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血色的平安夜
一、
在過去二十年的人生中,馮斯一直自豪於自己的體魄強健,除了小時候那次離奇的發燒之外——後來證明其實是養母池蓮搞的鬼——他基本上不怎麽生病。
但是進入這個離奇的年頭之後,他開始頻繁地進出醫院,雖然前幾次都不是因為生病,而是受傷。不過這一次,他是貨真價實地病倒了,不僅僅發高燒,還有些輕度肺炎,不得不住院一周接受抗生素治療。
當然,不管在什麽狀況下,馮斯賤兮兮的本色永遠不變。比如當文瀟嵐拎著飯盒過來送飯的時候,他的臉看上去就像癌症晚期。
“麵對著一個不久於人世的可憐人,你們居然忍心不給他肉吃?”馮斯吸溜著鼻子,“五公裏以外我就聞到了,又是幾盒子素菜。”
文瀟嵐板著臉放下飯盒:“醫生說過飲食清淡,別他媽廢話!再說了,小櫻辛辛苦苦專門替你做的銀耳蓮子羹和西芹百合,營養又健康……”
“隻有你們這些成天體重長一兩就覺得地球要爆炸的小妞才會覺得沒肉的東西是健康的!”馮斯不客氣地打斷她,“回去告訴小櫻,老子體壯如牛龍精虎猛,一天不吃肉就要變修!”
“果然是渾身充滿了原始基因的野蠻人……”文瀟嵐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身子向後一靠,雙目微閉,顯出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樣。
“抱歉啊,我不知道你那麽累,早知道不要你送飯了。”馮斯有些歉疚。
文瀟嵐擺擺手:“不關你的事,我是心累。”
馮斯嗤嗤嗤笑出聲來:“文會長又組織什麽了不起的大活動了?元旦晚會?校園風采大賽?不會是要選校花吧?難道您老想要去參選……”
文瀟嵐一聲不吭,聽著馮斯胡言亂語。等對方過足了癮,她才慢慢地開口:“我其實是在一直想著一件事,白天也想,晚上也想,覺都睡不好。”
文瀟嵐的語氣格外嚴肅,馮斯一愣,終於收起了之前的嬉皮笑臉。他試探性地發問:“你還在擔心我的事情?或者說擔心小櫻?”
“也是,也不是,”文瀟嵐說,“其實我更多的是在想我自己。”
“你自己?”
“是啊,我在想接下來應該怎麽辦。”文瀟嵐說,“雖然那幾個怪物號稱要保護我們,但他們也不是萬能的,而且以後多半還會出現更厲害的敵人。我們就像是菜板上的豬肉,老這麽等著被切片紅燒,也不是個辦法。”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們。”馮斯歎了口氣,心情又開始變得沉鬱。但等了一下,他忽然反應過來,文瀟嵐不是喜歡抱怨的人,她的話語裏似乎藏了點別的意思。
“你……不會是想……那什麽吧?”馮斯的語聲有點顫抖,“千萬別,那是男人的事……”
“王璐是女人,林靜橦是女人,何一帆也是女人,”文瀟嵐說,“她們都不比男人遜色。你就收起你那一套大男子主義吧。”
“不是大男子主義,”馮斯咕噥著,“隻是這些事情歸根結底是由我引發的,我不想把別人卷進去。”
“現在已經不單是因為你了。”文瀟嵐淡淡地說。
馮斯又是一怔,似乎再次聽出了那麽一點弦外之音。直到吃完飯後,文瀟嵐離開去上下午的課,他還在琢磨著對方話裏的意味。他倒是並不太擔心文瀟嵐真的會去動手術移植附腦,畢竟文瀟嵐一向是個謹慎的人,就算她真的有類似的想法,到她能真正下定決心,還得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是那一句“不單是因為你了”,好像包含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忽然之間,兩顆醜陋的大頭跳進了他的腦海,讓他一下子有點兒領悟。
“這真是《美女與野獸》的終極版啊,”馮斯撓了撓頭,“不會是真的吧?太驚悚了……”
腦子裏那兩顆醜陋的大頭忽然搖身一變,變成了兩個人。在馮斯想象中的視界裏,文瀟嵐走進了一家女士內衣店,一個用帽兜遮住頭臉的矮壯身軀默默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等候——這情景喜劇般的一幕讓馮斯忍不住坐在病**笑出了聲。
不過他並沒有太多時間去琢磨文瀟嵐和範量宇的事情,歐洲怪客的出現讓他感受到了危機的臨近,而且在昏迷之前,他想通了守衛人對這些瘋子重視的原因,這個原因想想都有點讓人發毛。
剛剛清醒後不久,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文瀟嵐說出了他的推測:“關於西藏那一支歐洲人的意義,路晗衣曾經提示我,說他們具有一種特殊的、守衛人都渴望擁有的力量。我想了很久,直到無意間在醫院門口摔了一跤,才通過醫院這個符號產生了一些聯想。在此之前,好幾個人都告訴過我,在南方某座廢棄的醫院裏,有黑暗家族在進行附腦的實驗,希望能尋找到附腦的極限。”
“對的,你和我講過,那家醫院足夠拍恐怖片的了。”文瀟嵐說。
“而這種極限到底指向何處呢?結合到那幾次自我淩遲的恐怖事件,我終於猜到了——那就是附腦對人類原生大腦的擺脫!失去心髒供氧後,幾分鍾就會開始有腦細胞死亡,十分鍾以內就會達到全麵的腦死亡——那也是醫學意義上的生命徹底終結。但是為什麽那些人還能動作、還能在臉上擺出那樣陶醉的表情?是因為附腦接管了身體!”
“就是說,他們追求的最終方向,很可能是隻有附腦而沒有大腦的身體?”文瀟嵐的腦子也不慢,“那可真是在創造怪物了。”
“之前李濟不也完成了類似的進化嗎?但她那種能自我進化的附腦屬於特例,不具備共性。可我還是覺得,這應該不是最終極的目的,”馮斯說,“怪物可能並非目的,而是手段,他們想要的,還是盡可能地開發附腦的潛能。你想想,離開了大腦的桎梏,附腦豈不是又可以提升一個層次了?”
“他們到底想要拿附腦來幹什麽?”文瀟嵐的表情就像是背上有蜘蛛在爬,“就算真的是‘邪惡魔王征服地球’這樣的爛梗,也不必那麽麻煩吧?”
