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幻境
一、
臉色慘白的女孩縮在馮斯的背後,身體輕微地顫抖著。她用雙手捂著嘴,目光中充滿了恐懼,喉嚨裏無意識地發出嗚咽的聲音,細長的雙腿神經質地忽而交錯忽而鬆開。
“別怕,別怕,”馮斯反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人生的道路漫長,難免遇到一些危險的事物,習慣了就麻木了。”
女孩點了點頭,仍舊不敢從馮斯背後走出來,她甚至害怕得把眼睛都閉了起來。馮斯笑了笑,走上前一步,高高舉起手裏的字典,啪地一聲重重拍下去。
“好了,解決了。”馮斯扯過一張紙巾,把這隻被他拍扁的蟑螂包起來,扔到了垃圾桶裏。
“你太厲害了!”女孩一臉崇拜地看著馮斯,“我一見到蟑螂,腿都軟得走不動道了。”
“北方的蟑螂這麽嬌小玲瓏溫柔秀氣,有什麽好怕的?”馮斯說著,伸出自己的手掌,“我們南方的蟑螂,經過本地種和德國入侵種的基因混合,長得最大的有手掌那麽寬,色澤鮮亮,黑裏透著紅,一腳踩上去,那種嘎吱嘎吱的響聲……”
“別說啦!光聽你說我都要吐啦!”女孩剛剛恢複一點紅潤的臉蛋又變白了,“真是的,都快到冬天了,怎麽會有那麽多的蟑螂呢?”
“我懷疑是有猥瑣男故意製造的生態災難,”馮斯一本正經地說,“目的就是以幫助滅蟑為名潛入你們女生宿舍行不軌之事。這兩天你們要看好內衣什麽的。”
“喂,聽你這麽一說,為什麽我有點賊喊捉賊的感覺呢?”女孩狐疑地打量著馮斯。
兩人正說著話,其他的宿舍裏不停傳來女生們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以及重物拍下去的鈍響。
馮斯是一個活在雙重世界裏的年輕人。一方麵,他是北京某所名牌高校的大二學生,會一些靠歪門邪道賺錢養活自己的絕技;另一方麵,他和一個神秘的地下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在這個由遠古時代的魔王以及對抗魔王的守衛人組成的世界中,他有著一個十分特殊的身份——可能喚醒魔王的天選者。
不久之前,他結束了驚心動魄的四川之行,回到了學校,生活似乎又暫時平靜下來了。他吃飯,睡覺,逃課,賺錢,打籃球,遇到沒法逃課的老師就跑到課堂上去打盹,看上去和其他大學生沒有太大差別。但他心裏十分清楚,這些平靜都隻是表麵上的幻覺,在一切假象的背後,巨大的風暴正在席卷整個守衛人世界。這些風暴什麽時候能卷到他頭上,那就是天知道了。
這兩天,學校了出了點不大不小的事情:僅有的兩棟女生宿舍樓突然開始鬧蟑螂。按說這年頭的女生雖然略顯嬌氣,也不至於被一兩隻蟑螂嚇倒,但這一次的蟑螂災來得大不尋常,幾乎每個宿舍都能找到上百隻,從宿舍裏各個不同的角落裏鑽出來,儼然要和姑娘們形成共生生態圈。有膽小的女生早起刷牙,從刷牙缸子裏抖出幾隻纏綿在一起的蟑螂,或者穿鞋時發現被不明生物硌了腳,直接嚇得暈了過去。
校方倒是緊急購買下放了蟑螂藥,但如今的蟑螂家族似乎在北京越來越惡劣的環境中產生了堅韌的進化,大多數毒而不死,拖著斷腿殘翅在宿舍裏踟躕爬行,其狀愈加駭人,女生們往往不敢觸碰。學校沒有辦法,隻能派男生進入女生宿舍幫忙收拾殘局。
馮斯就在被派遣的行列。和其他因為能合法進入女生宿舍而感到興奮的男生們不同,他對於此類討好異性的行動並無興趣,但他一向是背後蔫壞、正麵從不和校方作對的兩麵派,所以還是沒有二話地接受了任務。
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各個宿舍的死蟑螂與半死不活蟑螂才算是基本清理幹淨。馮斯少不得又要講一點“當年住在舊宿舍的學長曾經一飯盆一飯盆地往外倒蟑螂”來嚇唬一下姑娘們,正講得眉飛色舞,耳朵忽然一痛,似乎是被人揪住了。不必回頭,他就知道下此毒手的是誰,立刻乖乖地閉嘴。
揪住他耳朵的女孩,是與他同班的好朋友文瀟嵐,也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幾個知道他的秘密的熟人。在女生們的訕笑聲中,馮斯被文瀟嵐揪出了宿舍,兩人來到走廊盡頭的窗戶邊,文瀟嵐忽然撲哧一笑。
“別的男生都在玩命地抖男子漢氣概,你偏偏要去嚇唬人,真是爛泥糊不上牆啊。”文瀟嵐說。
“這些庸脂俗粉,難入我的法眼。”馮斯嚴肅地說。
文瀟嵐做出一個要嘔吐的表情,接著語氣忽然有些低落:“其實你該試試去談場戀愛的,反正薑米已經被你送回美國了。我還是那句話,你背負的東西太多,憋屈得太久了,這不是你成天嬉皮笑臉可以掩蓋得住的。”
馮斯歎了口氣,剛才偽裝的肅容化為了真正的愁容,但幾秒鍾之後,笑意重新回到了臉上。他揮了揮手,走下樓去。
此時已經接近午飯時間,不過由於是周末,通向食堂的人流量並不大。馮斯在岔路口猶豫了一陣子,還是決定去食堂對付一頓拉倒。最近一段時間因為心緒不佳,賺錢不是很努力,而他賺到的錢一大半都分給了不擅長獨立謀生的好友寧章聞,錢包略微有些吃緊。當然了,養父馮琦州的那張資金數百萬的銀行卡仍然揣在身上,隻是他始終不願意去動用,這讓他顯得很有些像民間故事裏守著金山討飯的怪人。
“怪就怪吧……”馮斯撓撓頭,走向了學校裏以味道糟糕師傅態度惡劣然而菜價低廉著稱的一食堂。就在即將跨入食堂大門的時候,他忽然閃到路旁,低下頭伸手係鞋帶。但事實上,他的鞋帶並沒有鬆,做出這個動作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躲開一個他曾經見過的人的視線。
他看到了一個相貌平凡木訥、皮膚粗黑的中年婦女,乍一看像是從農村來到城市打工的農村婦女。然而,馮斯記得這個女人的長相,幾個月之前,他曾經在貴州山區的四合村見到過她,當時她和一群因為天選者的出現而紛紛出動的守衛人在一起。
是的,這個看似不起眼的村婦,是守衛人中的一員,不過她並不屬於四大家族,大概是來自某個小一些的家族或組織。但是她忽然現身在這所大學,是為了什麽呢?總不會是來探望她讀大學的兒子吧?
