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抉擇
一、
伏羲。傳說中華夏民族的始祖,無數神話傳說中都曾提到過他。在那些從遠古流傳下來的神話中,伏羲開啟了中華文明的源頭。
眼前的這個蛇身人頭的魔仆,雖然矢口否認它就是伏羲,卻很難讓馮斯不去產生一些聯想。這又可以作為魔王扶持早期人類文明的一個證據,他想,魔王果然是對人類有所圖。
不過現在不是考據曆史的時候。就在馮斯走神思考的工夫,魔仆已經離開它,蛇身滑行到李濟身前。它低頭打量了一番這個看起來隻是個如花少女、卻擁有著驚人破壞力的敵人,忽然臉上露出了一些吃驚的神情。
“你侵占了別人的身體?你已經能自如地控製附腦的遷移了?”它發問道。看起來,相比李濟的身份以及能力,它更在乎的是對方附腦的異常變化。
李濟得意地一笑:“是的。我完成了一次偉大的進化,可以把我的思維和記憶全部轉移進入附腦,並且可以利用附腦自由遷移。我過去的肉體已經被我拋棄掉了,現在這個身體年輕而健康,我很喜歡。”
“看來我真是在異域裏呆了太長的時間了,”魔仆歎息一聲,“真沒想到,我能親眼見到一個普通人類完成這樣的奇跡。”
“你們的目的,就是想讓人腦和附腦徹底融合嗎?”站在一旁的馮斯忍不住發問,“那樣能夠得到什麽?像她這樣的怪物?”
那一瞬間他產生了這樣的猜想:難道魔王的終極目標,就是製造李濟這樣的怪物?能夠把一切生命的菁華都濃縮在小小的附腦裏,尤其是把思想與靈魂都移入附腦,然後——就可以不斷地更換身體?這算是什麽,製造永遠不擔心身體會被毀滅的戰士麽?
他越想越覺得這個思路有理。假如能把李濟的進化之路提煉成一種可以大規模複製的技術,應用到人類身上,那就是一支不必怕死的史上最強悍軍隊了。隻要附腦不死,身體怎麽被損毀都可以隨意更換,簡直比科幻小說裏的克隆人軍團或者機器人軍團還要牛逼一萬倍。如果說一直以來,魔王都在追求著這樣的進化效果,那完全是講得通的。
馮斯正在興奮不已,蛇身人頭的魔仆卻輕輕說了一句話。這句話猶如兜頭一盆冷水澆在他身上,同時也令他產生了更深的迷惑。
“魔王想要製造像她這樣的戰士?”魔仆冷笑了一聲,“你恐怕……完全猜錯了。她這樣的,是廢品。”
話音剛落,他粗長的蟒尾猛地一甩,向著李濟的身體抽去。
馮斯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他當然對陰毒而又癲狂的李濟毫無好感,如果有誰能把李濟幹掉,他會求之不得。然而,現在李濟所操縱的,是薑米的身體。
好在李濟的反應相當靈活,如她所言,這具年輕而健康的軀體十分好用。她靈巧地就地一滾,躲開了魔仆鋼鞭一樣的蛇尾,隨即一團紅色的煙雲從她身上飛出,襲向魔仆的人頭,那是她釋放的魔蟲。
魔仆並沒有躲閃,魔蟲就像暴怒的馬蜂一樣撲到了它身上,但它們雖然在魔仆身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卻並沒能給對方造成任何傷害。魔仆完全無視這些渺小的紅色蟲子,依然追逐著李濟。馮斯猜想,大概是那層綠色的蟒皮材質特殊,魔蟲也無法侵入;又或者魔仆本來就是這些蟲子的老祖宗,不會為其所害。
失去了魔蟲的威力,李濟除了奔逃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她雖然也發動了蠹痕,但卻始終不明白自己的蠹痕到底有什麽作用,魔仆一次次進入她的蠹痕領域,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或者阻礙。反倒是魔仆一麵用自己龐大卻不失靈活的蛇身不停地緊逼追趕,一麵驅動蠹痕,用它操控氣流的能力進行攻擊侵擾。
李濟雖然獲得了非凡的力量,但畢竟還是一個人,無法和魔仆正麵抗衡。幾個月前,四大家族的四位高手聯手也抵擋不了一個低級的魔仆,何況眼前這位更加威武雄壯的人頭怪。她繞著大樹跑了幾個圈子,最終還是被旋轉的氣流帶得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魔仆的蛇尾緊跟著趕上,把李濟的身體卷了起來。李濟拚命掙紮,身上不斷有魔蟲飛出,卻完全無法掙脫巨蟒的纏繞。
“就人類而言,你的力量已經算不錯了,”魔仆低頭看著李濟、或者說薑米的臉,“但你終究隻是人,在魔仆麵前,隻能算得上是一隻小小的害蟲。”
“但是害蟲也有逃命的方法。”李濟的表情居然很是鎮靜,並不顯得慌亂。她停止了掙紮,微微閉上雙眼,魔仆也並不加力,饒有興味地盯著她。幾秒鍾過後,李濟驟然睜開眼睛,眼神裏真正有了慌張的神色。
“你……你能封鎖附腦的行動?”李濟結結巴巴地問。
“附腦和我,都是屬於魔王的,”魔仆用近乎輕柔的語調說,“你覺得是人類控製附腦更容易一點,還是我更容易一點呢?你以為在我麵前你真的可以拋棄掉肉身逃走?”
李濟的臉上終於現出極度恐慌的表情。她重新開始掙紮,但在巨大的蟒身的纏繞下,猶如蚍蜉撼大樹。魔仆畸形的眼睛裏流露出殺戮的快感,長長的蟒身一點一點收緊,似乎是打算以極慢的速度一點一點壓斷壓碎李濟身上的每一根骨頭,讓她嚐盡極度的痛苦後再取走她的性命。
李濟的麵孔變得慘白而扭曲,呼吸也越來越急促,那是因為胸腔受到了壓迫,可能有點喘不上氣了。盡管已經陷入絕境,雙方力量懸殊,她仍然在不甘心地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掙紮扭動著。但突然之間,她的眼睛瞪圓了,視線越過魔仆,望向了它的身後。
魔仆察覺到有異,停止了碾壓,上身一扭,頭已經轉了過去。然後它眉頭一皺:“你在搞什麽?”
那是馮斯。先前魔仆用蛇身困住李濟的時候,他不知為什麽反向跑到了大樹下,此刻又折了回來。在魔仆的視線裏,可以看見馮斯手裏抓著一大把黑色魔花,嘴裏則鼓鼓囊囊地不停咀嚼著些什麽,黑色的汁液正在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馮斯一麵嚼著,一麵慢慢走向了魔仆,咽喉處可以明顯見到有東西在下咽。
“你居然在吃我的花?”魔仆看來很是驚詫,“你為什麽要吃它們?你雖然是天選者,畢竟還是凡人之軀,你以為你能承受魔花的毒性?”
馮斯艱難地咽下嘴裏剛剛嚼爛的一團花瓣,然後張開嘴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的舌頭都腫了起來,已經很難發聲了。這黑色魔花長相妖異、聞起來隱隱有烤肉的氣味兒,入口一嚼卻是既腥臭又辛辣無比,而且花汁裏蘊含的毒性會迅速讓口腔麻痹。
他嚐試了幾次,嘴裏隻能發出嗚嗚嗚的怪聲,索性放棄了說話的努力,隻是伸手指了指薑米的身體,然後回手在自己的心口比劃了一下。魔仆愣了愣,隨即會意:“你是想說,這個被附腦占據身體的小女孩,是你的……意中人?”
馮斯點了點頭,魔仆啞然失笑:“難怪不得你那麽緊張,倒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不過你要救她,為什麽不直接來攻擊我?”
馮斯指了指自己,然後擺了擺手,這個頗有智慧的魔仆再次領會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說你根本沒有能力傷到我,那你吃花就能傷到我麽?”
馮斯還沒有應答,李濟卻已經陰笑起來了:“嘿嘿嘿嘿……他吞吃魔花不是為了傷害你,而是為了利用魔花的力量來激發他的體質,以便對我的蠹痕進行放大。幸好我搶占了這個小姑娘的身體,他雖然恨透了我,卻不得不來救我,真是妙不可言啊,哈哈哈!”
“放大?”魔仆皺起眉頭,思考了一陣子,“你們就是這樣運用天選者的能力的?還真是暴殄天物呢。而且魔花雖然能激發蠹痕的力量,也是需要特定條件的,這樣不顧性命地往肚子裏塞,別提能不能奏效了。你就不怕先被毒死?”
