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們都是瘋子
一、
劉大力緊緊握住手裏的警棍,一步一步地靠近倉庫。作為一個膽小的建築工地保安,在聽到建材倉庫裏傳來種種異響之後,他的第一反應其實是不要去管。當保安的,要麽日曬雨淋要麽熬夜加班,一個月就那麽點微薄的薪水,何必去給自己惹麻煩呢?
但是他很快又想起了同事的教訓。就在上個月,因為一樁夜間盜竊案,一位同事丟了飯碗。這年頭要在城裏找到工作可著實不容易,當保安也總比下工地搬磚輕鬆,劉大力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抓起警棍走了過去。
倉庫裏的聲音十分怪異,像是有人在極度痛苦地喊叫,但聲音卻像是經過了消音器過濾一樣,聽起來十分微弱,如同從很遠的地方遙遙傳來一樣。
難道是有誰躲在倉庫裏看什麽恐怖片或者打鬥片?劉大力這麽想著,膽氣稍微壯了一點點,他猛地一腳踹開倉庫大門,衝了進去。
然後他就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他看見倉庫裏明明沒有亮燈,卻有一層奇怪的淡黃色光芒鋪滿了整個倉庫。在這一圈柔和的黃光的籠罩之下,倉庫裏已經是一片狼藉,正中央站立著一個可怕的怪人——一個長著兩顆頭顱的畸形兒。
此刻這個雙頭怪人正叉著腰站在倉庫中間,布滿傷疤的醜陋大臉上滿是一種無所謂的極度傲氣。在他身邊的地上,七零八落地散布著許多血紅色的東西,劉大力仔細一瞧,看清楚了那些都是什麽,立刻嚇得魂不附體:那些血紅色的玩意兒,竟然全都是被粉碎的人的身體!看看那個雙頭怪人的神情姿態,似乎這些散落一地的胳膊、小腿、內髒、頭顱全都是被他撕碎的。
劉大力這回算是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嚇尿了,括約肌已經完全不受控製,褲子一下子就濕透了。他扔掉警棍,轉身就想跑,但不知怎麽的,剛剛跑到倉庫門口,腳底下就有一股莫名的阻力讓他的腳步變得遲滯而沉重,令他無法邁開步伐。
緊跟著,他忽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全身的力氣飛快流逝,就好像從一個破了口的水杯裏漏水一樣。他腿腳發軟,再也無法支撐身體,一頭栽倒在地上。而奇怪的是,盡管摔得很重,他卻並沒有感覺到太疼,似乎整個身體的感覺都變得遲鈍麻木。他癱軟在冰冷的地麵上,隻覺得太陽穴一陣陣跳動,肺裏隻有出的氣、卻很難再吸進哪怕是一絲的新鮮空氣。他的心髒像是被人捏住了一樣,跳得越來越輕越來越慢,眼前變得一片漆黑,視線裏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劉大力用盡最後的力氣,努力抬起眼皮,但他的視線已經看不見遠處了,隻能勉強看到自己的手。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手在這短短的不到一分鍾時間裏變得枯瘦如柴、青筋暴露,上麵布滿了老人斑。
我難道是……老死的?這是劉大力最後的念頭。
從劉大力闖進倉庫,到他倒在地上不可思議地活生生老死,那個雙頭怪人都並沒有正眼向他瞧上一眼。倒是等劉大力死後,他的目光看向了倉庫一角:“小路,看來任何地方都少不了你啊,而且選擇最後時刻再出來也是你的風格。”
“範兄,殺人是你的樂趣,我當然不好掠人之美,”從倉庫的那個角落裏走出一個相貌俊美的年輕人,“隻是剛才那個最後闖進來的普通人,我擔心你會放他走,所以才搶了你的生意。”
這一美一醜兩個對比到了極端的人,自然就是守衛人家族中的兩位翹楚:範量宇和路晗衣。範量宇的蠹痕帶來的是極致的破壞與毀滅,所以會留下那一地碎屍殘肢;而路晗衣,卻具有讓人迅速衰老至死的能力,不幸的保安劉大力,就是死在他的手下。在路晗衣那張秀美得有點像女人的麵孔之下,在他總是掛在嘴角邊的溫和笑容之下,隱藏的是一顆從不軟弱憐憫的冷酷之心。
“擔心我會放走他?”範量宇眉毛一挑,“這話倒真是有新意。”
“要是過去的你嘛,我肯定就袖手旁觀了,”路晗衣笑了笑,“但是現在的你不一樣了,我擔心你的心裏會產生軟弱的種子。”
範量宇歪頭看著對方:“哦,你的意思是不是指那個姓文的小姑娘?”
“還能指誰?”路晗衣一攤手。
範量宇咧嘴一笑,忽然間身上淺灰色的蠹痕暴漲,排山倒海般向著路晗衣席卷而去。路晗衣並沒有躲閃,也釋放出黑色的蠹痕,籠罩住全身。兩股蠹痕猛烈相撞,發出低沉的轟鳴,隨即光暈散去。範量宇紋絲不動,路晗衣的身子卻搖晃了幾下。
“我最近已經很努力地在提升自己了,還是不如你。”路晗衣搖搖頭。
“不錯了,換成過去的你,你至少得後退三步。”範量宇哼了一聲。
“不過話說回來,我不過是開了你一句玩笑,你何必動那麽大火氣,莫非是被我說中了,你真的對那個姑娘產生了好感?”路晗衣壞笑著。
範量宇抄著手,冷冷地盯著路晗衣:“我不會口是心非。我對那個姑娘有好感,完全不需要否認,也不會在意你是否笑話挖苦。但你要清楚,我從來不會軟弱,任何人、任何原因都不會讓我軟弱。下次你再說這種話,我也許真的會考慮殺了你。”
路晗衣高舉雙手:“好吧好吧,我承認我說錯了,繳槍不殺。該聊聊正經事兒了。你殺死的這幾個黑暗家族的家夥,你知道他們的來曆嗎?”
“我用最高的痛覺刺激折磨過他們,但他們還是不肯說,”範量宇說,“所以我隻能幹掉他們了。聽你的口氣,你知道他們的來曆?”
“他們本身不值得一提,無非是一些不入流的黑暗家族。但他們來這裏的目的,和那個西藏家族有關。”路晗衣說。
範量宇微微一怔:“西藏?難道是那幫奇怪的混蛋有什麽動向了?”
“是的,就是那幫奇怪到極點的混蛋,”路晗衣點點頭,“幾百年來,他們一直沒有什麽大動作,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最近,他們好像是有了一些異動。”
“為了什麽?”範量宇問。
“暫時還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事和兩年前的某次西藏考古有關。”路晗衣回答。
範量宇眉頭微皺:“你是指……那群遇到了地震,然後莫名奇怪像被鬼攆了一樣逃回來的科學家?”
