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秘境重現
一、
看上去,這一群青年男女都至少有了七八分醉意。他們手裏拎著空酒瓶,毫無顧忌地男男女女勾肩搭背,大聲喧嘩著穿過這座南方小城的街道。
從這些人肆無忌憚的高聲談笑中,可以判斷出他們都是剛剛結束高考、升入大學的大一新生。這一群人都是來自本省同一所中學的高中同學,其中有幾個就讀於本市唯一的一所三本大學,其他的考到了外地讀書,趁著十一選在這座城市小聚。鄰近街道旁的居民有不少被他們吵醒的,卻又隻能無可奈何。
“還大學生呢……什麽素質!”他們隔著窗戶憤怒地罵罵咧咧著。
“隻能考上咱們那所破大學的,也不會有什麽出息!”
“喂,趙誌強,前麵是什麽地方啊?”一個穿著花格裙子的女生伸手指向前方。前麵是一大片建築物,卻沒有絲毫光亮,也沒有任何人聲,在黑夜裏看來有如沉睡的巨獸。
“那是原來的舊醫院,因為新醫院搬遷,老早就廢棄了。但是好像牽扯到院方和市政府的土地糾紛還是開發商的要價什麽的,總之這塊地一直沒有利用起來,裏麵的舊樓也一直沒拆。”名叫趙誌強的男生回答說。
“這個舊醫院……看起來鬼氣森森的呢!”剛才發問的那個女生說,但臉上的表情卻並不是很害怕,反而顯得興致盎然。
“聽說那裏麵鬧過鬼的哦,戴穎,你不害怕?”另一個男生說。
滿麵紅光的戴穎豪邁地揮揮手:“怕鬼?我什麽時候怕過鬼?我倒是想看看鬼長什麽模樣!”
其他人相互對望了幾眼,忽然有一個男生開口說:“戴穎,你說你不怕鬼,那你敢不敢一個人到醫院裏去逛逛?”
他隨手指向從大門口可以望見的那棟手術樓:“比如那棟樓,現在既然廢棄了,肯定也沒鎖了。你敢不敢一個人進門,爬到那棟樓的頂樓,也就是六樓,從隨便哪個窗口探出頭來跟我們打個招呼?不許開手機上的手電筒!”
戴穎放眼望去,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男生很是得意:“怎麽樣?還是害怕了吧?你們姑娘就是膽小!”
戴穎咬了咬牙,正想說話,另一個女生已經站了出來:“我們姑娘怎麽了?不過韓濤,你既然這麽看得起男生,就算你們一個頂兩個,我和戴穎一起上去,算不算數?”
“算數!”那個名叫韓濤的男生看來也喝多了,“你們倆要真敢上去,這幾天在這裏的吃喝我全請!”
“不要你請什麽,”戴穎忽然說,“如果我們倆爬上去了,一會兒你把外衣外褲都脫了,隻準穿一條**,陪我們一直走回招待所。敢不敢?”
大家都哄笑起來。韓濤借著酒勁一揮手:“賭了!”
幾分鍾之後,大家一起跨入了醫院大門,兩個女生手拉著手,抹黑向著那棟大樓走去。此時一陣清涼的夜風吹過,眾人的酒意都醒了幾分,韓濤看這兩個女生膽怯踟躕的腳步,忽然間有些後悔。
“這個醫院……還真有點嚇人呢!”韓濤搔了搔頭皮,“讓她們兩個就這麽爬上去,感覺有點像半夜三更爬荒墳。”
“怎麽?心疼了?”趙誌強揶揄他。
“要不然,我認輸算了,不就是裸奔一場麽……”韓濤喃喃地說著。此時兩個女生還沒有走進那座手術樓,就已經被附近的風吹草動嚇得夠嗆。又走了幾步,似乎是草叢裏鑽出一隻老鼠或是什麽體型稍大點的昆蟲,嚇得她們跳著腳的尖叫起來。
韓濤更加不忍心,想要上去攔住她們,但這間廢棄醫院的地麵上到處是碎屍塊,他不小心腳底下一絆,摔倒在地上。酒醉之後的身體格外沉重,他被摔得七葷八素,好半天才哼哼唧唧地被朋友們拉起來。定睛往遠處一看,兩個女生已經消失了。
她們走進了那棟黑暗而死寂的手術樓。
韓濤再想攔住她們也來不及了。他隻能帶著一些隱隱的不安和同學們站在醫院的入口處,眺望著前方黑沉沉的手術樓。這時候他才覺得,這間醫院的氛圍的確有些讓人窒息,假如不喝酒的話,他自己也未必敢不打手電筒就那樣鑽進去。他甚至有些希望兩個女生作弊,可惜的是,樓裏始終沒有任何光亮。
這段短短的時間對眾人而言卻顯得無比漫長。似乎經過了一個世紀的等待後,六樓的某一個窗戶裏突然探出了兩個腦袋。
“我們到了!我們到了!”戴穎和她的同伴可能一半是出於興奮、一般是出於試圖驅散恐懼,在窗口大聲地尖叫著。
韓濤鬆了一口氣,走上前幾步,向著樓頂喊道:“喂!你們贏了!我認輸了!快點下來吧!”
“認輸了最好,願賭服輸!”戴穎在緊張中也透著得意,“你還不趕快脫……”
她的話音到這裏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就在她剛剛說到這裏的時候,身後閃過了一道稍瞬即逝的寒光,緊跟著,兩個女生的頭顱就突然間從脖頸上斷裂,從六層樓的窗口掉落下去,好幾秒鍾才落到地上,發出沉悶的鈍響。而她們的身體,在此期間還一直保留著站立的狀態。
這兩個女大學生的頭顱,竟然在那一瞬間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生生切斷、或者說從身體上撕裂下來。
這一幕血腥到極點的場景甚至讓樓下的人們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當兩顆腦袋砸在地上好幾秒鍾之後,他們才終於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撕心裂肺的驚恐慘叫刹那間劃破了夜空。然後他們轉過身,開始倉皇地向醫院外逃跑。
但他們跑了幾步之後,卻發現出現了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們明明是在向著醫院大門之外那給人帶來安慰的明亮的路燈跑去,跑出一段距離之後,眼前卻突然一黑,發現自己不但沒能跑到馬路上,反而站在了醫院更深處。
這是怎麽回事?所有人都傻眼了。他們再次向著大門口跑去,但跑了幾步之後,仍然是相同的怪事:突然之間眼前的場景毫無過渡地發生轉換,他們又回到了醫院深處。
“真是受不了你們這些人了……”一個甜美可親的女聲忽然響起,但她話語裏的內容卻半點也不可親,“我最討厭殺人,你們卻一次次逼得我不得不殺啊。”
幾十分鍾之後,這座醫院徹底安靜了下來。剛才的那幾個男男女女全都蹤影不見,被切掉頭顱的兩個女生也連同她們流出的鮮血一起消失了。當然,之前那些淒厲的慘叫還是驚擾到了附近的居民,有人報警了。但110趕來之後,在醫院裏找了一圈,一無所獲,隻能判斷為有人故意惡作劇。最近一兩年來,這座廢棄醫院屢屢鬧出事端,110每次接到報警電話後不得不出警,卻又從來都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等到110巡警罵罵咧咧地離開,夜空才又重新恢複了原有的寂靜。就在剛才兩個女孩被切掉頭顱的窗口,卻忽然又探出了一個腦袋。這依然是一個姑娘,看年齡二十來歲,一張圓臉胖乎乎的挺可愛,帶有一種天真憨厚的氣質。
“總算又解決了一出……”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正是四大家族的四位高手中唯一的女性:王璐。盡管有著一張憨態可掬的純真童顏,卻一直令梁野和路晗衣相當忌憚,從剛才處理那些闖入者的殘忍老辣與幹淨利落,可以看出這樣的忌憚顯然是有根據的。
她在窗口站了好一會兒,似乎是要確認再也沒有其他的閑雜人等闖入了。當她轉身走回身後那間空空****的廢棄辦公室時,忽然停頓了一下,似乎是聽到了什麽聲音。她不動聲色地繼續走著,走到辦公室中心時,突然站定,淺紫色的蠹痕驟然間爆發而出。在這片蠹痕的衝擊下,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裏現出了一個人形。
“路哥哥,你果然是怎麽也不肯放過我麽?”王璐幽怨地說著,向前走了幾步,卻仍然小心翼翼地和那個人影保持著距離。但很快的,她臉上的表情變得驚異。
“你……你是誰?”王璐驚奇地發問。
對方沒有回答,身形卻已經向著王璐猛撲過來。
二、
王歡辰住在本地一座高檔小區裏,屋子是頂樓帶花園的躍層。同一層樓原本有兩套這樣的躍層,他一口氣把兩套都買了下來,自己住一套,另外一套始終空著,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馮斯和薑米就坐在這套客房裏。雖然隻是客房,王歡辰仍然花了大力氣裝修,讓整個房間充滿了土豪的氣息。王歡辰一邊倒茶一邊說:“沒辦法,我也知道這房子裝修得別扭,但誰讓我扮演的就是土老肥的角色呢?真要裝修得有品位,外人看到就會懷疑了。”
馮斯看著王歡辰手裏那把價格不菲的宜興紫砂壺:“不,不算別扭,我爸也喜歡這種風格,天下土豪是一家。”
薑米則對掛在牆上的唐卡充滿了好奇心:“這幅唐卡上畫的,難道是格薩爾王?”