更加令他不安的在於,曾煒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露過麵了。自從兩人在精神病院見過最後一麵後,曾煒再也沒有來找過他,也沒有通過任何方式和他聯係。之前文瀟嵐曾建議他拜托何一帆幫忙,但其後一連串的事情發生以及這該死的肺炎,讓他顧不上去找她。
馮斯很清楚,曾煒身上那種可怕的韌性實在比女生宿舍裏的蟑螂還要恐怖,無論他的動機到底是好是壞,都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但現在,曾煒已經有十多天沒有出現過了,他有些懷疑對方是否出了什麽事。
“還是給何一帆打個電話問問吧。”馮斯自言自語著,拿起了手機。但他還沒來得及撥號,手機已經先響起來了,屏幕上顯示出的號碼來自不會說話的關雪櫻,這是在提示馮斯看短信或者聊天工具。
馮斯打開聊天工具,發現關雪櫻給他發來的是一則新聞鏈接,那是本市公安局發布的通告。點開這則通告,馮斯的眉毛攪到了一起。
通告的大致內容是提醒市民注意,本市今日淩晨發生一起故意殺人案,致兩人死亡。在職刑警曾煒有重大作案嫌疑,現已持槍潛逃,請廣大市民積極提供線索。鑒於此人極度危險,如有市民發現此人行蹤,一定不要輕舉妄動,應立即報警雲雲。
“曾煒?故意殺人?持槍潛逃?”馮斯慢慢放下手機,搔了搔頭皮,“這可玩得有點大了。”
曾煒這起殺人案的部分細節很快在網上得到了披露。據說,曾煒在這一天淩晨的時候,出現在了本市的某個收容流浪人員的救助站。他手持公安局配發的警用手槍,一共開了五槍,其中一槍擊中了一名救助站的工作人員,剩下四槍全部打在一個剛剛被收容的流浪漢身上。兩人均當場死亡,曾煒也隨之逃遁。至於他為什麽要殺這兩個人,就不得而知了。
網絡上也並沒有提及這兩位兩位死者的身份,網民們自然開始了各種亂紛紛的猜測。隻有馮斯知道,這件事當中必然有隱情,而且必然和魔王的世界有關。他沒有能力去尋找曾煒,隻能被動地等待著曾煒來找他。
兩天之後,馮斯出院了。畢竟身體底子好,經過這一星期的休養後,他已經完全無礙,可以精力充沛地……迎接考期了。
“不許抱怨!”文瀟嵐毫不客氣地用手裏的圓珠筆敲著馮斯的腦袋,“你每天嚷嚷一萬遍想要過普通人的生活,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抓緊複習!”
“考試是普通人生活中的糟粕……”馮斯帶著一臉便秘的表情做著習題。其實他也並沒有抱怨太多,並不是覺悟提高了,而是因為身邊有關雪櫻。來到北京半年了,隻有小學文化關雪櫻抓緊一切空餘時間學習,隱隱讓馮斯覺得自己在學業上的不上心頗有些可恥。
他還注意到,關雪櫻在學習日語。這個寫中文都會摻雜不少錯別字的姑娘,學起日語來自然是加倍困難,但她一直咬牙堅持著,對著教學視頻張著嘴,無聲地模仿視頻裏的發音嘴型。馮斯明白,關雪櫻心裏還在惦記著她身份不明的母親,而且恐怕已經存在著日後發掘出全部真相的念頭,日語的學習也是為此做準備。
關雪櫻並不傻,當然知道這個屬於她母親的世界危險之極,但她還是堅定地開始行動。這是典型的關雪櫻的風格,沒有言語——她反正不會說話——沒有猶豫,沒有怨言,沒有後悔。馮斯忽然發現,自己很羨慕關雪櫻柔弱外表下的爽利與堅強。相比之下,他簡直就是一隻患得患失的烏龜。
當然,還有比他更像烏龜的生物,那就是存在感稀薄的劉豈凡劉大少。自從住進了寧章聞家的對門屋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四大家族加強了保護力量,十天來並沒有新的黑暗勢力出現騷擾,而他幾乎沒有離開過家門,如果不是關雪櫻還要每天給他送去一日三餐,簡直讓人懷疑他已經羽化升仙。他隻是從寧章聞那裏借走了許多寧章聞父母留下的藏書,成天悶頭閱讀。
“你還真說對了。他簡直就像過去的我。”寧章聞對馮斯說。
“其實還是有內在的區別的,”馮斯說,“他是悶,你是怪。”
“滾蛋!”
馮斯嚐試著找劉豈凡聊天,此君倒並不像過去的寧章聞那樣抗拒與人交流,但他卻也實在不是一個好的交談對象,往往馮斯問十句他回一句,這一句話還他媽不超過十個字。尤其讓馮斯惱火的是,別看劉豈凡蔫不拉幾的似乎一隻螞蟻都能撞死他,不想說的話就是堅決不說。
“你到底有什麽打算?”馮斯問,“總不能在這兒吃喝路闊少一輩子吧?”
“沒打算。”劉豈凡簡單地說
“那……你不想去找找那位你心心念念的黎小姐?”馮斯又問。
劉豈凡按慣例紅了一陣子臉,最後擠出兩個字:“不想。”
“真的不想?”馮斯一通擠眉弄眼。
劉豈凡剛剛變白的臉又紅了,慢慢低下頭:“假的。”
馮斯氣不打一處來:“那你他媽的成天縮在屋子裏看叔本華,叔本華能幫你找到媳婦兒嗎?”
