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關雪櫻連忙給她倒來一杯熱水,她咕嘟嘟把一杯水全喝下去,才感到好過一點。與此同時,一直昏迷的劉豈凡也呻吟一聲,睜開了眼睛。

“劉大少,你沒事兒吧?”文瀟嵐問。

“應該……還行吧?”劉豈凡暈暈乎乎地說。

“真沒看出來,每到危險的關頭,你還總有拚命的勇氣,”文瀟嵐說,“可惜追女孩子的時候你就縮了。你真的不想念那位黎小姐嗎?”

關雪櫻咧著嘴,無聲地笑起來。劉豈凡照例滿臉通紅地低下頭,不敢回答。

“你快去休息一會兒吧,”寧章聞說,“剛才真是多虧你了。這種猜人的遊戲,靠我肯定不行的。”

“先不能休息,我們還有事兒做。”文瀟嵐抬起手臂,疲憊地指向玻璃已經完全破碎的窗戶。寒風夾雜著雪花,正在呼呼地往屋子裏灌。

“白色的聖誕節啊,本來應該是多麽美好的一個夜晚……”文瀟嵐歎息著,“也不知道馮斯這小子現在怎麽樣了。”

二、

馮斯正處在一種相對而言較為尷尬的境地中。

對麵的三個人毫無疑問都是敵人,但此刻他們卻跪在地上,朝著自己的方向作頂禮膜拜狀,這一幕看上去頗為滑稽。

而他們膜拜的對象——那隻巨鼠——現在依然死死地纏綿在馮斯的右手上,沒有半分鬆開的跡象。但馮斯和曾煒都可以看得出,它的生命力已經越來越旺盛,附腦處那些奇特的綠色閃光也越來越耀眼。

“它的附腦一會兒會不會爆發出什麽特別的效用?”曾煒皺著眉頭問。

“我不知道,或許會讓我們產生一些快樂的幻象,”馮斯回答,“幻象中的幻象,我實在沒法兒想象到底會是什麽樣,但願別把我的腦子弄瘋。我倒是有另外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我們現在到底該做點什麽?”

確實,馮斯不知道現在能做些什麽。對麵的三個敵人正以虔誠的姿態匍匐於地,動手攻擊似乎有點不妥,何況對方都是能催動蠹痕的黑暗家族成員,即便是曾煒的槍也未必好用,激怒他們並不明智。

倒是懸掛著巨鼠的右臂已經發麻,漸漸失去知覺。他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讓不堪重負的右臂休息休息,也抬眼看看周遭的景致。他從未到過西藏,此時雖然知道身邊隻是幻景,也難免好奇想要多看幾眼。

他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幹淨透明的天空,無限開闊地向著遠方延伸,那些突兀挺拔的雪峰呈現出各種各樣的險峻姿態,仿佛隨時可能刺破蒼穹。此刻,幻境中正好是日落時分,太陽也呈現出一種淡紅色,把雪峰染出瑰麗的色澤。天空之下,高原上的湖泊反射出珍珠一樣的光彩。

真的就像是一幅畫,幾乎沒有真實感,馮斯想,那些酸腐文人和文藝女青年們,居然沒有誇張呢。

不過他並沒有得到太多欣賞的時間。正當他觀賞著一頭犛牛吃草的悠閑姿態時,三個歐洲人終於結束了膜拜,站立了起來。他不得不也跟著站了起來。

“你們不會打算也像你們的同伴那樣,二話不說就扔一坨牛糞過來砸死我吧?”馮斯說。

“我們之前的確是這麽打算的,不過現在,計劃變了。”混血女人的臉上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她的中文說得不太流利,也帶了一些口音,但語法用詞都沒問題。

“之前的確是這麽打算的……看來我這個寶貴的天選者,在你們的眼裏簡直一錢不值啊。”馮斯歎了口氣。

“因為我們對魔王並不感興趣,不管是做他的手下還是殺掉他,”混血女人說,“那些守衛人和黑暗家族爭過來鬥過去的玩意兒,在我們的心目中就是一錢不值。”

“謝謝你這麽直白,”馮斯翻翻白眼,“那現在計劃為什麽變了呢?”

“因為我們發現其實你還是有用的,至少比我們之前以為的更有用。”混血女人又是一笑。

“是因為這位鼠兄麽?”馮斯費力地抬起右手,展示那隻和他抵死纏綿的巨鼠,“抱歉啊,我知道你是個娘們兒,但是‘鼠姐’不太順口。”

他注意到,當“鼠兄”這兩個字出口後,兩名白人男子的臉上都閃過一絲怒意。混血女人倒是笑容不變:“我建議你用詞略微尊重一些,我的兩位同伴並不像我這麽好說話。”

“你至少該跟我解釋一下,這條半死不活的耗子為什麽值得我尊重。”馮斯索性也擺出他招牌式的無賴笑容。他故意把“半死不活的耗子”說得很清楚,擺明了就是要激怒對方。果然,混血女人的臉色也微微一沉。

而她身邊的那個卷發殘耳的男人已經怒不可遏,大步走上前,一拳向著馮斯的臉上打了過去。這倒是有些出乎馮斯的意料,他原本以為對方會運用蠹痕,沒想到最終等來的是這種“原始”的攻擊。他也懶得閃避,直接提起右手,用巨鼠擋在自己身前。殘耳男人就像被開水燙了一樣,忙不迭地收回拳頭,連退出好幾步,神情看上去有些狼狽。

馮斯忽然靈光一現:“你們是不敢用蠹痕,對嗎?”

對方並沒有回答,但從他們的表情,馮斯知道自己猜對了。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有些明白了:“是不是在這位鼠兄麵前你們根本不能用蠹痕,否則就會帶來一些不可收拾的後果?”

歐洲人們還是沒有否認。馮斯哼了一聲,猛地一甩手,把巨鼠扔到了地上。巨鼠發出吱的一聲痛叫,趴在草地上瑟瑟發抖。

“你!”看似好脾氣的混血女人也忍不住了。

“終於找到個機會好好和人打一架了,”馮斯活動著右臂,“曾警官,你打架應該比我還厲害吧?”

“打你三四個還是沒太大問題的吧,”曾煒輕描淡寫地說,“不過,現在恐怕不是打架的時候。”

“為什麽?”馮斯問。

“首先,我手裏有槍,在他們不能使用能力的情況下,這把槍比拳頭管用多了,”曾煒說,“其次,你這個笨蛋剛才就一直沒有留神周圍的變化嗎?從這三個洋鬼子靠近開始,這個地方就不對勁了。”

馮斯一愣:“不是吧?他們趴在地上拜神仙的時候,我一直在看周圍的風景——盡管是假的吧——沒看出什麽異常啊?”