馮斯比劃了幾下,發現單純靠手勢根本無法清楚表意,索性撿起一根被之前的龍卷風卷到地麵上的樹枝,在地上劃出了兩個大字。
一個字是“人”。另一個字是“拚”。
“你是說,作為一個人,此刻你隻有不計後果地拚命?”魔仆的語聲裏隱隱有一些佩服。
馮斯點了點頭,還想再寫些什麽,但突然之間,他扔下樹枝,整個身體像一袋土豆一樣砸到了地上。他捧著自己的肚腹,身子蜷成一團,喉嚨裏發出抑製不住的慘呼。
“疼……疼死我了……”他用腫得像豬肝一樣的舌頭含混不清地發出旁人壓根聽不懂的呻吟聲。
二、
馮斯小時候因為頑皮好動,某一次剛吃過晚飯就去和小夥伴們蹦蹦跳跳地玩耍,結果得了闌尾炎,被養父母帶到醫院去開了一刀。那一次右下腹的劇烈疼痛,他直到現在都還記得,後來寫作文的時候,他是這麽寫的:“我躺在醫院的病**,發出殺豬一樣的叫聲,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
但是闌尾炎的腹痛,比起現在肚腹內的疼痛,似乎又算不得什麽了。古人形容腹痛,喜歡用“刀絞”這個詞,但馮斯覺得光是刀絞遠遠不足以表達出他此刻的痛苦。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用燒紅的鐵鉤把他的內髒一件一件地攤開,然後再用一把生鏽的刀子一片一片地碎割一樣。
早知道少吃兩朵了,看來有點消化不良……到這時候,他居然還留著一丁點幽默感,不過這樣的幽默感馬上就被淹沒在潮水般湧來的疼痛中。他已經幾乎連自己到底為了什麽要吞吃那些魔花都忘了,也感覺不到自己的頭顱,自己的四肢,似乎自己的整個生命裏就隻剩下了疼痛,隻剩下了疼得讓人想一頭撞死的肚子。
過了一會兒,疼痛感並沒有減輕,卻又開始向著全身蔓延。馮斯已經完全無法感受自己到底在地上滾了多少圈,擦破了多少塊皮膚,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古代的腰斬淩遲之類的酷刑,真的比得上這種疼痛嗎?
劇痛之中,他甚至產生了幻覺,眼前交替閃過自己這一生中所見過的不同身份的死者:他的養父馮琦州;試圖綁架他並最終殺害了馮琦州的那些“低等家族”的殺手;在附腦的作用下變成了半人半蜘蛛怪物的翟建國,這個東北小城的潦倒窮漢也正是二十年前替他接生的醫生;來自美國的詹瑩教授,薑米的母親,曾經一度讓他感受到母親般溫暖的女性;楊謹,薑米的生父,雖然品格低下,卻在生死之際選擇了保護自己的女兒……
一張張陰陽兩隔的麵孔帶著笑臉在他的腦海中一一浮現,和馮斯說著話,**著他:“來吧!和我們一起去一個更好的世界吧!”在這些人的身畔,鳥語花香,陽光明媚,似乎真的是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呢。馮斯難以抵擋這樣的**,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但突然之間,在這些麵孔的後麵,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了另外一張臉,讓他一直掛懷於心的臉。
那是薑米的臉。薑米的眼裏含著淚,衝他打著手勢,那手勢分明是在說:“別過來!我還需要你!”
這張臉讓他驟然間熱血上湧,忽然發出一聲嘶吼:“我不去!你們滾開!”
幻覺消失了。馮斯再度回到了陰暗的金字塔內部,並且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有點適應了魔花的毒性,疼痛開始減輕了。他終於有餘暇把目光投向魔仆和李濟,這一看他怔住了。
李濟已經掙脫了魔仆的纏繞。此時她竟然高高懸浮在半空中,和蛇身人頭的魔仆相隔十餘米,在兩人的中間,紅色的蠹痕和綠色的蠹痕混雜在一起,相互壓製,卻誰也壓不住誰。
馮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驚人的一幕。假如忽略掉李濟的本質,而隻是把那個半空中的窈窕身影當做薑米的話,這幅畫麵簡直堪稱美麗,有點像美國科幻黃金時代所流行的那種雜誌封麵畫:漂亮性感的女郎,龐大凶惡的怪獸,光怪陸離的背景,對比強烈的光影色調。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反應過來,拖著仍然疼痛的身體跑上前去。靠近之後,他看得更清楚,魔仆臉上再沒有之前輕鬆的神態,顯得十分凝重,甚至帶有一絲緊張。李濟卻是一臉的勝券在握,表情頗為猙獰邪惡。
“臭小子,你居然真的成功了,哈哈哈!”李濟發出一陣得意的狂笑,“隻有人類的身體才能接受你的催化,這條小破蛇卻享用不到,真是天助我也!”
馮斯明白過來,就在剛才那一陣死去活來的劇痛中,他竟然真的撞上了大運,通過魔花激發出了自己的催化能力。可能是肚腹裏疼得太厲害了,讓他都沒有感覺到頭疼,但效果是實實在在的。李濟,一個通過移植附腦獲得力量的人類,竟然壓倒了魔仆的蠹痕。
看來老子這款催化劑還真是業界良心呢,馮斯禁不住苦笑一聲。他朝著李濟發問說:“李校長,現在你明白你的蠹痕是幹什麽的了嗎?”
李濟又是一陣獰笑:“妙不可言的功用。我的蠹痕,能夠吸收他人蠹痕裏的能量,是所有魔仆和守衛人的克星!”
馮斯大吃一驚,但看看魔仆的表情,知道立即並沒有說謊。現在的形勢對於魔仆而言無疑十分尷尬:它必須不斷激發自己的能量,才能和李濟相抗;但在雙方蠹痕碰撞的過程中,它的力量又會源源不斷地被吸走,相當於飲鴆止渴。此消彼長,不知道它能堅持多久。
兩道蠹痕激烈地碰撞著,和馮斯過去多次見到過的那樣,當力量相若的蠹痕彼此傾軋時,交界處會碰撞出電火花和閃電的弧光。仔細看去,魔仆的綠色蠹痕所占空間體積更大,但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一點縮小,照這樣下去,搞不好真的要讓李濟占到上風。
雙方一步步後退,蠹痕的範圍越擴越大,馮斯為了避免受到傷害,也隻能跟著向後退。幾分鍾之後,拚鬥中的兩個怪物已經各自退到了金字塔的一側,蠹痕的範圍幾乎擴張到了地麵的每一處角落,把大樹的大半截都包括在其中。這棵用於供養黑色花朵的大樹,倒好像成為了劃分李濟和魔仆勢力範圍的分界線,有一半的黑色花朵落入了李濟的蠹痕範圍,剩下一半在魔仆的領域之中。
隨著比拚的進一步加劇,被人為劃分出來的這兩片區域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態勢。魔仆可能是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和李濟的對抗上,已經無法再精確掌控蠹痕內每一處的力量了。在它所占據的那一半領域裏,好似遭遇了風災,充滿著空氣高速流動和旋轉所發出的尖嘯聲,辛辛苦苦培植的黑色魔花已經有一小半被狂風連根拔起,化為碎片,但他卻無暇顧及。
馮斯則躲在了李濟的蠹痕裏。反正他是一個“廢物”,也不必擔心自己的力量被吸收,但在這一片領域裏,被李濟的蠹痕波及到的魔花卻產生了變化——它們開始一點一點地綻放。
這樣的變化很是奇怪,因為按照李濟的說法,她能夠吸取魔王之力,這些魔花變得枯萎似乎才更合常理。但是現在,樹皮的表麵就像是剛剛下了一場春雨的草原,魔花爭相怒放。
馮斯看著這些詭異而美麗的妖魔之花,不知怎麽的,心裏湧起了另外一層不安。眼下兩個怪物正在性命相博,隨時可能殃及他這條弱小的池魚,已經足夠糟糕了,魔花卻讓他的憂慮加劇了。他總覺得自己暫時忘掉了一點什麽東西,關鍵的、要命的東西。
“你現在後悔了吧?”李濟高聲喊道,“剛才如果一下子殺死我,就不會有現在的困境了。你們這些怪物,總以為可以把別人戲弄於鼓掌之間,但最後先死的一定是你!”
最大的怪物就是你吧,你居然叫別人怪物,馮斯搖搖頭。他倒也挺同情李濟的遭遇。雖然這位副校長貪汙受賄,本身人品不端,但那應該受到國家法律的審判與製裁,而不應當遭受王璐的私刑與利用。何況違法犯罪是一回事,李濟原本也算是一個風度儼然的知識女性,卻被附腦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甚至連原有的身體都徹底損毀了。
馮斯回想著自己認識李濟之後的每一次見麵。這個偽裝成薑米祖母的女性,總是顯得那麽優雅慈和,但在關鍵時刻又總能做出堅定果敢的判斷,就像在川東那座摩天輪上……
等等!摩天輪?
馮斯一下子想到了那個雨夜發生的事情,進而想到了玄化道院失蹤的原因。那些古代守衛人中的佼佼者,獲得了一朵黑色魔花,試圖利用魔花來提升他們的“道術”。結果,魔花激發出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巨大能量,把整座道觀連同裏麵的一切都關入了另一個空間,一個常人看不到也觸碰不到的異度空間。
一朵魔花就造成了那樣的劇變,而眼下,在這座金字塔內,有著成千上萬朵魔花,假如它們也展現出同樣的效用,那這一片原本就已經壓縮過的空間裏,會發生怎麽樣的變化呢?是會繼續壓縮、進入一個“異度空間中的異度空間”,還是……相反?
馮斯一下子滿身冷汗。如果一個壓縮到極點的空間因為劇烈的能量變化而“爆發”,他簡直難以想象那樣會造成怎麽樣的災難性的結局。那已經不隻是會殺死他和薑米,又或者殺死賓館房間裏的文瀟嵐的問題了——或許整座小鎮都會被夷為平地。甚至,還可能波及到附近的青城山。
那樣會死多少人呢?也許會比一場大地震還更加慘烈吧?