他確實有些不安,劉大少的能力具備所羅門王寶藏一樣的吸引力,也像陳舊的二戰炸彈一樣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能爆炸。他實在希望幾大家族的人能夠早點分贓停當,把劉豈凡帶走,但現在看來,這幫孫子似乎更願意把劉豈凡和他捆綁在一塊兒,好比超市裏賣一瓶潔廁靈搭一個鋼絲球。
生活真是越來越複雜了,馮斯一邊看著課本上的伯努利大數定律一邊發著呆。
聖誕節很快到了。
馮斯腦後生反骨,對此類打著節日旗號圈錢約炮的舶來品一向沒有好感,但他素來與人為善,一般也不把這種反感表露出來。文瀟嵐建議搞一個聖誕party,他琢磨了一下,最近這段日子大家過得都很辛苦,是該放鬆一下了,於是爽快地同意了。當然,還是免不了要碎嘴一兩句。
“國家不放假的節日都不能算節!”他對文瀟嵐說。
“一輩子的屌絲命!”文瀟嵐嗤之以鼻。
到這時候他才發現,對於寧章聞、關雪櫻和劉豈凡這三個人而言,都是第一次過聖誕,其中關雪櫻更是對聖誕這個概念都不太清楚。
“在我們家,過春節的時候我可以一天不挨打,運氣好了還能放幾個鞭炮。”關雪櫻在紙上寫道。
這句話讓馮斯心裏微微一痛。他做出了一個有違本性的決定,打算把這個原本被他鄙棄的節日搞得盡量熱鬧一點,哪怕隻是為了讓關雪櫻開心。為此他甚至推遲了去探訪那家京郊的廢棄瘋人院的計劃。
他想法子弄來了一棵像模像樣的聖誕樹,又買了一個電子書閱讀器作為給關雪櫻的禮物。另一方麵,關雪櫻開始熱情十足地準備聖誕夜的晚餐,馮斯甚至通過網絡電商給她搞來了一隻足足有六公斤重的整火雞,並且替她查好了完整的烤火雞的攻略。關雪櫻歡喜不已,十分遺憾每年隻有一個聖誕節。
不過,民間的歡樂歸民間,校方是不會為了這個洋節開綠燈的。考期將至,部分課時較短的課程已經陸陸續續開始考試。聖誕前夕的當天下午,馮斯所在的專業考離散數學,這是一門難度不小的科目,老師更是學校知名的四大名捕之一,考得人人焦頭爛額麵色發綠。即便是馮斯這樣的突擊應考專家,考完後心裏也略微有些忐忑,沒有必過的把握。
但一想到晚上的聖誕大餐,他的心情很快好了起來。洋鬼子平安夜要吃火雞,那是中國人民耳熟能詳的,但烤火雞大餐到底是什麽味道,真吃過的倒還不多,馮斯這樣的土包子也不例外。反正洋鬼子吃了幾百年了,想來不會難吃,何況關雪櫻的廚藝還有加成。
想到這裏,他不禁吞了一口唾沫,開始感到肚子咕咕直叫。想要招呼文瀟嵐一起走,轉頭一看,她正在和別人討論著答案,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他也不想去打擾學霸的世界,決定去買點水果直接到寧章聞家。但剛剛走到教學區的門口,他的腳步就停住了。
“就連吃一隻火雞你都要跟我作對啊……”馮斯的語聲低落得好似剛剛在股市賠光了家當。
在他的身前不遠處,站著一個身穿清潔工工作服、手拿笤帚的男人,乍一看似乎並不起眼。但馮斯一眼就能看出他那禿鷲一樣的氣質。
那是正在被通緝的殺人嫌疑犯,前警官曾煒。
二、
馮斯考完試後忐忑不安,文瀟嵐同樣忐忑。不同的是,她是在擔心自己可能會上不了90分。直到和班上另外幾位成績優秀的同學對過答案,她才稍微鬆了口氣。
“加上平時成績,應該差不多了吧?”文瀟嵐自言自語著,收拾好書包,卻發現馮斯已經消失無蹤。這倒沒什麽奇怪的,自從她和周宇瑋談戀愛之後,即便兩人已經分手,馮斯也總是有意無意在公開場合和她盡量保持距離。
她歎了一口氣,獨自回到寧章聞家裏,關雪櫻已經在廚房裏忙碌了。而寧章聞和劉豈凡兩人都坐在房間裏,一個對著電腦,一個捧著書,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假如文瀟嵐不進門,他們大概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
“兩個悶蛋!都起來幹活啦!”文瀟嵐一聲大喝,嚇得劉豈凡手裏的書掉到了地上。
“我們能幹什麽活?”寧章聞很是困惑,“隻能添亂吧?”
“哪怕是添亂你們也得給我做出點樣子來!”文瀟嵐的領導風範展露無遺,“這是小櫻第一次過聖誕節,怎麽也要有點全民喜慶的氣氛!”
寧章聞唉聲歎氣地來到客廳,開始裝點聖誕樹。劉豈凡則默默地抄起抹布開始打掃衛生。文瀟嵐走進廚房,給關雪櫻打了一陣子下手,這才忽然意識到:馮斯一直沒回來。
她撥通了馮斯的手機,對方卻一直沒有接電話。可能是考試的時候調到靜音了?文瀟嵐試圖這樣自我安慰,但內心的不安卻像滾雪球一樣飛速膨脹。
在這個充滿危機的時代,不能心存任何僥幸,文瀟嵐想,但悲劇在於,即便不心存僥幸,卻也沒有應對的方法。隻能瞪著眼幹等了。
烤火雞的肉香味兒已經開始從廚房飄散出來,令人垂涎三尺。
“我第一次被綁架,或者說記憶裏第一次被綁架,是被我爹塞進了一輛大概年紀比我還大的金杯麵包車。”馮斯說,“後來又坐過各種各樣的破車,全都帶著後現代的頹廢和狂野,所以我總希望有一天,綁架我的蓋世英雄能開著勞斯萊斯來接我。不過您老……又一次刷新了我的下限。”
“清潔車挺好的,一般人想坐還沒機會呢。”駕駛座上的曾煒說。“何況這一次我可沒綁架你,是你自願跟我走的。”
“嗯,的確不是強迫,用誘拐可能更恰當。”馮斯回答。
說話的時候,這輛布滿灰塵的道路清掃車發出“世上隻有媽媽好”的電子音樂,慢吞吞地在馬路上爬行。速度雖慢,兩人還是一點點地離開了學校,駛向學校附近一處馮斯曾經到過的地方——哈德利教授斃命的那一片平房區。
馮斯敏感地意識到了些什麽:“你把我帶到這裏來,不光是為了故地重遊吧?”
“下車。”曾煒並沒有回答。
馮斯跟著曾煒,來到了平房區裏的另一座小院——並不是哈德利曾經住過的那一座,但相隔並不遠。他有些疑惑,但明白曾煒把他帶到這裏來一定有特殊的用意。
兩人走進了院裏的一個房間,房間並不大,裏麵有一張床和一個已經掉漆不少的木製衣櫃,倒是比哈德利的簡易衣櫃略有升級。土暖氣燒得很足,馮斯一進屋就脫掉了外衣,一屁股坐在**:“曾警官,現在你應該多多少少告訴我一些事情了吧?”
曾煒小心地別上門,也跟著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目光望向馮斯。在過去的日子裏,曾煒每次見麵都會這樣上上下下地打量馮斯,總給他一種屠夫看著一頭豬挑選下刀部位的感覺,令他渾身不自在。但今天,曾煒的目光裏多了一些別樣的東西——馮斯想了很久,從自己的詞庫裏挑出了“慈祥”兩個字。
太他媽違和了,他想。這樣的眼神簡直比屠夫挑豬更讓我不自在。
過了好幾分鍾,曾煒才收回那讓馮斯不舒服的眼光,重新開了口:“我的確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訴你,但現在有更要緊的事情需要你幫忙。”
“什麽要緊事?”馮斯問。
“這些日子我並沒有閑著,已經把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大致摸清了,”曾煒說,“雖然什麽魔王、什麽守衛人聽上去像是胡編亂造的網絡小說,但我親眼目睹和親身經曆了其中的怪誕,不得不接受它們。所以,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
“既然你已經了解了那麽多,那你應該知道,我這個所謂的天選者基本就是個沙袋,守衛人世界裏隨便一個九流貨色就能秒殺我。”馮斯說。
“不隻是沙袋,某些時候,也可以成為重要的催化劑。”曾煒說。
馮斯一怔:“催化?你想讓我做什麽?”
