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人心
一、
“李校長,這次你有點兒讓我失望啊!”電話裏的女人聲音還是那麽親切,聽在李濟的耳朵裏卻有如一根根尖銳的鋼針,“除了殺了幾個人,留下了一堆白骨供警察去頭疼,你好像什麽也沒有做成。”
“我也沒有想到那個姓馮的小子的血會讓花朵枯萎啊,”李濟辯解說,“我本來打算找到合適的機會就去搶奪那朵花的,可是根本就沒能等到那個機會。原本我悄悄殺了那些人,讓他有機會進入道觀的幻境內,一切都已經在我的算計中了……那是個意外。”
“我不喜歡聽借口,借口不好玩。”女人說,“我關心的隻有結果。結果不行,任何借口都無效。”
“我明白了,”李濟喃喃地說,“也就是說,我死定了是不是?”
“我本來是那麽想的,不過,你還有最後一個機會。”女人說。
李濟的手微微顫抖:“是嗎?什麽機會?”
“這個機會不掌握在你手裏,而是在姓馮的手裏,”女人說,“雖然這朵花枯萎了,但他總算得到了一個幾百年前的木盒,不算完全白費工夫。從那個木盒入手,或許仍然有機會找到新的線索。”
“你的意思是說,我還得繼續……悄悄盯著這小子?”李濟的話音裏充滿了猶豫。
“你不會還念念不忘學校裏的工作吧?你什麽時候那麽敬業了?”女人譏嘲地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已經退休了!”李濟連忙說,“隻是不管留在川東還是繼續盯梢姓馮的這個小子去其他地方,我的進化……太不方便了。在北京好歹我有一間公寓……”
“既然我在當地安排了人,就隻管找他們想辦法給你弄房子就行了,就說是我說的,你需要單獨的住所。”女人冷冷地說,“這麽點兒小事還用我教?”
“我知道了……”李濟長歎一聲,“那我就先留在川東吧。”
川東。醫院裏。
馮斯的左掌和右臂上都纏著厚厚的繃帶,正躺在病**發呆。他並沒有其他的傷痛,蠹痕消失後頭疼也沒了,隻需要慢慢養這兩道外傷就行了。但此刻他一臉的萎靡不振,顯得情緒低落。在他的床頭,放著那個從幾百年前穿越到現在的木頭盒子。
黑色花朵意外枯萎消失之後,馮斯沮喪了一段時間。但他生來不是容易絕望的人,很快就想到,即便沒有了那朵古怪的花,木盒依然存在,何況盒子裏還有些其他的東西,他一樣可以想辦法尋找別的線索。
不過在此之前,他首先得應付警察的盤問。這本來是個極大的難題,走下摩天路的一刹那,他甚至覺得,假如最後隻是因為牽涉進嚴重治安事件而被學校開除,都可能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因為泥水裏躺著的那十多具白骨實在是太恐怖。這樣的惡性事件別說在這座小城裏,就算放在全國範圍裏也極其罕見。假如警察順著他的檔案一路追查,就會發現他還和半年前的另外一宗集體凶殺案相關,那就更加牽扯不清了。他的身上有著太多秘密,而這些秘密,就算決心說出去,恐怕也沒有人願意相信,或許反而會讓他被當成瘋子。
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被押上警車的時候,馮斯憤懣地想著。那一瞬間他又體會到了當初發現母親池蓮還活著時的心情:心髒都懶得跳動了。
但他沒有料到,一個意外的人拯救了他——那就是曾被他用刀逼著操控摩天輪的工作人員。此人也是那個血腥現場中除了摩天輪上的三人外,唯一的一個幸存者。據他自供,當時雨勢太大,他什麽也沒看清,當聽到遠處的慘叫聲後,就立即逃跑了。
這位工作人員作證說,馮斯、薑米和季華這三人,是被追殺沒有辦法,才求他幫忙躲進摩天輪的,和現場發生的凶殺案半點關係也沒有。十分湊巧,當時他正在操控室裏擺弄新買來的手機,碰巧在試驗攝像功能,所以盡管現場的攝像頭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全部失效,他的手機正好記錄下了馮斯等人前來求助的畫麵。當然,由於現場風雨交加雷聲大作,手機錄像裏根本沒法錄下清晰可分析的聲音,隻有圖像。
現場也確實找不到三人行凶的證據,反倒是不少人證實當晚馮斯和薑米悠閑地在山莊裏閑逛,看了電影,打了保齡球,吃了晚餐,一看就是一對來此旅遊休閑的情侶;而季華明顯是受到本地黑幫脅迫,出於無奈才和他們混在一起的。所以馮斯等人最後並沒有被列入犯罪嫌疑人的行列,被盤查一番後就沒事了,可以在醫院裏安心休養。
但馮斯很清楚,那段錄像肯定被做了手腳,否則的話,上麵應該能錄下他持刀威脅的場麵,那可就跳進黃河洗不清了。這個工作人員也不知道是誰的人,竟然會用這樣的方法來為他脫罪。
而發生了這麽大的動靜,正在本地辦案的老朋友曾煒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卻並沒有跳出來落井下石,無疑還是為了留下馮斯一條小命,以便撬出馮斯嘴裏保守著的秘密。
反正習慣了,馮斯自嘲地想,老子無論走到哪裏,總有“貴人”相助。
至於季華,按照她的交代,在兒子楊謹被殺後,這幫川東的黑社會分子主動聯係她,說是能提供楊謹被殺的線索,但要她把楊謹的一些研究資料帶過來。她把這些資料帶來後,就被黑社會分子半強迫地帶到溫泉山莊,根據資料的解讀來到了摩天輪處。她並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想要找什麽,但可以肯定,後來突然出現的那三個人,和這些人不是一夥的。
“但他們的目的似乎都一樣,”季華說,“我聽到他們爭吵的時候,一直在提道觀,大概都是想要找到這座消失的道觀。後來他們就打起來了,幸好這位馮同學拉著我躲進了摩天輪。”
她並沒有提及自己曾見過馮斯和薑米,並沒有描述那對正常人而言顯然不大對勁的蠹痕的異象,更加沒有透露馮斯曾用不可思議的方式硬生生從那些幾百年前的虛像裏抓出了一個木盒。
