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魔宮

一、

房間的四圍,漸漸可以看到比較清晰的銀色的蠹痕。房門慢慢打開,一個修長窈窕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移了進來,又把門關死。現在整個房間都被封鎖在了那道銀色的蠹痕之內。

馮斯平靜地看著這個走進來的人:“林老師,啊不,應該是林小姐,沒想到居然是你。今天可真是熟人開會的節奏啊。”

“不管走到哪裏,似乎你身邊都少不了漂亮女孩子,”林靜橦聳聳肩,“你可真是不安分。”

“安分不安分的再議,你先把這銬子給我解開吧,”馮斯說,“在你的蠹痕範圍內,我跑得了麽?”

林靜橦不置可否,但那個金屬圈已經自己悄然消失了。

李濟的身影都已經無法被看清了,那些紅色的魔蟲繞著她的身體不停飛舞,讓她看上去就像一個籠罩在紅色煙霧裏的妖魔。馮斯產生的更加古怪的聯想,是《蠅王》裏被蒼蠅爬滿的豬頭。顯然,麵對著林靜橦,她的心裏充滿了畏懼。

但林靜橦的目光隻是掃過她的身體,甚至沒有停留半秒鍾。那種明目張膽的蔑視讓李濟恨得咬緊了牙關,卻也無可奈何。她慢慢地退到了牆角,一聲不吭,但身上那些煩人的魔蟲嗡嗡聲依然充盈在人們的耳中。

“你是怎麽跟到這裏來的?”馮斯問林靜橦。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過是用了一點曲線救國的法子。”林靜橦說,“別忘了,我也在這所學校當過老師,雖然時間很短,但我這樣的美女,想要打聽到點兒事情並不難。我查到了你的養父馮琦州是李濟副校長請來的,自然而然地就對她產生了興趣。於是我調查了一下她,有了一些很有趣的發現。”

李濟的身體不為人察覺地顫抖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吭聲。馮斯問:“什麽發現?”

“就在邀請你養父去北京之前的半年左右,李濟在體檢中查出惡性腦瘤,預計隻剩下不到一年的壽命。”林靜橦說,“她隱瞞了這次體檢結果,並沒有告訴任何人,從那時候到現在,已經接近一年了,她卻並沒有死。”

“移植附腦有治愈普通疾病的功用麽?”馮斯問,“我怎麽沒聽人說起過?”

“除非是特定的附腦,或者是力量異常強大的附腦,比如範量宇那樣的。”林靜橦回答。

“那我明白了,”馮斯點點頭,“李校長上當了。其實她根本沒有得腦瘤,是王璐買通了醫生製造假的CT報告。”

“是的,李濟上當了,”林靜橦說,“當她確信自己得了腦瘤後,王璐想辦法接近她,假意幫她治療,誘騙她接受了手術,以附腦控製住了她。”

“這麽說起來,她其實挺無辜的?”馮斯的眉頭微微一皺。

林靜橦譏嘲地笑了笑:“無辜麽?單就這件事而言,可以算是無辜吧,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王璐之所以選中李濟,就是因為發現她長期利用職務之便貪汙受賄、中飽私囊。貪財的人往往怕死,事實證明,因為怕死,這位堂堂的大學校長成為王璐的忠實走狗,一直為王璐賣命。”

李濟看起來似乎快要把自己的牙齒都咬碎了,卻沒能說出半句反駁的話語。

“而你,就通過監視這條忠實走狗,找到了這裏,倒是不錯的辦法。”馮斯說。“不過我記得他們告訴過我,你的實力並不是很強,我親眼目睹的也無非是不受金屬傷害而已,但是現在,李校長似乎對你相當畏懼。”

“我也會做出一些危險而艱難的選擇的。”林靜橦伸手對著自己的頭頂微微一比劃,雖然沒有言明,馮斯卻也一下子明白過來了。

“動手術都得剃頭發吧?那你現在是戴著假發的囉?”馮斯看著依然長發飄飄的林靜橦,“你的那一頭長發,還真是可惜。”

林靜橦撲哧一笑:“小色鬼!你居然還顧得上關注這樣無關緊要的細節。別人可自始至終都沒有在意過呢。”

馮斯不太明白林靜橦說的“別人”是誰,但他也無暇在意:“你還真是不惜付出代價啊。那麽現在,你打算做什麽?押著我去尋找那座地下宮殿?”

“當然了,不然還能怎麽樣?”林靜橦笑意盈盈。

“可是,那裏麵的東西,難道不是全體守衛人的禁忌麽?”馮斯問。

“禁忌就是用來打破的,”林靜橦的笑容消失了,一張臉看上去有些愴然,卻又有些凶戾,“所謂‘全體守衛人’,隻是一個漂亮的肥皂泡,不用戳都會自己破的。”

“我明白了……”馮斯陪上一聲歎息,“你們大人物輪流掰手腕,誰掰贏了,就來捏我這坨軟柿子。那好吧,我們走吧。不過李校長該怎麽辦呢?”

“她馬上就會不複存在了。”林靜橦淡漠地說著,手指微微一勾,房間裏的一應金屬物件:窗簾的金屬感、台燈的底座、抽屜上的鎖孔、電視機裏的零件、衛生間的淋浴噴頭……幾乎所有的金屬部件全部飛了出來,在林靜橦的身前融化,凝固成無數懸浮在半空中的閃亮的金屬圓珠,和對麵李濟身畔的魔蟲有異曲同工之妙。

“你已經活得太痛苦啦,就讓我來結束你的苦難吧。”林靜橦的語聲分外輕柔,把這句殺戮的宣言說得好似善心的恩賜。她手指一彈,幾十粒金屬圓珠猶如一顆顆子彈,呼嘯著飛向李濟。而那些盤旋的魔蟲立即全部聚集在李濟的身前,仿佛是要以它們渺小脆弱的身體築成一道牆,來為李濟尋求最後一絲垂死掙紮的希望。

金屬圓珠擊中了那道紅色的“牆”。一連串硬物撞擊到血肉的噗噗聲響後,帶著血腥味和古怪腥臭味的但紅色煙霧立刻在房間裏彌漫開來。馮斯等人都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口鼻,三個人一起擠在房間的桌子下,祈禱不要被可能產生的碎片所誤傷。這種紅色魔蟲被擊碎後產生的血霧相當濃烈,遮蔽了視線,他們一時間什麽都看不清楚,隻能聽見紅霧裏不斷傳來各種古怪的聲響。

過了大約四五分鍾,紅霧才一點一點散去,視界中勉強能看清楚一些模糊的輪廓。馮斯揉揉眼睛,壯著膽子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終於看到了一幕清晰的景象。他立刻就呆住了。

——房間的中央,立著一個巨大的紅色的繭,繭的內部有節律地蠕動著,在柔軟的繭殼上造成波紋般的起伏。透過薄薄的半透明外殼,隱約可以看到一個修長的身影正在繭內掙紮。

那是林靜橦!她被困在了這個繭裏!

視線再往上移,當看到這枚巨大的紅繭的頂部時,馮斯禁不住低聲驚呼,向後退出一步。在那裏,他赫然看到了一顆頭顱:李濟的頭顱。現在這顆頭顱上的毛發全部掉光了,更詭異的是原有的皺紋和老人斑也消失了,臉變得年輕了三十歲,卻並不比衰老時顯得更好看,那沒有血色的肌膚蒼白如紙,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個光溜溜的雞蛋,給人一種十分別扭甚至惡心的感覺。

“李校長,剛才發生了些什麽?”馮斯大聲問。

“她幫了我一個大忙。”李濟說。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也年輕了不少,顯得怪腔怪調。

“幫了你大忙?什麽忙?”馮斯不解。

“王璐給我移植的這個附腦,的確是低級的、無法產生蠹痕的附腦,但它卻另外有一個古怪的特性——可以產生進化。”李濟說。

“進化?”馮斯很是吃驚。

“每隔一段時間,附腦就會迫使我的身體分泌出粘液,形成類似蠶繭的結構,把整個身體包裹在其中,進行一些極為痛苦的變化。”李濟說,“每次到了最後,我破繭而出,都會發現力量有所增強,但並不知道這種進化的盡頭是什麽。我想王璐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她也在把我當成實驗品進行觀察。”

“那剛才難道是你產生了進化?”馮斯問。

李濟的頭顱擠出一個得意的笑容:“這要感謝這位林小姐了。剛才她的金屬攻擊完全滅殺了我的魔蟲,有幾十粒鋼珠打進了我的體內,讓我的身體陷入了瀕死狀態。令人想不到的是,附腦恰恰就在這種垂死的時候完成了最後一次進化,使我終於擁有了完整的能力。”

“完整的能力?你指的是……”

“沒錯!我也能激發出蠹痕了!”李濟狂吼一聲。隨著這一聲嘶吼,一道暗紅的蠹痕開始迅速擴張,與此同時,林靜橦的銀色蠹痕也釋放出來,兩道蠹痕混雜在了一起,而那個巨大的紅繭也開始急劇地脈動,李濟的臉上現出了痛苦的神色。

那是林靜橦和李濟在用蠹痕進行纏鬥!林靜橦還沒有屈服!馮斯頓悟到這一點,連忙躲回到了角落裏,正在琢磨著要不要趁此機會帶著文瀟嵐和薑米逃出去,卻忽然發現兩人的臉上都充滿了痛苦的表情。

“你們怎麽了?”他急忙問。

“疼……”文瀟嵐撫著自己的右手手肘,“剛才魔蟲鑽進去的地方,疼得厲害,就好像……魔蟲在裏麵跳一樣。”