曾煒示意馮斯從**站起來,然後彎下腰,從床底下拖出了一個麻袋。他小心地解開紮在麻袋口的繩子,衝馮斯打了個手勢。馮斯會意,走上前去,探頭望向麻袋裏。隻看了一眼,他就忍不住驚呼一聲。
“這……這是什麽玩意兒?”馮斯的臉上現出了極度厭惡的神情,“難得見到這麽惡心的東西。”
確實很惡心。
麻袋裏所裝著的,是一隻老鼠,或者說,碩鼠。馮斯活了二十歲,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那麽大的老鼠。它的體型和一隻肥壯的兔子差不多,血紅的雙目有硬幣大小,尾部光禿禿的並沒有尾巴,很是難看,但這並不是馮斯給出“惡心”評價的理由。相比起這隻碩鼠身上另一個駭人的特征,沒有尾巴簡直微不足道。
——它的腹部有一個巨大的傷口,深可見骨,散發出腐爛的惡臭味。最為詭異的是,傷口邊緣有一塊腫起的包塊,乍一看像是腫瘤,但仔細分辨,可以看出這個“腫瘤”被包裹在一層接近透明的薄膜中,透過薄膜可以隱約看清它的真實形狀。
“這是一個……腦子?”馮斯脫口而出。
“是一個腦子,而且不是一般的腦子,”曾煒說,“和你頭顱裏的星形細胞瘤一樣,都是附腦。”
“您就不必背我的病曆了……”馮斯哼唧一聲,“這隻耗子什麽來曆?”
“它來自西藏,”曾煒的回答讓馮斯渾身一震,“是西藏那一支黑暗家族世代守護的聖物。大約兩年前,它被美國人霍奇·哈德利得到。”
馮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過了幾秒種,謹慎地開口發問:“當時……哈德利教授死的時候,藏在他衣櫃裏的,就是這隻老鼠?難道說,就是這個鬼東西製造了我的幻覺?”
曾煒點點頭:“是的,就是它。那天哈德利教授死後,它也逃走了,但並沒有能力逃遠,一直藏身於附近,最後還是被我找到了。”
馮斯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那就是它的特殊能力嗎?讓人陷入快樂的幻想中?”
“那隻是一種表象而已,”曾煒回答,“吸毒一樣的快樂的幻境,隻是它的能力所產生的副作用,真正的秘密隻有那些西藏的歐洲人才知道。不過現在,我們首先要做的,是讓它活下去。”
“我也看得出來它的狀況不大好,但你把我帶到這裏來有什麽用?”馮斯一攤手,“我最多不過對它加以催化,讓它更深地沉入幻境,那樣就能救它的命麽?”
曾煒的神情十分古怪:“恐怕是的。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但這隻老鼠和它的配偶……從被人們發現開始,千百年來從未吃過東西。它們似乎是僅僅憑借著那些精神的振奮就可以活命。”
馮斯已經顧不得去琢磨“千百年來從未吃過東西”有多麽怪異了,他先注意到了另外一個細節:“配偶?也就是說,這樣的碩鼠是一對?那另外一隻呢?”
“一雄一雌,這隻是雌的。哈德利看來對這兩隻耗子十分感興趣,那隻雄的早在十多年前就被哈德利從藏區帶到了內地,”曾煒說,“不過不知為了什麽,後來雄的失蹤了,至少是一直不在哈德利身邊。時間緊急,我也不是神仙,實在沒法子找出那一隻的下落了。”
“我還以為你是萬能的呢……”馮斯譏誚地說。
“我要是萬能的,也不至於變成殺人嫌疑犯被追得到處亂跑了。”曾煒的語氣倒還平靜,但馮斯能聽出其中潛在的焦慮。他連忙發問:“對了,你到底殺人沒有?”
“當然沒有,”曾煒說,“回頭跟你細說,現在你必須趕緊想辦法催化這隻耗子的精神力量,讓它趕快high起來,不然它掛了可能會引發意想不到的麻煩。比如說,那些歐洲人可能會發狂。”
馮斯強忍著胃部的不適,低下頭仔細查看這隻巨鼠。如曾煒所言,它的狀況相當糟糕,已經接近奄奄一息,嘴角掛著新鮮的血沫,沫子裏帶著黑色。如果再不想辦法,它大概真的會死。
“按照你的說法,隻需要喚起它的精神力量,它就能恢複生機?”馮斯搔搔頭皮,“這也太玄了吧。”
“我沒有說一定能,事實上這僅僅是猜測,”曾煒點燃了一支煙,“但卻是唯一有點兒希望的猜測。”
“可問題在於,我也並不知道我要如何發揮我的催化作用,”馮斯一臉為難,“我的身上並沒有某種開關,可以按一下就給別人打一針雞血。”
“那你最好想出點辦法來,蒙也好,撞大運也好,祈求上帝保佑也好,”曾煒吐出一個煙圈,“不然那些歐洲人集體發起瘋來,就不會僅僅是體育館事件那麽簡單了。”
馮斯偏頭看了曾煒一眼:“你現在難道不是應該擔心一些別的事情麽?比如說,你身上的殺人嫌疑?”
“顧不上。”曾煒輕鬆地搖搖頭。
“顧不上?那不是你最應該顧的嗎?”
“不。我首先是一個警察。”
馮斯僵住了。他再次在曾煒的目光裏找到了那種不一樣的神采。許久以後,他得出了結論,那種眼神,大概就叫做“正義”吧。
他在守衛人的世界裏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正義。
一種忽然讓他感到了那麽一丁點兒自慚形穢的正義。
三、
馮斯一直沒有回來,也一直沒有回電話。
文瀟嵐並沒有說什麽安慰關雪櫻和寧章聞的話,因為大家都清楚,不會有什麽僥幸的。馮斯一定是又被魔王世界中層出不窮的突發事件纏住了。這種時候,說那些騙人騙己的謊話並無意義。
三人默默地坐在客廳裏,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遇到這種場合,劉豈凡自然是獨自一人縮進寧章聞的房間,更加不會去主動打破沉默。房子裏一片死寂,隻有關雪櫻做的一桌子聖誕大菜發出誘人的香氣,但此時此刻,沒有人有胃口去吃飯。
這是關雪櫻期盼已久的第一個聖誕節啊,文瀟嵐在心裏恨恨地想,這下子算是被毀掉了。不管纏住馮斯的是守衛人還是黑暗家族,還是那個叫曾煒的警察,總之都不是好東西。
然而,自己終究拿那些混賬沒有絲毫辦法。文瀟嵐的腦子裏又開始不可遏止地冒出那個念頭:假如我去動手術移植一個附腦……別的不說,起碼範量宇在自己麵前不會老擺那種臭臉了……不對,範量宇的臭臉是不會以對方的實力為轉移的,這孫子根本就是看心情……
正在神遊物外胡思亂想,廚房門口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那麽香的火雞,涼了多可惜啊!”