馮斯低頭假裝係鞋帶,趁著這個村婦扭頭的一瞬間,趕忙站起來,躲到了食堂門口的閱報欄後。他側過頭,裝作讀報,眼睛卻一直斜著觀察村婦的動向。他發現,村婦一直站在距離食堂門口大約十多米的地方,不停地望向食堂門口。
她在監視著什麽人,馮斯得出了判斷。不過看樣子,她的監視對象並不是區區在下,這總算能讓人稍微放點心了。多半是守衛人內部之間的什麽爭鬥吧,馮斯想,要不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得了。
正在想著,食堂裏走出一個身材消瘦的老人,戴著一頂有一些滑稽的鴨舌帽,帽簷壓得很低,像是不想讓人看到他的臉。他站在門口,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然後開步走向學校西門的方向。但很顯然,他這樣的張望並沒能發現監視他的人。
村婦很輕鬆地跟在了老人身後。馮斯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雖然幾秒鍾前還在勸自己不要去管閑事,但不知怎麽的,一種莫名的直覺告訴他,此事可能非比尋常。
三人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態勢一個跟著一個,走到了西門附近,一路上並沒有發生任何異狀。但馮斯心裏的疑慮卻越來越濃,總覺得那個神色慌張的老人身上藏著一些令人不安的因素。
老人和村婦一前一後,已經走到了西門門口。馮斯有些躊躇,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像一個跟蹤狂一樣繼續跟下去,正在這時侯,他忽然看到一個穿著一身紅色風衣的年輕女人向著老人走過去。這個女人麵容俊俏,肩挎一個不知真假的普拉達帆布包,手裏提著幾個購物袋,臉上的表情輕鬆而閑適,像是個剛剛購物歸來的女教師或者教職工家屬。
但是老人的目光剛剛觸及到這個女人,臉上立即現出十分驚恐的樣子,他猛地摘下鴨舌帽,用力扔下那個女人,然後轉頭就向校內方向跑去。
看來有情況,馮斯想著,趕快躲到了路邊。他看見老人邁著衰弱的腿腳拚命想遠處跑去,而那個女人卻不慌不忙地扔掉了手裏的購物袋,右手伸進帆布包,掏出了一樣東西。馮斯看著那個東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把手槍!
這個玩笑可開大了,馮斯想。雖然身陷魔王的世界裏,他已經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大場麵了:停滯的時間,遠古戰場的幻象,恐怖的妖獸與魔仆,在雷電中重現的消失道觀,隱藏於中國腹地的巨大金字塔,殺人於無形的各種蠹痕……
但他從來沒有在這些場合見到過手槍,見到過這種文明時代的科技產物出現在守衛人們的戰爭中。此前梁野的下屬王歡辰曾經提過要給他弄一把槍,但也就是說說而已。此時此刻,這個時髦女郎竟然在北京一所大學的校門口掏出了手槍,讓馮斯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正置身於一部胡編亂造的美劇或者日劇中,而不是青天白日下的中國。
老人已經跑出去了十多米,女人抬起手腕,穩穩當當地扣動扳機。消音器消除了大部分的噪音,附近的人們大多隻聽到噗的一聲悶響,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隨著這一聲槍響,奔跑的老人卻已經跌倒在地上,大腿上鮮血迸流。
媽的,這居然是真槍!馮斯真的有點傻眼了。他知道自己此刻肯定不能赤手空拳地去阻攔一個手中握槍的凶徒,而且也擔心自己遭到誤傷。眼見握槍的女人已經一步步逼近了老人,馮斯知道此人已經不可能幸免,於是輕手輕腳地開始向後退,決定不再管這件事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老人向著周圍還不明所以的人群發出了一聲喊叫,這一聲喊叫讓馮斯像觸電一樣渾身一顫,差點跳了起來。
“霍奇,救我!”老人用英語喊著,“哈德利教授!霍奇!救救我!”
馮斯連忙朝著老人的的視線方向看過去,隻見人群中站著一個發色灰白的白皮膚西洋人,看年紀大概得有六七十歲了,身材高大,體型微胖,估計應該是來交流訪問的學者或者學校聘請的外教。這位外籍人士仿佛沒有聽到倒在地上的老人的呼喚,轉過身快步離開。
“哈德利教授!我們在西藏見過的!”老人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求求你救救我!求……”
他的這一聲“please”並沒有能夠說完,拿著手槍的女人已經來到了他麵前,把槍口抵在他的額頭上,毫不猶豫地開了槍。
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一片片驚呼聲和尖叫聲爆發出來,男男女女都開始玩命地逃跑。女人不慌不忙地收起槍,快步離去。而在一片混亂中,那個村婦已經蹤影不見。
但馮斯已經沒有心思去管這兩個人了。剛才發生的這比電影還血腥的一幕,生平頭一次真正看到有人開槍殺人的震撼,都比不上他所聽到的那個名字給他帶來的衝擊。霍奇·哈德利教授,就是這個隻聞其名而不見其人的考古學家,間接地讓他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旅程,也得到了一次苦澀中夾雜甜蜜的戀情。
他的腦海裏迅速閃現出當時的前因後果:哈德利教授是美國一位知名考古學家,因為癡迷中國文化而選擇來中國做訪問學者,卻無意中對一座數百年前消失的道觀產生了興趣,他懷著純粹學術的心態對這座道觀展開研究,卻不料從此陷入了重重危機,不僅被人追殺,還被栽贓陷害,成為了一個殺人犯。麵對著殺手和警察的雙重追擊,哈德利教授把與這座道觀相關的研究資料托付給了他的學生、另一位知名考古學家詹瑩教授,此後便蹤影不見,而詹瑩則與她的女兒薑米先後來到中國,引發了一連串的事件。
想到已經回到美國的薑米,馮斯心裏又是微微一痛。他咬咬牙,不再去管地上的死人,也不去管已經走遠的女殺手,而是邁開步子,跟住了哈德利教授。
二、
哈德利教授步履匆匆,離開西門後,轉而向北。馮斯沿路跟著他穿過了大半個校園,然後看著他在校內的果蔬店買了兩袋子水果蔬菜,繼續走向北門方向。