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馮斯大步跑向李濟,一邊跑一邊大喊:“快停手!收了你的蠹痕!不能喚醒魔花!”
但剛剛跑出去沒幾步,從李濟的身上陡然放出了一群魔蟲,這些魔蟲徑直飛向馮斯,圍住了他。遠遠地,李濟衝著馮斯做了個“停下”的手勢。魔蟲們圍著他上下飛舞,倒是並沒有撲上來叮咬吞噬,但也絕不離開。
馮斯歎了口氣,知道李濟誤會了他的手勢,大概是以為自己會做出威脅她的事情,所以用魔蟲逼住了自己。他稍微嚐試著向前多踏出一步,魔蟲立即撲到他的臉上,幾隻魔蟲不客氣地在他的手臂上咬了幾口,雖然咬得很淺,也並沒有鑽進他的血肉裏,但李濟的意思是明白無誤的:你要是再敢靠近,我就真的不客氣。
李濟隻是一個欲求自己活命的人,沒有守衛人家族的責任感,不會像梁野等人那樣在意自己這個天選者的死活——惹惱了她,她真的會殺掉自己。想明白了這一點,馮斯隻好站在原地不動了,內心的焦慮卻無法壓製。
隔著身邊這群阻擋視線的討厭的蟲子,馮斯仍然可以勉強看到,那半樹位於李濟蠹痕內的黑色花朵就像是擁有了靈魂一樣,開始不安分地舞動,並且逐漸開始閃爍出亮光。空氣裏隱隱有了一些類似臭氧一樣的古怪氣味,一股沉悶的低音響起,聲音越來越重,震得馮斯的耳朵一陣陣的不舒服。
要他娘的糟糕!馮斯急得直跺腳,卻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跺腳的時候他才注意到,金字塔的地麵也開始輕微震動起來,就像是地震。他知道。那是這片縮微空間開始支撐不住的前兆,它隨時可能崩塌。
正在激戰中的雙方也注意到了周圍的異狀。李濟和魔仆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把自己的蠹痕稍微回收一點,停止交鋒,圍住馮斯的魔蟲也飛了回去。馮斯這才能快步跑到李濟麵前,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個蠢貨!你用你的破蟲子攔住我幹什麽!”
李濟歎了口氣:“你就是想來告訴我這件事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先收起你的蠹痕!快點!相信我!”馮斯簡直要把喉嚨喊出血來了,“最起碼別把魔花包在裏麵!”
李濟猶豫了一下,再度收縮了自己的蠹痕,遠離了巨樹的範圍。馮斯這才鬆了口氣,簡短地描述了一下他的推測:“也就是說,人類的附腦和這種魔花結合,所產生的終極效果大概就是造成空間畸變。現在看起來,可能會引發第二種情況——也是最糟糕的情況——這片空間會徹底崩潰。崩潰之後可能產生的,或許就是爆炸。幸好一切才剛剛開始,你現在收回蠹痕,還來得及。”
“那樣的話,恐怕這個鎮子都會不存在了。當然,比起我的命,這座鎮子也沒什麽重要的。”李濟有些後怕,也有些慶幸。她回過頭望向魔仆,忽然間神色大變,馮斯連忙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這一看也大吃一驚。
隻見滿樹的黑色魔花不知何時紛紛被連根拔起,聚集成了一個巨型的黑色球體,飛到了魔仆身邊。而魔仆也脫離了那個巨大的蟒身,隻剩下頭顱懸浮在半空中。花球和頭顱會合在了一起,比起之前直衝雲霄的大樹和巨大的蟒身,這個新造型似乎節省了很多很多空間。
馮斯忽然明白過來:“你……難道你……”
魔仆陰沉地笑了起來:“我和人類打了千萬年的交道了,你以為會那麽輕易地被人類的蠹痕擊敗?”
“你是故意讓李濟激發魔花的!”馮斯說,“因為你已經有了應對的方法,就像你之前把魔宮藏進那個小麵猴一樣!”
“這片空間就是我創建的,我當然懂得壓縮空間的方法了,”魔仆的頭顱在半空中一上一下地漂浮著,就像是在點頭,“當初我利用張獻忠完成了足夠多的對人類的研究,隻想要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好好培植魔花。正好在那時候,我終於發現了我的一個很重要的同類的蹤跡。”
“同類?和你一樣的魔仆?”馮斯一下子想起了阮猴子的後人遠帆向他講述的那個故事,“啊,就是阮猴子和張可旺在青峰山深處找到的那個魔仆!”
“沒錯,它是在東漢末年的戰亂中失蹤的,我苦苦尋找了他足足千年。隻有找到它,我才能安心地開始培植。”魔仆說。
“它到底重要在哪兒?”馮斯問。
“它的身體分解後,能化為土壤,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培育魔花的土壤。”
“是不是就是樹下麵埋著死人的那種玩意兒?有點像果凍的那種膠狀物?”
“是的。當發現它在青峰山後,我立即下令張獻忠全力進行尋找,並且最終找到了它。然而以當時張獻忠所控製的勢力範圍,實在很難找到一個地方可以保證不為外人發現,何況他的政權原本就搖搖欲墜。唯一的方法,就是創造出一片人類無法接近的空間。所以我先命令張獻忠修建了這座金字塔,然後慢慢積蓄力量。在他的大西國行將崩潰的時候,我把整座金字塔藏入了麵猴裏。”
“看上去,人類社會風雲變幻,你們魔仆縱然威力通神,也不太好混呢。”馮斯不無譏諷地說。
“那也是為什麽從大西國之後,我再也沒有現身過的原因,”魔仆哼了一聲,“今天能親眼見到一個天選者,我還是很高興的,遺憾的是,你必須死在這裏了。”
說完這句話,圍繞在它身邊的蠹痕陡然變換形狀,變成了一個渾圓的球體,把黑色花球和魔仆一同籠罩在其中。與此同時,馮斯感到腳下一陣劇烈的搖晃,比之前那一次烈度強得多,讓他一下子站不穩摔倒在了地上。空氣開始狂亂地流動,恍如野獸在咆哮,隨著地震的加劇,大樹也開始左右搖晃,無數的枝葉從高處掉落下來。
“謝謝你們提醒了我!”魔仆獰笑著,“我將會毀掉這片空間,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李濟不聲不響地越過馮斯,先用自己的蠹痕包圍住魔仆,然後拚命地釋放出魔蟲。但此刻魔仆的蠹痕已經轉化為深黑色,在外層凝聚出了一層堅硬的保護罩,李濟用盡全力也無法攻破。情急之下,她開始破口大罵,幾乎用盡了馮斯所能想象的惡毒的詛咒,但這樣的詛咒顯然不能對魔仆產生絲毫傷害。閉合的黑色蠹痕中,魔仆和黑色魔花的顏色都開始越變越淺,馮斯猜測,那是它們正在飛速地轉化形態,準備遁入異度空間。
而蠹痕之外的一切都在加速全麵崩潰。地麵已經大片大片地龜裂,縱橫交錯的裂縫把金字塔內部分成了無數塊,就像是正在開裂的冰山。馮斯東奔西跑,漸漸發現可以供他站立的地方越來越少,正在緊張,背後忽然一緊,身子已經被一股大力拉扯得騰空而起。不用回頭他也能猜到,那是李濟的魔蟲。
“你還真是好心……”馮斯喃喃地說。
“我從來不好心,隻是你對我還有用。”李濟說。
“我能有什麽用?”馮斯不解,“現在我自身難保啊。”
“我要趁著魔仆還沒有完全遁入新的空間,把它幹掉,這樣也許就能阻止這片空間的徹底崩潰,”李濟說,“但我的力量不夠,必須依靠你。”
“我知道,我是人見人愛的催化劑……”馮斯喃喃地說著,隨手從風中撈起了幾朵正被颶風刮得四散亂飛的魔花,準備塞進嘴裏。他已經嚐試過一次魔花毒性發作後生不如死的滋味,並不確定在那麽短的時間間隔之後,自己的身體還能不能承受再來一次的衝擊。然而,此刻他已經別無選擇。擺在他麵前的不隻是他自己的生死,也不隻是薑米和文瀟嵐的生死,而是一座鎮子、一座大山和成千上萬的人。
“憑你是沒用的,老妖婆。”背後突然傳來一個略帶虛弱的聲音。馮斯急忙回頭,看見林靜橦正在一瘸一拐地走近,腹部的傷口仍然有鮮血流出。
李濟冷笑一聲,正想說話,林靜橦以一個不容打斷的手勢阻止了她:“別說廢話了,這裏發生了什麽我也大致能猜到。你的蠹痕不是攻擊性的,那些蟲子也隻能傷害人體,要打破魔仆的烏龜殼是遠遠不夠的。隻有靠我才行。你隻需要做一件事:用你的魔蟲把我們都吊到半空中,因為這塊地麵快要被毀幹淨了。”
她攤開右手,掌心處放著一根寒光閃閃的鋼針,看起來十分尖銳。李濟又是一聲冷笑,卻並沒有說什麽,顯然她也能審時度勢,知道此刻林靜橦是唯一的希望。魔蟲分成三股,把三人都帶到了空中,靈活地躲閃著從高處砸下來的樹枝和磚塊。
“對了,如果在你這根針上塗上我的血,隻要魔仆沒有完全消失,都能擊中他!”馮斯忽然想到了這一點,不由得頗為興奮。