三人悚然扭頭,才發現那裏不知什麽時候站著一個年輕男人,看身材似乎比馮斯還要高幾公分,也比馮斯更加壯實,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黑色風衣。他的臉同樣生得不賴,晃眼一看沒準還會被錯認為韓國男星。但這個人是突兀出現的,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進來的。
毫無疑問,這又是一個魔王世界中的不速之客。即便他的臉上帶著和善的微笑,那種突如其來的不請自到也絕不會代表著友好,所以寧章聞蹭的一下從沙發上彈起,直衝向對方,那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大概也是出於“我是屋子裏唯一一個男人”的心態——他並沒有把劉豈凡算作“男人”。
不過大家也都清楚,寧章聞不可能有任何勝算。事實上,他剛剛衝出去三四步,整個身體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生生推了回去,重新跌坐在沙發上。寧章聞並不笨,知道雙方相差太遠,索性不再動了。
“你是屬於哪一個家族的?”文瀟嵐鎮定地發問。
年輕男人微笑著搖頭:“不,我不屬於任何一個家族,不管是守衛人勢力還是魔王勢力,都不是。”
文瀟嵐一怔。這是她頭一次聽說,在那個非人類的世界裏有這樣的單獨個體存在。那樣一個弱肉強食血肉橫飛的修羅殺場,即便強如範量宇,也仍然不得不借助家族的力量來和強敵抗衡。但眼下,身前的年輕人宣稱他不屬於任何家族。
“那你……到底是什麽人?”文瀟嵐換了個問法。
年輕人大模大樣地拖過一把椅子坐在餐桌旁,坐定之後,才慢吞吞地回答:“我也說不清楚,但是我可以給你猜的機會。”
“猜中了怎麽樣,猜不中又怎麽樣?”文瀟嵐問。
“猜中了的話,下次再殺你們;猜不中的話,我就隻好今天動手了。血色的平安夜,多有趣啊。”
年輕男人的語氣就像是討論聖誕夜的菜單。而說完這句話之後,廚房的烤箱門忽然打開,一直放在廚房烤箱內沒有拿出來的那隻火雞連同盤子一起飛了出來,落在餐桌上,正放在年輕人麵前。緊跟著,馮斯為了這頓大餐新買的便宜刀叉也飛出來一副。
“這麽香的火雞,不吃太浪費了。”年輕人用欣賞的目光看著眼前猶帶熱氣的碩大烤火雞,伸手拿起了刀叉。
“這就是你的蠹痕?隔空取物?你應該去上春晚當魔術大師嘛。”文瀟嵐不無譏諷地說。
年輕人並沒有說話,手上繼續做著切割的動作,文瀟嵐卻忽然間覺得喉頭一緊,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了她的氣管,讓她無法呼吸。她徒勞地掙紮著,卻根本抓不到那雙無形的手,隻覺得自己被憋得眼冒金星,不知道會先缺氧而死還是先被扭斷脖子。
寧章聞和關雪櫻都試圖阻止,但在年輕人那股無形力量的壓迫下,根本不能靠近他。關雪櫻情急之下,抓起手邊的茶杯向著年輕人擲了過去,啪的一聲,茶杯在半空中粉碎。劉豈凡站在臥室門邊,猶猶豫豫地不知該怎麽辦。
但年輕人總算是在把文瀟嵐掐死之前收回了蠹痕。文瀟嵐捂著脖子,喘息了好一陣子,張口想要說話,卻隻能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我是個小心眼的人,和我說話最好禮貌一些,不然我說不定真的像魔術師大變活人那樣,把你徹底變沒。”年輕人用斯文的動作咀嚼吞咽完嘴裏的火雞肉,細細地擦了擦嘴,這才重新說話。
文瀟嵐狠狠地瞪著他,直到覺得咽喉稍微舒適一點點後,才啞著嗓子說:“好吧,你剛才說要我猜你是誰,怎麽個猜法?”
“很簡單,你可以問任何問題,而我的回答隻有‘是’和‘不是’,”年輕人又切下了另外一片火雞肉,“一共十次機會。如果十次以內你猜出我的身份,我就放過你們。如果十次以內沒有猜中……”
“你就殺了我們,是麽?”文瀟嵐問。
“一氣兒全殺了就不好玩了,”年輕人搖搖手指,“從第十一次提問開始,每多一次猜測,我就殺掉你們當中的一個。所以從理論上來說,你要是能在第十四次猜中的話,至少你自己能活命。”
文瀟嵐的額頭微微冒出了汗珠。她心裏有些奇怪,最近守衛人那幫子人對寧章聞家的監控不可謂不嚴,但是這個年輕人不但悄無聲息地鑽進來了,還逗留了那麽久,竟然始終沒有人幹涉,這有些不太正常。
年輕人猜出了她的心思:“是不是還盼著有人來救你?你放心吧,此時此刻,有能力和我抗衡的那幾個人,都很忙,忙到顧不上你們了。”
文瀟嵐心裏又是咯噔一跳。聽對方的口氣,四大高手似乎是被什麽難纏的敵人纏上了,也就是說,年輕人挑選了一個最佳時機來到這裏,沒有人有能力救他們了,一切都隻能靠自己。
不知道範量宇能不能應付這次的強敵?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文瀟嵐自己都嚇了一跳,然後趕緊把它用力摁到水麵下。她定了定神,把那些奇怪的雜念強行驅趕出腦海,開始思考自己的第一個問題應該怎麽問。看看身邊的三位同伴,都是一臉茫然,顯然對此類遊戲毫無經驗,隻能靠自己了。
她思索了很久,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你的立場是站在馮斯的對立麵的,是麽?”
年輕人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文瀟嵐忽然間醒悟過來,後悔得想要給自己一個耳光——這個問題完全就是廢話!對方來到這裏挾持了和馮斯關係最親近的幾個人,還威脅要殺死他們,當然是馮斯的敵人了,這是擺明了的事實,根本就沒有提問的必要。
文瀟嵐懊喪地撅著嘴,知道自己已經浪費掉了一次寶貴的機會。不行,沒時間後悔或者沮喪了,她對自己說,沮喪是危險處境中最沒有用的情緒。必須把握住第二次提問。
“你認識馮斯嗎——不對,剛才不算!”文瀟嵐說了幾個字後又連忙改口,“我想問的第二個問題是,馮斯認識你嗎?”
