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覺醒
一、
黎微掏出一袋紙巾,小心地替馮斯擦掉嘴角的血跡。馮斯並沒有拒絕,但也同樣沒有隱藏眼神裏的厭惡。黎微擦完,默默地站到一旁,就像是在欣賞窗外的景色,盡管此時天色已經全黑。院長室裏的老式日光燈管瓦數很低,所以室內光線十分黯淡,更照得兩人的臉上都一片慘白。
馮斯和黎微長時間地沉默著,似乎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最後還是馮斯先開口:“我不明白你是為了什麽。我一直以為你把我當成過去的歲月裏唯一的一個朋友。”
黎微看著他:“這一點直到現在也並沒有改變。但是,這一件事我卻非做不可。我答應和那個小子合作,目的隻有一個:我要他幫助我變強,幫助我運用我的附腦,幫助我摧毀這個守衛人的世界。”
馮斯大感意外:“什麽?摧毀守衛人世界?你的誌向什麽時候變得那麽遠大了?而且,這個世界和你也不至於有那麽大的深仇大恨吧?”
“這個世界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也徹底毀掉了我曾經最愛的人——這個算得上深仇大恨嗎?”黎微的語氣裏陡然間充滿了仇恨。
“你曾經最愛的人?”馮斯楞住了。他差點以為黎微是在說他,但他很清楚,他和黎微當初的那段戀愛關係,其實就是兩個孤獨的少年男女相互陪伴,實在談不上什麽愛不愛的。對於他來說,真正的愛情,隻有薑米。
黎微從身上取出錢包,在錢包裏翻出一張小小的照片遞給馮斯,馮斯接過照片來,隻看了一眼就像屁股下有釘子一樣跳了起來,忽然間有一種頭發都要豎起來了的感覺。
這是一張普普通通、可能是在隨便哪個街邊小店照的大頭貼。大頭貼上的一男一女,女的表情矜持,男的卻笑容十分燦爛。
女的是黎微。男的,是劉鑫。
那個自己把自己切成了碎片的網絡時代新富豪,劉鑫。
馮斯眨眨眼,又眨眨眼,半天都沒回過神來。最後他緩緩地把大頭貼遞還給黎微,重新坐下來。
“劉鑫……過去是你的男朋友?”馮斯斟酌著詞句,“可是,他是一個有錢人,而你……而你……”
“而我很窮,對麽?”黎微說,“你如果還算是了解我,你就應該知道,我從來不願意去依靠誰。我愛的是他,不是他的錢。”
“你說得對,不然你也不會和你爹娘鬧翻了,”馮斯點點頭,“你一向是這樣的純爺們。但是我們在精神病院碰麵的時候,你什麽都沒告訴我。”
“因為那時候劉鑫剛死沒多久,我不願意把這些煩心事拿出來說,”黎微回答,“事實上我躲進瘋人院的時候,雖然的確是找朋友幫忙進去的,有時候卻真的需要吃鎮靜類的精神藥物,不然我的附腦沒有辦法平靜。”
“也就是說,你也並不是突然發現你擁有附腦的,而是老早就知道,”馮斯搖搖頭,“這可奇怪了,當我們一起遭遇劉公子時間停止的時候,你說你並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當時你的表情自然極了,半點也看不出是在撒謊。”
“我好歹也是個九線小演員嘛,何況我當時沒有撒謊,說的是實話,那時候我的確對守衛人世界和附腦一無所知,”黎微說,“一直到後來我們分開了,我才慢慢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跟你從頭說起吧。”
“我離開老家來到北京不久,就認識了劉鑫,換了幾次男朋友之後,就和他在一塊兒了。”黎微回憶著,“他一直上海北京兩地跑,還時不時出去登山探險什麽的。我很喜歡這樣,因為以我的性子,擔心兩個人天天在一起會產生厭倦,經常不見麵反而好。”
“這話挺像你的思路。”馮斯一笑。
“大約兩年前,他去了一趟西藏的羌塘無人區,準備征服那裏一座不太出名的雪山,結果出事了。”黎微說,“他們遇上了雪崩,同去的人都死了,隻剩他活了下來。而他回來之後,我發現他身上有了一些不尋常的地方。他開始經常躲著我,一個人呆在上海不知道做些什麽。我開始以為他大概是對我厭倦了,覺得沒有什麽……”
“你還真是骨骼清奇……”馮斯忍不住了,“一般人不會用‘覺得沒有什麽’來表達對‘他厭倦我了’的反應吧?你剛剛還說劉鑫曾經是你的最愛呢!”
黎微聳聳肩:“愛情這種事兒不能強迫啊。如果他厭倦了,說明這段關係應該走到盡頭了。”
“果然還是您老的慣常風格,”馮斯搖搖頭,“你接著說。”
“後來我才發現不對,因為我注意到一個小報記者偷偷盯梢我,你猜得到,就是那個被當成殺死劉鑫的凶手的人。”黎微說,“我相信以我九線小演員小模特的成就還不至於能對他產生吸引力,他來找我,一定是為了劉鑫的事。於是我找了一個朋友反跟蹤他,才明白他在調查什麽。”
“他想要找到劉鑫在雪山遇險時吃人肉求生的證據,然後敲詐他,對嗎?”馮斯問。
“沒錯,那個卑鄙小人就是想求財而已,”黎微說,“我又找了另外一個朋友,揍了他一頓,結果劉鑫聽說之後大發雷霆,讓我意識到這件事很不尋常。他原本是那種無論遇到多大壓力,都絕不會對我發泄怨氣的人。”
“因為吃人肉什麽的根本是假的,隻是為了掩蓋他真正的發現,”馮斯說,“我沒有猜錯的話,給小報記者一點錢並不是劉鑫在乎的,反倒是你找人揍他,可能會增大真正的事實曝光的機會。”
“我那時候並沒有想到那麽遠,尤其是沒有注意到,從西藏回來之後,劉鑫慢慢地像是變了一個人。”黎微說,“到了去年接近年底的時候,劉鑫告訴我,他體檢檢查出了膽結石,由此覺得身體健康很重要,於是硬給我也約了一個全身體檢。結果在那次體檢中……”
“發現你長了腦瘤!於是馬上讓你動手術!這個王八蛋!”馮斯狠狠一跺腳,“這幫孫子都喜歡玩這手!”
馮斯回想起了他所在大學的副校長李濟。李濟原本隻是一個有貪欲的普通人,結果被王璐用假報告欺騙,以為自己長了腦瘤,接受了王璐安排的手術,從此被移植附腦,成為一個可悲的傀儡。他萬萬沒有想到,黎微也經曆了同樣的遭遇。
黎微的眼神黯淡下來:“是的,事後回想起來,我的附腦一定就是那次手術的時候移植進去的。手術很順利,我很快康複了,劉鑫開始花很多時間和我在一起,我還以為他是因為我動了手術而擔心我的身體、所以才額外多安排時間照顧我。但其實……他隻是想要弄清楚我的附腦能起到什麽樣的作用。他把我當成了實驗品。”
“這並不奇怪,魔王的世界會讓每一個人變得瘋狂。”馮斯低聲說。
“但是我身上始終並沒有激發出過任何不同尋常的力量,”黎微接著說,“他或許是失望了,找了個借口回到上海,很長時間沒有過來,直到我從新聞裏知道他死了。”
“他應該是自己也移植了附腦,試圖重現他在西藏的發現,但是最後以自我淩遲告終,不知道到底算成功還是失敗。不過,要移植附腦,應該是得到了守衛人的幫助。”馮斯的眼前浮現出王璐純真無邪的笑容。
“我當時並沒有想太多,真的以為他是被那個記者殺害的。為此我抑鬱了很長一段時間,加上有人不斷騷擾我,索性就躲到瘋人院裏去求個清靜,沒想到在那裏遇上了你。”黎微說著,臉上微微露出笑容,這笑容讓馮斯心裏稍微有些安慰。
她畢竟還是把我當成朋友的,馮斯想。
“到了後來,出了劉大少那檔子事,我也並沒有往那次腦瘤手術上去聯想,直到我們開車離開的時候。”黎微又開始咬嘴唇。
“開車離開?有什麽問題?”馮斯不解。
“你還記得麽,當時我手機沒電了,又不太熟悉瘋人院附近的道路,需要手機導航,所以征用了你的手機?”黎微說。
“是啊,我把手機給你了……啊,我明白了!”馮斯猛然回想起來,“出事之前,我正好在用瀏覽器查劉鑫的資料,因為事出突然,根本沒顧得上關閉瀏覽器。於是你看到了我在查什麽!”