“就是格薩爾王,”王歡辰點點頭,“這幅唐卡描述的,是格薩爾王北地降魔的故事。畫麵上被格薩爾王踩在腳下的那個妖魔,就是北方魔國的魔王魯讚。”
馮斯聽到“魔國”“魔王”這幾個字眼兒,心裏一陣突突直跳。不過看看王歡辰的表情,似乎並無特指,而且話題很快轉開,這才放下心來。他隨即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些敏感過度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這樣下去會得神經病的,他拍拍腦袋。
就在這時候,王歡辰的手機響了。他說了聲“抱歉”,走到陽台上去接了電話,回來時滿臉笑容:“搞定了。房間給你們訂好了。吃了飯過去還是現在就走?”
“現在就走吧,麻煩你了!”馮斯和薑米一同站了起來。
此前在車上,當王歡辰告訴兩人、道觀遺址已經改建成溫泉山莊時,兩人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樣一來,建築規模擴大了許多,原本想要找到道觀的準確方位已經很難了,更不用提現在正是十一假期,裏麵肯定擠滿了人,想要悄無聲息地行動幾乎是不可能的。
盡管如此,兩人還是決定去山莊裏住上一個晚上,碰碰運氣。這也是先前薑米的主意:“我們一定要到那裏去實地踩踩看。你不是總說你會莫名其妙地和與魔王相關的事物產生精神感應麽?說不定你一到那裏,就會激發出點什麽東西,那不是最好麽?”
“要是為此激發出點讓我們送命的東西,那就是最壞了……”馮斯嘟囔著,但也並沒有反對。
向王歡辰表達了去山莊看看的意願後,在本地關係網不小的王歡辰立即托人幫他們找房間:“現在客房基本都該預訂滿了,沒點關係恐怕沒有空房間。”
現在房間訂好了,王歡辰把兩人送到山莊後很快離開,但兩人走進房間後,才發現有些尷尬。顯然王歡辰理會錯了兩人的關係,直接給他們訂了隻有一張雙人床的情侶套間。而此時山莊已經客滿,再要換房間也來不及了。
“沒事兒,我睡沙發已經睡成習慣了。”馮斯扔下行李,來到房間的窗口向外眺望。雖然這個房間是隻有一層的獨棟情侶木屋,但山莊地勢高低落差很大,這裏正好處於高處,可以大致看清整個山莊的全貌。按照資料上的介紹,這座溫泉山莊受到當地政府的重點扶持,也是本地旅遊的龍頭項目,占地將近三千畝,大大小小的建築超過百座,如今從窗口看出去,果然是一片密密麻麻:酒店、溫泉、健身會所、餐廳、夜總會、電影院……
“還真是麻煩呢。”他歎了口氣。首先需要在這麽多建築物當中,找到幾百年前那座道觀的大致方位,然後還要瞞過其他人的耳目。這原本就夠不容易了,萬一找到了什麽都發生不了呢?雖然自己的確是好幾次與魔仆和擁有附腦的人產生過古怪難解的精神反應,但也未必會次次奏效。如果真的一無所獲,那就是白白浪費一天了。
馮斯揉揉腦袋,決定先去休息一會兒,等到晚上再說,一轉過身,卻發現薑米不見了,但通往小屋露台的門敞開著。他走了過去,不由得目瞪口呆:薑米已經換上了一身泳裝,在露台上自帶的微型溫泉浴池裏開始泡溫泉了。這種情侶套房的文字介紹裏還專門附庸風雅地使用了外來詞匯:露天風呂。
“好舒服啊!”薑米一臉滿足,“就衝這溫泉,這一趟就沒白來。”
“所以我就說您老的根本目的還是背包遊……話說我們飯還沒吃呢!”馮斯哭笑不得。
“小馮子去讓禦膳房準備點酒菜,哀家就在這兒吃了。”薑米活脫脫一副太後的嘴臉。
“喳。”馮斯彎腰鞠躬,退了出去。他一麵拿起房間裏的訂餐電話,一麵想著薑米水裏若隱若現的白皙的身段,一時間有些走神。
漂亮姑娘就是讓人心情愉悅,他想。
薑米果然就賴在浴池裏吃完了晚飯,之前的萎靡不振一掃而空。她還招呼馮斯:“你也進來泡一泡吧,挺舒服的。”
馮斯搖搖頭:“免了,您老身材太性感,我怕流鼻血。”
“算你有點審美能力!”薑米倒是毫不謙虛,接著又詭秘地一笑:“你和你那位姓什麽來著的女同學,還沒有發展出點不一般的關係來?”
“姓文……我們什麽關係也沒有!”馮斯有些狼狽,趕緊轉移話題,“你也真老土,這種地方哪兒來的什麽天然溫泉?全都是鍋爐房燒出來的!”
“沒什麽關係,真正的日本雪山露天溫泉我也泡過啊。”薑米說,“隨遇而安就好了。”
“你的心態還真不錯。”馮斯聳聳肩,心裏卻想起了幾天前在賓館門口聽到的那淒婉的哭泣。他發現,其實薑米和自己還真有點像,都是那種不願意把內心的悲傷吐露在外的人。當然了,比起自己來,這位此刻正在作呆頭鵝戲水狀的姑娘大概更二逼一點,所以她內心的抑鬱不會像自己那麽重,好好地哭一場、發泄一下,就會輕鬆很多,而隨便一點小事都能讓她馬上高興起來。所以自己多數時候都是一個壓抑的人,而薑米,總體上很快活。
真希望我也能像你那麽快活,馮斯在心裏說。
入夜之後,溫泉山莊裏人頭攢動,各路生物都開始活動起來。馮斯和薑米在山莊裏逛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向人打聽那座失蹤道觀的事情。他們發現,這座道觀對於守衛人們來說是一個不能提起的禁忌,對普通人而言卻是一個有趣的談資,尤其是山莊裏的服務人員,似乎是出於招攬顧客的需要,誰能都口沫四濺地講一段道觀的故事。那麽一會兒工夫,兩人就聽到了七八種不同的故事版本,甚至連“道觀裏的道士其實都是外星人,來地球完成考察後就離開了,道觀其實就是外星人的飛船”這種九流科幻段子都出來了。
“中國人民的想象力真豐富……”薑米表示五體投地。
“還不是都是跟著貴國那些三俗的B級片學來的!”馮斯愛國之心熊熊燃燒。
於是問題來了,從這些人嘴裏,兩人得到了四個不同的地點,均被講述人信誓旦旦地表示“道觀的老地方就在那兒”,哪一個才是真的呢?
