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我到底是什麽

一、

範量宇的確當得上怪物的稱謂。即便是被劇毒的蠹痕所傷,他的傷口恢複速度仍然大大地快於常人,幾天之後,傷口就已經基本無礙。

“這完全是獸性之血……”馮斯嘀咕著。

大概是因為馮斯救了他的性命的緣故,範量宇不再用蠹痕故意攻擊馮斯的神經來產生痛覺折磨馮斯——或者他並不覺得這算折磨,隻是當成一種玩笑——言語上的刺激也少了很多。但他對待馮斯的態度依然粗魯冷漠,馮斯倒也不去和他計較。

“為了你我也不能和他為難啊,”馮斯對文瀟嵐說,“我是真沒想到,這個瘋子居然會那麽好心保護你,難道你色誘他了?”

“滾你大爺的!”文瀟嵐沒好氣地說。但看上去,她對這個說法也並不是太生氣。

轉過頭,馮斯又去纏著範量宇:“我說,真的是我這個廢物救了你?我還是沒想通。”

“你想想看,我那麽討厭你,會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故意說謊讓你撿個救命恩人的便宜?”範量宇悠悠地說。

“有理有據,太有說服力了!”馮斯翹起大拇指讚曰,“不過我還是希望知道為什麽。”

“關於天選者到底有什麽樣的能力,本來就還沒人能弄清楚,”範量宇說,“我也隻能猜測,你的精神對來自魔王的精神力量可能產生特殊感應,從而幹擾了敵人。”

“你的意思是說,這次這個你還不知道身份的敵人,身上帶有魔王的血脈?”馮斯問。

“未必是血脈,魔王的力量有各種不同的方式可能流傳下來,”範量宇說,“總之你要當心了,這些人未必有我那麽心慈手軟。”

“心慈手軟?您可真是厚顏無恥到一定的境界了!”馮斯再度翹起大拇指。

在這幾天裏,周宇瑋也終於蘇醒過來,如範量宇所說,完全無礙。文瀟嵐費盡心思編造了一個“我們倆一起遇襲一起昏過去我醒來後發現你不見了於是到處找你最後在醫院找到你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誰幹的也不知道對方動機是什麽”的謊言,越想越覺得拙劣不堪,但她甚至連說出這個拙劣謊言的機會都沒有。周宇瑋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禮貌而冷淡地表達了同意分手的願望。

文瀟嵐自然有些難受,但無論如何,長痛不如短痛,總算是解決了一個麻煩。她也並沒有告訴馮斯真正的分手理由,隻是對他說兩個人合不來。馮斯倒是隱約猜到了一些什麽,但他同樣知道文瀟嵐的性格,並沒有多問,隻是在內心深處,又對文瀟嵐多了幾分歉疚。

又過了兩天,文瀟嵐清晨早起,打算出門去買早點。推開臥室的門,才發現範量宇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隻言片語。她看著那張空空如也的沙發,不禁有點悵然若失。雖然照料了這個怪人一星期,她發現她對這個人的過去仍然一無所知。他的身上仿佛套著一層堅硬帶刺的外殼,讓人無法接近。

盡管文瀟嵐覺得,這層外殼在自己的麵前似乎稍微有那麽一點點鬆動的跡象。

馮斯打人的處罰終於下來了,他被禁賽五場,這意味著除非球隊打進半決賽,否則他不會有出場的機會。不過在最初的暴跳如雷之後,隊長倒是冷靜下來,大概是本著“年輕人犯錯誤,上帝也會原諒”的心態,重新準許馮斯歸隊訓練。

馮斯無可無不可,隊裏通知他去訓練,他就去。他總覺得,籃球隊裏的這些人對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太在乎了,特別是隊長,平時動員全隊的時候,講話的腔調活脫脫就是照搬熱血日漫,其實其他隊員也未必受得了,在背後也偷偷取笑過他。但到了場上,他這一套倒還挺管用的,係隊的實力姑且不提,士氣一向是蠻高的。馮斯甚至在猜測,隊長讓自己歸隊,搞不好也同樣是受了那些熱血漫畫的影響,覺得自己有潛力表演出那種漫畫情節裏常見的浪子回頭金不換,成為日後球隊的奇兵甚至於救星。

