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雪夜

一、

十一月的拉薩並不是太寒冷,走在陽光下還會感覺有點熱,不過這依然不是旅遊旺季。蜂擁而至尋找心靈淨化的文藝青年比起之前的月份還是減少了許多,幾條主要的旅遊街道總算不那麽擠了。

林靜橦邁著優雅的步伐走進一家著名的藏式風情酒吧。盡管是旅遊淡季,酒吧裏的人依然不少,她左顧右盼了一陣子,發現臨窗的座位都已經被占據了,隻好在酒吧中央找了張空桌坐下。

“我等人,稍晚一些點單。”她對迎上來的服務員說。

服務員點點頭,很快給她送來一杯白開水。林靜橦信手拿過放在一旁書架上的一摞雜誌,隨意地翻看起來。臨近年底,正好有一家時尚雜誌推出了明年的全年星座運程,林靜橦翻到這個欄目,對照著自己的星座。

“真沒想到您這樣的人也會相信星座啊,小姐。”身旁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

“就算不相信,星座和塔羅也是社交領域的時尚話題,多掌握一些談資總沒有壞處。”林靜橦說著,放下了雜誌,麵帶微笑地抬起頭來,“還有我早說過了別叫我小姐。小姐現在是罵人的話嘛。”

站在桌子邊上的是一個紅臉膛的精壯漢子,有著一張輪廓分明的武勇麵孔和一雙如鷹般銳利的眼睛,看年紀並不比林靜橦大多少,但顯得飽經風霜,和林靜橦白皙細膩的肌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臉型並不像藏人,卻和藏人一樣曬得黑裏透紅,看來在西藏已經呆了很長時間了。

林靜橦站起身來,張開雙臂,似乎是想要給紅臉漢子一個擁抱;紅臉漢子卻搶先伸出右手。林靜橦愣了愣,嘴角泛起一絲微微的苦笑,放下了左手,右手和對方握在了一起。兩人的手稍稍接觸後,紅臉漢子就很快抽回手,先替林靜通扶住椅子,等她坐下後,自己再在對麵坐下。

“邵澄,你打算一輩子稱呼我‘小姐’,一輩子就這麽禮貌而冷淡地對待我嗎?”招呼服務員點完單之後,林靜橦問。

“身份所在,談不上什麽冷淡的。”名叫邵澄的漢子淡淡地回答說。

林靜橦擺擺手:“算了,不提這茬了。既然你心裏還有芥蒂,我們就談公事吧。你確定那個黑暗家族又重新出現了麽?”

“在見到真人之前,我不能確定,”邵澄說,“但是我在西藏待了十年,從來沒有遇到過妖獸複蘇,今年這是頭一次。妖獸複蘇是一種危險的信號,可能預示著某些巨大力量的覺醒。”

林靜橦點點頭:“妖獸複蘇的確是不大妙的征兆,往往意味著一些強大魔仆的覺醒。不過西藏的這一支黑暗家族,恐怕比魔仆還要危險,因為他們全都是瘋子。邵澄,明天你就離開拉薩,回內地去吧。”

“你擔心我會死?”邵澄問。

“於公而言,你是家族唯一一個還具備實力的成員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家族折損實力;”林靜橦抬頭望著邵澄,“於私而言……我無論如何不想你死。這件事情,已經不是我們家族的力量能夠扭轉的了,保存實力為上吧。”

“我明白,其實你是想讓四大家族的人去和這個未知的力量火並,然後我們坐收漁利。你還是那麽倔強,總是不願意放棄啊。”邵澄輕笑一聲,“而且我可以肯定,如果我離開西藏,你就會留在這裏,因為我現在不再是家族裏唯一能打的人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力量的變化麽?你移植了新的附腦吧?”

林靜橦默默地點點頭,邵澄的目光裏瞬間流露出一種憐惜和心痛,但這目光一閃而逝。他再開口時,語氣依然平淡無波瀾:“你自己做出的選擇,旁人無權置喙。現在你已經比我還強了,人又那麽機警,留在這裏,或許用處比我大吧。”

林靜橦依然沒有做聲。服務員送來了飲料,邵澄看著林靜橦麵前的咖啡,再看看擺在自己麵前的酥油茶,笑了起來:“到了西藏還喝咖啡,你果然是一個不喜歡改變的人,我還記得你剛回國的時候怎麽都吃不慣中餐,寧可啃漢堡。但是這樣的你,卻願意冒著生命危險給自己植入第二個附腦。”

“我這是為了家族。”林靜橦輕聲說。

“在我麵前何必說謊呢?”邵澄喝了一大口酥油茶,再順手拈起一坨糌粑,“家族對你當然很重要,卻並沒有重要到可以讓你豁出命去維護的地步。你隻是為了他,對吧?”

“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林靜橦神色黯然。

“那就換個話題吧。你和那個姓路的,打算什麽時候完婚?”邵澄說到“姓路的”三個字時,目光裏隱隱有一絲恨意。

“邵澄,我們那麽久沒有見啦,一見麵你就一定要提那些讓你我都不痛快的事麽?”林靜橦的語聲裏隱隱含有一絲懇求。

邵澄擺了擺手:“算了,都不提了。一切既然已經發生,就讓它們走在自己的軌道上好了。你多保重,小姐,我先走了。”

他站起身來,大踏步離開了酒吧。林靜橦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窗外的高原陽光照射進來,咖啡的熱氣嫋嫋蒸騰。

在林靜橦和邵澄談話的過程中,坐在兩人鄰桌的客人一直在靜悄悄地用耳機聽著音樂。這是一個十六七歲的藏族少女,有著健康的古銅膚色和紅撲撲的臉蛋,雖然沒有出聲,但身體一直隨著耳機裏傳出來的流行音樂的節拍左右搖晃,一副十分陶醉的樣子。

邵澄走後大約兩三分鍾,她摘下耳機,把隨身物品收拾好,也準備離開。但她還沒有站起身來,擺在身前的一把用來吃蛋糕的金屬叉子突然憑空移動起來,尖頭微微上翹,對準了她的心髒。

少女愣了愣,隨即苦笑一聲:“林小姐,果然還是瞞不過你。”

“你不該故作姿態地放大音樂聲音,那樣你就不得不提升精神力量來侵入我們的蠹痕防護罩進行偷聽,自然會被我捕捉到。”林靜橦回答。

“但是一般人是捕捉不到我的蠹痕的,這說明那個傳言是真的:你移植了附腦,極大地提升了能力。”少女雖然被林靜橦識破,但似乎一點也不緊張。

“你不必偽裝了,你早就知道我的新附腦並不是傳言,”林靜橦淡淡地一笑,“你以為我猜不到你是路晗衣的手下麽?”