“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逛逛試試吧,”薑米說,“權當碰碰運氣。”
“你的台詞不應該是‘權當玩一趟’麽?”馮斯一瞪眼,“不過也隻能如此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兩人依次去往了那四個地點。他們先是打了幾局保齡球,馮斯被滅得——用網絡術語來說——渣都不剩。接著去看了一場所謂的“4D電影”,其實就是普通3D電影加上一些類似座椅震動、噴水之類的噱頭,內容也隻是一些神神叨叨的古代民間傳說,風神雨神什麽的,不過觀影效果還算不錯。看完電影後,兩人吃了一頓疑似本地四川大師傅做出來的“粵菜”,短時間內吃了兩頓飯,讓他們的肚子都有些圓鼓鼓的。
“怎麽樣,有什麽收獲嗎?”薑米問,“有沒有突然感應到點兒什麽玩意兒?”
“半點也沒有。”馮斯大搖其頭,“除了那個4D電影晃得我頭暈。”
“我看是那一堆大胸豔舞女郎出場的時候你看得太專注的緣故吧?”薑米吃吃笑著。
“別說得那麽庸俗,人家跳舞是為了求雨的!”馮斯哼了一聲,“再說那些肌肉男出鏡的時候您老的眼珠子也沒閑著。”
兩人說笑著,來到第四處地點:一個特殊的“保健溫泉”,無非就是往鍋爐房燒出來的洗澡水裏添加一些帶有怪味的中藥,或者放進一些號稱能啃食死皮的小魚。薑米顯然對泡澡這項健康有益的活動情有獨鍾,二話不說就準備往裏闖,卻被馮斯一把拽住了。
“這裏麵……還是我自己去吧。”馮斯囁嚅了一陣子後說,“你可以去其他地方玩玩。”
薑米莫名其妙:“為什麽啊?”
她頓了頓,似有所悟:“啊,你是不是想在裏麵勾搭漂亮姑娘怕我在旁邊不好意思?你隻管放心好了,我這個人最知情識趣,可以裝作不認識你……”
“哪兒跟哪兒啊不是那個意思……”馮斯連連擺手,再開口的時候,臉色略有點紅,“我是說,您老這身材,配上你們美利堅人民熱情奔放的比基尼,到這樣的大眾浴池、呃,大眾溫泉裏麵去晃一圈,實在是……太招搖了。我們最好稍微低調一點。”
薑米想了想,歎了口氣:“說得也是,我就算是你在誇獎我好了。可我該去哪兒呢?”
“你可以回房間去接著泡你的‘露天風呂’嘛。”馮斯說。
“算啦,沒你陪在身邊,一個人泡也不好玩。”薑米搖了搖頭,“我就在這附近隨便轉轉吧。你出來給我電話。”
馮斯心裏一動,不知道她說這話是有意還是無意,抬眼看去,薑米神色如常,似乎並沒有什麽暗示。別想多了,他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然後對薑米說:“行,那我進去泡著了。你自己小心點。”
他走進保健溫泉裏,看見裏麵分布著大大小小十多個不同功能的小池子,隨便選了一個,坐進了水裏。水裏遊著無數體型細微的小魚,啃食著他皮膚上的死皮與泥垢,癢癢的倒也挺舒服。
看來不是太對,馮斯想,我還是沒有產生任何特殊的感應。之前那些屢次出現的頭痛欲裂的感覺,一丁點都沒有出現過,說明附近並沒有任何強大到足夠讓他的附腦有所警覺的事物存在。難道是自己判斷錯了?道觀的消失其實和魔王沒有任何聯係?但再一想想守衛人們諱莫如深的態度,又覺得不應該。
要麽就是那些消失後的殘留痕跡隱藏得太深了,平時半點力量也不會泄露出來,因此無法與之產生感應。那該怎麽辦?難道非要等到一個雷雨天?
“那不成了守株待兔了麽……”馮斯自嘲地晃晃腦袋。這一路上都有薑米在旁邊嘰嘰喳喳,直到這時候,好像才能稍微清靜一點,讓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細細沉澱。雖然此時此刻泡在溫泉裏很是舒服愜意,但他還是覺得,這一趟來到川東有些欠缺考量。大概是聽到薑米的哭聲讓他受到了觸動,又大概是兩人的身世令他油然而生同病相憐之感,總而言之,原本準備了一肚子苦口婆心的諫言的他,最終臨時改變了主意,痛快地定下了行程。
但此刻來到這個溫泉山莊裏,他卻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想想自己幾個月前去雙萍山的時候也是這樣,雖然懷著一腔勇氣,對於具體該怎麽調查,其實還是心頭無數,隻能硬著頭皮走一步算一步。當然了,那一次運氣不錯,村民們過激的反應讓他尋找到了破綻,最後有了那一係列驚心動魄的遭遇。但假如那時候那些山民能做到滴水不漏地用謊言打發他呢?他能有什麽辦法?
好像是什麽辦法都想不出來罷。比起梁野、路晗衣等人的幹練,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到處亂撞的無頭蒼蠅,運氣來了能撞到一盤菜,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撞到蒼蠅拍上去。
“老是得這麽碰著運氣走下去嗎?”馮斯撥拉著水裏的小魚,自言自語著。
他在溫泉裏泡了半個小時,知道不必指望能產生什麽感應了,於是站起身來,到更衣間換好衣服,走了出去。
從熱氣騰騰的室內溫泉走出去,外間的空氣顯得涼爽宜人,也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正準備給薑米打電話的時候,他忽然直覺地發現有人在背後盯著他。他不動聲色地一邊裝作查找電話號碼,一邊向前走去,然後猛地一回頭。視線之中,有一個人影迅速地轉身走開,瞬間消失在人流中。
馮斯向前趕了幾步,但今晚山莊裏的人的確不少,稍微被阻擋一兩下,就已經失去了對方的蹤跡。他隻能狠狠地低罵一聲,開始努力回想剛才那匆匆一瞥所見到的背影。那個人穿著寬大的風衣,戴著帽子,馮斯隻能根據自己那不太可靠的模糊記憶,一點點勾勒著出一個後腦勺的頭發有些花白、背部有些佝僂的老年男性的形象。
難道這個盯梢自己的人是一個老頭兒?馮斯想著。而且他發覺,這個背影竟然隱隱有那麽一丁點……眼熟,就好像是在什麽地方見到過。而且,似乎見到這個背影的時候就在最近。但馮斯想來想去,又想不到到底自己有哪個熟人能和他對上號。
要麽就是自己曾經在大學裏無意中見到過這麽一個背影?馮斯想,大學裏有很多上了年紀的職工家屬,也有不少老教師或者老領導,自己無意中見到過、又無意中留下印象似乎也不足為奇。但如果這個人真的來自於自己的學校,那就更奇怪了——學校裏會有什麽人會來跟蹤自己呢?
要麽索性隻是自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而已、其實那個人根本沒有在盯梢我?馮斯苦笑一聲,決定不再多想,先找到薑米再說。但沒等他撥號,電話卻已經響起來了,打電話的正是薑米。
“美女,我們倆真是心有靈犀,我也正渴望著聽到你的聲音。”馮斯接起電話。
一向喜歡說笑的薑米這次卻沒有理會他的玩笑,而是用一種急匆匆的口氣直截了當地說:“快過來!我發現了一個我們的熟人!”