應付完了警察的審訊後,三人才好容易有了時間可以在馮斯的病房裏聚在一起私下裏談談。馮斯不敢把真相告訴季華,卻又不忍心欺騙這個剛剛失去了親生兒子的老婦人,反倒是季華看出了他的猶豫:“如果有什麽事情不方便說,你可以不說,我能理解。還是那句話,雖然你的身上有很多秘密,但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孩子,我也不想逼迫你。但希望有一天你想通了,能告訴我一些事情……我想找到殺我兒子的真凶。”
我算什麽狗屁好人!馮斯心裏一陣愧疚。
他旁敲側擊地向季華詢問了楊謹手裏的資料內容,發現最主要就是提供了玄化道院的準確地址,卻並沒有其他多餘的闡釋,看來當年哈德利教授並沒有把真正的核心地址告訴楊謹。也就是說,即便楊謹沒有死,也不可能給他提供更多的信息。冷血一點說,楊謹的死促成了他的川東之行,讓他親眼見到了玄化道院鬼影的真容並且得到了木盒,反倒是因禍得福了。
遺憾的是,木盒裏最為重要的那朵花,因為他的一個意外失誤而消失了,他隻能從木盒本身來尋找線索了。反正躺在病**也無事可做,正好動動腦子。
這個木盒古色古香,上麵有一些精細的雕刻,雕刻的內容是古人正在養蠶和捕魚。他在網上搜索過,這個雕刻,應該指的是古蜀國的兩位君王:蠶叢和魚鳧。據說蠶叢教會了古蜀國人民養蠶,而魚鳧教會了人們結網捕魚。
也就是說,這個木盒或許是四川本地的工匠製作的,但這個發現基本沒有意義。如今重慶在行政區劃上離開了四川,成為直轄市,但在過去,巴蜀總是被並列在一起,整個四川境內都可能出現這樣的木盒。
然而,木盒裏裝著的東西卻似乎有點價值。那裏麵有一枚古錢幣,上麵有大順通寶的字樣。同樣是網上搜索告訴馮斯,大順通寶是明末農民起義軍領袖張獻忠所鑄造的貨幣。他在攻克成都建立了大西政權之後,發行了這種貨幣。那大約是公元1644年左右。
而玄化道院的失蹤,正是在十七世紀後半段,相差大概也就是十多年到幾十年之間。這二者有什麽特殊的聯係嗎?
除了這枚古錢幣之外,木盒裏還有另外一樣更加奇怪的東西:一個彩色的小麵人。確切地說,這是一隻“麵猴”,火眼金睛,屁股紅彤彤的,正在翹著長長的尾巴作乞食狀,看來有三分活潑、三分可愛、三分狡黠,卻還有一分無賴,實在是栩栩如生,生動非常。
這可是三百多年前的手藝啊,馮斯想。那個年代的麵人,如果用常規方法,肯定不可能如此色澤鮮豔地保存到今天,但玄化道院就像是被生生從時光中割裂了一樣,硬是把這些幾百年前的東西以近乎“保鮮”的手法帶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
除此之外,木盒裏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一朵性質不明的黑色花朵,一枚農民起義領袖鑄造的古錢幣,一個看來出自民間藝人之手的彩色麵人。這三樣東西匯聚在盒子裏,到底想要說明什麽呢?
他正在絞盡腦汁地思索著,病房的門被推開,薑米走了進來。她的手裏提著幾個裝在塑料袋裏的盒飯,食物的香氣傳了出來。
“外麵館子裏炒的,給你改善改善夥食。”薑米說。
“你可真是人民的救星,”馮斯迫不及待地接過塑料袋,“醫院食堂是全宇宙的反人類中心。”
一麵吃著鹽煎肉和肝腰合炒,馮斯一麵發問:“把你奶奶送上車了?”
“現在差不多該到重慶了,今晚的飛機。”薑米說,“還有,我送的不是我奶奶,是季阿姨。上車之前,季阿姨再三囑咐我,一定要鼓勵你,你具體在做什麽事情她並不想知道,但她希望你無論如何不要放棄,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
“季阿姨真是個好人,可惜到最後你還是沒告訴她……”馮斯搖搖頭,“你恨的是你爹,又不是她。我覺得這個老太太挺不錯的,除了教子無方之外。”
薑米坐在病床邊,歎了口氣:“你說得有道理,但我還是沒法開口。她的生活已經夠煩躁的了,我不想再給她添亂。”
“死了一個兒子,得到一個孫女,我可不覺得這是添亂。”馮斯說,“你不過就是膽怯而已,但我能理解你,就像直到現在我都不願意多想我爸的事情一樣。大家同病相憐。”
“是啊,同病相憐……”薑米低聲說。
二、
掛著“雜物間”標牌的門打開了,穿著白大褂的男人走了出來。他摘下口罩和手套,認真地洗著手。王璐站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這裏看樣子是一間私人診所,整潔幹淨,不過現在大門緊閉,門口貼著“暫停營業”。而這個所謂的雜物間,從門外看進去,可以看到手術台和各種現代化的手術器械。
“我就喜歡你這副羔羊醫生的扮相,潘叔。”王璐吃吃笑著,“要是哪天從這裏找出十七八具殘缺的女屍,我是一點也不會意外的。”
“你爹以前也那麽說,”被稱為潘叔的男人說,“他覺得那些港片裏的變態醫生都沒有我長得像。可惜我真的當了醫生,而不是去做演員,不然現在也是個金牌老戲骨了,幹上三四十年還能在頒獎晚會上領個終身成就獎、滴兩滴馬尿什麽的。”
“老戲骨,從那個家夥的腦子裏發現了什麽?”王璐問。
“的確是後天移植的附腦,不過手術方法有些不同尋常,”潘叔說,“在過去,那些猴子家族雖然也使用移植附腦,選擇的部位會比較謹慎,盡量避開大腦,以免人的自控能力被附腦侵蝕。而那個襲擊你的人,附腦和大腦幾乎粘連在一起了。”
“那天我居然把他當成路晗衣了,雖然立馬發現不對,但那一瞬間的錯覺……還是說明他的附腦力量相當強大。”王璐說,“事實上後來我解決他還費了不少工夫。他的能力雖然不如我們四個人,卻也差得不算太遠了。如果這樣的人再多一些……恐怕會很麻煩。”
潘叔一臉凝重:“附腦對大腦的侵蝕越厲害,蠹痕的力量就會越強,相應帶來的後果是:個人意誌受到幹擾、甚至完全湮沒的幾率大大增加。假如是有人在有意識地製造這樣的人群,我實在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麽,要知道這些人發起瘋來甚至可能反過來攻擊他們的主人。你查清楚了麽,這批人背後的主使者到底是誰?”