路晗衣點點頭:“那次地震的地點十分敏感,我和姐姐當時就判斷,他們有可能找到與我們的世界相關的東西,所以馬上派家族人員去調查。但結果……”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範量宇已經明白了。他沉思了一陣子,慢慢地說,“如果西藏的那群家夥真的又出現了,整個守衛人世界恐怕都要麵對一場慘烈的血戰……倒是他媽的滿合我胃口的。”
“你天生就是個殺人狂嘛。”路晗衣苦笑一聲,“我可是希望這一仗能不打則不打,否則的話,代價太大。”
“我無所謂。流血越多,我越開心。”範量宇齜牙一樂。
“如果你想要守護的人也有流血的危險,你也開心嗎?”路晗衣問。
範量宇臉色微微一沉,沒有回答。過了半晌,他才重新開口:“我倒是有另外一個問題要問你。這些日子以來,我注意到,來到北京的奇怪的黑暗家族越來越多了,但他們的目標卻並不全是天選者。還有那麽一小部分人,似乎對住在寧家的那個啞巴小姑娘更感興趣。”
“我也注意到了,”路晗衣說,“但我和你一樣,同樣沒有弄清楚那個小姑娘到底是什麽來頭。我專門探查過,並沒有發現她身上有附腦。當然也有可能和天選者一樣,是那種由於未知的原因暫時沒法喚醒的附腦,也許需要科學儀器的檢查才能發現——真夠諷刺的。”
“她不會是……第二個天選者吧?”範量宇思索著。
“應該不會,天選者在孕育階段就會造成巨大的精神擾動,”路晗衣說,“而且在有限的樣本裏,我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同一時代兩個天選者的情況。”
“正因為樣本空間太小,所以也不能完全否定這樣的可能性。”範量宇說,“我會想辦法再去觀察一下的。”
路晗衣笑了起來:“說起來,還真得感謝這些黑暗家族呢。我們四個家族,尤其是你我四人,這些年來鬥得你死我活,消耗掉了不少的力量。但是自從半年前天選者出現後,我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對付接踵而至的黑暗家族身上,自相殘殺倒是少多了。也許我們能有更多的合作。”
“如果真心想合作的話,剛才你就不該對我撒謊。”範量宇冷冷地說。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不太明白。”路晗衣神色如常。
“我是說,在那支西藏的神秘教派身上,你的家族掌握了遠比我們所掌握的要多的信息,但你還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範量宇盯著路晗衣的眼睛。
路晗衣歎了口氣:“你知道得太多了。”
範量宇搖晃著他的兩顆頭顱:“知道我為什麽那麽愛殺人麽?就是因為我知道所謂的人性,是一種完全不可救藥的東西。形勢已經緊張到這種程度了,各大家族所考慮的,仍然是各自的利益。我們表麵上帶著笑臉合作,轉過身就悄悄捅刀子——你能指望這樣一群人來打倒魔王?”
“你說錯了,”路晗衣同樣搖頭,“我們根本就不能算人。”
二、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為了你殺人了,”曾煒一邊開車一邊說,“還記得川東山城的那個還俗道士麽?”
“你是指何少衡?”馮斯一驚。何少衡曾是是川東小道觀元和觀的觀主,正是他二十餘年前把玄化道院的秘密兜售給了哈德利教授,才引發了後來的無數事件。不久之前,馮斯和薑米去往川東時,又和此人狹路相逢,彼時這位昔日觀主已經還俗,成為一個生意人,並且試圖向馮斯出售他後來新發現的一些資料。不過還沒等拿到錢,何少衡就在自己家裏離奇被殺,馮斯所認識的幾位守衛人都否認他們曾對何少衡下手,此事也成為了懸案。
“何少衡是你殺的?你到底想要幹嘛?”馮斯喃喃地說著,隻覺得腦子裏越發糊塗,完全不明白曾煒做這些事究竟目的何在。
曾煒沒有回答。
曾煒也並沒有告訴馮斯,他和馮琦州的那張照片到底意味著什麽。事實上,他是用警察的專業擒拿技巧硬把馮斯抓上車的。馮斯倒是深知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沒有死強下去。他相信,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和曾煒的命運已經被奇妙地拴在了一起,這位深藏不露的警官遲早會把這一切告訴他的。
馮斯以為這一次曾煒會把他帶到更加偏僻的地方,甚至於遠離北京城,卻沒想到曾煒一路把車開往市區方向,開到了一條老胡同裏。這裏殘留著北京剩下為數不多的老式四合院群落之一,時不時有國內外遊客慕名而來感受胡同文化。同樣是老房子,這裏的房屋的價格,可不是先前曾煒父母留下的舊筒子樓所能比擬的。
“你這是要帶我胡同一日遊麽?”馮斯問。
曾煒依舊不答,他停下車,連火都沒熄,拉開車門近乎粗暴地把馮斯拽了出來,把他推搡進了一個院子。院子裏正坐著一個摘菜的中年婦女,看見兩人走進來,露出詫異的表情。但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詢問,從院裏的一間屋子裏跑出來了一個留著洗剪吹發型的年輕男人。
“曾哥,你來啦!”他熱情地打著招呼,“快屋裏坐!”
曾煒衝他點點頭,徑直領著馮斯向屋裏走去。殺馬特年輕人又轉頭對摘菜的女人喊道:“媽!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曾哥!快去買點涼菜回來,記得帶瓶二鍋頭!”
我這是跟著曾煒來做客來了?馮斯一頭霧水。
兩人走進了那間平房。曾煒倚在門口,接過年輕人遞過來的香煙,一邊抽煙一邊和他隨意地閑聊著。馮斯更加不明所以,站在房中有些手足無措,心裏居然開始想:今晚會被招待吃一頓好吃的吧?那倒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正在轉著這齷齪而短視的念頭,他忽然感到腳下一陣顫動。難道是地震了?他下意識地退開一步,緊接著,剛才站立的地麵被掀開了,從地下鑽出一個人來。這是一個頭發幾乎掉光了的中年男人,和剛才那個年輕殺馬特長相有些相似,像是父子倆。
“小夥子,快下來!”中年人對著馮斯打著手勢。
馮斯愣了愣,似有所悟,跟著他鑽了下去。鑽進去他才發現,地麵以下居然已經被挖出了一條長長的地道,一直通向這個院子之外。
“這裏是……曾警官布置的嗎?”彎腰爬行於這條狹長的地道中時,馮斯忍不住發問。
“我兒子過去是街麵上鬼混的胡同串子,後來不小心被人陷害,可能會坐至少二十年牢。是曾警官想辦法幫他洗脫了冤屈,還給他介紹了正經工作。現在他雖然還是不成器,但總算,活得像個人了。”中年人答非所問,但馮斯能聽出他的話外之音。
這個曾煒,還深通狡兔三窟的道理呢,馮斯想。
中年人把他帶到了地道的出口,恰好是胡同的另一頭。出去之前,馮斯換上了事先早就放在地道裏的衣服,戴上了一頂傻裏傻氣的黃色假發,這讓他看上去和剛才的殺馬特青年就像是兄弟一樣。
地道出口處停著一輛破舊的輕型貨車,中年人示意馮斯上車,然後他自己坐在了駕駛位上,發動汽車。
“這一次我們又要去哪兒?”馮斯問。
“去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地方。”中年人憨厚地笑了笑。
“那曾警官呢?”馮斯又問。