黎微神情陰鬱:“我當時一下子就明白了,劉鑫在西藏的時候,一定是找到了和劉豈凡相類似的這種超自然的力量。而你,竟然和這種力量密切相關,還真是巧呢。”
“是啊,前男友和現任男友什麽的,夠得上一出狗血連續劇了。”馮斯苦笑,“所以後來,你離開我們之後,就一直在調查這些事?”
“因為我偶爾也會去劉鑫在上海的別墅住,我猜測他不會把重要東西放在可能被我找得到的地方,所以我直接半夜進入了他的公司——我手裏有他的門卡和各種鑰匙。”黎微說,“我從他的保險櫃裏找到了一些資料,但還沒有來得及讀,就被突然冒出來的池慧控製住了。”
“他也一直在跟蹤你,想利用你打開劉鑫的保險櫃,對麽?”馮斯推斷著。“這個臭小子一向奸猾隱忍。”
“我本來以為他會殺死我,但他並沒有這樣做,而是告訴我,他媽媽認為我的附腦很有用,應該留下來。他的媽媽,也就是你媽媽,是麽?假裝淹死的那個?”
“是的,她並沒有死,”馮斯一提起池蓮就覺得心裏百味雜陳,“不說她了。那麽池慧得到了劉鑫的那些資料?”
黎微點點頭:“是的,他把大部分的事情都告訴了我,比如劉鑫在那次雪崩中發現了雌鼠,並且偷偷帶出藏區,不料巨鼠卻在離開藏區後很快失蹤了,至於為什麽會到哈德利的手裏,就誰也不知道了。他很不甘心,利用他的財力進行追查,終於初步查到了一些魔王世界的蛛絲馬跡,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認識了一個守衛人。這個守衛人就像伊甸園裏的毒蛇一樣**著他去追尋那種力量,甚至用我來做實驗……”
“是一個胖乎乎的姑娘,是麽?”馮斯問。
“劉鑫沒有具體說明,但對我來說,是誰都不重要了。”黎微說,“我能肯定的是,魔王的世界摧毀了我的生活。我被移植了附腦了,成了一個半人半魔的怪物;劉鑫肯定不是那個記者殺的,而是在追求力量的過程中出了什麽岔子。所以池慧勸我和他合作,我沒有考慮太多就答應了。”
“所以你為了複仇,寧可殺了我?”馮斯隻覺得心裏充滿苦澀。
“不,他說過,媽媽不允許他殺你,相反,還命令他幫助你完成一個所謂的‘進化過程’。”黎微說。“我看得出來,他說的是實話。他真的很恨你,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可以把你的頭擰下來當球踢——所以他對於受命於母親而不能殺你這個事實充滿沮喪。”
“也就是說,這一切其實是媽媽安排的?”馮斯喃喃地說,“媽媽知道我的蠹痕是什麽?她也和鼠兄一樣,想要激發出我的力量?那到底是什麽?”
“到底是什麽,就要靠你自己發掘了。”池慧不知何時重新回到了門口。“如果你有命去發掘的話。”
馮斯一愣,正打算發問,忽然腦袋上被池慧的蠹痕重重打了一下。他暈了過去。
二、
頭好痛。池慧這孫子下手還真狠,簡直沒有半點兄弟情分。
馮斯胡思亂想著,慢慢從昏迷狀態裏恢複過來,還沒睜開眼睛,他就感覺到了一些很不妙的事情——他的右腳上套著某種堅硬而沉重的東西,像是腳鐐。
不止頭痛,被池慧扇了一耳光的臉也在疼。馮斯詛咒著毫無兄弟情的池慧,勉強睜開眼皮,當看清了周圍的一切後,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老子這輩子真是和瘋人院有緣啊。”他哼哼著。
他發現自己正被關在一間陰暗而肮髒的房間裏,右腳果然套著一根又粗又長的金屬腳鐐,腳鐐上的大鎖堅硬結實,鐵鏈的另一頭釘在牆根上。隻需要看一眼,他就知道,無論是套在自己腳上的腳鐐,還是牆根的固定處,都絕對不可能在沒有工具的情況下弄開。他緊跟著掏出手機,發現手機沒有絲毫信號。
馮斯隻能先打量一下房間的狀況。這個房間形狀狹長,有點類似軍營裏的宿舍,忽閃忽閃的日光燈照亮了靠牆擺放的一溜大約十來張布滿塵土的床,他自己此刻就躺在其中的一張**。不過腳鐐很長,讓他可以跳下床,在屋子裏走上幾步。
他首先走向了另一側的牆壁,因為那邊有一扇門,而且門是打開的,但腳鐐的長度隻能讓他剛剛好走到門口。他不得不趴在地上,才算勉強把頭探出門,可以看到門外的牆上釘著一塊鏽跡斑斑的鐵牌子:重症室。
而從門口向兩邊張望,可以看到一條黑暗的長廊,長廊一頭是被一堵牆封住的死路,另一頭有向上的樓梯,但由於樓梯拐了一個彎,所以看不見到底通往何方。
馮斯很容易就能判斷出,這個地方,應該就是魏崇義所經營的這家瘋人院的地下室,看來是用來關押重病患者的,所以叫重症室。由周遭的環境器物可以看出,這間所謂的重症室,條件糟糕之極,與其說像病房,不如說像監獄。
這倒並不奇怪,他也在網上看到過相關報道,很多條件較差的農村人都無力照料家裏的精神病患,迫於無奈往往隻能采用鐵鏈、鐵籠之類的極端手段。魏崇義雖然開了這家號稱的精神病院,想來人力物力資源都嚴重不足,對待較為危險的重症患者,恐怕也隻能如此了。
比較倒黴的是,在這樣的地下,沒有手機信號,那可誰也聯絡不上了。
“喂,兄弟!池慧!小道士!你在哪兒?”馮斯扯著嗓子大喊,但除了自己的回音外,他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池慧似乎是把他鎖在這裏之後就消失不見了。
馮斯隻能拖著沉重的腳鐐在重症室裏晃了一圈,又到門口探頭探腦了一陣子,他發現了兩件事:其一,整個地下室裏隻有他一個人;其二,整個地下室裏不隻他一個生物。
就在走廊中央的天花板處,吊著一個鐵籠子,一直追隨著魏崇義的黑貓金剛就被關在鐵籠子裏。它看上去十分煩躁,在鐵籠子裏撞過來撞過去,發出砰砰的撞擊聲。
除此之外,他還在重症室裏找到了兩盒壓縮餅幹,幾袋麵包,一箱小桶裝的礦泉水,外包裝都很幹淨,看來是池慧特意留給他的。
“說明你並不想把我餓死,是麽?”馮斯自嘲地笑了笑。他還真有些餓了,與何一帆一起吃的早飯早就消化得幹幹淨淨,於是拆開一盒壓縮餅幹,吃了兩塊。吃完之後,他往身後的**一躺,開始發呆。
池慧把我關在這兒,到底想幹什麽呢?