王璐緩緩搖頭:“暫時沒有找到。這些四大家族之外的黑暗家族,過去原本不成氣候,最近兩年卻逐漸開始冒頭,近半年來更是頻頻出沒,毫無疑問和天選者的出現有關。我現在感覺到,那個幕後主使可能知道怎麽利用天選者的力量——至少比我們知道得更多。如果有可能因此造成風險的話,我倒是寧可現在就要了天選者的命——哪怕為此要和梁野他們翻臉幹一架。”
她臉上還是帶著天真未鑿的笑容,說話語氣也很和緩,但那種凶殘而冰冷的殺意是怎麽也掩蓋不住的。
“不過我有些不太明白,他們為什麽一定要選那家廢棄的醫院作為據點?”潘叔說,“那個地方雖然荒涼,畢竟是位於城市裏,還偶爾會吸引一些獵奇探險的人,怎麽也不會比在遠離城市的地方更安全。”
“這也是我一直想要弄明白的,”王璐說,“現在他們的行蹤已經敗露,而且不止一個家族盯上了他們。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還不斷有人回到這所醫院,一定是醫院裏還藏了些什麽,可是我始終沒有找到。”
王璐看來十分苦惱。潘叔拍拍她的肩膀:“璐璐,你現在越來越有當家人的範兒了。在過去,你可是一向隻圖自己快活,從來不去擔憂太多的。”
“人總是會長大的。”王璐淡淡地回答,“論實力,我比起梁野和路晗衣都要略遜一籌,更不用提範量宇那個半人半鬼的家夥了。”
潘叔笑了笑,正想說話,忽然間笑容僵住了。王璐知道不對,急忙回頭,看見剛才已經被關上的雜物間的門再次被打開,一個蜷縮的身影慢慢爬了出來。
這是一個人,卻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他的頭蓋骨被掀開了。在之前的一段時間裏,潘叔用無懈可擊的手術技巧打開了他的頭蓋骨,令堅硬顱骨保護下的內容全部顯現出來。現在這個人趴在地上,從站立的角度俯瞰,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那些紅色和白色的亂糟糟的物體。
這個人,曾在幾天前在那座小城的廢棄醫院裏偷襲王璐,然後被王璐殺死。王璐敏感地意識到此人非同尋常,果斷把他的屍體帶走,找到家族裏距離那座小城最近的醫學專家:潘叔。潘叔順利地進行了腦部解剖,卻沒有想到,幾分鍾之後,這具屍體活了過來。
在頭顱打開、大腦外露的狀態下活了過來。
潘叔有些緊張,順手抄起了一個滅火器,但王璐微笑著衝他擺了擺手,他又把滅火器放下了。
“我可真是老糊塗了……”潘叔自嘲地笑了笑,“有你在呢,哪兒還需要我這把老骨頭去賣力氣。不過這可有些奇怪呢,大腦明明已經死亡了,怎麽還能控製身體的行動呢?看他這爬行的姿態動作,絕不是單純的肌肉反射。”
“當然不是,大腦的確死了,但現在控製他的,並不是大腦。”王璐盯著正在地上爬行的死者。他目光呆滯,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恍恍惚惚,卻又似乎帶著一點愉悅。他爬行的姿態十分僵硬,四肢就像提線木偶一樣,嘴裏呼哧呼哧不停喘息。
“不是大腦?難道你的意思是說……”潘叔臉色一變,“你是說在大腦死亡之後,附腦還活著?這種事在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啊。”
“所以我才覺得有意思嘛!”王璐說著,稍微向旁邊走了兩步,躲開了似乎正在漫無目的亂爬的死者,就想躲開一條貓狗。但很快地,當死者又爬行了一會兒之後,兩人都能看出來,他的動作比先前協調柔和一些了,眼神也稍微有了一點生氣。
“也就是說,他的附腦不但沒有隨著大腦一起死亡,反而控製了他的身體,而且契合度越來越高。這個附腦……已經有了獨立性了。”潘叔思考著,“這是怎麽做到的?而且讓附腦具備這樣的獨立性,是很危險的,這麽做的人究竟想要幹什麽?”
“我能夠猜到他們想要幹什麽,”王璐說,“他們應該是在試驗,能否創造出完全不需要大腦、隻通過附腦進行支配的奴仆。”
“那樣的話,活人不就變成了……行屍走肉了嗎?”潘叔很是驚訝,“而且附腦的力量極難控製啊!那麽多年來,我們的這些家族裏,至少有百分之二三十的人沒有死於戰鬥,而是死於被附腦控製後的發瘋發狂。”
“也許他們要的就是發瘋呢?”王璐皺著眉頭。在她的身前,那個被打開顱腔的活死人還在地上一圈一圈地爬著,不時重重撞到牆上或者桌椅上,撞得臉上傷痕累累,卻恍然不知任何疼痛。他的爬行姿態越來越舒展,就像是運動員通過熱身運動把肢體活動開了一樣。
然後他就站了起來。
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些站立不穩,但很快地,和先前爬行一樣,這個活死人的步履也漸漸穩健,懂得通過雙手的擺動來幫助平衡。而最為重要的變化在於,他的目光越來越亮,開始學會判斷身前的障礙物並做出躲避的動作。盡管他的行走還是漫無目的,依然隻是在這間小診所裏繞來繞去,但單從步伐而言,已經接近於一個正常人了。
“他在學習。”潘叔緩緩地說。
王璐點了點頭:“沒錯,附腦在調整和學習。它在一點點嚐試怎麽由自己來完全控製一具人類的軀體——在大腦已經完全沒用了的情況下,這可真是有意思。”
“事實上並不隻是大腦,小腦和腦幹都已經整體死亡。也就是說,附腦現在同時起到了大腦、小腦和腦幹的作用,既控製生理功能與反射中樞,也控製自主行為。隻有他有沒有思想,這就不得而知了。”潘叔說。
王璐思考了一陣子:“潘叔,你能以最快的速度給我弄到一輛冷藏車嗎?”