於是在十一假期到來之前,生活短暫地平靜了那麽幾天。範量宇離開了,梁野路晗衣和王璐始終沒有露麵,林靜橦也蹤影不見,至少從來沒來找過他的麻煩。這一群令他無限困擾的人的集體消失了,居然讓他短時間內感到很不適應。

另一件讓他始終提心吊膽的事情,就是不斷出現在他麵前的警察曾煒,這幾天居然也沒來找他。上一次兩人見麵時,曾煒對他說:“我就再給你一點時間,你先好好想想。”現在看來,這“一點時間”給得略長。

這或許是曾煒故意的陰謀,就是要營造一種達摩克利斯之劍的感覺,讓馮斯在焦急的等待中始終繃緊心弦不得安寧。可悲的是,即便猜到了曾煒的意圖,他還是沒法不上鉤——警察是現實世界的執法者。他不需要違背法律,不需要鋌而走險,不需要躲躲藏藏,在合法的框架內就能把馮斯變成蛛網上掙紮的小蟲。

他也想過,曾煒逼得那麽緊,要不然索性把真相告訴他,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但仔細一想,說出來之後,最大的可能性恐怕還是被當成瘋子吧。這是一個冷冰冰的現實世界,現實到容不下任何的奇談怪論。

就在寧章聞和關雪櫻旅行歸來的前一天,終於有一個多日不見的老熟人找上門來了,那就是最早開始跟蹤著馮斯的何一帆。相比之後來遭遇的範量宇和梁野等人,何一帆和她的大個子同伴俞翰力量較為弱小,來自於一個不太起眼的家族,所以馮斯對她的警惕性不算太高,兩人的關係甚至近乎友好,盡管是彼此之間勾心鬥角的那種友好。對於馮斯而言,實在是不能輕信任何一個外人,在他的生命中,隻有文瀟嵐、寧章聞和曾經一起同生共死救過他性命的關雪櫻才是值得信賴的。

“我收費很貴的,”馮斯站在宿舍門口,一本正經地對何一帆說,“要向我進行谘詢,得先預付。”

何一帆得意地晃了晃手裏的冰淇淋盒子:“老規矩!”

兩人在校園裏的一處花壇旁坐下。何一帆手起勺落,一氣兒吃掉了半盒冰淇淋,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然後她就對著馮斯說出了一句和這個表情完全不相關的話。

“你最好別和那個從美國來的姑娘混在一起了,很危險。”何一帆說。

“她並不比你們這些人更危險。”馮斯把“你們這些人”這五個字說得很重。

“危險並不來自於她,”何一帆說,“她和她的母親詹瑩教授一樣,都隻是並不知情的普通人。但是如果你們繼續調查哈德利教授的事情,就有可能引來一批真正危險的人,比你所見過的守衛人們都要危險。”

馮斯心裏微微一動,想到了那個連範量宇都能打傷的神秘的敵人。按照範量宇的說法,那個人並不屬於任何一個已知的守衛人家族,身上的力量似乎也來自於魔王的血脈。難道這些人會和當年哈德利教授所找到的秘密有關?而範量宇給自己看過的那座小城裏的廢棄醫院,又和此事有什麽關聯呢?

“到底是怎麽回事?”馮斯的臉上依然平靜,“你不會又用什麽‘我不能告訴你’之類的鬼話來搪塞我吧?那可太傷感情了。”

“這次不會,隻不過我的所知也極為有限,”何一帆說,“簡單地說,川東的那座消失的道觀,是一個禁忌。”

“禁忌?”馮斯一愣。

“是的,守衛人家族都不願意提起、也禁止族人去尋找調查的禁忌,”何一帆說,“在一切家族留下的資料裏,都抹除了和那座道觀有關的信息。所以近百年來,知道道觀真相的人已經寥寥無幾難以尋覓了。”

“這是為什麽呢?”馮斯陷入了沉思,“如果那座道觀真的和魔王有什麽關係,守衛人們難道不應該追查到底嗎?”