這廝果然有問題,馮斯想。學校聘請的外籍專家,一般都會在專門的交流中心安排上檔次的住宿;普通外教也一般會住在留學生公寓。眼下哈德利教授買了果蔬,顯然是要回自己的住處,卻並沒有走向這兩個地方,看來是在外麵另有住處。
他這是出於安全考慮呢,還是為了隱藏什麽秘密呢?馮斯想著,一路跟著哈德利來到了一片還未來得及拆遷整改的平房區,這裏有一個水泥牆圍成的院子,裏麵是兩排平房。一般而言,租住在這些平房裏的都是外地來的貧窮打工者,或者從牙縫裏擠出錢來享受**的大學生,以哈德利教授的身份,居然會住在這裏,實在是有點奇怪。
這些平房破舊低矮,前一天下雨的積水仍然留在地麵上的坑坑窪窪中,混成了泥漿。幾隻肥大的老鼠旁若無人地從遍地的垃圾中穿越而過。距離這兩排平房大約幾十米遠的地方,公共廁所正在散發出熏人的臭氣。
“您大概是有史以來居住環境最糟糕的美帝教授了吧……”馮斯自言自語。這時候一個西紅柿不小心從塑料袋裏滾了出來,哈德利教授回身去撿拾,馮斯連忙扭過頭,假裝看院牆上貼著的小廣告。從小廣告上,他發現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此地的平房售價還並不低。因為投機客們知道,等到這裏拆遷的時候,獲得的補償款將會比房價還高得多。這也是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一種怪象。
憂國憂民了幾秒鍾之後,稍一走神,哈德利教授已經進了院落裏,等馮斯跟上去時,老教授已經不見了,不知道走進了哪一間屋子。馮斯左右張望了一陣子,看著那一扇扇緊閉著的門,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就聯想到了遠在大洋彼岸的薑米。從他做出選擇抹去薑米對他的記憶之後,這一段愛情的大門,就算是永久地封閉了。
一想到薑米,他就忍不住心頭一陣煩躁,繼而莫名火起。盡管在中國發生的一切並不能算是哈德利教授的錯,馮斯卻忍不住要遷怒於他,因為他是這一係列事件的源頭。在這股無名邪火的煽動下,他把之前想好的“不要暴露自己,悄悄觀察就好”的行動策略扔到了九霄雲外,大步走到院子的東頭,從第一間房子開始重重地敲門。
第一個房間沒有人。第二個房間走出一個眼神有點癡癡呆呆的小老太太。第三個房間沒有人。第四個房間開門的是一個睡眼惺忪的中年漢子。
當敲到第五個房間門的時候,並沒有人馬上來開門,但馮斯可以聽到房間裏有一陣雜亂的響動,似乎是有人在藏什麽東西。他心裏有數了,耐心地站在門口,不斷地敲擊著已經掉漆的門板。兩分鍾之後,終於有人來開門了,果然是哈德利教授。他看著馮斯,目光裏充滿了警惕和詫異。
“你是誰?”哈德利教授用雖然腔調有點怪、卻還算流暢的中文問,“敲錯門了吧?”
“不,我就找你。”馮斯不由分說推開哈德利,闖了進去。
他已經一眼清楚了房內的一切。這是一間十來個平方的小房間,和大學宿舍的房間差不多大,裏麵擺放著幾樣簡單的家具:床、書桌、椅子、簡易衣櫃、臉盆架等。如果哈德利剛才藏了什麽東西的話,床下和簡易衣櫃是唯二的選擇。
“我好像並不認識你。”哈德利上下打量著馮斯。
“你的確不認識我,但你的學生認識我。”馮斯盯著哈德利的眼睛。
哈德利先是一愣,繼而身子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他關上房門,把門反鎖住,然後回過神來看著馮斯:“我猜,你說的是珍妮——詹瑩,對嗎?”
“還能有誰呢?”馮斯的目光裏閃過一絲恨意。
“珍妮……她還好麽?”哈德利問。
“她死了。”馮斯冷冷地說,“因為你交給她的消失道觀的資料,她來了中國,被人殺害了。”
哈德利臉色大變,看上去像是有些站不穩,撫著額頭向後退出幾步,一屁股坐在**,兩行老淚順著他的麵頰流了下來。
“是我害了珍妮。是我害了她。”哈德利喃喃地說。
“本來就是你害了她!”馮斯提高了聲調,“你自己都在被人追殺、被人陷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資料有多危險!但你還是一意孤行,硬逼著詹教授接受了它們。你害得一個女孩失去了母親,害得一個男人失去了妻子,你他媽的知道嗎?你還害得……”
他重重一揮手,沒有再說下去。哈德利木然地坐在床邊,過了很久,才輕聲問:“我沒有猜錯的話,你也是這起事件中的一份子,是嗎,年輕人?可以給我講講你的經曆嗎?”
“講起來的話,會是一個過於漫長的故事,”馮斯斜靠在門上,“不如你先給我講一講,在最後一次給詹教授打電話之後,你去了哪裏,做了些什麽。”
看著哈德利猶豫不決的神情,馮斯哼了一聲:“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躲在這裏,但毫無疑問,你身上還藏著什麽秘密。我必須要警告你,這些秘密的嚴重程度,遠遠超出你的想象。它已經完全脫離了學術範疇了,你千萬不要用你科學家的腦瓜去衡量。”
“這一點,我過去不明白,但現在已經清楚了。”哈德利歎息一聲,“我已經見識過一些超越常識之外的事物。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任何人告訴我那些東西是存在的,我都會把他們當成瘋子或者騙子,但是現在……”
他正想繼續說下去,衣櫃裏忽然傳來一聲奇怪的響動,聽上去有點像貓叫,又有點像嬰兒的啼哭。一聽到這個聲音,哈德利教授就像被蟲子咬了一樣,一下子跳了起來。
“你快走!”哈德利教授低吼道,“今天晚上九點來找我!到時候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我不走。”馮斯搖搖頭,“上一次我就是那樣離開了詹教授,然後她就出事了。我不能讓同樣的事情再發生。”
“你必須得走!”哈德利咆哮著,看上去有些神經質地在房間裏轉了一個圈,然後從書桌上抓起了一把普通的小水果刀,刀尖朝向馮斯。
“以你的年齡和虛胖的體魄,就算手裏有把刀,也傷不到我的。”馮斯鎮定地看著他,“把刀放下吧。”
哈德利狠狠喘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回答,簡易衣櫃裏的怪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聲音比先前那次更加響亮,聲音也更加接近於人類。馮斯隱隱能從其中辨別出一些情緒:不滿、緊張、憤怒。
“櫃子裏到底是什麽?”馮斯追問。
哈德利渾身顫抖,扔下了手裏的水果刀,撲上來一把揪住馮斯,硬把他往門外推:“快出去!快點兒!”