但林靜橦搖了搖頭:“我這根針發射出去後,和空氣摩擦產生的高熱會把你的血完全蒸發。沒用的,我們隻能賭運氣。”
“好吧,賭運氣……我還是繼續當我的摧花狂魔。”馮斯自嘲地笑了笑,開始往嘴裏大口大口地塞魔花,頗有幾分牛嚼牡丹的氣勢。
“為防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我先把遺言交代了,”他含含混混地說,“我的入黨申請書在枕頭下麵……”
“史上最拙劣冷笑話。”林靜橦板著臉說。
於是馮斯又吞了一堆魔花,又疼得死去活來,但這次還沒法躺下——地麵上能供他躺下的地方很難找了,隻能由魔蟲把他吊在半空中。那種感覺,活生生地像是被吊起來遭受一次滿清十大酷刑。
不過他倒也發現,他的身體適應能力實在是強,第二次中毒雖然還是很痛,但痛感比起第一次要好很多,至少不至於讓他如瀕死體驗一般產生幻覺了。所以他還能勉強睜開眼睛,看著這座即將倒塌的金字塔內發生的一切。
魔花壓榨出了他現有的每一分力量,林靜橦的蠹痕變得強沛無比,迅速填滿了金字塔內的每一處空間。那枚鋼針懸在空中,好似一枚蓄勢待發的導彈,卻始終並沒有發射出去。馮斯知道,她是在等待最佳的時機,等待著魔仆的防護罩力量減弱的那一瞬間。他也有些擔心,不知道林靜橦到底能不能趕得及,因為一但魔仆成功遁入新空間,舊空間裏的物質對它而言,大約就等於真空了吧。
他想要提醒林靜橦,但張嘴卻隻能發出嗚嗚嗚的怪聲,那自然是因為他的舌頭再次因為中毒而腫成了豬肝。林靜橦頭也不回地說:“乖,別鬧!我會算計好時機的,你鬧也沒用。”
馮斯隻好乖乖閉嘴,眼看著那根鋼針閃爍著明亮柔和的光芒,並且越來越亮,漸漸隻能看到一團閃耀的光斑。與此同時,魔仆和身畔魔花的顏色越來越淺,說明它們距離逃遁也越來越近。
正當他覺得自己實在憋不住了,又想要再廢話幾句的時候,林靜橦的身上忽然間光華暴漲,婀娜秀美的身姿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銀色。她微微抬手,馮斯隻覺得眼前一花,光斑狀的鋼針已經在瞬間消失了。他連忙把視線移到魔仆那邊,這一看不覺有些瞠目結舌。
那道閃耀的光斑已經刺中了魔仆的蠹痕,並沒有被彈開,卻也並沒有一下子刺入。此時的鋼針,就像是一個突入地層的鑽探探頭,正在一點一點地往裏鑽。魔仆終於露出了驚惶的神色,但此時正在全力開辟新的空間,卻也無力再去加強防禦了。
一厘米,兩厘米……十厘米,二十厘米……這種鈍刀割肉的感覺,對馮斯而言實在是太煎熬了。他甚至覺得,假如鋼針一開始就被魔仆的蠹痕弾飛,大概他的神經也會好過一點。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決定無數人命運的一幕,就好像時間變慢了,整個世界在用慢鏡頭的速度運行一樣。
魔仆頭顱的顏色已經越來越接近透明了,而鑽探機一般的鋼針也一點點鑽透“地層”,逼近了這顆頭顱。這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跑道上的雙方誰也輸不起。
馮斯的身體被魔蟲吊著,在空中晃來晃去,忽然間發現眼前的情景真是無比適合“提心吊膽”這個詞匯。在那種惴惴不安的心境裏,他簡直想要閉上眼睛,就像球迷在自己支持的球隊罰點球時那樣,不敢再看下去。但很快地,那種天性中的混不吝又發作了。
老子就是要看著!馮斯想,哪怕是親眼看到自己到底是怎麽死的。死了拉倒!
調整到這種心態後,他反而遍體通泰,渾身的疼痛都減輕了不少。那道閃耀的光斑已經完全沒入黑色的保護層,正以緩慢卻不停頓的勻速在保護層中鑽行,漸漸逼近了魔仆那雙幾乎快要裂開的畸形大眼。而在保護層的外圍,已經出現了清晰可見的電光,馮斯明白,這樣的閃電,意味著新的空間即將成型,就如同玄化道院的那個夜晚一樣。到那個時候,魔仆的身體將會在“這個空間”裏成為虛像
還來得及嗎?
距離仿佛是以微米來計算,而時間仿佛是以微秒來計算,每一分最細微的變化能足以把人的神經繃斷。這一段時間短得眨眼即過,又好像比地球的壽命更加漫長。
終於,在又一道閃電過後,魔仆的頭顱變成了水晶體一般的透明狀態,而就在這一刹那,林靜橦的鋼針也刺入了它的頭顱。馮斯幾乎連呼吸都忘記了,看著魔仆可能的變化。
他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沒有,沒有任何變化。從視覺上來說,鋼針和頭顱的圖像的確重合了,但卻沒有產生任何變化。黑色保護層內的一切依然在透明化,驚心動魄的電光還在激閃。
失敗了!鋼針沒能傷到魔仆。馮斯刹那間如墜冰窟。終於還是晚了一步,他鬱悶地想著,一切都要結束了。魔仆將遁形,這片空間將會坍塌並產生巨大的爆炸,自己、薑米、文瀟嵐、林靜橦……還有附近的無數無辜的人們,都將灰飛煙滅。
那一瞬間他甚至開始後悔,假如自己當初能夠勸阻薑米不卷入這起事件,假如從一開始自己就選擇渾渾噩噩地活著,不去探尋什麽狗屁的真相,不去挖掘那些危險的秘密,就不會發生現在這樣的慘劇。自己不是一直都想要做一個普通人、過普通人的生活麽?為什麽還要一頭紮進這個危險的大漩渦?
他自怨自艾著,無奈地等死。但突然之間,他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是魔仆的頭顱裏。馮斯看到,魔仆的頭顱裏,正好是鋼針所處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小紅點,極其細微的小紅點。
他猛然意識到了什麽,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個小紅點,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沒錯,並不是眼花,那裏的確有一個小紅點,並且在一點點地擴大,擴大到可以讓人看出它到底是什麽。
血珠。
那是一滴血珠,出現在魔仆頭顱深處的血珠。
魔仆已經完全透明的臉開始扭曲,現出無比恐懼和無比憤怒的表情。伴隨著這個表情,那一滴小小的血珠突然間急劇膨脹,化為一團驚心動魄的紅色血霧。魔仆大張著嘴,似乎是在發出最後的怒吼,但這怒吼聲已經無法傳達到馮斯的耳中了。這個幾乎伴隨著人類漫長的文明進程一起走過的萬年妖魔,最終卻毀於一根針,由它的主人賜予人類的特異力量所創造的針。
“果然是天道好輪回啊。”馮斯輕歎一聲。
隨著這一聲歎息,魔仆的頭顱四分五裂,化為無數飛濺的碎塊。那些閃耀的電光消失了,原本已經接近於消失的魔花重新恢複實體,在狂風中被吹得四散亂飛,成為魔仆最後的悼亡之物。
魔仆死了。
馮斯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每一處毛孔都在疼痛,內髒就像是剛剛放到鐵板上炙烤過一樣。他實在撐不住了,決定不顧形象不顧體麵地先睡一會兒,或者也可以說,先昏一會兒。
地麵已經幾乎完全塌陷,下方是幽深的黑色雲氣,魔蟲吊著三個人,保證他們不會掉入腳下的無底深淵。馮斯忽然想到,如果此刻李濟撤回魔蟲,林靜橦或許還有辦法,他就隻能一頭栽下去了。想到這裏,他禁不住扭頭看了一眼李濟,李濟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
“我的確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李濟說,“但是你放心,現在我還不敢殺了你,接下來我們能不能順利擺脫這片空間還不一定呢,我還需要天選者的力量。”
“這樣最好,我可以放心地睡一會兒了。”馮斯用腫脹的舌頭艱難地說,然後滿意地點點頭,合上了雙眼。但沒過多一會兒,一股本能的直覺讓他感受到了危險臨近,他不得不又睜開眼睛。這一看,他忍不住叫出了聲。
——那棵巨大的樹木正從中間斷為兩截,然後斷成無數截木樁,重重砸了下去,不過並沒有毀壞到太多東西,因為地麵已經幾乎不存在了。但其中一截巨大的木樁卻恰好倒向李濟所在的方向,而李濟的視線正好在看向周圍,完全沒有注意到木樁的接近。
那可是薑米的身體。
那一刹那馮斯覺得自己簡直狀若癲狂。他拚命牽扯魔蟲,魔蟲大概是得到了李濟不許傷害他的命令,並沒有發力和他拉扯,乖乖地帶著他飛向了李濟。