“你那雙隻會玩遊戲的眼睛怎麽能和我這樣幹慣了刑偵的相比?”曾煒嗤之以鼻,“注意到遠處的那些雪山了嗎?它們好像……在長高。”

馮斯悚然回頭,看看遠處犬牙交錯的雪峰山巒。他隱隱覺得那些雪山似乎真的變高了,但作為一個理性的人,又不能排除這是曾煒的言語暗示給他造成的錯覺。

“沒看出來?不要緊,抬頭看天。”曾煒說,“雲朵的變化你總能看出來了吧?”

馮斯依著他的話抬頭看天,這一看讓他一下子愣住了,沒留神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一跤。

天空中的白雲正在匯集,以一種完全脫離自然的速度,高速地向著某一個中心點移動——那就是馮斯所在的位置的上空。

“應該不是以我為中心,而是以你,對吧,鼠兄?”馮斯看著地上的巨鼠。雖然被馮斯重重摔了一下,但大概是吸入的天選者的血液開始起作用了,它顯得精神愈發健旺,半點也不像之前似乎隨時都可能斷氣的模樣了。腹部的附腦在先前耀眼的綠光閃爍之後,光澤反而比以前黯淡了,但那種柔和的綠色更加顯得和整個附腦渾然一體,彰顯出一種良好的運作狀態。

巨鼠抬起頭,毫不避讓地和馮斯對視,馮斯意識到,巨鼠能聽懂他在說什麽。盡管沒法開口對話,巨鼠還是用眼神向馮斯傳遞了一些信息,其中有淡淡的感謝,有濃烈的諷刺,還有一種馮斯無法確認的東西。

似乎是……親切。

“是不是我的血喚起了你的一些遠古記憶呢?”馮斯喃喃地說,“你和我真的有著同樣的血脈嗎?你到底能不能告訴我,你是什麽,我又是什麽?”

巨鼠的眼神裏冒出一絲狡黠的意味,它用眼神示意馮斯抬頭看天。馮斯抬起頭,頓時覺得血往上湧。

他看到了一副似曾相識的畫麵:那些飛速移動的白雲已經聚集在了一起,並且漸漸改變形狀,組成了一個圖案——他自己的頭顱。大半年前,在去往貴州山區的火車上,在時間停止的迷境中,他也看到了車窗外的氤氳雲氣組成了他的頭顱。

不過,現在的這個頭顱更大,也更有氣勢。高懸於藏地風光的青空之上,馮大少的頭顱帶著逼人的威勢俯瞰大地,簡直有一種佛陀俯視蒼生的錯覺。那些原本就巍峨雄奇的雪山,此刻正以肉眼都能看得到的速度向上生長。

天空慢慢暗了下來,太陽由之前燦爛的金色轉化為落日般的暗紅,平添了幾分不詳的氣息。空氣開始流動,轉為高原的風,並且風力越來越大,成為吹得人臉上生疼的狂風。湛藍的天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陰沉沉的鉛灰色,星星點點的雪花落了下來。原本閑適地吃草遊**的牛羊也受到驚嚇,四散奔逃。

幾乎是在轉瞬之間,先前充滿詩情畫意的美景**然無存,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陰鬱而壓抑,危險的氛圍在蔓延膨脹。即便是幻境,這一片虛幻的領域也似乎把握住了青藏高原天堂與地獄並存的本質,那裏上一刻是生靈的樂土,下一刻就可能成為死神的墓場。

三個歐洲人當然也注意到了這不同尋常的變化。叼著煙鬥的馬臉男人猛地把煙鬥往地上一擲,身上激發出一圈瑩白色的蠹痕。馮斯不明白他的用意,連忙拉著曾煒後退了幾步。但還沒退出多遠,那道蠹痕消失了。馬臉男人的臉上現出了驚恐的神情,大聲對著他的同伴喊了幾句,既不是漢語也不是英語,馮斯聽不懂。

“他說的是法語,大意是‘創造之神發怒了,不許我們退出幻境,危險了。’”曾煒說。

“你還真是多才多藝呢,居然懂法語?”馮斯有些小詫異,“不過,‘創造之神’是什麽玩意兒?是指的我們這位剛剛把我當奶媽一樣吸血的鼠兄麽?”

“我不知道,他就是這麽用詞而已。”曾煒說。

三個歐洲人看上去都相當恐慌。但從馬臉男人剛才的話來判斷,這隻從險境中重生的“創造之神”,阻止了他退出幻境的操作。在創造之神的能力壓迫之下,他竟然不能撤銷掉自己創建的幻域。

“鼠兄,你到底想幹什麽?”馮斯蹲下身,對巨鼠說。巨鼠用充滿智慧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後頗有尊嚴地邁著四條小短腿跑遠了,身影很快消失在被大風吹得搖曳不休的長草中。馮斯很是無奈,想追也追之不上,隻好轉向歐洲人。

“這位小姐,現在我們好像都被鼠兄困在這片幻域裏了,算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馮斯說,“能不能稍微告訴我一點兒關於你們的事情,我們好一起想法子脫困。”

混血女人堅決地搖頭:“抱歉,我們寧可死在這裏,也不能告訴你任何與我們有關的事情。你自求多福吧。”

話音剛落,她和兩名同伴一起背靠著背呈三角方位坐下,一道淡青色的蠹痕從她身上釋放出來,將三個人全部籠罩其中。三人閉目而坐,以佛教七支坐法的標準姿勢開始打坐,蠹痕的淡青色裏也摻雜入了瑩白色和藏藍色。馮斯隱隱猜到,這三個人在用獨特的修煉方法把三人的力量匯聚在一起,以便迎接即將出現的巨大變故。

“媽的,太沒義氣了……”馮斯無奈地擺擺手。雖然穿著冬裝,他還是已經感受到了明顯的寒意。天色已由之前的陰霾轉為更加令人不安的灰黑色,組成他頭顱形狀的雲朵也已經漆黑如墨,低垂在仿佛觸手可及的頭頂。呼嘯的狂風帶著驚人的力度,讓人連穩當站立都有些困難。

更糟糕的是,不知道是不是習慣了那樣的環境,馬臉男人在創造這片幻域的時候,連他媽的高原因素都考慮進去了。現在馮斯覺得自己好像是開始出現了高原反應,腦袋很疼,呼吸不暢,胸口像被填了一團棉花一樣發悶。他大概記得出現高原反應的時候盡量不要運動,連忙坐在了地上。

曾煒卻似乎沒有受半點影響,他隻是抄著手站在原地,仰頭看著雲朵組成的馮斯的頭顱,若有所思。

“你看到自己的腦袋飛在天上,好像並不是特別吃驚的樣子。”曾煒忽然說。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幾個月前我也見過差不多的。”馮斯說。他本想一筆帶過,但曾煒看來對此頗感興趣,他隻能緊了緊衣服,強忍著高原反應的種種不適,大致講了一下其時發生在火車上的那一幕。他不過講了短短的幾分鍾,身邊已經是天昏地暗,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集集地掉落下來,地麵上已經是雪白一片。氣溫驟降,夾雜著冰粒的狂風吹在皮膚上有如刀割。