“熟人?”馮斯一愣。這也太巧了,剛剛才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怎麽薑米也見到了熟人?他禁不住衝口而出:“是一個老頭兒嗎?”
“什麽老頭?是個老太太!”薑米說。
“老太太?”
“就是楊謹的媽!我的親生奶奶!”薑米的語氣裏飽含著複雜的情感。
馮斯楞住了,腦海裏浮現出那個即便遭遇喪子之痛、自己受傷不輕、卻依然氣度優雅的老婦人。按理說,現在距離她的兒子去世也就一兩個星期,她自己頭部還受過傷,不留在家裏好好休養療傷,怎麽會千裏迢迢跑到這座川東小城來了?
他猛一激靈:難道是這位老人從兒子楊謹的遺物裏發現了什麽和這座道觀有關的事物,於是前來調查、以期待找到楊謹死亡的真相?那樣的話,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了。
“你在哪兒?我馬上過來!”馮斯很是興奮,“想辦法攔住她!”
“我沒法攔住她。”薑米回答得很幹脆。
“為什麽?”馮斯一怔。
“她好像……是被人綁架到這兒來的。”薑米說。
“綁架?”
“對,綁架。至少也是脅迫。”
三、
這注定是一個危機四伏的夜晚。
溫泉山莊的保衛處處長黃冠,此刻正盯著眼前的監視屏幕,腦門上全是汗水。這座山莊作為政府重點扶持的旅遊項目,通常情況下是沒有人敢來這裏撒野的,而山莊的投資人本來也背景強硬,黑白兩道都吃得開。這座小城裏固然有那麽幾個難纏的幫會,在老板的打點之下,也都很知情識趣,從來不來找麻煩,大家相安無事。去年年底的時候,還有一個幫會到這裏來包了一個院子開“年會”,當值經理請示老板後果斷免單,對方十分滿意,甚至主動提出可以協助山莊的安保。總體而言,同為黑道出身的黃冠在這裏過得比較愜意,基本沒有遇到過麻煩,他也相信道上混的人都是說話算話的,隻要事先說好了、打點到了,就不會有問題。
然而今天跑到這兒來的,恰恰是兩股不接受打點的奇怪勢力。
大概在晚間八點左右的時候,一名手下向黃冠報告:“單強帶著七八個他的人來了,一起還帶著一個老太太,看神態不太對勁。”
黃冠有些犯疑。在本市的大佬裏,僅有兩個對山莊老板不聞不問從不接近,單強就是其中之一。雖然他也從來沒有來挑過事,但一直都在山莊的重點防範名單上。而眼下,單強突然來了。
“他們要了一個大套間,沒有任何人過來和我們打招呼。”手下匯報說,“晚飯也是直接送到房裏去吃的。”
黃冠思索了一會兒:“先不要驚動他們,派人遠遠地監視就行了。但記住,一定不要驚動他們。”
布置完之後,他開始回想這位名叫單強的大佬的行事作風。和其他本地黑幫相比,單強大多數時候顯得低調平和,隻是固守著自己的幾塊產業,幾乎從不惹事。但有一次,一個年輕氣盛的新老大曾經對單強出言不遜,還揚言要搶奪單強名下的幾個鋪麵。幾天之後,他在去往外省的途中神秘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人們這才知道了單強並不是好惹的。
黃冠最怕這種不說話隻做事的主,因為這樣的人一旦出手,就不會輕易罷休。此刻單強突然進入了他的地盤,怎能不讓他心裏七上八下?
他來到了監控室,一直盯著監控攝像頭傳回來的山莊各處的畫麵。當時鍾走過了十一點之後,手下通過對講機向他報告:“他們離開房間了!”
黃冠一麵讓手下隨時注意動向並向他及時匯報,一麵在監控屏幕上搜尋著單強的蹤跡。這個一向臉上不帶什麽表情的中年男人,帶著他的手下,和那個身份不明但氣質優雅的老婦人,走向了溫泉山莊的東北方向。
東北角有什麽?黃冠快速地思索著。那邊的地勢不是太好,高低不平,難以修建整體規模較大的建築物,於是山莊因地製宜,把那裏建成了一個小小的兒童遊樂場,包括了一些常見的中小規模遊樂園機械。不過現在,那裏有一台貨真價實的大型機械正在安裝,並且即將裝配完成——一架高空觀覽車,即俗稱的摩天輪。按照財大氣粗的老板的指示,這台高空觀覽車不圖賺錢,要的就是那種站在最高處俯視天下的氣勢。
黃冠的汗又冒出來了。假如單強的目的是破壞摩天輪,經濟損失猶在其次,削了老板的麵子,那可真是畫麵太美不敢看,那我黃某人大概是不要想在川東範圍內混了。
“給我盯死了他們,”黃冠咬咬牙,對著對講機下了命令,“如果他們敢有什麽出格的動作,不管三七二十一,給我拿下!責任我來負!”
他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煙,心裏正在煩躁著,手下又傳回來另外一個消息:“老大,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兩個遊客在跟著單強他們。”
“兩個遊客?這他媽不是添亂麽!”黃冠大怒,“是什麽人?找個借口先把他們帶走再說!”
“恐怕不太方便下手,”手下的語氣有些猶豫,“那兩個人的房間,是王歡辰親自打招呼訂的,應該是老王的貴賓。”
黃冠愣住了。在這座城市裏,沒有接受老板打點的一共有兩家,一家是單強,另一家就是王歡辰。和單強一樣,王歡辰也是那種表麵上不顯山露水,背後的實力讓人難以琢磨的人。今天這兩家竟然一齊打上門來了,這是巧合嗎?