“我腿疼,也是魔蟲鑽進去的地方。”薑米簡短地說。看得出來,兩人遭受到的痛感都極其強烈,但她們都咬牙強忍著,疼得麵色蠟黃滿頭汗珠。

“我猜,大概是李濟正在全力操控蠹痕,對魔蟲的控製減弱了。”馮斯很是焦慮。他轉過身,向著紅繭走去,試圖和李濟對話,但剛一踏入那道銀色和暗紅色混合著的蠹痕圈子,就感到一股強硬的衝擊力向他襲來。他沒有心理準備,一下子腳步沒有踩穩,被硬生生地推了回去,摔倒在地,後腦勺重重磕在桌腿上。

他忍著痛像彈簧一樣彈起來,衝著兩個女孩擺擺手:“沒事兒!你們倆別亂動!”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想象自己是在漲潮的海水裏行走,一步一步地再次走入了蠹痕裏。

這一回有了防備,雖然那股推力仍然凶猛,他還是勉強站穩了身子。這真的像是在洶湧的江流裏行走,每邁出一步都無比艱難,讓他真希望自己是武俠小說裏的人物,能夠會一點千斤墜之類的法門,來讓自己的步伐更穩。

好容易一點一點地靠近了紅繭,他仰起頭想要和李濟說話,卻發現在那樣強大的壓力之下,別提張口了,他簡直連眼睛都睜不開。毫無疑問,李濟和林靜橦的蠹痕的碰撞已經進入了一個十分激烈的階段,紅色和銀色相互擠壓,不斷產生刺眼的電火花。馮斯的鼻端可以隱隱聞到一點類似臭氧的氣味,耳朵裏也衝塞著近乎電流噪聲的聲響,聽得他一陣陣的頭皮發麻。

頭也開始痛起來了。幾乎每一次被卷入蠹痕中,都免不了這樣的劇烈頭痛,這一次也難以例外。還是熟悉的配方,還是原來的味道,就像有一把鋸子鋸開了他的頭顱,然後用燒紅的刀子在他的腦髓裏翻攪。

但他反而感到高興。馮斯知道,作為一個在眾多守衛人眼裏“沒有用”的人,到目前為止,他唯一特殊的能力,就是在別人激發出蠹痕的時候,以一種催化劑一般的方式去施加特殊影響。在貴州山區,他和魔王產生了感應;在北京寧章聞的家裏,他和試圖殺害範量宇與文瀟嵐的黑暗家族成員產生了感應;在川東小城,他甚至促使了玄化道院的完整現身、並從中抓出了那個寶貴的木盒。

此時此刻,又處在這樣的境地裏了,他反倒是有些習以為常。盡管完全無法預料這一次的“催化”會帶來怎樣的後果,是好是壞,但他也別無選擇。

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打破局勢的變化,無論向什麽方向變化。因為繼續這樣下去,薑米和文瀟嵐體內的魔蟲遲早會失去控製,那樣的話,兩個姑娘都難逃一死。

那些慘白的屍骨又浮現在馮斯的眼前,讓他咬緊牙關,拚命尋找著那打破平衡的共鳴。他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怎樣做才產生催化作用,隻能努力祈禱自己的頭再疼一點,因為頭疼就意味著有用,就意味著希望。

再疼一點……再疼一點……馮斯覺得自己簡直就像一個受虐狂,越痛越開心。他已經無法保持站姿,像一灘爛泥一樣趴在地上,雙手捧著太陽穴,一邊疼得頭都要炸開了一邊還期待能更疼一點。一定能帶來某些變化的,他緊咬著牙關想,甭管是什麽樣的變化,一定能有變化的。

他感到自己在頭痛的摧殘下已經開始產生幻聽了,似乎能聽到房間的另一角傳來某些古怪的嗡嗡聲,就像是有漏網的紅色魔蟲在飛舞一樣。但很快地,他意識到:這不是幻聽。真的有什麽東西在響,方位似乎來自於——放在衣帽櫃外麵的旅行袋。

旅行袋裏有什麽東西能發出嗡嗡的聲響?馮斯糊塗了。手機揣在兜裏的啊。

那聲響越來越大,緊跟著,旅行袋竟然開始搖晃起來,有什麽東西在袋子裏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可以從外部看到袋子上不斷凸出的硬物輪廓。

簡直就像是一隻被關在袋子裏拚命想要掙紮出來的兔子,馮斯想,看來得把這隻“兔子”放出來。但現在他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隻能遠遠地朝著薑米和文瀟嵐擺了擺手,給她們比劃了幾個手勢。

文瀟嵐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到底在指示什麽,薑米卻已經明白過來,忍著腿部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挪到旅行袋旁邊,拉開了拉鏈,那個一直在不停碰撞的東西一下子飛了出來,就像一隻蜻蜓一樣懸停在半空中。

“不是吧……怎麽會是你?”馮斯喃喃地說,心裏充滿了驚奇和困惑。

那個飛在半空中的東西,是馮斯從川東開始一直帶在身邊的一樣小玩意兒——阮猴子所捏的彩色麵猴,從玄化道院的幻境中取出來的麵猴。一直以來,馮斯隻是把它當做一個提供線索的物件,從來沒有想得太多,但此時此刻,當它詭異地飄飛到半空中時,他才意識到,這個麵猴也絕對是不平凡的。

在包裏碰撞了若幹下,麵猴的外表已經殘破不堪,胳膊和尾巴都被碰掉了,但剩餘的部分卻在隱隱閃爍著一種光芒,顯得極不尋常。它停留了片刻,仿佛是受到了某種召喚,徑直飛到了馮斯的頭頂。

馮斯抬起頭來,隻感到幹硬的麵粉渣不斷撲簌簌掉到自己臉上。麵猴已經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外觀,看起來隻是一小塊不辨形狀的碎塊,似乎在說明人類的藝術品有多麽的脆弱。但它依然在閃光,從碎塊的中心處,有一個細小的光點在不停地閃爍著,發出太陽一般的金色光芒。

李濟和林靜橦仍然在你死我活的拚鬥中,蠹痕的碰撞在空氣中產生了微妙的震顫,令被卷入鬥圈的幾個人都感到一陣陣的不舒服,就像是緊靠在震動的引擎上一樣,那種震顫感從皮膚一直透到內髒裏去。好在這三個人要麽頭疼,要麽手疼腳疼,相較之下這點震顫感倒是可以承受了。

然而麵猴卻承受不住。這個穿越了幾百年的漫長時光來到現代的民間工藝品,在震動中繼續開裂、剝落,終於完全四分五裂,化為碎塊和粉塵落在馮斯的身上,半空中隻剩下了……一個光點。

是的,現在人們可以看清楚了,麵猴的內部,包含的是一個金色的光點。此刻沒有了周圍麵粉與石蠟的包裹,它仍舊若無其事地懸在半空中,放射著瑰麗而詭異的光芒。

“你他媽到底是什麽?”馮斯呆呆地看著這個奇異的事物,一時間甚至忽略了它的金光有多麽的刺眼。在銀色和紅色的蠹痕中,在馮斯以頭痛為代價產生的“催化”中,它的光芒越來越燦爛熾烈,所發出的嗡嗡聲也越來越響亮,仿佛是出於一種被召喚的興奮狀態。

馮斯直覺地嗅到了一種莫名的危機。但還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那個小小的光點猛然開始急速擴張,金光也隨之褪去,轉化為一個黑色的圓球。圓球很快擴大,直徑達到了一米以上,色調甚為古怪,那種黑色好像完全不帶一丁點反光,讓馮斯忽然間想起了之前在貴州山區遇到那隻魔仆時,魔仆曾向他解說過蠹痕:“就像是一隻蠹蟲把正常的空間蛀出了一個空洞。”

而眼前這個古怪的黑色球體,與其說它是出現在空氣中的一個實體,倒不如說更像是正常空間中被挖出來的一個黑洞。他突然間意識到了一點什麽,扭過頭對著薑米和文瀟嵐大喊:“快跑!快離開這個房間!”

但已經太晚了。黑色球體裏發出風洞一樣的怪嘯聲,一股絕大的吸力突然爆發出來。馮斯沒有絲毫的抵抗能力,連同著身邊的一切:巨繭、巨繭中的林靜橦、賓館房間裏七零八落的各種雜物,以及房間角落裏的薑米和文瀟嵐,一起被吸了進去。

這個黑色球體,仿佛變成了一個黑洞。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泥潭,前方什麽也看不見,背後的房間似乎變成了遙遠的背景,在視界裏縮得極小,如同在倒置的望遠鏡裏觀看一樣。他看見繭狀的李濟和繭裏麵的林靜橦拚命掙紮卻無法擺脫,巨大的繭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沒入了身後的黑暗中;他看見離得稍遠的薑米和文瀟嵐就像兩片無助的樹葉,也向著這個詭異的黑洞飛了過來,但不知怎麽的,兩人的體型體重差不多,文瀟嵐飛過來的速度卻明顯比薑米更慢,就像是有一股額外的力量在反向拉動她。隻不過,這一股新加入的力量還是抵不過黑洞的拉扯力。

沒等馮斯想清楚身前的狀況是什麽,薑米已經被吸到了他身邊。他想也不想,一把把薑米拽住,薑米伸出手,就像抱住一棵大樹一樣,死命抱住他的腰。

就在這時候,這個黑洞內部的吸力突然減小了,周遭的顏色卻越來越深。馮斯一下子猜到:這是這個黑洞即將閉合的征兆!閉合後,他和薑米,以及一直纏鬥不休的那兩人,都將被完全吞噬,會帶來什麽樣的結果難以逆料。想到這裏,他伸手拉住了薑米的右手,想要帶她走出去,但盡管吸力下降了,那種泥潭一般的凝滯感依然存在,讓他每向前邁出一步都十分艱難。

最後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黑洞的外圍完全變成墨黑色,視線裏最後看到的,是文瀟嵐逐漸模糊的身影。那個反向拉扯的力道起到了救命的作用,她終於以咫尺的差距沒有被吞進這個黑洞裏。

不幸中的萬幸,馮斯想著,文瀟嵐至少暫時平安了,雖然不知道她身上那隻魔蟲會怎樣作怪。他緊跟著又想,可是薑米還是被吞進來了,將和我一起麵對這未知的命運。

但我為什麽並不難過,反而覺得很欣慰呢?