這個老人的力氣並不大,馮斯反倒有些躊躇,不好真的發力與他扭打。他不由自主地被哈德利推到了門邊,哈德利正想伸手開門,突然之間,馮斯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視線裏隻剩下一片黑暗。
他有些驚詫,但並沒有驚慌失措,因為這種突如其來的環境改變,他已經經曆過不止一次了。那是某種來自於魔王的超自然力量在發揮作用。果然哈德利藏在衣櫃裏的玩意兒大有問題,馮斯想,我這是又要經曆一次回到遠古涿鹿戰場的幻境麽?還是說又會見到一座活他媽見鬼的金字塔?
他不敢亂動,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待著。過了一分鍾左右,他的眼前漸漸出現了亮光,這光線十分柔和,即便是在一團漆黑中突兀地出現,也並不顯得太刺眼。與此同時,他開始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心情好起來了。
這實在是太詭異了,馮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一天裏,他先是目睹了一場發生在大學校園裏的凶殺案,緊接著又和哈德利教授對峙,勾起了他關於薑米的痛苦回憶——這些原本都是負麵情緒。到剛才哈德利教授堅決要先趕他走,他心裏的種種不爽之處更是到達了頂點。
可是現在,先前的種種苦悶、悲傷、憤怒一下子都消失無蹤了,就像是杯子裏的水被突然間傾倒一空。不,確切地說,比倒空一杯水還幹淨,甚至連點水珠都沒有留下。然後杯子裏被裝上了另外一種東西,比蜜糖還濃稠甜蜜的東西。
光亮逐漸加強,眼前的一切已經清晰起來,馮斯看清了周圍的一切,一時間瞠目結舌不知所措。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如茵的草坪上,周圍是一堆陌生的建築和許多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大部分都是哈德利教授那樣金發碧眼的白人,此外也有不少黃種人和黑人。這些人大多很年輕,年輕到年齡和馮斯差相仿佛,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的朝氣。
這是一所國外的大學!馮斯忽然明白過來。眼下有兩種可能的解釋:第一,這是蠹痕製造出的虛擬幻境;第二,這是類似於張獻忠地宮那樣的壓縮空間。不過很顯然,讓一所現代的大學憑空消失不是太可行,所以這應當是一個幻境。
但這個幻境代表什麽呢?馮斯呆呆地看向遠處一麵正在飄揚著的星條旗,意識到這裏是美國。美國……他驟然間明白過來,連忙四處張望,尋找著些什麽。
他很輕鬆就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是的,如他所料,薑米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
薑米的麵容還是那麽美麗而俏皮,一如他過去無數次在夢裏遇到的那樣。她手裏抱著幾本書,似乎是剛剛離開課堂,看到馮斯後,她先是愣了愣,隨即扔掉手裏的書,一陣旋風般地撲了過來撞進馮斯的懷裏,馮斯一下子立足不穩,兩人一起摔在草坪上。
“你這個狗東西,為什麽要扔下我!”薑米伸手捏住了馮斯的鼻子,“混蛋混蛋混蛋!”
真是最典型的薑米風格,如假包換,馮斯想,但這種久違了的感覺真是美好。一直充塞於心胸裏的甜蜜感覺忽然泛濫起來,讓他忘乎所以,他隻能緊緊抱住薑米,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究竟在哪裏、到底想要幹什麽。
馮斯甚至都意識不到自己和薑米到底說了些什麽話,是在細訴別後離情還是在絮絮叨叨地鬥嘴。他隻能十分肯定地確認一點:此時此刻,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校園裏,在心愛的女孩身邊,他正在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一種自己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極致的幸福。那種感覺,就像是天堂的大門打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馮斯已經連時間的概念都忽略了的時候,身邊的一切忽然暗了下來,懷中溫暖柔軟的軀體也消失不見。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隻是幻覺。假的,他並沒有身處美國校園裏,也並沒有見到薑米,薑米更加沒有找回她的記憶,即便兩人真的重逢,對於薑米而言,他也隻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而已。
如果沒有方才的幻境,或許反而還好些,那種剛剛獲得極度的幸福卻又驟然失去的感覺,猶如從高空墜落,讓人的心境一下子跌落到了穀底。馮斯隻覺得胸口被什麽沉重的東西死死堵住,堵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堵得他好像血管裏流動的血液都變成了固體。
他閉著眼睛,回味著先前那種虛幻的欣悅,簡直不願意再回到現實世界,然而鼻端傳來的陣陣血腥味讓他不得不睜眼。這一睜眼,他嚇得驚叫出聲,踉踉蹌蹌地退出去好幾步。
——哈德利教授死了!