“兩小時以內。”潘叔簡短地回答。
“很好!”王璐猛一拍手,“先麻醉他。等冷藏車來了,把他裝進去。”
“你是想要把他帶回大城市甚至於家族的秘密地點、技術力量足夠的地方去好好研究嗎?”潘叔反應很快。
“這樣一個完全由附腦掌控的活死人,實在是很難得,”王璐說,“也許能從中發現些什麽,尤其是這種技術。”
“你不會……也想利用這種技術吧?”潘叔微微一凜,“那可是家族不允許的……”
“我可沒那麽說,”王璐詭秘地一笑,“研究研究嘛,你突然擺出一張嚴肅臉很恐怖的哎。”
“這可是開不得玩笑的啊,璐璐!”潘叔沒有理會王璐的玩笑,“人腦和附腦的界限,不隻是家族禁忌,也是全體守衛人的底線。這件事我需要向家裏人匯報一聲,保證他們能接收到這具屍體。”
“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吧?”王璐依舊帶著笑容。
潘叔搖搖頭:“不,很有必要,你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我覺得有些失控了。不隻是你對附腦的興趣,你還要挾了那個姓李的校長,要他緊盯著天選者,毫無疑問是對道觀的秘密產生了興趣,那個秘密可比眼前這具行屍更加危險。對於我們守衛人來說,有些界線是不能越過的,不過我管不了你,隻能讓家族裏能說話的人來管你了。”
他一麵說著,一麵走向辦公室,看來是真的要去打電話。王璐默不作聲地看著他,眼睛裏流露出一種落寞的神色。
突然之間,就好像是一段完整連貫的視頻被抽幀了一樣,那具正在漫無目的到處亂走的行屍竟然一下子從原來的站立方位消失了,在一瞬間整整位移了足有七八米,站在了潘叔的身前。而潘叔的身體陡然一震,臉上現出了痛苦的表情。
行屍仍然沒有表現出擁有任何的智慧,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什麽。他似乎把潘叔視作了一個不小心撞上的障礙物,漠然地轉身走開。這時候才能看清楚,潘叔的左胸處赫然露出了一截手術刀的刀柄,刀身已經深深地插入了他的體內。由於刀還插在體內,流出的血並不多,但顯然,這個受傷部位是致命的。
潘叔無力地坐在地上,背靠著一把椅子,手捂著傷口,臉上的表情顯得難以置信。在臨死的時刻,他也明白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麽。王璐具有將在她蠹痕範圍內的物體任意移動的能力,她無疑是趁著潘叔不備,悄悄發動了蠹痕,先把手術室裏的手術刀移動出來,塞進了行屍的手裏;然後把行屍移到潘叔的身前,借用行屍向前行走時的手臂帶動,把鋒利的手術刀刺入潘叔的心口。
“行屍受到附腦的操控,忽然暴起,搶過手術刀殺死了你。這就是剛才發生的一切。”王璐冷冷地說。她慢慢走到潘叔身前單膝跪下,眼眶裏忽然有了淚花。
“我還記得小時候你抱著我去附近山上看野花的時候呢,”她輕聲說,“你為什麽不能像那時候那樣,一直保護我、順著我呢?”
潘叔無力地咳嗽幾聲,嘴裏湧出了紅色的血液,嘴唇甕動著,已經說不出話來。兩個人一個癱坐著,一個單膝跪地,都一動也不動,恍如兩尊靜默的雕像。在他們身旁,行屍仍然在繞著圈亂走,咽喉裏發出嗚咽般的奇怪呼吸聲。
三、
馮斯把醫院的診斷報告以及派出所出具的證明拍照發給了文瀟嵐,由文瀟嵐代他轉交給學院,得到了一段額外的假期,這讓他覺得自己被玻璃劃這幾下還是有價值的。
養傷這段時間,他也把木盒、硬幣、麵人都拍成照片發給了寧章聞,連同薑米搶拍的黑色花朵的照片一同發送過去。盡管拍照時那朵花已經開始枯萎了,基本的形狀還是在的,剩下的就看寧章聞的檢索能力了。
關雪櫻也背著寧章聞和他聯係了幾次,告訴他這些日子她十分小心,卻並沒有發現什麽異狀。馮斯除了叮囑幾句也給不出什麽建設性意見,但他很清楚,以關雪櫻的本領,沒什麽發現是很正常的,對方一定還在暗中監視著她。
等待康複的日子裏,薑米時常陪著他在醫院裏到處走動。雖然她言笑晏晏,看起來心情很不錯,但馮斯還是能看出來,她的心境遠未平複。
“其實你當時還是應該和你奶奶相認的,”馮斯說,“季阿姨和你生父不一樣,她是一個好人。如果你對她說明真相的話,我覺得她一定會好好對你。也許以後你還能接她到美國,陪她安度晚年什麽的。遺產什麽的太俗了,我就不提了。”
“你已經提了,財迷!”薑米瞪了他一眼,“其實我也覺得老太太很不錯,但是……算了吧。我們的人生原本不同,就不要攪和到一起了。”
“你果然和我一樣死強。”馮斯歎了口氣,不再多說。這些日子裏,她也偶爾見到過薑米的父親給她打電話,兩人說話的語氣冷淡而禮貌,更像是鄰居之間不鹹不淡的問候。他禁不住想,如果薑米真的能和季華相認,她應該會幸福得多吧。
但是沒辦法,她就是和自己一樣,驢子一般的死強。
除此之外,他又有一次似乎在不經意間見到了上次在溫泉山莊裏見到過的那個隱隱眼熟的背影。但這次隻是一閃而過,他不敢確定是否是自己眼花了。但他有一種模糊的判斷,這個奇怪的背影,或許就是在那個驚心動魄的雷雨夜裏殺害了那麽多人的真凶,而且也極有可能就是殺害薑米的生父楊謹的真凶。
那些毫無血肉的白森森的骨架……馮斯每次想到這一幕場景都會覺得不寒而栗。這個家夥的凶戾程度絕對不一般,或許是現在在這座小山城裏對他最大的威脅。但對方不現身,他也沒有辦法,隻有無奈而被動地幹等著。
“你再仔細想想!”薑米說,“既然你覺得可能是在學校裏見過,那就想一想唄,你認識的老師、官員甚至於食堂大師傅,一個個排除嘛。”
“其實我就不怎麽記得他們長什麽樣,”馮斯慚愧地搔搔頭皮,“我平時就很少去上課,上課也不怎麽聽講,都是自己看書或者玩手機或者補覺。至於官員什麽的,我連學校正校長長什麽樣都忘了……”
“無可救藥。”薑米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說起來,你的傷也沒有大礙了,我們是不是該回北京了?要住院的話,北京醫院的條件也更好。”
“回北京幹什麽?”馮斯反問,“回北京還能找到點什麽新東西嗎?你隱藏起來的那些文檔裏還有和北京有關的線索?”