二、

封閉的黑洞裏暫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李濟和林靜橦那邊完全沒有聲響,無法獲知兩人的情形究竟怎樣。馮斯略微感知了一下,空氣的粘稠度正在一點一點下降,這一片不知大小的空間裏充斥著古怪的風聲,氣溫忽冷忽熱,不知道在醞釀著怎樣的變化。

不過薑米總算在身邊。兩人坐在地上,大喘著氣,過了好久,馮斯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握著薑米的手,始終沒有鬆開。他有些局促,想要放開手,但薑米卻反而扣住了他的手指,不讓他鬆手。

“喂,我問你,”薑米輕聲問,“剛才我被吸進這個奇怪地方的時候,你為什麽不把我推出去?”

馮斯被問得愣住了。他原以為薑米會先擔憂一下兩人的處境,卻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一個似乎無關緊要的問題。但仔細一想,薑米說得似乎有道理,固然那時候黑洞的吸引力還沒有開始減退,但把自己的同伴推離危險地帶,好像才應該是人的本能。可自己為什麽不假思索,一伸手就把薑米拉了過來呢?

而且,把薑米拉過來的時候,自己有一種寬心的感覺,當這種同樣的寬心感覺放在文瀟嵐身上時,卻是……她逃離了被黑洞吞噬的時候。

他琢磨了好一陣子,慢慢地開口說:“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也不知道我們是不是過一分鍾就會死。我想,我還是跟你說實話吧,雖然你可能會砍我……”

“實話我愛聽。砍不砍聽完再議。”薑米的聲音就像是小女孩的嬌嗔,讓馮斯莫名地心裏直癢癢。

“我就是覺得……有你陪著我心裏踏實,”馮斯深吸了一口氣,“對於文瀟嵐,我不想她牽涉到任何危險裏去,隻想她能平安;但是對於你,我好像……感覺隻要你在身邊呆著,就什麽也不需要害怕。至於平不平安、危不危險,在那麽短的一刹那間,我根本顧不上去考慮。”

薑米趴在他肩膀上,嘴唇湊到他的耳邊,輕柔地說:“其實你的意思就是說,我對你很重要,重要到你不管死活都舍不得丟開,是不是?”

“我隻能做出這樣的推斷了。”馮斯歎了口氣。

“那我豈不是和一個錢包也沒什麽區別啦?”薑米的語氣似乎有點嗔怪。

馮斯愣了愣,正想回答,忽然感到薑米柔軟的雙唇湊了過來,深深吻在他的嘴唇上。

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馮斯想,溫柔,甜蜜,美好,三月清晨的空氣一般清新而芬芳……似乎用盡這樣的形容詞都不足以詮釋他現在的心情。戀愛對於青年男女來說原本是尋常事,馮斯過去也曾結交過不少的女孩子;但對現在的他而言,對這個陷入命運的渦流中無法自拔的可憐蟲而言,愛情,就好像是沙漠中的綠洲一樣寶貴。

或者說,他就像是一艘飄在大海裏的小破船,頭頂是狂暴的閃電,身下是咆哮的波濤,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支撐多久,但就在這時候,前方出現了一個島嶼,可以讓他歇歇腳喘一口氣的島嶼。哪怕這雷電和風暴永遠不會止息、他終究還是要繼續踏上未知的征途,這片刻的寧靜與美麗,已經足夠讓他銘記終生。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永遠不會,馮斯想著,眼睛裏略微有點潮。可惜時光無情,不會為此停留,那些冷酷而醜陋的事物也不會消失。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這個念頭,兩人剛剛分開,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周遭的空氣就再度起了變化。與之前那種沼澤泥漿一般的粘稠不同,這一次,空氣仿佛變“硬”了,就像是在轉化成固體,不但皮膚能體會到清晰的擠壓感,甚至於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難道我們會生生憋死在這裏?馮斯一陣驚恐,隻覺得自己呼進肺裏的空氣仿佛變成了硬塊。好在這樣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隨著一聲爆胎一般的巨響,那種窒息般的堅硬壓迫感驟然消失,同時消失的還有腳下所踩著的未知材質的“地麵”。兩人的身體一下子懸在了半空中,開始以正常的重力加速度下墜,馮斯唯一能做的隻能是死死拉住薑米的手,就像兩隻拴在一起的鐵球。

兩人下墜了足有十多秒鍾,這麽長的時間,不必運用自由落體公式,馮斯也能得出結論:我們會被摔得粉身碎骨。但奇怪的是,在這十多秒鍾之後,又出現了一股反向的抵消重力的力道,好像是有一雙柔軟的大手托住了他們,讓他們的下降速度越來越緩慢。最終,當屁股接觸到硬地時,雖然還是有點疼,衝擊力卻已經減弱了許多,並沒有對身體造成傷害。

而在落地的一刹那,四圍也亮了起來。不是燈光,不是火光,而是……陽光。在陽光的照耀下,周圍的一切都可以看得很分明了,但是由於在黑暗中呆久了,兩人的眼睛剛一接受到光線的刺激,幾乎沒法睜開,隻能眯著眼隱隱見到一些輪廓。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薑米還有些懵懵懂懂,“這也是你跟我講過的、由蠹痕製造出來的幻覺空間嗎?”

“這已經不是蠹痕製造的虛幻領域了,”馮斯判斷著,“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是一片被壓縮過的空間,真實的空間。”

“壓縮?”

“是的,壓縮,”馮斯說,“現在我們就位於這片空間中。它是真實的,和玄化道院一樣,是實實在在存在的。這就是張獻忠的地宮。”

薑米驚叫起來:“張獻忠的地宮?難道你一直揣在身上的……”

“是的,就是那個麵猴,地宮就被壓縮在麵猴的內部,”馮斯說,“我們在這裏尋找了那麽久,卻沒有想到,地宮一直裝在我的旅行袋裏。不過……”

話說到這裏,他的眼睛終於略微有些適應陽光了,終於可以看清楚矗立在眼前的到底是什麽了。他幾乎是立刻就喊了出來。

“我靠!這玩意兒是個頭的地宮啊!我靠!”馮斯似乎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他此刻的震駭了。

“Holy crap!”薑米震驚之下,直接蹦出了英文,似乎隻有這樣帶著髒字兒的俚語才能表述她的心情。

此刻出現在兩人眼前的,是一個他們怎麽也想象不到的事物。此前他們都有些先入為主,以為既然是在青城山的山脈裏開鑿的,那毫無疑問應該藏於山腹之中或者地底,但是現在所看到的,卻全然不是那種人們日常想象中的或宏偉或陰森的地下宮殿。相比起秦始皇或者曆史上其他的帝王,張獻忠的想象力似乎更加豐富一些。

——他們見到了一座金字塔。

一座目測估計高過百米的龐大的金字塔。

張獻忠,一個明朝末年的農民起義領袖,一輩子沒有離開過中國的古人,被很多史料描繪為殺人狂魔的自封帝王,在四川盆地的邊緣修建了一座無人知曉的金字塔。

兩人足足發了兩分鍾的呆,才相互攙扶著站起來,一步步向前靠近。他們也看清楚了,這一片“被壓縮的空間”,四圍都是讓人不敢輕易接近的黑色的煙雲,在煙雲中央圍著的是一大片黃沙地,除了中央的金字塔之外,連一棵樹、一根草都見不到。但這個地方的頭頂居然能看到天空,還有太陽照射。不過仔細看就能分辨出,這並不是真正的太陽,隻是一個高懸於天空中的巨大火球,大概可以算作某種縮微的太陽。

“這他媽還真像是被空投到了埃及……”馮斯喃喃地說。

又走了幾步,他們才注意到,李濟和林靜橦正倒在金字塔的邊緣處。那個巨大的紅繭已經消失了,李濟渾身血汙,赤身**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那模樣著實不大好看,也不知道她的這一次化繭究竟是進化成功還是失敗。馮斯脫下自己寬大的外衣,替李濟罩在身上。林靜橦的身上也沾滿血跡,但已經醒了過來,雖然看上去很虛弱,但神誌清醒。她看著兩人走近,開口說道:“我真是沒想到,你能夠把張獻忠的秘密宮殿釋放出來,還是太小瞧你了。”

“能不能告訴我,這座金字塔——秘密宮殿,到底重要性在哪裏?為什麽所有人都想要找到它?”馮斯問。

“這個麽,你可以自己去探尋,”林靜橦有些狡黠地一笑,“老妖婆和我都受了重傷,一時半會兒動不了,但宮殿的入口就在那裏。你可以自己進去看一看,能看到什麽,能不能回得來,我就不敢保證了。”

“我不管你是激我還是嚇唬我,總之我非進去不可。”馮斯說。

站在近處看,這座金字塔整體呈青灰色,所用的石塊比電視上所見埃及金字塔更小,但也因此結合得更加緊密。馮斯並沒有到過埃及,不知道站在胡夫金字塔下是什麽感受,但他可以結合比例大致地猜測,這座金字塔並不比胡夫金字塔小。

“據說修建胡夫金字塔動用了十萬人,花費了二十年,”馮斯說,“後來也有科學家認為這個估計太過,但按他的計算至少也得用一千五百人。張獻忠要在短短幾年內做到這一點,動用的恐怕不會隻有三百石匠吧。”

“阮帆不是說了麽,除了石匠外,還有大量的民伕,而且山裏采石方便,基本上算是就地取材。”薑米算計著。

馮斯點點頭:“而且別忘了,張獻忠的手裏,很可能有些什麽超越人力的東西存在。不管怎麽說,我們進去看看吧。”