“快躲開!”馮斯大吼著。但魔花的毒性還沒有完全退去,他此刻依然口舌不清,也無法發出響亮的聲音來壓倒這座倒塌的金字塔裏的各種雜音。李濟並沒有聽到他的叫喊。
馮斯別無選擇。他用亡命徒般的凶猛力道狠狠一甩手,帶動著魔蟲撲向了李濟。在這一片天崩地裂般的混亂中,他模糊的雙眼已經分不清那到底是李濟還是薑米了。他隻能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把薑米的身體推了出去,然後感到一股無法抵擋的沉重力量重重擊打在了腰間。這一次,他是貨真價實地暈了過去。
三、
醒過來的時候,刺鼻的來蘇水的味道充斥著鼻腔,提醒馮斯他已經身處在醫院裏了。馮斯實在舍不得睜開眼睛,因為就在剛才那段長得不知道過了多少個世紀的夢境裏,他一直和薑米手拉著手,跋山涉水,四處奔走,卻從來沒有一刻分開。夢裏薑米的手溫暖而柔滑,握著這隻手的感覺,就叫做幸福,馮斯十分確定這一點。
“別動!”身邊的一個聲音說。那是文瀟嵐的聲音。
馮斯猛地睜開眼睛。沒錯,他正躺在醫院的病**,雖然腰疼的厲害,身上也有不少處被包紮起來,但至少還活著,而且手腳還能動彈。文瀟嵐正坐在病床邊,手裏拿著英語六級的單詞本,學霸風采展露無遺。
“薑米呢?”在確認自己既沒有掛掉也沒有散架也沒有癱瘓之後,馮斯的關注點立即轉移。
“她……沒有大礙,”文瀟嵐遲疑了一下說,“不過頭被撞了一下,現在還在昏迷中。你別緊張,醫生已經檢查過了,確實沒有大礙,相信我。”
“我相信你,而且她始終處在昏迷中,也未必是因為受傷,”馮斯點點頭,“我餓了,能不能幫我變點吃的出來,然後給我講講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張口就要吃,說明你是真的活過來了,”文瀟嵐一笑,“你等著,我去食堂給你弄兩個小炒。”
青椒肉絲。宮保雞丁。最簡單最常見的川菜,馮斯吃得差點噎住。他一麵吃飯,文瀟嵐一麵把後來的事情經過給他講了一遍。
馮斯已經昏迷了整整一夜外加半天。前一天夜裏,文瀟嵐和範量宇一直在賓館房間裏等待著,那個包含了一整個完整空間的暗紅色光點就那樣懸浮在半空中,閃爍著神秘莫測的光芒。不隻是文瀟嵐焦躁難安,範量宇也很罕見地顯得有些心神不寧,說明這個怪物其實也對異度空間裏發生的一切十分關注。
就當文瀟嵐覺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這種等待的壓力時,懸浮在半空中的暗紅色光點突然開始膨脹,一兩秒的時間內就擴大到網球的大小。範量宇一把拉過文瀟嵐,把她拽到屋角,然後釋放出蠹痕把她籠罩在其中。文瀟嵐注意到,他是先拉住了自己的手,然後再釋放蠹痕,因為這樣不會傷害到她。這個小小的細節似乎說明了這個雙頭怪人對她的一點關照,令她感到有些溫暖。
光點繼續膨脹,已經超過了一個鬥笠的直徑。文瀟嵐正在緊張,從紅光中接二連三地摔出了三個人:薑米,馮斯和林靜橦。隨即,光球又開始收縮回光點。滿身是血的林靜橦一揮手,一個新凝成的小小的金屬球把光點籠罩起來,然後她把這個金屬球揣進了懷裏。
“你居然懂得怎麽從異空間裏脫出,又懂得怎麽收藏,看來我是低估了你的家族啊。”範量宇冷冷地說,“這是你們一直以來的圖謀吧。”
“怎麽,範先生,打算殺了我搶走它嗎?”林靜橦以同樣冰冷的語氣回應著,“就我對你的了解,你殺起人來從來百無禁忌,不管對方是不是女人,不管對方是否受傷。”
“其實,如果你真的想要它,哪怕是冒最大的風險,你也會把它搶走。你隻是不想要它,對麽?”林靜橦目光炯炯。
範量宇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不錯,在這件事情上,我比你們這些正常人還保守。我不信任魔花所提升的力量。不過麽,如果你願意以你的族人的生命去替我研究一下,我想我會挺樂意的。”
“那麽,我就回去折騰族人的生命了。再見,範先生。”林靜橦優雅地鞠了個躬,“順便,如果天選者問起他是怎麽被巨樹砸了一下還沒死也沒癱的話,你可以告訴他,我發現了他最後救人的動作,所以用操控金屬的能力,在他被砸的一瞬間,把那塊大木頭切削開來,最終砸中他的木頭並不大,不然的話,他就算不死,脊椎骨必斷,也得一輩子癱瘓。但是另外一塊碎片打中了小姑娘的頭,所以她也許會昏迷一段時間。”
“另外,在跌落出來的一瞬間,我看得很清楚,李濟的附腦鑽出來逃走了。所以現在,他的小情人又回來了,不再是老妖婆了。”
“沒想到居然是林靜橦救了我一命……”馮斯下意識地揉了一下腰。還是很疼,但如林靜橦所言,沒有傷到脊椎,他至少不會變殘廢。後怕了一陣子之後,他發問道:“後來呢?林靜橦走了,你叫110把我們送到了醫院?”
文瀟嵐點點頭。馮斯又問:“不過賓館房間被毀得不成樣子,你怎麽解釋的呢?”
文瀟嵐嫣然一笑:“不用解釋。有範量宇在呢。”
“範量宇?”馮斯一愣。
“他的原話是這麽說的:‘賴到我身上就好了,不就是毀掉一個賓館房間麽。不必多說一個字,隻要看到我的樣子,誰都會相信這一切是我幹的。’”文瀟嵐說,“說完他就打開房門,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了。果然如他所說的,沒有任何人懷疑到我們頭上,所有人都覺得是他這個突然跳出來的劫匪造成了這樣的大破壞,他老人家的尊容還被當地記者添油加醋地一通描述,上報了呢,網上更是鬧得沸沸揚揚,說什麽的都有,他現在也算是……網絡紅人了吧。隻不過,我估計那幾個被他嚇傻了的賓館服務員需要接受心理幹預才行了。”
馮斯哈哈大笑,接著又歎了口氣:“為了幫助你,他居然不惜讓普通人看到他的那兩顆大頭。他對你還真不錯呢。”
文瀟嵐沒有接茬,卻也並沒有反駁,眼神裏有一絲迷惘。馮斯又問:“我的行李呢?”
文瀟嵐從房間的一角把他的旅行袋拖了過來。馮斯從中找出了那枚大順通寶,舒了一口氣:“這玩意兒還在。”
“我不知道。但是木盒裏一共裝了三件東西:黑色的魔花、麵猴和大順通寶。現在魔花和麵猴都已經被證明不是普通的事物,這枚大順通寶,我想我也最好是把它收藏好。說不定什麽時候,它就會展現出不尋常的一麵。”馮斯用手指夾著這枚古樸的錢幣,若有所思。
馮斯所受的都隻是外傷,魔花的毒性雖然猛烈,消解卻也很快。兩天後他就已經沒有大礙,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薑米的病房裏。按照文瀟嵐的說法,在跌出那個異域空間的時候,薑米的太陽穴附近有一個深深的傷口,還在流著血,正好和林靜橦的說法相印證:那是李濟鑽出薑米的頭顱逃走所留下的傷痕。
又過了兩天,薑米終於醒來,除了精神略有些萎靡之外,神智很快就恢複得十分清醒。聽馮斯講完她被李濟附體之後的遭遇後,她也十分後怕。
“幸好我們倆都沒事,”薑米捏著馮斯的臉蛋,“這算不算是逃過一劫?是不是就可以苦盡甘來了?”
苦盡甘來?馮斯在心裏歎了口氣,怎麽可能。未來仍然會是無窮無盡的危險和苦難。但他還是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嘛。等你傷養好了,我再陪你出去玩。這次咱們往東邊走,去看看蘇杭美景。”
“你不是著急回去上課麽,好學生?”薑米帶著笑意斜了他一眼。
盡管容色憔悴,但薑米這張笑盈盈的麵容還是讓馮斯一陣止不住的心動。他很想低下頭去,親吻薑米,但病房裏正好有護工在打掃衛生,即便他一向膽大皮厚,也難免有些不好意思。薑米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悄悄用手指在臉上做了個刮羞的動作取笑他。
護工剛剛出門,護士卻又接踵而至。馮斯暗暗沮喪,乖乖地坐到了一旁。這個滿臉嚴肅的女護士關好門,替薑米量了體溫,調整了一下輸液的滴注速度,然後遞給她一個裝了幾片藥片的小杯子和一杯水。薑米用水杯裏的水送下了這幾片藥片,然後忽然腦袋一歪,暈了過去。
馮斯大驚,正準備過去查看究竟,護士已經開口了:“不用緊張,隻是麻醉劑而已。”
這個護士雖然外表是女人,說話的口音卻是男人!
馮斯隨手抄起病床邊擺放著的一個花瓶,那個男人聲音的女護士又說話了:“我不是來害你們的,那個寄生物還在她體內,這樣才能除掉它。”
馮斯悚然:“你說什麽?你是怎麽知道的?還在她體內又是什麽意思?”