馮斯還從未經受過這樣的嚴寒,當真有一種血管裏流動的血液都要凍成冰塊的錯覺。但曾煒始終顯得一切如常,他的強脾氣不禁上來了,也努力咬牙死扛著。

“你想沒想過,兩次在不同的狀況下,都出現了你的頭,這到底是在暗示著什麽?”曾煒問。

“也許是想說明……我老人家的腦袋特別值錢?”馮斯凍得牙關緊咬,發出格格的聲響,“比如說,他們是在提醒我,我的附腦和魔王有著關鍵性的聯係。”

“廢話,你是天選者,你的附腦當然和魔王關係緊密,連我都知道了,還用得著提醒?”曾煒說,“我覺得這當中別有文章。但是這種雲團匯聚的形式,就很有趣,其中肯定包含著一些特定的信息。”

“現在顧不上琢磨那些了,”馮斯把身體縮成一團,“要是先在這兒凍死了,什麽信息也沒用啦。我們要不要去找個山洞避避風雪?不然不等凍死,可能直接就被雪活埋了。”

“照我看,你的鼠兄不是這個意思,”曾煒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他突然間把環境變得那麽極端,就是想要考驗你。你瞧,我們恐怕是走不到山洞了。”

馮斯向周圍一看,果然,巨鼠不知什麽時候將幻域的地形都做了改變。先前距離兩人並不遠的幾個歐洲人,居然已經被轉移到幾百米開外,成為暴風雪中完全看不清楚的幾個小黑點。而遠方那些先前還在不斷生長的雪峰,此刻已經完全消失,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了一望無際的茫茫雪原,恐怕走出幾十公裏也沒法找到任何躲避風雪的所在。而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馮斯未必能走出一公裏。

這片虛幻的世界就像是橡皮泥,由巨鼠任意捏著玩。

“看來還真是考驗呢……不過它想考驗什麽?考驗我凍死的時候姿勢好看不好看?”馮斯翻翻白眼,“大哥,連你都快受不了啦。再說了,就算是要考驗,那也是考驗我這樣有身份的大人物,不該連你也拉下水。”

“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曾煒簡短地說,“哪怕我自己凍死,也要保證你活著。”

馮斯說不出話來。曾煒不隻是說說而已,居然真的在他身邊坐下,緊緊地擁住他,那是荒野求生的一個基本招式:減少體溫流逝。

馮斯剛開始感到很不自在,但很快屈從於求生的本能。這時候他才注意到,曾煒身上有一種熟悉的氣味,細細想想,這味道和亡父馮琦州身上的煙味很像。那是一種全國各地都能買到的中檔偏低的香煙,馮斯從記事時起,就從來沒有見過馮琦州抽其他任何牌子的香煙。早年間馮琦州窮困的時候,抽這種便宜牌子的煙算是理所當然;後來他成為了算命大師,成為了有錢人,卻也一直隻抽這種煙,別人送的各種昂貴的名煙他碰都不碰一下。

那時候馮斯隻是以為那是父親的某種獨特的怪癖,但到了此時此刻,他卻有那麽一點明白了:那是父親對過往歲月的一種特殊的紀念方式,對那個在年少輕狂的歲月裏陪著他抽同一種便宜煙的摯友的留戀。曾煒沒有撒謊,馮琦州和他的確是生死之交。

皮膚已經麻木到幾乎沒有知覺,在低溫和缺氧的雙重壓迫下,馮斯的頭腦也開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曾煒的臉和馮琦州的臉混雜在一起,竟然有些分不清楚了。

“爸……這麽多年了,你還抽這種煙啊?”馮斯迷迷瞪瞪地說。

“馮斯!醒醒!不能睡!”曾煒用力搖晃他的肩膀,他才猛然醒了過來。曾煒艱難地伸手,替他抹去沾在頭臉上的雪片:“這種煙,年輕的時候我和你爸都喜歡抽。那時候我經常有一些長時間蹲守的任務,監視一個嫌疑犯窩點就可能整夜整夜地不能睡覺。這種煙煙味比較衝,可以提神,我抽上癮了後介紹給你爸爸,他也喜歡上了。就這麽抽了一輩子。”

“我們繼續先前被打斷的聊天吧,”馮斯強打起精神,“你之前跟我說,我爸過去是職業殺手,而你是個警察。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我那時候年紀很輕,有一種衝動的熱血,為了調查一個本地販毒組織,主動申請去做臥底。”曾煒說,“但是臥底這種事,實在比電影裏描述的黑暗上百倍,那種巨大的精神壓力遠遠超出我的想象。半年之後我就垮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有點風吹草動就嚇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了。那個販毒組織也注意到了我的異常,開始對我有所懷疑,他們通過他們自己的臥底,查出了我的身份。”

“那你豈不是很慘?”馮斯回想著自己在各種影視片裏見到的身份泄露的臥底的下場,覺得全身更冷了。

“我被帶到一個秘密據點,吊在一個空房間裏,販毒組織的頭目親自來審問我,想要弄清楚我到底傳回去多少重要的消息——這樣的審問當然是伴隨著酷刑。”曾煒說,“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熬不住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一個看上去像是組織裏的小嘍囉的人忽然闖進來,連開五槍,把屋裏連同那個頭目在內的五個毒販全部殺死了,一槍一個,幹淨利落,隻剩下了我。”

“那個自然是我爸了?”馮斯咧嘴一笑,“這個出場蠻酷的。”

曾煒點點頭:“他把我帶了出去,告訴了我事情原委。原來他接受了委托,一直在尋找那個頭目的下落。但頭目十分狡詐,他始終找不到,直到我被販毒組織揭穿身份後,他才算得到了機會。”

“為什麽?”馮斯問,但馬上自己反應過來,“哦,我明白了。因為組織裏混進了一個臥底半年的警察,事關重大,他必須要親自審訊,這就是我爸唯一能把握的機會了。話說,你的身份泄露不會就是我爸搞的鬼吧?”