“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何一帆苦惱地說,“我問過家裏的長輩,結果被狠狠訓了一頓,後來也不敢再問了。我唯一知道的是,那座道觀曾經釀成過很大的血案,死了很多人,這或許也是先輩們不許後人去接近的原因吧。”

“很大的血案……死了很多人……”馮斯重複了一遍,“聽上去,確實足夠危險呢。”

“所以我才勸你千萬別去啊,”何一帆說,“那座道觀,就算是身上有附腦的人都不敢輕易接近,何況你們倆隻是普通人。我的意思是說,你雖然是個天選者,但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馮斯擺擺手,“但是從另一個方麵想,也許正因為我們倆是普通人,也許反而不至於招惹那些危險呢?”

何一帆想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我不這麽認為。馮斯,不管你有多麽不信任我,現在我必須硬充你的朋友,以朋友的身份和你說一句:你不能總是祈求好運氣幫你的忙。”

馮斯身子微微一震:“什麽意思。”

何一帆手裏握著塑料勺,在冰淇淋盒子裏胡亂攪動著:“你雖然是天選者,但你的附腦至今沒有覺醒。也許和魔王之間的特殊精神聯係能讓你在某些時刻發揮出其他守衛者難以發揮的作用,但在更多的情況下,當你麵對刀槍、麵對妖獸、甚至麵對一群扛著鋤頭的山民的時候,你都沒有任何抗衡的能力。”

馮斯頹然歎息:“其實你可以說得更直白一點,用範量宇的台詞——我就是個廢物。”

何一帆也陪著歎了口氣:“那我就說得直接一點了,你別介意。上次你往貴州走,我沒有攔你,因為我知道會有人暗中保護你,你可能會受點苦,但在危難時刻會有人站出來救你。但如果你和那個姑娘去了川東,受到家族禁令的製約,那些可以幫助你的人——範量宇、路晗衣、梁野,甚至於是我和俞翰,都不大可能尾隨在後麵守護你了。能解決問題的隻有你們倆,一切都隻能靠自己。你以為你那幾手打群架的本事就能應付未知的危險嗎?想像一下,在你麵前擺一隻最普通的妖獸,你該怎麽辦?”

馮斯沉默不語,手裏的冰淇淋已經完全融化也沒有察覺。何一帆趁熱打鐵:“你一定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現在認識的這幾個守衛人一樣,希望你活下去的。或許還有更多的人希望你死,你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其他希望消滅魔王的守衛人。”

“那我什麽時候才能為了自己而活呢……”馮斯心裏憋悶得很想高聲喊叫,最後說出口的,卻隻是這樣一句綿軟無力的話。

“我們都想為了自己而活,但世界的真相是,沒有人能為自己而活。”何一帆輕聲說,圓圓的猶帶稚氣的臉蛋上滿是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憂鬱。

“好吧,我再想想吧,”馮斯說,“你知道,如果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想明白了什麽或者沒想明白什麽,那肯定是在騙你。”

何一帆展顏一笑:“我知道的。反正你是個聰明人,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吧。”

她直起身來,找到一個垃圾桶扔掉冰淇淋盒,一蹦一跳地走開了。馮斯忽然叫住她:“對了,我好長時間沒有見到林靜橦了,你知道她的下落嗎?”

何一帆轉過身來,搖搖頭:“其實我也一直在安排人監視她,但她突然就失蹤了,下落不明。我建議你不要因為她是個大美女就覺得……”

“別搞笑了!”馮斯從鼻子裏哧了一聲,“武俠小說裏早就教育過我們無數遍了:越是漂亮的女人越危險。”

“那就好。不過我看你……好像還有什麽問題想問?”何一帆說。

“我想問問範量宇的事兒,”馮斯說,“那家夥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怎麽會突然對他感起興趣來了?”何一帆有些意外。

看來何一帆還不知道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馮斯想,這樣也好。他不動聲色地說:“就是突然好奇,這樣長了兩個腦袋還如此囂張的貨色平時很少有機會能見到嘛。”

“我……不是太想談論他。”何一帆的神情有些奇異。

“為什麽?”馮斯問。

“我的家族,現在可用的人已經很少了,”何一帆輕咬著嘴唇,“不然我也不會帶著俞翰這個傻大個頭疼了。但是在以前,原本還有那麽幾個不錯的族人,實力雖然不如路晗衣和梁野,和他們倆至少還能勉強一戰。那六個人,也被視作家族複興的希望。”

“後來呢?”