他把黎微帶到什麽地方了?
金剛在這兒,它的主人魏崇義又有怎樣的遭遇呢?
我的朋友們在幹什麽?那些並非我的朋友、但認為我有利用價值的守衛人們又在幹什麽?會在到處尋找我嗎?
胡思亂想之中,他漸漸發現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他的耳朵一直在不斷捕捉著金剛撞擊鐵籠的聲音。金剛的撞擊並不規律,有時候間隔幾秒就會撞一次,有時候幾分鍾才發出聲音,輕重也不一樣,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去等待那種聲音落入耳中,簡直就像是帶有……某種渴望。
這難道是某種催眠的手段?馮斯悚然驚覺。他想要對抗這種似乎有魔力的引誘,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做,隻覺得那撞擊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沉重,就像是非洲食人族殺人前的戰鼓,每一下都撞進了他的心。
忽然之間,撞擊聲停止了,在長達十分鍾的時間裏都沒有響起。馮斯並沒有鬆一口氣,因為他發現,這種等待靴子落到地板上的感覺,比不間斷地聽到聲音更加煩躁,更加讓人難以忍受。
他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在一片死寂中靜待著下一次撞擊。十秒鍾,半分鍾,一分鍾,兩分鍾……這樣的等待簡直是一種痛苦的折磨。馮斯終於忍耐不了了,從**坐起來,怒吼一聲:“金剛!你他媽的到底要幹什麽!”
他剛剛說完這句話,回音都還沒有消失,金剛就猛然撞擊了一下鐵籠。這一下的時機抓得恰到好處,完全是在馮斯預料之外的,它如同一記重錘,重重地敲在了馮斯的心上。馮斯隻覺得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在翻滾,一時間難受之極,竟然有天旋地轉的暈眩感。
然後他的眼前就忽然多出了一個人。
就在馮斯坐著的這張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現了一個枯瘦的少年人。這個人距離他隻有不足十厘米的距離,嚇得他趕緊挪動著身體往後退。但他很快又猜到了點什麽,伸出手去一摸,他的手劃過了少年的身體,什麽都沒碰到。
這是幻覺。馮斯做出了判斷。這樣的幻覺一定是金剛那種奇特的催眠效應所帶來的,並且和巨鼠構建幻域的方式不同,它直接把這樣的幻覺投射入自己的大腦,讓自己在真實世界裏與幻影共存。看起來,它的蠹痕的作用方式和巨鼠不大一樣,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區別,金剛才恰好能克製巨鼠。他同時也想明白了,池慧之所以把他關在這裏,就是想要讓他和金剛產生一些友好的交流。當然,這一切肯定都是出自池蓮的授意。
“媽媽,你還真是愛我呢。”馮斯歎了口氣,收束起剛才那一刹那的驚慌,開始仔細打量身前的這個幻象。這是一個十五六歲左右的少年人,但看得出來嚴重營養不良,因此骨瘦如柴,一口爛黃牙,臉型看上去猶若骷髏,整個身量居然和當時生長激素缺乏的慧心差不多。和自己一樣,這個少年也被腳鐐套住,腳踝處已經磨破化膿。除此之外,他的衣衫單薄,手上、臉上和耳朵上遍布凍瘡。
緊跟著,重症室裏陸陸續續出現了許多類似的病患,馮斯粗略數了一下,加在一起竟然有上百人。盡管他們的影像互相重疊、說明並非同一時期進入這裏的,但馮斯還是很疑惑:這附近的村子裏,精神病人總共能有多少?怎麽可能光是重症室裏就前前後後收過一百多人——瘋子也不是這麽搞批發的啊。
他思索了一會兒,產生了一個可怕的猜想:這家所謂的“精神病院”根本就是個幌子。這裏麵可能的確有一部分人是魏崇義收治的附近鄉村的病人,但大多數可能都是從其他地方偷偷綁架來的。他們可能是無人照管的精神病人,可能是流浪漢或者孤身一人的外來打工者。
他更加想到了之前曾煒在講述自己如何被陷害殺人時,曾告訴他的:“我在近期的調查中發現,魔王世界裏的某些線索和這座救助站也有些牽連。”
如今想來,或許魏崇義和救助站的工作人員有勾結,從那裏偷偷運被收容的流浪人員到這裏,然後……進行某些不為人所知的恐怖實驗。這個想法讓馮斯一陣惡心,眼前那些晃動的影像似乎變成了一個個的鬼魂。
一想到“鬼魂”兩個字,他的心裏猛地一抽,不知怎麽的,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從心底升起。馮斯一向是個膽子不小的人,這大半年的曆練更是讓他在很多情況下都處變不驚,即便是在被巨鼠接連放進雪原和海潮的絕境中時,他也並沒有感到怎麽害怕。但是眼下,就像是有一個閘門被打開了,心靈深處深藏著的恐懼被釋放出來了。在他的眼前,那些病人的幻影似乎真的變成了蒼白飄忽的亡魂,渾身腐爛,帶著可怕的腐臭氣息縈繞在他身邊,嘴裏發出招魂式的吟唱,奪人心魄。他覺得自己的頭發似乎一根根直立了起來,渾身的肌肉因為極度的害怕而**,喉嚨拚命努力都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他大張著嘴,卻發現自己好像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一雙尖銳的利爪抓住了他的心髒,用力擠壓。
救命……救命……馮斯在心底呼喚著。我這是要被惡鬼拖入地獄了嗎?
突然,一聲鈍響傳入耳中。這個聲音就像鬧鍾一樣,瞬間驅散了那濃霧一樣的恐懼感。馮斯喉頭發出一聲奇怪的嘶鳴,終於可以吸入空氣了。他像一張煎餅一樣平攤在病**,渾身大汗淋漓,手腳一時間不聽使喚,過了很久才算緩過勁來。他睜開眼睛,發現那些幻影還在室內遊**著,卻已經不會帶給他剛才那樣的驚悚了。
太可怕了,他心有餘悸地想,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事情:不是由於某樣東西或者某件事讓我恐懼,而是有人仿佛拿著一支針管,直接把恐懼注入我的內心深處。那種滲透到四肢百骸的無限惶恐,真的有撕裂全身般的威力。
他喘息了一陣子,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水,跳下床徑直走到門口。他扯著嗓子對金剛怒吼一聲:“你他媽的到底想要幹什麽?”