“曾警官會去和你會合的,他自己有辦法擺脫跟蹤,但是帶著你就會費點事。”中年人委婉地說。
馮斯深感挫折,不再多問。因為是周末的緣故,路上並不算太堵,一小時之後,汽車來到了目的地,馮斯探頭出去看了一眼,登時傻了。
“喂,大哥……不是真的要把我關在這種地方吧?”馮斯臉色煞白。
“這裏很安全,或者說,是曾警官能夠安排的最安全的地方。”中年人尋找著停車的車位。
“但是……我還得上課啊!關在這裏怎麽上課?”馮斯結結巴巴地找著理由。
“命都快沒了,還上什麽課?”中年人驚奇地看著他。
“但是……我不是個瘋子啊……”馮斯喃喃地說。
夕陽正在墜入地平線,最後的黯淡餘暉照亮了眼前這家機構的名牌:這是一家位於京郊的知名大型精神病院。
一瞬間,種種與精神病院有關的恐怖傳聞排著隊地湧上心頭,在影視裏接觸到的與瘋人院有關的可怕影像也一個個浮現在眼前,馮斯隻覺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他是個膽子比較大的人,最近一年裏也有過不少出生入死的危險經曆,套用範量宇的話,勉強也算得上是在生死線上打過一兩次滾了,如果眼前擺出一頭老虎他都未必會有多害怕。
但精神病院是一種對他而言全然未知的處所。可怕的並不是擺在明麵上的危險,而是神秘與未知。對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精神病院都難免會帶有幾分神秘色彩,而種種傳聞又會被誇大、被渲染,最終變成人人畏懼的都市流言。馮斯固然是一個聰明人,聽到精神病院的名頭,還是難免背脊發涼。
“我還是那句話,不當瘋子就當死人。”中年男人笑眯眯地說。
“但是……我要是真進去了,得每天吃治療精神病的藥吧?”馮斯想起了一個關鍵問題,“那些東西副作用大得很,我擔心我沒當瘋子,倒吃藥吃成傻子了。”
“曾警官在裏麵安排好了,給你的藥都是假的,澱粉丸,”中年男人說,“走吧,我陪你掛號去。”
“你家曾警官真是算無遺策。”馮斯長歎一聲。
精神病院的掛號和馮斯想象中不太一樣,並沒有什麽瘋瘋癲癲眼神不正常的男女被繩子捆著押過來,看上去和普通醫院的掛號大廳並無不同。他甚至並不容易分辨出到底周圍的人哪個是病患哪個是病患家屬,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安靜而憂鬱,那大概是精神病院獨有的氛圍所造成的。
趁著中年男人幫他掛號的時候,馮斯抽空給文瀟嵐打了個電話,讓她先去校園內找了部公用電話以防監聽,然後兩人再次通話。從對方在電話裏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他可以想象文瀟嵐此刻一定是吃驚非常。
“怎麽會搞成這樣……那你得在裏麵呆多久?有什麽要我們幾個幫你做的?”文瀟嵐問。“另外,中午那起槍殺案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真沒想到你當時居然在現場。”
“我也不知道會呆多久,總而言之,現在顧不上別的了,曠課和輔導員點名什麽的隻能聽天由命——學籍也沒有小命重要啊。”馮斯說。
“需要我幫你請假嗎?”
“算啦,最近請的假太多了,反而引人注目,不管他啦!當然你要是能編出合適的理由也可以去試試……”馮斯哼唧著,“倒是另外有重要的事兒:讓寧哥幫我查一查那個死者的身份和最近的動向,他很有可能是個關鍵人物。另外,你們都有可能被人監視,千萬別來看我;隨身物品肯定會被收繳,但有曾煒幫忙,幾天之後我應該有希望拿回電話,但也最好別直接電話。有什麽消息的話,去網吧或者學校機房,在我的另一個秘密郵箱賬號裏留言到草稿箱……”
他把賬號密碼告訴了文瀟嵐,文瀟嵐笑了起來:“電話什麽的就不說了,有人想在網絡上監控寧哥可不容易,通過他直接和你聯絡不就行了?”
“說得也是,”馮斯說,“那就拜托你了。”
掛掉電話,中年男人也辦好了手續,於是我們的天選者正式成為了精神病院裏的一名住院治療患者。於他而言,這又是一次人生中的全新體驗。
這家醫院的精神病住院部分兩個大區,一個是重病患者所住的平房區,另一個是病症較輕的患者所住的樓房區。馮斯有幸被視為病症較輕,住進了樓房。
按照護士的要求,他把包括手機在內的所有隨身物品都上交了,暫時中斷了和外界的一切聯係。他換上病號服,先跟隨護士去認了自己的床位。曾煒看來的還算比較照顧他,雖然給他弄的是四人間,但房間裏其他三個床位都是空著的,相當於享受單間待遇。
這時候已經過了晚飯時間,食堂裏已經沒有飯菜,中年男人想辦法給馮斯搗鼓來一碗雞蛋麵。馮斯午飯晚飯都沒吃,正餓得慌,捧起碗大口大口吃起來。中年男人一邊看著他狼吞虎咽吃麵,一邊說:“我走了。過幾天曾警官會來看你。”
馮斯愣了愣,停住筷子:“過幾天?那我到底會在這兒呆多久?”
“我也不知道。我隻負責把你帶到這裏。”中年男人說。
“他要是老不來……難道我就得在這兒一直關下去?”馮斯的臉又有點發綠。
“那可說不定。”中年男人壞笑一聲。
中年男人離開了。經過這一陣折騰之後,也基本到了睡覺時間。護士鎖上了房門,馮斯躺在**,原以為自己會輾轉難眠,但不知道為什麽,腦袋剛沾到枕頭,就一陣陣的倦意湧來,居然很快睡著了。算起來,從中午目睹那場令人震驚的槍殺案,到自己睡在了精神病院裏,一共隻有十個小時的時間。但這短短十個小時就像滄海桑田一般,各種各樣層出不窮的變故足以令人疲憊不堪。
他又在夢裏見到了薑米,但和白天那個美妙的幻境不同,夢中的一切帶有令人窒息的沉重。薑米滿臉淚痕,追問著他:“你為什麽要讓我忘掉你?你以為你這樣很偉大嗎?你為了求自己心安,就情願這樣去傷害別人嗎?你知不知道,‘但求自己心安’是這世上最大的惡!”
馮斯無言以對。醒來之後,他沒有睜開眼睛,還在回味著薑米的那句話:“但求自己心安’是這世上最大的惡!”當然,這話並不是薑米說的,夢裏的一切所反映出來的不過是馮斯本人的潛意識。這句話之所以會蹦出來,是因為前幾天他還用這話編了個小段子,發在微博上為自己的營銷賬號騙轉發。
我讓路晗衣幫忙消去薑米對我的記憶,難道真的隻是為了——求自己心安?馮斯心裏一顫。他很清楚,從理性角度上來說,這個決定無可厚非。自己是一個“沒用的天選者”,至今所擁有的唯一能力是激發其他守衛人的附腦,但自己的附腦卻從來沒有任何主動能力,在弱肉強食的魔王世界裏,完全就是一盤菜,隻能一次次依靠梁野等人的救助才活下來。每一次被雙頭怪人範量宇蔑視地稱作“廢物”,總是會深深傷害到他的自尊,所以他知道自己無力保護薑米,讓她忘掉自己、回到美國去過平靜安穩的生活,似乎是完全符合理性的正確抉擇。
但自從薑米離開後,他卻一次又一次地在夢裏後悔和自責。似乎隻有在做夢的時候,冰冷的理性才會暫時退散,一直被壓抑的情感才能從水麵下悄然浮現,提醒馮斯:你是一個人,不是一台機器,你身上不隻有堅硬的理性,還有柔軟的感情。在感情的天平上,永遠不能用二大於一的法則去衡量。
這句話文瀟嵐一直在對他說,他一次又一次地不敢去細究,但夢境告訴了他:他十分在意文瀟嵐所說的話,也在潛意識裏覺得文瀟嵐其實是正確的,隻是在理智的約束下不敢相信。所以他才會反反複複夢見薑米,夢見薑米哀怨的眼神,夢見自己對“但求自己心安”的痛悔。
也隻有在夢裏,他才敢問自己那個問題:如果時光倒流,能夠再來一次,自己到底會做出怎樣的抉擇?是維持原判、還是不顧一切地選擇感情?