我得親自去看看!黃冠狠狠地掐滅了香煙,站起身來。
片刻之後,他開車趕到了山莊東北。還好,兒童遊樂園夜間營業時間已過,此刻這裏除了兩個技術工人在調試已經裝配成型的摩天輪之外,並無其他的閑人。單強等人也隻是站在附近觀望著,並沒有靠近那座正在進行最後調試的摩天輪。而兩個跟蹤他們的人則站得更遠。
黃冠沒有開車窗,就在車裏觀察了一下這兩名遊客,那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長相都還不錯,女的尤其漂亮,但看他們的年紀和氣質打扮,都完全不像是道上混的人,倒更像是學校裏讀書的大學生。
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黃冠想。不管怎麽說,這些人並沒有靠近摩天輪,這讓他心裏稍微放鬆了一點。但沒過多久,一個新的變故發生了。
——又出現了三個人。
黃冠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眼花了。就在他的視線之內,單強那一行人中,突然間多出了三個身影。他完全沒有看清楚這三個人是怎麽來的,他們簡直就像電影裏拍的隱身人一樣,仿佛是隱匿著身形走到那裏,再突然間現形。
鬧鬼了,黃冠想著,借助望遠鏡打量著那三個人。那是兩男一女,年紀都在三十歲上下,長相和身材也都很普通,乍一看毫不起眼,但不知怎麽的,黃冠總覺得這三個人給了他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在牆角發現了一隻色彩斑斕的毒蜘蛛一樣。
這些是什麽人?黃冠的眉毛攪到了一起。他發現,這三個人似乎也不是單強等人的同夥,因為單強等人麵對著這三個突然出現的人,表現得比他還要詫異。雙方經過了幾句簡短的對話後,一名單強的手下把手伸到褲兜裏,掏出了一把折疊匕首。
見鬼!這下子就算是得罪單強也非出麵不可了。萬一這幫人動刀動槍地在山莊李鬧出了人命,老板一定會把自己扔進長江裏喂魚的。黃冠趕忙發動汽車,急速開到單強等人身畔,從車裏鑽了出來。
“單先生,我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您來做客我歡迎,但這位兄弟的刀子,是不是可以收起來呢?”黃冠說。
單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說話,但眼神裏那股凶惡的殺意卻讓黃冠不自禁地往後退出一步。黃冠並不是個笨蛋,此時此刻,突然有點明白過來:單強今晚來到這裏,一定是要做一件對他而言至關重要的事,重要到不惜得罪任何人,或者付出任何代價。和這樣的對手正麵對抗,搞不好不必等老板把自己扔進長江,今晚就要丟掉小命。
黃冠權衡著利弊,一會兒想要不顧一切上前開打,一會兒想要退縮,甚至於連報警這樣的荒謬念頭都冒出來了。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他忽然又有了新的發現。
前方的空氣顏色好像有點……不對。
黃冠以為是自己神經太過緊張,加上抽了太多煙,以至於老眼昏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去,確實有點不對勁,以那三個神秘出現的陌生人為圓心,有一道顏色怪異的圓弧正在空氣裏悄然擴散,漸漸形成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球體。在夜色裏看來,那是一道帶有淡淡橙色的圓弧。很快地,整個摩天輪都被包裹在了那道異色之中。
這是什麽玩意兒?毒氣嗎?黃冠心裏開始感到害怕。他是黑道出身,弄刀弄槍的話,真要被人砍死打死倒也認了,死在毒氣下未免有些冤枉。他開始悄悄地退回車裏,倒車一點點退了回去。一直退到他所認為的安全距離,都沒有任何人搭理他,雖然有點傷麵子,倒也總算鬆了口氣。他重新從車裏鑽出來,這時候耳朵裏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響。
雷聲。他聽到了雷聲。
黃冠有些困惑地抬起頭來。他看見夜空中不知何時已經聚集了一大塊濃重的烏雲,雷聲正是從烏雲裏傳出來的。然而今年長江邊持續幹旱,根據天氣預報,未來半個月內都不應該有雨。眼下天空中突然匯聚出一片雨雲,著實有點不同尋常。
但雨雲真的來了。幾聲驚雷後,電光也開始清晰可見,同時有細細的雨點掉落下來。很快地這些毛毛細雨迅速轉化為滂沱暴雨,雷電的閃擊也越來越密集,眼看就要形成雷暴。
真是活見鬼了,轉眼間變成落湯雞的黃冠想,老子在這兒生活了四十年,從來就沒見到過這樣的雷雨。他也知道,在雷雨中暴露在相對空曠的地方並不安全,於是決定先開車離開這裏。拉開車門的一瞬間,他無意間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看嚇得他手腳發軟,差點一下子站不穩摔倒在泥水裏。
在他的視線中,在那座高大的摩天輪周圍,就像是被水浸濕的水墨畫一樣,突然疊加出了一圈其他的東西。
那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座懸浮在半空中的巨大建築物。隨著雷電的不斷轟鳴,那座建築物的輪廓也愈發清晰,清晰到足以看清楚掛在建築物正門上的牌匾,牌匾上有四個還沒有褪色的大字:玄化道院。
玄化道院?黃冠的腦子裏立馬蹦出了那個當地人都曾聽說過的消失道觀的傳說。他也猛然間想起來了,當年道觀所處的位置據說地基本來就不是很牢,曆經幾百年的風吹雨打,經曆了幾次泥石流和山崩之後,原有的地基已經不複存在了。如果按照現在的地標來進行推算,玄化道院……似乎就應該懸在半空中。
道觀的傳說是真的!黃冠渾身顫栗著,心裏想要逃,卻又不由自主地被眼前這難得一見的奇景所深深吸引——這可是人人苦苦追尋而難以得見、以至於被很多人斥為無稽之談的神秘事物啊。當傳說變成現實,當神話降臨人間,那樣的衝擊力,足以讓人忘記周遭的一切。
而且,在過去流傳的那些傳說中,在雷電之夜裏所能看到的道觀,從來就沒有可以看到全貌的,道觀就像一條雲中之龍,總是隻若隱若現地展現出一鱗半爪。可是現在,黃冠看到了道觀的全貌:山門,靈官殿、三清殿、淩霄寶殿等等全都清晰可見。一道道電光閃過,謎一樣消失的道觀纖毫畢現,仿佛一個突然從雲端現身的巨人,用莫測的目光俯瞰著幾百年後的世界。
一定有什麽東西不對,也許……就和那三個奇奇怪怪的人有關?黃冠猜想著,卻沒有辦法想得太深入。這並非因為眼前壯麗的景象讓他無暇思考,而是發生了一些別的他不得不關注的事情:單強和他的手下們,與那三個離奇出現的人打起來了。而接下來的一幕比這場打鬥還不可思議:摩天輪突然間發動了,轉了起來。
這座摩天輪雖然還沒有最終調試完成,但其他裝配工作都已經做好,理論上的確是可以發動的。但是沒有自己的命令,工作人員怎麽敢貿然開動電動機?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努力在密密的雨簾裏睜大雙眼,仔細分辨著。他發現,在摩天輪的眾多座艙裏,有一個座艙裏竟然有人!從遠處模模糊糊地隻能看清楚裏麵似乎有三個人,具體的長相就不清楚了。
他還想細看,忽然眼角的餘光瞥到自己腳下的泥水似乎顏色起了變化。低頭一看,泥水裏混進了一丁點紅色的小顆粒,似乎還在蠕動著,有點像是什麽被水流衝過來的小蟲子。沒等黃冠反應過來,那些紅色的小蟲子忽然消失了。緊跟著,一股難以忍受的可怕的疼痛從他的右腳上升起。
“啊!!!”黃冠發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慘叫,右腳痛得完全無法出力,摔倒在了地上。他可以看到,他的手下們和單強等人也都以類似的姿態摔倒,看來是都被這種可怕的紅色蟲子所叮咬。那種疼痛不僅僅是叮咬,而像是一種迅速擴張的吞噬,仿佛蟲子一進入體內就開始瘋狂地撕咬他的血肉、並把它們一塊塊吞下去一樣。
劇烈的疼痛很快從腳上轉移到肚腹,靠近心髒。在一種自己將被吃空的幻覺中,黃冠的意識漸漸模糊。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甚至都來不及去想自己到底是怎麽死的,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
我總算也見到過這座消失的道觀了。那麽宏偉,那麽壯觀,就像是去年在大城市裏看的imax電影那樣清晰而充滿壓迫感。
它果然是真的啊。
四、
“您流血了,沒事兒吧?”馮斯問老婦人。
老婦用手絹按著額頭上的傷口:“沒事兒,皮外傷。小夥子,你們倆怎麽也會在這兒?這個道觀……是不是就和我兒子的死有關?”
“說來話長,一會兒再跟您解釋。”馮斯目光灼灼地盯著窗外。此時三人正坐在摩天輪的某一個座艙裏,在轉軸的帶動下向上攀升。窗外大雨瓢潑,電光一次次地撕裂漆黑的夜空,而玄化道院的全景就像一個龐大的三維虛擬影像,籠罩在周圍,給人一種呼吸不暢的怪異感覺,仿佛他們正要被這座妖獸一樣的怪獸吞入肚腹化為膿血。
這本來也是薑米一直渴望見到的場景,但她的注意力似乎更集中在身邊的老婦人身上。當馮斯全副心神地觀察著道觀時,她居然還有閑去發問:“該怎麽稱呼您呢?”
