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我們的世界

一、

寧章聞和文瀟嵐都在為了幫助馮斯而絞盡腦汁,唯一一個插不上手的人是關雪櫻。她隻是個從大山裏走出來的啞巴姑娘,既沒有文瀟嵐那樣的人際交往能力,也沒有寧章聞的電腦知識。但在她的心裏,恐怕比另外二人更加關心馮斯的處境。

因為她自己似乎也是那個龐大而複雜的守衛人世界中的一員。相比寧章聞與文瀟嵐這兩位“普通人”,她和那群危險的異人們靠得更近,也已經和他們發生過直接的接觸了。

而令她鬱悶的在於,馮斯雖然並沒有任何可以主動施展的蠹痕,好歹身份是明朗的,人們都知道他是天選者;但關雪櫻卻連自己到底是誰都還沒有弄明白。一直以來,她原本以為自己就是一個窮鄉僻壤裏的啞姑娘,等待著某一天被父親活活打死,或者嫁到另一個窮山溝裏去被丈夫打死,馮斯的意外闖入讓她看到了一線生機。她果斷地幫助馮斯脫困,也因此換來了人生的轉折點。

但萬萬沒有想到,在陪伴寧章聞出門旅行的時候,她卻遭遇到了綁架,由此被喚醒了一段幼時的記憶。到這時候她才明白過來,自己一直在那個豢養魔仆的山村裏長大,原來並非巧合,自己的母親就和整個守衛人世界幹係非淺。

但對方卻並沒有告訴她,她的母親到底是什麽人,她又到底是什麽人。唯一能確定的是,母親和日本這個國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她是從日本坐渡船來到中國的;她會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她給自己起的名字“關雪櫻”,不僅僅是個優雅的人名,原來還是某種特有的日本風物。

媽媽是日本人嗎?我難道也是日本人嗎?我們為什麽會來到中國?一連串的謎團橫亙在心裏,讓關雪櫻時不時地要去猜想那麽一陣。

但她和馮斯的性格不大一樣。馮斯表麵上大大咧咧,內心深藏著各種各樣沉重的思慮;關雪櫻卻有著真正的陽光般的開朗樂觀,這些事情初想起來不大舒服,她索性就不停地想,想多了也就習慣了。不管怎樣,我現在這樣已經比繼續留在西南的窮山村裏天天挨打受餓好上一百倍了,關雪櫻對自己說,將來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唄。

所以她依舊快樂地住在寧章聞家裏,操持家務,研究菜譜,自學文化知識,每天過得忙碌而充實。對於馮斯被關進瘋人院這件事,她雖然很是驚訝,過後也很快就不覺得奇怪了。

在這個世界裏,什麽都可能發生,她對自己說。

11月已經過去了一大半。北京城早已開始統一供暖,雖然室外寒風呼嘯愈見寒冷,室內卻溫暖如春。關雪櫻對這種不需要自己點爐子就能二十四小時保暖的過冬方式十分喜歡,由此更加得出結論“北京是個好地方”。

當然了,室內的北京是好地方,一出門還是凍得夠嗆。關雪櫻圍著厚厚的圍巾,戴著手套去往菜市場。最近這幾天因為馮斯的事情,文瀟嵐憂心忡忡,寧章聞則恨不得一天二十五小時粘在網絡上,她決定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犒勞一下兩位朋友,冬天天寒地凍的,就吃貴州特色的紅湯辣子雞好了。

她買好了雞肉和配菜,離開菜市場,走回到寧章聞家的職工宿舍樓下。剛剛走進樓道,她忽然想起,家裏的薑快用完了,於是陷入了兩難的選擇障礙:是爬上樓把手裏的東西先放下再去買薑、還是索性提著東西去以免多爬一次樓呢?

猶豫了一小會兒,想想今天買的東西並不算重,她還是決定少上一趟樓。但剛剛轉過身來,關雪櫻就愣住了。

——眼前並不是樓門,而是明明應該在她背後的樓梯。

關雪櫻呆了那麽幾秒鍾,再轉了幾次身,發現自己身前依然是樓梯。樓門似乎在跟著她旋轉,永遠在她的背後。她心裏已經有些明白了。

她放下手裏的購物袋,掏出隨身的小記事本,翻到空白頁,在上麵寫了幾個大字:“你是什麽人?”

其實不必問的。守衛人,這毫無疑問是守衛人搞的鬼,利用蠹痕扭曲空間,以至於關雪櫻始終隻能麵對樓梯。蠹痕本身就是一種改變空間法則的力量,要達到這樣的扭曲,並不算難。關雪櫻畢竟曾經和魔仆麵對麵,又被守衛人綁架過一次,在最初的慌亂之後,很快就鎮靜下來。

“好姑娘,膽色不錯。”這次響起的是一個女聲,嗓子有些粗啞。由於這片空間已經被扭曲,她的聲音聽起來無所不在,關雪櫻無法判斷出她的具體位置。

“上回已經有人那麽說過了,”關雪櫻寫道,“你要做什麽?”

“我想邀請你跟我回去作客。”女人說。

“其實就是綁架吧?”關雪櫻塗塗改改,最後“綁架”兩個字居然都寫對了。

“不要說得那麽難聽嘛,”女人笑了起來,“好吃好喝,還會送你一大筆錢,怎麽會是綁架呢?”

她大概是知道關雪櫻來自於貧困的山村,所以把“一大筆錢”四個字說得格外重。關雪櫻不為所動,在筆記本上繼續寫著:“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飯。你想要什麽?”

女人鼓起掌來:“不但勇敢,而且聰明。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母親的事情。”

果然和上回一樣,又是為了“母親給她留下的東西”。關雪櫻一下子明白了。但她搜遍自己的記憶,也不記得母親曾經給自己留下過任何一樣東西。母親平時就對自己並不親近,隻是在父親關鎖揍自己揍得太狠的時候才出言阻止一兩句。而她的死亡也來的過於突然,甚至沒有留下半句遺言。

“媽媽沒有留給我任何東西。”關雪櫻索性直截了當地寫道。

對方沉默了一陣子,重新開口時,原本還算和善的語氣裏已經增添了幾分凶狠:“小姑娘,我知道你膽子大,但是有些時候,光是膽子大並不能解決問題。我建議你誠實一點。”

關雪櫻搖搖頭,仍然固執地高舉著筆記本,重複著那句話。對方冷冷地哼了一聲:“看來,你應該了解一下這個世界的殘酷了。”

話音剛落,關雪櫻忽然感到一種巨大的力量在擠壓自己的身體。周圍明明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但那種堅硬的感覺,仿佛是空氣一下子變成了固態,從四麵八方將她圍住,然後向中心處發狠用力。她隻覺得身子仿佛要被擠成一張扁片,不管怎麽用力,肺裏都已經吸不進去一絲空氣了。她本能地張嘴想要叫,渾忘了自己是個啞巴,根本不能發聲。而事實上,在那樣可怕的擠壓力麵前,即便聲帶正常,她也不可能出聲了。

就在關雪櫻以為自己馬上就要窒息而死的時候,那股潮水一樣的力量又陡然消失了。她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似乎從來沒有發覺能正常呼吸是那樣的美好。

過了好半天,她才緩過勁來,拾起剛才摔在地上的筆記本和筆,刷刷地寫下幾個字:“我沒說謊。就是不知道。”

“你還想剛才那樣的痛苦再來一次嗎?”女人緩緩地問。

“不想。但是還是不知道。”

女人歎息一聲:“硬骨頭是好的,執拗就不好了。看來我得給你一些新東西。”

隨著這一句話,關雪櫻隻覺得後頸一痛,像是被人猛掐了一把,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昏迷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醒過來,睜眼一看,自己處在一間布滿灰塵的巨大房間裏。房間很大,應該是用作辦公室或者會議室之類用途的,不過現在裏麵空空如也,什麽家什也沒有,頭頂上一盞陳舊的日光燈把慘白的光芒鋪在地板上。不過在一麵牆上貼著一副還沒有撕幹淨的宣傳畫,雖然畫的內容已經不可辨,但可以在宣傳畫左下角看見這座學校的校徽。她猜測這個房間可能是校內的某間地下室。

反正衣服已經被弄髒了,關雪櫻索性席地而坐,靜靜等待著女人所說的“新東西”。過了一會兒,她的耳朵裏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奇怪聲音,就像是有風吹動地上的落葉。在秋冬交際的北京校園裏,她時常聽到類似的聲音。

但在這樣一個地下的空房間裏,哪兒來的樹葉呢?關雪櫻站起身來,四處張望著,忽然之間,她的雙眼瞪圓了,兩腿一軟,險些再摔倒在地上。如果她不是一個啞巴的話,此刻恐怕已經歇斯底裏地爆發出一連串的尖叫了。

——她看見了蟑螂!密密麻麻數不清有多少隻的蟑螂,正順著房間裏一根斷裂的暖氣管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它們就像是紅黑色的潮水一樣,很快就淹沒了房間的地麵,隻剩下關雪櫻所站立著的那一小塊。這些蟑螂好像訓練有素,隻是包圍住關雪櫻,並沒有靠到她身上去,盡管如此,關雪櫻還是感到渾身汗毛倒豎,好像已經有蟑螂在她背上爬行了。