年輕人的嘴角依然掛著笑容,但這一次,笑容裏有了一些讚賞的意味:“這個問題問的不錯。我的回答是:是的。”
文瀟嵐悄悄握了一下拳,這個問題沒有白問!這家夥是馮斯的舊相識!而馮斯對於自己魔王世界中人的接觸從來沒有隱瞞過她,他從未提到過曾經認識這樣一個人——而這個人的作派如此與眾不同,不可能不引起馮斯的特別注意。
也就是說,這個人一直深藏不露,始終把自己藏在平庸無奇的外表下,所以馮斯雖然認識他,卻並沒有提及他的欲望。那樣的話,可就難猜了。
另一方麵,他先前曾對自己說過,他不屬於任何家族,那麽馮斯就不應該是在和某個家族的人打交道時認識他的。那會是什麽樣的場合呢?
年輕人立刻搖頭:“不是。”
不是馮斯的朋友,文瀟嵐想,這倒也是一個收獲。但不是朋友也有兩種可能,路人或者敵人,該不該用第四次猜測去確認一下呢?
“馮斯認為你是他的敵人,是不是?”她最終還是這樣問了。
出乎意料地,她發現對方的表情有些遲疑。頓了幾秒鍾之後,年輕人才皺著眉頭開口:“……是。”
這是個非常有用的表情變化,文瀟嵐暗想,在最初的那一刻,他其實並不確定馮斯是不是把他當做敵人,需要思索一小會兒才能勉強肯定。從這個姿態可以推斷出,馮斯肯定對他沒有好感甚至帶有惡感,但要說到了把他當成敵人的地步,似乎也有些勉強。
這可複雜了,文瀟嵐捶捶頭,這家夥和馮斯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呢?也許是有過矛盾有過爭吵,但又不是特別厲害;又或者……也許是對方了解馮斯的性格,知道馮斯不會為了一些表麵的衝突就記恨一個人。在文瀟嵐的印象裏,從中學到大學,馮斯和不少人打過架,但真正能和他成為仇敵的卻寥寥無幾。
這難道是個和馮斯打過架的人?也不大對,以他的能力,就算要把馮斯撕成碎塊都不是什麽難事。除非……
除非是另外一種可能性!文瀟嵐的眼睛一亮。此人可能過去並沒有什麽偽裝,而是真正的尋常而不起眼,但在認識馮斯之後,發生過一些特殊的變化,比如——移植附腦!
她深吸了一口氣:“第五個問題,你是在最近這一兩年才移植的新附腦,對麽?”
年輕人的雙瞳裏驟然爆出一絲火光,那一瞬間,文瀟嵐覺得對方會突然暴起把她的喉嚨掐斷。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知道自己完全無力抵抗,幸好對方終於還是沒有出手。相反的,他迅速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再度微笑起來。
“你的思維比我想象中要敏捷,”年輕人說,“我的回答是:是的。”
文瀟嵐漸漸有些摸到了方向。後天移植附腦、尤其成年後移植附腦的風險極大,守衛人世界裏的很多人都因此喪生。但這個人不顧危險選擇了這條路,說明背後有著一些足以推動他的強大動力。
是什麽樣的動力呢?對力量的貪婪?對財富和地位的渴求?對未來的恐懼?又或者是出於……自卑?
她細細回想著先前年輕人運用無形之力扼住自己咽喉的場景。自己不過是挖苦了他兩句,他就毫不手軟地折磨自己,這似乎說明了此人笑容可掬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暴戾。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越容易被激怒的人,往往越隱藏著某些自卑心理,所以才會那麽敏感。
這個問題剛剛問出口,她就覺得屋內的氛圍有些不對。這一次,年輕人的神情並沒有什麽不妥,甚至眼神都沒有變化,但她卻感到一種森冷的氣息從對方身上蔓延開來,那是一種冷酷到極點的殺意。
看來是戳到了這家夥的痛處,文瀟嵐又是興奮又是擔心,不知道會不會引得這個年輕人不顧承諾直接出手幹掉自己。她忐忑不安地看著對方,足足半分鍾過去後,年輕人終於開口了。
“是。”年輕人用波瀾不興的語氣說。說完後,他又開始用刀叉切割烤火雞,看上去吃得津津有味。
文瀟嵐閉上眼睛,努力摒棄一切雜念,在心裏拚湊著這六次提問的收獲:這個人認識馮斯,曾經和馮斯有過過節,但在那個時候他可能很孱弱,受到各種欺侮。然後在最近一段時間裏,他移植了附腦,開始變得牛逼哄哄。
這個人身上,有那麽一點屌絲翻身的暴發戶的味道,文瀟嵐想。但又不同於那些沒有檔次沒有素質的土豪暴發戶,此人極力想要表現出他的風度和氣質,極力想要帶給人一種“我比你高一等”的感覺。某種程度上,這個人的風格有那麽一丁點像路晗衣,但路晗衣身上那種大家族的氣度是天生的,不帶任何矯飾的,而這個年輕人——用這年頭的流行術語來說——充其量隻是一個coser。
他過去……或許真的被人踩得太厲害了吧?文瀟嵐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同情的念頭。
那麽第七個問題該怎麽問呢?她一時拿不定主意。或許應該從“被欺淩、被看低”來入手?年輕人剛進屋的時候就說過,他不屬於任何一個家族,那麽他之前的生活軌跡應該基本停留在“普通人”的世界,因為魔王世界裏幾乎沒有人可以單獨生存。所以,他即便受到欺淩,也應當是被普通人欺淩,這種事情最可能發生在……
“你以前是在學校裏被人欺負,對嗎?”文瀟嵐問。
年輕人立刻搖搖頭:“不是。”
文瀟嵐很是失望,但她卻注意到了一個小細節:在回答這第七個問題的時候,年輕人握著叉子的左手忽然間握緊了。盡管他又立刻鬆開,但這個小動作還是沒有逃脫文瀟嵐的眼睛。而且,在那一瞬間,他的眉心似乎微微皺了一下。
她正在揣測這個表情的意義,卻感到有人在輕輕拉扯她的衣袖,側頭一看,是關雪櫻。關雪櫻舉著手機,屏幕上是她剛剛打出來的字。
“他沒上過學,”關雪櫻寫道,“我很早就不上學了,認得出那種表情。”
沒上過學?文瀟嵐忽然間感到一些模模糊糊的記憶碎片開始在腦海中浮現。但還沒等她形成具體的思路,眼前又產生了新的變故。有一個人很突兀地出現在了她的視線裏,出現在年輕人的身邊。
砰的一聲,劉豈凡的身體像一捆稻草一樣摔了出去,重重撞在牆上,緊跟著落到地上。這一下撞得很重,劉豈凡連叫都沒能叫出聲,就暈了過去。
文瀟嵐愣了一陣子才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劉豈凡一定是冒險催動了蠹痕,想要利用時間停止的能力去解決掉這個危險的不速之客,然而,年輕人似乎並沒有中招。
根據文瀟嵐過去的經驗,能夠完全不被劉豈凡的能力所影響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至今讓人不知底細的黎微,另一個……就是天選者馮斯了。
高傲和高傲外表下的自卑……暴虐卻努力維持外表的風度……不屬於任何家族……曾經飽受欺淩……移植附腦……憑空攻擊他人的能力……和馮斯一樣不受劉豈凡蠹痕的影響……
文瀟嵐忽然間豁然開朗,身前這個年輕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了,但為了保險,她還要再問一個問題。
“看來,用不著十個問題,”文瀟嵐俏皮地擠擠眼睛,“也許隻需要八個問題,我就能鎖定你的身份了。”
“哦?是麽?”年輕人眉毛一揚,“那把你的第八次猜測說來聽聽。”
文瀟嵐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問:“你不隻是移植了附腦。你還改變了你的外貌和體型,對嗎?”