“季華,叫我季阿姨就行了。”老婦人說。她的臉上仍然驚疑不定,被身外的詭異幻象所深深震撼。
薑米哦了一聲,一邊裝作看窗外的玄化道院,一邊偷偷打量著季華。
一個小時前。
馮斯掛掉電話,立刻趕去和薑米會合。果然如薑米所言,楊謹的母親季華也在山莊裏。她身上那種知識分子的氣質,和身邊那一群一望而知就不是好人的貨色們的確格格不入。但薑米所說的綁架或者脅迫,在馮斯看來也並不太成立。看得出來,季華並不喜歡和這些人呆在一起,但她也並不像是被強迫的樣子。那種感覺,似乎有點像在酒桌上陪一個自己很討厭的客戶作談笑風生狀的別扭感。
她討厭這些人,但是是她自己選擇和這些人呆在一塊兒的,馮斯下了結論。至於她為什麽會和這些人混在一起,靠猜就沒法定論了。但他覺得自己之前的猜想可能是最接近的:季華絕不可能是出於巧合而與自己同時出現在這座長江邊的山城、又同時出現在這座鍋爐洗澡水山莊。她一定是在楊謹的遺物裏發現了一些重要的東西,直接指向這座消失的道觀,於是也趕過來調查,目的就是找到殺害兒子的真凶。
也就是說,跟著他們,就有可能找到玄化道院的確切地址!
馮斯有些興奮,帶著薑米一路跟蹤,漸漸來到了溫泉山莊的東北角,來到了那座尚未正式運行的摩天輪下。當那三個“多餘的人”忽然出現時,他感到了有些不對,等到三人開始發動蠹痕之後,他徹底明白了。
“那三個人,肯定就是範量宇曾說過的那些隱藏的黑暗家族,”馮斯說,“正經的守衛人都受到禁忌的限製,不會被允許來到這裏的。隻有這些人,才能無所顧忌。”
“那可麻煩了,我記得你說過,這些人可能會真正對你動殺心。”薑米皺起眉頭,“不過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蠹痕。到這一刻,我總算是相信你所說的全都是真的、不是精神病人的夢囈了。”
“原來你一直還是在懷疑啊……”馮斯搖頭苦笑。
“拜托,這種徹底摧毀世界觀的事情,我要是連丁點懷疑都沒有,那我還有沒有智商?”薑米叫屈,“哎呀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他們用蠹痕想要幹嘛?”
“我也不太明白他們為什麽要在這裏使用蠹痕,”馮斯說,“至少同時使用這一點有點費解,旁邊的都隻是普通人,一個人的蠹痕就足夠收拾他們了……唔?怎麽變天了?”
薑米也抬頭看了看天:“看上去……好像是要下雨?我怎麽記得天氣預報說這邊還要持續幹旱好一陣子呐?”
馮斯沉默了一陣子,忽然開口說:“我有點明白過來了。”
“明白什麽了?”薑米連忙問。
“人們過去一直以為,電閃雷鳴是玄化道院出現的原因,其實那是倒因為果了。”馮斯看著那些層層翻滾的烏雲,耳朵裏已經聽到了隆隆的雷聲,“其實,是玄化道院將要出現,才會帶來雷雨。大概是某些特殊能量的活動幹擾了大氣層的緣故吧。”
“特殊能量?你指的難道是……”
“沒錯,就是蠹痕!”馮斯伸手指著那三個突然到來的家夥,“當感應到足夠強大的蠹痕時,道院就會現身。我想,曆史上玄化道院的每一次神秘出現,都是因為蠹痕擾動的緣故。”
“怪不得那些守衛人把這裏定為禁忌之地呢……”薑米喃喃地說。
果然如馮斯所說,當雷電的聲勢達到了一定層級時,消失已久的古代道觀出現了。薑米沉浸在這個迷人的奇觀中不能自拔,連身上被雨水淋透了都渾然不覺,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不對啊,以往出現道觀,不都是隻露出一些邊邊角角麽?這次怎麽會那麽清楚、整體都可以看得見了?”
“頭疼……”馮斯艱難地回答,“不要緊,我已經疼習慣了。每次這麽著疼一下,就說明有一股強大的與魔王有關的精神力量出現了。”
“也就是說,你和玄化道院也產生了感應……我明白了!”薑米在大雨裏猛一拍手,“原本在正常情況下,這座道觀確實隻會現出一小部分,但你的精神感應也同時加劇了它的變化!是你讓道觀完全顯形的!”
“我認為你說得對,”馮斯緊咬著牙關,“所以我覺得,我可以再靠近一點。”
“你瘋了!離那麽遠都疼成這樣,你就不怕腦袋爆掉啊?”薑米急了。
“再靠近一點,才有可能發生更多的事情,”馮斯說,“現在我們的確是看到了道觀——但是光看到又有什麽用呢?下次再遇到幾個不要命的人來召喚這座道觀,得等到什麽時候了?”
薑米想了一會兒,勉強點點頭:“那好吧,不過你不要硬撐啊。”
“放心吧,我不會硬撐的。活命最重要。”馮斯擠出一個笑容。兩人悄悄地向著摩天輪的方向靠近,但因為附近遮蔽物太少,到了距離還有二十多米的時候,已經無法再向前了。在他們的視線裏,懸浮於半空中的玄化道院仿佛在閃動著流光溢彩的光芒,**著他們。但地麵上那三撥相互牽製著的勢力又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那些和你奶奶一起的人,應該是本地黑社會;三個能使用蠹痕的,肯定就是範量宇他們所說的黑暗家族;後麵那群新來的,大概是山莊的保安力量,但也不像是普通的保安。”馮斯準確地判斷著。
“這三撥人,我們一撥都打不過,該怎麽辦呢?”薑米有些發愁。
“他們會自己打起來的,到時候自然有機會,”馮斯說,“我現在頭疼的是,怎麽能靠得足夠近。哪怕是跑到摩天輪的下麵,還是沒有辦法‘進入’到道觀的內部。”
薑米左瞅右瞅,忽然眼前一亮:“那倒是未必,我有辦法。不過你得忍著痛演一個惡棍。”
“惡棍?”馮斯不解。
“王歡辰送你來的時候,不是硬往你的包裏放了一把刀子麽?”薑米說。
“是啊。那又怎麽樣?那把刀在旅行袋裏啊。”馮斯更加不解。這事說來有些讓他哭笑不得,王歡辰顯然是以己度人了,上手甚至想要給他弄一柄手槍,差點嚇破馮斯的狗膽。好容易推掉那把要命的玩意兒,他不得已接受了一把明顯屬於管製刀具的彈簧刀,並且期望這把刀千萬不要被正義的警察叔叔曾煒發現。
“我悄悄帶出來了。”薑米露出一個頑皮的微笑,“現在,你可以拿著它去脅迫一下那個躲在控製室裏看熱鬧的工作人員……”
馮斯看準機會,拉著薑米快速衝向摩天輪,果然沒有人顧得上去攔截他們。但當跑到一半路程的時候,馮斯停住了腳步。
“你先過去,在下麵等著我。”馮斯對薑米說。
薑米一愣:“你要幹什麽?”
“把你奶奶弄過來。”馮斯說著,跑向了人群。
薑米阻攔不及,隻能提心吊膽地在摩天輪下等待著。不過運氣不錯,馮斯扶著季華一路跌跌撞撞跑了回來,並沒有人試圖阻攔他。三人一起跨入了艙室,隨著轉軸慢慢升到高處。
幾句簡單的對話後,季華似乎是看出馮斯對窗外的道觀影像十分關注,於是不再去打擾他。她側過頭,看著薑米:“我兒子死的那天……好像你也到了我家的,是麽?”
薑米咬著嘴唇,默默點了點頭。麵對自己的親祖母,她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季華也注意到了薑米奇怪的表情,禁不住發問:“你怎麽了?為什麽那樣看著我?你認識我嗎?”
薑米正不知該如何作答,身邊忽然響起一聲呻吟。她連忙轉頭,隻見馮斯已經蜷縮到了椅子下麵,雙手抱著頭,鼻子裏流出了鮮血。
“你怎麽啦?要是受不了了咱們趕緊下去!”薑米急壞了,一時間手足無措。
“別、別開玩笑了!”馮斯哼哼著,“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是你想下去就下得去的嗎?蜘蛛俠看多了?”