“我如果要殺你們,趁你們昏迷的時候下手豈不是方便的多?”護士說,“動用你的邏輯思維想一想,我現在有沒有必要騙你。”
馮斯低下頭,思考了一會兒,低聲說:“或許……你說的有道理吧。”
注射完成後,薑米陡然睜開眼睛,急促地呼吸著,臉上的表情異常痛苦,看起來就像是喉嚨被什麽東西哽住了,喘不過氣來。就在馮斯又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時,他驚恐地發現,從薑米的嘴裏爬出了一隻小蟲子!一隻胖乎乎的、形狀古怪布滿皺紋的蟲子,乍一看有點像菜青蟲,但仔細看去,似乎更加接近於——大腦。
“這是附腦!”馮斯驚呼出聲。他聽說附腦這個名稱已經有許久了,到了現在,才算是第一次見到真容。他發現這個東西和魔仆的標準形態之間,隻有比例上的差距,外形卻是基本一致的,都很像傳說中的太歲,或者說,像人的大腦。
護士又掏出另一個針筒,比前一個小得多,這次裏麵裝著的是淡紅色的**。他一手抓起那隻正在四處亂爬的附腦,一手把這個小針筒紮了上去。附腦發出一聲難聽的尖銳叫聲,整個身軀迅速變黑,化為了一灘黑水。這個附腦,或者說李濟,就此永遠地消失了。
護士扔掉針筒,摘下被弄髒的手套,長出了一口氣,可見剛才的一係列動作也讓他十分緊張。馮斯看向薑米,發現她雖然還在昏睡,但呼吸已經十分平穩,臉色也正常,這才終於放下心來。
“我不太明白,她……她知道很多事情!我和薑米之間發生的一切,她都知道!難道附腦還能吸取思維?”馮斯結結巴巴地問。
護士點點頭:“如果是這種已經可以形成獨立個體的,的確可以閱讀宿主的大腦思想。再說了,年輕人之間的戀愛,都是一根筋的思維模式,那種老狐狸想要騙到你還不容易麽?”
馮斯深感挫折,卻又無力反駁,想想先前那麽多的甜言蜜語,居然是和一隻老妖怪進行的,還險些接吻,簡直讓他有些反胃。過了好久,他才想起了最關鍵的問題:“你……到底是什麽人?”
護士摘下護士帽,扯下那一頭的長發,果然隻是假發。然後他脫下護士服,露出一身普通的夾克裝,再用不知什麽東西往臉上抹了幾抹,現出一張滄桑的麵孔。這個護士,轉瞬間變成了一個中年男人,臉很陌生,但身形卻依稀有些眼熟。接著他開口說話了,用的是一種相當嘶啞的嗓音:“我的聲音你可能沒聽過,但這樣的變嗓,你應該還記得吧?”
馮斯一下子跳了起來:“你是……陳叔!那個得了白癜風的陳叔!”
他的思緒一下子跳到了這學期剛開學的時候。就在他接到詹瑩的當天晚上,去寧章聞家蹭飯的時候,這個被寧章聞叫做陳叔的老人帶著一張得過白癜風的嚇人的臉守在門口,嚇了他一大跳。這之後,寧章聞也向馮斯講過這位老鄰居可悲可恨而又可憐的人生經曆。
“是的,你看到的背影是我,你看到的陳叔也是我,不過我並不是真正的陳叔。”中年男人說,“我原本的目的就隻是為了接近你而已,為此我事先調查了你的朋友寧章聞的背景,在此期間遇到了孤身一人即將死去的陳叔。這個人常年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一般人根本看都不敢看他的臉,即便是寧章聞和他也極少近距離接觸,所以我正好能冒充他然後去接近寧章聞,並且借上門求助的機會在他家裏放置竊聽器。”
“你看來真是做足了功課,什麽‘積攢了二十萬想要賠給受害人家屬’什麽的,簡直毫無破綻。我不得不說一聲佩服。”馮斯微微苦笑。
“前提得是化妝能騙得過人,否則的話,謊話再圓也沒用。”中年男人的話語裏並不帶誇耀,相反有一些憂傷,似乎這樣高明的化妝技巧於他而言反而是一種失落。
“即便陳叔的臉足夠嚇人讓人不敢仔細看,你的化妝也十分成功了,更別提剛才化妝成女護士,如果不開口說話我完全看不出破綻。”馮斯說,“你到底是什麽人?我怎麽隱隱約約覺得,我聽人說起過有什麽人是做化妝師的,但一下子又想不起來了。”
“我提醒你一下,”中年男人說,“我姓薑,叫薑辛明。”
“姓薑?薑……你是薑米的繼父!薑米的繼父!”馮斯隻覺得空氣中的氧氣含量似乎都不足了。
四、
“你繼父是做什麽的?”
“他是搞電影的。”
“導演嗎?好厲害!”
“不是導演,好像是……好像是搞化妝的?我也記不清楚。”
“好歹也是你爹哎,你連他做什麽的都記不清?”
這是不久之前,馮斯和薑米之間的一段對話。那時候馮斯隨口問,薑米隨口答,根本沒有想太多。但此時此刻,馮斯才明白過來,這個在兩人的對話裏一閃而過的人有多麽重要。
“是的,我是薑米的繼父,”薑辛明說,“我的職業是一個特效化妝師。”
“倒也難怪你扮成其他人總是那麽惟妙惟肖了。”馮斯喃喃地說。他的心裏湧起了無數的疑團:薑辛明到底是什麽人?這個從職業上來說和詹瑩的事業毫無聯係的男人,為什麽也會來到中國、卷入到這一係列的事件中來?而詹瑩和薑米又為什麽始終都不知情?
“我知道你心裏有很多的疑問,但現在沒有那麽多時間給你解說了,這裏是醫院,很快就會有人來,”薑辛明說,“今天晚上八點,醫院隔壁的咖啡廳見。”
薑辛明離開後,馮斯心神不定地坐了一會兒,直到薑米醒來。他把發生的一切告訴了薑米,隻是按照承諾略去了薑辛明的戲份,隻說是李濟自己離開了她的身體。薑米的身體依然虛弱,並沒有多問,和馮斯說了一會兒話之後,再度沉沉睡去。
馮斯在滿腹狐疑中等到了晚上,提前到咖啡館裏坐下。但他從七點半等到九點,喝掉了兩杯咖啡,吃了一份三明治,薑辛明卻一直沒有現身。而此人並沒有給他留下聯係方式,他甚至不知道該撥什麽電話號碼去催促。
難道這個姓薑的放我鴿子了?馮斯不覺有些火起。但細細一想,從薑辛明下午和他說話的語氣來看,絕不像是在戲弄他。那麽事情可能隻有另外一種解釋了:薑辛明可能遇到了什麽意外。
馮斯有些坐不住了,再加上還在擔心著薑米,打算先回醫院去再說,但他還沒來得及挪動屁股,已經有一個人在他的對麵坐了下來。這並不是薑辛明,卻也是他的老熟人。
那是四大家族中最顯得高深莫測的俊美少年:路晗衣。
“薑辛明不會來了,”路晗衣說,“不過我不會讓你在這兒白等的。我會給你一個解釋。”
馮斯盯著路晗衣看了很久,這才開口說:“你殺了他?”
“我隻在有必要的時候才會殺人,”路晗衣優雅地搖了搖手指,“我隻是小小地修正了一下他的記憶而已。現在他隻是一個到中國來旅行的好萊塢特效化妝師,並不知道任何關於我們的世界的事情。”
“講講吧,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馮斯說,“我好像是看到了一個連環套,最後套來套去,我是最終的受害者。”
“沒有那麽誇張,你也算不上受害者,”路晗衣說,“薑辛明隻是一個不得不進入局中的人。”
“不得不進入局中?什麽意思?”馮斯問。
“你應該研讀過詹瑩教授留下來的資料了,”路晗衣說,“注意到過一個叫袁川江的名字嗎?”
馮斯點點頭:“我知道。哈德利教授提到過,在他之前,已經有一位中國學者去研究過玄化道院的事件了,那就是神話學家袁川江。據說袁川江去世很早,資料都留給了他的兒子袁誌何了,後來有一部分被哈德利得到。但是袁誌何已經被殺了啊。”
路晗衣微微一笑:“資料不隻留給了袁誌何。袁川江還有一個女學生,名叫湯素靜。幾個月之前,我循著袁川江這條線找到了湯素靜,發現她已經身染絕症,離死不遠……”
路晗衣講述了他和湯素靜會麵的過程:“袁川江並不知曉魔王世界的存在,但他從玄化道院和黑色魔花入手,掌握了大量和此類空間變異相關的資料,並且親身接觸過一些擁有低級附腦而不自知的人,對附腦的特性也有一些研究。袁川江的這些成果後來落到了一些官僚的手裏,完全塵封起來,湯素靜把尋找的線索告訴了我,我循著線索得到了那些資料,補上了很多我們一直在苦苦追尋的缺漏,非常有價值。作為回報,我把守衛人世界的秘密告訴了她,說完之後,按照她的請求,我結束了她的生命,以免她繼續受痛苦的煎熬。”
“事實上,她錄了,”路晗衣說,“她在衣兜裏裝了一個小錄音筆,但那點兒小動作怎麽可能瞞得過我。不過我並沒有阻止她。”
“為什麽?那樣魔王的秘密不就流傳出去了嗎?”馮斯不解。
“在沒有親眼見到證據的情況下,憑我那一番話,會有誰相信嗎?”路晗衣譏嘲地笑了笑,“換了是你,聽到一段錄音,有人煞有介事地和你講,你所生存的世界背後還有一個魔的世界,有一些特殊的存在一直在改變人類的進城,你相信嗎?”