她是一個生長在大山裏的女孩,不像城市姑娘那麽嬌氣,山裏原本也少不了各種各樣的蛇蟲螞蟻、種種奇怪的昆蟲。但像眼前這樣,足足上萬隻蟑螂聚集在一起蠕蠕而動的盛況,已經足夠擊垮任何一個正常人的神經。事實上,如果這不是關雪櫻,而是換成一個普通的城市人,無論男女,恐怕早就嚇暈了。

關雪櫻緊閉著雙眼,不敢睜開,足足過了有兩分鍾,她覺得這樣逃避也不是辦法——眼睛閉的再久,蟑螂也不會自己消失。最後她咬了咬牙,睜開了眼睛,眼前紅黑色的蟲之海洋仍然帶給她無以名狀的恐懼和暈眩感。

她忽然想起,馮斯出事的那一天早上,似乎就是被學校派到女生宿舍去滅蟑螂。當時馮斯抱怨連連,一麵譏笑著當代女大學生的脆弱,一麵挖苦學校衛生狀況之糟糕——總之世間萬物都逃不開被馮斯譏嘲的命運。現在看到如許多的蟑螂,關雪櫻難免會產生一些聯想:這兩件事會不會有點聯係?

她低頭一看,還好筆記本和筆就掉在腳邊,沒有沒入蟑螂群裏。她小心翼翼地彎腰撿起紙筆,在紙上寫下“女宿舍”三個字,然後高舉起本子。過了一會兒,女人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一次,她的語調裏稍微有一些驚詫。

“你居然還能聯想到這件事……”女人說,“那的確是一個小小的實驗,因為我不能確定北京的水土是否適合我的培養方式。事實證明了,蟑螂就是蟑螂,它們在任何地方都能頑強地存活。不過麽……”

女人話鋒一轉:“出現在女生宿舍裏的蟑螂,都是我用隨手捉來的本地種繁衍出來的,它們體型微小,對人類也沒有攻擊性。現在圍著你的這一群卻不同,都是凶猛的新加坡大蟑螂,是會咬人的。你不妨想像一下,那麽多蟑螂爬到你身上撕咬你的身體,會是怎麽樣的一種狀況,大概幾分鍾之內你就會化為枯骨。怎麽樣,害怕不害怕?”

關雪櫻老老實實地點點頭,女人說:“那麽,老老實實把你母親留下的東西交出來吧。我隻需要東西,隻要交出來,我就會放你完好無損地離開。”

女人的語氣裏充滿勸誘,但關雪櫻依然在本子上寫下“我什麽都沒有”,女人不禁歎了口氣:“你果然是個固執的孩子……那就陪我的寶貝們玩一玩吧。”

蟑螂群開始**起來,一點一點地縮小了包圍圈,已經有幾隻蟑螂爬到了關雪櫻的鞋子上。如女人所說,這些蟑螂明顯不同於北京城裏常見的小蟑螂,它們體型碩大,色澤紅亮,翅膀和腿摩擦著發出令人渾身發軟的可怕聲響。這是一種已經在地球上生活了上億年的物種,那種來自遠古的基因總能讓年輕的人類產生畏懼。

關雪櫻緊咬著嘴唇,忽然抬起腳,狠狠一腳踩下去,把正在她腳邊徘徊的一隻蟑螂踩成了碎塊。如同馮斯用來嚇唬班裏女同學的形容,這種蟑螂被踩死的時候,身體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而且明明已經被踩扁了,身體分裂成了幾截了,竟然還是能動彈。

第一腳踩下去,關雪櫻簡直覺得自己馬上就要休克過去。但她咬緊牙關,又踩下去第二腳,心裏反而輕鬆了不少。不管怎麽樣,我不能就這樣活生生地被吃掉,關雪櫻想,就算真的要被吃掉,我也得多幹掉幾隻。

平時看起來似乎柔弱文靜的關雪櫻,此刻卻狀若瘋魔,雙腳不停地踩踏,手裏的筆記本玩命拍打。如果她不是一個啞巴,此刻多半會發出當年打排球的東洋魔女那樣的奮力喊殺聲。

但在這成千上萬的凶惡蟑螂麵前,她一個人的力量顯得那麽的單薄可憐。對方似乎是被關雪櫻這種抗拒到底的態度所激怒,剛開始隻不過是想要嚇唬一下她,此刻卻放鬆了對蟑螂的收束,有幾隻蟑螂爬到了她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幾口。

好疼,關雪櫻想,真沒想到蟑螂咬人也會那麽疼。但那幾個血肉模糊的傷口反而更加激發起她的血性,隻是狠狠地繼續拍打著蟑螂,既沒有掉眼淚,也沒有求饒。當然她心裏清楚,對方現在仍然隻是在小小地嚇唬她而已,假如這些蟑螂真的全部一擁而上,她將會被立即淹沒,沒有絲毫反抗餘地。

又過了幾分鍾。

關雪櫻的手上又添了好幾道傷口。她也很累了,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背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但她大喘著氣,就是不肯鬆口。而對方也並沒有停止驅動蟑螂的跡象。

我會成為曆史上第一個被蟑螂吃掉的人嗎?關雪櫻苦笑著想,這樣的死法可真是一點也不光彩。她隻覺得雙臂沉重得就像是被灌了鉛,漸漸地快要舉不起來了,眼前也似乎有一些明亮的星星在晃啊晃啊。

我不行了,關雪櫻近乎麻木地揮動著手裏沾滿蟑螂殘肢的筆記本,再也不行了,手都要斷了,肺也快要爆炸了。幹脆停下來吧,就讓蟑螂吃掉我好了。

正當她準備精疲力竭地放棄時,突然之間,雙眼捕捉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紅色光芒。這道光芒淺得幾乎看不見,但還是和空氣的透明色有一些細微差別,讓目力頗佳的她看到了。沒等她反應過來,耳畔就響起了一連串奇怪的聲音。

那是一種爆裂聲,近似於鐵鍋炒豆子一樣的嗶嗶剝剝的爆裂聲,聲音很輕,但卻清晰可聞。隨著這一陣聲音,一直包圍著她不斷蠕動的蟑螂群就像是一大鍋水突然沸騰起來一樣,產生了驚人的變化。由遠及近,這些讓人惡心而畏懼的蟲子一大片一大片地先是變得焦黑,繼而粉身碎骨,化為齏粉。空氣中仿佛是傳遞著某種看不見的灼熱火焰,將蟑螂徹底地鏟除掉。

那個一直隱藏於暗處的女人也發出一聲輕微的輕呼。幾乎是在短短的幾秒鍾之間,那些布滿了整個房間的凶猛蟑螂被全部殺死,每一隻都像是被扔進了火裏炙烤一樣,徹底地燒焦,徹底地粉碎,房間裏彌漫著嗆人的焦臭氣味。這種強大的燒灼力量,立刻讓關雪櫻想起了一個人,一個雖然接觸不多、卻對她挺照顧的人。

眼前又是一花,一道明亮的焰火閃過,空氣好像忽然間被撕裂了,一道人影陡然從虛空中出現。一聲沉悶的鈍響後,那個人影摔在了地上,摔在了蟑螂屍體的焦炭與粉塵之中。

與此同時,另一個人影也現身了。那是一個高瘦的男人,臉上總是沒有表情,看上去不易接近,但他曾經一路把關雪櫻從西南山區帶回到北京。他看也沒有看關雪櫻一眼,大踏步走到那個摔倒的人影麵前,冷冷地說:“你們終於來了。”

那是梁野!關雪櫻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她這才覺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已經僵硬,完全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能勉強抬起胳膊擦汗,並且終於有餘暇去看一眼那個摔倒在地上的身影。那是一個身段苗條的女人,看樣子很年輕,臉型也不錯,臉上卻有著好幾道縱橫交錯的駭人傷疤,其中有一道從嘴唇一直延伸到了咽喉,難怪她嗓音嘶啞。

除了那些陳舊的傷疤外,女人身上並沒有其他明顯可見的傷痕,但臉上的表情卻異常痛苦,無疑是受到了梁野的傷害。而梁野抄著手,悠哉悠哉地站在她身前,顯然已經占據了絕對上風。

三個人都處在沉默中。兩分鍾之後,似乎是疼痛有所緩解了,滿臉傷疤的女人才輕輕開口說:“那麽厲害的火焰,你應該就是傳說中四大高手之一的梁野吧?”

“是我。”梁野點了點頭,“你呢?你又是誰?”

“隻是一個無名黑暗家族裏的無名小卒而已,”疤麵女說,“說出來你也不會認識。”

“我想知道的是,這個小姑娘的身份是不是已經敗露了?”梁野問。

疤麵女邪惡地一笑:“不錯。我隻不過是想要搶個先,失敗了而已,在我的後麵,還有許多不同的家族,還有許多遠比我強大的人。你護得了她麽?”