金剛綠瑩瑩的眼睛瞟了他一眼,隨即不屑地轉開腦袋。
三、
此後的幾天裏,由於地下室不辨白晝黑夜,馮斯隻能把手機關機,隔一段時間開機看一下時間。從聖誕節那一天的夜晚開始,他已經被整整困了四天,而這四天裏的經曆,基本可以用“生不如死”這四個字來形容。
因為每一天裏他都要經受金剛無盡的折磨。這隻古怪的黑貓似乎永遠不需要休息,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利用和鐵籠的撞擊來對馮斯施展精神攻擊,馮斯稍微鬆懈一點,就會被它侵入,體會一下那種心髒都要炸裂一般的恐懼感。
這種感覺每體驗一次,都會讓人極大地消耗體力,更加嚴重的是折損精力,更何況每天都要經受若幹次。就好像金剛直接找到了馮斯身上的恐懼開關,每一次都把開關開到最大,無論馮斯怎麽樣試圖抵抗,怎麽試圖在心裏建立起防禦的堡壘,都沒有絲毫作用。他一次次地像三歲的孩子一樣,被一隻蜘蛛或者黑夜裏一個可疑的暗影嚇得歇斯底裏,直到這一波攻擊結束才能解脫。
僅僅四天時間,他就覺得自己的腰圍小了一圈,麵孔都變得凸出了。再加上隻有壓縮餅幹和麵包可吃,雖然熱量足夠,但營養嚴重不足,他渾身上下充滿了虛弱的無力感。
他甚至開始羨慕重症室裏的鬼魂——那些飄來**去的幻影——因為鬼魂們至少已經死了,不會再經曆痛苦了。而他,還不知道這樣的苦日子要熬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一想到池慧有可能就這樣關他一輩子,他就恨不能一頭直接在牆上撞死。
但他終究沒有這樣做。每次在最痛苦最難熬的時刻,他的眼前都會閃現出一些人的影子:薑米,文瀟嵐,馮琦州,曾煒……這些人讓他不願意選擇那種痛快的解脫。他想要活著見到他所想見的生者,他想要活著為死者討還公道。
這樣的信念讓他勉力支撐著。
第五天的某一個時段——因為又有一段時間沒開手機,馮斯不能確定那是哪一個鍾點——正當他再次經曆了金剛的精神折磨,正在一點一點喘勻氣的時候,地下室通向地麵的樓梯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馮斯先是一陣興奮,但很快就聽出來,來的是他的哥哥:池慧。
腳步聲來到了重症室門口,果然是池慧。馮斯勉強坐將起來,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好久不見,兄弟。”
這是他那種蠢驢一樣的倔強,無論何時何地,都絕不輕易低頭。
“我來給你送吃的。”池慧展示了一下手裏的一堆大塑料袋。
“是‘媽媽讓我來給你送吃的’吧?”馮斯說。
池慧一邊把袋子裏的食水取出來一邊回答:“那當然了。你知道我巴不得讓你餓死在這兒。不過,看你的狀況,你應該活不了多久了,倒也問題不大。”
馮斯哼了一聲:“那可不一定,老子一向福大命大。”
“那是當然了,你是了不起的天選者嘛。”池慧嗤笑著,“不但你信任自己,媽媽也信任你,這樣的信任實在是讓我開心。”
“開心?你開心什麽?”馮斯不解。
“我提醒過媽媽的,你的腦子那麽笨,壓根不可能猜到她到底期望你做什麽,多半要死在這兒。但她偏偏不信,堅持說你一定能理解到這一切的背後究竟是什麽。所以我就樂得順著她囉,反正到時候你真的被這隻黑貓折騰死也不是我的責任。”
“這一切的背後……究竟是什麽?”馮斯憔悴瘦削的麵容上一片茫然,“鼠兄知道,媽媽知道,搞不好金剛和魏崇義也知道,可就是我不知道。”
“媽媽可能也知道你太笨,所以讓我來提醒你最後一次:別人需要那兩隻耗子,你不需要。你自己就是耗子,因為你是天選者。喏,就這麽兩句話,多的真的一個字都沒有了。”
“別人需要……我不需要……我是天選者……去你媽的天選者……”馮斯喃喃地重複著。
他忽然間再也無法控製住先前的矜持神態,重重一拳砸在病**:“他們到底想要我幹什麽!到底要幹什麽!”
池慧沒有吭聲,似乎很欣賞馮斯這種歇斯底裏的發泄。等到馮斯惡狠狠地把滿肚子的髒話都掏空之後,他才陰陽怪氣地開口了:“抱歉啊,你知道我是最聽媽媽的話的。她不讓我說,我是不會說出口的。”
“別裝腔作勢了,其實你也不知道,”馮斯邪惡地一笑,“因為媽媽其實根本不信任你。你隻是她的一個打手,一條狗,我才是最重要的天選者,我才是她的兒子。”
池慧驟然間麵色鐵青,看起來隨時都會爆發,馮斯卻毫不畏懼地和他對視。過了足足有一分鍾,池慧啞然失笑。
“你在嚐試激怒我,好讓我殺了你,”池慧的口吻充滿怨毒,“我不會讓你如願的,我要親眼看到你發瘋而死。”
他轉過身,冷笑著走了出去。突然之間,對麵的牆上轟然塌陷出兩個大洞,碎磚塊到處飛濺,就像是被大錘鑿開的一樣,那顯然是池慧也在發泄胸中的怒火
馮斯靜靜聽著池慧的腳步聲消失在地麵上,頹然地重新倒在**。在他的眼前,一個頭發花白的駝背老婦人正在神經質地原地轉圈,嘴裏不斷念叨著無聲的話語。
別人需要巨鼠,我不需要。
這句話到底包含了什麽樣的暗示?
馮斯苦惱地思索著,絞盡腦汁地猜測著,卻怎麽樣也找不到答案。他嚐試著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去幹擾金剛的攻擊,但金剛的蠹痕十分古怪,其他守衛人或是魔仆都會對天選者的精神力量極度敏感,偏偏金剛就半點反應也沒有。它還是不斷地把馮斯帶入恐懼的深淵,讓後者更加虛弱脫力。他甚至懷疑,照這麽下去,即便自己真的脫困,恐怕也得罹患心髒病或者精神類疾病,那樣的話,倒是又能回那家正規精神病院去和好基友黃力作伴了。
不過這些日子倒也並不是隻能一味地受虐,馮斯仔細觀察了那些過去病人的幻象,漸漸有點猜到魏崇義把他們關在這裏究竟是在做些什麽了。他注意到,先前他對魏崇義的猜測有一定的錯誤,魏崇義應該的確是幹了綁架之類的事情,但至少他弄到這個監獄一樣的地下重症室裏的人,都不是健全的人,即便不是精神病患者,也存在著精神不正常的因素。這些人本身就有精神缺陷,在這樣的極端環境裏呆著,再加上黑貓金剛的誘導,往往很快就能變成真正的重症患者。
以那位第一個出現在馮斯眼前的瘦弱少年的幻影為例,他在大部分時間裏都表現得癡癡呆呆,經常在床邊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然而,他每天都會有好幾次歇斯底裏的大爆發。每到這種時候,他就會拖著腳上的腳鐐在重症室裏來來回回地奔走,直到鐵鏈把他拽住為止,難怪他的腳踝部位潰爛如此厲害。
魏崇義似乎是在用另一種方法尋找精神世界的秘密,馮斯猜想。和王璐等人擁有附腦移植手術不同,魏崇義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條件研究附腦,但他如此執著地用這些精神病人來實驗觀察,肯定也和魔王的世界有關——因為他和哈德利教授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馮斯不由得對自己之前做出的猜想產生了懷疑。在和路晗衣交談後,他一度以為,魔王想要培養的,是能夠脫離人類大腦存在的極限強大的附腦,但魏崇義如此執著於這些根本沒有附腦的普通精神病患,似乎又在說明,大腦本身仍然是不可或缺的。
而這一切,又和我有什麽關係呢?池蓮所說的“你不需要巨鼠,你自己就是”,又代表著什麽呢?