少女的笑容一僵。她端起麵前的酥油茶碗喝了一口,放下碗時,表情又恢複了平靜:“他不放心自己的未婚妻,這也很正常嘛。”

“他是不放心自己的未婚妻和他搗亂吧?”林靜橦抬手捋了一下自己的頭發。伴隨著這個優雅的動作,另一件毫不優雅的事情也同時發生:那把不鏽鋼叉子倏地飛出,結結實實地紮進了少女的腰際。

少女臉上現出痛楚的表情,卻極力忍著痛,沒有叫出聲來。她不聲不響地拔出叉子,用手捂住傷口,鮮血慢慢從指縫間流了出來。

“這隻是一點小小的教訓,”林靜橦若無其事地說,“現在,馬上離開這裏,離開拉薩。在我離開拉薩之前,如果再讓我見到你,就不會是這麽一丁點皮外傷了。”

“你這麽做,就是公開向路氏家族叫板,你考慮清楚後果了麽?”少女咬著牙問,“你們一直固守著當初家族分裂的秘密,對聯姻的路家都不肯透露,我們已經很不高興了。”

“最多不過讓路晗衣來幹掉我,”林靜橦一臉的冷漠,“親手殺掉自己的未婚妻,也算是守衛人世界裏的一段佳話。”

少女不敢再多說,捂著傷口咬牙離開。一直到她離開了酒吧,林靜橦的臉上才慢慢現出一種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憂鬱。

二、

“盡量躲在我背後,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跑出蠹痕的圈子。”梁野對關雪櫻說。

關雪櫻點了點頭,梁野又說:“如果我不敵,你想法子自己逃,雖然希望微茫,總得試試。但千萬別試圖幫我,你幫不上忙,隻能拖後腿。”

關雪櫻又點點頭表示明白,心裏想著,按照馮斯的說法,梁野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四個守衛人之一。可看他如臨大敵的態勢,來的難道比他還能打?

她聽話地向後退了幾步,縮到了這個房間的角落裏。緊跟著她的耳朵裏就聽到了一些奇怪的撞擊聲,像是有人在鑿牆。

嘩啦一陣巨響,對麵的牆壁上突然間破了一個大洞,從洞裏鑽出一個人影來。塵埃散盡,關雪櫻看清楚了對方的身形麵容,不覺感到大大的意外。

在她的想象中,能讓梁野都感到緊張的敵人,就算不是三頭六臂,也一定是麵目猙獰可怖,就像範量宇那樣。但現在站在她麵前的,卻全然不是那麽回事。

——這個破牆而入的敵人,赫然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身材矮小,滿麵皺紋,穿著老式的布棉襖和一雙黑色布鞋,棉襖上還有幾處打著補丁。老太太的手裏拄著一根樣式古舊的拐杖,走起路來顫巍巍的,看起來活脫脫像是從陳年的家族黑白相片裏走出來的老祖母。

“多俊的小夥子,不負其名,不負其名!”老太太微微眯縫著眼,細細打量著梁野,那副表情還真像一個慈祥的老祖母打量家族裏的小後生。梁野麵無表情,目光炯炯地和她對視著。

“就是眼神太冷了……”老太太微微歎息,“人不能活得太冷太硬,剛者易折喲。”

梁野依舊沒有回答。老太太把目光轉向關雪櫻,眼神裏多了幾分喜愛:“這小姑娘,長得太水靈了,可真不像是從大山裏出來的。不容易。不會說話不要緊,你那雙眼睛就能說話。”

關雪櫻臉上微微一紅,隻覺得被誇得很是受用,心裏覺得這個眼前的這個老婆婆似乎不大像壞人。但這位不像壞人的老太太下一句話立刻讓她嚇得渾身一激靈。

“這麽可愛的小姑娘,真是不忍心把你的腦袋切開去研究你的腦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老太太的口吻活像是在講述著洗衣做飯帶孩子的家庭瑣事。

“你果然是胡姥姥,”梁野哼了一聲,“這麽多年來,被你殘害過的孩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你找到附腦的本原了嗎?”

胡姥姥歎了口氣:“進展不多,但總算有那麽一丁點。小孩子的附腦受大腦控製還比較淺,總比研究成年人的要好一些。”

關雪櫻這才聽明白,原來這個看似慈和的老婦人,一直在幹著殘殺兒童以研究附腦的勾當。從她和梁野的對話,關雪櫻大致能猜到,這位胡姥姥認為附腦的成長會受到人腦的抑製,所以才會從小孩子著手,去探求附腦的“本原”。

何其殘忍!關雪櫻打了個寒戰。她再次確認了這一點:守衛人世界裏全都是怪物,不可以常理度之。

梁野仿佛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不要把她當做守衛人。她不屬於守衛人,而是黑暗家族的一員,是為數不多的在我們手裏留有資料的黑暗族群。據我所知,胡姥姥畢生的夢想就是複活魔王,成為魔王的仆從。至於理由麽,倒也很簡單,黑暗家族裏的人,大多覺得自己不能算‘人’。他們覺得,由於附腦的緣故,他們從血緣上講和魔王更親近。”

胡姥姥嘿嘿笑了起來:“年輕人啊,看問題就是不夠長遠不夠深入。這不是生物學上的問題,而是社會學上的問題。別提附腦是生長在我們的顱腔內的,就算它是一塊嵌進去的電腦芯片,可以隨時拔出來,我們也不會被普通人當成同類看待。不過現在沒時間掰扯這些啦,來吧,孩子,讓我看看你的力量。”

梁野看著她:“你我這一戰在所難免,但在此之前,能不能先讓我提幾個問題。”