他在亂七八糟的夢境裏度過了一夜。清晨七點,護士把他叫醒,讓他吃了第一次藥,馮斯反正知道這是假藥,倒是吃得很痛快。半小時之後,他被帶到了食堂,在這裏,他算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身處一堆精神病人中間了。
早餐還算不錯,牛奶、雞蛋、花卷和粥,還有鹹菜,味道不怎麽樣,營養和熱量倒是足夠,但馮斯食不甘味,一邊吃一邊不停地打量周圍的人。不久之後他就發現,這樣的緊張有些多餘,至少從表麵上看來,身邊的人們都並無異狀,大多數一個人坐著安安靜靜地吃飯,還有一小部分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邊吃早飯邊聊天。
不過他很快注意到,並非所有人吃飯都那麽平常,還有一組人被安排坐在食堂一角,專門有兩個護士在旁邊盯著他們,要求他們把東西都吃掉,吃完還不許隨意活動。難道這些就是所謂的重症患者?他猜測著。
“那些是有進食障礙的患者,要麽厭食,要麽暴飲暴食,所以才會有護士盯著,按照醫生和營養師製定的量嚴格控製。”旁邊一個人忽然說。
馮斯一回頭,看見一個胖乎乎的年輕人,看上去和自己年齡相仿。這個年輕人雖然體型微胖,但身上收拾得幹淨整潔,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讓人一看就有些好感。
“我叫黃力。”對方向馮斯伸出了手。
“我叫馮斯。”馮斯也伸手和對方相握。不管怎麽說,這是我在瘋人院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他有些無奈地想。
之後的兩天裏,他和黃力很快混熟了。他當然不能告訴對方自己入院的真相,隻是說自己容易出現幻視幻聽,這是一個最難讓人找到破綻的借口。而黃力的病則有些奇特。
“依賴型人格障礙的變體,也可以算作妄想症的一種。”黃力告訴馮斯。
“這個……是什麽意思呢?”馮斯不太明白。
“指的是自主精神比較弱,獨立意識比較缺少的人格。這種人通常無法做出自己的決策,格外依戀他人,尤其是父母,也很難控製自己的情緒。”
“但是你看起來很冷靜,不像是控製不住情緒的人,也不像是無法做出決策的人。”馮斯說。
“所以說是變體嘛,”黃力說,“我把我的心理寄托,都放在了一支NBA球隊身上。這支球隊戰績好,我的心情就一切正常,但一旦它的戰績下滑,我就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甚至有自殺傾向。”
“你這可算得上是球迷的終極進化體了……”馮斯感到不可思議,“你到底喜歡的是哪支球隊?”
“洛杉磯湖人。”黃力說。
“難怪不得你要住到這裏來……”馮斯回想著最近幾年湖人的戰績,無限同情地歎息一聲。
好在有藥物控製,盡管時時為了湖人的戰績而鬱悶,黃力總體上還表現得像個正常人。在黃力的幫助下,他很快對這間精神病院有了了解。
這間病院分了若幹區域,隻有平房裏的重病區,才有可能出現人們日常印象裏那種大喊大叫歇斯底裏沒有拘束衣和強壯的保安就壓製不住的人。在馮斯他們所在的樓房區,總體而言秩序井然,人們大多表現得基本正常,甚至讓馮斯偶爾會產生“這裏其實就是個普通療養院”的錯覺。比如說,在每天下午例行的公共活動時間,人們在寬敞整潔的活動室裏或坐或站,有人聊天,有人下棋,有人讀書,甚至還可以看電視,如果不是裏麵人們的年齡參差不齊,還真像個養老院。
“精神疾病其實是被大部分人誤解了的病,”黃力說,“並不是所有精神病人都是又哭又笑滿地打滾張口咬人的。而且,精神病是公平的,任何身份任何職業的人都有可能患病,比如那個人……”
他伸手指向活動廳西側的一個角落,那裏有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正在用撲克牌給自己算命。黃力說:“那個人,是某一位知名歌手的老公,得的是躁狂症。”
他信手指點,點出了好幾個身份比較有趣的人,其實也無非就是有錢人、官員或者名人的家屬,屬於馮斯這樣腦後生反骨的貨色最沒有興趣去了解的。馮斯耐著性子聽著,直到黃力指向一個正在低頭看雜誌的長發女性。雖然她的臉被長發遮住了大半,看不清容貌,但從下巴的柔和線條和白皙的脖頸,可以判斷出她長相不惡。
“那個女孩子,是我們這兒最漂亮的病友,身材也一流,”黃力說起她的時候兩眼放光,“我入院之前,在那些美女寫真網站看到過她的性感照片,絕對讓人流鼻血。”
“穩著點兒穩著點兒,哥們!”馮斯連忙拍拍他的手臂,“你可千萬別激動,一會兒發起病來就不好了。”
“不會的,美是讓人愉悅的,不會讓我心情變得糟糕。”黃力有些猥瑣地笑了笑,“快看!她翻到最後一頁了,應該要抬頭了。”
馮斯倒並不避忌看美女,隻是最近一段時間腦子裏除了薑米想不到別人,實在是提不起這個興致來。但看黃力那麽高漲的情緒,他也不忍心讓對方失望,於是扭頭看了一眼。正巧,那個傳說中的美女模特合上了雜誌,順手攏了攏瀑布一般的長發,馮斯看清楚了她的臉。
然後他的身體就像中了哈利波特的石化咒一樣,一下子就不動了。黃力吃驚地看著他:“你怎麽啦?又出現幻視或者幻聽了麽?”
“我倒真希望我現在是在幻視。”馮斯苦笑一聲。
“怎麽了,那個美女……你認識嗎?”黃力更加驚詫。
“豈止是認識。”馮斯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她是我……高中時候的女朋友。”
三、
另一座城市。
另外一間精神病院。
重病患者區。
病房分布在長長的走廊兩側,每一個病房都是單間,鐵門、鐵鎖。此時已經是深夜時分,重病區的燈光大多已經關閉,隻有走廊上還剩幾盞昏暗的指示燈,那慘白的光芒更加渲染出一種令人壓抑不安的氛圍。
所有的病房門都已經被鎖住,除了一扇。在這樣夜深的時刻,一名醫生依然在工作,跟在他身邊的除了一名護士,還有兩個手持警棍的強壯保安。更加特別的是,門口還站著一名穿著警服的警察。
而他們所麵對的病人,隻是一個看起來身材偏瘦的男青年。他一頭亂發,麵色蒼白,眼窩深陷,正被束縛帶固定在特製病**。
“葉明強,今天感覺好些了嗎?”醫生問。
“還是那樣,頭暈,暈的厲害,心悸,多汗……”名叫葉明強的病人喃喃地說,“我早說過了,別逼我吃那些藥,副作用太大了。”
“但是你是病人,你必須吃藥,吃了藥病才能好。”醫生說。
“我說過很多次了,我沒病,我說的都是真的,”葉明強說著,忽然提高了聲調,“錢警官,這些話你應該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吧?”