“倒是……確實是……沒有了。”薑米有些吞吞吐吐。
馮斯看著她:“你這一副做賊心虛的表情可以直接上教科書了,你鐵定有什麽事瞞著我。”
薑米的臉有點發紅:“算了,是禍躲不過……我招了吧,其實我手裏留存下來的資料,比你想象的要少,那個黑客太厲害了,刪得飛快,我根本來不及保存。”
“你的意思是說,當時你告訴我說,你不把那些資料給我,是為了防止我甩掉你,其實是……”
“其實是假的。”薑米像被老師批評的幼兒園小朋友一樣,低垂著頭,“其實那些加密文檔都是空的,我根本沒有多餘的資料可以給你了。但我不敢告訴你,怕你失去信心就不願意幫助我了。我全招了,真的再也沒有別的瞞你了,你要想揍我一頓我也認了……”
馮斯歎了口氣:“算啦,我不打女人也不打不還手的人。再說了,這一趟總算也貨真價實見識到了玄化道院的真容,還搶到了點東西,不算白來。不過,我還是覺得繼續在這邊留著比較好。玄化道院畢竟是關鍵中的關鍵,既然回北京無濟於事,不如在這兒碰碰運氣,興許那位一直偷偷跟著我的朋友會現身呢。”
“你的意思是說……用你自己來做誘餌?”薑米問。
“在寧哥幫我查出那個麵人的線索之前,隻能這樣了,不然還能有別的辦法嗎?”馮斯一攤手,隨即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當然了,鑒於你的欺騙對我造成了嚴重的精神傷害,我將向你進行索賠。”
“隻要把孩子判給我,別的什麽我都答應你!”薑米可憐巴巴地看著馮斯。
最後兩人坐進了當地一家日本料理店。按理說在川東應該吃火鍋或是當地川菜,但馮斯看著薑米一麵說“咱們吃川菜吧”一麵滿臉的英勇就義狀,實在有些不忍心,最終選擇了隻有芥末才有辣味的日料。
這種小地方的日料店,無論裝修還是服務員都讓人感覺怪異,不過食材還算不錯,各類海鮮都還算比較新鮮。此外還有經過本土改良的一些河鮮類刺身,看上去不倫不類最炫民族風,吃進嘴裏居然風味獨特。
不過總體而言,日本料理並不是太合當地人的口味,除了少量的年輕情侶在這裏約會之外,店裏的顧客並不多,即便是在飯點也顯得相當冷清。服務員無所事事地站著,不時伸長了脖子閑聊一會兒。
一對青年情侶結賬走了出去,出門的時候正好和一個剛剛走進來的食客撞到了一起。這是一個穿著深灰色西裝的中年男人,和大部分中國土豪一樣,袖口的商標沒有剪掉,手腕上露出一隻碩大的金表。他嘟囔了兩句,倒也沒有發難,徑直走進了店裏,在和馮斯隔著一張桌子的座位坐了下來。
一個人來吃日料,倒是挺罕見,馮斯想,中國人一般都是成群結隊來這種地方的。不過事不關己,他也就是隨便一想,繼續把筷子伸向他最愛的北極貝。突然之間,隔桌傳來的話語聲讓他渾身一震,手裏的筷子都掉到了桌子上。身邊的薑米也是一臉震驚,和他對望了一眼。
那是那個中年男人正在打電話。他手裏拿著一個屏幕碩大的手機,對著聽筒毫不掩飾自己的音量:“對,就是那個美國老頭,考古學家,叫什麽哈德利教授的……對,哈德利,就是他……好了我知道了!”
這個人竟然提到了哈德利教授!美國考古學家哈德利教授!
薑米的眼神裏有一種抑製不住的興奮。馮斯更是立刻就站了起來,但並沒有走過去,而是飛快地在腦海裏考慮著措辭。不過還沒等他想清楚,那個中年男人居然自己站起身來,走向了兩人,並且把手裏的手機屏幕衝著兩人晃了晃。馮斯和薑米都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屏幕一片漆黑,並沒有處於通話狀態。
“我剛才隻是故意說出哈德利教授的名字,然後觀察一下二位的反應而已,”中年男人笑眯眯地說,“因為我隱約猜到一點二位的來路,卻又不敢確定,所以采用這個方法來試一試,見諒見諒。”
他嘴裏說著見諒,語氣卻顯得狡詐油滑,雖然人到中年,倒像一個輕浮的小青年。薑米顯然很不喜歡這種類型的男人,眉頭皺了起來,馮斯卻想到了些什麽,不動聲色地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名片。
“何少衡……貿易公司經理……神秘學研究會會長……周易協會理事長……愛國書院院長……好長的一串頭銜!”馮斯帶點兒輕蔑地笑了笑,“不過這張名片上,是不是漏掉了最重要的一個頭銜呢?”
“哦?什麽頭銜?”何少衡笑容不變。
“川東元和觀的觀主,”馮斯慢慢地說,“曾經和哈德利教授會麵、並且把玄化道院的秘密賣給他的那個道士。”
他隨手把名片扔在桌上:“或許我應該稱呼你的另外一個名字:廣生子。”
何少衡、或者說廣生子,是薑米相當討厭的那種人。這個人舉止輕佻、油腔滑調,視線老是瞟向她的胸口,再加上那一身典型的暴發戶扮相,很難讓人不產生厭惡感。但另一方麵,她也能看出,這個人的這種輕浮表現,其實是有點兒扮豬吃老虎的刻意為之,目的是讓別人輕視他,他事實上相當精明,而且這種精明隻指向一個方向:金錢。
“我早已經不是道士了,”何少衡說,“這些年的宗教管理越來越規範,撈錢越來越難,而我之前賺得也足夠了,索性還俗出去,好好享受享受。”
“你倒真像是個會享受的人。”馮斯譏嘲地看著他西服袖口上的博百利商標,“說說吧,你是怎麽想到我們倆和哈德利教授有關的。”
“這大概是屬於一種商業敏感吧,”何少衡得意地一笑,“那天的新聞出來之後,我馬上就想到了,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地去尋找玄化道院的舊址,說不定又是一個哈德利式的人物。於是我托朋友弄到了一點你們倆的簡單資料,讓我感興趣的是這位薑小姐:來自美國,母親是知名考古學家,而且她恰恰曾經是哈德利教授的學生。我不相信這隻是一種巧合。”
“當然了,我還不能百分百肯定,所以我跟蹤你們到了這兒,故意用哈德利教授的名字來試探你們的反應。很顯然,這個反應證明了我的猜想。”
馮斯和薑米對望一眼,都有些無話可說。馮斯想了想,發問說:“那你為什麽找我們?當初那些東西不是全都賣給哈德利了嗎?”
何少衡的回答讓他渾身一震:“我又找出了一些新東西。”
“什麽新東西?哪兒來的?你當時難道故意瞞著哈德利教授沒有給全資料麽?”薑米忍不住插嘴。
何少衡有些委屈地搖搖頭:“小姐,你說這話真讓我傷心。我雖然愛財如命,但從來取之有道,做生意講究的是信譽第一童叟無欺。我既然和哈德利教授達成了協議,自然會把當時我手裏所有的東西都給他了,半片紙也沒有留。”
“當時你手裏所有的東西……”馮斯琢磨著他說的話,“也就是說,你想要賣給我們的新玩意兒,是後來發現的對嗎?”