“當然可以。這個地下室原本是大學廢棄的地下實驗室,你拖延時間也不會有別人找到這裏。”胡姥姥顯得有恃無恐,“何況以我對你家族的了解,除了你之外,其他高手都不在附近,那些沒用的人,來了也隻是徒送性命。”

“你倒是調查的很清楚,”梁野哼了一聲,“我想先問問這些蟑螂的事情。”

“蟑螂?”胡姥姥略微顯得有些意外。

梁野抬腳踢了一下遍布地麵的蟑螂屍灰:“那些蟑螂的出現,非同小可,背後一定有特殊的目的。那樣的蟑螂群,雖然視覺上很駭人,攻擊效率卻極端低下,而且不好控製,比起那種魔化過的魔蟲相去甚遠。如果真的隻是為了對付關雪櫻,沒必要動用它們;要對付我這樣的人,又遠遠不夠看。你不是傻子,你們家族的人也不是傻子,為什麽會派這樣的人來這裏?而你們又為了什麽甘冒被看出破綻的危險,先利用大學宿舍來做實驗?”

“聽起來,你好像已經有了答案了?”胡姥姥依舊和藹可親地笑著。

“你已經有將近二十年沒有親自出來走動了,現在你既然現身,肯定是足以震驚整個守衛人世界的大事,那我就來猜一猜吧。”梁野目光炯炯,“來抓關雪櫻,隻是你的目的之一,另一個目的比關雪櫻還重要,那也是這些蟑螂出現的原因。”

“哦?不妨說說看。”胡姥姥不置可否。

“蟑螂是用來鑽縫的,”梁野說,“鑽地縫。你們把這些蟑螂帶到這裏來,是為了用它們找東西,找某些可能藏得很深、人類難以尋找的東西。”

胡姥姥輕輕搖頭:“年輕人啊年輕人,知道得太多不是什麽好事。”

“這倒不要緊,不管我知不知道這件事,今天你我也隻有一個能活著離開。”梁野淡淡地回答,籠罩在身畔的紅色蠹痕顏色愈發加深。

關雪櫻緊張地看著這一切。她已經有了一些蠹痕的初步知識,但此刻卻發現一件怪事:胡姥姥的蠹痕沒有顏色。

她揉了揉眼睛仔細看去,果然隻能看到梁野紅色的蠹痕,卻看不到胡姥姥身畔的空氣有什麽顏色改變。正在不解,梁野身前忽然響起一聲悶響,然後他的身體向後退出了一步,不過步履依舊穩健。

緊跟著又是幾聲連續的響動,梁野不斷地後退,好像是有什麽看不見的力量在撞擊他。雖然身在梁野的蠹痕範圍內,關雪櫻也感到了一陣難以形容的震動,那種震動並不是來自地麵,而好像是直接來自於空氣,讓她無所逃遁,隻覺得耳朵裏嗡嗡作響。她趕忙伸手捂住耳朵,但絲毫用處也沒有。這種震顫完全無法阻擋,讓她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惡心感。

梁野應該會更難受吧?關雪櫻想,這種時候,我更不能讓他分心。她靠著牆坐在地上,強行抑製著那種惡心感,並且開始慶幸自己是一個啞巴,不管怎麽難受,都沒法哼一聲。

“盡量忍著點兒,”梁野頭也不回地說,“一般而言,蠹痕之間可以相互抵消防禦,除非是被徹底擊破。但胡姥姥的蠹痕與眾不同,能形成一種強大的撞擊力量,與他人的蠹痕碰撞後,可以造成空間內部的震**。很多和她對戰的人,蠹痕並沒有被攻破,都是神經經受不住那種震**的刺激而死去的。”

關雪櫻似懂非懂,但大致明白梁野的意思:胡姥姥的蠹痕防不住。她無法可想,隻能繼續強忍。好在她一向性情堅韌,權當是自己正在發高燒頭疼,或者在被父親關鎖胖揍。

胡姥姥的蠹痕依然沒有顏色,但和梁野的紅色蠹痕一次次碰撞之後,空氣裏開始有升騰的白色蒸汽出現。梁野也不斷地進行反擊,足以熔煉鋼鐵的烈焰一次次噴薄而出,盡管都被對方無形的防禦所擋住,卻也逼得胡姥姥一步步後退拉開距離。

“真是不簡單啊,小梁子,”胡姥姥的語聲裏充滿讚賞,“還從來沒有哪個年輕人能夠逼得我後退那麽多步,後生可畏。不過,你又要對付我,又要分心保護小姑娘,以免她被你自己的火焰燒成灰燼,還能支持多久呢?”

的確,胡姥姥這樣的勁敵迫使梁野使出了全力,灼熱的火焰將這個地下室的溫度大大提升,大概已經和煉鋼廠的熔鑄車間差不多了。他不得不時時關注著關雪櫻,將她嚴密保護在蠹痕範圍內,否則稍有疏漏就可能使關雪櫻遭受嚴重的燒傷。梁野向胡姥姥提出了幾次挑戰,試圖把對戰轉化到用蠹痕創建的虛幻領域中去,那樣至少空間廣大,不至於讓超高的溫度聚集,可以減少對關雪櫻的傷害。

但胡姥姥拒絕了。這個看起來慈祥親切的老人,敏感地察覺到了自己的優勢所在,絕不願意行這個方便。梁野隻能繼續維係著保護關雪櫻的蠹痕,這讓他要多損耗不少的精力。

雙方的蠹痕持續碰撞著,由最初的悶響變得越來越響亮,波及範圍也越來越大,那種震**的力量傳開去,竟然讓牆壁上也出現了一道道的蛛網狀的裂痕。身在蠹痕內的關雪櫻雖然不會受到直接的傷害,但在劇烈的震**之下,仍然感到頭痛欲裂,甚至於連鼻血都流了出來。她掏出一包紙巾,塞住鼻孔,盡管自己不能說話發聲,也仍然小心地注意著不讓肢體的伸展發出絲毫聲音,用這種方式倔強地死守著尊嚴,爭取不讓梁野分心。

然而梁野還是不可能不分心。關雪櫻並不明白自己的價值到底在哪裏,但她可以看出來,至少在梁野眼中她至關重要。在和胡姥姥的無形撞擊中,梁野的身體也受到了巨大的衝擊,但他仍然全力照護著關雪櫻。