“盡力而為,死而後已。”梁野簡短地回答了八個字。

說完這話,他並沒有什麽動作,疤麵女的臉色卻忽然間變得青紫。她的嘴角流出了黑色的血液,頭一歪,不動了。

關雪櫻站起身來,慢慢挪動著仍舊發軟的雙腿來到梁野身邊,驚魂未定地指了指疤麵女,表示詢問。梁野搖搖頭:“不是我殺的。她已經做好了準備,是自殺。”

關雪櫻又指了指自己,梁野看著她,目光有些複雜:“事到如今,也隻能稍微讓你知道一點了。你的確和守衛人世界有著重要的聯係,甚至可以說,你掌握著消滅魔王的一把鑰匙。不過你的身世至今還沒有完全清楚,我也在不斷調查中……”

剛說到這裏,他突然間目光一凜,隨即抬起右手,往自己的左手手背上輕輕一劃。也不見他發力,手背上已經出現了一道傷口,鮮血流了出來。他把血液塗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關雪櫻的額頭上,解釋說:“沾了我的血之後,你就暫時不會被我的蠹痕所傷了。”

“沒錯,死的這個隻是小角色,但是大麻煩已經來了。”梁野說著,紅色的蠹痕擴張開來,把他和關雪櫻包圍在其中。

二、

寧章聞傳過來的資料讓馮斯在其後的一天裏陷入了某種不安寧的狀態。那一連串冰冷冷的凶殺案讓他嗅到了極度危險的氣息。西藏,青藏高原,羌塘無人區,地下墓葬群,地震……這些元素扭結在一起,到底指向何方?在信息極度缺失的眼下,他顯然是無法得出結論的,但那種不祥的凶兆卻始終縈繞於胸。

這天中午,黎微不知什麽原因沒有去吃午飯,黃力終於得到機會和馮斯坐在一起吃飯。但馮斯顯然心不在焉,對他所說的話總是反應慢半拍,或者前言不搭後語,這讓黃力的臉上屢屢浮現出怨婦般的表情。到了後來,馮斯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了,決定打起精神陪這位新朋友多聊幾句。

“洛杉磯湖人最近怎麽樣了?”馮斯問。他雖然喜歡打籃球,但對NBA的觀看熱情卻並不是特別強,大概就屬於遇到比賽瞅兩眼,沒時間看也不惦記著的邊緣球迷範疇,大致知道每年的總冠軍是誰,大致知道聯盟最當紅的球星是哪幾個,已經算是不錯了。他之所以知道湖人這幾個賽季狀況不佳,純粹是因為寢室裏有一個鐵杆科黑——即瘋狂討厭科比的人,從該科黑日複一日的歡樂吐槽中被動接受了一些信息。

黃力的臉色有些難看,馮斯連忙調整到“於己無關的同情”狀態:“怎麽了,戰績又不好?”

“啊,和湖人的戰績沒關係,”黃力說,“是你提到湖人,讓我想到了今天上午,我朋友來探視我的時候給我帶來的一個壞消息。”

“怎麽了?什麽壞消息?”雖然事不關己,馮斯還是擺出關心的神態。

“我的一個湖蜜朋友死啦,”黃力說,“剛死的,在另一間精神病院裏割腕自殺了。”

馮斯一愣:“不是吧?湖人給你們的刺激那麽深?怎麽接二連三都跑精神病院裏去?”

黃力連連擺手:“不是啦,他入院和湖人沒半點關係。他是因為殺人才入院的。”

“哦!”馮斯恍然大悟,“是想要通過司法鑒定為精神疾病來減刑,是麽?”

黃力苦笑一聲:“不,恰恰相反,控方認為他有精神病,但他自己偏要極力辯解他是正常人。”

馮斯心裏一動:“我明白了!你說的是那個對富豪實施淩遲的記者,對嗎?”

“沒錯,就是他。”黃力說。

“媽的,你們湖蜜一個個都是怪物……”馮斯喃喃地說。

黃力所提到的這個朋友,是前些日子一樁轟動全國的凶殺案的主角。那起案件的殘酷和血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在網絡上流傳著,引發大量的討論。人們對疑凶的行為做出了種種光怪陸離的揣測,卻沒有人敢打包票說自己的推斷是正確的。

因為疑凶堅決不認罪。

因為疑凶堅持宣稱,他沒有殺人,死者是自殺的,是自己對自己實施了類似淩遲一樣的酷刑。

這樁奇案發生在上海。那天淩晨大約兩點左右,一位送餐員騎著電動車,來到某一片新興的別墅區。他所服務的,是一家二十四小時送餐的私房菜館,雖然價格不菲,但因為菜品質量高、送餐及時而受到兜裏有餘錢的市民的青睞。這一次,訂餐者的地址在別墅區,看來也是個有錢人。

這片別墅區安保原本很嚴,不過這位送餐員多次來到這裏,保安和他已經熟識,沒有聯係業主就放他進去了。他騎車來到那棟三層樓的別墅外,按響對講門鈴,卻始終無人應答;按照聯係電話打過去,電話不停空響,同樣沒有人接聽。他開始感覺到有些奇怪,於是伸長脖子向著別墅內張望。

他發現別墅的二樓某一個房間還亮著燈,透過厚厚的窗簾,隱約能看見有人影在晃動。仔細傾聽,可以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就像是有人在拚命尖叫。這片別墅區建築質量不錯,隔音效果很好,能夠隔著兩百平米的花園聽到室內傳來的尖叫聲,說明那個人大概的確是用盡了全力在喊叫。

出事了!送餐員連忙撥打了110,然後去叫了保安。叫來的兩名保安都是果敢的角色,在叫門沒有回應之後,不等110巡警到來,商量了兩句,果斷越門而入,進入了別墅。他們穿過花園,剛剛走進別墅的門廳,就聽到了二樓傳來的撕心裂肺的慘叫,而且有一陣隱隱的血腥味從樓上傳來。兩人對望了一眼,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緊握著警棍衝了上去。

這個舉動,成為了他們一生中最後悔的決定。

因為他們看到了地獄。

別墅二樓亮著燈的那個房間,是房主的書房,尖叫聲和血腥味都是從裏麵傳出來的。保安之一抬腿踹開了門,兩人搶進門裏,立刻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

書房很大,屋裏一共有兩個人。一個人正跪在地上,雙手揪著自己的頭發,歇斯底裏地尖叫著,人們所聽到的叫聲就是來自於他那簡直要爆炸了的喉嚨。而真正讓兩個人嚇得幾乎要渾身**的,是另外一個人。

一個死人。

那是這棟別墅的主人,一位小有名氣的青年富豪,之前依靠著一款極富創意的移動互聯產品挖到了第一桶金。此時此刻,從他的臉還能勉強辨認出他的身份,也隻能依靠臉了。

——因為他的身體已經幾乎變成了骨架!

他身上的肉已經被一片一片地切割下來,混合著由於失去了肌肉與隔膜而從胸腹間流淌出來的內髒,在地上零亂地堆積著,鮮血更是縱橫流淌,散發出濃重的氣味,用於切割的一把鋒銳的藏刀就浸泡在鮮血中。此刻的青年富豪,原本強健的身軀完全化為白骨,頭顱卻完好無損,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的表情……是一種欣悅和幸福。

是的,欣悅、幸福、高興、歡愉、快樂、興奮、憧憬、神聖……一切這樣形容美好的正麵情緒的詞匯,都可以放在他這張臉上。這樣的表情,如果是在一個健康的活人的臉上,無疑能帶給旁人積極的感染;但眼下,它們卻掛在一副光禿禿的骨架上,掛在一個以極其慘烈的方式死去的死者的臉上,呈現出無比恐怖和無比怪異的效果。

就像是天堂和地獄奇妙地結合在了一起。

兩名保安中的一個當場嚇暈過去,另一個也手腳發軟地癱倒在地上,和現場的那位生者一樣,似乎除了用盡全力慘叫之外,再也無法做其他的事情。事後,這兩名保安都不得不去接受心理輔導,但這血腥的一幕帶給他們的心理陰影,或許會持續終身。

而這起慘案給人們留下印象最深的,倒不是網上流傳出的那幾張打了馬賽克的未知真假的模糊圖片,也不是無數自稱知情人的繪聲繪色的地攤文學式的爆料,而是現場的那名疑凶、名叫葉明強的男人的供述。

葉明強是某市一家地方晚報的記者,業務能力很強,但有點貪財好色的小缺點,有過一些利用職務之便敲詐勒索的傳聞。沒有人知道為什麽當晚他會出現在那位富豪的別墅裏,沒有人知道他和死者的關係,無論警方怎麽訊問,他都守口如瓶、堅決不肯交代。他隻是一直反反複複地訴說著同一件事。

“我沒有殺他,他是自殺的!”葉明強說,“我根本就沒有碰他,是他自己拿起刀來,自己一片一片地把身上的肉割下來的!”