薑米點點頭,很自然地拉住他的手,就好像已經這樣做過千百次一樣。馮斯略略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就覺得這樣很好,那種來自俗世間的溫暖氣息,仿佛是在告訴他:你仍然可以追求平凡的幸福,你仍然有機會活得像一個普通人。

活得像一個普通人,真好,馮斯想著,握緊了薑米的小手。兩人肩並肩地從金字塔底矩形的入口鑽了進去,金字塔的四圍石壁上插滿了燃燒的火把,照亮了塔內的一切,令他們畢生難忘的奇特景觀就這樣粗暴地映入眼簾。

金字塔裏並沒有他們之前猜想的那些石梯、台階、一間間分隔開來的石室與墓穴,金光閃閃的財寶;也沒有想象中的黃金棺材、木乃伊、聖甲蟲、幽靈。

金字塔是中空的。在這座中空的金字塔的中央,隻有一樣東西,一個矗立著的龐然大物。

一棵樹。

一棵黑色的,高過百米的,幾乎占據了金字塔中央四分之三空間的參天大樹。當然,天是參不了的,倒是基本上接近了金字塔的頂端。這樣一棵突兀出現的樹,再次讓馮斯的腦海裏蹦出“粗暴”這兩個字。粗暴,蠻橫,不講道理,這棵樹就這樣以一種淩人的氣勢樹立在金字塔裏,訴說真實世界的殘酷和荒謬。

兩人對望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靠近,薑米忽然扇了扇鼻子:“奇怪,是我餓得太狠了嗎?”

“你沒有產生錯覺,我也聞到了,”馮斯說,“是肉香,類似於烤肉一樣的香味。”

“是從……這棵樹上傳來的?”

“我相信是的。”

兩人來到了大樹下。在火光的映照下,薑米倒抽了一口涼氣:“我的天哪!”

“再在這個魔王的圈子裏打滾幾天,我就算沒有密集恐懼症也得犯病了……”馮斯不自禁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靠近了才能看清楚,這棵樹其實並不是黑色的,不過它原本是什麽顏色也很難看得出來了。它之所以在整體上呈現出黑色,是因為它的樹幹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同一種東西。

——黑色的花朵。和馮斯從玄化道院的幻境中抓出來的那一朵一模一樣的黑色的花朵。當年隻是那一朵花,就造成了整個玄化道院憑空消失的奇跡;當年隻是為了得到那一朵花,玄化道院就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但他們卻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和那朵花一同帶回川東的麵猴裏,隱藏著成千上萬朵相同的花。

這些花從大樹的根部開始生長,紮根在樹幹上,一路細密地往上延伸,直到無法看清的高處,樹皮上的幾乎每一處空間,都被花朵所覆蓋。與其說它們是花,倒不如說更像是一種黴菌,布滿了整棵大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黴菌。

“養分從哪兒來的呢?”薑米很是困惑,“這個金字塔裏麵沒有陽光啊,根本無法進行光合作用。而且我們進來之後呼吸很順暢,說明這裏也並沒有正常的呼吸作用所釋放出的二氧化碳。”

“我猜想……它們的養分和普通植物的攝取方式沒有絲毫關係,你過來看,這是什麽?”馮斯伸手指向樹皮上一塊很難得沒有被黑花占據的空白處,正好在和薑米的頭部近乎平行的高度。薑米向前靠近一步,抬眼一看,嚇得向後又退出去好幾步。

“牙齒!”她低聲驚呼,“人的牙齒!”

“是的,人的牙齒,”馮斯點點頭,“現在你能夠猜到養分來自何方了吧?”

“也就是說,所有的養分都是……從人身上來的?”薑米麵色發白,“媽呀,那股肉香……”

“大概是養分轉化時所產生的特殊氣味囉。”馮斯一攤手。

“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吃燒烤了。”薑米看上去真的要吐了,“我還有另外一個問題,為什麽是金字塔形狀?難道真的是傳說中金字塔能帶來特殊的磁場?類似讓人頭腦清醒、讓植物生長更快、防腐什麽的。”

“那些早就被證明是無稽之談了,不過是為了增加金字塔的神秘感而編造出來的謊言。”馮斯說,“金字塔有很多建築學上的精妙之處,但也就僅此而已了。我倒是有另外的猜想。”

“什麽猜想?”薑米問。

“金字塔這種獨特的外形,或許是一種記認的標記,”馮斯說,“這樣的話,無論在非洲、南美還是亞洲,懂得它的人一見到,就知道它們代表著什麽。”

“標記?誰的標記?又代表什麽了?”

兩人繞著這棵金字塔中的大樹走了幾圈,大致看清了狀況。這棵樹其實隻是相當於一個營養輸送管道,通過它粗壯的根係從地下抽取養分,然後向上運輸,供所有的黑色花朵吸取。

而養分的來源,就在這座金字塔的地下,在大樹的根係下方。雖然手邊沒有趁手的工具,但大樹下方的泥土異常柔軟,近乎於膠質,馮斯呼哧呼哧地刨出一個淺坑,手底下抓到了一把東西。

人的頭發。

“不用再往下挖了吧?我們都能猜到下麵埋了些什麽了。”馮斯說,“別說你,我都有點兒肝顫。”

薑米隻看了一眼就把頭扭開,但過了一會兒,她卻重新轉頭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似乎是強忍著恐懼撥弄了一下泥土。

“這不是普通的泥土,”她說,“材質很古怪,簡直有點像……果凍。而且你有沒有發現?埋在這種泥土裏的死人,幾乎沒有死屍的腐臭味兒。”

“大概是杜絕了任何細菌的侵蝕分解,保證每一分養分都不會被浪費,”馮斯掏出紙巾遞給薑米,“不知道我死後會不會有這樣的待遇。”

“您老是天選者,哪能擠這種大通鋪?怎麽也該享受總統套間的待遇吧!”薑米接過紙巾,玩命地擦著手。

馮斯正想回話,忽然之間,從金字塔的高處飄來一個幽靈般飄忽的聲音:“天……選……者?”

這聲音仿佛來自於大樹的頂端,音量並不大,卻仿佛帶著特殊的擴音器,令聲響傳遍了金字塔內的所有角落。馮斯一把拉過薑米的胳膊,想要帶著她退出去,但背後一聲悶響,一道石門從地下升起,堵住了金字塔的出口。

馮斯正在觀察金字塔裏是否還有別的出入口——盡管他清楚不可能有——忽然腳下一緊。還沒等他低頭,薑米已經驚叫出聲。

那是人手!一雙雙泛著青色的人手從地下破土而出,抓住了兩人的小腿,把他們拉倒在地上。隨即,和這些手相連的一個個人形物體也緊跟著鑽出。這些人形物體粗魯而配合默契地把兩人的身體扛了起來,無數的大手緊緊扣住兩人的四肢,令他們動彈不得。

馮斯好似一隻被架在架子上四肢攤開的烤豬,連脖子都沒法扭動,隻能骨碌著眼珠子,斜眼看看這些抓住他的到底是什麽東西。如他所料,這都是一些“活死人”,一看就毫無生氣,皮膚泛出古怪的青紫色,動作僵硬扭曲,神情木然,眼窩深陷,眼睛裏幾乎隻有眼白。但十分奇怪的是,他們的身上都幾乎沒有任何腐爛的氣息,反而帶有一種草根一樣的奇特清香。

兩隻烤豬被這些活死人重新運回到了樹下,這才被放下來。看著身邊這些機器人一樣動作整齊劃一的僵屍,馮斯忽然產生了一種古怪的聯想:要是利用這些死屍組成軍隊去打仗,不知道是不是很厲害?

“剛才說話的那個家夥,怎麽不出來?”薑米有些疑惑,但看上去並不是很害怕。在這些可怖的僵屍的包圍中,她似乎仍然保持著那種天性中的樂觀與……二,居然在吸溜著鼻子,像鑒賞高級香水一樣鑒賞著僵屍們身上那股奇怪的草根味。

二就二吧,馮斯想,不管怎麽說,能在這樣的大場麵下保持鎮定,對一個年輕的女孩兒來說,已經十分難得了。

“他大概是在觀察我們,”馮斯說,“現在是甕中捉鱉,我們倆打死都逃不掉,他著什麽急呢?”

話音剛落,頭頂又傳來一陣飄忽的笑聲,隨即說話聲再度響起:“力量很不錯,頭腦也清醒,你這個年輕人倒挺討我喜歡。”

“你是誰?”薑米抬頭大聲問,“你抓我們想要幹什……”

對方還沒回答,馮斯卻打斷了薑米。他很沒有紳士風度地一把捂住薑米的嘴,然後仰起頭,大聲喊道:“你說我的力量‘很不錯’?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陰沉刺耳的怪笑聲又響起來了,能聽得出來對方的笑聲裏充滿得意。笑畢,這個不知躲藏在哪裏的怪人開口說:“聽你這句問話,應該是還沒有人發現你的力量吧?”

“的確沒有,”馮斯說,“所有人都把我當成廢物,除了能和魔王的精神力量偶爾產生共鳴,我不知道我到底有什麽特殊的地方能被視為天選者。”

“這樣最好。”對方說。

“這樣最好?這是什麽意思?”馮斯莫名其妙。

“意思就是說,你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在哪裏,是最好的,”對方冷笑一聲,“正好方便我吃掉你!”