四、
盡管還存著一肚子疑團,但既然曾煒堅持要他先救活這隻奇怪的魔鼠,馮斯也不好再多問。他強忍著厭惡,注視著麻袋裏這隻離死不遠的巨鼠,心裏一陣陣發毛:我他媽該怎麽救它呢?
如同他之前告訴曾煒的,他身上並沒有一個魔法開關,可以按一下就開始催化他人的蠹痕。這個比段公子的六脈神劍還要抽風的技能,著實不是心裏想想就能嗖嗖嗖像電影特技效果那樣飛出來的。
“你這個題目還真有點難,”馮斯打量著巨鼠,“我是真不知道有什麽辦法和它產生精神共鳴,隻能盡力而為吧。”
“盡力而為?”曾煒哧的一聲笑起來,“當一個人說出‘盡力而為’的時候,通常就意味著放棄。有些事情隻允許成功,不允許盡力而為。”
馮斯微微有些火起:“那你想怎麽樣?老子又不是上帝!你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曾煒搖搖頭:“剛才那句話不是我說的,是你父親說的。二十來年前,他告訴我,有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他想要去做,但是成功幾率很低,我也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勸慰他‘盡力而為就行了’。而他給我的回複,就是那句話。”
他又補充說:“直到遇見你並且調查過你的身世之後,我才明白過來,他所說的那件無比困難的事情,大概指的就是把你帶走。”
馮斯愣住了。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忽然做出了一個動作:把自己的食指塞進嘴裏,用力一咬。手指被咬破了,鮮血流了出來。
他用力擠壓著食指上的傷口,讓血一滴滴滴到巨鼠的嘴角邊。巨鼠仿佛是感受到了嘴邊的血腥味,嘴微微動了一下,舌頭伸出舔舐血液。馮斯連忙又硬擠出幾滴血,全都被巨鼠吞吃掉,但幾分鍾過去了,它並沒有其他異動。
“媽的,老子的熊貓血都不管用了?”馮斯疑惑地眨巴著眼睛,“這位耗子兄還真是不走尋常路。”
“也許是血還不夠多。”曾煒淡淡地說。
馮斯怔了怔,咬咬牙,打算找把刀子什麽的再割自己一刀,反正這種事也是家常便飯了。但突然之間,他感到手背一痛,低頭看去,竟然是那隻巨鼠仰起頭來,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背。
曾煒伸手想要把巨鼠拽下去,馮斯趕忙用左手攔住他:“別!它好像真是嫌血不夠多!讓它咬!”
他注意到了,之前始終半開半閉的巨鼠的雙目,此刻已經完全睜開,正在放射出灼灼的光芒,尾部也在不安分地晃動。假如它還有尾巴的話,此刻大概會拚命搖晃吧。它在貪婪地吮吸著傷口處的血液。
更為怪異的是它腹部傷口處的附腦,逐漸閃爍出某種淡綠色的光芒,開始隻是幾個小小的光點,隨即數量越來越多,連成了一片一片的光斑。
“這就是附腦工作時的樣子麽?”馮斯極力忍耐著被巨鼠咬住吸血的疼痛,“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呢。話說,一會兒我是不是得去醫院打點兒疫苗?預防鼠疫啊狂犬病啊什麽的……”
他嘴裏絮絮叨叨,試圖以此轉移注意力,畢竟疼痛流血什麽的對他而言隻是小事,心理上的惡心不適才最難熬。但曾煒並沒有留意他說了些什麽廢話,這個背著殺人嫌疑的逃亡警察一直凝神注意著出租屋外的響動,手放在腰間——那裏有他的手槍。
“它這麽吸下去,你會不會失血過多?”曾煒忽然問。
“不至於,它其實吸得很慢,好像是每吸進去一口就要慢慢消化,”馮斯說,“不過這畜生夠貪心,咬住了就死活不鬆口。”
“那就好。”曾煒點點頭。
馮斯看了曾煒一眼:“曾警官,現在除了等這隻耗子把我吸幹之外,也沒別的事兒可做了,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一點兒你和我爸過去的事情?”
“我和他,曾經是生死之交、最好的朋友,盡管我是警察而他是一個職業殺手。”曾煒的語氣很複雜。
“職業殺手?老爹還真威風啊。”馮斯並不感到驚奇。從馮琦州死亡那一夜的打鬥,他就能判斷出,父親經受過專業的格鬥訓練,而且有著豐富的實戰經驗。後來他猜測過父親身份的各種可能,職業殺手自然也在其中。盡管職業殺手聽起來更像是影視劇或者偵探小說裏的元素,但這個職業是確切存在的。
曾煒搖搖頭:“不,我雖然有時候辦事不太依規矩,但從來沒有忘記過我是一個警察。我和他成為朋友,起因是他救過我的命,所以後來,我一直希望能把他帶回正路上。”
“帶回正路?你的意思是把他投進監獄吧?”馮斯不無挖苦地說。
曾煒微微一笑:“我不否認我有這樣的想法,畢竟無論誰都應該為自己做過的錯事付出代價。不過說實話,我並不認為我做得到這一點,因為我始終找不到你父親犯罪的證據。辦案是需要證據的,即便我心知肚明你父親做過什麽,沒證據也沒有用。”
“法律萬歲。”馮斯哼了一聲,“那麽後來,就是因為我的出現,我爸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了,對嗎?”
“是的,他消失了將近二十年,我一度猜測他會不會是在幹活的時候遇到了不測,”曾煒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但我沒想到,我會在一個意外的情況下見到了他,然後又因為自作聰明,泄露了他的行蹤……”
“我覺得我有點猜到你是誰了,”馮斯打斷了曾煒的話,“我爸被害死的那天晚上,他曾經說過這麽一句話:‘你們的確沒見過我的臉,但這個世上還是有一個人見過的。你們想必是找到了那個人,那個被我當成生死之交的人。’你就是他所說的生死之交,對不對?是你出賣了我爸爸,是嗎?”