這一天馮斯打開手機的時候,看了一眼日期,忽然間發現了一件事:今天是一月一日,元旦。
不知不覺中已經在這裏關了一個星期了,馮斯想。然後他又想,不知不覺中,一年過完了。
這真是亂七八糟可歌可泣的一年,一年中發生的事情簡直比他過去二十年經曆的還要多。他失去了兩個父親,得到了原本失去的母親,但這樣得到還不如沒有;他失去了作為普通人生活的權利,莫名其妙地成為了一部分人的救星和一部分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談了一場美妙的戀愛,卻最終收獲一個苦澀辛酸的結局;他一次次地被人揍成沙包,又一次次以奇怪的方式解決問題。
隻是,這一次,問題可能很難解決了。池慧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那個給黎微移植附腦的守衛人——馮斯強烈懷疑是王璐——或許也在和他合作。有了這麽一個強有力的力量在背後支持,也難怪其他人一個星期的時間都無法找到他。
畢竟王璐、路晗衣等人從來都不算是自己的朋友,他們保護自己、幫助自己,隻是為了自己身上可能蘊含的能威脅魔王的力量。假如這種力量老是不能被發掘出來,他們也不會一直無所事事地等待,而是會采取種種措施——哪怕這些措施會讓馮斯難受。
所以,眼前的困境必須靠自己來應對。這裏不會像在貴州山區的時候有四大高手,不會像在張獻忠地宮裏的時候有林靜橦和李濟,這裏隻有馮斯,一個傳說中的廢柴天選者。
又一波精神攻擊襲來,馮斯突然間被激發起了某種難以遏製的怒火。這一星期以來,每到那種靜脈注射一般的恐懼感從心底升起時,他都會極力與之相抗,但每一次都是完全抵擋不住,最後總會體驗一下心髒被人捏爆的驚恐。這一回,他忽然決定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完全不加抵抗,反而逼迫著自己去害怕,逼迫著自己去回想自己生命中各種各樣曾經嚇到過自己的事物。
如果媽媽說的是對的,我就不應該死在這裏,馮斯發狠地咬著牙,來試試你能不能直接把我嚇死或者嚇瘋吧。
他真的不再有絲毫的抗拒,反而努力順應和引導這樣的恐懼。他把身邊飄忽的幻影都想象成怨氣不散的怨靈,似乎隨時可能吸幹他的生命;他回顧著這一生中看過的所有恐怖電影和恐怖小說,幻想那些妖魔鬼怪殺人狂徒都在身邊縈繞。他幻想著恐懼就像是水銀,一點一點地滲透全身,流進每一個血管。
他看見黑色長發的無臉女鬼從門外低著頭爬進來,指甲在堅硬的地麵劃出慘白的劃痕;他看見皮膚青色的畸形嬰兒從玻璃瓶裏鑽出來,身上不斷滴下福爾馬林**;他看見被燒成焦炭的人仰天慘嚎,森白的牙齒顯得格外醒目;他看見吊死的老人在半空中飄**,還不忘對他擠出猙獰的笑臉;他看到蒼白如影子的老婦人從牆外無聲地飄進來,眼睛裏流出紅色的眼淚;他看到一副副白森森的手骨從地下探出,屈伸的五指間泛著磷光……
這一次的驚嚇感果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他真的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心髒卻越跳越快,仿佛要從嘴裏蹦出去一樣。與此同時,他有了一種過去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仿佛有什麽東西想要從體內脫離出去。
那是一種無法把握到實體的東西,根本找不到精確的存在部位,卻又好像隨時隨地都可以感知到。在模模糊糊之間,馮斯做出了決定:不管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麽,它想要脫離而出,就讓它出去,管他媽的後果是什麽。
如果這是我的靈魂,靈魂出竅就會掛掉,那就掛掉吧。反正也算是一種解脫。
更加支持他這種判斷的是,那種熟悉的由於“催化”他人附腦而產生的頭痛又出現了。這說明他的附腦在這樣的恐懼刺激下終於開始工作了。妙極了,馮斯想,在附腦的催化下,金剛的力量還會增強,會更快地把我推向極限。
那個無法把握的東西還在持續地發出脫離的信號,像是四肢想要離開身體,像是頭顱想要離開脖頸,像是精神想要離開肉體。馮斯不管不顧,用盡所有的意念推動著這種感覺。頭越來越疼痛,脫離感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具象化——他們聚集在了他全身的皮膚之下,躍躍欲動。
會把我的皮整個揭開麽?馮斯想著,但是管不了這麽多了。
衝出去吧……鑽出去吧……衝開一切阻撓吧……
猛然之間,腦子裏一陣劇痛,就像是有一根燒紅的釘子穿過顱腔直接釘進去了一樣。這疼痛超越了忍耐的極限,讓馮斯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
“啊!!!”馮斯撕心裂肺地慘叫著,仿佛把全身的力氣都凝聚在了這一聲尖銳的嘶吼中。與此同時,他好像隱隱聽到了咯噔一聲輕響,雖然聲音很輕,卻十分清晰。這聲音來自於他的頭顱裏。
那一刹那,充塞全身的驚悸消失了,頭顱裏的劇痛消失了,身體的疲勞和虛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熟悉的欣悅感,巨鼠曾經帶給過他的那種欣悅感。但這一次,這樣的快樂並非來自巨鼠,而是來自於他自己。
“你不需要那兩隻老鼠。你自己就是。”池蓮如是說。
馮斯隻覺得全身上下充滿活力。他輕快地跳下床,睜開眼睛,看到房間裏的鬼影全部消失無蹤,卻多了一層奇特的色彩。
一種宛如彩虹般的七彩的色澤,在空氣裏隱隱閃爍著。那種瑰麗而絢爛的色調,就像是被朝陽染成金色的雲彩,帶有一種強大的、無可阻擋的生命力。
馮斯怔怔地看著這動人心魄的顏色,麵頰上忽然流下了兩行熱淚。錯不了,這是他的蠹痕,屬於他自己的蠹痕,天選者的蠹痕。這層蠹痕從他的身上釋放而出,瞬間充滿了整個重症室,在他的蠹痕麵前,金剛所施加的幻覺就像脆弱的肥皂泡一樣,頃刻間消失無蹤。
天選者的附腦,終於覺醒了。
在這一片蠹痕中,馮斯感到自己的頭腦從來沒有那麽清晰澄明過,過往的思維死角似乎都被一把無形的巨錘狠狠砸成了碎片,與巨鼠有關的所有謎團開始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張密密的網,真相就在網的中央。
兀鷹組織的信仰……尼古拉·勒梅與《猶太人亞伯拉罕之書》……辟穀失敗活活餓死的喇嘛……瘋狂的歐洲人……劉鑫在雪山裏的遭遇……自己和曾煒在冰天雪地中的掙紮……吞沒雪山席卷天地的大洪水……
馮斯笑了起來。他拖著腳鏈,一步步地走到重症室門口。由於先前池慧在牆上轟出了兩個大洞,他不必再做出趴在地上的狼狽姿勢,也可以通過其中一個牆洞看到金剛。金剛渾身的毛幾乎都要豎起來了,在鐵籠子裏瑟瑟發抖,幽深的綠瞳裏充滿了恐懼。
對力量的恐懼,對比他更強大的敵人的恐懼。
“謝謝你,金剛。”馮斯衝著金剛揮手致意,“謝謝你幫我激發出了我的蠹痕。而我也終於弄明白了,巨鼠也好,媽媽也好,到底想要幹什麽。”
他平伸出自己的右手,閉上眼睛。附腦又開始劇痛,但這一次,是出自馮斯主動的操控。他沒有任何懷疑,沒有任何迷惘,用不可阻擋的信心在腦海裏描畫著一個具體的形象。蠹痕在閃光,周遭的一切仿佛也隨著這閃光而發生振動。空氣中隱隱有電光在流轉,隱約的轟鳴聲有如遙遠的天雷。
這就是答案,盡管還隻是第一步的答案,但我已經找到了解開這道題的第一步。無比重要的第一步,開啟未來的第一步,改變這顆星球命運的第一步。
當疼痛達到極致時,馮斯猛然間爆發出一聲怒吼,就像一個初上戰場的勇士終於射出了他的第一箭。然後他緩緩睜開眼睛,望向自己的手心,剛才還空空如也的手掌之上,此刻卻多了一樣東西。
一把帶著迷人的金屬色澤的鑰匙。它原本並不存在於這世間,卻隨著馮斯在大腦中的想象與描畫,最終化為實體,化為不可磨滅的物質。
它是馮斯憑空創造出來的。
這就是天選者蠹痕的秘密。
馮斯合攏五指,緊握著這把冰涼的鑰匙,心潮起伏。過了許久,他才蹲下身子,把鑰匙插進了腳鐐上的鎖孔,用力轉動。
喀當一聲,鎖打開了。
四、
一月一日的北京,陽光很好,而且沒有風。
在精神病院滿是荒草的院子中央,池慧躺在一張躺椅上,享受著溫暖的日光,似乎是把這間荒蕪的瘋人院當成了弗羅裏達的海灘。當馮斯的腳步聲從樓道裏傳出,並且越來越近的時候,他恍若不聞。直到馮斯已經走到了他身邊,他才緩緩地扭過頭來。
“看來,媽媽總是正確的,”池慧的語調裏充滿了遺憾,“我是多麽盼望著能親手給你收屍啊,可惜的是,媽媽還真說準了,你逃出來了。”
他的眼神倒是略有一絲好奇:“說說吧,你的蠹痕到底是什麽?能夠掙脫那麽粗重的腳鐐,看來力量不會太小。你是直接掙斷的,還是切割或者融化?不過也可能不是那樣的力量,而是……比如說變形?你是不是變成一隻耗子鑽出來的?”