房間的空氣開始形成龍卷風一樣的渦流,發出尖銳的嘯叫聲,蠹痕的撞擊每一次都能蹦出耀目的電光。梁野始終麵無表情,時而前進兩步,時而又後退。看上去,他處於明顯的劣勢,但他的蠹痕就像一道古老而堅固的石牆,看似搖搖欲墜,卻始終挺立不倒。

反倒是胡姥姥的神情變得不再輕鬆。她在地上盤膝坐下,雙手握著拐杖,眼神裏漸漸透出凶殘的殺意,滿是皺紋的麵孔顯得扭曲而猙獰。而隨著她姿勢的變換,先前讓關雪櫻擔心會不會把整個房間吹塌的風暴也減小了聲勢。

這才是她的本來麵目吧?關雪櫻想。而她也看出來了,胡姥姥似乎是中了梁野的算計。從胡姥姥還沒有現身開始,他就不斷地示弱,不斷向自己說明胡姥姥有多麽可怕,大概是他那張臉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說謊使詐的人,老奸巨猾的胡姥姥居然真的被他蒙騙、起了輕敵之心。她一上來試探了幾下之後,就開始迅速提升力量,試圖一通猛攻快速解決掉梁野,對方的左支右絀更顯出這個戰術的正確性。不料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梁野雖然一步步被逼退,一步步縮小蠹痕範圍以自保,卻始終沒有受到真正的傷害,反而越來越顯得氣力悠長。

可見每一個人都有兩麵,關雪櫻在滿眼金星的暈暈乎乎中想。和大多數人的觀點相仿,在守衛人四大高手裏,範量宇太凶殘暴戾,王璐太陰險狡詐,路晗衣太心機深沉,好像隻有梁野能讓人稍微感到一點放心,或者說,比較接近一個正常人。現在她算是明白了,在那樣一個世界裏,哪裏存在什麽“正常人”?每一個人都必須要比狼更凶狠,比狐狸更狡詐,才有可能活下來。

梁野依然麵無表情,無論戰況處於優勢還是劣勢,似乎都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心理波動。又或者,他明白胡姥姥絕不會那麽容易就敗北。

果然,當胡姥姥轉換為坐姿後,她的蠹痕慢慢發生了變化,開始出現了顏色。那種顏色也極淡,是一種不太明顯的鉛灰色,但總算可以被肉眼辨識出來了。當這種鉛灰色彌漫開之後,關雪櫻驚奇地發現,那種無處不在無法避開的震**眩暈消失了。她搖晃了一下腦袋,確認了這一點,正在不解,梁野已經開口說話了。

“你已經擁有了那麽強的附腦,還要移植第二個,真是人老心不老啊。”梁野冷冷地說。

“強者永無止境,不做好準備,隨時都可能被拍扁的。”胡姥姥依然坐在地上,眼瞳裏多了幾分奇異的金色,看上去相當駭人。

“聽你的口氣,你已經預料到了所謂的新的強者會出現了?”梁野問,“是西藏的那一支嗎?”

“我不必回答這個問題,”胡姥姥輕輕一笑,“因為你馬上就是死人了。”

隨著這句話,她雙目中的金色猛然變濃變亮,就像燃燒的火焰一樣熾亮奪目。緊跟著,金色發生了變化,瞬間轉變為幽藍色。

當幽藍色的光芒從胡姥姥眼中亮起時,這個空房間裏的空氣立即產生了改變,先前梁野的烈焰所造成的高溫在短短半分鍾內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骨的寒流。暖氣管道的外麵布上了一層白霜,繼而結冰。

胡姥姥的第二個附腦,釋放出的是令萬物凍結的寒冷的蠹痕。它完全消解了梁野的火焰之力,並且反過來控製了局麵。

“這隻是一個巧合,並不是我故意想要針對你,”占據優勢之後,胡姥姥的語調又變得和緩慈祥,“我有些時候發現,冷比熱好,柔和比暴力好。”

“這樣的超低溫,也能算得上柔和嗎?”梁野哼了一聲。

“至少能給你留個全屍,這已經夠溫柔了吧?”胡姥姥說,“如果我被你的烈焰所殺,那可會化為焦炭甚至灰飛煙滅呢。”

梁野不再說話,隻是重新縮小了蠹痕的範圍。關雪櫻看出來了,這樣的低溫似乎正好是梁野火焰的克星。或者說,高低溫之間原本應當是相互克製的,但是現在,似乎胡姥姥的蠹痕比梁野強出很多,令梁野完全被壓製住了。而且,這一次是真正的被壓製,和先前的故意示弱並不一樣。

好在梁野也算身經百戰,劣勢下依然鎮定。他把關雪櫻招呼到身後,將蠹痕的範圍壓縮到最小以便減少消耗。這個地下房間裏此刻有如冰窟一般,白霧彌漫,除了梁野的紅色蠹痕所照拂的這一個小小的區域,其他地方的所有物體都已經被凍結了。金屬的管道在之前的高溫侵襲後又遭遇驟冷,紛紛斷裂,發出刺耳的聲響。

“看來她不但移植了附腦,而且采用了最新的技術,”梁野對關雪櫻說,“在這種技術中,附腦會部分侵蝕大腦,對人的心智產生更加嚴重的幹擾,甚至會讓人發瘋而死。但隻要僥幸成功,就會大大地提升蠹痕的力量。這個老太婆,還真是拚命呢。”

胡姥姥在蠹痕的撞擊聲中依然聽到了梁野的話。她歎了口氣:“我已經是半截身子放在棺材裏的人了,多活幾天,少活幾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我們這樣的人未來能找到活路。”

“我們難道不是一直都有活路的麽?”梁野說。

“很快就將沒有了。”胡姥姥的語聲裏隱隱含有一點淒涼,視線有意無意地從關雪櫻身上掃過。

梁野眉頭微皺,關雪櫻也從胡姥姥的目光裏看出了一些別樣的味道。她禁不住想,即將斷絕守衛人活路的人,難道是我嗎?

我到底是誰?我到底能做什麽?