曾煒的目光裏充滿了悲痛:“如同我剛才所說的,我的確泄露了他的行蹤,但卻並不是故意出賣,那隻是……一個無心之失。然而,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造成的後果終究已經難以挽回了。”
馮斯試圖從曾煒的眼神裏讀出虛假和矯飾,但他所能看出的隻有真誠和不加掩飾的悲傷與愧疚。憑直覺,他認為曾煒並沒有騙他,否則曾煒此刻的表情足夠競逐奧斯卡了。
“就是說,你並沒有故意出賣我爸,他被發現隻是意外。然後你開始想辦法保護我,而我一直以為你有別的陰謀……”馮斯尤其疲倦地用左手掐掐自己的額頭,“抱歉我的腦子有點亂,容我想一想。”
曾煒正打算說話,忽然間眉頭一皺:“有人來了!”
他拔出了手槍,把馮斯拉到他的身後。馮斯當然從這個動作裏讀出了保護的意味,不過他顧不上感激,因為巨鼠的咬齧力量猛然間加重了。那些正在靠近這間出租屋的不速之客,似乎是激發了它的某種情緒,馮斯無法分辨那到底是害怕、緊張還是高興,總之它興奮起來了,除了嘴上咬得更緊,身體也開始笨拙地扭動,四肢不停搔扒。
“你不會打算連骨頭都一起給我咬斷吧?”馮斯很是無奈,但眼看著巨鼠明顯煥發出生機,也不敢輕易收回手。正不知如何是好,屋外有了新的響動。
這間出租屋隻有在和門同側的牆上有窗戶,不過窗簾一直是緊閉的。曾煒猶豫了一下,右手仍然持槍,左手小心地撩起窗簾一角向外看了一眼。他馬上重新放下窗簾,臉色格外凝重。
“怎麽了?他們為什麽喊?”馮斯問。
“我們的這個小朋友……果然能力不一般,”曾煒說,“全世界的老鼠大概都被它召喚過來了。”
馮斯一驚,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著手上的巨鼠也到窗邊探頭看了一眼,這一看嚇得他渾身一顫——院子裏到處都是老鼠!大的,小的,黑色的,灰色的,在院子裏的空地上來回亂竄,看數量至少有上百隻,還有更多的源源不斷從門外鑽進來。雖然他小時候也是敢於捏著活老鼠滿教室嚇唬女生的主兒,但這樣大規模的鼠群暴走還真是聞所未聞,眼看著那些密密麻麻蠕動的軀體,不自禁地一陣惡心。
“這他媽是怎麽回事?”馮斯驚魂未定,衝著曾煒喊了起來。雖然已經經曆過許多的風浪,但在此時此刻,當詭異的場景突然出現時,他的第一反應卻是向曾煒發問。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向可靠的長輩求助一樣。
“這隻老鼠,興許能散發出某些特殊的氣味或是信息素,吸引其他的鼠類,”曾煒說,“某種意義上說,它大概稱得上鼠王吧。”
馮斯啞然失笑:“要是獅王、虎王、狼王、鷹王什麽的,聽上去倒是威風。鼠王說出來可真有些喜劇色彩。”
“鼠王比你說過的那些王可怕得多。”曾煒並沒有笑,語聲裏充滿嚴肅。
馮斯微微一怔,還沒來得及搭腔,眼前忽然一花,身邊的出租屋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廣闊的雪原。頭頂的天空藍得就像是用顏料畫出來的一樣,四周的視野開闊,可以看到許多綿延高聳的巍峨雪山,正在太陽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這是一幅在平原地帶和普通山區都絕對無法看到的畫麵。
又是這隻“鼠王”幹擾自己的精神所製造的幻想麽?馮斯正在想著,卻聽到曾煒開口說:“這是什麽地方?西藏?這是幻覺嗎?”
“應該是西藏,那些應該是犛牛吧?”馮斯伸手指著前方,一條玉帶一樣的清澈河流彎彎曲曲地蜿蜒而過,河岸兩側是一些長著長毛的牲畜。
“是犛牛。”曾煒肯定地說。
曾煒看到的東西和我一樣,馮斯想。如果是鼠王精神幹擾所產生的幻覺,所產生的幻象都是由自身的經曆與情感所引發的,兩個人不應當看到同樣的東西。看來隻有另外一種解釋了。
“那我的槍能有用嗎?”曾煒問。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猜想,現實中屬於你我的物質力量都會原封不動地被複製進這片幻域,你的槍應該能使喚,”馮斯說,“但能不能擊破對方的蠹痕就得看他們的能力了。喏,他們來了。”
就在兩人身前幾十米處,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三個人。這是兩男一女三個白人,但女人的相貌裏帶有一些亞歐混血的特征。看來丁小齊當時說的是真的,馮斯想,這個家族以純種白人為主,但也有一定的混血比例。
“這些人應該就來自那支西藏家族,”馮斯低聲對曾煒說,“要當心,這是一群徹頭徹尾的瘋子。”
“我盡力而為。”曾煒簡短地回答。
“喂,大哥,是誰幾分鍾前還在教育我‘盡力而為’四個字就是騙人的?”馮斯沒好氣地說。
“我那是激你而已,”曾煒悠悠地說,“世事哪能盡如人意?這句話是你父親說的沒錯,但我從來都不同意。”
馮斯哭笑不得,但這麽一扯皮鬥嘴,心情倒是輕鬆了一些。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三個敵人身上,發現對方已經走到了距離兩人隻有五六米的距離。這三個人的身材都顯得瘦削而精幹,麵孔黝黑,大概是青藏高原特有的生活環境所造成的。走在最前麵的白人男子有一張馬臉一樣的長長的臉,嘴裏叼著一個歐式的煙鬥。在他身後的另一名白人男子留著一頭金色卷發,左耳有醒目的殘損,隻剩下了一半。
和殘耳男子並肩行走的,是一個個頭高挑的混血女人,她看上去很年輕,神情間隱隱有些恍惚。不隻是她,她的兩個同伴也是如此,明明麵對著魔王世界中至關重要的天選者,卻都顯得心不在焉。
“各位好。”馮斯照例一臉滿不在乎地伸手打招呼——當然他隻能伸左手,右手還被巨鼠死死咬住。此時麻袋早已不翼而飛,巨鼠全部的重量都掛在他的右手上,讓他不隻是手背被咬得生疼,整條胳膊也酸痛難受。
但對方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他們就像聽不懂中文一樣,看都沒有看馮斯一眼,三個人的視線都聚焦在巨鼠身上。馮斯正在感到尷尬,卻看到這三個歐洲人一起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
——他們齊刷刷地雙膝彎曲,跪在了地上,隨即整個身體匍匐下去,開始虔誠地磕頭。
“那當然了,我還沒那麽自戀,”馮斯低頭看了一眼越來越有活力的巨鼠,“看來我們的這位鼠王,絕不僅僅是老鼠的頭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