曾煒笑了起來:“我當時也這麽問他,他的原話是:‘我倒也想,但是你太笨,笨到我還沒揭穿你你就自己被揪出來了。’我也不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不過這件事之後,我和他算是認識了,慢慢發現彼此的性格脾氣都很接近,居然成為了朋友。”

馮斯強打起精神,聽著曾煒的講述,倒是也能分散不少注意力,身上的感覺沒有那麽難熬了。按照曾煒的說法,馮琦州是那個年代黑道上相當厲害的一名職業殺手,而且行事一向手腳幹淨,從來不留任何證據。以他解救曾煒的那一次為例,救出曾煒的同時放了一把火,在汽油的幫助下把屋裏的一切都燒得精光。

曾煒和馮琦州結交後,一直在勸說對方放棄黑道營生,馮琦州自然不會答應,卻也不得不佩服曾煒身上那種近乎淳樸的正義感。

“你知道嗎?雖然我很煩這樣用詞,但是你他媽的身上,真的有他媽的一顆赤子之心,赤子之心!”有一次喝酒的時候,馮琦州戳著曾煒的胸口說,“這一點老子不如你,真的不如你。”

“赤子你大爺!你也可以選擇像我這樣嘛,兄弟!”喝得臉膛通紅的曾煒回應說。

“沒得選!沒得選!”曾煒誇張地揮舞著他那雙殺人無算的大手,“路早就選好了,回不了頭了!不過,如果有朝一日你找到了證據要抓我,我不會怪你。”

“抓住你之後,我一定給你送飯!保證你每星期都吃到烤腰子!”曾煒一拍桌子。兩個人的眼圈都有些發紅。

兩人這種奇特的友誼一直維持了好幾年。然後,在某一個曾煒上街執勤的冬夜,馮琦州突然不依常規地找到了他。當時曾煒正和同事們利用巡邏的間隙吃盒飯,馮琦州像鬼魅一樣地出現在警車旁,曾煒連忙告訴同事們這是他的線人,然後把他拉到了一旁。

“我知道你膽子大,但也不必非要跑到警車旁邊來顯擺吧?”曾煒說。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馮琦州說。

“告別?”曾煒一怔。

“我要走了。而且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未必有機會再見你。”馮琦州說。

曾煒思考了幾秒鍾:“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還是以前我和你說過的話……”

“別開玩笑了,哥們!”馮琦州拍拍曾煒的肩膀,“我寧可被人亂刀砍死,也不會任由你心目中神聖不可侵犯的法律來處置。我也不是遇到了麻煩需要跑路,隻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曾煒有些失望,但還是問道:“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

“你幫不上忙,這事兒太難了,搞不好連命都得賠進去,”馮琦州的語氣就像在描述一場郊外踏青,“不過我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這一個朋友,總得跟你道一下別。”

曾煒沉默了。兩人相交已久,對彼此的性情心知肚明,馮琦州盡管隻說了寥寥數語,卻已經傳達出了清晰的意思。曾煒是不可能阻止他的。

“好吧,希望以後有機會再見。”曾煒拍拍馮琦州的肩膀。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你爸,黑道裏也再也沒有任何關於他活動的消息。”曾煒說,“我利用工作之餘多方打探,也沒有任何結果。他真正地人間蒸發了。”

“但是二十年後,你還是重新遇到了他?那是今年還是去年的事兒?”馮斯問。他的臉和嘴唇已經全無血色,身上反而漸漸不覺得冷了。他知道,這樣的感覺比寒冷更加糟糕,說明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逐漸過渡到凍死過程的第三個階段:抑製期。如果再不抓緊離開低溫環境並治療,那就真是離死不遠了。但他也相信,那隻眼神充滿智慧的巨鼠把他放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裏,目的絕不是讓他活活凍死。他必須忍耐,忍耐,不停地忍耐,等到事情出現變化的那一刻。

周圍的能見度已經降到了最低,天空中落下的雪仿佛全都變成了黑色。世界像是被壓縮到了極致,又像是擴張到了無限。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冰雪領域裏,馮斯和曾煒就像是兩隻微不足道的螻蟻,隨時準備葬身於雪海之下。

“是的,去年底,那一次是我出差去到了你老家所在省的省城,竟然無意間在一個娛樂會所的剪彩儀式上聽到了你爸爸的聲音。”曾煒說,“雖然改變了樣貌,但他的聲音我是不會忘記的。”

“我相信他改換身份一定有重要原因,所以並沒有現身相見,而是悄悄調查了一下他。原來他已經改名為馮琦州,又有了一個道號‘忘虛子’,居然成了一個省內很紅的算命騙子,那天我撞見他就是那個會所請他去剪彩開光。最奇怪的是,當年他是那樣獨來獨往的一個人,現在居然有了一個差不多二十歲的兒子——從時間上來算,這個孩子應該誕生於他消失後沒多久,我相信二者之間必然有重大聯係。”

“我沒有在省城停留多久,因為出差要辦的事情辦完了,必須回北京。我當時想,利用警局的數據庫來查也沒什麽關係。”曾煒的聲音忽然間充滿了愧疚,“可我沒想到,我利用數據庫調出二十年前與你父親有關的若幹案件的時候,被敵人潛伏的內奸發現了。一個警察,忽然開始調查他們苦苦尋找了二十年卻沒有結果的人,自然引起了他們的興趣。他們根據我回北京之前的行程,派人手去省城調查,這次是有的放矢,終於找到了你父親的蹤跡。”

“這麽說起來,倒也的確不能怪你,”馮斯低聲說,“如你所說,這隻是一個無心之失。”

“但我還是很難原諒自己,特別是當我在北京看見他的屍體的時候,”曾煒長歎一聲,“我找了他二十年,最後擺在我麵前的是一具腸穿肚爛的冰冷屍體,那種感覺我實在找不到言語來形容。但死者已矣,無法挽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助他照看他的兒子。”

“但你沒想到,你卷進的會是這麽怪異難纏的大事兒,”馮斯苦笑一聲,“不過,不管怎麽說,還是得謝謝你。我總算是知道了一些我爸過去的事情——和他在我麵前的形象還真是截然不同呢。真希望能夠多聽一點……再多聽一點……”

他的嘴唇甕動著,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身上一點也不冷,那種暖洋洋的感覺實在太舒暢了,簡直讓人一動也不想動,就想趕緊閉上眼睛,美美地大睡一覺,睡到春暖花開,睡到世界末日。

他隱隱感到曾煒在搖晃他的身子,在他耳邊拚命喊著些什麽,但他一個字也聽不到了。黑暗不再隻是視覺的感受,仿佛變得有了觸感,有了氣味,把他包裹在其中,溶解在其中,讓他自己也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然後他的眼前就突然亮了起來。

三、

中國人過去是沒有聖誕節的概念的,但隨著歐美文化的凶猛入侵,年輕的男男女女越來越熱衷於成雙成對地一起度過這個洋節了。他們未必真的對耶穌他老人家有什麽真感情,但總要借著那種他們也解釋不清的獨特氛圍去享受一把浪漫。

所以平安夜的三裏屯近幾年越來越熱鬧非凡,今年也不例外。紅男綠女們把各處酒吧都擠得滿滿當當的,除了一家。這家平時生意還算相當不錯的酒吧,不知道為什麽在明明可以大賺一筆的平安夜選擇了關門歇業。

路過的人們難免會好奇地看上一眼這間不走尋常路的酒吧。它門窗緊閉,窗簾也拉得很緊,隻能隱隱看到一些燈光透出來。

“大概是這裏被什麽有錢人包下來了?”人們事不關己地猜測兩句,很快從酒吧門前走過。

酒吧裏。

名叫李文森的老板默默地坐在角落裏,一言不發。他實在沒有什麽話可以說,現在霸占酒吧的這幫人,每一個人都可以輕鬆地用一根小指頭把他撕成碎片,除了沉默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還能做些什麽呢?