三、

文瀟嵐在很短的時間裏轉換了無數次夢境。她陷身於731部隊的鼠疫實驗室,無數隻巨大的白鼠磨著牙齒圍住她;她奔跑在幹熱而廣闊的非洲大草原上,身後追隨著數百萬隻行軍蟻,就像是一條流淌的黑色河流;她在西伯利亞的雪原裏艱難跋涉,遠方一片白茫茫之中,隱隱閃爍著貪婪的綠光,饑餓的狼嗥聲能聽得很分明……

總而言之,在每一個夢裏,都有無數亂七八糟的東西追逐她、包圍她、撕扯她,在每一個夢的結局處,她都最終變成了一具散發出磷光的慘白骨架。她很惶恐,想要醒來,但一次次掙紮的結果都不過是逃出了一個夢境、繼而進入另一個更加可怖的夢境。無論哪一個夢,她都無法擺脫被或大或小的野獸、昆蟲、怪物、妖魔活生生吃掉的命運,最後都是變成白骨一堆。右臂上的魔蟲一直在活躍地動來動去,讓她在睡夢中都不斷感到疼痛,這大概是這一連串噩夢的根源。

那個原本讓她一看到就緊張得要死,卻一不小心結下了共同禦敵的奇特交情的範量宇。她甚至都不敢使用“友情”這個詞,而隻能馬馬虎虎說“交情”,因為她實在不能確定這個雙頭怪物到底會不會把她算作是他的朋友。

“一覺醒來看到您這張臉,還真是挺貼心的……”文瀟嵐的手臂依然疼得厲害,但還是勉強說了句笑話。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蠻橫無理的怪人麵前,她就是不想流露出絲毫的軟弱。

“嘴歪了,啤酒瓶。”範量宇冷冰冰地說。

“你在說什麽?”文瀟嵐一愣。

“我說你嘴都疼歪了,就別在我麵前充女漢子了。”範量宇說。

“我不是指這個,我知道我嘴歪了……我是說你剛才叫我什麽?”

“啤酒瓶。”

“為什麽要這麽叫我?”

“因為上次,你試圖幫我一起打架的時候,抄起了一個啤酒瓶,”範量宇麵無表情地說,“這個形象給我……留下了一些印象,比你的名字更好記。”

文瀟嵐瞠目結舌,一時間想要跳起來揍人,但幾秒鍾之後,她鬆開拳頭,笑了起來:“好吧好吧,啤酒瓶就啤酒瓶,能讓你這樣的大人物記住我的外號,我也算臉上有光了。不過抱歉本啤酒瓶現在沒力氣陪你聊天,手疼死了。”

範量宇二話不說,握住了她的胳膊。他的體溫原本很低,此時手掌卻帶著灼熱的溫度,猶如燒紅的烙鐵,文瀟嵐咬牙忍受著,沒有哼一聲。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感到先前手肘裏疼痛的感覺驟然消失,與此同時,範量宇放開了手。那隻小小的魔蟲被一股無形的吸力吸在了他的掌心,拚命拍打著翅膀掙紮也無法掙脫。範量宇五指合攏,一聲輕響,把魔蟲捏成了齏粉。

“食肉魔蟲,雖然低級,卻也挺惡心人的,”範量宇說,“這種魔蟲可以迅速把血肉轉化為能量,並且在進食的同時進行高速的分裂生殖。也就是說,隻需要一隻,也能吃光了你。”

“還能分裂生殖……我還以為這一隻最多把我咬穿一個洞呢。不管怎麽說,多謝你啦!”文瀟嵐心裏輕鬆了許多,無意間一抬眼,這才發現剛才那個忽而膨脹忽而縮小的黑洞已經消失了。如今在房間中央,懸浮著一個幾乎隻有沙粒大小的小點,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暗紅色的光芒。

“我好像是要被吸進一個大洞裏,卻被另一股力量拖了出來。”文瀟嵐說,“那個大洞哪兒去了?”

“它現在變成了這個紅點,”範量宇伸手一直,“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在裏麵了。”

範量宇搖搖頭:“我不知道。這是一個被極度壓縮的閉鎖空間,裏麵的一切雖然產生了空間畸變,卻都是真實存在的,和你進入的蠹痕領域不一樣。裏麵會發生什麽,隻有裏麵的人才知道。”

“這麽說來,把我拖出來的那股力量,應該是你吧?”文瀟嵐問,“你怎麽不幫忙把馮斯他們一起弄出來?”

“我不是神,沒有力氣照管那麽多人,”範量宇硬邦邦地說,“何況,那個小子原本就應該進去。要解決這一切,得靠他自己。”

“要是馮斯也有你這樣的本事就好了,我也不必那麽擔心他,”文瀟嵐疲憊地坐在床邊,“要真遇到什麽事,他也和我一樣,除了抄起啤酒瓶,多餘的事情幹不了。”

範量宇冷哼了一聲:“你的腦子果然是啤酒瓶做的……你還真以為我成天叫他廢物,他就真的是廢物了?”

“這個麽……廢物當然不是,我隻是說,麵對著什麽妖獸啊魔仆啊什麽的玩意兒,他確實不如你們頂用嘛。”文瀟嵐愣了愣神。

“麵對普通的妖獸,可能的確是這樣,”範量宇一臉的高深莫測,“可是真正麵對魔仆,可能就不一樣了。雖然我一直沒能找出他的附腦到底有什麽力量,但我有這種預感,一旦那種力量發揮出來,一定很驚人。”

“但願如你所說吧,”文瀟嵐抬頭看著天花板,“真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底遇到了些什麽。”

馮斯遇到了一個號稱要吃掉他的家夥。

聽完這句話,他下意識地想逃,看了看身後那一堆友好的僵屍,心知絕無可能,隻好放棄。正當他在無可奈何地猜測著自己會怎樣被“吃掉”時,大樹上響起一陣沙沙的聲音,他抬頭一看,發現那些依附於樹幹生長的黑色花朵都開始——抖動起來。明明在這個封閉的金字塔內並沒有流動的風,這些花還是如同被風吹過一樣抖動起來,帶動起一圈黑色的波紋。

然後他的身體就飄了起來。這一回,沒有任何有實體的東西觸碰到他,僵屍們都隻是,他就像是一個被磁石吸引的鐵塊一樣,向上飛起,一路攀升到了大樹的頂端,下方薑米的驚叫聲漸漸模糊。那股無形的力量托著他,把他放到了樹頂由幾根光禿禿的粗大樹枝交纏而成的“網兜”上,然後就消失了。在馮斯的身前,樹幹的頂部,是一朵巨大到令人難以置信的黑色花朵,直徑至少超過了三米,在它的麵前,大王花也隻能算是小兒科了。

這時候他才能真正看清楚這種黑花的具體形態。它其實並不是純黑色,更確切地說是色調偏向暗紅,但色素沉積太深,乍一看就差不多是黑色了。它狀如圓盤,由四十來片碩大的花瓣構成,正在散發出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味兒。

“吃倒是能吃,不過味道肯定不好,而且……你也未必敢吃。”對方嘿嘿地笑了幾聲。巨大的花盤抖動起來,從花蕊裏鑽出了一個東西。

一顆人類的頭顱。

馮斯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但支撐他身體的隻有那幾根樹枝,別說後退,動作大一點都說不定會讓他摔下去。他隻能忍住那種見到一個和人體不銜接的頭顱的不適感,硬著頭皮看向這個奇怪的腦袋。

他的第一反應是:比例好奇怪。這顆頭乍一看隻是普通的人頭,有著一張略帶圓肥的年輕男人的麵孔,但仔細端詳,比正常的人頭要大上一圈,五官比例也不大對勁,鼻子和嘴巴顯得過於小,一雙招風耳又太大了點。

而最不正常的是那兩隻眼睛,在這顆原本已經大了一號的人頭上,眼睛卻還要大出許多,看上去簡直像是三星堆出土的石像,再加上長長的頭發和胡須,給人一種遠古的穿越感。

“抱歉,我雖然很努力地想要演化為人,但還是稍微困難了一些,”頭顱張開嘴說道,“用了那麽多的時間,也隻能初步形成一顆腦袋,模樣還不是太像。”

“你是一個魔仆,涿鹿之戰中失蹤的魔王的魔仆,對嗎?”馮斯發問,“我上一次遇到的魔仆,也曾針對我所擁有——確切說是可能擁有但至今還沒有展現出來的蠹痕給過很高的評價。似乎隻有魔仆才能看出我的力量到底在哪裏。”

頭顱上下擺動,做出一個點頭的動作:“是的。我是一個魔仆。”

馮斯想了一會兒:“那你算是我見過的第二個魔仆了。但是從你控製的這一片空間來看,你比我以前見過的那個魔仆強得不是一點半點,可是它都能很輕易地重組成完美的人型,為什麽你變個腦袋出來都那麽難?”

“變化外形是很容易的,重要的在裏麵的東西,你明白麽?”魔仆說。

“你是指……大腦?”馮斯反應很快。

魔仆讚許地點點頭:“你很聰明。是的,其他的體膚器官都可以模仿,但腦子不行,它的構成太過複雜。”

“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完美地變成一個人類,一個真正的人,”馮斯說,“但是人的力量並不如你,你的目的是什麽?”

魔仆眨了眨眼睛,卻並沒有回答馮斯的問題。它咧著嘴,擠出一個含義不明的笑容:“年輕人,告訴我現在是哪一年?”

馮斯告訴了它,魔仆有些意外:“嗯?沒想到我已經沉睡了快四百年了。現在是什麽朝代、哪個皇帝在位?”