薑米這才反應過來,他們正處在一架不斷上升的摩天輪裏,必須要等摩天輪升過了最高點,然後慢慢下降到地麵,才能夠下去。
“那怎麽辦呢?”薑米扶住他,“我看你這樣恐怕支撐不住啊!”
“我身上有點止痛片,”季華忽然說,“雖然我不太明白你們到底在做什麽,這個藥可能不對症,但試一試吧,也許能減緩一點。”
“謝謝您了!橫豎試試吧!”薑米連忙接過藥,用礦泉水喂馮斯吞下去。其實那就是幾片普通的阿司匹林,不過馮斯吞下去後,起到了一個“我吃了止痛片”的心理安慰,倒是有那麽一丁點安慰劑效應,痛感似乎稍微降低了一點點。
他拚命忍住痛,雙目瞪得像牛眼,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觀察玄化道院上,希望以此來減輕疼痛。當他們所在的艙室到達頂點的時候,身邊的影像正好是道觀裏一個不知道做什麽用的高台。當來到這個高台旁邊時,馮斯的頭痛忽然又加劇了。他強忍著沒有哼出來,心裏反而有些期待:精神的影響是交互的。如果自己痛得厲害,說明玄化道院裏那股神秘的力量同樣也會被刺激得很深。這樣的刺激會帶來什麽後果呢?
摩天輪高聳入雲,在這樣的天氣下強行開啟,極易成為雷電的靶子。但剛才脅迫工作人員打開摩天輪的時候,她也沒有想到這一點,如今坐在半空中才發現糟糕。她甚至想:要是真的不幸被雷劈中,這個小小的艙室會不會變成一個烤箱?自己會不會成為一塊脂香四溢的烤肉?
這樣的想象令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她不敢抬頭看那些犬牙交錯的閃電,隻能低頭看地下。這時候她才發現,地麵上的狀況有變——所有人都不見了。不管是押著季華到來的那些本地黑幫,還是突然出現的黑暗家族中人,還是疑似山莊保安的那一群後來者,都消失了。地麵上不再有站立著的活人,取而代之的是躺在泥水裏的白色物體。
由於高度和雨水影響視線的原因,薑米無法看清那些白色物體到底是什麽,在她的眼裏那隻是一個個小白點。但她覺得這並不難猜。就在若幹天前,僅僅是幾分鍾的間隔,她的生父楊謹就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毫無血肉的白骨,躺在地板上反射著白森森的光。假如把楊謹的身體放到此時此刻的摩天輪腳下,從高處看去,大概就會是這麽一個小白點吧。
難道殺害楊謹的凶手又出現了?不知道怎麽的,盡管平時對楊謹又是鄙夷又是痛恨,在楊謹真的死去之後,她卻難以壓製對凶手的痛恨和抓住凶手的渴望。她迫不及待地四下張望,但雨夜裏的高空視野實在是太糟糕,除了那些一動不動的白點之外,其他什麽也看不見。天地間仿佛就剩下了他們三個,孤零零地懸於天際。
正在想著楊謹的事,忽然眼前一亮,緊跟著耳邊一聲響亮的炸雷,仿佛就在她的身邊炸響,嚇了她一大跳。她忍不住回頭一看,這一扭頭差點讓她從椅子上跌下去。
人!就在艙室的外麵、緊挨著那層透明的窗玻璃,在這沒有任何落腳之處的半空中,赫然站著一個人!
薑米差點連魂都嚇掉,但身邊的馮斯卻依然鎮定,除了緊抿著嘴唇忍住頭疼外,正在目光灼灼地死死盯住那個窗外的人影。馮斯的鎮靜似乎也安撫了她,她稍微定了定神,大著膽子重新細看,這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窗外這個人並非實體,而隻是一個虛像,是玄化道院的幻景中的一部分。這是一個身材粗壯的青年道士,挽著道髻,麵相凶惡,臉上的絡腮胡清晰可見。他站在道觀的高台上,像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塑一般,一動也不動,目光中透出一種驚恐。
我竟然看到了一個幾百年前的古人,哪怕隻是一個虛幻的影像,薑米想著,這樣的體驗實在是太奇妙了。她一時間也忘記了先前的那些複雜情緒,和馮斯一樣,緊緊盯住這個道士。
她忽然渾身一顫:這隻是第一個人而已,一個孤零零的道士,在他的身後會不會還有更多呢?也許在那起難以索解的失蹤案中,人體的隱藏機製和非生命體的隱藏機製是不同的,需要更大強度的能量激發才能現形。也就是說,假如能量繼續增大,也許會出現更多人。
剛剛想到這裏,又是一道照亮夜空的閃電劃過,隨著馮斯壓製不住的一聲痛呼,那個絡腮胡道士的背後,竟然又出現了另外一個人影。這是一個中年道士,身軀幹瘦,和他身前的青年道士一樣,滿臉的驚懼。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一個又一個的道士出現了。就在馮斯隨著摩天輪升到最高點的時候,他的古怪體質似乎開始全麵發揮了。盡管這個家夥還是不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附腦,也不懂得如何操控蠹痕,但在別人的蠹痕裏,他好像真的變成了催化劑。
“我發現你好像是個催化劑哎。”薑米低聲說。
“我也發現了,”馮斯忍著痛說,“難怪不得梁野並沒有阻止我來這裏,他一定是猜到了我可以引起這樣的變化。”
玄化道院裏的道士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被雷電照亮的夜空中,恍如鬼魅幽魂。他們就像是最高明的雕塑家所做出來的雕像,宛如真人,表情各異,卻不能動彈不能言語。不過薑米能粗略看出,那一張張臉上最多的神情仍然是害怕,以及瞬間湧現出的絕望。可想而知,在他們凝固成雕像的那一刻,一定是發生了什麽無限恐怖的事件,讓他們無法逃脫。
就像是恐怖故事中被詛咒而無法超生的怨靈……薑米被自己的這個聯想嚇了一大跳,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再看著這些奇怪的人影,她竟然產生了一點惡心的感覺。
“我不想看了,”她扭過頭,“這些鬼影子看了讓人全身起雞皮疙瘩。”
“鬼影子?”馮斯搖搖頭,“我覺得,這些不是影子。”
“不是影子?你的意思是……”
“他們是實體,”馮斯緩緩地說,“是不是活著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實體。”
薑米駭然:“這怎麽可能?你看,摩天輪的部件都可以從他們的身體上穿過,他們怎麽能是活的?下那麽大的雨,他們身上也沒有沾到一點雨水啊。”
“摩天輪的確是碰不到他們,雨水也碰不到他們,但是換了我也許就不一定了。”馮斯說。
薑米的這一聲喊已經來不及了。馮斯手裏抓起王歡辰給他的那柄彈簧刀,倒轉刀柄,用盡全力砸向艙室的窗戶。嘩啦一聲脆響,玻璃被砸碎了。高處的狂風夾雜著冷雨瞬間灌了進來。
這家夥已經瘋了,薑米無可奈何地想。她看見瘦弱的季華在雨點的侵襲下有些難受,連忙從隨身包裏翻出一件長袖外衣給季華披上。
而馮斯已經向著破洞外的道觀幻影伸出了手。他堅決地、毫不遲疑地把自己的手臂探出窗外,探入了玄化道院之中。
並沒有任何感覺。就如同摩天輪沒有受到道觀的任何阻礙一樣,除了雨點和風之外,馮斯也並沒有感受到什麽。他的手隨著摩天輪的移動劃過了那些泥偶一樣的道士,又劃過高台,劃過樹木,開始逐漸下降,逐漸離開玄化道院。在此過程中,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簡直恨不能把全服力量都集中在右臂上,卻始終不能和道院或道院裏的人發生任何接觸。這好像真的隻是一副大型的三維全息投影,沒有半點擁有實體的可能性?