馮斯靜靜地聽著池慧的聒噪,直到對方說完了,他才伸出手,把那把鑰匙遞給池慧。池慧接過來,一臉狐疑:“鑰匙?什麽玩意兒?”
“這是打開腳鐐的鑰匙。”馮斯說。
池慧更加莫名其妙,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開什麽玩笑?鑰匙明明還在我這兒……啊?不可能!這不可能!”
池慧一下子從躺椅上跳了起來,眼睛裏充滿了妒火。他在院子裏來回走了幾步,狠狠一腳踢飛了一塊石頭,又快步走回到馮斯身邊:“你騙我!這不可能!一定是那個姓魏的在房間裏偷偷藏了備用鑰匙,然後被你發現了……”
說到這裏,他卻忽然住口不說了。因為他發現馮斯已經閉上了眼睛,右手向前平伸,一道帶著彩虹般顏色的蠹痕散發出來。池慧下意識地向後連退數步,直到退出馮斯的蠹痕。他握緊了拳頭,看著蠹痕裏閃爍出雷電般的光芒,耳朵裏聽到陣陣又像雷聲又像海潮的奇響。
大約一分鍾後,馮斯攤開的手掌心上忽然爆發出一道極其耀眼的白光,刺得池慧幾乎睜不開眼睛,隻能伸手擋住麵部。白光消失後,他放下手掌,視線投向馮斯的手心,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這枚硬幣上,既沒有麵值也沒有花朵圖案,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幅圖:一個青年人斜靠在一張躺椅上。
躺椅上的那個人,就是池慧自己。
“也就是說,你現在可以憑空地創造出物質?任何東西都行?”池慧咬著牙問。
馮斯搖搖頭:“當然不行,我剛才在地下室已經試驗過了,越複雜的東西越消耗精神,我現在大概也就能做出鑰匙、硬幣這樣大小的東西。不過,我會學習,會讓我的蠹痕越來越強大的。”
“那可真是要恭喜你了。你總算開始像一個真正的天選者了。”池慧臉上的肌肉因為憤怒和不甘而扭曲。
“你如果想要揍我一頓出氣,請便,”馮斯鎮靜地說,“雖然我這個蠹痕相當的神奇,但在我能鍛煉到可以變出手槍之前,在你麵前仍然是個沙包。”
“沒有意義了,”池慧擺擺手,“媽媽不許我殺你,我就算揍你一頓又能怎麽樣?她還真是聰明……”
“黎微和魏崇義哪兒去了?”馮斯問。
“黎微已經走了,她留在這裏也沒有什麽用,”池慧說,“但我答應過她要摧毀守衛人世界,她遲早還會主動找我。至於魏崇義,倒是夠狡猾,看起來像根火柴棍一樣,居然能在我手底下逃走。”
“我會想辦法找他的,我還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馮斯說,“那麽,那兩位鼠兄呢?”
“我交給了有能力去研究它們的人。”池慧回答。
“你所說的這個人,應該就是之前串通魏崇義從救助站綁架流浪漢的那個守衛人,估計也是攛掇劉鑫給黎微移植附腦的人吧?”馮斯問。
池慧沒有說話,但馮斯從他的神情裏已經得到了答案。他追問說:“那個人是誰?是那個叫王璐的女人麽?”
池慧神情猶疑,還是沒有說話,馮斯正想再問,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不是王璐,是我。”
馮斯沒有轉身,過了好一會兒才長歎一聲:“我一直覺得,在我所認識的守衛人裏,你是最像正常人的一個。”
“守衛人的世界,永遠不可以常理度之。”身後的梁野淡淡地說。
這家農家樂的燒烤其實滋味一般,肉醃得偏鹹,似乎也不大新鮮,但馮斯仍然是一串接一串地往嘴裏塞,麵前的桌子上已經堆滿了竹簽。
“還要嗎?”梁野問。
“再來五串雞翅!”馮斯倒是毫不客氣。
終於,他吃飽喝足,滿意地擦了擦嘴,然後站起身來,開始扭腰做起了滑稽的運動。洗了澡換了幹淨衣服後,他倒是看起來人模狗樣,不複之前衣衫襤褸渾身髒臭的德行。
“剛吃飽了,小心闌尾炎。”梁野說。
“但是你還是找到了方向,”梁野說,“曆史上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天選者能達到這一步。”
“你早就知道我的蠹痕是這個效果,是嗎?”馮斯問。
梁野搖搖頭:“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一定能把它找出來。這樣的效果其實也出乎我的意料,它實在是比我想象的還要不可思議,比我想象的還要——變態。你是怎麽想到的?”
“我隻是想通了兩件事。”馮斯說。
“哪兩件?”
“第一件,劉鑫到底是怎麽在雪山裏存活下來的。”馮斯結束了伸展筋骨,又開始搖晃脖子,“所有人都在猜測,他是得到了巨鼠的幫助,學會了辟穀之術,這才僥幸不死的。但為了隱藏區區辟穀之術,他至於寧可身背吃人肉的惡名嗎?作為一個億萬富豪,辟穀術能給他帶來什麽樣的利益?全球巡展賣門票麽?抵得過他老老實實經營公司?”
“的確解釋不通。”梁野說。
“所以我才有另外一個方向的推測:如果劉鑫並沒有辟穀,而是就是靠吃了足夠的食物活下來的呢?”馮斯說,“在那樣一個雪山的山洞裏,食物從哪兒來?會不會就是巨鼠憑空創造出來的?”
梁野想了想:“確實是這樣,與其去想什麽高深的辟穀,倒不如從最簡單的思路出發:沒有餓死是因為吃了東西。那你想通的第二件事是什麽呢?”