守在門口的警察哼了一聲,並沒有回應。葉明強轉動著全身為數不多還可以活動的部位——脖子——又望向醫生:“吉大夫,我被轉到這家精神病院之後,你已經給我做過無數次測試了,你覺得我像瘋子嗎?我的精神不正常、判斷力有問題嗎?”
吉大夫躊躇了一下:“實話實說吧,就算是在正常人當中,也很難找到幾個人能得到像你那樣的高分,單單從測試分數來說,你的確不像一個精神病人。但是你所陳述的事實實在是太荒謬、太不合常理,如果你堅持你的看法,我們對你的精神評估就不太可能合格。其實,你……”
他看了一眼門口的警察,欲言又止,葉明強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如果我始終堅持自己頭腦清醒沒有精神類疾病,我就會被最終定罪,那麽殘忍的虐殺情節,那麽惡劣的社會影響,絕對會被判死刑。但如果我認了自己有精神病並且通過司法鑒定,就有可能從輕處罰。”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但是我沒有殺他,我真的沒有殺他,他是自殺的,就在我麵前自殺的。我已經說過上萬次了,他是自殺的!”
葉明強的情緒有些激動起來,吉大夫擺了擺手:“好了,先別說了。我給你注射一針鎮定劑,你先睡覺,明天我們慢慢談。”
“我不需要什麽慢慢談!”葉明強咆哮起來,“為什麽還要我不斷地重複再重複!我說過了,他是自殺的,我沒有碰他!”
他開始不安分地掙紮起來,兩名保安連忙上前按住他,但葉明強卻越動越厲害,聲調也越來越高。吉大夫歎息著說:“葉明強,我理解你試圖證明自己無罪的心情,但是那種事情,在生理學上是不可能發生的。單說失血量,健康人的總血量在四千到五千毫升,一個人一般失血達到一千五百毫升就已經很難堅持住、基本都會昏迷過去,那大概是三分之一的血量。可是死在你麵前的那個人呢?他的血幾乎流幹了!更不用不提那些被掏出來的髒器,維係人體正常運轉的內髒都被你掏出來割成了碎片,你能想象一個沒有心髒的人……”
“我說過了,那!不!是!我!幹!的!”葉明強的整個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用一種和他纖弱的體型完全不相稱的驚人力量拚命掙紮,就像是一頭不甘心被網住的野獸。病床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束縛帶仿佛隨時可能會被掙斷。警察警惕地走進房門,伸手指向葉明強:“葉明強!不許鬧!”
“都是你們這些警察草菅人命!”葉明強似乎要把嗓子喊出血了。“我沒有撒謊,他是自殺的!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親眼看著他拿起刀把自己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來!我親眼看見他把自己的腸子掏出來,把自己的心肝挖出來!我親眼看見他的血流了一地……都是我親眼看見的!”
吉大夫又歎了口氣,打了個手勢,兩名保安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死命壓住了葉明強,護士迅速給他注射了一陣鎮定劑。葉明強的掙紮開始變得虛弱,幾十秒鍾之後,他不再動彈,嘴裏最後嘟噥了兩句“我親眼看見的……”,頭一歪,陷入了昏睡中。
吉大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轉頭看著警察:“錢警官,他轉移到我們醫院,已經快兩個月時間了,幾乎天天都這樣,我也實在想不出什麽辦法了。”
錢警官拍拍他的肩膀:“法律程序,必須走完,沒辦法的。不過說真的,我還真覺得他病得非同尋常,一般的殺人嫌犯,能撈到精神鑒定的機會,那簡直是求之不得,他居然堅決自稱自己沒病。”
“越是聲稱自己沒病,可能病得越厲害!”護士在一旁小聲嘟噥著,“我看過他殺人的報道,太可怕了!把人淩遲碎割,那不是古時候才有的酷刑嘛!他也真敢下手,最可笑的是殺完人非說別人是自殺,這不是把法院當成傻子麽……”
吉大夫沒有回答,兩條眉毛絞到了一起。
重病患區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了。病人們要麽自己睡著了,要麽被迫睡著了。就在這時候,一個黑影悄然出現,他用鑰匙打開了葉明強病房的門,走了進去,然後把門反鎖上。從走廊裏的微光,可以勉強辨認出他的麵容和體型。
這是先前協助製服葉明強的兩名保安之一。
他站在昏睡中的葉明強麵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伸手打了個響指。隨著這一聲清脆的響指,他的身前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既沒有通過病房門,也沒有通過裝了鐵柵欄的窗戶,而是就這樣突兀地瞬間現身。
那是守衛人四大高手中唯一的女性,臉蛋胖乎乎、總是掛著人畜無害的純真微笑的王璐。
“怎麽樣,你覺得他說的是實話麽?”王璐問。
保安沉吟了片刻:“我覺得……是實話的可能性相當高。這個人無疑被凶案現場刺激得很深,一提到這個話題就會失控,但除此之外,他對其他任何事物的反饋都十分正常,比正常人還正常。我還專門偷看過他的測試報告,思維清晰,邏輯縝密,怎麽也不像是精神存在障礙的人。”
“也就是說……那是真的了?”王璐的神色非常罕見地有些凝重,“那種恐怖的儀式又回來了。這也就意味著,西藏的那一支黑暗家族,終於複蘇了。”
“現在隻能做出這樣的推斷了。”保安的聲調有些微微發顫,“小姐,我不是太了解那一段曆史,他們難道比……比川東那消失的一支還厲害?”
“不,雙方各擅勝場,並不能說他們更厲害。”王璐揪著自己圓乎乎的下巴,就好像上麵長了胡須,“但是,川東的那些道士,雖然蠹痕很強大,行事也霸道無禮,總算還在‘人’的範疇內。他們所追求的,無非還是提升自己的力量,擊敗所有的敵人,可西藏那一支完全不同——沒有人知道他們想要幹什麽。他們殘殺其他家族的人,卻也用這種不可思議的自我淩遲方式來殘殺自己;千百年來固守著雪域,無情地鏟除入侵者,卻也從來不向外擴張,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固守著雪域……也就是說,可能在西藏藏著一些他們必須堅守的秘密?”保安猜測著。
“誰也不清楚,畢竟誰也沒有真正接近他們的秘密,那樣需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各大家族都承受不起。”王璐說,“不過這一次,事情可能會出現轉機。”
“您這麽看重他們,是因為他們也有可能幫助我們提升能力嗎?”保安有些好奇地問。
王璐嘟起了嘴:“反正在你們心目中,我就是貪得無厭隻知道追求力量的貨色……力量當然是一方麵啦,可是還有一些更加重要的東西。”
“是什麽呢?”
“這可能又是一條線索,來幫助我們尋找魔王的本源。我就是不甘心這樣稀裏糊塗活一輩子,卻連自己到底是什麽都不知道。我想,梁野、路晗衣、範量宇他們,和我的想法都是一致的。這是一個冒險,卻也是一個好機會。”
王璐自嘲地笑了笑:“大人物?其實我們都不能算做人的。把這個家夥弄醒吧,讓我問問他。注意控製著他的情緒。”
保安點點頭,伸手在葉明強的額頭輕輕觸碰了一下。幾秒鍾之後,葉明強睜開了眼睛,當視力漸漸習慣黑暗之後,他看清了眼前站著的兩個人,有些詫異。
“長話短說吧。葉明強,我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僅有的願意相信你的人。”王璐說,“我要你再把當時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不要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你……真的願意相信我?”葉明強的眼神裏閃動著希望的火花。
“不願意相信你,我為什麽要到這鬼地方來浪費時間?”王璐說,“如果你講出一切,而我又認為你並沒有騙我的話,或許我還會想辦法把你弄出去。”
葉明強渾身一震:“把我弄出去?你沒有騙我吧?”