馮斯被問得一愣:“皇帝?啊對了,你消失的時候是明朝末年。現在已經沒有皇帝啦,理論上,每一個人都是國家的主人……”

“他被清軍——就是頂替了明朝的那個朝代、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殺死了。大西國滅亡了。”馮斯說。

魔仆輕歎了一聲:“不出我所料,他果然沒能撐下去。這個人對我其實還算忠心,腦子也不笨,就是心太軟了,終究還是難成大事。”

“心太軟了?”馮斯打斷它,“張獻忠入川後可是殺人如麻,後人甚至杜撰說他立了一塊七殺碑:‘天生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殺殺殺殺殺殺殺。’當然這碑文其實是假的,那七個殺字的原文是‘鬼神明明,自思自量’,但是也說明了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個殺人魔王嘛。”

魔仆看著馮斯,緩緩地說:“不,張獻忠隻是一個在亂世中想要活命的人,並不喜歡殺人。他殺死那些人,都是遵從我的命令。”

馮斯渾身一震:“你說什麽?”

“那些人,都是我下令殺的。”魔仆重複了一遍。

馮斯沉默了一會兒。於他而言,明末清初的曆史已經過去了快四百年,那些死去的人,其實不過是一堆冰冷的數字罷了,他倒還不至於因此產生聖母式的正義的怒火。隻是想到那數十萬乃至於上百萬的人口,竟然就在這個非人類的怪物操縱下冤屈地丟掉了性命,實在是讓他很不舒服。

那種感覺,就好像人類隻是棋盤上的一枚枚棋子,可以隨便魔仆拿起來、放下去,擺在任何它喜歡的地方,或者直接扔進棋簍裏。而進一步去推想的話,在人類曆史上,又有多少大事件像張獻忠屠川那樣,其實是受到了魔仆甚至於失蹤已久的魔王本人的幹擾呢?

他不禁產生了一種很迷茫的感覺:我們的世界所前進的方向,到底有多少是出自我們的本意,又有多少其實隻是魔王的安排?而魔王和魔仆安排的這一切,到底對地球的進程產生了多麽大的影響、他們又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個一直困擾著他的終極謎題再次在眼前清晰地閃爍:魔王是誰?魔王想要做什麽?

馮斯把這兩個問題提了出來,而魔仆也給了他意料中的答案:“誠實地說,我一直隻是遵循主人的命令行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你就不好奇嗎?”馮斯有些泄氣地問。

“我們……並不太有人類的感情,”魔仆的聲音帶有流暢自然的抑揚頓挫,“當然我們也在學習,也在揣摩人類的性情,歡喜、悲傷、憤怒、壓抑……但總體而言,這些情感無法影響到我們忠實執行主人的命令。忠誠是刻在我們骨子裏的東西,永不磨滅。我不需要管主人的意圖,即便知道,也不會說出來。”

他伸手指向身下的樹幹,超過百米高的長長的樹幹上,那些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黑色花朵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惡意,開始輕輕搖擺起來,令整個樹幹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正在輕微呼吸的黑色巨蟒。

“你很聰明,不過並不隻是這些花那麽簡單,”魔仆的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微笑,“張獻忠雄強的兵力和不斷的殺戮保證我能得到足夠的人——無論活的還是死的——來進行研究。”

“研究?”馮斯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我說過了,我一直都在揣摩人類,甚至不惜把自己改造成人類,”魔仆說,“手裏多一些觀察的對象當然是有必要的。”

“人類對你而言,就是一些拆開來觀察的模型,對麽?”馮斯冷冷地問,“你的主子,到底想要利用人類來做些什麽?”

“我已經說過了,我是真的不知道,”魔仆搖晃著他那顆比例失調的人頭,“告訴你一個我的猜想吧:就算是他們自己,也未必清楚。”

馮斯點了點頭,但隨即猛然意識到點什麽,一下子跳了起來,差點一腳踏空從樹枝上摔下去。他抓住還在搖晃的樹枝,以一種十分狼狽的姿態趴在樹枝上,不顧一切地大吼起來:“你剛才說什麽?他們?他們?你說的是他們嗎?”

“是他們。”魔仆點頭。

“也就是說——魔王不隻一個!”馮斯覺得自己的嗓子發幹。

“當然不止一個,”魔仆陰笑著,“事實上,是有兩個。而且這隻是我所知道,我不能確定是不是還有第三個、第四個。”

馮斯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努力整理著思緒。他發現,守衛人們過去對於魔王的推測顯然出現了重大偏差。在過去,所有人以為魔王隻有一個,並且沿著這個基本前提去猜測魔王的身份以及失蹤的原因。

但是現在,這個前提必須修正——至少有兩個魔王!那麽推理的過程也將全然不同了。一個單獨的魔王個體可能會因為某種離奇事件受到重創而不得不選擇消失,但多個魔王同時受創?幾率就會降低許多。畢竟在涿鹿之戰時,魔王相對人類而言力量仍然占據絕對上風,否則那一場離奇勝利的戰役也不會被守衛人看成是奇跡。

在一場決定人類命運的重大戰役中,兩個或者兩個以上原本處於優勢的魔族領袖同時出問題,這是為什麽呢?那時候可沒有炮彈這樣的東西。其實答案已經呼出欲出,馮斯很容易地就做出了判斷。這個判斷十分有趣。

“他們……是不是內訌了?”馮斯慢慢地說,“在那場關鍵戰役中,兩個魔王因為意見不同,導致了他們由爭吵到動手,結果兩敗俱傷,對不對?”

“魔王失蹤了,但是他們留給你的任務還在,或者應該說,他,”馮斯有意無意地不斷提起兩個魔王之間的區別,“所以幾千年來,你仍然在忠實地執行命令,培育著這些黑色的花,是麽?”

魔仆沒有回答,但也並沒有否認。馮斯心裏冒出了一個更加大膽的猜想。由於缺乏足夠的證據支持,他無法肯定這個猜想的正確性,但此時此刻,好容易遇到一個相對高級的魔仆,他不願意放棄這個試探的機會。

“那麽,讓我來做一下毫無根據的胡亂猜測吧。”馮斯緊盯著魔仆碩大的雙眼,“這種魔花我並不算太了解,但可以肯定一點,他可以和附腦所產生的精神力量發生共鳴,並且能極大強化這種力量。我並不知道你是什麽時候把這座金字塔藏進那隻麵猴的,但我知道,就在張獻忠死去的幾十年之後,有人從這裏得到了一朵黑色的花,並且連同那個麵猴一起帶到了川東,引發了一場奇特的災難。”

他簡單描述了一下玄化道院消失的前因後果:“所以說,假如那一朵花的力量,就能夠帶動一個道觀裏上百個道士完成那樣的奇跡,你在這棵樹上種了至少有幾千多花吧?你的這位主人,一定是想要激發很多人的附腦。也就是說,他想要利用人類的力量。”

魔仆依然沒有回答,眼神裏微微流露出一絲讚許的意味,馮斯明白,自己所猜想的大致方向並沒有錯。他不禁提高了音量:“千百年來,守衛人們一直猜測魔王是想要滅絕人類,或者滅絕地球上的生物;還有一部分人猜測魔王是想要幫助地球上的生物取得進化,不過這兩種說法都沒能得到廣泛的認可,因為它們都有一定的道理,卻也有很多解釋不通的地方。但是見到你之後,我覺得我可以做出某種更加接近事實的推測。”

“你不妨說來聽聽,”魔仆重新恢複了平靜,“如果能遇到一個可以猜出這一切的人類,我也會覺得很欣慰的。”

馮斯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魔王的確是在幫助地球上的物種進行進化,加速從低等物種到高等物種的演化速度,但這樣的進化並不是無限製的。魔王並不是好心的上帝,想要培養出什麽完美的高級物種,他們隻是一直在等待一種符合他們需求的物種出現。而人類,就恰好是這個符合需求的物種,人類出現後,魔王就不必再繼續幹預進化了。”

“所以人類獲得附腦絕不是出於偶然。魔王用一次次的殺戮教會人類他們的強大,**人類接受附腦,運用附腦去對抗他們。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就是人類符合他們需求的地方:能夠和附腦共存,而別的動物都做不到!魔王是想要利用移植了附腦的人類來實現他們的終極目的!”

人類,就是他們最終找到的最合適的工具。

“但是到了人類逐漸開始掌握附腦之後,魔王的內部卻產生了分歧,”馮斯繼續說,“我當然不知道究竟是哪方麵的分歧,隻能瞎猜了:是不是他們當中的某一位對人類的力量產生了恐慌?他發現,把附腦贈予人類中的守衛人之後,守衛人的力量進展得過於迅猛,也許會失控……”

說到這裏,他忽然住口了,因為他看到,魔仆的眼神裏出現了某種明白無誤的情緒——嘲弄和蔑視。也就是說,這一句他猜錯了,人類的進步並沒有給魔王造成什麽威脅感,在魔王的眼中,這仍然是一群任由他們宰割**的……害蟲。雙方的力量對比,依舊天差地遠,懸殊到涿鹿之戰原本應當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那麽那個意外的結局難道真的是內訌造成的?可是,如果不是因為人類所造成的威脅,他們還有其他什麽理由來自相殘殺呢?

他禁不住看向魔仆,魔仆仍然是一臉譏刺的神情,還隱隱有那麽一點驕傲,似乎是在說“你的智力也不過如此”。它對於人類表情的理解還真是精到啊,馮斯想,可惜的是,進化得還是不夠完美,這張臉的比例太奇怪了,簡直像是現代派藝術家的雕塑作品……

等等!“進化得不夠完美”?

馮斯就好像看到一道緊閉的大門被推開,明亮的光線從大門後麵傾斜而出,照亮了思維的死角。他發現了真相。

“我總算明白了——不是人類有了威脅,而是他們的進化方向出了問題!”馮斯用淩厲的目光盯著魔仆那對畸形的巨大眼球,“魔王中的一部分認為人類進化出錯,已經無法再利用,應該像之前的低級物種一樣被抑製、從食物鏈的頂端趕下去,以便再培育更高級的物種;另一部分卻認為人類還有改造的餘地,那麽多辛辛苦苦的付出不應該被輕易毀掉。這就是魔王之間產生的根本分歧。”

魔仆的眼神變了。它的嘴唇緊抿,臉上的肌肉輕微抽搐了幾下,雙目眯成了一條線,更加顯得這張臉怪異難言。隨著魔仆表情的變化,馮斯忽然腦袋裏微微一痛,他有些警覺,知道這是自己的精神和魔仆產生了感應。這說明魔仆產生了比較大的情緒波動,以至於無法控製精神力量的膨脹。

但話已經說到這裏了,他還是必須硬著頭皮追問下去:“所以,其實就隻剩下一個問題了,一個解釋這一切、解釋整個人類曆史和未來命運的問題:魔王,到底想要利用人類來做些什麽?”