“巨鼠曾經兩次把我帶入它製造的幻域,每次都把我放在極端危險的幻境裏,卻又並沒有直接殺死我。”馮斯說,“我兩次都陷入了絕境,但最後卻又得到了救援,我一直以為是它救了我,但現在我明白了,救了我的並不是它,而是我自己。”
他把自己兩次在幻域裏的經曆向梁野描述了一遍:“我以為帳篷和火盆是巨鼠給我的,我也以為那個熱氣球是巨鼠給我的,但事實上,都是我在意識不清醒的時刻,自己創造出來的。盡管那隻是幻域裏的創造,而並不是現實中的創造,卻已經意味著我的潛意識裏開始找到了蠹痕發揮的方式。”
“幻域裏的創造也已經非常不簡單了,”梁野說,“因為幻域是屬於創建者的領地,外人很難進行幹擾。”
“所以啊,我其實是在已經逼近真相時候做出了相反的錯誤判斷,”馮斯說,“我兩次在幻域裏創造出了我所需要的東西,卻偏偏當成是巨鼠的恩賜。幸好最後我終於想明白了。不過,那些歐洲人和巨鼠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就不清楚了,因為我缺失的信息太多。”
“隻要了解到了最大的秘密在於無中生有地創造物質,很多事情就比較容易想明白了,”梁野一笑,“我知道你對我意見很大,作為補償,我把我手裏的拚圖和你的拚圖湊一塊兒,送給你一個完整的真相,怎麽樣?”
梁野並沒有理會馮斯的譏刺。他的目光越過馮斯,看向院子的另一頭,在那裏,一個大概七八歲的小女孩正在玩耍。但她顯得腳步笨拙,表情也明顯不正常,馮斯隻回頭看了一眼,就明白這是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孩子。
“這樣的人生,真的有意義嗎?”梁野說,“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要被世界嫌棄,一生都要在旁人蔑視的眼光裏生存。她並沒有做錯什麽,但是她的腦子卻決定了一切。”
“她的腦子?”馮斯注意到了梁野的用詞。
“一直以來,四大家族都在各自研究著魔王的本質,而我最感興趣的,並不是附腦,而是普通的人腦。”梁野說,“魔王選擇了人類,就說明人腦一定有某些獨特的、附腦所不具備的特質。我認為,光研究附腦是沒用的。”
“所以你才會和魏崇義合作,你提供病人,魏崇義來實驗?”馮斯說,“用那些普通人的命。”
“是的,魏崇義那裏隻有很少數病人是正規途徑收治的,目的是掩人耳目,”梁野回答得沒有絲毫猶疑,“剩下基本都是我弄來的。我的目的就是研究人腦的極限。”
“你連一兩句冠冕堂皇的借口都不肯說啊……”馮斯歎息一聲,“我果然還是不懂得看人。那麽,你們采取的手段就是用金剛的蠹痕把他們逼瘋或者瘋上加瘋麽?”
“是的,我觀察到,重度精神病患者的思維活動可以對附腦產生一種微弱的擾動,反過來,附腦所釋放的精神力量,對於精神病人的影響,也比對普通人更強。你能想到點兒什麽嗎?”梁野說。
馮斯撓撓頭:“我能想到……我能想到……瘋子和怪物更相配?啊不對,你是想說西藏的那群瘋子!他們之所以都顯得瘋瘋癲癲,是因為他們受訓的方式就是要精神不正常!越不正常越能激發力量!體育館裏那個家夥,甚至對劉大少時間停止的大殺器都有輕微的抵抗能力。”
“就是這個道理。這樣一來,對於西藏家族的前後曆史,我們也大致可以得到一些拚板了,”梁野讚許地點點頭,“早年間的兀鷹組織,都是一群沒有附腦的普通人,但卻意外地發現了蟄伏在西藏的那兩隻巨鼠。它們的性質,大概介於魔仆和妖獸之間,不具備魔仆那種足以獨當一麵為魔王分憂的本領,但它們的蠹痕,卻有著任何魔仆都達不到的能力,那就是無中生有的製造物質,歐洲人們後來把它稱之為‘創造’。巨鼠可以自己創造,也可以幫助附腦足夠強大的人類創造,那可能是一種特殊的精神共鳴。”
“當然了,隻有極少數人才能通過不懈的修煉達到和巨鼠共鳴的境地,絕大多數人都不行。兀鷹組織全都是普通人,自然也是不能的,但他們那種獨特的精神修煉,卻能夠在巨鼠的蠹痕刺激下,體驗到一種極度的愉悅,令他們誤以為這是受到了天國的召喚。”
“你已經成功地激發出了你的蠹痕。那麽,在你第一次釋放蠹痕的時候,你有什麽樣不一樣的感覺?”梁野反問。
馮斯一呆:“不一樣的感覺?那時候就是頭痛啊,要說其他的感覺……嗯,好像是有什麽東西在體內拚命地往外竄。我雖然無法給那個東西定位,但就是一種很強烈的‘有東西在裏麵想要跑出去’的感覺,那種時候,簡直恨不得自己沒有皮膚……”
他驟然住口,麵色慘白。梁野拍拍他的肩膀:“明白了吧?當蠹痕第一次被激發的時候,所有人都會感受到有種東西想要往外衝。可是兀鷹根本沒有附腦,激發不出蠹痕,那隻是普通大腦的精神被巨鼠放大到極致後所產生的幻覺。所以,一旦他們修煉到那種可以和巨鼠完全共鳴的境地後,他們也會覺得體內有東西要衝出去,而且必須要把這種東西釋放出去才算圓滿……”
“所以他們才會用刀割掉身上的皮肉,掏出內髒,目的就是尋找那種釋放感。可惜的是,這樣做的唯一結果隻能是死亡。”馮斯搖頭歎息,“但是我還是不明白,他們隻是普通人,身體受創傷過重之後,應該很快就會死,為什麽在身體都成骨架的情況下還能繼續揮刀?”
“因為那時候,他們精神已經短暫地脫離了大腦,成為一種單獨的存在,就像靈魂出竅一樣。我不清楚這會不會成為你以後努力的方向,但你要記住這一點。”梁野陰沉地說。
馮斯打了個寒戰。
梁野繼續說:“兀鷹組織就這樣在巨鼠的身邊生存著。如同我剛才對你說的,他們的精神力量也可以反作用於巨鼠,讓巨鼠也得到某種益處,至少是有一定的快感,所以巨鼠也會盡量配合兀鷹。當兀鷹中的拔尖人物沉入修煉的高級階段時,很可能會陷入一種忘我的狀態,完全忘記吃喝,那樣他們會很快死亡,巨鼠為了維係他們的生命,很可能是直接在這些人的體內製造營養物質,維係他們的生命。但兀鷹並不明白這是巨鼠的暗中操作,卻誤以為自己掌握了辟穀的方法。所以,當身邊沒有巨鼠卻試圖表演辟穀的時候,當然就隻有活活餓死了。”
馮斯長出了一口氣:“追求虛幻而又死於虛幻,算是死得其所吧。那後來的歐洲人又是怎麽回事呢?”