現在在他酒吧裏坐了好幾桌人,每一桌人的形貌都十分的不走尋常路,其中甚至有一桌人全都是老外。但最吸引他眼球的,是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國男人。這個人剛剛走進酒吧的時候,一直把頭顱藏在寬大的帽兜裏,並沒有太引起他的注意,但等到此人把帽兜取下,李文森的眼珠子差點兒從眼眶裏蹦出來。

這是一個雙頭的畸形人!他脖子上頂著兩顆腦袋,一大一小,小的那顆看來並無生命力。但不管大小,兩顆頭都挺嚇人的,而這個人更是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讓人不安的威懾力,仿佛他隨時都可能發起瘋來把整間酒吧給拆了。

當然,這隻是外表而已。李文森很清楚,今天夜裏,每一個坐在這裏的人,都和這個雙頭怪人一樣,絕對可怕,絕對不平凡。過去他一直喜歡猜測顧客們的身份經曆,以此自娛,但自從遇到第一個怪物——那個驕傲的年輕人——之後,他再也沒有勇氣去猜了。他發現了一個未知的、根本無法以常理度之的世界。更為可怕的是,他和他的酒吧也被卷入了這個世界裏,無法逃脫。他隻能祈求過生日的耶穌保佑他,但願能夠活著逃離這個非人的世界。

“老板,你這家酒吧不錯,蠻有情調的。”一個俊美得就像從日本漫畫裏走出來的一樣的年輕人來到身邊,對李文森說。

李文森勉強笑了笑,沒有答話。雖然並沒有去刻意猜測,但他也能很輕易地看出,今夜來到酒吧裏的人大致分為兩撥。那十來個歐洲人是一撥,剩下的中國人和他們處於敵對關係。不過中國人內部也並不是鐵板一塊,看得出來這些人也分做若幹個勢力,彼此猜忌。

酒吧裏的這兩群人,自然就是幾大守衛人家族和來自西藏的黑暗勢力。此刻雙方看起來悠閑,實則各懷鬼胎,暗地裏劍拔弩張。

“看來我們是上當了,”王璐手裏把玩著一個小鈴鐺,發出叮鈴鈴的響聲,“那家夥把我們約到這兒來,目的隻是為了讓我們和這些鬼佬火並而已。很顯然,鬼佬也是他用同樣的方法騙來的。”

“能把我們幾個一起騙到這兒來,水準可不一般呐,”梁野說,“我沒猜錯的話,那家夥一定是給我們看了相同的東西——那樣我們寧可冒著被欺騙的風險也一定要為之趕過來的東西。”

“然後為了那樣東西不落到你們幾個的手裏,我馬上趕過來了,”範量宇哼了一聲,“不過看到你們也同時趕到,我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那小子真有種,我要不把他撕成七八十塊,我就……”

“別著急發狠了,範兄,”路晗衣依然帶著輕鬆的笑容,“現在可顧不上騙我們的那小子,西洋朋友們還在那兒等我們呢。”

四個人盡管貌合神離,總算還能聊上幾句天。和他們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坐在遠處一張大桌旁的十餘個歐洲人。他們個個陰沉著臉,不說話,不談笑,不吃不喝,活像一堆擺在那裏的木偶。

“照我看,我們要不要幹脆就散夥?”王璐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轉著,“這一架打起來,恐怕雙方都會死傷不少,這不正好中了約我們到這兒的那家夥的計?有點不劃算咧。”

“他既然計劃周詳地把我們騙到這裏,當然是算準了的。”範量宇陰沉地一笑,“西藏這一支,一來是我們的心腹大患,二來他們所掌握的秘密未必不比天選者更重要,我們既然見到了他們,就不會放過。”

梁野歎了口氣:“你說得對。難得能在這裏遇到他們,我恐怕是不會輕易讓他們離開的。不過,一會兒打起來的話就收不住了,有些問題得現在問。”

他站起身來,走到李文森身前。李文森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梁野擺擺手,示意他鎮定:“別緊張,我們雖然殺人,但隻在必要的時候殺。我現在就是想問你幾個問題而已。”

李文森苦笑一聲:“我知道你要問什麽。那個人隻是告訴我,今天晚上歇業,不招待其他客人,把場地留給你們。除此之外,我什麽都不知道。”

“那是個什麽樣的人你總見到了吧?”梁野說。

“那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男人,身高可能得有一米九,長得挺帥的,有點像那些整過容的韓國男星……”李文森大致形容了一番此人的外形特征,也說明了他能用無形的力量傷害他人的能力。

“他很奇怪。”李文森說。

“奇怪?奇怪在哪兒?”

“他很帥,很有錢,又那麽厲害,但我能看出,他的內心隱藏著很深重的自卑,”李文森說,“不過我寧願我沒看出這一點。他大概就是因為非常不喜歡別人觀察和揣度他,才硬把我拉上這條賊船的。我想,現在雖然他不在,你們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吧?”

梁野猶豫了一下:“很抱歉。我雖然答應了不殺你,但一定會抹掉你的記憶。”

“能活命就算萬幸了吧。”李文森垂著頭,不再多說。

正當梁野試圖從李文森嘴裏打探出那個把他們騙到此處來的陰謀家的身份時,王璐已經步履輕快地走到了歐洲人們的桌前。盡管先前要求撤退的是她,但一旦確定了要打,上前挑事兒的也是她。

“你們等的人不會來了,”王璐笑眯眯地說,“那個人騙了我們,也騙了你們。”

歐洲人們依然像木偶一樣,一言不發,隻有一個胖乎乎的大男孩抬頭看著她。這個大男孩的臉看上去十四五歲,身材卻比成年人還要魁梧,十分神似美國青春片裏常見的校園小霸王,和一貫扮豬吃老虎的王璐放在一起,當真是一時瑜亮。

男孩上下打量了王璐許久,慢吞吞地開了口:“你們眼裏,我們,是瘋子。為什麽,和瘋子說話?”

他說的是漢語,很是生硬,用詞也簡單,但表意倒是清楚。王璐聳聳肩:“隨便聊聊唄。我很想知道,這次你們大規模來到內地,是為了什麽?”