任何一個稍微具備一點生理常識的人都不會相信他的話,但葉明強始終堅持著不改口。而在那一夜的慘案發生之後,他的精神也越來越不正常,經常在審訊中突然陷入無法自控的癲狂狀態,夜裏睡覺更是時常在噩夢中發出響亮的尖叫,以至於被同室的看押犯連續毆打。

最終,他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並且很快轉移到了重症病區。

而現在,根據黃力所提供的最新消息,這個名叫葉明強的殺人嫌犯,已經割腕自殺了。

“唉,我們在網上還挺聊得來的,”黃力說,“之前科比來中國的時候,每次他都搶著去做現場報道,給我們發回來好多照片。”

馮斯無法理解這種狂熱的偶像崇拜情結,他隻是單純地對這樁奇案感興趣。但葉明強剛剛去世,他也不好顯得太過冷血,隻能耐著性子聽黃力講了很久他們這群球迷之間的往事,直到黃力眼淚汪汪地說出一句“這樣也好,至少他不用親眼看著科比退役了”,才插口問:“你覺得葉明強真的是瘋子嗎?”

黃力想了想,猶猶豫豫地搖搖頭:“我不那麽覺得。他的性格的確是稍微有些偏執——球迷的性格都偏執——但是頭腦一向很清醒,是個聰明人,不像精神有問題的樣子。”

“那你知道他為什麽會在半夜三更去找劉鑫嗎?會不會是像網絡上猜測的那樣,他是掌握了劉鑫的什麽把柄、跑去訛詐的?”馮斯又問。劉鑫就是那個年輕的富豪,靠著一款獨具匠心的手機app掘到第一桶金,創業一年後拿到了一億五千萬美元的融資,一時間成為青年創業者們的偶像。

“這個還真不好說,我隻能說,按葉明強的性格,有可能做出這種事。”黃力說,“以前我們一個球迷論壇搞線下聚會時,葉明強去過,據接觸過他的朋友說,葉明強喜歡蹭點小便宜,在錢的事情上很較真。在這種網友的聚會上尚且如此,我估計他應該是一個很愛財的人。”

馮斯點點頭:“的確有這種可能性。也許劉鑫真的有什麽把柄握在他手裏?”

“那我就不清楚了。”

下午的集體活動結束後,馮斯回到房間,不知道怎麽的,心裏總覺得有些事情掛著放不下。越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呆著,那種隱約的不安就越發強烈,似乎是有什麽極其重要的線索在自己的身前掠過,卻沒有能夠伸手抓住。

這是怎麽了?馮斯琢磨著,回憶著自己這一天的活動。是因為早上護士給他拿藥時臉色不太好看令他起了疑心?是因為還在惦記著曾煒和父親的關係?是因為午飯沒有見到黎微所以不大放心?還是說,因為和黃力的交談,又回想起了那樁血腥怪誕的案件,因而有些瘮的慌?

最後他自嘲地搖搖頭:反正現在想什麽都是多餘的。他甚至連回校上課都不行,隻能呆在這個精神病院裏裝瘋子。說到底,一切都怪哈德利教授,如果他不死……

哈德利教授?

哈德利教授!馮斯握緊了拳頭,猛然醒悟過來。原來那種一直縈繞在心頭的不安的感覺,就是來自於這個死老頭——哈德利教授的死法,以及自己莫名其妙身背的殺人嫌疑,難道不是和劉鑫的慘死有些相像麽?盡管老頭兒的死狀並沒有那麽慘烈,但至少也是遍身傷口,身處現場的自己也並不記得曾經行凶。

兩人的死法有共通之處!

他一下子從**彈起來,有些興奮地在病房裏走過來走過去。是的,這兩件事情的確有一些近似的地方,其區別隻是在於程度的不同。雖然他還不明白背後的原因到底是什麽,但他心裏卻深深希望這二者的性質是相同的,因為那樣就可以證明他的無辜。

當然,要完成這個推理鏈,首先需要證明的是葉明強說的是實話而不是謊言。所以,他必須盡快查清楚這樁案件的前因後果。盡管連警察都還沒能摸清真相,區區馮斯就想要越俎代庖扮演安樂椅神探,未免有些自不量力。

“就算是癡人說夢也得試試,”馮斯錘了錘自己的額頭,“總不能一輩子躲在瘋人院裏吧?”

他也不去打擾寧章聞,自己先用手機搜索葉明強和劉鑫的資料,具體情況和黃力所說的差不多。葉明強是個頗有貪欲的記者,曾經因為敲詐勒索被舉報,但由於沒有相關證據,並沒有被起訴,隻是遭受了內部處分。此人腦瓜靈活,嗅覺獨到,在挖掘隱私方麵頗有一手,微博上也曾有人指名道姓地罵他,但還是苦於沒有證據,除了罵兩句,並不能幹別的。甚至還有人公開找葉明強約架,但葉明強完全不予回應。

可見此人不但能敲詐勒索,行事還非常謹慎,馮斯想。單純地想要通過網絡搜索找到他敲詐劉鑫的證據,可能性基本為零。倒不如換一個思路,查一查劉鑫這位網絡時代的新貴的動向,也許能發掘出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

“劉”是中國總人口排名前幾位的大姓氏,而三金為鑫,所以“鑫”也是希望自己子女富貴的中國人最常給子女起的名字。這兩個字組合在一起,光是各種社交網站上同名同姓的人群就能找出幾百上千號,再加上手機屏幕大小有限,搜索過程實在痛苦不堪。好在這位有錢的劉鑫總算不大不小算是個名人,有關他的新聞往往排名會高一些。

在搜索引擎網站上翻了好幾十頁,手指頭都快要抽筋了,馮斯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被淹沒在信息的海洋裏。正當他覺得有點頭暈眼花的時候,突然之間,兩個令他極度敏感的字眼從屏幕上跳了出來。

“西藏”。

馮斯的眼睛立刻睜圓了,他伸手點開這個鏈接,發現它的指向是劉鑫所擁有的網絡科技公司的官網,並且早已被刪除,幸好還有舊網頁搜尋工具可以還原。這是一條用於企業形象宣傳的公司新聞,時間在兩年之前,主要內容很簡單:公司總裁劉鑫前往西藏,參加了一項極富危險性和挑戰性的活動:徒步穿越羌塘無人區。

新聞後麵附了一連串的簡曆,意圖說明劉鑫並不是一拍腦袋就決定去出風頭博眼球的無知土豪,而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徒步穿越者和野外生存專家。馮斯一條一條地看下去,假如這些羅列的條目都屬實的話,這個劉鑫還真算得上是個探險專家,已經先後征服過國內多個危險地域。

而這一次,他的挑戰項目,是廣袤的羌塘無人區,雪域高原上的生命禁區。

西藏。羌塘無人區。這兩個詞匯已經是第二次出現在馮斯的視線裏了。

穆子健被殺前,曾經對著哈德利教授大喊“我們在西藏見過!”而此前幾個月,和穆子健一樣去往西藏考察的專家們陸續被害,他們所考查的墓葬的方位,正是在羌塘無人區裏的某一處。

馮斯敏銳地意識到,這絕不是巧合,西藏和羌塘無人區,多半就是導致劉鑫和葉明強發生聯係並最終被害的關鍵。他忽然間有了一種大膽的假設:劉鑫會不會也在無意中發現了那個神秘的地下墓葬群?

墓葬群裏到底藏著什麽東西,能這樣操縱人的生死?

他定了定神,繼續翻看公司頁麵,發現不隻是這條新聞被刪除了,後續也再也沒有任何新聞提到劉鑫的這次西藏之行。看來是出於某些原因,公司把這一趟原本算得上是提升企業文化形象的旅程徹底抹去了,幸好搜索引擎上還留下了蛛絲馬跡,幸運地被馮斯發現了。

果然,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相關新聞,但新聞的內容卻讓他愣了半晌。新聞裏說,那一次的挑戰羌塘無人區活動發生了意外——這支由七個人組成的隊伍,在翻越一座雪山時發生了意外。一場突如其來的雪崩襲擊了整個隊伍,最終隻有一人生還。那個人在雪山裏苦熬了一星期,最終竟然活著盼到了救援,簡直堪稱奇跡。

這條新聞裏並沒有提到具體人名,難怪那麽轟動的大事卻沒有出現在上一次的搜索結果裏,但毫無疑問,這個唯一的幸存者就是劉鑫。馮斯猜測,說不定是劉鑫花錢勾兌了記者,讓對方隱去了他的名字,這是一種常見的危機公關手段。至於劉鑫為什麽要那麽做,可能其中就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了——要知道從雪山劫後餘生歸來,原本是很值得炫耀的一種資曆,劉鑫作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不可能沒想到這一點。

在那場雪崩裏,一定發生了什麽事,非同尋常的事,馮斯想。這樣一來,總算是有那麽一點方向了,如果能查清楚當時的詳細情況,或許就能夠找到一些有用的線索。

但從那則新聞謹慎而滴水不漏的措辭來看,雪崩事件的詳情不可能在公開的網絡上找得到,或許需要去當麵接觸那位撰寫新聞的記者才能得到答案。馮斯記住了記者的單位和名字,然後放下手機,閉上眼睛,剛才的那一番搜索實在太費眼睛,休息一會兒再繼續吧。

躺了一段時間之後,腦袋舒服多了,眼睛不酸了,肚子卻開始咕咕叫。側頭看看窗外的天色才反應過來,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到了晚飯的點兒。

“上網果然會讓人沉迷……”馮斯嘴賤地咕噥了一句,發現護士並沒有來叫他去吃飯,不覺稍微有些奇怪。他走到門口,想要喊一聲護士,眼裏卻看到一個奇怪的景象。

——門框附近有一隻蛾子,翅膀凝固不動,懸停在半空中。

北京的十一月天寒地凍,但精神病院大樓內部的暖氣一向燒得很足,所以偶爾還會由昆蟲活動。但眼前這隻蛾子實在是天賦異稟,怎麽可能不扇動翅膀也能停在空中呢?