“即便我想騙你,這也是你唯一的機會了,”王璐聳聳肩,“信不信我,由你。”
葉明強躊躇了一小會兒,咬咬牙:“好吧,我說。”
二十分鍾後,葉明強結束了他的講述。在此過程中,他有好幾次都陷入了無法控製的癲狂狀態,但站在一旁的保安每次都迅速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蠹痕的力量撫慰了葉明強的神經,令他重新鎮定下來。對於這位偽裝成保安的守衛人而言,盡管這個怪誕而充斥著血腥味兒的故事他已經聽過好幾遍了,但每多聽一遍,仍然難免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湧起。
這太可怕了,他想,如果這一切真的和那個神秘的西藏教派相關,那到底是怎麽樣的一群怪物啊?
王璐則閉著眼睛,似乎是努力在自己的大腦裏形成這個故事的圖像。過了好久,她才睜開眼睛:“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當那個人對自己實施淩遲的時候,你看清楚了他的表情嗎?”
葉明強瞪大了眼睛,眼看情緒又要失控,保安眼疾手快,再度利用蠹痕壓製住對方。葉明強重重喘了幾口氣,身體不再掙紮,聲音卻依然發顫:“他看起來……極度幸福,極度快樂。”
“是不是有那麽一種……天國的大門就在眼前的感覺?”王璐斟酌著詞句。
葉明強失魂落魄,重重地點了點頭。
王璐不再多問,擺了擺手,保安會意,很快讓葉明強重新陷入昏睡。緊跟著,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破碎瓷片突然出現在葉明強垂在床邊的腕部,割開了他的動脈,那是王璐利用自己空間轉換的蠹痕,將這塊瓷片瞬移到了葉明強的手腕上。沉睡中的葉明強沒有絲毫知覺,鮮血順著傷口汩汩地流出,慢慢在地上。
四、
“你高中時候的女朋友?”黃力的嘴張得能塞下去一個椰子,“你沒有騙我吧?你還真是豔福不……”
馮斯擺擺手:“你先坐著。我失陪一會兒。”
他站起身來,猶豫了一下,走到那個女孩身前。距離較近後,他更能看清楚對方的五官。不會錯的,就是她,雖然五官算不上特別精致,卻帶著一種獨特的野性和冷豔,這樣的麵孔,如黃力所言,的確很受寫真攝影師們的歡迎——配合上性感的內衣或者泳裝什麽的,這種受歡迎還會翻倍。
女孩注意到有人靠近,轉過頭來,當看清馮斯的臉後,先是微微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落花時節又逢君啊,馮君。”
馮斯苦笑起來:“這樣的偶遇,放在三年之前,你我大概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吧,黎微。”
黎微是馮斯高中時代風流史中的一部分,當時兩人都在高二。兩個人的家庭都不大如意,馮斯失去了母親,和父親關係冷淡;黎微雖然父母健在,卻和雙親勢如水火。大概是出於這種同病相憐的心態,兩個人發展出了一段戀情。
但時間長了,馮斯發現自己和黎微並不是太合拍。黎微這個姑娘性情太獨立,和一般的同齡女孩子相比,少了一些溫柔如水,卻多了一些霸氣。馮斯自己逃課打架、不和父親一起住,已經顯得頗有些叛逆了,黎微卻比他走得還遠——高二下學期,她自己選擇了退學。
馮斯的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至少從表麵上看起來是這樣的——黎微卻大不一樣,父母都是知識分子,若不是當初為了支援地方建設隨單位遷到這座小城,如今說不定也都是北大教授的級別了。但說來奇怪,書香門第熏陶出來的女兒卻偏偏對念書學習毫無興趣,而且從小到大都喜歡和父母擰著幹。
她差點連高中都沒有讀,想要直接去考藝校,後來母親以死相逼,沒有辦法,還是勉勉強強進入了馮斯所在的普高,兩人同年級不同班。認識之後,馮斯曾經蠻好奇地問她:“你那麽想考藝校,是想當明星麽?”
黎微從鼻子裏嗤了一聲:“明星有什麽好稀罕的?我就是想自由自在地活著,想工作的時候工作,想玩的時候玩,誰的臉色都不看,誰規劃的路都不走。”
“誰規劃的路都不走……你是說你爹娘嗎?”馮斯說。
“還能是誰?”黎微撇撇嘴,“我才不要像他們那樣無聊無趣地活著,把自己裝在一個烏龜殼子裏,從來不敢稍有反抗,卻總有著無窮無盡的抱怨。”
她伸出兩根手指頭,模仿著男人吸煙的動作,故意粗著嗓子說:“我這輩子啊,就算是給國家奉獻了,革命的黎斌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當初如果我沒有服從調配下基層單位,而是一直留在所裏,現在說不定都是副所長啦。”
黎微沒有笑:“我就是不喜歡他這副一麵怨天尤人一麵故作偉大的德行。你要真想奉獻,就別抱怨;你要真不想來這座小城、想要留在大城市,當初就別服從調配。一個不敢為自己的命運抗爭的人,在自己的一生被毀掉之後,成天叨叨些無用的廢話,有什麽意義?”