此刻的哈德利就躺在這間小小平房的地板上,渾身鮮血,一動也不動,身下的地板上也流淌著許多血液。這些血來自他身上深深淺淺的好幾十道傷口,從脖頸到胸口、胳膊、腰腹、大腿,到處都是,其中有幾處顯然比較致命。
這並不是馮斯第一次見到死人,他甚至見過一個大活人轉瞬間變成白骨的可怕死法,但是剛剛從一個歡愉的心境裏走出,一下子看到這樣的恐怖場景,他還是免不住要受到一點驚嚇。他不知不覺間手一抖,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右手滑落,掉到了地上,發出金屬落地的當啷響聲。馮斯低頭一看,登時如墜冰窟。
掉在地上的是一把刀,先前哈德利教授拿在手裏威脅他的水果刀。後來,哈德利教授把這把刀扔到了地上。
但是現在,水果刀竟然是從他的手裏掉下去的。他俯下身,懷著萬分之一的僥幸仔細看著這把水果刀,然後連這最後的一丁點僥幸也徹底消失了。
水果刀上沾滿血跡,他的手上也沾滿血跡。哈德利教授的血。
那一瞬間馮斯隻覺得自己腦子裏空空****的,似乎什麽也不存在了,渾身的血液就想要凝結成冰塊。在這之前,他也並不是沒有遇到過傷心、難過、恐懼甚至於萬念俱灰的時刻。養父馮琦州在他麵前死去的時候,他傷心;養母池蓮死而複生並且露出真麵目的時候,他憤懣而沮喪;做出離開薑米的決定時,他覺得心口一陣陣抽疼,真的像是在被人捶打一樣。
——但這些和眼前的景況相比,簡直都不算什麽了。
他殺人了。
此前在成都的時候,警官曾煒曾經炮製了一起故意用來陷害他的鬥毆事件,當時也曾經讓他頗為害怕,因為按照曾煒的說法,打架這種事兒可大可小,小到連治安拘留都不用,大到可以定性為涉嫌故意傷害而被起訴、服刑。那時候他想,要是真的去坐了牢,撿肥皂什麽的且不論,大學是上不成了,這一生接下來的路也會頗多波折。
然而,眼下他攤上的事,比上一次嚴重一萬倍。他殺了人,而且從哈德利身上的傷口來看,夠得上“手段極其殘忍”“情節極其惡劣”“後果特別嚴重”。他麵對的,將會是幾十年到無期的刑期,甚至於……死刑。
馮斯失魂落魄地挪動著鉛一樣沉重的雙腿,在哈德利教授的小**坐下來,隻覺得渾身都在止不住地抖啊抖啊。於他而言,在過去的一次次冒險中不斷麵臨死亡的威脅是一回事,自己作死則是另外一回事。他努力地回想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卻發現自己對現實中的一切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他始終隻能記起幻境中的一切:陽光燦爛的校園,人聲鼎沸的草坪,薑米明亮如星的雙眸……他覺得自己明明隻是在擁抱著薑米,和自己思念已久的姑娘互訴衷腸,如果那不是在人聲鼎沸的公眾場合,而是在某些私密的空間,保不齊還會幹點什麽壞事——怎麽一眨眼工夫,就跳到了血淋淋的凶案現場,而自己居然成了殺人嫌疑犯。
一定是躲在哈德利的衣櫃裏的那個東西搗的鬼!馮斯猛然間醒悟過來。他連忙站起來,一步跨到簡易衣櫃前,發現衣櫃的拉鎖已經被拉開了,裏麵除了哈德利的衣物之外,什麽東西都沒有了。晚了一步,馮斯失望地想,要麽那個玩意兒自己跑了,要麽被人拿走了。
他也有些明白了,當那個未知的玩意兒發出古怪叫聲的時候,哈德利教授極力想要趕他走,一定就是試圖抓緊時間處理掉它,以免發生無法預料的後果。然而,自己想起了幾個月前離開詹瑩後發生的悲劇,沒有聽哈德利的話,結果……這次又選錯了。
我還真是個衰神呢!馮斯懊惱地捶著牆。兩次,不同的選擇,結果兩次都錯了。詹瑩死了,哈德利也死了,而自己……似乎馬上就要陷入人生最大的危機之中。
想到這裏,他趕忙回身把那把沾滿血跡的刀撿了起來,考慮是不是應該用床單把上麵的血跡和指紋全部擦掉。他的性情裏倒是一向有“每逢大事有靜氣”的成分在,短暫的慌亂之後,那種靈魂深處的混不吝又發作了。管你媽的!他狠狠地想,老子是天選者,梁野路晗衣他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去吃槍子兒而不管的。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從此從“這個世界”消失,正式成為守衛人中的一員,那樣雖然會有許多的不舍,也總比掛掉或者一輩子撿肥皂強。
當別無選擇的時候,至少不要選最壞的那種結果吧。
然而命運似乎總是喜歡捉弄人。正當馮斯一腦門子焦躁地回憶著他在小說和電影裏見過的那些不靠譜的清理犯罪現場的知識時,門鎖轉動了一下,然後門被輕輕推開了。
馮斯的心髒都差點停止跳動。我應該想到的啊!他懊惱地捶了一下頭,畢竟我還不是一個有經驗的職業罪犯。哈德利教授在自己進門後的確反鎖了門,但衣櫃裏的怪物失蹤了,說明肯定有人開過門,但自己卻忽略了這一點,沒有想到再把門鎖上。
這下子,算是被人抓了現形了,馮斯絕望地想。那一刹那他甚至產生了“我要不要殺人滅口”的古怪念頭。但當看清楚了來人的臉之後,馮斯才算是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完蛋了”。
“人生何處不相逢……”他長歎了一聲。
三、
“吳嬸,謝謝你。”魏崇義接過對麵的中年女人遞過來的兩個大袋子,袋子裏有一些熟食、水果和營養品,還有外敷的傷藥與創可貼。
“哪能說謝啊,您這不是打我的臉麽!”被稱為吳嬸的中年女人滿臉尷尬,“孩子實在是太淘氣了,哪兒能對著人扔石子兒……我回去一定狠狠地教訓他!您的傷不要緊吧,魏叔?”
“不必太介意,”魏崇義淡淡地擺擺手,“這麽些年,我早就習慣了。”
吳嬸怔怔地看著魏崇義枯瘦的身軀和憔悴的麵孔,再看看他額頭上那道醒目的新鮮傷疤,忽然間眼淚就流了下來:“魏叔,您這些年……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娘家的二舅就犯過瘋病,以前您的瘋人院沒有被關的時候,他在瘋人院裏住過,回家的時候確實好了不少呢。別人說您是瘋子頭頭,說您自己就是個大瘋子,但隻有我們這些家裏有病人的,才了解您的苦處。”
魏叔微微一笑:“不要緊,我說了,早就習慣了,無所謂的。隻是可惜了我的精神病院無法取得醫療資質,不得不關閉,連累了鄉裏鄉親的。”
吳嬸歎了口氣:“唉,是啊,也不知道是風水不好還是怎麽回事的,我們附近這幾個村兒,這一二十年來出瘋子出得特別多。有您的瘋人院在的時候還好,瘋子們算是有地兒找人管管,現在可好,硬說您沒有啥‘字紙’,非得給關掉。官辦的瘋人院那麽貴,鄉親們哪兒舍得往裏送,好多家都隻能弄條鏈子在家裏拴住。前段時間還有不是還有啥破報社的記者來采訪,回去在報紙上一通亂寫,說我們這兒虐待瘋子了……虐待個屁!往他家裏放個瘋子試試!”