三、

“這個人是我的祖父。”

說完這句話之後,馮斯把手機往桌上一扔,然後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麵色陰沉。

黎微拿起手機,看了看上麵的圖片:“嗯,這個孩子的臉的確像是你爸爸。這個老頭就沒見過了。說起來,好像真的沒聽你提起過你爺爺奶奶那一輩的事情。”

她把手機屏幕轉向劉豈凡:“你確定就是這個人?不會認錯?”

劉豈凡很肯定地點點頭:“就是這張臉,絕對不會認錯的。雖然這幾年他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麵前,但他的臉我不會忘記。”

“那就有點奇怪了,”黎微說,“這張照片至少也得是快三十年前的了吧?照片上馮斯的爺爺是中年人。而你,不過是幾年前見到他,為什麽還是中年人?”

劉豈凡一愣:“你不提,我還真沒注意到。是啊,他和我幾年前遇到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那麽多年了為什麽半點都沒有變老?”

“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基因變異,或者找到了秦始皇的長生不老藥,那就隻有一種解釋了——他也是個守衛人,這種不會變老的特殊能力,是附腦帶來的效果。”馮斯說。

他雙手手指交叉放在腦後,靠在椅背上,眼神裏頗有幾分茫然。黎微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怎麽了?既然你經曆過那麽多事,應該能想到你爺爺不會是一個普通人。”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也早就猜測過他也是一個守衛人,所以我才會更加想不通,”馮斯說,“他是守衛人,我是個廢物天選者,那家在我們中間的我爸爸,為什麽隻是個什麽特殊能力都沒有的普通人?”

“你確定他隻是普通人?”黎微問。

“他如果不是普通人,也就不會在我麵前被一個普通人殺死了。”馮斯輕聲說。

黎微看著他,欲言又止。馮斯轉向劉豈凡:“劉兄,雖然你說你在這個家族裏完全屬於邊緣人,但無論如何,總算是呆了那麽多年,好賴也至少知道那麽一點點。能不能麻煩你把你生活中的一切都告訴我,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

劉豈凡淒然一下:“我的生活……再沒有比那更單調的了,所以,每一個細節都重複了千百遍,倒是絕對不會忘。”

按照劉豈凡的描述,他的生活果然單調乏味到了極點。在被抓之後,他反複接受了十餘次腦部手術,先後三次處於瀕死邊緣,但都頑強地活了過來。在結束了最後一次手術之後,劉豈凡的附腦開始被激活,逐步產生了操控時間流逝的能力。

當能力逐漸被開發出來之後,在他的身邊,始終有不同的人看管著他,每隔幾個月就帶著他換一座城市居住。他有時候住在豪華別墅,有時候住在老舊的居民小區,不管住在什麽地方,都是處於被軟禁的狀態。這樣的軟禁其實看管並不嚴密,因為在經過多次手術改造之後,他的附腦雖然激活了常人難以具備的高超能力,卻也同時伴生著極強的副作用:這個移植進去的附腦比普通附腦更加活躍,所以對“酒”的需求量更大,時間間隔也更短。

這個副作用大大方便了對劉豈凡的看管。事實上,甚至不必要看管,估計他也不敢跑,因為附腦逐步醒來試圖占據身體的過程實在是太痛苦,沒有人能夠承受。附腦成為了武俠小說裏的三屍腦神丹,讓劉豈凡不得不乖乖聽命,無法生起反抗之心。

所以他每天安安靜靜地呆在住所裏,看看書,上上網,一應生活用品也不必自己去操辦,生活得簡直比退休老幹部還要清淨乏味。好在他原本就是一個喜歡一個人獨處的人,除了思念父母的時候心境憂鬱外,其他時候倒是真無所謂,有時反而會覺得像這樣衣食無憂地活到死也沒什麽不可以的。

當然,他也不能白吃飯,家族賦予他與眾不同的能力,自然有派用場的時候。他利用這種令時間延緩的能力,幫助家族殺死過七個人,綁架過五個人,潛入過四個不同的場所偷取物品,還有一次參與了家族之間的群體戰鬥。不過每一次,他都隻是站在遠處釋放蠹痕,既不知道被殺的和被綁架的是什麽人,也不知道家族需要盜取的是什麽。

“殺的人多半是家族的仇人,綁架的人麽,或許和你一樣,都是被他們看中的可以改造的普通人,又或者是用來做人質的仇家。”馮斯分析著,“但是偷東西……這可有點意思了。你真的完全不知道他們偷的是什麽嗎?”

“負責盜竊的人並不是平時和我在一起的,”劉豈凡說,“你也知道我的蠹痕範圍很大,我一般都是離得很遠地讓時間流逝變慢,用我的血令他們暫時對蠹痕免疫,然後其他的就管不了了。”

“但是你們去的是些什麽地方你總該記得吧?”馮斯說。

劉豈凡點點頭:“一共有四次,分別在四個不同的地點。我隻知道第一次的地點是什麽。”

他一一說出了這四個地點。第一次所去的,是一個位於青海的敵對家族的村莊,劉豈凡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此地後來他又去了一趟,協助家族進行了集體戰鬥,全殲對方的主力。此戰之後,敵對家族選擇了搬遷,所以那個村莊的地址現在已經不再有意義。

第二次,是潛入南方某所廢棄的醫院,馮斯一聽就知道,那就是範量宇等人曾告訴過他的、黑暗家族用來進行附腦試驗的基地。那間醫院裏的黑暗家族也已經撤離,仍然是一個不大有意義的地址。

但第三次的地點就有點意思了,是位於天津經濟技術開發區的一家外資公司。那是一家日本的跨國企業,主營生物技術與綠色環保科技。

“生物技術?綠色環保科技?”馮斯摸著自己的下巴,“有意思,這個真有點意思。而且……日本?”

他一下子聯想到了關雪櫻。在那次海濱的驚魂遭遇中,關雪櫻回憶起了自己嬰兒時期的往事,她的母親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並且遭到日本人的追殺。甚至於“關雪櫻”這三個字,也是日本的一處著名風景。

難道這兩件事會有不同尋常的聯係?揭開魔王秘密的關鍵,竟然會藏在日本?

這個線索來得過於突兀,他知道自己單憑空想不可能得到有價值的東西,隻能先記在心裏:“那第四個地點是什麽?”