“後來……被王璐殺死了一個,被範量宇殺死了五個。家族複興什麽的,也就無從談起啦。”何一帆的眼圈微微一紅,但似乎很倔強地堅持著不在馮斯麵前表露出悲傷的情緒。

馮斯無言以對,這番話再次讓他體會到了“那個世界”的殘酷。殺戮,死亡,好像是野球場上打架那麽尋常,這樣的世界,也許真的不屬於我?

第二天中午,外出旅行的寧章聞和關雪櫻也回來了。寧章聞雖然顯得很累,但同樣也看得出來心情很好,無疑這次旅行十分愉快。關雪櫻也笑得很燦爛,但馮斯已經聽文瀟嵐轉述了關雪櫻的遭遇,兩人都知道,關雪櫻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文瀟嵐幾乎不會做菜,馮斯會那麽幾樣勉強可以拿來下飯的家常菜,但水準很一般。所以這一頓午飯,兩人索性到菜館裏炒了幾個菜,然後馮斯馬虎燒了個蛋花湯。

“這種時候我反而有點懷念範量宇了,”馮斯說,“那孫子做的菜還真不錯。”

其實他也隻吃過一次,那就是範量宇第一次為文瀟嵐所做的那幾個菜,後來雙頭怪人再也沒下過廚。但馮斯吃過之後,以專家的口吻評價說,範量宇的做飯水準不亞於天才的關雪櫻。他對於範量宇放棄如此造福人民的天賦而走上犯罪道路表達了強烈的憤慨,差點讓範量宇破例再收拾他一頓。

“他不在最好,”文瀟嵐淡淡地說,“小櫻再看到他,怕是要嚇得飯都不敢吃了。”

吃飯的時候,寧章聞興致依然很高,不停地講述著這一趟旅遊的各種見聞。那些不過是旅行在外的人最常見的經曆,對於自閉了幾十年的寧章聞而言,卻全都是無限新奇的體驗。所以大家都極富耐心地聽著寧章聞的匯報,直到飯後他感覺到犯困。

“你玩得太興奮了,所以會容易累,”馮斯說,“趕緊去補個覺吧。”

於是寧章聞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剩下的三人在外麵裝模作樣收拾飯桌,等聽到寧章聞房裏傳來鼾聲後,立即扔下手裏的事,做賊一樣鬼鬼祟祟一齊溜進了關雪櫻的房間。

“小櫻,後來還遇到其他事情了嗎?”馮斯迫不及待地問。

關雪櫻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吃飯時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不翼而飛。她拿出了自己的記事本,猶豫了一陣,在上麵寫下了一句話。馮斯和文瀟嵐看過之後,都有些驚詫莫名。

“我覺得,我好像有問題。”關雪櫻寫道。

“現在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麽了。”

二、

跟蹤關雪櫻和寧章聞的流氓,在一聲類似爆胎的巨響後,突然蹤影不見。他們其實是在一瞬間暈倒並消失了,然後被莫名其妙地運到了遠方。

從那一天從路邊小混混嘴裏聽到了事情的真相後,關雪櫻就一直心裏不安。她反複猜測會是誰在幫他們的忙,卻始終不得要領。而她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姑娘,知道馮斯和文瀟嵐也各有各的煩心事,何況他們遠在千裏之外也幫不上什麽忙,也就一直沒有再把身邊的狀況告訴他們,而隻是自己暗中留心。

所以這幾天她玩的也並不痛快,腦子裏始終不能完全放鬆,不管是吃飯睡覺,還是爬山遊玩,總是留意著周圍的狀況。不過幾天過去了,卻再也沒有其他的事情發生,一切都順順利利。兩人爬了山,也遊覽了附近另外幾個風景不錯的景區,寧章聞心情很好,在某個全部都是漢族員工假扮的“民族景區”參加篝火晚會時,甚至被“少數民族”美女拉起來,笨拙地跳了一會兒舞,這在過去都是難以想象的。