難道這是什麽稀罕的新品種?馮斯疑惑地湊上前。他看清楚了,這就是一隻很普通的飛蛾,有著肥胖醜陋的軀幹和淺黃色的翅膀。此時此刻,它就像是一個凝固在琥珀裏的化石一樣,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就是不能動彈。

——但什麽樣的化石會停滯在半空中?

突然之間,馮斯產生了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樣一隻超越常理的懸浮飛蛾,讓他想起了幾個月之前的另一次經曆。當時他正坐在去往貴州的火車上,卻陷入了蠹痕製造的特殊空間,發現整列火車上除了他和梁野之外,其他人和物全部進入了時間停止的狀態。那也是他繼發現林靜橦不會被金屬所傷害之後,再一次遇到的超自然場麵。

這和上次的幻境不大一樣,馮斯對比著,上一次當火車裏的時間停止後,車窗外什麽也看不見,隻有濃密的雲氣。這是否說明,製造這一次時間停止的敵人,能力不如上一次的?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起來。不管能力是否比上一次的弱一些,反正比他得強出個幾百上千倍的,再弱也是他無力反抗的。總而言之,偉大的天選者馮同學在瘋人院裏躲了幾天之後,再一次被敵人發現,這一回,大概不會有守衛人來救他了——因為守衛人們也不知道他在這裏。

“認命吧……”馮斯自言自語地念叨著,懶懶地往**一靠,耳朵裏已經聽到了鑰匙插入鎖孔轉動的聲音。

門被打開了。一個曲線玲瓏的身影走了進來。這樣的身材,馮斯十分熟悉。

“生活總是充滿驚喜啊!”馮斯咧嘴笑了起來,“說說吧,你是想要抓我呢,還是打算直接殺掉我?”

這個正在走進門來的人,正是馮斯的前任女友,黎微。

三、

已經是晚飯時間了,關雪櫻居然不在家裏,這讓剛剛進門的文瀟嵐感到了一絲意外。她給關雪櫻發了短信,然後撥打電話以提醒對方查看,也始終沒有收到回信。

她隱隱有些不安,推門看看寧章聞,最近總是從夜裏一直工作到第二天中午的寧章聞正在**酣睡,發出響亮的呼嚕聲。她不忍心吵醒他,隻好在家裏幹等著了。

文瀟嵐從冰箱裏找出前一天吃剩下的米飯和一盤茄子燒肉,放在微波爐裏加熱。茄子燒肉雖然是簡單的家常菜,但關雪櫻烹調手法上佳,並不放重油重鹽,也能讓整份菜酥香可口。

吃完飯,她收拾幹淨桌子,從書包裏拿出一遝表格開始填寫。近期學校正在進行優秀學生幹部評選,無所不能的文瀟嵐自然是候選人之一。

“優秀學生幹部……熱愛祖國、團結同學、工作能力強……”背後傳來一個充滿嘲弄的聲音,“這種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也虧你擺出那麽一張嚴肅對待的臉。”

文瀟嵐重重地哼了一聲,語氣裏倒也並不顯得生氣:“就算對你這樣兩個腦袋還給我起奇怪外號的怪物,我不是一樣嚴肅臉對待?”

她扭過頭的時候,臉上卻並不嚴肅,而是微微帶著笑意:“有那麽一段日子沒見到你的大頭啦。”

站在背後的正是雙頭人範量宇。九月份的時候,他因為一次黑暗家族的襲擊而受了重傷,被迫要挾文瀟嵐暫時收留他。不久之後,他們有了一次共同禦敵的經曆,在這一次生死一線的戰鬥之後,兩人之間倒是產生了一種淡淡的友誼。對於性情怪異殺人如麻的範量宇來說,能和文瀟嵐這樣一個普通人站在一起聊兩句天,實在是難得。

文瀟嵐愣了愣:“小櫻嗎?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我撥她的手機,她也並沒有回短信……”

說到這裏,她忽然意識到範量宇來這裏的目的:“是不是小櫻有危險?”

“有人在找她。”範量宇簡短地回答,“所以我們得搶在前頭。你能想到她大概會去哪兒嗎?”

“小櫻不能說話,除了我們幾個人之外,也並不太愛和別人接觸,她從來不去會什麽朋友的,除了買菜也很少出門……”文瀟嵐忽然眼前一亮,“她應該會在白天去買菜!我們可以到菜市場問問,賣菜的人有沒有見過她。不過,你……”

她有些遲疑地看著範量宇,範量宇會意,忽然伸手按在自己那顆沒有意識的畸形小頭上,用力往下壓。文瀟嵐瞠目結舌地看著這顆腦袋一點一點往範量宇的脖頸裏麵縮回去,直到完全縮入體內,消失不見。範量宇再把風衣後麵寬大的帽兜翻上來,戴上一副口罩,那張布滿傷疤的醜陋大臉也算是勉強藏起來了。

“頭還有點歪,不過不至於把人嚇得大小便失禁了。”範量宇說。

文瀟嵐笑了起來:“你這副樣子,我還真有點不習慣。跟我走吧。”

兩人下了樓,去往校內的菜市場。此時正是人們下班後買菜的時間,菜市場裏很是擁擠,範量宇雖然個頭不高,但身軀異常粗壯,在人群裏和其他人接踵摩肩之時,鼻子裏忍不住會發出輕輕的低哼,顯然是不太喜歡這種親密接觸。但他並沒有說什麽,隻是緊緊跟在文瀟嵐的身後。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現在算是在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行走在凡人的世界中吧?文瀟嵐想著,不禁啞然失笑。不過話又說回來,能讓範量宇強忍著不耐煩親自出來尋找關雪櫻,這次的事件恐怕非同一般。

“到底是什麽人要找小櫻?”文瀟嵐問。

“黑暗家族的成員,”範量宇說,“姓馮的小子把小啞巴從山村裏帶出來之後,馬上被各大家族認出了身份。”

“什麽身份?”

“三言兩語說不清,先簡單跟你解釋一下,”範量宇說,“我們都不清楚小啞巴本人到底是什麽人,也都想摸清她的底細,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牽涉著某種可能會摧毀整個守衛人世界的大秘密。”

“摧毀守衛人世界?”文瀟嵐的嘴張圓了。

範量宇肯定地點點頭。

賣雞的小販向文瀟嵐確認,中午的時候關雪櫻曾經來過,買了一隻肉質鮮嫩的仔雞。但關雪櫻在寧章聞家裏既沒有留下雞,也沒有留下其他蔬菜原料,這說明她買完雞之後根本沒有回過家。

“難道是在半路上就被抓走了?”文瀟嵐很是焦急。

文瀟嵐回過頭,詫異地看著他:“你剛才……是在嚐試著安慰我嗎?”

範量宇聳聳肩:“算是吧。這種事我不擅長。”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文瀟嵐微微一笑。

範量宇扭開頭,沒有看她。兩人沉默地走出菜市場,範量宇忽然說:“帶我沿著小啞巴最慣常走的路再走一遍,走慢一點。”

文瀟嵐愣了愣:“可是,她平時走的路線並不太一樣,有時候會順路去超市,有時候會拐一個彎去水果攤……”

“都走一遍。”範量宇打斷她。

文瀟嵐點點頭,當先走在前麵,範量宇依舊默默地跟在她身後大約兩三步的距離。在冬日傍晚的寒風中,兩人走了四條不同的線路,都是關雪櫻出門采購可能走的路徑,但範量宇沒有什麽發現。

“我再走一遍,”範量宇說,“這四條線路我都記住了,你回去吧。外麵……”

說到這裏,他忽然住口,但文瀟嵐已經會意,範量宇想要說的是“外麵冷”。

他居然是在關心自己。

看著這個把駭人的相貌深藏在帽兜裏的殺人魔王,不知怎麽的,文瀟嵐心裏湧起一陣溫暖的意味,同時還有一些酸楚。似乎此刻站在她麵前的並不是那個令守衛人世界談虎色變的凶神惡煞,也不是那個醜陋恐怖到能把人直接嚇暈的雙頭怪物,而隻是一個孤獨的、厭棄世界也被世界厭棄的普通男人,正在用他獨有的方式捍衛著他的自尊。

“你不……不喜歡和別人談話,萬一有需要詢問什麽的,也不方便,”文瀟嵐說,“還得帶著我。”