當然,如果失敗的話,自己將會變成這個魔仆的食物,如同它之前所說的那樣。

馮斯忍著頭痛,注視著魔仆的舉動。魔仆瞪著銅鈴一樣的雙眼死死盯著他,雙方的目光交匯,馮斯從魔仆的眼神裏看出了一些頗為複雜的情感,那裏麵有貪婪,有期待,有憤怒,有興奮,有猜度,但還有另外一種掩藏不住的東西——惋惜。

“你在惋惜些什麽?”馮斯問,“你吃掉我,也許可以得到很驚人的力量,因為我就是一坨了不起的催化劑麽。但你為什麽要惋惜?”

“因為你的蠹痕,你還沒有找到激發方法的蠹痕,”魔仆輕聲說,“它太漂亮,太完美了,如果說我這一生中除了為主人服務之外還有什麽私心的話,就是想要見到你的蠹痕。”

“我的蠹痕到底是什麽?”馮斯問。此時此刻,他恨不能一把揪過魔仆痛打一頓,來讓它吐露真相,來解除那個一直盤旋在自己心裏的疑團:我究竟能做什麽?

“你們中國人相信轉世投胎,”魔仆邪惡地一笑,“等你轉世之後,也許就能知道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一直支撐著馮斯身體的那些枝條一下子收了回去,身下變得空空如也。但那股先前把他從平地吸到樹頂的吸力又出現了,使他並沒有跌落下去,而是懸浮在半空中,有如失重的宇航員。他先前還曾設想,也許可以不顧一切地貼著樹幹跳下去,借助拉扯那些黑色花朵減緩下墜的力道,但想到跳下去也沒用——下麵無數僵屍正在嗷嗷待哺呢,於是放棄了這個念頭。現在看來,就算是想跳,身體也跌不下去了。

他隻能懸在高空,眼睜睜地看著從魔仆的身下鑽出幾根長長的黑色藤蔓,輕而易舉地把他捆成了粽子。然後這個大粽子被藤蔓卷著帶到了魔仆身前,看著魔仆猙獰的神情和嘴裏露出的歪歪斜斜的牙齒,馮斯不禁有些恐慌:它不會是打算就這麽一口一口地把我咬碎了吞掉吧?那樣的話,還不如從高空摔下去變成一灘肉泥痛快呢……

正在想著,魔仆的頭顱卻無聲地縮了回去,馮斯的眼前隻剩下了巨大的花朵。這朵比大王花還大的魔鬼之花展開了花瓣,以一種如同情人擁抱一般的甜蜜姿態擁住他,把他緊緊包裹在了花瓣裏。

遠香近臭。

這是馮斯第一時間反應出的四個字。之前他一直覺得黑色魔花聞上去帶有一股肉香,此時此刻進行著零距離的親密接觸時,他才能嗅出花瓣上有一種肉香也掩蓋不了的腥臭味。就像是正在腐敗的血的味道。

馮斯一陣惡心,想要遠離這種氣味,但那些柔韌的花瓣把他裹得死死的,根本不可能發力掙脫。花瓣上開始分泌出一些黏糊糊的**,先沾到他的腳踝處的皮膚上,有些癢癢的,過了一會兒,皮膚開始變得麻木,無論痛還是癢,都沒有感覺了。他猜測這應該是魔花吃人所需要的消化液,也就是說,他的整個身體會被這種消化液迅速地腐蝕、消化,到了最後連骨架都不剩下來。

這樣至少不是最壞的結局——因為這種消化液能起到麻醉神經的效果,讓自己感覺不到那種被消化被腐蝕的感覺。起碼死得不痛苦吧?馮斯自嘲地苦笑一下。由於下肢已經逐漸麻木,並且這種麻木感一路向上攀升,他也無法分辨消化液到底到了什麽地方,自己是不是已經連小雞雞都已經被消化掉了……

想到這裏,他又順理成章地掛念起了薑米,雖然薑米不大可能和一個連小雞雞都沒有了的男人在一起啦,但她現在怎麽樣了呢?在用魔花對付自己的同時,那些僵屍會不會已經把薑米啃成了骨頭渣子呢?

而在這片詭異的天地之外,文瀟嵐一個人呆在房間裏,身上還帶著一隻魔蟲,又會不會有什麽問題呢?

他一會兒想到薑米,一會兒想到文瀟嵐,一會兒想到寧章聞和關雪櫻,居然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等到麻痹感已經靠近心髒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我大概會死得比他們都早吧?這種麻痹到底隻是表皮還是深入到內髒?如果心髒也一起麻痹的話,那就什麽都不用想啦。

臨近死亡的時候,馮斯驚奇地發現自己並不怎麽害怕,隻是內心充滿了遺憾。他覺得自己的這一生太短暫,短暫到都還沒有找到真正的快樂。他想要繼續念書,想要繼續賺錢,想要繼續和朋友們在一起吃喝玩樂,還想要無所顧忌地好好談一次戀愛……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卻已經所剩無幾,那種強烈的悲傷讓他覺得自己的淚腺已經完全不受控製了。

平時在朋友麵前,他比較擅長克製自己真正的喜怒,讓別人看到的總是一張沒心沒肺的嬉皮笑臉。但此刻,被包裹在這個誰也看不到的狹小的死亡空間裏,他已經無需再掩飾什麽。淚水流了出來,沾在他的臉上,也沾在了魔花的花瓣上。不知道怎麽的,貼著他麵部的那一小片花瓣居然如同動物一般顫抖了一下,馮斯的麵部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顫動。

魔花觸碰到我的淚水居然會抖動,是為了什麽?淚水中的鹽分讓它感覺不適麽?馮斯在等死的間隙中無聊地瞎猜著。有這個可能性,因為除了吞食自己的這一次之外,這些魔花並沒有直接吃人,而是通過巨樹的樹幹來吸取死人們的養分,樹幹內部大概會有一些處理機製。那麽,照這麽說……

現在回想起來,馮斯真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幸好雙臂被花瓣裹住動彈不得。我他媽真是天字第一號大蠢貨!馮斯激動地想著,我的血,我的血啊!這種黑色魔花難道不是害怕接觸到我的血嗎?解救自己的法寶就在自己的血管裏流動著,你在那兒淒淒慘慘戚戚個毛啊!

馮斯掙紮了一下,發現自己實在無力去咬任何其他部位,唯一能咬破的就是舌頭和嘴唇了。武俠小說裏那些咬舌自盡的先烈們的形象一一從眼前飄過,讓他實在不敢下口,隻能一發狠,兩排牙齒用力閉合,咬破了下唇。

還是很疼,不過想來會比咬破舌尖好得多,馮斯一邊疼得歪著臉一邊想。嘴裏有了腥鹹的味道,說明下唇已經開始流血,他不再猶豫,衝著身前吐了兩口唾沫。被唾液衝淡了的血會有用嗎?他有些忐忑。

但沒想到的是,效果出奇地好。剛剛唾了這一口,包住他的這朵花就開始劇烈地震**,一股近似於絲綢被火點燃一般的焦臭味傳來。緊跟著,馮斯的眼前忽然一亮,看到了外麵的景象。

——僅僅是這麽一口帶血的唾沫,竟然把魔花的花瓣完全燒穿了。

馮斯簡直恨不能自己變成星際爭霸中的刺蛇——被廣大玩家昵稱為口水怪——能夠用無窮多的口水來開路。不過幾下唾吐之後,魔花上出現了好幾個大洞,手臂可以活動了,他把左手食指放在嘴邊,狠狠地咬破,然後用手指上流出的血塗抹到魔花上。一陣嗤嗤的聲響後,被血沾到的地方竟然冒出了青煙,破洞越擴越大,已經到了足以讓他的身體鑽出去的地步了。他迫不及待地把上半身探了出去,抓住一根樹枝,腳下準備用力的時候才注意到,雙足還處在麻痹狀態,根本無法用力。

他心裏一緊,不由得有些慌,正在這時侯,大概是在他的鮮血的刺激下,魔花整個身軀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對於半個身子還在花裏的馮斯來說,這一抖無異於地震。他手上一滑,身體劇烈前傾,不受控製的雙腿也無法發力夠住點什麽玩意兒。

他的身體從魔花的懷抱裏竄了出去,而魔仆先前所使用過的浮力此刻也並不存在。於是,我們的天選者發出一聲絕望的慘叫,從一百多米的高空筆直地墜落下去。

變故發生得太快,馮斯甚至都來不及產生恐懼,隻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來。但很快的,他開始感受到了某種阻力,這種阻力顯著地減緩了他的下墜之勢。剛開始他以為是魔仆又用先前那種浮力拯救了他,但緊跟著他發現不對,因為他的耳朵裏分明可以聽到一陣嗡嗡的聲響。

他心裏微微一寬,這才想起一個問題:這些魔蟲是怎麽鑽進大門已經被封閉的金字塔的?他抬頭看向出口處,這一看讓他大吃了一驚,還處在半麻痹狀態的雙腿一下子支撐不住,使他摔倒在了地上。趴在地上的馮斯甚至顧不得站起來,對著出口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你怎麽了?”