於是關雪櫻又漸漸地放鬆下來。她是一個天性樂觀的人,即便在小山村裏遭受了十多年的歧視和虐待,也從來不曾放棄過希望。此時此刻,寧章聞高興,她也跟著高興,把第一天的遭遇慢慢拋諸腦後。

回家前一天的晚上,兩人又來到賓館對麵的一個小飯店吃宵夜。這家飯店雖然環境一般,但菜品都還不錯,燒烤尤其好吃。寧章聞尤其喜歡這裏的特色烤火雞翅膀,那碩大的烤翅拿在手裏,很有一種古代山大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感覺,令人豪氣頓生。當然,他的酒量還是很淺,何況酒精也容易刺激神經興奮,所以他隻要了一瓶啤酒,倒在杯子裏慢慢地喝。

“以後有空的話,我們應該經常到外麵玩玩。”寧章聞的臉上有些泛紅,一方麵出於燒烤的熱力,另一方麵也是酒精的作用。

關雪櫻微笑著點點頭,在本子上寫了幾個字:“出來玩很好。看到你高興,我也高興。”

“不過也不能老出來,還得努力多幫小馮賺錢,”寧章聞說,“我知道他賺到的錢一大半都分給了我,我心裏有數的。以前媽媽在的時候,我對錢根本沒有概念,現在才知道,活著原來要考慮那麽多。要是沒有你們,我覺得我自己一個人真的活不下去。”

“活著不容易,所以要大家一起。”關雪櫻寫道。

“可惜我除了能幫他賺一點錢之外,什麽都幫不上他了,”寧章聞說,“有時候我真覺得看不起自己。比起小馮的遭遇,其實我已經算是幸運得多了,但我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一個白癡。”

“慢慢會好的,”關雪櫻安慰他,“世上無難事。”

兩人談談說說,寧章聞不知不覺把一瓶啤酒喝得精光。他酒量很淺,喝了這一瓶啤酒就讓他腦袋開始暈呼呼的,嘴裏也開始嘟囔起一些不該在外麵說的話,魔王、附腦、魔仆,聽得關雪櫻心驚膽戰,趕忙結了賬,把他扶回賓館。

寧章聞的腦袋一沾到枕頭就睡著了。關雪櫻替他脫了鞋蓋上被子,然後準備回自己的房間,手剛一碰到門把手就忙不迭地縮了回來。如果不是因為她無法發聲的話,此刻已經尖叫出聲了——門把手忽然變得像烙鐵一樣燙手。

著火了?這是關雪櫻的第一反應,但她很快又發現不像。那種感覺剛開始確實像是灼燙,但仔細一感受又不太對。那更接近於一種單純的痛感,似乎是一接觸到門把手,手指的皮膚就開始劇烈疼痛。

她嚐試著拿過桌上的一個瓷杯,貼在門把手上,過了十來秒鍾之後拿回來一摸,果然一片冰涼,證明方才的痛覺並非來自於熱量。她細細地觀察著那個古怪的門把手,忽然往後退了一步。

門把手的邊緣隱隱有一點古怪的橙色亮光,仿佛是懸浮於空氣中的塵埃結成的界線。

那是蠹痕!

關雪櫻又看了一會兒,確認了自己的判斷。整扇房門都被橙黃色的蠹痕封住了,使她無法脫離。她想了想,又走到窗前,發現窗口也被另外一圈深綠色的蠹痕封鎖住。她和寧章聞被困住了。

她不能說話,但猜測用蠹痕困住他們的敵人必然有辦法觀察到她的動向,於是拿起記事本,在上麵寫了幾個大字:“你們是誰?”