她隻說了這一句,語聲很輕,但範量宇已經聽出了其中堅決的味道。他忽然笑了起來。

“還真是個死倔的啤酒瓶呢……”範量宇的大頭在帽兜裏輕輕搖晃了一下,“走吧。”

兩人真的沿著那四條線路又走了兩遍,這回換成範量宇在前,文瀟嵐在後當跟班。範量宇走得很慢,雖然臉被帽兜遮住看不清表情,但文瀟嵐可以想象,他的神情一定無比專注。他就像是一條獵狗,敏銳地搜尋著普通人無法注意的蠹痕的蹤跡。

這條充滿野性的獵狗,假如真的有一個他願意保護的主人的話……一定會非常忠誠吧?文瀟嵐的心裏忽然冒出了這麽一個古怪的念頭。她被這個奇特的聯想逗笑了,隨即重重打了個噴嚏。範量宇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她不禁有些臉紅。

“沒事兒沒事兒,鼻子發癢而已,”文瀟嵐趕忙擺手,“咱們接著走。”

“我累了,需要先回去歇會兒,你要樂意你自己走。”範量宇冷冰冰地說。

還真有點護主獵犬的感覺了,文瀟嵐在心裏偷著樂,盡管仍然是用齜牙狂吠的方式來表達。她也的確覺得冷了,今晚的風很大,頂著風來回走了一個多小時,腳已經快要凍僵了,臉上的皮膚分不清是冷還是燙。再這樣下去,在找到關雪櫻之前,搞不好她就得先凍出肺炎來。

“有人在這裏釋放過蠹痕,”範量宇說,“被蠹痕改變過的空間,會殘留一些特殊的精神力量,可以被守衛人感知。”

“在這裏?為什麽?”文瀟嵐有些奇怪。

“這個門洞隔出了一個相對狹小的空間,適合使用某些空間轉換的蠹痕,”範量宇回答,“小啞巴大概就是在這裏被綁走的。”

他衝著樓上打了個手勢:“你先上去吧,我會去找到她的。”

文瀟嵐點了點頭,邁步向樓上走去,範量宇的臉上露出了微微詫異的神情。文瀟嵐笑了起來:“你是不是以為我會要求和你一起去?你要是不讓我去我就撒潑打滾又哭又鬧?”

“差不多吧。”範量宇說。

“上一次陪你一起打架,我已經明白過來啦:講義氣也是要有實力的。”文瀟嵐說,“如果你隻有一隻啤酒瓶的水準,不管怎麽樣擺出講義氣的臉,最後也隻能拖累別人。再說了……你那麽厲害,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把小櫻找回來的。”

範量宇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站立了一小會兒,扭頭走出了樓門。

開始有零星的小雪從夜空中飄落下來。

四、

“你是想要抓我呢,還是打算直接殺掉我?”馮斯看著黎微發問說。

“你在說什麽?”黎微皺起眉頭看著他,“你是真瘋了嗎?”

馮斯愣了愣,看看黎微的眼神,對方似乎不大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他禁不住撓了撓頭皮:“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麽?”

“哪一切?你是說時間停止麽?”黎微反問。

馮斯更加愣神,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怎麽把時間停止說得像太陽落山一樣輕鬆隨意?”

“那能怎麽樣?我大哭大叫著紮到你懷裏‘不得了啦時間停止啦’,就能解決問題了嗎?”黎微嗤之以鼻。

“說得也是……”馮斯喃喃地說。他很快又想到了點別的:“可為什麽你還能活蹦亂跳地四處亂竄?”

“你不也能動麽?我們至少有兩個人嘛。”

“為什麽我認識的女人都是這樣神經大條百無禁忌?”馮斯嘟噥著。他心裏同樣在奇怪,自己擁有天選者的特殊體質,雖然對大多數蠹痕都沒有效果,但對於一些極其特殊的蠹痕,偶爾能發揮出奇效,火車上那次經曆就是例證,這倒是不足為奇——但黎微為什麽也可以呢?

按照黎微的說法,由於模特工作的特殊性質,她患有慢性胃炎,中午有些胃疼,沒有去吃午飯,到了晚飯時間,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但偏偏護士沒有來叫她吃飯。

黎微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護士,按鈴召喚也無人應答。和馮斯一樣,她開始四處觀察,並且從蛛絲馬跡裏發現了時間停止的痕跡。於是她想辦法打開了門,鑽了出來,發現這一層樓裏的所有人都像泥塑一樣無法動彈了。她又想到了馮斯,連忙從護士那裏找到鑰匙,打開了馮斯所住病房的門。

黎微一攤手,瑩白的手心裏露出一截鐵絲。她拍了拍馮斯的肩膀:“你就忘了上高中的時候你們這幫廢物男生求著我開教務室的鎖、幫你們偷數學考卷的事情了?”

“是的,我真忘了您還是有一技之長的強人……”馮斯苦笑一聲。他頓了頓,接著說:“可是,這是你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的場麵,你居然半點也不慌亂,比我當初都強了。”

“慌有什麽用?我這些年見識過的事情也不少了,有一條經驗:慌的唯一作用就是讓你死得更快。”黎微說著,瞪眼看著馮斯,“聽你的口風,你倒是對這一切有所了解了?”

“算是有那麽一點吧,不過三言兩語說不清,如果我們能活下去,我詳細地跟你說。”馮斯回答。

“如果我們能活下去?什麽意思?”黎微的眉頭又是一皺。

“這種時間停止的怪像,是某些特殊的人製造的,”馮斯說,“這些人的目標是我。”

黎微上下打量著馮斯:“你?你什麽時候變得那麽值錢了?”

“這也是我一直想要弄明白的問題……”馮斯歎了口氣,“喏,我們的朋友來了。我聽到腳步聲了。”

走進來的是兩個從長相來看半點也不奇怪的人。第一個人是個身材中等偏胖的男人,一張臉圓乎乎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有點像是個從酒店廚房裏鑽出來的廚子。另一個人看年紀比馮斯大不了幾歲,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白淨斯文滿臉書卷氣,像是個剛剛畢業參加工作的職場新人。

馮斯倒是見怪不怪了,守衛人世界裏魚龍混雜,什麽樣的人都有。他悄悄拉了黎微一把,示意對方躲到他身後,然後開口說道:“看上去,我躲到哪兒也躲不過你們啊。”

胖男人和善地笑了笑:“說句實在話,你這次躲得真挺好的,那個警察確實有計謀。隻是你運氣不是太好,碰巧我的本職工作就是在這間精神病院當廚師,那天送飯過來的時候無意中見到了你。不然的話,恐怕誰都沒本事找到你了。巧合,徹頭徹尾的巧合。”

馮斯無奈地歎了口氣:“這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麽?話說你怎麽會找到這麽一份工作?”

“精神病人的腦部化學物質和常人不太一樣,某些特殊的病例對我們尋找附腦的本質或許會有所幫助。”胖廚子倒是很耐心,一臉的有恃無恐,“我這麽說你應該能夠明白吧?”

“人體實驗,對麽?”馮斯哼了一聲,“令人作嘔。”

“你樂意怎麽評價是你的事,”胖廚子嘻嘻一笑,“現在我隻管把你帶走就行了。”

“你已經見識到了,蠹痕空間內時間流逝的急劇變慢,感覺上就像時間停止了一樣。”胖廚子說。

馮斯搖搖頭:“不對。這種令時間流逝變慢的蠹痕,不是你的能力,而是他的。”

馮斯伸手指向那個進門之後就始終一言不發、站在一旁有若木樁的年輕人。胖廚子臉色微變:“別開玩笑了,我對你的底細摸得很清楚,你還沒有能力分辨蠹痕的性質。”

“但是我會觀察,也會動腦子,”馮斯說,“改變時間這樣的力量,不是普通的蠹痕所能比擬的,它一定會耗費大量的精力來維持。所以自從走進門來之後,他就始終連話也不敢說,不能有絲毫的分心。”

胖廚子臉上的和善笑容消失了,嘴角有些猙獰地**了一下:“你還挺有眼力的。看來,得讓你吃點苦頭才能帶走你了,我的蠹痕發揮出來,可是相當疼的。”

“我們打慣了群架的什麽都怕,就是不怕疼。”馮斯說著,順手抄起了房間裏的一個小圓凳。按理說這種危險物品不應該留在精神病人的病房裏,但馮斯反正隻是假裝精神病,所以護士對他的管理相對鬆一些,此時倒是給他留下了一樣馬虎趁手的武器——盡管這樣的武器在擁有附腦的守衛人麵前可能完全不值一哂。

黎微也不聲不響地從頭發上拔下一根長長的簪子捏在手裏,似乎是做好了和馮斯同仇敵愾的準備。馮斯的心裏有些歉疚,想想兩人久別重逢,都還沒有好好地聊上幾次天,卻又這樣莫名其妙地把對方卷入了危險之中。我他媽的就是個禍胎……這樣的想法再次從心底不可遏製地湧起。

不過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現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何況也不能讓黎微出手——不大可能有用的。馮斯上前一步,攔在黎微身前,手裏握著圓凳,目光炯炯地死盯著敵人,這是打架時增加己方威勢的手段。他就像是一個準備抵禦蒙古兵入侵的南宋村長,明知道手中的鋤頭鐮刀不可能有任何用處,卻也要把這一丁點救命稻草捏在手裏。

胖廚子渾不在意,好像馮斯手裏捏著的隻是一隻香噴噴的燒雞。他踏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踱到馮斯身前,黎微禁不住發問:“他身上……好像有一道光暈?棕黃色的……那是什麽?”