“雖然我也沒有親眼見過《猶太人亞伯拉罕之書》,但我相信,那本書上所記錄的,基本都是有意為之的胡扯。”梁野說,“真正的秘密,可能就是那些胡扯當中摻雜的密碼文字,講述巨鼠的真相。而這本書碰巧被尼古拉·勒梅得到了。勒梅可能是個天生擁有附腦的人,附腦的力量早就讓他意識到自己和旁人不同,《亞伯拉罕之書》讓他堅定地下定了決心,要去西藏尋找自己的根源。於是他離開法國去了西藏,成功找到了巨鼠,並且很幸運地讓自己的附腦和巨鼠產生共鳴——他製造出了金子。”
“這個家族就這樣一直在西藏生存著,牢牢固守著巨鼠的秘密,直到近現代的時候發生了一些變故。這些變故究竟是如何產生的,現在我還不知道,但結果很清晰:一個普通人,美國人哈德利,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竟然得到了兩隻巨鼠。但在離開西藏之前,其中的雌鼠逃亡了,躲藏到劉鑫後來遭遇雪崩的那座雪山裏。而由於遭到了不明身份的敵人的追殺,哈德利來到內地後,也把雄鼠交給了魏崇義保管。”
“但是魏崇義背叛了哈德利……這事兒和你有關嗎?”馮斯插嘴問道。
梁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再往後,劉鑫的登山隊遭遇雪崩,其他人都死了,劉鑫卻意外地在那裏發現了藏匿的雌鼠。雌鼠可能是想借助劉鑫的力量帶它離開去尋找自己的配偶,所以憑空創造出食物,挽救了劉鑫的性命。當時他的精神受到了巨鼠蠹痕的感染,體會了一種吸毒一樣無法擺脫的快感,在那種快感的誤導下,他以為食物是自己創造出來的。能創造食物,當然也有可能創造其他的東西,比如貴重金屬,這樣的能力是無價之寶。所以劉鑫才寧可被誤解為吃人肉,也要保守這個秘密。但他沒有想到,他遇上了一直苦苦尋找這隻雌鼠的哈德利,哈德利從他手裏偷走了雌鼠,讓他的夢想瞬間成空。”
馮斯哼了一聲:“所以回到城市之後,他開始瘋狂地尋找重新找到這種感覺的方法。在找尋的過程中,他遇上了你。這樣一個曾經和巨鼠親密接觸過的人,你自然不會放過了,拿他的女朋友做做實驗什麽的也是順理成章了。”
梁野聳聳肩:“我並不知道黎微是你的前女友。當然,即便知道,我的決定也不會改。”
馮斯氣得笑了起來。但他也清楚,指責梁野也沒有什麽用。麵對這樣一個虎狼一樣的世界,指望著其中某個人可能是個“好人”,無異於與虎謀皮。
“後麵的事情也不用你講了,黎微跟我說過了,”馮斯說,“劉鑫一直想要重新找到那種創造物質的方法,或許是花錢從西藏收買到了兀鷹的修煉方式。然而那種方式隻能帶來虛假的快感,並且快感的終極是死亡,倒是苦了正好選在那天去敲詐他的小報記者。而他的死亡方式通過網絡很快被西藏的歐洲人知道了,他們從中間嗅出了點味道,終於派人進入了內地。”
馮斯哈哈一笑:“結果他們沒有找到巨鼠,倒是給了一幫猥瑣男在女生麵前逞英雄的機會。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不知道你聽沒聽說過一年多前,有一些曾經去往西藏科考的專家離奇地連續死亡?”
“我知道那件事,殺死他們的是林氏家族的人。”梁野說。
這個回答讓馮斯感到意外:“林靜橦的手下?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批專家入藏科考的時間,正好和劉鑫登山的時間重合了,事實上,他們所遭遇的地震,正是那場雪崩的誘因。當巨鼠被劉鑫發現時,它的力量引發了野鼠的大騷亂,這樣的騷亂無意間被林氏家族在藏區的人所發現。”
“而老鼠的騷亂,正是巨鼠活動的一個重要標誌,所以不隻是林氏家族,歐洲人也被吸引過去了,雙方展開了一場廝殺,碰巧被科考隊目擊。科考隊被這些人不同尋常的力量嚇壞了,趕緊撤離,但林氏家族並不希望他們把這件事說出去,所以就……”
“果然是為了滅口。”馮斯喃喃地說,回想起了先前兩次看到的群鼠**,“那麽,後來哈德利的死,也是巨鼠搗的鬼吧?”
“哈德利這個人身上有很多謎團,所以他是怎麽死的我們也隻能瞎猜了,”梁野說,“我想,哈德利應該是掌握了某種可以抑製巨鼠的蠹痕發揮效用的藥物或者礦物,這才能一直把巨鼠帶在身邊。但是你的闖入可能激發了它的力量,所以它終於侵入了哈德利的精神,引誘哈德利自己殺死了自己,算是解決了一個心腹大患。”
馮斯哀聲歎息:“可憐我就成了殺害他的嫌疑犯了。另外,如果我還想問魏崇義到底是什麽人、現在在哪裏,你多半不會告訴我了吧?”
“他是我很重要的棋子,”梁野說,“也許以後你會知道他存在的意義,但是現在,不行。”
馮斯伸了個懶腰:“謝謝,起碼能告訴我的你都說了。接下來,我可以蹭你的車回學校嗎?”
梁野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我還以為你會破口大罵我一頓什麽的呢。說起來,在開發出自己的蠹痕後,我覺得你好像有了一些變化。”
“因為我做出了某些決定,”馮斯笑得很燦爛,“我覺得,我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內心所想,也明白了未來需要幹什麽。此外,我還想到了一些比天選者本身還重要的事情。”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我爆發出蠹痕的誘因,其實沒有別的,就是金剛不斷對我施加的恐懼,”馮斯說,“當我故意順應它的精神攻擊,讓自己陷入一種幾乎要被活活嚇死的境地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腦子裏好像有什麽開關響了一下,然後,蠹痕就出現了。”
“我不太明白你想說什麽。”梁野說。
“我想說的是,既然天選者的精神和魔王有密切的聯係,那麽,我身上的某些特質,或許也在魔王身上有所對應。既然恐懼是開啟我蠹痕的誘因,或許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假設:魔王在這個世界上所做的一切種種的源頭,就是因為恐懼。”
“因為恐懼?”梁野眉頭緊皺。
“這隻是一個猜想,但是,希望能對你們有所啟發。”
梁野沉默了一陣子:“恐懼……魔王的恐懼?我會認真研究你所說的這一切的。在帶你回市區之前,我還有一個請求。”
“大哥,你說話這麽客氣我會不習慣的!”馮斯翻翻白眼,“你想要我幹什麽?”
梁野的神情有些肅然:“我想再看一下你的蠹痕。天選者的蠹痕。”
馮斯歎了口氣,慢慢走到院子的中央。天氣有些變化,先前還燦爛耀眼的陽光被厚厚的雲層遮擋住了,天地間一片陰霾晦暗。
大概是受到了梁野的關照,這家農家樂的老板和老板娘在上完菜之後就一直沒有出現在院子裏,現在這裏除了馮斯和梁野外,隻有那個弱智的小女孩。她絲毫沒有在意這兩個陌生人的舉動,自顧自地在地上玩著幾塊小石頭,不時發出嘶啞難聽的笑聲。
馮斯閉上眼睛,除了微微的風聲之外,隻能聽到小女孩的笑聲。這是一個寂靜之冬。他忽然想到,在他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曾經跟著家屬院的半大小孩們一起,圍住院裏一個弱智的小男孩,取笑他,向他吐唾沫,扔小石子砸他。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甚至連哭都不會,隻有呆呆地站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喊著媽媽。
後來池蓮狠狠地訓斥了他一頓,這是馮斯記憶裏屈指可數的幾次母親對他發火。他還牢牢記得當時池蓮是怎麽說的。
“人活在世上,誰都有自己的苦難!”池蓮用少見的高亢語調對馮斯說,“取笑弱者的人,總有一天會被當成弱者取笑!”
現在想起來,媽媽說得多麽有道理啊!馮斯感慨著。可惜的是,生存在這個荒謬的世界裏,好聽的道理總是不管用的。弱者永遠是被欺侮的,唯一的活路就是變強,不斷地變強,成為強者,成為更強者……
雖然我已經不再猶豫,但總是難免懷念。懷念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歲月,懷念那段再也不屬於我的人生。
華美的七彩蠹痕中,天選者攤開手掌,向梁野展示著他所創造出來的物品。那是一張嶄新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們頭碰著頭摟抱在一起,一張張笑靨就像春天裏芬芳的野花。
“真希望這是現實的生活,而不僅僅是一張虛假的照片。”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