“你說得對。旁人會把它當成小說家講的故事,或者瘋子的囈語。”馮斯說。
“所以我壓根不擔心這東西會被無關的人聽到,湯素靜也絕對能想到這一點,那麽她偷偷錄音,很顯然是想要把它留給一個能聽懂的人——這個人說不定會提供我更多的幫助。問題就在於,這個人是誰。”路晗衣說。
馮斯琢磨了一下:“按你剛才說的,湯素靜聽完你說的話,就馬上由你結束了她的生命。也就是說,她不可能留下什麽特殊的遺言來處理這個錄音筆了。那麽,能得到這個錄音筆的,隻有一個人——她的遺產繼承人。”
“你的反應很快。”路晗衣讚許地說,“沒錯,我也是那麽想的,離開她之後,就第一時間調查了她的身世背景。湯素靜曾經結過婚,育有一子,但很早就離婚了,兒子跟隨前夫移民到了美國,此後一直定居在那裏。所以,她的兒子就是唯一的遺產繼承人。”
“嗯,那樣的話,錄音筆就應該歸她兒子了……等等!美國?”馮斯一拍桌子,把正在為路晗衣倒水的服務員嚇了一跳,手裏的水壺差點掉到地上。等到服務員走後,馮斯極力壓低了嗓子,滿臉都是驚奇和不可思議:“湯素靜的兒子就是薑米的繼父!”
路晗衣看來十分欣賞馮斯這副驚訝的表情:“沒錯,湯素靜的兒子名叫薑辛明,就是你女朋友的繼父。不過你擺出這張吃驚的臉,擺早了,還有更勁爆的內容在後麵呢。”
“‘勁爆’這個詞一般都帶點貶義吧,”馮斯咕噥著,“不過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你說吧。”
“你還真說對了。按照中國人的傳統道德觀,這件事確實帶點違背道德的色彩。”路晗衣曖昧地一笑,“薑辛明是湯素靜和袁川江的私生子。怎麽樣,勁不勁爆?”
馮斯又要了一杯冰咖啡,似乎咖啡因加冰塊能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他在心裏梳理著事情的前因後果,發現似乎有一條無形的命運之線,把無數人牽連在了一起。袁川江、湯素靜、薑辛明、詹瑩、哈德利教授……這些被卷入這個世界的普通人,盡管並沒有完全明白他們到底麵對著的是什麽,卻同樣在承受著命運的審判。
馮斯想了想:“是啊,他明麵上的職業是特效化妝師。照這麽說,他娶詹教授為妻,也許並不是出於愛情,而隻是因為……妻子是考古學家,家裏擺放大量的專業書籍也不會引人懷疑了,他可以趁詹教授不注意悄悄地閱讀,更可以通過詹教授獲取大量的資料?”
“我沒有辦法去猜度他的內心,”路晗衣聳聳肩,“不過他們的夫妻感情比較淡漠,大概是事實吧。”
馮斯一擺手:“算了,不說這些了,還是先把事件的前因後果弄明白吧。錄音筆到了薑辛明手裏,袁川江的資料和守衛人世界的真相相互印證,他大概猜到了玄化道院和魔花的意義;碰巧在那段時間,詹瑩也得到了哈德利教授的遺物的信息。薑辛明應該是想要得到哈德利教授的資料,讓手裏的信息更加完善,比如玄化道院的確切地址。所以他以出門拍電影為理由騙了詹瑩,先一步來到中國。後來我還聽到過詹瑩和他打越洋電話,那或許是用了更改號碼顯示一類的技術手段,實際上他的人早就在中國了。不過我不太明白,他是怎麽盯上我的。”
他用略帶凶狠的眼光盯著路晗衣,路晗衣輕鬆地啜了一口飲料:“既然你已經猜到了,我當然不必瞞你了。沒錯,是我故意泄露了你的信息給他,他對你進行了周密的調查,並且想到了通過寧章聞家來監控你動向的辦法。”
“你為什麽要那麽做?”馮斯捏緊了拳頭。
“梁野應該已經告訴過你,玄化道院是守衛人曆史上的一個未解之謎,也是一個不得觸碰的禁忌,因為那種能讓一整座道院離奇消失的力量太過駭人,一旦被人掌握,也許會帶來不可預知的後果。”路晗衣說,“我倒並不是垂涎那種強大的力量,而是覺得,從這樣的離奇失蹤中,或許能挖掘出附腦的本質,從而找到魔王陰謀的真相。”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馮斯目光中的凶狠消失了,“其實你也和我一樣,不喜歡糊裏糊塗地活著。你是想要借薑辛明的手來利用我,去探尋魔王的真相。這才是你最大的目的。”
“那天晚上出現的那些人,具體到底是什麽身份?”馮斯問,“李濟隻告訴了我,綁架她的人其實是王璐安排的內應,一方麵是把我引到摩天輪那裏去,一方麵也是讓李濟更加得到我的信任。但是那幾個能催動蠹痕的人又是幹什麽的?那個替我打了掩護的摩天輪控製員呢?”
“那幾個人,都是黑暗家族的成員,但是是王璐故意泄露消息給他們的。”路晗衣回答,“因為守衛人的禁忌,我們的人是不能靠近那裏的,隻有黑暗家族的成員無所顧忌。當然,那樣做很冒險,因為單憑當時的李濟的力量,是敵不過他們的,隻是他們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玄化道院上,才讓魔蟲鑽了空子。至於那個被你脅迫卻說謊替你掩蓋的人麽……是我的手下。他並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什麽,隻不過是得到了我的死命令,任何情況下都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配合你的行動。看,我對你夠好吧?”
路晗衣扮了個鬼臉。馮斯無奈地搖搖頭:“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們這幾大家族,一個個張口閉口禁忌禁忌,但又一個個曲線救國,連用的手段都差不多。”
“這就叫做相愛相殺吧。”路晗衣微笑著說。
“這樣的話,那天夜裏的事情總算是清楚了,不過我覺得,王璐並不是下手比你更狠,隻是比你更早而已,”馮斯說,“根據我對你的了解,一旦有必要,你殺起人來隻可能比王璐更狠。隻不過這一次,王璐讓你不必負擔那麽重的罪責罷了。”
“我不否認這一點。”路晗衣神色自如。
“所以事情倒是很清楚了,”馮斯一臉的鬱悶,“我和薑米自以為拿到了什麽了不起的秘密資料,其實一直是在被你和王璐牽著鼻子走,一步步把我們引到川東,再引到青城山。說起來我有個問題,當我在川東那個雨夜之後被帶進局子裏問話時,曾經告訴警察,李濟是楊謹的母親季華。但那其實隻是李濟編造的謊言,應該一戳就破才對,卻沒有引來任何麻煩。那是你在暗中幫忙嗎?”
“警察局裏保住李濟的確是我幹的,我的手下正好有人的蠹痕可以幹擾人的精神,令人產生幻覺。”路晗衣說,“我倒是並不在乎李濟,但李濟的謊言一旦被戳穿,你們倆也會被警方重新懷疑,那就麻煩了。”
“但按照你的行事手段,為什麽始終沒有直接殺掉李濟呢?”馮斯問。
“道理很簡單,我當時出現在川東本來就是冒了大險,家族禁忌畢竟是禁忌,我就算違背禁忌,也隻能偷偷摸摸的。”路晗衣說,“而李濟不屬於任何家族,隻有她才能一直跟著你,保護你。你明白了嗎?雖然你的確做成了很多事,幫了我的大忙,但離開旁人的保護,你終究……還是個廢物。”
“沒錯,那也是我的人幹的,”路晗衣說,“我並不想做得那麽明顯,那樣群體性的近乎癔症一樣的癲狂,肯定會引人懷疑,但當時時間來不及了,隻能鋌而走險。不過後來我還是想辦法把事件定性為有人在水中投入致幻藥物,馬虎算是解決了。”
馮斯無奈地鼓起腮幫,像氣球放氣一樣呼出一口氣:“這麽說來,我還得感謝你了。那麽,最後一個問題,那個還俗的道士何少衡,被殺的方式明顯和王璐之前的幾次下手不一樣,是你的人幹的嗎?”