“沒錯,是有點兒新發現。我本來想賣給哈德利教授,但我沒有他的聯係方式,他也沒有主動找過我,我隻好尋求別的機會。正好你們倆在新聞裏出現了,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你們。我已經說過了,你們騙得了別人,騙不過我。”
”“你先說說是什麽發現。”馮斯說。
“那是我當觀主的最後一年,想要利用翻修道觀的機會再稍微撈點錢,”何少衡毫不避諱地說,“結果在當年老觀主曾經住過的一間舊房子的地下,挖出了一口棺材,棺材裏裝著一具屍骨。棺材裏除了這具屍骨之外,什麽其他東西都沒有,不過我卻發現,棺材的板壁上和棺材蓋的下部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和玄化道院有關的一些字,大概是那個死人臨死之前刻的——我猜想他是被活埋的,但我們運氣不錯,他身上還帶著一柄小刀,不夠撬開棺材,刻字留遺言是夠了。”何少衡又露出了他招牌式的狡黠笑容,“這些字遠比當初老觀主眼裏所見的更重要。因為老觀主見到的是表象,那些字所刻畫的,卻是實質。就看你們對這些實質感不感興趣了。”
何少衡無疑有著狐狸般的奸詐。他遮遮掩掩地透露出一些東西,卻隱去了最關鍵的信息,毫無疑問是為了伸手要錢。但馮斯知道,這樣的意外機會實在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村兒再也沒這店兒了,這一刀免不了,無論如何也得伸出頭去狠狠地挨一下。
他隻能無奈地開口:“你要多少?”
何少衡搖了搖手指:“當初我賣給哈德利教授的秘密是十萬美元。按理說這些年物價指數翻了那麽多,我應該好好漲漲價的,不過看你們年紀還輕,要多了你們也拿不出來。所以我就要個整數就行了——一百萬人民幣吧。”
薑米閉上眼睛,默默地算計了一下,然後說:“那得是十多萬美元呢,我湊不出那麽多錢。”
“這我就管不了了,”何少衡胸有成竹,“要麽一百萬,要麽免談。”
“你留在手裏,也沒法變成錢,隻有我們會要它。”薑米說。
“那可不一定,我不相信天底下隻有你們對它感興趣,不然那天晚上死了那麽多人是怎麽回事?”何少衡嘿嘿笑起來,“我做生意的風格,一向是特別沉得住氣。當年遇到哈德利教授之前,我至少和七八個鬼佬搭訕過,他們開不出滿意的價格我就絕不放手。我等得起。但你們呢,你們等得起嗎?”
馮斯和薑米麵麵相覷,都無可奈何。眼前的這個無賴,的確是精準地把握住了兩人的心理,讓他們明知眼前是個大火坑,也不得不往下跳。
“能不能給我幾天時間,我再想想辦法?”薑米咬了咬牙。
“一星期。我等你們一星期。”何少衡很幹脆。
“不,不用一星期。”馮斯忽然說,“現在銀行已經關門了,網銀和提款機轉不了一百萬那麽大的數額。明天早上九點,我們在醫院對門的那家工商銀行門口碰麵,一手轉賬,一手交貨。”
何少衡很是意外,薑米更是完全愣住了。不過何少衡反應很快:“好。就這麽說定了。早上九點,過時不候。”
他站起身來:“這真是一筆愉快的生意,為表謝意,今天我買單。”
何少衡離開了。馮斯和薑米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服務員送上了果盤,薑米拿起一塊西瓜,咬了幾口之後,忽然說:“你如果不願意告訴我你為什麽有那麽多錢,我可以理解。”
回到賓館門口的時候,馮斯也正好把他和父親馮琦州之間的糾葛講清楚了。薑米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鬧了半天,你不是個窮光蛋,而是個……有錢人?”
“算是吧,除了這些錢我不想用之外,”馮斯耷拉著腦袋,“我忘不了我爸臨死前舍命保護我,但我也實在不知道他當年收養我到底是懷著怎樣的用心,所以這筆錢,我暫時不願意去動。今天是特殊情況,這個線索很關鍵,無論如何也要拚一把。”
“其實如果隻是你自己,你也不會願意拿出這一百萬的,對不對?”薑米忽然轉過身來,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兩人靠得很近,薑米身上淡淡的清香鑽進馮斯的鼻端,讓他不自禁地有那麽一點慌亂。
“這個……”馮斯囁嚅著,想要否認,卻又說不出口。
“你是為了我才那麽做的,對吧?”薑米繼續追問。
“不能這麽說……”馮斯咕噥著。他很清楚薑米說的是事實。當何少衡開出一百萬的高價時,他的第一反應其實是“薑米怎麽能變出那麽多錢來”,但是看著薑米咬住嘴唇、又是失望又是焦急的神情,不知怎麽的,他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我好像一直都是這麽一個控製不住情緒的人,馮斯想,當初關雪櫻求我把她帶出大山,明知道那是一件很麻煩很艱難的事情,但我還是答應了。而現在,薑米甚至壓根沒有向我求助,我卻自己忍不住了。
“如果我說,我想為了這一百萬抱你一下,你會不會覺得我特別俗氣?”薑米問。
馮斯笑了笑,張開手臂:“不會。我們都是俗人。”
薑米輕輕抱住馮斯,把臉貼在他的胸口,眼淚浸濕了他的衣衫。馮斯感受著她溫暖而柔軟的身軀,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麽,最後卻想:算了,不用說什麽的。他又想:這一刻……感覺還真是好,薑米身上很香,就像盛夏的野花一樣。
“明天見。”薑米鬆開手臂,卻忽然仰起頭,在馮斯的臉上吻了一下。然後她揮揮手,走進了賓館大門。馮斯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好久沒被姑娘親吻過了,還他媽有點不習慣呢,馮斯下意識地摸了摸似乎還在發熱的麵頰,突然就很希望剛才的那一幕還能重演一次。
心裏癢癢的。