吳嬸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好像完全忘記了她原本是來道歉的。魏崇義耐心地聽她講完,這才把她送走。
吳嬸離開後,魏崇義拖著佝僂瘦弱的身軀,吃力地把這兩大袋子東西帶上樓去,走進一間掛著“院長室”牌子的房間。他所住的,就是他當年在這片京城外圍的小村子裏所開設的精神病院,專門收治附近村子裏的精神病人,在若幹年前因為因為無法取得醫療衛生機構資質而被迫關閉,病人也都被各家各戶領回了家。不過魏崇義一直沒有離開,就守在這家空空如也隻剩他一個人的廢棄瘋人院裏。
幾個月之前,霍奇·哈德利的學生詹瑩教授曾經來這裏拜訪過他,取走了哈德利放在他這裏的一些資料。魏崇義雖然痛快地給出了資料,卻並不願意告訴詹瑩他和哈德利到底有什麽樣的過往、以至於哈德利會那麽放心地把重要的資料交給他保管。
而詹瑩還有另外一件事不知道:魏崇義交給她的,並不是哈德利留下的全部。還有另外一樣東西,被魏崇義藏了起來。
放好了吳嬸送來的食物和藥品,魏崇義又坐在床邊呼哧呼哧地喘了好久的氣,然後費勁地搬來一架折疊梯,順著折疊梯踩上去,打開了院長室天花板上的一處活動的頂板,頂板的上麵,是一個暗藏的小閣樓。他鑽進了閣樓裏。
閣樓很小,小到瘦弱矮小的魏崇義也必須彎下腰。透過半明半暗的光線,可以看到閣樓裏空空****的,除了灰塵和小蟲子的屍體之外,隻有一個中等大小的金屬籠子。籠子裏仿佛是裝著什麽活物,聽到魏崇義鑽進閣樓的聲音,籠中傳來一陣急切的碰撞聲,一個兔子差不多大小的黑影上下竄動著。
“別急,別急,有你吃的。過去你可堅決不肯吃東西呢,現在總算是妥協了……”魏崇義喃喃地說著,打開籠子頂上的一個小口,把一些事先準備好的切成條狀的生肉從小口裏一條一條地放進去。籠子裏很快響起撕扯咀嚼的聲音。當咀嚼聲停止後,籠子裏的生物發出滿意的低哼聲,但過了沒多久,它又開始撞擊籠子。
籠子裏傳出輕微的叫聲,似乎是在表達某種不滿,籠子也被繼續撞擊。魏崇義收起笑容:“怎麽?又不聽話了?”
他把手指放到嘴裏,吹出一聲響亮的呼哨,隨著這一聲尖銳的口哨,從閣樓下方迅速地竄上一條黑影。那是一條渾身雜毛的肥大的黑貓,雖然相貌醜陋臃腫,動作卻相當靈活,而且訓練有素。聽到口哨聲後,它立刻鑽入閣樓,如同一道黑色閃電一般撲到了鐵籠上,爪子抓撓著鐵籠,喉嚨裏發出威脅的呼嚕聲。
一聽到這個聲音,籠子裏立馬安靜下來,再也沒有其他響動。黑貓依舊趴在籠子上,綠幽幽的貓眼裏露出凶光。魏崇義拍了拍貓背:“好啦,金剛,幹得不壞。它知道教訓了,你先下去吧。”
這隻相貌醜陋的黑貓看來頗有幾分靈性,聽完魏崇義的命令後,果然乖乖地扭過身子,一聲不吭地爬出了閣樓。魏崇義依然彎著腰,輕輕用手指敲了敲了籠子:“你看,叫你聽話你不聽,非得嚇唬著你才聽?你啊,都活了那麽大年紀了,還是沒學會該怎麽在世界上生存。”
魏崇義絮絮叨叨地教訓著籠子裏的不明生物,仿佛對方真的能聽懂人話。最後他又歎了口氣:“說起來也怪難為你的,誰願意和自己的另一半長久分離呢?沒關係,我很快會找到霍老頭的,霍老頭說過,他會替你把你的伴侶找回來的。到那時候,你的生命就完整了,再忍忍吧,再忍忍。”
籠中生物好像真的聽懂了魏崇義在說些什麽,不再**也不再出聲。魏崇義舒了口氣,弓著腰轉身準備下去,但突然之間,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綠芒。隨著這道綠芒的出現,他一直緊繃著的臉忽然舒展開了,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緊跟著,他俯下身子,四肢著地,開始在積灰遍地的閣樓裏……爬行。
魏崇義爬行的姿態非常奇特,明明長手長腳,動作卻絲毫也不舒展,反而刻意地彎曲手腳,令自己看上去非常接近一隻老鼠。他臉上帶著愉悅的微笑,在閣樓裏越爬越快,完全不像之前連走路都不太靈便的病弱模樣。
那樣子,還真像是一隻巨大的碩鼠。
隨著爬行速度的加快,魏崇義的笑容越來越濃,好像無比享受這樣暢快而怪異的運動方式。他已經十分疲累,喘氣的聲音就像是在拉風箱,渾身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看上去虛弱到了極點。但他卻恍如不覺,反而滿臉都是興奮的神采,仿佛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
就在這時候,從閣樓入口處傳來一聲淒厲的叫聲,魏崇義全身一哆嗦,眼裏的綠光消失了。他臉上的奇怪笑容也隨之隱去,整個人癱軟在地上,仿佛全部的力氣都已經被抽空。他趴在肮髒的地麵上,臉上的汗水把灰塵和成了黑泥,足足過了五分鍾才能重新動彈。扭頭一看,原來是已經離開閣樓的那隻名叫金剛的黑貓又竄了回來。剛才那一聲叫,就是黑貓發出的,破除了魏崇義那不可控的危險狀態。
“我真是小瞧你了,”魏崇義咬牙切齒地說,“原來你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可惜的是,有金剛在這裏,你是不可能如願的。”
他的雙目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燒:“我一定要拿到我想要得到的東西!”
鐵籠裏,沉默依舊。
四、
“曾警官,How old are you?”馮斯苦笑著。
“你怎麽關心起我的年齡來了?”曾煒還以微笑。
“我不是問你的年齡,這是一個網絡笑話……”馮斯像看瘟神一樣看著他,“意思就是:怎麽老是你?”