“第四個地點,是北京郊區的一棟自建樓房,聽說那裏以前曾經是個民辦精神病院,後來被政府取締了。”

馮斯一下子站了起來:“京郊的精神病院?”

黎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麽了?你自己住過瘋人院,就聽到瘋人院就要激動一下?”

“不是,那個瘋人院的負責人,很有可能和哈德利有關,”馮斯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真該死!那麽重要而明顯的一條線,竟然被我忽略了。蠢貨!”

馮斯回想起來了,幾個月前,當詹瑩教授被離奇殺害後,他通過薑米的破解查看了詹瑩留下的日誌。在日誌裏,詹瑩提到,哈德利教授給她留下的哪些重要資料,是通過一個名叫魏崇義的人轉交的,而那個人的身份,正是京郊某家被關閉的精神病院的擁有者。

這之後,馮斯開始了和薑米一起的川渝之行,經曆了一連串的凶險事件後,漸漸淡忘了這個隻聞其名的魏崇義。前些日子哈德利教授死去後,他隱隱覺得似乎還有點兒什麽線索可以和哈德利發生聯係,卻始終沒有想起來。

而現在,劉豈凡的講述終於提醒了他:在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一個可能的知情人。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北京的郊區。

馮斯簡單解釋了一下這個魏崇義的來曆:“我對他的個人狀況一無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曾經替哈德利老頭保管那些重要資料。哈德利是一個十分謹慎小心的家夥,我想,能夠被他所信任的人,也一定非同尋常。”

“那你打算怎麽辦?”黎微問,“馬上去找他?”

“先不急,”馮斯說,“瘋人院這種地方,輕易去不得,我得先做些準備。”

“那這位劉公子你打算怎麽處置?”黎微說,“他可是被你抓到這裏來的。”

馮斯一敲腦袋:“娘的,我把這事兒給忘了。”

他走到劉豈凡身前,上上下下掃視他,看得劉豈凡滿臉不自在:“你、你看我幹什麽?”

馮斯苦惱地托著腮:“我該拿你怎麽辦呢?你不是什麽壞人,就算是壞人我也沒膽子做掉你。可是放了你我又不甘心,”

“你不必多想,”劉豈凡微微搖頭,“你就這麽放著我不管,到明天附腦就會發作。到時候沒有‘酒’我就死定了。”

馮斯一怔,這才想起來,守衛人大多需要使用“酒”來鎮定心神。當附腦失去壓製的時候是什麽模樣,他已經在傻大個俞翰身上見識過了。而俞翰算是守衛人中能力偏低的,並不具備操控蠹痕的能力,僅僅是力氣比較大而已——那樣就已經讓他無法招架了。劉豈凡這樣操控時間的特殊能力假如爆發出來,會造成怎麽樣毀滅性的結果,他實在不敢多想。

劉豈凡的頭又垂了下去。這似乎是他的一個習慣動作,在他的一生中,除了這樣低垂著頭之外,很難再有其他的表達方式了。

“不行的話,你回去吧。”黎微忽然說。

劉豈凡一臉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黎微接著說:“你並不算是個壞人,隻是身不由己而已,為難你沒有什麽好光彩的。”

“但是,放我回去的話,我還會繼續給他們做幫凶,也許還會害死很多人……”劉豈凡好像是不敢看著黎微的臉,目光注視著窗外的夜色,囁嚅著說。

“那又怎麽樣?總不能眼看著你送死吧?”黎微擺了擺手,“你趕緊回去吧。如果你想要感激我們倆,別把我的住址說出去就好。”

劉豈凡依然不敢相信,猶猶豫豫地看向馮斯,馮斯無奈地笑了笑:“女王大人都發話了,我還能說什麽呢?但她說得的確有道理,我們又不是在拍香港警匪片,當然不可能殺了你。留下你隻能是讓你附腦發作等死。你走吧。”

劉豈凡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了聲“謝謝”,慢慢走向房門,黎微卻忽然叫住了他:“等等!”

“還、還有什麽事?”劉豈凡有些結巴。

“按照你剛才的說法,你的身上從來沒有一分錢,現在外麵又下著雪,你難道打算腿兒著回去?”黎微說著,摸出一張鈔票遞給劉豈凡。劉豈凡猶猶豫豫地接過錢,不小心手和黎微的手指碰了一下,他一哆嗦,錢掉落到了地上。

“真是個純情處男……”馮斯咕噥了一聲。

黎微用手指捏住嘴唇,似乎是拚命讓自己不笑出聲來。就在這時候,馮斯忽然走上前,一手一個,拽住胳膊,把兩人都拉了回去。黎微和劉豈凡猝不及防,差點雙雙摔倒。

劉豈凡逆來順受慣了,黎微卻有些惱火:“你幹什麽?”

“門外有人!”馮斯壓低了聲音說。

“倒還蠻機警的……”門外傳來一陣訕笑聲。

“這個聲音好像挺熟的?”馮斯有些疑惑。

“就是剛才被你拍暈的那個死胖子,”黎微搖了搖頭,“我們大概是被算計了。”

隨著她的這句話,門鎖開始轉動。很快門被打開,當先走進門的果然是先前被馮斯砸了一板凳的胖廚師,身後還跟著兩個壯漢。胖廚師的頭上經過了簡單的包紮,還是隱隱能看到滲出繃帶的血水,可見至少馮斯那一板凳是的的確確對他造成了傷害。

“說我算計你們,算是說對了一半,”胖廚師雖然傷勢不輕,但看上去神態自如,似乎並不把頭上的傷口放在心上,“起初的時候,我是真的沒有料到你能直接無視我的蠹痕打中我,所以挨你那一板凳並非作偽。不過後來的昏迷就是偽裝的了。我沒有那麽容易被打昏的。”

“因為我必須先要弄清楚一個問題:為什麽劉豈凡的蠹痕和我的蠹痕會在你們身上同時失效?”胖廚師說,“你的底細我早就摸清楚了,你的附腦從來沒有主動生效過,但有過強化他人蠹痕的例子,這說明你的確是有潛力的,畢竟是天選者麽。麵對劉豈凡這樣極其特殊的蠹痕,你能夠避開時間減緩的效果,並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你身邊的這位女士為什麽也可以?”

馮斯思索了一下,忽然臉上有些變色,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黎微。黎微莫名其妙:“怎麽了?我臉上有東西?”