“和你,沒關係。”男孩依舊很冷硬地回答,看來毫無交流的意向。

王璐搖了搖頭:“從發現你們的存在開始,你們就是這樣,拒絕任何交流,總是擺出和全世界為敵的態勢。看來今天,我們是非打不可了。”

“我們,並不想,找敵人,”男孩看著王璐,“隻想,守住自己。”

“我們並沒有要侵占你們的地盤的意思,也並不是就要搶你們的東西,”王璐說,“事實上是,每次一見麵你們二話不說就開打。是你們主動把我們當成敵人哎。”

“也許是你們,沒有善意。”男孩說。他外表年輕,說起話來卻慢條斯理老氣橫秋,給人一種奇異的違和感。

王璐展顏一笑:“沒有善意就沒有吧,隨你怎麽說。總而言之,我已經明白了。”

“明白?明白什麽?”男孩眉頭一皺。但緊跟著,他猛地向後一仰頭,一道寒光從他的身前掠過,剛剛好是之前他咽喉所在的位置。十分之一秒後,一道紅色的蠹痕籠罩住了男孩的全身,那道寒光也隨之落在了地上,發出金屬的聲響。

那是一把鋒利的鋼刀,上麵還隱隱散發出橙汁的香氣,大概是酒吧後廚用來切水果的。

“你們果然不好對付……”王璐咕噥一聲,向後退了幾步,“那就開打吧。幾位哥哥!快過來幫忙!”

王璐雖然平時看起來瘋瘋癲癲,但範量宇等人都知道她精於算計,此刻她忽然點燃戰火,必然有用意,所以立刻離座走了過來。路晗衣笑著問:“你剛才不是打算先和他們聯絡一下感情麽?怎麽突然間就開打了?”

“我怎麽可能和瘋子聯絡感情?”王璐的嘴角帶著殘酷的冷笑,“我不過是要試探一下他們。這個死胖子如我所料,明明對我討厭得不得了,居然還肯陪我說話,說明他隻是想拖延時間而已。”

“拖延時間?什麽時間?”範量宇問。

“今晚的這場約會,我們的確是被騙了,但這幫鬼佬卻不是,”王璐的身上開始湧現出殺意,“他們是一夥的,就是想把我們拖在這裏而已。我沒猜錯的話,大概又是為了繞開我們,對馮大少或者劉大少下手。”

“真有趣。”範量宇搖晃了一下他的大頭,“看來我們得速戰速決了。”

四、

正當馮斯以為自己真的要沉入永恒的黑暗時,眼前忽然亮了起來。

緊跟著出現的,是一幅幅他十分熟悉的畫麵。那是幾個月前在貴州山區,當他和“老祖宗”的精神力量產生聯係時,那些飛快閃現在腦海裏的幻覺:原始的海洋、沸騰的岩漿、被地殼擠壓隆起的山脈、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遠古生物……

為什麽每次都要讓我看這些?馮斯納悶地想,老子又不是考古學家。但他很快想到了:這些可能並不是單純的幻覺,而是某種烙印在種族基因裏的記憶。老祖宗讓他看這些,巨鼠也讓他看這些,難道是想要暗示他——這就是魔王所經曆過的曆程?

他耐著性子看下去,就像是在觀看科教片一樣。那些畫麵上的事物越來越眼熟,鸚鵡螺、三葉蟲、甲胄魚、古珊瑚、原始蕨類植物、恐龍、猛獁、猿猴……

一直到了一隻古猿出現時,畫麵的流逝速度開始變慢。馮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變化。他仔細端詳著這隻古猿,它和普通的猿猴一樣,有著較小的頭顱和凸出的嘴,但凸出的長度並不大。最重要的在於,它並沒有在地上爬,而是在直立行走。馮斯雖然對古生物學知之甚少,但憑借著那些一鱗半爪的常識,猜測這大概是一隻南方古猿——從猿到人的第一個重要過渡。

小孩子都知道人是猴子變來的,馮斯想,特別是在我國這樣普遍沒有宗教信仰、不相信上帝創造人的國度,你給我看這些是什麽意思?補習中學生物麽?

我明白了!

突然之間,馮斯猜到了老祖宗和巨鼠的用意。這些電影畫麵一樣的幻覺,的確是在講述地球生物的演變史,但又不全是如此。它們更加想要表達的,是另外一層意思……

——地球生物的進化史,同時也是魔王的實驗史!

——每一個時期的生物,都曾經被魔王所看中,但又最終放棄!

——直到人類出現。

馮斯忘記了自己所處的困境,忘記了生死,感到自己又捕捉到了一些可以幫助他接近魔王真相的東西。沒有錯,之前他也知道,魔王一直在用地球的生物做某些實驗,一直在幹預著地球生命的進化。現在被巨鼠注入的這段記憶不但證實了這一點,還進一步說明:整個地球生命的曆史,就是魔王的實驗史。

也就是說,光用“幹預”這個詞,已經不足夠了,最適當的詞,是“主宰”。一切都是在魔王的主宰進行的。地球上的生命,從來不曾擁有自由的進化意誌,它們全都是魔王的實驗品。因為地球就是魔王的實驗場。

“你到底想要實驗些什麽?”馮斯忍不住自言自語,“為什麽其他生物都不行,隻有人類才行?不對,人類也不一定行……”

他又想起了他所遇到的第二隻魔仆,那個人首蛇身狀若伏羲的家夥。在他和魔仆對話的過程中,魔仆向他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魔王的數量並不隻一個。魔仆自己所知的是有兩個,但也不排除還有更多個的可能性。而在人類的進化過程中,兩個魔王產生了分歧。一個認為人類的進化脫離了它們想要的方向,打算滅絕人類;另一個確認為人類依然有潛力,依然可以繼續觀察培養。這樣的分歧,可能導致了內部爭鬥,以至於兩敗俱傷,這才讓人類取得了涿鹿之戰的關鍵勝利,得以繼續延續族群。

“鼠兄,你到底是屬於哪一方的?”馮斯向著虛空詢問說,“你是想要滅絕人類呢?還是想要讓人類繼續繁衍生存呢?”