回到醫院後,馮斯開始收拾東西,因為按計劃第二天就可以出院了。等到把雜物收拾停當,他躺在**,怎麽也睡不著,腦子裏老是想著薑米的那個吻。雖然隻是輕輕地用嘴唇在臉上觸碰了一下,但這樣和女孩子的親密接觸,自從上高三那年和最後一任女朋友分手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了。
真想好好談一場戀愛啊,馮斯想著。他甚至在腦海裏勾勒出一幅古怪的畫麵,他開著一輛蘭博基尼來到校門口,薑米和文瀟嵐都從學校裏走出來,在萬眾豔羨嫉妒的目光中一左一右地上了車。跑車發動,絕塵而去,留下一段風中的傳說……
這大概就屬於幼兒園大班的女孩子猶豫著長大後該嫁吳彥祖還是古天樂吧?馮斯自嘲地想著。不過也挺好的,他又想,起碼以後我不至於再去揍文瀟嵐的新男朋友了。
他睡了幾個小時,第二天淩晨早早起床辦完出院手續,先把行李什麽的扔到賓館,然後和文瀟嵐一起來到銀行門口。九點鍾,銀行門開了,顧客們陸陸續續地進去又出來。
但等了大半個小時,何少衡依然沒有現身。
“這不大對,”馮斯說,“這個家夥雖然討厭,但以他的性格,在涉及到賺錢的事情上,是絕對不會遲到的。”
“我也這麽想。”薑米點點頭。
馮斯拿出何少衡的名片,開始按順序撥打印在上麵的三個手機號。前兩個號碼都無人應答,最後一個號碼響了七八聲之後終於通了。
“喂,是何先生嗎?啊,什麽?真的?他死了?被人殺死了?”馮斯的聲調都變了。
四、
本地新聞對何少衡的死描述得很簡略,隻是說他在自己居住的別墅裏被銳器割斷喉嚨而死,
其他一應細節都沒有交代。幸好還有王歡辰這個幫手,他照例半句話也不問,聽完馮斯的要求後就著手派人去打聽,總算得到了一些詳細的描述。
當天夜裏,何少衡大約夜間十一點過回到別墅,半夜兩點半有人報警說他被殺了。警察和法醫很快趕到,屍檢結果顯示死亡時間大約是淩晨一點左右。如同新聞裏所說,何少衡是在臥室裏被割喉而死的,鮮血流了一地,身上有搏鬥痕跡。別墅大門是被撬開的,現場被翻得很淩亂,何少衡的錢包、手表、隨身戴著的雞油黃蜜蠟手串和碧璽手鏈、以及兩個高檔手機都被拿走了,第三個備用手機由於不值錢而幸免於難(也就是馮斯打通的那個);保險櫃也被撬開,裏麵被洗劫一空,所以警方初步判斷這是一起搶劫殺人案。
此外,現場有放火的痕跡,但由於沒有潑灑汽油之類的助燃物,火還沒有燒起來,就被人撲滅了,地板上還扔著一個滅火器。這個滅火的人,也正是向警方報警的那個人——何少衡的一個情婦。該情婦住在何少衡給她購置的住所裏,當天夜裏和何少衡有約會,但何少衡遲遲不到,她以為何少衡爽約,一個人喝著悶酒,喝多了之後打上門想要罵何少衡一頓,結果在門外大叫大嚷了好久才發現門沒有鎖。
她來不及多想,從走廊裏取下滅火器進去把火撲滅了,這才發現了何少衡的屍體。這一下嚇得不輕,她趕忙逃走了,回頭想想這事兒要是不報警,肯定說不清楚,思前想後還是撥打了110。經過警方調查,她的到達時間的確在何少衡死後將近一個小時,殺人的並不是她,死者指甲裏留下的凶手的血跡和皮屑比對確認了這一點。
何少衡死了。雖然現場做得很像是搶劫殺人,但馮斯和薑米都很清楚,何少衡剛剛和他們接觸,幾小時後就被殺了,世間沒有那麽巧合的事情。
這已經是因為這起事件而死去的第四個知情者了。從詹瑩到袁誌何,再到楊謹,再到何少衡,馮斯有四次機會弄明白真相,但四次都被人搶先一步。那種鬱悶著實難以用語言形容。
“他媽的,老子想花錢還花不出去了!”馮斯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兩個人愁眉不展地坐在賓館裏,都覺得有些茫然。薑米歎了口氣:“好家夥,我在萬惡的美帝也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情,短短一個月時間裏,死了四個人——這還不包括摩天輪下死的那一堆。”
“不止四個,袁誌何可是全家被殺。”馮斯說。
“這個凶手下手也真是太狠了,”薑米搖著頭,“而且花樣百出,每一樁案子的死法都不一樣。”
“是啊,你媽媽是被凍在冰塊裏凍死的,袁誌何是一家人煤氣中毒而死,你的生父是變成了白骨——和摩天輪下那幫死者一樣。”馮斯掰著手指頭,“到了何少衡,就變成割喉了……”
說到這一句,他忽然住了口,緊皺起眉頭,目光閃爍不定。薑米有些奇怪地看著他:“你怎麽了?”
“別說話!讓我想想!”馮斯近乎粗魯地吼了一聲。薑米猛然醒悟,馮斯一定是想到了點什麽,於是趕忙住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過了好幾分鍾,馮斯才長出了一口氣:“我有一個猜測。”
“什麽猜測?”薑米忙問。
馮斯抓過水杯,咕嘟咕嘟喝下去半杯,喘了口氣說:“我覺得,殺你父母還有殺袁誌何的人,和殺何少衡的,不是同一人。”
“為什麽?”薑米已經顧不上去在意“父母”這個用詞了。
“因為殺你父母和殺袁誌何的,並沒有刻意去掩飾他們的殺人目的。”馮斯說,“你媽是被封凍在冰塊裏凍死的,你生父是被啃噬幹淨血肉而死的,這兩種死法對普通人來說根本聞所未聞,隻能出現在恐怖電影裏。而袁誌何,表麵看起來是一家人死於煤氣中毒,但死得幹幹淨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你可以理解為殺人者小心地消除了犯罪證據,也可以理解為某種炫技。”
“炫技……”薑米也陷入了沉思。
“說得有道理,”薑米點點頭,“這下子可好,又冒出來一股勢力。”
“而且我還有一種想法,”馮斯說,“我不敢確定,但可以照著這個方向去猜一猜——那個凶犯並沒有找到何少衡留下的資料。”
“沒有找到?”薑米精神一振。
“這個案子裏有一個細節,現場起了火,卻沒有潑灑汽油。這一點很重要,說明他放火可能是臨時起意的!”馮斯說,“如果是早就計劃好了殺人後放火焚屍,肯定會事先準備好汽油的吧?”