“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可能……也是一個擁有附腦的異人。”馮斯慢吞吞地說。

“我?我也有附腦?”黎微吃驚不小,“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這種場合我哪兒來閑工夫開玩笑?”馮斯歎息一聲,“歡迎來到魔王的世界。”

四、

地下室已經完全變成了冰雪世界。在胡姥姥的蠹痕範圍內,嚴寒的風暴瘋狂肆虐,梁野隻能把蠹痕盡量收縮,節省精力的消耗,與之相抗。盡管在胡姥姥變異的附腦壓製之下處於下風,他並沒有絲毫的慌張,紅色的蠹痕有如銅牆鐵壁,令寒流無法突入。

胡姥姥目光裏的凶戾越來越濃重,那種眼神,更加接近於曠野裏的野獸,而不大像是一個人了。可見梁野說的不假,這種移植附腦的新技術,確實會讓人的大腦受到影響。

不過胡姥姥畢竟是黑暗家族中排得上號的高手,雖然情緒上有些失控,並沒有失去神智。當她發現梁野收縮蠹痕硬頂住了她的寒流之後,迅速調整了戰術,開始在地下室裏製造大量的水汽。這些水汽很快被極度的低溫凍結成冰晶,並且漸漸地形成了一層冰罩。

把梁野和關雪櫻籠罩在其中的冰罩。

關雪櫻剛開始還有些迷糊,但過了一小會兒,她意識到了這些冰罩的作用:隔絕空氣。她和梁野被關在這個冰罩裏,隻會不斷地消耗氧氣,生成二氧化碳,卻沒有新的氧氣補充進來。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窒息而死。

她很是緊張,但梁野卻把手放在背後,悄悄搖了一下,示意她不必害怕。關雪櫻明白過來,梁野是不會束手待斃的,他一定是在積蓄能量,等待著一個爆發的時機。她不願意打擾梁野,索性閉上眼睛,抑製著自己的呼吸,連動也不敢多動,生怕消耗氧氣太多會影響到梁野的力量。

冰罩內的空氣越來越稀薄,關雪櫻漸漸開始覺得呼吸局促,肺裏十分憋悶,意識也有些模糊了。她努力掙紮著不讓自己昏迷過去,死命瞪大眼睛,從背後看著梁野的一舉一動。

等不及了,我快要死了。關雪櫻迷迷瞪瞪地想著。

就在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斷氣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她猛地睜開眼睛,之間先前被胡姥姥搗出一個洞的那麵牆竟然整個塌陷了,化為無數碎磚塊散落在地上。騰起的塵埃中,一個隱隱有點眼熟的矮壯身軀走了進來。

奇怪,這個身影還真是有點熟,會是誰呢?腦子已經不大清醒的關雪櫻難以集中注意力去思考。透過冰罩,她失神地看著那個人跨入了胡姥姥蠹痕的領地,在那樣的極寒中居然能行動自如。

緊跟著,她聽到一聲撕裂一般的脆響,胡姥姥原本安穩如山的身體竟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是遭受到了猛撞。緊跟著是第二下、第三下……一聲聲的巨響過後,胡姥姥猛然張口,噴出了一口鮮血。

而那個不速之客並沒有收手的意思,他向前跨出幾步,關雪櫻可以清晰地看到,身前的冰罩上出現了裂痕。那道裂痕很快地擴張開,嘩啦一聲,冰罩碎裂掉了。

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了!關雪櫻貪婪地大張著嘴,吸入著寶貴的氧氣。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即便是普通的呼吸都那麽讓人沉醉。半分鍾後,她總算恢複了一些,這才把注意力重新投向胡姥姥。她發現那些漫卷的風雪冰霜都已經消失了,而胡姥姥……已經癱軟在地上,渾身鮮血昏迷不醒,看樣子完全失去了戰鬥的能力。

站在胡姥姥身邊的,果然是老熟人——曾經在寧章聞家裏見到過的雙頭怪人範量宇。他的口鼻正在不斷地流血,雙眼裏也布滿了血絲,無疑是被胡姥姥的第一種震**蠹痕所傷。但這些傷勢對他而言似乎壓根不存在,此刻他抄手而立,滿臉都是桀驁與不屑,好像剛才打倒的不是名震魔王世界的胡姥姥,而隻是一個籍籍無名的路人甲。

梁野也已經站起身來,看上去若無其事:“範兄,多謝了。”

範量宇一咧嘴:“不必謝我,你以為我不清楚你現在的力量麽?你隻是顧忌著小啞巴的安危、想要等到最好的時機再發力而已。”

梁野跟著一笑:“其實我也是知道你喜歡打架,所以想讓你過過癮而已。”

“我和這個老妖婆曾經交手過兩次,她移植了新附腦之後,確實比以前強太多了,”範量宇說,“如果不是先和你打了一場消耗了力量,我未必贏得那麽輕鬆。”

“輕鬆?”梁野搖搖頭,“她的蠹痕震**可不是兒戲,換成別人,現在腦漿都爆出來了。你永遠都是那個怪物。”

梁野目光炯炯地看著範量宇:“胡姥姥並沒有什麽太特殊的地方,你我都知道,從黑暗家族的族員身上幾乎沒可能問到口供,而那樣的移植附腦技術,幾個月前可能還算新鮮,現在麽,各大家族不可能沒有掌握了。反倒是關雪櫻這個姑娘身上藏著重要得多的秘密,你為什麽那麽放心把她交給我?這不是你一向的作風。”

“我做事但憑自己的喜好,沒有什麽特殊的原因。”範量宇冷冷地說著,把胡姥姥像一袋麻袋一樣扛在肩膀上,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梁野回過身,扶起關雪櫻:“你沒事兒吧?”