“咱們這個年齡的人,好像很少有人想得像你這麽深。”馮斯感歎著。
“不想的深一點,我也要和我家老頭子一樣被毀啦,”黎微說,“我才不要像他那樣過著隻會用嘴抱怨的人生呢。”
後來黎微真的用行動實踐了這番話。高二那一年的暑假,她瞞著家裏去北京旅遊,結識了一位專門拍攝各種性感寫真的知名攝影師,為他拍了一套泳裝寫真。這套寫真被放到一個知名的寫真網站上,被老家的同學看見了,於是引發了軒然大波。
黎微的父母顯然無法接受女兒和那種穿著暴露的照片聯係在一起,在他們的觀念裏,那就叫做傷風敗俗。尤其當道貌岸然的班主任趕到他們家裏,嚴肅地告訴他們這種寫真網站一般都是**媒的時候,老兩口幾近崩潰。
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大吵一架、徹底決裂。黎微不等父母宣布將她逐出家門,自己主動選擇了離開。她落落大方地獨自去往學校,辦理了退學手續,絲毫不在意同校的學生們或明或暗的指指點點。馮斯默默地陪在她身邊,沒有多說什麽,但心裏清楚,兩人的這段感情無疑將就此畫上句號。
“我問你,你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我拍這套寫真就是陪人睡覺、甚至陪很多人睡覺嗎?”黎微忽然問。
“不會。”馮斯簡單地說了兩個字。
黎微看了他一會兒,嘴角浮現出一絲淺笑:“你說的是真心話。許多年後再見麵,你會是這所學校裏我唯一一個還能當成朋友的人。”
那以後黎微獨自一人去了北京,更換了手機號,沒有和任何人繼續保持聯係,也包括馮斯。兩人都沒有想到,用不著過許多年,僅僅是三年後,兩人就在這樣一個詭異的場合重逢了。
黎微拍拍身邊的椅子:“坐下來慢慢說吧。”
這個姑娘並沒有什麽變化,馮斯想,還是那麽坦然,那麽大氣,卻總讓人有一種距離她很遙遠的感覺,和薑米那種天生讓人感到親切的氣質正好截然相反。他順從地坐下:“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我先吧,也沒有什麽需要隱瞞的,”黎微說,“我是為了求個清靜才來到這裏的。”
“求個清靜?”馮斯一呆。
“我前段時間認識了一個男人,我不喜歡他,但他老纏著我,”黎微說,“那個人和圈內的經紀人、攝影師什麽的都熟,總能掌握我的動向,每天我到哪兒開工他都開著輛蘭博基尼在屁股後麵死追著。我煩了,正好前幾個月工作太累,又想找個地方清淨一段時間,於是找了個熟人,躲到這兒來了。這兒挺好的,安靜沒人打擾,每天吃的藥也都是假的……”
“旅遊更累,再說了這年頭哪兒還有給人清靜的旅遊的地方?全被蠢貨們紮著堆去尋找假冒偽劣仁波切或者‘旅行的意義’了。”黎微一攤手。
馮斯笑得咳嗽起來:“你還是和過去一樣嘴損,快趕上我了。”
“那你呢,你到這兒來又是為了什麽?”黎微看著他,“別告訴我你真病了。就你那沒心沒肺的德行,打死我也不相信你真會得神經病。”
“神經病和精神病是兩碼事,別弄混了。”馮斯糾正她,接著臉色變得嚴肅,“我的確沒病,但具體原因不能告訴你。相信我,我隻是為了不欺騙你,不然我隨口編一個謊話騙你是並不難的。”
“我相信你,人都有難以言說的苦衷,”黎微沒有什麽不快,“我不問就是了。不管怎麽說,在這兒能遇到你,挺好的。”
“我也覺得挺好的。”馮斯點點頭。
遇到過去的戀人是一件頗為微妙的事情,尤其當新戀人剛剛離去不久、內心傷痛未散的時候。不過此刻身處精神病院這樣奇特的場所,能遇到一個舊相識,欣悅總會先壓倒其他的情緒。黃力隻能瞪著憂傷而哀怨的眼睛,看著馮斯拋下他去和前女友言談甚歡,體會著舊愛壓倒新歡的孤寂。
黎微果然成為了一名模特。她基礎條件不錯,但接受正規培訓太晚,加上機遇的問題,並沒能夠混到大紅大紫,盡管簽約了正經的模特經紀公司,能得到的工作機會也並不多。所以在經紀公司的平麵與秀場安排之餘,她還得兼職做網絡模特,包括網店模特和令黃力垂涎三尺的那些性感寫真,也在一些影視片裏跑過龍套。按她的說法,有時累死有時閑死,不過足夠養活自己。
“可惜我不怎麽看國產片,不然說不定還會看到你的英姿呢。”馮斯說。
“你也不愛看網上的美女圖片麽?”黎微瞅著他,“想當年,你可是召集班上的男生到你家裏去開賞片會呢。我現在都記得你爹想訓你又不敢開口的樣子。”
“往事不要再提……”馮斯尷尬地笑了笑,“這兩年,身邊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最近的這大半年,我恐怕是沒有賞片的雅興了。”
黎微若有所地點點頭,又問:“你爸呢?你們倆現在還老吵架麽?”
馮斯的笑容僵住了,過了一會兒,低聲說:“他死了。”
黎微歎了口氣:“那你過得確實不容易了。”
話題到了這裏,氣氛有些沉重,馮斯正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一名護士走到了他身邊:“15床,有人探訪。”
精神病院的探訪都是有嚴格規定的,此時並不是探訪時間,馮斯立即猜到,一定是曾煒來找他了。他衝黎微點點頭,跟著護士去往探訪室,坐在那裏的果然是曾煒。馮斯在曾煒對麵坐下,護士知趣地離開,關上了門。
“老實說,比我想象的好得多,有時候還真會產生療養院的錯覺,”馮斯說,“不過手邊沒有電子設備,總覺得與世隔絕了。”
“與世隔絕挺好啊,至少能保住你的命。”曾煒說。
馮斯把胳膊支在桌子上,目光炯炯地盯著曾煒:“曾警官,一直以來,都是你跟在我屁股後麵,想要挖掘出我身上的秘密。但是現在我才發現,你身上藏著的秘密,並不比我少啊。論到深藏不露,你還真是個高手。”
曾煒搖搖頭:“我也不是刻意要騙你的。我也需要先觀察你,弄清楚一些事情。”
“你和我爸,到底是什麽關係?”馮斯說,“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提起他的時候,可是完全像是在提一個陌生人。”
曾煒淒然一笑:“我和他,有二十來年沒有見麵了,和陌生人也差不多啦。”
“二十來年,意思是不是就是我出生之後?”馮斯追問,“曾警官,我拜托你告訴我,我爸到底是什麽人?”
“我會告訴你的,但不是此時此地。”曾煒說。
馮斯搖了搖頭:“詹瑩教授曾經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離開了,第二天早晨,她死了。哈德利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拒絕離開,他很快也死了。現在我都不知道我該怎麽回答你了,似乎我做出什麽樣的選擇都是錯的。”
“不,那不是你的錯,”曾煒伸手握住了馮斯的手腕,“你是一個勇敢的孩子……一個勇敢的年輕人,你的堅強超乎我的想象。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完成你肩負的使命,一定!”
曾煒的眼神裏有一種馮斯從來沒有見過的熱情和堅毅。馮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似乎完全陌生起來的曾煒,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作答。片刻之後,曾煒收回手,往常那種玩世不恭的閑散眼神又回到了雙目中。他從衣兜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馮斯。
那是馮斯被醫院收繳保管的手機和充電器。
“手機還是你自己拿著,以免誤事,”曾煒說,“不過對外聯絡小心些。”
“我什麽時候能離開這裏?”馮斯問。
“等我處理好一些事情,”曾煒說,“我答應過你的父親,要保護你的安全,我不能食言。”
馮斯怔住了。在他陷入沉思的時候,曾煒默默地離開了。
晚飯之後,他回到房間裏,打開手機充上電,開始收取他那個秘密賬號裏的電子郵件。萬能的寧章聞果然沒有讓他失望,這短短幾天裏,已經把那個在校園裏遭槍殺的老人的資料調查得一清二楚。馮斯看著寧章聞整理出來的東西,眉頭緊皺。
“果然又是一樁大大的怪事,不過麽……西藏?”他自言自語著,“怎麽會和西藏相關?你大爺的,這事兒鬧到最後,不會要逼著我去一趟西藏吧?這是還嫌老子活得不夠折騰死得不夠快麽?”