“是啊,這說明……他事先可能並沒有計劃殺人!”薑米眼前一亮,“殺人放火,是不得已的選擇。”
“沒錯!他一開始根本沒想殺人!”馮斯一揮拳頭,“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個人其實是想用刀挾持何少衡,逼迫他交出那份棺材板裏的資料,沒想到何少衡激烈反抗,他不得已殺死了對方。人死了,東翻西找一陣後,東西也沒找著,這時候何少衡的情婦在外麵叫罵,他倉促間隻好放了一把火然後匆匆逃離。”
“也就是說,那樣東西如果落在他手裏固然好;要是他得不到,寧可一把火燒掉,也不留給……我們。”薑米推測著。
“是的,他的根本目的不是自己得到它,而是讓我們得不到。”馮斯點點頭,“我倒是突然有了另外一種想法。”
“我們自己去把那件東西找出來,對嗎?”薑米望著他。
“真是心有靈犀!”馮斯順手捏捏她的鼻子,隨即又覺得這個動作似乎過於親昵——過去好像即便是對著文瀟嵐,他也最多隻是胡嚕一下腦袋。不知不覺中,薑米似乎成為了他身邊最為親近的女性。
薑米卻渾然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這可有點麻煩了,那個地方剛剛發生了凶案,警察肯定要監控現場,說不定我們要找的東西也可能夾雜在證物裏被帶走,那就糟糕了……”
“那些資料可能不在別墅裏。”馮斯忽然說。
“什麽?”薑米一愣,“為什麽不在?”
“想想看,第二天早上就是一筆一百萬金額的大額交易,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愛財如命的人還真的能有心思去和情婦幽會麽?”馮斯說。
“這個……我可不知道男人是怎麽想的,”薑米愣了愣,“那你說是為什麽?”
“照我看,這個何少衡成天在江湖上打滾,是個相當謹慎的人,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馮斯說,“何少衡給她買房子,大概目的就是利用那所房子藏一些東西。”
“我不敢確定,如同你剛才說的,我也沒當過這種腰纏萬貫四處包二奶的有錢人。不過如果現在一定要碰碰運氣的話,我會先去找那個情婦。但在此之前,我得先找王歡辰幫忙做點準備。”
“行,聽你的。”薑米說。
兩天後。
張梓濛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任由坐在對麵的胖女人聒噪不休。雖然她已經更改了自己“在外麵用”的名字,但這個女人顯然很清楚她身份證上那個不夠小資不夠清新的名字是什麽。
“這套房子是我老公的,房產證上寫的不是你的名字,張雪梅!”女人怒吼著,渾身上下的每一塊肥肉都在因此而顫動,“所以你必須得搬出去!法律是保護不到你這種賤貨頭上的!”
“我並沒有說過我不搬出去,”張梓濛低聲說,“但是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需要收拾收拾東西。”
“收拾個屁!”女人的聲調足以把玻璃震裂,“這裏的每一樣東西,都是用我老公的錢買的!算我發慈悲,你身上的衣服留下,別的什麽都不許碰,趕緊滾蛋!”
“有的,有一些隨身物品是我帶過來的,”張梓濛仍舊用懇求的語調說,“請給我十五分鍾時間,讓我收拾一下。別的東西我都不會碰。”
“一分鍾也不行!就算真有你的東西,我老公給了你那麽多錢,早就抵回去幾十倍了!”女人的雙目圓睜,“老娘就是一分鍾也不想再見到你站在我家的地板上,空氣都被你弄臭了,快滾!滾!”
她越說火氣越大,站起身來,就想要揪住張梓濛把她直接推出門外。但手還沒有碰到對方的衣角,她就立刻停住了動作,並且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那是因為張梓濛的手裏握住了一把水果刀,抵在了她的咽喉上。她大概是立刻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到底是怎麽死的,半分也不敢動彈了。
“我隻想要十五分鍾,十五分鍾你都不給我。”張梓濛咬著牙,“既然這樣,我幹脆要了你的命,你也去陰間陪你丈夫好了!”
“不要啊!”胖女人發出一陣陣殺豬般的叫喚。張梓濛的臉上時而痛苦時而迷惘,卻始終緊緊握住刀,沒有分毫放鬆。看上去,她的情緒波動很大,也許真的什麽時候忍不住了就會手一抖抹了胖女人的脖子。
“放過她吧,其實她也和你一樣,無非是想找到點兒尊嚴而已。”門口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張梓濛轉頭看去,一對青年男女走了進來。
“她也是個很可憐的人,”馮斯說,“你別看她在你麵前好像很囂張的樣子,其實在家裏,在何少衡的麵前,她連大氣也不敢出。她早就知道你和何少衡的關係,卻從來不敢吱一聲,一直隻能忍氣吞聲。現在她來找你的麻煩,與其說是要向你泄憤,不如說是發泄對死去的丈夫的憤怒。丈夫活著的時候她不敢,隻有丈夫死了,血流幹了,她才能找到一點發泄的出口。”
“這套房子,她一定會還給你們的,你丈夫留在這裏的財產也是這樣,”馮斯在她麵前蹲下,溫和地說,“就算是各自退一步,你給她一天的時間收拾,明天再來收回房子,可以嗎?”
胖女人抽抽搭搭地哭泣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點了點頭。薑米費力地把她龐大的身軀扶起來,把她送了出去,重新走回來時,看見馮斯和張梓濛都已經坐在了沙發上。
“你的紋身很有意思。”張梓濛指著馮斯的手臂。
“貼紙印花的,幾天時間就能洗掉。”馮斯微微一笑。他現在穿著一身街頭小混混常穿的無袖牛仔衫,胳膊上露出醒目的骷髏紋身,頭發打理得像憤怒的小鳥。這副扮相早上差點讓薑米笑得斷了氣。
“也就是說,你們今天來,本來是想好好嚇唬我一頓?”張梓濛也忍不住笑了,“不過你文雅起來的時候的確像一個學生,但如果擺出一張狠臉,還真有點黑社會的感覺呢。”
“因為我真的很能打架啊。會打架的人,氣場是不一樣的,那種狠勁不是虛張聲勢。”馮斯說。
“好吧,會打架的人……既然你已經做好了假冒黑幫威脅我的準備,為什麽到了這裏又改變主意了?”張梓濛問。
“因為我在外麵聽到了你說的話,”馮斯說,“我覺得,不管你的身份如何,在你的內心深處……還有做人的尊嚴。我希望能用同樣有尊嚴的方式請求你幫忙。”
“請求我幫忙……”張梓濛看著馮斯,兩行眼淚慢慢地順著麵頰流了下來,“已經很久都沒有人用這樣的方式和我說話了。”
馮斯果然是個聰明人,薑米站在門口悄悄地想,他真的是個很了解人心的家夥。怪不得能在微博上編段子騙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