關雪櫻搖搖頭表示自己無礙。梁野不再多問,帶著她走了出去。這裏果然是一座正在重新加固的舊教學樓的地下室,由於重新修葺,所以暫時不對學生開放。此時已經是深夜時分,天空中正在下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整個教學區覆蓋上一層亮眼的白色,地上已經有了不淺的積雪。剛剛走出幾步,關雪櫻就忍不住噴嚏連連,再加上半天時間水米不進,先前又在與蟑螂的戰鬥和與胡姥姥蠹痕的抗爭中消耗了大量體力,她兩腿一軟,跪倒在了雪地裏。

正想掙紮著站起來,梁野已經伸出手,把她橫抱了起來,蠹痕把一股熱力傳遞到她的身上,幫助她驅散寒意。關雪櫻心裏一寬,疲倦像水銀一樣擴散到全身,在梁野的臂彎裏沉沉睡去。

北京城已經陷入了長夜的安眠中。在這片每個月都在傳說要被拆遷的舊教工宿舍樓裏,幾乎所有的窗口都已經黑沉沉一片,隻有寧章聞家裏還亮著燈。晝伏夜出的寧章聞已經醒來,聽文瀟嵐說完事情經過,立馬心急如焚,在屋子裏走過來走過去,好似動物園裏忘了喂食的狼。

“再走下去,樓下鄰居要蹦上來問罪啦!”文瀟嵐說,“這件事,隻能相信範量宇了,他是魔王世界裏最能打的。如果他都不行,你在這裏把地板踩塌了也沒用啊。”

寧章聞勉強點點頭,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但沒過兩分鍾,他又像彈簧一樣重新彈起來,走了兩步,想起文瀟嵐“樓下鄰居蹦上來問罪”的警告,站立著不敢再動。

看著他那副抓耳撓腮的樣子,盡管滿腹愁雲,文瀟嵐還是禁不住噗嗤一樂,正想要說點什麽去勸慰他,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寧章聞頓時把倒黴的樓下鄰居拋到九霄雲外,幾步跨到門口,手忙腳亂地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梁野。幾個月前,馮斯從大山裏把關雪櫻帶出來之後,曾拜托梁野把她送到寧章聞家裏,所以幾個人都見過麵。

關雪櫻被他抱在臂彎,正在熟睡之中。看見寧章聞來開門,梁野伸手想把關雪櫻遞給他,寧章聞漲紅著臉擺了擺手,好像是不敢接觸關雪櫻的身體。梁野輕輕搖頭,徑直走進去,在文瀟嵐的指引下,把關雪櫻放到她的**。

“累了,睡著了,無礙。”梁野簡單地回答。

說完,他向著大門走去,看來是要離開。文瀟嵐忙叫住他:“你……能不能解釋一下發生了什麽?”

“你們知道得越少越好。”梁野說著,打開了門。

“好吧,不說就算了,你們大人物都這麽神神秘秘的,”文瀟嵐說,“不過,兩個腦袋的家夥呢?你遇見他沒有?”

“他幫我打了一架,然後離開了。”梁野停住了腳步,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隻管說,”文瀟嵐說,“我和馮斯認識那麽久,什麽樣的話都嚇不倒我了。”

“我希望……你以後盡量不要見範量宇。”梁野說。

文瀟嵐愣住了:“為什麽?”

“因為你會讓他心軟。”梁野回答。

這句話讓文瀟嵐更加迷惑。她回想著自己和範量宇認識以來的種種事由,隱約覺得梁野話裏有話,又一時間難以分辨。最後她問:“你和他不是仇敵嗎?他心軟了,也許你的家族就會少死很多人,那有什麽不好?”

梁野搖搖頭:“除了天選者之外,範量宇是我們當中最有可能超越自身能力的極限、進而對抗魔王的人。我寧可他多殺我們幾個人,也不能失去這一丁點兒微茫的希望。”

文瀟嵐歎了口氣:“雖然我還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見不見他,恐怕不是我能決定的。能不能讓我最後問一個問題?”

“問吧。”梁野說。

“他的身上有一個項墜,裏麵藏著一個女孩的照片。能不能告訴我那個女孩是誰?”文瀟嵐問。

“她……是範量宇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直接原因。”梁野說完,快步走出門,把門從外麵關上。文瀟嵐怔怔地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彈。

直到雙腿都開始麻木了,她才反應過來,連忙挪動到沙發旁坐下來。那張黑白照片上的清秀麵龐再次出現在她的腦海裏。那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女孩?她和雙頭怪物之間到底有著怎麽樣的過往?她到底做了什麽,或者有什麽事情發生在她身上,令範量宇變成了今天這樣?

文瀟嵐靠在沙發上,心裏湧現出無數的猜測和無數的疑問。透過窗戶,雪夜裏的大氣呈現出古怪的暗紅色,白色的雪花撲簌簌向下掉落,窗外一些脆弱的樹枝承受不了積雪的重量,開始發出斷裂的聲響。

北京城今冬的第一場雪。到了明天、不對,是今天早上天亮之後,那些潔白的雪將會被無數的輪胎和鞋碾壓成肮髒的黑色冰渣。人們抱怨著下雪帶來的交通災難,在自己的車或者公車上堵著,在能把鐵塊擠扁的地鐵上窩火連天。這是人們的生活,簡單、平凡、糟心而美好。他們完全不知道,就在他們的身邊,存在著一個全然不同的詭異世界。這個世界能改變他們的曆史,摧毀他們的生活。

“你的身邊總是不缺美女啊,”文瀟嵐揉著發酸的肩膀站了起來,“你不是在瘋人院裏養老麽?怎麽跑出來了?”

“發生了大件事,不出來不行。”馮斯脫口而出粵語腔。

“我這裏也發生了大件事,咱們先聽誰講?”文瀟嵐說。

“誰也不講,先救命,”馮斯費力地把手邊扶著的年輕人放在了沙發上,“你還記得上次那個傻大個俞翰在家裏的一通鬧騰嗎?”

“當然記得,差點幫政府省了拆遷錢,”文瀟嵐打量著這個年輕人,眉頭皺了起來,“喂,我說,他不會也像那個傻大個一樣鬧起來吧?”

的確,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滿臉痛苦,膚色一會兒赤紅一會兒青紫,眼睛鼓得就好像要爆炸,喉嚨裏發出近似野獸一般的咆哮聲。這一切看起來都像是當時附腦失控的俞翰的翻版。

“他如果真鬧起來了,恐怕會更糟糕,而且是糟糕得多。”馮斯說。

“謝謝你的這個好消息,”文瀟嵐喃喃地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把這顆定時炸彈扛回來?”

“因為他救了我們的命。”馮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