這個打開門來撞破了殺人現場的不速之客,正是警官曾煒,馮斯最害怕見到的人,沒有之一。從當初好友寧章聞被刺開始,曾煒就像影子一樣,始終陰魂不散地纏著馮斯,試圖探尋出這個看似普通的大學生背後隱藏的秘密。
曾煒成為了馮斯最大的噩夢,此人雖然暫時並不了解守衛人與魔王的黑暗世界,卻偏偏是一個警察,是“正常世界”的秩序守護者。於馮斯而言,和邪魔外道們鬥智鬥勇倒也罷了,遇上曾煒這樣隨時可能剝奪他正常人生活權利的角色,反倒是束手束腳。畢竟他並不想當什麽天選者,並不想做魔王的走卒或者屠魔的英雄,隻想過普通人的生活而已。曾煒,就是這憧憬中的普通人生活的最大阻礙之一。
此刻曾煒已經把房內的一切盡收眼底。馮斯低聲說:“曾警官,這不是我幹的。確切地說,有可能是我幹的,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知道,這種軟弱無力的辯解是沒有絲毫用處的,尤其在精明狡詐的曾煒麵前。他身處殺人現場,手上沾著死者的血跡,凶器上留有他的指紋,就算神仙也沒法替他辯解。在一片萬念俱灰的絕望中,他索性閉嘴了,心裏想著:該怎麽著就怎麽著吧,大不了回頭等著路晗衣他們來搭救我,從此做一個黑人,和正常的世界沉痛吻別,了此殘生……
想到悲慘處,他隻覺得鼻子微酸,一時間有點神遊物外,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的一切讓他大吃一驚。曾煒正在戴著手套以專業的手法清理現場。
“曾警官,您這算是……破壞現場麽?”馮斯猶猶豫豫地問。
“我是在救你。”曾煒冷冷地說。
馮斯徹底傻眼了。
曾煒很快把與馮斯有關的痕跡清理掉,然後把馮斯帶走。馮斯知道,在這位警官麵前,除非得到守衛人的幫助,否則自己找不到任何機會,所以也並沒有耍什麽花樣,乖乖地跟在他身後上了車。他注意到,曾煒並沒有像往常一樣開警車,而是開著一輛不起眼的私家車。
早有預謀麽?馮斯想著。不管怎麽說,已經上了賊船了,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悶悶地坐在副駕駛位上,一言不發,一向多話的曾煒也很難得地始終保持著沉默。汽車從馮斯學校所在的郊區駛入市區,四環、三環、二環、一環……穿過市中區後,又開始繼續往另一個方向的遠郊開去。
曾煒停好了車,帶著馮斯走了進去。雖然還隻是下午,院子裏裏卻冷冷清清,看不到半個人影。曾煒解釋說:“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老房子,國營老廠的職工宿舍。這裏原本住的人就越來越少,最近又準備拆遷,所以已經基本不剩什麽人了。”
“這樣才正好把俘虜帶回來,沒人會看見,是麽?”馮斯一邊說著一邊繞過一個不知倒塌了多少年的葡萄架。曾煒笑了笑,沒有答話,帶著馮斯走入大院盡頭的一棟樓,爬上二樓。
“這個樓……不知道年齡有沒有你大?”馮斯問。
“比我稍微小一些,我出生後才建的。”曾煒掏出鑰匙,打開門上鏽跡斑斑的掛鎖,示意馮斯先進去。馮斯走進門,一股嗆人的塵土氣息撲鼻而來,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噴嚏。盡管太陽還沒落山,屋子裏卻已經十分黑暗,馮斯正想要在牆上摸索電燈開關,曾煒說:“沒有開關,隻有拉繩,在屋子中間。”
“我喜歡這種穿越感。”馮斯喃喃地說。他果然在屋子中央摸到了拉繩,伸手一拉,昏黃的燈光灑滿了整個屋子。他看到這間屋子裏擺放著一些陳舊簡單的家具,牆上還掛著一對老人的黑白合影,照片上的老兩口笑得親切而慈祥。
“你睡左邊的那間屋子,”曾煒說,“不過現在**還沒鋪東西。你在家裏等著我,我出去給你買被褥,順便買晚飯回來。你把那台老冰箱插上電,應該還能製冷。”
說著,他真的邁步向門外走去,馮斯連忙伸手攔住他:“曾警官,我能先問你兩個問題麽?”
“我知道你要問哪兩個問題,”曾煒悠悠然地掏出香煙,“第一,你想問我我帶你到這兒來幹什麽?這個你不必多管了,老老實實在這兒呆著就行,反正我也不會吃了你;第二,你想問我怕不怕你逃跑,這個問題麽……”
他啪的一聲點燃打火機,深深吸了一口煙之後,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沾著你的指紋和死者血跡的水果刀,就在我提包的證物袋裏。你想跑隨意,跑了之後根本用不著我去追你,我在全國的同行會替我找你的。”
“你不會那麽做的,”馮斯說,“你別有企圖。”
“我的確別有企圖,但是,你不會拿自己的後半生來和我賭。”曾偉說著,又吐出一個煙圈,瀟灑地轉身走出去。馮斯站在原地呆了半晌,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媽的……這年頭好像人人都是心理專家。”
他枯坐在連彈簧都露出來了的老舊沙發上,又開始琢磨在哈德利教授的房間裏發生的一切。在此之前,他不隻一次進入過幻覺的世界,但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當自己的精神處於幻覺中時,肉體還在自行行動,甚至能做出殺人這樣的行為。
真是活見鬼!他狠狠一拳頭砸在沙發上,隻覺得心裏的憋屈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哈德利教授並沒有在十多年前的追殺中死去,並且活生生出現在了他的麵前,這原本是個絕好的機會。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洋鬼子老頭身上,一定藏著許多尚待挖掘的秘密,用路晗衣的話來說,這些不走尋常路的世俗專家們,在全然不知道魔王存在的前提下去研究那些“反科學異象”,可能反而更加容易跳出窠臼,尋找到探訪魔王本質的特殊方法。
可是哈德利教授也死了,又一條重要線索中斷了。作為一個所謂的天選者,老子混得還真夠失敗的,馮斯悲憤地想。
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了些什麽,開始在房裏四處翻找,但如他所料,曾煒不會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供他去偷窺。翻檢了一陣子之後,除了一些雜物和幾本陳舊的家庭相冊之外,並沒有發現其他物件。他反正也無事可做,索性打開相冊瞎翻。
第一本相冊裏的照片以黑白居多,大多是曾煒的父母還比較年輕的時候拍的。那時候曾煒也還隻是個少年人,身材瘦瘦小小,在相片上總是顯得分外拘謹,並不像現在看上去那麽老到成熟。
從第二本開始,彩色照片逐漸多了起來,照片上的曾煒的年紀也在不斷加大,可以看出他從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到戴著團徽的中學生,再到一身製服的警校生的逐步轉變。這個人開始一點一點地褪去稚嫩,眉宇間逐漸有了一個警察該有的英氣。
突然之間,一張令馮斯絕對沒有想到的照片一下子映入眼簾,他登時愣住了,心髒開始狂跳起來。這是怎麽回事?馮斯想著,我之前的種種猜測,難道全都是錯的?這張照片所傳遞出來的信息,實在是太令人震驚……
馮斯正在陷入沉思中,忽然感到頭頂上似乎有什麽陰影掠過,他抬起頭來,卻什麽都沒有看到。頭頂隻有掉了許多牆皮的天花板。
是我眼花了麽?馮斯有些疑惑。他放下手中的相冊,站起身來四處張望,終於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客廳正對房門的牆壁上,有一塊牆皮的顏色好像稍微有點不大對勁。他向前走了幾步,打算看個究竟,但那塊牆皮卻猛然間脫落,仿佛無視重力法則一般,橫著向他飛了過來。
這個怪物呈四四方方的薄片狀,大約兩米見方,色澤是輕微的淡黃色,難怪剛才馮斯會在黃色的燈光下看花眼。此刻它懸浮於半空中,身子伸展開,整體有點像一塊草席,雖然並無四肢,卻給人一種張牙舞爪的錯覺。馮斯不知底細,竄進廚房拿出一把菜刀握在手裏,心裏在算計著:這家夥沒頭沒尾沒眼睛沒鼻子,我到底往哪兒砍才算是要害呢?