這句話剛剛問出口,眼前這些生物進化史一樣的畫麵消失了,馮斯忽然感到自己原本麻木到沒有知覺的身體又有了感覺。而隨著身體知覺的恢複,他的眼前也出現了新的景象:一片山坡。

是的,一片山坡,從周圍的景觀和一大群身著藏袍的人來判斷,這裏應該還是西藏。更有趣的是,馮斯發現自己也穿著一身藏袍,混跡在人群中。

這位鼠兄還真有點幽默感,馮斯想,這是讓我體會一下“我在現場”的感受啊——那就感受一下唄。他四下打量一下,大致弄明白了周圍的環境。

這座山並不算太險峻,山坡上長滿青草。從高處眺望,可以看到山腳下的村落,還有牛羊在吃草,說明這裏屬於藏區裏有人居住的區域。再看看身邊的人們,清一色的男人,全都是藏式穿著。馮斯雖然不懂藏族服飾的演變,但從幾個人腰間的舊式火槍和手裏樣式古舊的打火機,以及一位貴族手裏拿著的懷表,大致可以判斷出這一幕記憶所發生的年代是在近代,可能比較接近民國年間。

你大爺的,馮斯悲從中來,老子就算到了幻境中都他媽還是隻能做屌絲。

他定了定神,開始試圖弄明白這群人到底要幹什麽。他們一個個嘴裏都念著嘰裏咕嚕的藏文,他一個字也聽不懂,但至少可以分辨出,所有人的關注點都在山坡盡頭的一個山洞上。這個山洞被一扇人工打造的石門堵住,縫隙處貼滿符紙封條。門外,二十多個喇嘛正坐在地上誦經。

看起來,巨鼠把我拉到這段記憶裏,是因為那個山洞裏有事要發生,馮斯推斷著。從人們虔誠的表情以及時不時轉個經的動作姿態來看,山洞裏將要發生的事情可能對他們而言相當神聖。

此時正是接近中午的時候,太陽正在一點一點爬升到人們的頭頂。手拿懷表的貴族看了一眼時間,忽然間高聲發出了一句號令,喇嘛們立即吹響了被稱為“剛洞”的法號。那聲音雄渾粗獷,攝人心魄,帶有一種原始的渲染力,令聽到的人都不自覺地肅穆起來。

隨著法號的吹響,坐在馬上的貴族下了馬,轎子裏的貴族下了轎,全都五體投地拜伏於地,就如同先前三個歐洲人膜拜巨鼠一樣。貴族們都跪下了,下人們自然不敢站著,馮斯也隻能跟著趴在地上,但還是稍微抬起一點脖子,用餘光注視著前方的動向。

法號聲止息後,喇嘛們放下剛洞,合十祝禱後取下了石門上的封條,打開了石門。幾個身強力壯的喇嘛帶著木棍和繩子鑽進石門,不久之後,十分吃力地抬出一口櫃子。櫃子是木質的,高約一米五,長寬各在一米左右,呈棕黃色,櫃門和櫃身上都是馮斯看不懂的描金符號,邊框上還有一些醒目的骷髏圖案。櫃門上有一把金色的大鎖,此外和那扇封住山洞的石門一樣,門縫處也被符咒所封住,每一張畫著符咒的符紙都是完整的。

人們對著這口櫃子又叩了若幹個頭,這才站起身來。拿著懷表的貴族看來是這群人的頭目,他來到櫃子前,慷慨激昂催人尿下地說了一大堆話,馮斯依然是半個字也不懂,卻也隻能耐著性子在臉上裝出虔誠崇拜狀。不過說完話後,他從身上取出一把鑰匙交給喇嘛,幾名喇嘛開始動手開鎖和揭封條,馮斯的好奇心還是起來了,想要知道櫃子裏裝著的是什麽東西?

難道是……百年前的巨鼠兄?他想到這裏,心裏有一些小激動。但等到櫃門打開,正午的陽光把櫃子裏照亮後,他卻看到了一樣令他意想不到的東西。

人群嘩然。貴族和喇嘛們的臉上都是既驚惶又悲痛,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貴族甚至直接暈倒在地上。而農奴下人們則表情各異,有的和自己的主子保持一致,有的明顯能看出幸災樂禍的情緒。馮斯也隻能擺出一張沉痛臉,繼續注意著各方的反應。

領頭的貴族突然間狠狠地把手中的懷表砸到地上,表身在一塊堅硬的山石上撞成了碎塊。他緊跟著拔出腰間的火槍,砰的一槍,打死了一名喇嘛。

馮斯很是吃驚。他雖然不信什麽宗教,卻也知道藏傳佛教在西藏的地位,這個貴族竟然會開槍殺死喇嘛,那一定是對方做出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了。難道就是因為那個櫃子裏的死人麽?

這是個什麽人?為什麽會死在裏麵?貴族又為什麽會大動肝火?

不容他繼續思考下去,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卷曲斑駁,就好像旋轉的萬花筒。等視界重新清晰起來的時候,他的眼前出現了另外一座山。

一座高聳入雲的雪山。他就在雪山腳下。

周邊環境也和先前所見的截然不同了。不再有和煦的陽光與茂盛的青草,不再有悠閑吃草的牛羊,不再有村莊與炊煙。這裏所能見到的,隻有充塞著整個天地的冰雪和綿延無際的雪山。

馮斯也不再是先前那副農奴一樣的打扮了,而是穿著厚實的登山服,手裏握著冰鎬。毫無疑問,這一次的年代是現代,而且從手腕上的卡西歐太陽能登山表來看,也許離自己的現實年代並不遠。

身邊的人也都各自拿著工具,還有一些挖掘機之類的大型機械,馮斯大致判斷出,這應該是某次雪崩後的救援現場。而從現場工作人員的相貌分析,一部分像漢人,一部分像藏人,這裏多半還是西藏的某處所在。隻不過,這次應該是在荒蕪的無人區。

馮斯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隻能胡亂地掄著冰鎬,裝模作樣地挖掘,然後留神傾聽人們的談話。還好,大部分人都用漢語交流,他很容易就聽明白了現場狀況。

沒錯,這裏確實是西藏的羌塘無人區,確實發生了一次雪崩。一支七人登山隊恰好在攀登這座雪山,因雪崩而遇險,馮斯所在的這支救援隊就是趕過來救援他們的。隻是從他們的對話來判斷,由於被突然的氣候變化阻礙了行程,導致到達太晚,這次救援行動結果不容樂觀。

“七八天的時間,就算沒有被活埋或者凍死,隨身補給也早該用光了,”一個救援隊員說,“生存的希望微乎其微。”

馮斯在過去的一年裏見識了太多的殺戮和死亡,加上還不知道自己的真身此刻是不是已經凍成了冰塊,因此實在是沒有心思去為這七個和自己沒什麽關係的探險者哀悼了。他隻是一邊假裝幹活一邊探頭探腦,揣測著巨鼠把他帶入先前那場幻境的用意,以及在這個新幻境裏可能會發生些什麽。

此外,羌塘無人區,雪崩,七人探險隊,這幾個關鍵詞他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了。

“找到了!找到了!”忽然前麵傳來一聲喊叫。

馮斯混在人群裏一起跑過去。果然,有人發現了一個靠近山腳的山洞,洞口幾乎已經被積雪完全封住了,但還留有一些小小的縫隙,可以讓空氣透進去。

“山洞裏有人呼救!”發出喊叫的人說,“看來有人沒有被埋,躲到了山洞裏等我們救援!”