“特技效果。”馮斯回答得很輕鬆,心裏卻頗有些惴惴,不知道這個胖廚子的蠹痕到底有什麽功用。管他三七二十一,總不能任人宰割,想到這裏,他咬了咬牙,掄起圓凳就朝著胖廚子的頭頂拍了過去。

胖廚子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蠹痕的範圍瞬間擴大,把馮斯的身體籠罩在其中。馮斯心知要糟,卻也別無選擇,手上加倍用力。

接下來的事情大大出乎馮斯的意料。他原本已經做好了被蠹痕傷害、乃至於狠狠傷害的準備,但隨著兩隻手的重重落下,耳朵裏隻聽到哢嚓一聲脆響,手掌和手臂都被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發麻。

木頭和顱骨撞擊的結果是兩敗俱傷。板凳粉身碎骨,胖廚師也倒在了地上,被生生砸暈過去。他的頭上破了一個大口子,鮮血汩汩地流出。

除了不明就裏的黎微外,剩餘的兩個人都驚呆了。一直沒有說話的年輕人麵色慘白,額頭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粒,看來這意外的變故讓他分外緊張,加劇了精神的疲累。

馮斯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心裏滿是納悶:他的蠹痕為什麽沒能產生任何效果呢?難道是在無意中,自己的附腦終於覺醒了?

想到這裏,他不禁一陣喜悅,倒是黎微已經快步上前,用發簪的尖頭抵在了年輕人的咽喉上:“快把這破玩意兒撤掉!”

馮斯這才反應過來當下的處境。他略一思考:“不行,讓他繼續保持這種時間流逝的狀態!”

“為什麽?”黎微問。

“這些人從來都不是單獨行動的,背後有一整個家族的支援,”馮斯說,“這兩個人既然來了,他們的家族一定還有後續的援兵。我們得抓住這家夥,利用他作人質。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蠹痕——就是這種令時間變慢的能力,回頭我跟你細說——對我們倆不起作用,但正好我們就可以利用這個能力來掩護我們脫逃。”

年輕人渾身發抖,眼神裏充滿了乞求,但馮斯和黎微就像兩個劫道的男女山賊,一左一右夾住了他。他猶豫了一會兒,隻好虛弱地點點頭,勃頸處竟然有隱隱的熱氣冒出來——那是被蒸騰的汗水。

“你真夠累的,也真夠……膽小的。”馮斯說。

年輕人低著頭沒有吭聲。

“來,搭把手,把這個死胖子捆起來塞到床下。”黎微衝馮斯說,“然後把你的手機給我,我的快沒電了。從這兒回我家的路我不太熟,需要導航。”

“知道了,女王大人。”

兩個小時後,三人開著胖廚子的小車,來到了黎微的住處。馮斯在沿路上把這幾個月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大致跟黎微解說了一遍,隻是礙於身邊有外人,很多細節不能講清楚,所說的無非是守衛人世界都了解的新聞事件。黎微聽得眉頭緊皺,顯然這些怪事的衝擊力超出了她的認知範圍,但她卻和學生時代那樣,控製著自己不流露出驚詫的表情,好像馮斯所說的並不是那種能顛覆人類曆史的大事,而隻是一段遊山玩水的簡報。

果然還是死強到底,無論遇到什麽事都絕不示弱,馮斯想。也好,給她一些時間好好消化消化吧。

黎微在京城的四環邊租了一套一居室,房子不大,隻有五十來個平方,按照她的生活習慣被弄得亂七八糟,幾無立錐之地。馮斯一走進房門就笑了起來:“這幾年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

“放輕鬆點兒,愛胸之心人皆有之,起碼我不會為了這個砍你一板凳。”黎微大大咧咧地說。

年輕人的臉更紅了。馮斯歎了口氣:“好吧,我更加確認了,除了罩杯之外,你哪兒都沒變。至於你……你真是我見過的最膽小的一個黑暗族人。”

“我……我不是膽小。”年輕人嘴唇動了動,顳顬著說出和兩人見麵以來的第一句話。

“那就是怕羞了,是麽?”黎微饒有興致地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頭頂。年輕人像觸電一樣向後退出兩步,一不小心絆在了地上的一個塑料整理箱上,摔了個四仰八叉。

黎微哈哈大笑,馮斯也不禁莞爾。他走上前,扶起年輕人:“坐下吧,我們聊聊。黎微,有吃的嗎?我快要餓死了。”

“紅燒牛肉、酸菜牛肉、香菇燉雞、蔥燒排骨……你隨便挑。”黎微打開食品櫃,露出裏麵花花綠綠的方便麵和方便粉絲袋子。

“不出所料……我能要求多兩根火腿腸麽?”馮斯再度歎息。

“豈止火腿腸,鹵蛋鹹菜管夠。”黎微作大方狀。

黎微燒了開水,兩人唏哩呼嚕一人吃了一碗麵。被挾持來的年輕人一直怯生生地坐在一旁,既不要求吃東西,也不說話。馮斯吃飽了肚子放下碗,一扭頭,才發現自己居然忽略了這個剛剛被抓來的重要俘虜。

這家夥的存在感簡直和空氣一樣,馮斯想。他站起身向著年輕人走過去,對方立即畏懼地向後縮身。馮斯笑了笑:“放心吧,你是人質,我不會傷害你的。認識一下吧,你叫什麽名字?”

對方愣了愣神,過了好半天才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劉豈凡。豈有此理的豈,平凡的凡。”

馮斯在心裏比劃了一下這三個字:“豈和凡連在一起,去掉一個點,不就是個凱字麽?幹麽要拆開?”

“因為叫劉凱的人太多了,當年我的小學就有三個,我爸就給我改名了……”劉豈凡紅著臉說。

黎微在一旁吃吃地笑起來,劉豈凡的臉更是一直紅到了耳根,馮斯歎了口氣:“你在你的家族裏,一定是經常被人嘲弄的吧?”

劉豈凡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目光中隱隱流露出一絲恐懼,同時還有一絲憤怒。馮斯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種非同一般的情緒:“你怎麽了?”

“沒什麽。”劉豈凡擺擺手,沒有再說下去。

“好吧,這個問題我不問了。但是你至少應該告訴我,你到底屬於哪個家族。”馮斯說。

“我不知道。”劉豈凡飛快地回答。他好像是看出馮斯和黎微臉上的不信任,連忙補充說:“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我隻是一枚工具而已,他們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從來不問為什麽,而且即便是問了,也不可能得到回答。”

“你的附腦,是後天移植的,對麽?是被強迫移植的吧?”馮斯忽然問。

劉豈凡渾身一震,目光裏流露出一種極度的痛恨,拳頭也不知不覺地握了起來。過了好半天,他才輕聲說:“難道我可能會自己選擇改變我的人生嗎?你也看到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喜歡和別人說話,不喜歡交往,被女孩子開兩句玩笑就會臉紅。我一直以為,我將來的人生就是大學畢業,在一個不用和人打交道的研究機構裏和各種儀器、試劑打交道,或者每天坐在計算機前麵敲擊代碼,就這樣過完一輩子。可是我沒有想到……萬萬沒有想到……”

劉豈凡講述了一個悲慘的故事。他出生在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家境雖然不富裕,但父母一直盡心竭力供養他讀書,日子過得平淡而幸福。劉豈凡念書也確實爭氣,一直都是班上的尖子生。他在心裏深信,他可以依靠自己的知識來改變未來的命運,至少是讓父母過上更好的生活。

然而,未來的變化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就在他剛剛初中畢業的那一年暑假,由於以前五名的成績考入了本地重點高中,被免除了高昂的擇校費,父親十分喜悅,咬咬牙決定帶他出門旅行一趟。盡管去的隻是省內一個爛大街的旅遊風景區,盡管出於省錢的考慮,母親並沒有跟隨前往,那也是劉豈凡這輩子第一次真正的遠行。

十六歲的少年人雖然一向活得孤僻沉默,畢竟是人生中的初次旅行,內心還是難免有些小小的激動。他十分難得地一路上都開朗而愉悅,對著父親手裏老舊的膠片相機展露出笨拙的笑容。

當然了,由於預算有限,這一趟旅行並不是很持久。第五天,父子二人踏上了行程,但由於高速路上的車禍耽誤了時間,兩人不得不在離家不遠的縣城先住一夜。為了省錢,劉豈凡的父親選擇了便宜的路邊小旅店,和他人同住一個四人間,這個決定釀成了最終的悲劇。

和父子兩人同住在那個四人間裏的,是兩個相貌樸實憨厚的中年農民,看起來是兄弟倆。這兩人和劉豈凡有異曲同工之妙,都不怎麽擅長和陌生人說話,打過招呼之後,弟弟早早地睡了,哥哥則靠在被子上,看著一本市麵上流行的官鬥小說。

劉豈凡也默默地靠在鋪位上,翻看著一本高中物理教材——那是他未雨綢繆的學習方式。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口渴,起身去倒開水,不小心蹭到了中年農民手裏的書,書掉落到了地上。他連忙道歉並且把書撿了起來,對方倒是大度地表示不介意,但看到劉豈凡遞書過來的方式,微微一愣。

劉豈凡紅著臉不知道怎麽解釋,他父親開口說:“這是我家孩子的一點小本事。他從小就這樣,眼睛就像是慢鏡頭一樣,動得再快的東西也能看清楚。剛才你的書被撞到地上,他肯定是瞄了一眼,就看清了你剛才翻到的是哪一頁。”

中年農民微微皺眉:“瞄了一眼就能看清……你剛才說,他能看清楚那些動得飛快的事物,是怎麽回事?”