“不是。他的被殺也在我的計劃之外。”路晗衣說,“我已經派人在查了,暫時沒有結果。不過何少衡在臨死前的搏鬥中抓傷了這個凶手,指甲裏留有凶手的血肉,應該遲早能找到這個人。”
馮斯喝下了最後一口冰咖啡。經過這一番對話,這一次驚險旅程中的絕大部分謎團總算是有了解釋了。還有一些和他無關的問題他也想問,卻又覺得問出口路晗衣也不會說。
“你好像在‘最後一個問題’之後,還有想問的?”路晗衣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
“啊,和我的經曆沒什麽關係,隻是之前範量宇曾經提過,在南方有一個廢棄的醫院也引起了各大家族的關注。我就是純粹好奇想起了那件事,你不說也沒事兒。”馮斯說。
“那倒沒什麽不能說的,其實和你這一次的四川之行,表麵上看起來是兩件不相幹的事,內在卻是聯係在一起的。”路晗衣說,“某些黑暗家族得到了特殊的新技術,可以大大提升附腦的力量,所以在那裏製造出了一些與眾不同的怪物,比如我就見過一個能輕微抵抗蠹痕的,那可能代表著一個十分重要的進化方向。南方醫院並不隻是一個個例。這些年來,圍繞著附腦,發生的事件越來越多,原本幾十百把年才會遇上一次的魔仆與魔獸的**也發生得越來越頻繁。我們懷疑,這是沉睡已久的魔王開始有所行動了,而他行動的關鍵,就在於附腦。所以弄清楚附腦和魔王的本質才顯得那麽迫切、那麽重要,否則我們連魔王到底想要做什麽都不知道,又怎麽去對抗他呢?”
“是啊,這幾天這個問題也一直在纏繞著我,怎麽都想不出一個完美的解釋。”馮斯敲著自己的頭,顯得很苦惱。
“你不妨告訴我,你是怎麽想的。”路晗衣說。
馮斯用手指輕輕敲著咖啡杯:“如果隻是為了占領地球什麽的科幻電影裏的大俗套,魔王幾億年前就能做到;如果隻是為了培養奴仆,魔仆和妖獸的力量還不夠大麽?遠比普通人類更好用,挖通喜馬拉雅山恐怕都夠了吧。所以,一定是人腦和附腦結合之後,能發揮什麽極其特殊的功用,是魔仆和妖獸都無法完成的功用,這才導致了魔王們在對人類的態度上如此糾結,甚至產生致命的分歧。”
路晗衣難得地展露出一種嚴肅的神情:“是的,的確一時還找不到最合理的解釋。但不管怎麽樣,你這一次的經曆已經幫助我們邁出了重要的一步,確定了魔王的陰謀和誘使人類移植附腦有關,下一步的行動就有方向了。”
“又是瘋狂的人體試驗麽?”馮斯冷冷地問,“就像王璐那樣,隨便抓一個無辜的人來下手,把他們變成瘋子?”
路晗衣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否認。
馮斯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睛,隻覺得深深的疲憊湧上心頭:“這不是一個屬於我的世界。我隻想做普通人,但卻隻能跟著你們越陷越深。我多麽希望有一天你們發現我不是什麽狗屁的天選者,狗屁的催化劑,這一切都是誤會,這樣我還能脫身出來,做一個每天逃課、打籃球、賺錢的廢柴大學生。”
“這些事情已經刻在你心裏了,你能忘得掉麽?”路晗衣說。
“你可以更改我的記憶嘛,就像你對薑辛明所做的那樣。”馮斯悻悻地說。
“不,薑辛明的記憶並不是被迫消除的。事實上,是他主動求的我。”路晗衣說。
“他主動求你?為什麽?”馮斯又是一驚。
路晗衣輕笑一聲:“很好解釋。薑辛明原本是期望著能完整地揭開這一係列事件的秘密,為他的父親正名,當然也能讓自己一舉成名。但是經過了到中國後這一係列的事件,他意識到,這個黑暗事件的真相是絕對不容許他揭露的,一旦揭出來,不隻是他,連帶薑米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他和妻子雖然感情一般,但對這個並非自己親生的女兒倒是真不錯。”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算他真的打算不顧性命地揭露這一切,我們也有辦法讓他的揭露變成謊言、欺騙和笑話。他已經見識過我們的能量,很清楚這一點,也就是說,即便他想要努力掙紮,結果也毫無意義。考慮明白了這一層,他決定主動放棄。這樣的話,至少他能繼續他過去的安穩生活,以及擁有一顆平靜的心。”
“安穩的生活……一顆平靜的心……”馮斯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他的目光越過路晗衣,穿過咖啡館的玻璃窗,望向無限延伸的遠處,目光中充滿了迷茫。他的手握著已經空了的玻璃杯,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簡直讓人懷疑他會把杯子生生捏碎。路晗衣一直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出聲打擾。兩人就像是兩具凝固的雕像,被從充滿常理的美好世界中生拉硬拽出來,沉默而倔強。
“做好決定了嗎?”路晗衣問他。
“未來會更加危險,對嗎?”馮斯反問。
路晗衣很肯定地點點頭:“混亂而血腥的時代已經來臨了,所有的勢力都會卷入其中,而魔王……隨時可能覺醒。我不知道‘覺醒之日,萬物俱滅’這句話會否應驗,但我肯定,那絕對不會是什麽好日子。簡單地說,你別再奢望任何安穩的生活了,你已經踏上了一個天選者應該踏上的道路。”
“那我就明白了,”馮斯緊抿著嘴唇,額頭上有深深的皺紋,“我決定了。不過,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由你做主。”路晗衣說。
五、
薑米仍然在熟睡中。
柔和的燈光下,她的麵部線條顯得更加柔和而秀美,就像是一副靜謐的油畫。馮斯坐在病床邊,抑製著呼吸,看著薑米尤帶笑意的麵容,滿眼都是化不開的憂鬱。
薑米翻了個身,緩緩睜開眼睛,馮斯連忙換出一副笑臉:“你還真能睡。”
“腦袋被人紮了個洞,還不讓我多睡會兒?”薑米嘟囔著,輕輕從枕頭上抬起頭來,側移了一下上半身,把身體慵懶地靠在馮斯身上,“還是這個肉枕頭舒服。”
馮斯伸出手臂攬住她:“當心您那顆被人紮了個洞的腦袋。”
“其實還好,居然不怎麽覺得疼,”薑米說,“不過,我被老妖婆控製的時候什麽樣?是不是很醜怪?”
“您這麽貌美如花,怎麽樣都不會醜的。”
“這話我愛聽!”
“我想申請到北京來做交換生。”薑米忽然說。
馮斯一呆:“為什麽?”
薑米伸出手指,在馮斯的額頭上彈了一下:“廢話,當然是看著你這個笨蛋啊!你那麽笨那麽呆,沒有我看著,跑丟了怎麽辦?”
“說得也是,”馮斯搔搔頭皮,“那就過來吧。”
這次輪到薑米發呆了:“不是吧?你怎麽答應得那麽痛快?這完全不是你的風格啊。”
“不是我的風格?那我的風格應該是什麽樣?”馮斯反問。
“你嘛,按照你慣常的德性,難道不是應該馬上皺起眉頭,從身上掏出安全手冊,翻到第二百五十頁,然後大肆教育我‘哎呀留在中國好危險啊!哎呀魔仆好危險啊!哎呀守衛人好危險啊!哎呀我就是危險製造機啊!你應該回到安全的美帝,好好地去過你的生活,不要攪進這些危險裏麵來!’”薑米這一口氣不帶停頓地說下去,語氣倒是模仿得活靈活現。
“你的貫口功底果然非同凡響,不到中國來專職當個相聲藝術家太屈才了。”馮斯哈哈大笑起來,眼眶卻不禁又濕潤了。
馮斯歎了口氣:“還真是我的風格,如假包換。”
“所以我才在奇怪啊,你居然沒有說出你的專屬台詞,而是那麽痛快地就同意了,難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要不然就是你也被附腦入侵了?”薑米揪著馮斯的鼻子。
“我是天選者,附腦怕我。”馮斯一本正經地說。好容易等薑米鬆開手,他呼哧呼哧喘了口氣,聲音忽然放輕了:“其實隻不過是因為,我想看到你高興的樣子。”
薑米一怔,馮斯接著說下去:“我想明白了,幹嘛要憋得那麽辛苦呢?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就算真的早死,又能虧多少?怕這怕那的生活,過得真是沒意思,不如我們一起冒險,就當是一塊兒演電影了,多開心!”
薑米兩眼放光:“這簡直是太陽從南邊出來了!我做夢也想不到這樣的話會從你這個小老頭嘴裏說出來!”
“老夫聊發少年狂嘛!”馮斯像玩貓一樣撓著薑米的下巴,薑米咯咯笑著,似乎感覺很愜意。她把頭枕在馮斯的手臂上,眼睛慢慢地閉上了。
“困了就早點睡吧。”馮斯溫柔地說。
“可是我還想和你說會兒話……”薑米嘟嘟囔囔地說,語聲裏已經顯得有些困倦。
“時間還長著呢,不著急這麽一小會兒,”馮斯拍著她的背脊,“等你申請了交換生,我們就能成天在一起啦,我帶你吃遍全北京的小吃。”
“光是北京不夠,其他地方的我也要吃……”
“沒問題。隻要我們在一起,做什麽都沒問題,全聽你的。”馮斯的聲音略略有些哽咽。
“嗯,在一起就好。”薑米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們倆,在一起……”
她終於睡著了,呼吸變得均勻平緩。馮斯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頭放回到枕頭上,怔怔地盯著她熟睡的麵龐看了許久,眼淚終於流了出來。他低下頭,在薑米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真想和你在一起啊,”馮斯低聲說,“真的很想。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