“真是生命的奇跡啊……”先前認為不可能有人存活的救援隊員感慨地說。

一個隊長模樣的大漢下達救人的命令,大家連忙以最快的速度移除掉山洞門口的冰雪,兩名隊員鑽了進去,很快扶出了一個人。這個人身上裹得像頭狗熊,大概是把同伴的衣服能披的都披到身上了。他看起來很是憔悴,眼窩深陷,胡子拉碴,臉上手上有不少凍傷的痕跡,可想而知這七八天裏受盡了煎熬。但馮斯注意到,他並不顯得特別消瘦,至少不像是那種忍受了強烈饑餓之後的消瘦。而且,這張臉也給馮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又一時想不起到底在哪兒見的。

“你怎麽樣?”隊長問,“身體有什麽不適的話,我們帶了藥箱。”

“我還好,就是有些凍傷,不算太礙事。”被救出來的登山者回答。他的聲音很低,有些虛弱,但聽得出來並不是那種離死不遠的無力,顯然生命力還算旺盛。

“你的同伴呢?”隊長又問。

“他們……都死了。”登山者遲疑了一下,回答說。

“很抱歉,不過你可真不簡單!”隊長看來是個飛揚豪爽的人,雖然是初次見麵,卻像老熟人一樣拍著登山者的肩膀,“你是怎麽活下來的?按理說那麽多天,隨身帶著的食物也該耗光了吧?”

登山者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出話來。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近似慚愧的表情,隊長忽然間像是意識到了些什麽,臉色沉了下來。

“謝光辛!程杭!你們倆進洞仔細看看!”隊長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走吧。”一個人在旁邊拉了拉馮斯的胳膊。馮斯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就是隊長口裏的“謝光辛、程杭”兩名隊員中的一個。管他是姓謝的還是姓程的,他隻能硬著頭皮走進山洞。

山洞並不深,進去很快就能見到底。馮斯的夥伴用頭燈照亮了山洞裏的情景,馮斯看了一眼,隻覺得心裏微微一沉——洞裏放著六具屍體,人的屍體。

這倒沒什麽難猜的,馮斯想,七人探險,隻活下來一個,自然能找到六具屍體。作為一個已經見慣死亡的人,他迅速拋掉最初的不適,蹲下身來查看這些死人。然而,細看之下,他就像是被人重重砸了一錘子一樣,驚叫起來。

“怎麽了?”身邊不知道是程杭還是謝光辛的隊友連忙問。

“屍體上都……都有刀割留下的殘缺!”馮斯聲音發顫,“那個家夥吃人肉!他是靠吃人肉活下來的!”

接下來的場麵一團混亂。粗豪的隊長不停逼問幸存的登山者“他們是因為雪崩死的還是你殺了他們?”這個問題十分關鍵,因為單純吃死人肉最多不過是引發道德審判,先殺活人再取肉那可就是謀殺了。登山者自然百般辯解“你可以讓法醫檢查他們的傷口,我絕對沒有殺人……”

在這一地雞毛中,馮斯沒有吭聲,獨自一人蹲在山洞外,一想到吃人肉這種事就一陣陣惡心。但在惡心感過去之後,他意識到了有點不對勁:巨鼠為什麽要他看這一幕?如果說上一個幻境中,那個櫃子裏的幹屍也許和西藏的黑暗家族有重大聯係、隻是自己不懂藏文聽不懂的話,現在的這一幕卻十分明白——就是一個雪崩中的幸存者靠吃其他遇難者的屍體生存下來的故事。

這一段記憶和我們有什麽關係?馮斯想著,雪山遇難吃人肉,這是被各種恐怖小說玩爛了的段子,和魔王有什麽關係?和西藏家族有什麽關係?巨鼠到底圖的是什麽?難道就是單純地惡心我一下?

不可能,這位鼠兄給我看的這兩段玩意兒,一定有獨特的用心。馮斯苦苦思索著,他再一次想到了先前所浮現出的那些似曾相識的感覺:羌塘無人區、七人探險隊、雪崩、幸存者……包括這個吃人肉活下來的家夥的臉,也在什麽地方見過。我他奶奶的一定在哪兒見到過這樣的信息,可是我現在怎麽就想不起來了呢?真的把腦子凍壞了?

他輕捶著腦袋,苦苦回憶著,無意間聽到那個登山者在低聲下氣地央求隊長:“能不能幫我在附近找找我丟掉的手機?可能是雪崩時被埋起來了。”

隊長顯然是對吃人肉的行為十分鄙夷,說話時很沒好氣:“這麽大的麵積,怎麽找一個小小的手機?你能撿條命回來就不錯了!再說了,無人區根本沒信號,你把手機帶到這兒來幹什麽?”

手機?馮斯忽然眼前一亮,狠狠一拳砸在雪裏。

全都想起來了!我想起你是誰了!馮斯差點忍不住喊出聲。這個人是劉鑫,那個疑似被淩遲殺死的青年富豪!

馮斯之前專門查過劉鑫的資料,見過他的照片,隻是此刻的劉鑫滿麵髒汙,加上身體衰弱精氣神全無,所以一下子想不起來。但一聽兩人在對話裏提到手機,他馬上想到,劉鑫就是靠一款手機app起家的。

沒錯,這就是劉鑫,那個在警方的通報中被記者葉明強殘忍殺害的青年富翁。雖然一切的現場證據都指向葉明強,馮斯卻懷疑其中另有文章,因為劉鑫的死法和哈德利教授的死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現在巨鼠讓我看這個,也是想暗示一下什麽麽?馮斯想著。如果是那樣的話,所謂的吃人肉,也許別有隱情。或者……

他站起身來,趁著人們都在吵吵鬧鬧沒注意到他,再度溜進了山洞。他學著之前同伴的動作打開了頭燈,也不去多看那幾具屍體,開始在山洞裏仔細地搜尋。他也並不知道自己想要找到些什麽,但是那種近乎與巨鼠心靈相通般的直覺告訴他,一定能找到些什麽。

終於,他在山洞最深處的地麵找到了一些挖據過的痕跡,用冰鎬刨開表麵上的浮土。他在浮土的下方很快找到了一些東西:在低溫下凍得硬邦邦的肉塊。

我大致有些猜到點兒眉目了,馮斯疲憊地想著,扔掉冰鎬,慢慢坐在了地上。劉鑫想要隱藏的,和那個櫃子裏幹屍的死因,大概是一樣的。鼠兄想要告訴我的,就是這個。

身邊的一切又開始了萬花筒一般的變形。過往的舊事再度隱匿,沉入時間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