說這一句話的時候,他的腔調明顯有所改變,不再像之前那樣的憨態可掬,甚至使用了“事物”這樣不太口語化的詞匯。但劉豈凡的父親並沒有留意,而是為了能找到一個誇耀自己孩子的機會感到高興。他興致勃勃地說:“那是我家孩子打生下來就有的本事。路上跑過去一連串的車,飆得飛快,他能把每一輛車的車牌都看的清清楚楚。”

“哦,是不是像電影裏的雨人那樣?一盒牙簽掉在地上,他馬上就能報出牙簽的全部數目?”

“不是這個意思,我家孩子雖然數學學得不錯,但並不是雨人那樣的數字天才,”劉豈凡說,“他的本事和數字無關,而是眼睛。比如就拿你所說的牙簽來舉例,假如有一盒牙簽掉到地上,他並不能一下子報出數,也得一根一根地數。但別人看到那一堆牙簽,肯定數不清楚,他卻可以像過慢鏡頭一樣清晰地分辨出每一根牙簽的跌落順序,一絲不亂地把數字加出來。”

“這可很有趣了……了不起!了不起!”中年農民換出一張驚歎豔羨的麵孔,誇讚連連。這樣的反應自然讓劉父更加得意,他一五一十地把劉豈凡的種種能力添油加醋地講述了一番。的確,如他所言,在劉豈凡的感官裏,時間似乎是慢行的,他的大腦能在極短的時間裏捕捉並且處理大量的信息,隻是這樣的用腦會讓他感到疲累,甚至於頭痛,所以平時他總是克製著這樣的能力。出於天生的羞怯和害怕麻煩,他也並不願意把這種特長告訴旁人,隻有父親會偶爾拿出來吹噓幾句。

中年農民擺出一副聽故事的生動表情,邊聽邊誇,很快從劉父嘴裏弄清楚了基本情況。這時候夜已經深了,大家各自鑽上床睡覺。小旅館裏沒有空調,夏夜溫度有些高,劉豈凡貪涼不願意蓋上毛巾被,迷迷糊糊中,他感到父親很小心地拉過毛巾被的一角,搭在他的肚子上:“把肚子蓋上,免得著涼。”

這是劉豈凡一生中所聽到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清晨,劉豈凡一覺醒來,發現周圍的一切全都發生了莫名其妙的巨大變化。他不再身處於那間破舊簡陋的路邊小旅店,而是躺在一個寬敞明亮的大房間裏,身下是舒適的席夢思床墊和潔白的床單,而原本和他同住在旅店裏的三個人——包括他的父親——全部消失了。現在房間裏隻有他一個人。

他隻能百無聊賴地等待著,一直等到肚子餓得咕咕直叫,終於房門被打開了。昨晚認識的那個中年農民走了進來,但他已經不再是那副憨厚樸實的農民扮相了,此刻穿著一身民國風的長衫,雙目裏閃爍著睿智的光芒,儼然一個從時光裏走出來的博學大儒。

“這是哪兒?你是誰?你要幹什麽?我爸爸呢?”一向不擅長和陌生人說話的劉豈凡,此刻卻憋不住一口氣蹦出一連串的問題。

“你一口氣問了四個問題,最希望我先回答哪一個呢?”中年人微笑著問。

“我爸爸在哪裏?”劉豈凡毫不猶豫地說。

中年人讚許地點了點頭:“是個有孝心的好孩子,你父親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瞑目的。”

劉豈凡渾身一震,聲音由於緊張而變得尖銳:“你……你在說什麽?”

“你聽明白了我在說什麽,”中年人用近乎慈祥的目光看著劉豈凡,“很抱歉,我必須殺死你父親,以便斬斷你和那個世界的聯係。”

“你在說什麽?你在胡說些什麽?什麽這個世界那個世界的?”劉豈凡全身都在發抖,目光裏充滿了恐懼,“快放我走,讓我見我爸爸!”

中年人憐憫地搖搖頭,聲音聽起來就像一個正在對晚輩諄諄教誨的祖父:“你沒有可能見到他了,接受現實吧。你注定不屬於那個世界。從今往後,你要適應一個全新的環境。過去認識的那些人,都將永遠無法相見了。”

他這番話說得別有深意。劉豈凡思索了一下,猛然間臉色煞白:“我媽媽……”

“是的,你也不會再見到她了。”中年人說,“這裏隻有——屬於我們的世界。”

“後來,我果然再也沒有見到過我的爸爸,無論是活人還是屍體,”劉豈凡神色木然,“他們給我移植了附腦,我差點兒死,但還是熬過來了,並且逐漸掌握了令時間暫停的力量。幾年以後,我終於在一次任務裏得到了回家鄉的機會。我偷偷抽空冒名聯係了一個親戚,打聽到我媽已經在我失蹤的那一年跳樓自殺了,但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自殺,誰也不知道。”

劉豈凡結束了講述,低垂著頭坐在椅子上,不再說話了。馮斯和黎微對望了一眼,目光中都頗有一些憐憫。馮斯也算是遭遇過家庭不幸的人,但生來性情堅韌,有很強的獨立性,失去父母固然悲痛,還是能扛過來;但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望而知原本應當是父母手心裏的乖寶寶,家庭可能就是他世界裏的全部。這種一夕之間失去整個世界的感覺,確實太殘酷了一些。

劉豈凡雙手抱著頭,手指插進了頭發裏,顯得痛苦不堪:“你不明白,我的這點能力在他們麵前根本沒有用。他們如果不給我‘酒’,附腦就會覺醒並且反噬,我會變成瘋子,發狂而死。命沒了,怎麽談複仇?”

馮斯低聲向黎微解釋了“酒”是什麽東西,黎微思索了一下:“對不起,你說的是對的。首先要活下來,才有可能報仇。”

劉豈凡沒想到黎微會那麽痛快地道歉,反倒是愣住了。過了一小會兒,他才小聲說:“當然,其實我也有點兒怕死……”

黎微噗嗤一樂:“你還真是誠實呢。”

馮斯插嘴說:“你剛才說,你不知道你到底在哪個家族,但你好歹也待了這麽多年,不可能完全沒有了解吧?”

“可以說,幾乎是沒有什麽了解,”劉豈凡說,“我已經說過了,我在家族裏完全像是一件工具,沒有事情做的時候,我成天被軟禁起來,雖然生活條件還不錯,但完全沒有自由,哪兒也不能去,也沒有任何人願意和我說話——我問問題也不可能有誰回答。有任務的時候,會有不同的人來帶領我,這些人都刻意地和我保持距離,而且由於人員不停輪換,我也不可能和誰特別熟。”

“聽上去,他們對你這種操縱時間的能力十分看重,所以處處謹慎小心,”馮斯說,“那你就沒有一丁點有價值的情報可以提供給我們嗎?比方說,那個抓了你又殺害了你父親的中年人,你能給我一些更多的描述嗎?”

劉豈凡思考了一陣子:“說真的,從那一次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是他那張臉,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他仔細形容了中年人的長相,然後驚奇地發現馮斯的臉色變得蒼白。黎微也很奇怪:“你怎麽啦?他說的那個中年人,你見過麽?”

馮斯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沒有見過真人,但是我想,我可能見過他的照片。”

“照片?你怎麽會有他的照片?”黎微更加奇怪。

馮斯沒有回答,而是掏出手機,打開了一張加密過的圖片。那是他掃描後存入電子郵箱的一張發黃的舊照片,在過去的幾個月裏,這張照片被他不停地翻出來查看,幾乎可以背出來照片上的每一處細節。

黎微和劉豈凡的腦袋一起湊到了手機前。黎微的長發蹭到了劉豈凡的臉上,令後者有點發窘,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黎微毫不客氣地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別鬧,現在不是你害羞的時候!”

劉豈凡滿臉漲紅,不敢回應,把視線投向手機屏幕。隻看了一眼,他就驚呼出聲:“是他!就是他!絕對是他!你怎麽會有他的照片?”

“雖然我和這個人並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如果要算計戶口本的話,他應該是……我的祖父。”馮斯一臉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