盡管是以一種他意想不到的方式。
五、
根據新聞裏的報道,那個被槍殺在大學校園裏的老人,名叫穆子健,是一位民俗學家,研究的主要方向是西藏的民俗文化。寧章聞查到,在被槍殺之前的兩年,他跟隨著一支由考古學家、文化學家、語言學家等相關行業專家組成的科考隊,去往西藏,考察一座新近被發現的地下墓葬群。
那片墓葬的位置非常與眾不同,並不是位於藏區傳統的自然條件相對適宜、人口相對較多的南部和中部,而是在險惡的藏北大羌塘無人區。所以這支科考隊除了學者之外,專門配備了熟練的藏區向導和登山專家,以及大量的專業裝備。
這次考察在大眾範圍內幾乎是悄無聲息,絕大多數人完全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這一方麵固然是因為科學考察很難引起普通民眾的重視,另一方麵卻也似乎是出於保密需要。
“他們從建隊、籌備到出發,一直都處於一種嚴格保密的狀態。”寧章聞在給馮斯的郵件裏寫道,“我追查到了一個女記者的博客,她專門報道各種文化新聞,曾經在某個可靠消息源那裏聽說過這次神秘的考察,打算去采訪,卻被毫不留情地拒絕。她還隱隱晦晦地提到,被拒絕采訪之後的當天晚上,她就接到了相關部門的警告電話。”
“也就是說,這是一次絕密的考察行動。那個墓葬群裏,一定掩藏著什麽國寶級別的驚人秘密,這才會吸引到那麽多專家不懼生命危險地奔赴生命禁區,才會有那麽嚴格的保密製度。”
這次絕密行動選在漫長的冬季之後展開。當中經曆過多少曲折艱辛,已經無從查證,總而言之,當他們最終來到墓葬群所在區域時,整支隊伍已經疲憊不堪,並且有一位藏區向導和兩位科學家失去了寶貴的生命。代價是沉重的,但並沒有白白付出,他們終於來到了目的地。
很遺憾,寧章聞也沒有弄明白目的地究竟在哪裏,也就是說,在那四十多萬平方公裏的廣袤區域裏,任何一個地點都有可能,那也就是約等於沒有範圍。
最終,科學家們找到了那片墓葬群,開始了艱難的發掘與考察。在那片低溫缺氧的高原上,每個人的健康狀況都受到了嚴峻考驗,身體弱一些的更是有生命危險,但人們咬牙堅持著,並且陸陸續續有了一些不錯的進展。按照寧章聞的調查,這片墓葬群似乎屬於古代西藏的某一個神秘教派,從中可以找到許多寶貴的資料,極大豐富古西藏的曆史文化研究,填補許多缺失的環節。
事情發展至此,用馮斯對哈德利教授所說的話來形容,還仍然“在學術範疇內”,然而當發掘整理進行了一段時間之後,事情似乎有些失控了。因為當地發生了一件事。
地震強度並不算大,又發生在荒涼的無人區,所以並沒有引起任何其他人的注意,但對於參與考察的人們來說,這場地震就是他們命運的轉折點。
沒有人知道地震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事實是,地震發生的當天下午,科考隊就急匆匆地踏上行程,因為行動太匆忙,甚至於不得不扔下了許多裝備和器材。似乎有一種極大的恐懼在脅迫著他們,讓這一群原本就是冒著生命危險深入到無人區的勇士們,不顧一切地選擇了逃離。
逃離的過程依然是匆忙和艱辛的,在離開無人區的過程中,又有一位老專家因為高原疾病而去世,不過其餘的人總算是順利離開羌塘,回到了拉薩暫時休整。寧章聞並沒有查出科考隊此行的種種收獲到底是被國家機構統一接收了、還是按照學科分配給了專家們所屬的科研單位,他唯一知道的是,在休整完成後,科考隊就地解散,人們各自返回自己所在的城市。
而巨大的變故就在專家們返回之後發生。鑒於這些事件在各個城市裏,都隻能算是孤立的個案,而這次科考行動的名單本身都是秘密,所以並沒有人能夠把它們聯係起來,隻有幫助馮斯追查此事的寧章聞才發現了隱藏於其中的重大陰謀。
——參與科考的學者們,竟然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裏相繼去世,到穆子健之前,死去的一共有十四人。
他們分別居住在不同的城市、或者跟隨著研究團隊奔波在路上,死因也千奇百怪,看似沒有絲毫共通之處。比如一位專門研究高原植物的植物學家,在內蒙古遭到野狼襲擊,失血過多而死;比如一位冰川凍土專家,在家鄉的小城街道上散步時,被莫名其妙的高空墜物當場砸死;比如一位從事原始宗教研究的宗教學家,在用電水壺燒水的時候,由於水壺漏電,不小心觸電而亡。
其他人的死因也大同小異,孤立地看,每一樁都隻是意外。但如果把它們放到一起,任何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蹊蹺之處。
唯一一個沒有死的是穆子健,而他僥幸逃過一死的理由頗有些滑稽:躲避高利貸。穆子健在學術方麵的成就無可挑剔,但他生性好賭,一大把年紀了依然惡性不改,在這次科考之前,就已經因為賭球欠下了一屁股債。他參與這次行動,其實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躲避放貸人。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終究還是有離開雪域高原回到內地的時候,而在那裏,高利貸集團的打手們正準備好了鐵棍和砍刀等著他。
所以當別人或休養生息或繼續投入工作的時候,穆子健隻能東躲西藏。他的工作單位是一家省級社科院,院裏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嗜賭,對他避之不及,而親戚們見到他更是像見到瘟神,他走投無路,想起先前去西藏科考時認識的那些新朋友,於是決定去打打秋風,躲一天算一天。
寧章聞追查到了穆子健一位侄孫女的網絡個人空間。這位90後的女孩對穆子健深惡痛絕,在個人日誌裏吐槽了一大篇,抱怨自家為什麽會有這種嗜賭如命為老不尊的親戚。
“今天真是被惡心壞了,果然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這位女孩在日誌裏憤憤地寫道,“那麽一大把年紀還喜歡賭錢,賭輸了就去借高利貸,已經夠讓人討厭的了,他居然還撒謊騙人!他和我爸爸說,他有生命危險,有人要追殺他,所以他需要借錢跑路——這樣的謊話也未免太離譜了吧!他以為是在香港拍黑社會電影呢!”
但穆子健苦苦哀求,甚至不惜下跪,這家倒黴的親戚實在沒有辦法,給了他一萬塊錢,用90後女孩的話來說,“壓根不指望他還,就當是喂狗了,就當是生病買藥吃了”。
於是被當成狗的穆子健就帶著這一萬塊錢,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逃亡。沒有人知道在這期間他經受了多少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馮斯所能確認的是:穆子健最終沒能逃亡成功。那些原本還精心製造各種意外來殺人的殺手們,大概是找不到別的方法來對付風聲鶴唳步步小心的穆子健,終於在光天化日之下製造了震驚全市的血案。
這還真有點像那個以訛傳訛的“進入胡夫金字塔的考古學家全部神秘死亡”呢,馮斯邊看邊想著。所不同的是,那件事是假的,而從藏區回來的這些學者接二連三地身故卻是事實。
他們到底發現了什麽呢?馮斯想,難道是那場並不起眼的地震之後,他們發現了一個深藏於青藏高原無人區裏的魔仆,這才嚇得不顧一切地趕緊撤離?而那個魔仆的手下為了滅口,才一路追殺到內地?
這個推斷倒是符合常理,但馮斯卻隱隱有一種感覺,那個地震之後現身的東西,可能並不是一隻普通的魔仆。單單是從藏在哈德利教授衣櫃裏的那個不明生物,他就嗅到一絲與眾不同的味道。自911之後,哈德利教授藏匿了十多年,當馮斯找到他時,他幾乎身無長物,唯一帶在身邊有價值的,也許就是衣櫃裏的那件事物。那絕對不會是尋常的玩意兒。
他又回想起了那天的美妙幻境。即便是心裏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幻境,幻境中的薑米是虛假的、不存在的,他還是無法避免地沉溺其中,因為那種幸福感實在太強烈了,強烈到侵襲了他的全身,浸透了他的每一處毛孔。他一輩子都沒有體會到過那樣強烈的快樂,甚至令他忍不住產生一種古怪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