難道是我判斷錯了?馮斯有些沮喪。但他還是不甘心,仍舊努力地伸出手。一不小心,右臂碰到了碎裂的玻璃渣,小臂處被割開了一道傷口,雖然並不是很深,鮮血還是立刻湧了出來。
對於馮斯而言,現在最疼的是腦袋,手臂上這道傷口實在算不得什麽,原本也無暇顧及。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不對——傷處劃過道院幻景時,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阻力,明顯和之前不大一樣。
是我的血在起作用?馮斯猛然產生了這樣的猜測,然後他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時間再去猜測了。摩天輪過了最高點後繼續下降,已經降到了道觀的高台之下,很快就要低於整座道觀的地平麵了。假如再不抓住這個時候做點什麽,就什麽也來不及了。遠處已經趕來了不少人,他不可能有機會等著摩天輪再一次轉上去了。
他回想起自己最終決定陪著薑米來到這裏時的心境,總結起來無非就是這麽幾個字:去他媽的!不管那麽多了!眼下,這樣的凶悍得到了一定的回報,在那些黑暗家族成員的意外幫助下,他看到了玄化道院的全貌,但僅僅是看到還不足夠。他來到這裏不是為了觀賞一場奇景然後到網絡上去炫耀,他最需要的是真相,是隱藏在道觀裏的那個絕大的秘密。
距離他失去這個秘密,大概隻剩下幾十秒鍾了。
去他媽的!馮斯在心裏怒吼了一聲。中學時代那種麵對著一群敵對中學的學生揮舞著鏈鎖往上衝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他一發狠,把手臂上傷口用力撞向尖銳的碎玻璃,一陣鑽心的劇痛過後,傷口擴大了,血汩汩地流出。
“你真瘋了!”薑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這是活膩了嗎?”
然後他看準時機,左掌猛地張開,抓向身邊一個道士幻影的手。那個道士的手上,緊緊握著一個木盒。
這是先前馮斯早就觀察好了的。當道士們一個個開始在他的催化作用下紛紛出現時,他就開始留心,那些道士差不多處於三人所坐的艙室的運行軌道之上、可以伸手碰到。同時他也在仔細觀察這些道士的身份高低,以及手裏所拿的物品。
他所選中的這個道士,正好是沿著摩天輪的軌跡最後一個可以被觸碰的人,而此人的道袍比起其他人顯得更加華貴,其他人大都是淺灰色或深灰色,但他的道袍是杏黃色,說明他的地位或許比別人更高。
另一點說明他與眾不同的是,看他的姿勢,他似乎正在向山門方向奔跑。而相比之下,其他人雖然表情都很驚駭,卻並沒有選擇逃跑,說明這個人也許比別人知道得更多一點——至少他明白那一夜玄化道院的驚變是危險的。
隻可惜他還是沒能逃脫。
而最讓馮斯看重的,是他手裏所握著的那個木盒。木盒的樣式精致美觀,不過這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盒蓋是半開的,盒子裏露出一樣讓馮斯一看就欣喜若狂的東西。
——一朵黑色的花。漆黑如墨。
“如果你看到一種深黑色的花,馬上逃,逃得越遠越好。”這是馮斯詢問梁野此行有什麽注意事項的時候,梁野告訴他的。雖然梁野並沒有說清楚為什麽要逃,但馮斯可以想象,這種黑色的花朵,和各大家族持守的禁忌有關,也和道觀的深層秘密有關。此刻看到了這朵花,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棄。
艙室沿著圓形的軌道下移,一點一點迫近了那個穿著黃色道袍的道士。馮斯目測了一下距離,發現自己離夠到那個木盒還差了一點點,差距不大,可能就隻有十厘米左右,但自己的左手即便伸展到最長,恐怕也夠不到。唯一的辦法,隻有把半個身體都探出去。然而窗戶雖然砸碎了,碎玻璃並沒有除盡,還有一些尖銳的棱角留在了邊框上。
馮斯咬咬牙,不顧一切地準備硬探出身去,卻被薑米一把拉住。薑米不聲不響,拿起剛才馮斯砸窗戶用的彈簧刀,以飛快的速度把窗框下方的玻璃渣全部敲掉。而季華也拿起薑米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外套,默默地墊在了窗框上。
“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麽,但你是個好孩子,”季華說,“去做吧。”
馮斯感激地衝兩人笑了笑,然後把整個上半身探了出去。薑米和季華一起在身後拽住他的腿,以防他不小心失去重心跌下去。
看來自己的血果然有用!眼看摩天輪繼續下降,就快要“沉入”道觀幻景的地下、離開那個道士了,他腦子裏一熱,狠勁發作,索性直接用左手抓向窗戶側邊殘留的玻璃。掌心瞬間被割開。
“這下子,就有用不完的血了。”馮斯嘿嘿一笑。然後他用盡全力,想象著自己全部的力氣都已經集中在了流血的左手上。觸感,堅實的觸感,不容置疑的實體感,讓他的手指終於能完全用力。
抓住……死死地抓住……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絕不放手……
在薑米驚恐的目光中,馮斯大吼一聲,猛地收回手來。
木盒被牢牢地抓在了他的手心裏。
馮斯一屁股靠坐在椅子上。到了這個時候,他才重新感覺到疼,左掌心,右臂,用力過猛的腰部和肩部……到處都疼得難受,就像是打群架的時候落單被圍著胖揍後的感覺。反倒是先前一直厲害的頭疼有所減弱,他猜想,這意味著自己和玄化道院的精神聯係也快斷了。一抬頭,果然,道觀的巨大影像開始變得越來越淡,某些部分已經完全消失,裏麵那些道士也完全蹤影不見。烏雲沒有之前那麽濃密了,雷電越來越弱,雨勢也越來越小。
一切終將過去,馮斯想,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幾十分鍾的時間就像是一場瑰麗的奇夢。現在夢該醒了,神秘的道觀繼續神秘,繼續留在傳說中,而自己和這場夢之間唯一的聯係,就是手上的這個木盒了。
“你成功了。”薑米輕聲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麽亡命的人。你真是……了不起。”
馮斯咧嘴一笑,在薑米和季華的協助下先簡單包好傷口。三人所在的艙室即將落地,他們已經可以看清楚,下麵不但有很多人,還有一輛警燈亂閃的警車。
“看來是躲不過去了……”馮斯咕噥著,索性不去多想,低頭看著他冒著生命危險奪回來的木盒。這一看之下,他忽然發出一聲驚叫,或者說慘叫,把薑米和季華都嚇了一跳。
“你又發什麽神經啊!”薑米不滿地說,但緊跟著,她明白了馮斯為什麽會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樣慘叫出聲,“天哪!怎麽會這樣?”
季華也麵色慘白:“這……這是怎麽回事?”
——那朵黑色的花正在迅速枯萎!
三人驚魂未定,甚至都還沒看清這朵花長什麽模樣,它就已經在高速枯萎了。薑米靈機一動,趕緊拿出手機劈裏啪啦對著花一通連拍。馮斯則手足無措,滿臉絕望地看著這朵他差不多算是用半條命換回來的花朵。黑色的花瓣上有一丁點紅,那是馮斯的血滴在了上麵的緣故。
他突然暴怒起來:“我操你大爺!這是為什麽啊!去你媽的!”
薑米慌忙按住他的肩膀,看他那張狂怒而自責的麵孔,唯恐他一下子想不開從摩天輪上跳下去。好在看看高度,已經離地不遠了,就算他真跳下去,也摔不死。
“這是為什麽……”馮斯目光呆滯,看著那朵黑色的花完全枯萎,化為碎片,然後變成粉塵,完全消失不見。摩天輪的下方,幾個警察正冷冰冰地望著他們。警燈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