封住金字塔的那道石門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似乎是被燒熔開的大洞,一個女性的身影正站在門裏。她的身邊環繞著數之不盡的紅色魔蟲,看起來聲勢浩大。而在她的腳邊,先前那些鑽出地麵的僵屍已經全部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被撕扯成了碎塊。

然而,這個人卻並不是馮斯想象中的李濟,而是……薑米。

是的,那就是薑米。她的臉上再也沒有分毫平日裏輕鬆俏皮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整個麵部都扭曲了的冷酷和猙獰。她的視線掃過馮斯,目光中沒有半點溫情,有的隻是仇恨和嘲諷。

那一瞬間馮斯感受到了一種萬念俱灰。我陷入了一個圈套?薑米一直以來的純真善良其實隻是偽裝?她從頭到尾都在騙我?

這樣的感覺,簡直比被魔花的毒液腐蝕還要難受,差點讓他有一種抓起一把刀子直插自己心髒的衝動,但很快的,他發現了一些不對勁。薑米的神情明顯有些呆滯,額頭上沾著一些血跡,仔細一看,太陽穴附近好像有一道新添的傷口。他猛然間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濟,你這個老妖婆!”憤懣之下,他拋掉了之前一直保持著的對李濟的禮貌,“你的進化完成了,人的大腦和魔的附腦合二為一了,是嗎?你扔掉了你的肉身,鑽到了薑米的身體裏,是不是?”

“薑米”咧開嘴,發出一陣得意的笑聲。雖然那嗓音依然是薑米的,笑聲中透出的憤懣、怨毒和瘋狂,絕不像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所能擁有的。馮斯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他慢慢爬起來,並不急於和李濟對話,而是先看了看周圍的形勢。

在他的頭頂,成千上萬的魔蟲真的形成了一朵紅色的雲。它們圍繞著巨樹不停地盤旋,試圖接近樹幹上的黑色魔花。而魔花也動作齊整地搖晃著,從花瓣裏釋放出一種黑色的煙霧,魔蟲遇到氣體就不得不繞開,似乎這種氣體對它們殺傷力不小。從地麵看上去,高處就仿佛是有一條凶惡的紅色巨龍圍繞著一道黑色的海浪在轉動,場麵蔚為壯觀。

看清楚了魔蟲和魔花暫時誰也奈何不了誰之後,馮斯邁動著著仍然不太靈活的雙腿,一步步走向石門,靠近了被李濟劫奪身體的薑米。走近後他才能看清楚,薑米太陽穴上的傷口不算太大,流血也並不大,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他想起路晗衣曾告訴過他,附腦的形態大致上像一隻肉蟲子,並不很大,所以這個傷口也比較小。隻是想到附腦已經深入到薑米的頭顱裏,不知道會對她的腦子和神經產生什麽影響,實在讓馮斯分外揪心。

薑米雙目赤紅,看著馮斯走近,揮了揮手,數百隻魔蟲直飛向他,把他圍在中間。

“你為什麽要強占別人的身體?”馮斯咬著牙,被咬破的下唇仍然在流血,“破壞你大計的人是我,有什麽事,衝著我來不就行了嗎?”

“這個你就冤枉我了,我並不是非要和小姑娘過不去,隻是我的肉體已經毀滅了,必須要依賴一具新的身體,如此而已。”說話聲也是薑米的聲音,但腔調怪怪的,配上她那張年輕美麗的麵容,讓人無端端生起駐顏不老的千年老妖的錯覺。

“肉體已經毀滅了?”馮斯一怔,“這是……進化的結果嗎?”

“是的,我都難以相信這一次的進化能帶來這樣的結果,”李濟的笑容充滿得意,“我的精神意誌已經全部轉移到了附腦裏,可以拋棄掉過去無用的人類大腦了。而且我可以以附腦的形態自由移動,自由侵占他人的身體。”

“自由移動……自由侵占他人的身體……”馮斯禁不住身子微微一顫,“那你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了。”

“而且是力量強大、擁有蠹痕的怪物。”李濟哈哈大笑。暗紅色的蠹痕激發出來,籠罩住她的身體,令薑米的麵孔看上去居然頗為妖豔。

“你的蠹痕……有什麽功用?”馮斯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我也一直在尋找它的功用,”李濟的笑容微微一窒,“我隻知道這個蠹痕力量強大,可以和林靜橦那個騷娘們的蠹痕對抗,但是具體它又怎麽樣的效果,我也在摸索中。不過麽……”

她微微抬起下頜,示意馮斯看向高處:“似乎現在我不需要催動蠹痕也可以得到這些花。”

馮斯抬頭看去,果然,李濟的魔蟲已經占據了相當大的優勢。魔花雖然還在不斷用黑霧保護自己,但黑霧的濃度和覆蓋麵積都已經顯著減小,體現出某種疲態。倒是李濟的魔蟲依然不知疲倦地飛舞著,讓人聯想到夏日嗡嗡的蒼蠅。

已經有一些魔蟲降落到了魔花上。雖然魔花拚命抖動著花瓣,想要驅趕走這些蟲子,並且分泌出致命的消化液溶解掉了其中一些,但魔蟲的數量實在太大,一旦找到落腳之處就蜂擁而上,開始用它們細小的腳爪鉤住花肉,把魔花往外拉扯。不久之後,終於有第一朵魔花被連根拔起,在魔蟲們的帶動下,開始向著樹下飛去。李濟看著這朵黑色的妖異之花,目光裏充滿了期待。

馮斯幹看著,看著一朵接一朵的魔花漸漸被拔出,而第一朵被徹底拔出的魔花已經快要落到李濟的手上了。不對,那不是李濟的手,而是薑米的手,馮斯有些苦澀地想著。那是薑米白皙柔嫩的小手,總是那麽溫暖柔滑,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好像自己的心就能鎮定下來。現在,這隻手處於李濟的掌控中,這位曾經的校長將會用這隻手接下魔花,然後會發生什麽,馮斯也難以揣測了。

眼看魔蟲們已經飛到身邊,隻差不到半米,李濟就能得到第一朵她夢寐以求的魔花了。但就在這時,馮斯的耳邊聽到一陣隱隱的風聲。那並不是魔蟲的飛行所帶動的空氣流動,聲音聽起來極不尋常,就像是有什麽極尖細的物體以高速飛過。或者更準確地說,像是……氣球漏氣。

是的,就像是氣球漏氣那種聲音,氫氣迫不及待地從狹小的空間拚命釋放出來的感覺。伴隨著這個古怪的聲音,那朵近在咫尺的魔花突然間撕裂成了好幾片,隨即化為碎片。那些攜帶魔花的魔蟲更是頃刻間粉身碎骨,和魔花碎片一起撲簌簌落在地上。

馮斯還沒反應過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就聽到頭上傳來類似的呼嘯聲——聲音卻響亮得多。他再度抬頭,隻見所有圍繞著魔花盤旋的魔蟲都已經匯聚到了一起,在一道看不見的界限所圍成的領域裏不由自主地瘋狂打轉,簡直像是滾筒洗衣機裏上下翻滾的衣物。隻是那一大團刺眼的血紅色匯聚在一起,讓人多看幾眼就禁不住惡心。

而再仔細看一看,可以發現,那道“看不見的界限”其實還是有一點點蹤跡可尋的。淡綠色,那是一道淡綠色的蠹痕,隻有目力很好的人才能勉強分辨出來。魔蟲是被困在這道淡綠色的蠹痕中,如同被卷入了龍卷風的風眼。

“王八羔子!”李濟狠狠地罵了一句。她對蠹痕的操控還不是很熟練,一時間難以讓自己的蠹痕達到百米高處與魔仆相抗,隻能不斷釋放出新的魔蟲。但她馬上發現,無論補充多少魔蟲,最終的下場都隻是被“龍卷風”卷入,於是隻能停手。

那綠色的湍流越來越劇烈,發出刺耳的呼嘯聲,當瘋狂的旋轉達到某種極限時,高空中爆出一團團濃烈的血霧,有如煙花綻放。所有的魔蟲都被空氣本身的力量碾壓、碎裂,化為血雨。幸好馮斯躲閃及時,不然就要被這一堆黏糊糊的固液混合物淋個滿頭滿腦。

當最後一隻魔蟲的斷腿掉落到地上之後,金字塔裏出現了短暫的寂靜。李濟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大概也是感受到了魔仆的真正力量,一時間不敢輕舉妄動。馮斯一麵耐心地等待著,一麵不斷活動雙腿,以便盡早消除麻痹感,回頭需要逃跑時才不會累贅。

這個巨大的長型物體以一種水滴般的流暢沿著樹幹滑了下來,馮斯也看清了它的全貌。這是一條巨蟒,有著暗綠色的皮膚,皮膚上點綴著金色的奇怪花紋。馮斯目測了一下,它的身長估計接近三十米,而吉尼斯世界紀錄所記載的最大的蛇也不到十五米,當然了,在這樣一個非人類的世界裏,別說三十米,哪怕是三百米,也不會讓他覺得太驚詫。

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這條巨蟒的頭顱。那裏並沒有一個三角狀的蟒蛇頭,而是……一顆人頭,先前和馮斯有過對話的魔仆的人頭。此刻它的蛇尾高高盤起,上身挺立,畸形的人頭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兩人。

“蛇身人頭……我好像想到一點什麽……”馮斯自言自語著。

魔仆哈哈大笑:“是啊,你應該能想到些什麽,需要我提醒嗎?”

馮斯搖搖頭:“不用。我猜想,你就是伏羲,人首蛇身的伏羲,對麽?”

魔仆又是一陣長笑。笑完之後,它長長的蛇身彎了下來,人頭來到距離馮斯幾乎呼吸可聞的距離,慢吞吞地說:“伏羲氏是不存在的,隻不過是一個神話,一個傳說。我不是伏羲,我隻是魔王的忠實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