沒等他盤算清楚,怪物已經猛撲了過來。馮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菜刀跺了下去,怪物並沒有躲閃,這一刀重重砍在它身上,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力,立即把它的身體砍穿。
馮斯正在竊喜,卻發現怪物並沒有絲毫受傷的樣子,反倒是被一刀砍穿的部位以驚人的速度迅速愈合,反而把馮斯的手腕裹夾在其中。馮斯感到一股膠水一樣的粘糊糊的力道粘住了自己的右手,怎麽拔也拔不出來。掙紮了好半天,始終無法把手抽出來,想要踹上一腳,卻明白這一腳的結果多半是腳也被粘住。
於是他隻好選擇靜止不動,右手還插在“草席”的身上,那副樣子活像是正在掏兜卻被事主抓了現行的小偷。他隻能尷尬地咧嘴一笑,然後提高了聲調:“不管你是誰,出來說話吧,我沒有蠹痕,不可能對你有威脅。”
對麵的“草席”忽然震動起來,發出一陣沉悶但還可以分辨的聲響:“出來?我不是一直在你麵前麽?”
馮斯楞住了:“你說什麽?你不是一隻妖獸?你是……一個人?”
手鬆開了。“草席”向後退出去半米,整個身體卷在了一起,隨即開始像液化一樣的融合、變型,顏色也越來越深。半分鍾之後,幾乎沒有厚度的“草席”消失了,站在馮斯麵前的是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長著厚嘴唇和獅頭鼻,頭發油油膩膩的看來很長時間沒洗了。
“這種變形能力,也是附腦的作用嗎?”馮斯鎮定地問。其實在他心裏,見到這樣活生生的變形秀,還是難免震驚的,但好歹也是見慣了大場麵的天選者,表麵上不願表露出絲毫的驚訝。
“是的,附腦沒能給我帶來蠹痕,卻把我的身體改造成了這個樣子,”矮胖的男人說,“在我看來,這個能力比蠹痕還好使。”
“看起來,附腦還真是挑戰各種人類的極限呢……”馮斯哼了一聲,“那你豈不是可以變成任何人的模樣了?”
“我倒是希望如此,可惜現在能力還不足,無法精確控製細節,尤其是人類的細微麵部區別,”矮胖男人說,“比如你想要我變成你喜歡的妞陪你睡覺,恕我無能為力。”
“看來果然如他們所說,你雖然沒什麽本事,膽量倒是不錯啊。”矮胖男人有些詫異地看了馮斯一眼,“換一個人的話,恐怕都得尿褲子了。”
“你不是第一個這麽說我的人了,”馮斯微微一笑,“我都已經習慣啦。”
“習慣了就好,我也不必多費唇舌了,”矮胖男人說,“不想受到傷害的話,就跟我走吧。”
馮斯無話可說。不管表麵上如何鎮定自若,他內心深知,麵對著這些移植了附腦的怪物,自己沒有半點逃脫的機會,隻能乖乖跟著對方離開。那種時時縈繞於心裏的屈辱感再度湧現,天選者,他念叨著這三個字,還不如說是天選豬……
矮胖男人的左臂像橡皮泥一樣伸長扭曲,化作一根長長的觸手,把馮斯的腰部卷住。馮斯逆來順受,不由自主地被他拖著向門口走去。
矮胖男人伸手拉開門,突然之間,馮斯的耳邊響起砰砰砰好幾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隨即臉上濺上了好幾滴熱血,似乎還有一些硬硬的渣子。他側頭一看,不由得差點吐出來:矮胖男人的頭顱被整個打爛了,上半截的顱骨完全被掀開,露出裏麵紅白混合的可怕事物。他也知道,這些惡心的玩意兒此刻肯定糊了他一臉,不過也沒時間去顧及了。
他把視線轉向門口,果然,門口站著的是曾煒。曾煒手裏握著一把還在冒出青煙的手槍,目光裏帶著馮斯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冷峻和威嚴。直到這時,矮胖男人的身體才僵直地摔倒在地上。
“腦袋爛了,這種怪物也就死透了,”曾煒沉聲說,“但是他肯定還有同黨。快跟我走!這裏不能留了!”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不然我不走!”馮斯說著,抓過一卷衛生紙擦拭著臉上的血液和腦漿。
“命都快沒了你還要囉嗦什麽?”曾煒眉頭一皺。
馮斯霍然上前,手裏揚起剛才從相簿裏抽出來的那張泛黃的照片,一字一頓地問:“告訴我,你為什麽會認識我爸爸?”
照片上,年輕的曾煒和年輕的馮琦州並肩而立,作意氣風發狀。從兩人勾肩搭背的姿態來看,至少在那個時候,他們應該是關係親密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