寫完後,她高高舉起本子,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幾秒種後,她的耳朵裏響起了一個聲音:“不錯的姑娘,又聰明又冷靜,很有膽量。”

這個聲音聽起來忽遠忽近,既好像就在她的耳旁說話,又像是來自遙遠的天邊,完全無法判斷說話人的方位。而這個嗓音也很奇怪,近似於刻板的電子合成音,聽來金屬感十足,沒辦法據此猜測對方的性別年齡。

關雪櫻沒有理睬,仍舊還是舉著剛才寫的那幾個字,又轉了一圈。對方的聲音再度響起:“我是誰?你應該先問一問你是誰。”

對方發出一連串的怪笑聲。關雪櫻愣住了。她隱隱從對方這句話裏聽出了一些別樣的味道,但想了想之後,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對方又是一陣夜梟般的奸笑:“看來你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啊……也好。那我先問你,你母親是什麽時候死的?”

關雪櫻又是一愣。對她而言,早已去世的母親似乎是十分遙遠的陳年記憶了,著實沒想到有人會問起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在本子上寫下:“我十歲的時候,小學三年級。”

“你還記得她多少事?”對方再問。

這又是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關雪櫻想了很久,發現一個令她有些傷心卻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關於母親,她並不記得太多。

這倒絕不是因為關雪櫻記性不好,而是母親原本就是一個——用現在很流行的網絡用語來說——存在感十分薄弱的人。從關雪櫻記事起,母親就好像一直生活在家庭的邊緣。和其他那些每天下地幹活還得包幹家務活的忙碌的山區婦女不同,母親從來不下地,也從來不幹任何家務活。她甚至不喜歡呆在家裏,總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門而去,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幹了些什麽,然後到天黑了才回家。

後來有一次,關雪櫻為了逃避村裏小孩子們的欺侮,一路逃到了山裏那座碧藍的深潭邊,才發現母親就在那裏。她坐在水潭邊的一塊石頭上,眺望著遠方,目光如同身旁的潭水一般深邃而不可捉摸。關雪櫻禁不住想:原來她每天都是在這個地方坐著發呆、一坐就是一整天嗎?

另外一點令關雪櫻奇怪的是:一向脾氣暴躁、專橫獨斷的父親竟然從來不幹涉母親的行為。他不逼著母親下地,不逼著母親操持家務,也從不禁止母親出門。他對關雪櫻十分苛刻,動輒打罵,對母親卻連惡語相加似乎都沒有。

在過去,關雪櫻也並不太知道一個正常的家庭應該是什麽樣——她對山外的世界所知甚少,能讀到的書同樣很少,而父親也不許她去村長家看電視。盡管母親的表現和村裏其他的女人們大不相同,她也隻是以為那是家庭關係中的一種。但當來到寧章聞家裏之後,聽三位原本各自家庭都有些缺陷的新朋友講起小時候的事情,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母親完全不像是一個正常的母親、或者一個正常的妻子。

盡管如此,她對母親還是懷著很深的感情,因為母親是唯一一個能製止父親關鎖虐待她的人。雖然母親並不總是製止父親,確切地說,當她喊出“別再打了”的時候,與其說是疼惜女兒,倒不如說是這樣的毆打令她心煩。但不管怎麽說,母親的存在讓她少挨了不少打,也好歹讀了三年書,這一點關雪櫻不會忘記。

但母親的死讓關雪櫻連最後一點庇護都失去了。那是關雪櫻小學三年級行將結束之時的五月,某一天,母親按照慣例早早出門,但一直到全家人吃完晚飯,她都始終沒有回來。關鎖漸漸有些焦急,一時也顧不了他剛剛揍了關雪櫻一頓,命令關雪櫻和自己一同出門,然後分頭尋找。

關鎖的尋找漫無目的,但關雪櫻卻知道母親平時喜歡呆在什麽地方。她直接奔向了半山腰的深潭。果然,母親就在那裏,但卻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坐在潭邊,而是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她趕忙跑到母親身邊,發現母親已經陷入了昏迷,胸前有一道深深的傷口,身下的土地已經被鮮血染紅了。

母親沒有再醒來。在送往醫院之前她就已經停止了心跳和呼吸。警察來了,草草勘察一番,得出“搶劫殺人”的結論,也一直沒能找到凶手。總而言之,母親就這麽死了,也讓關雪櫻的生活從此陷入完全的黑暗,直到馮斯來到山村、打破了村裏百年不變的死寂後,她近乎賭博般地求馮斯帶他離開,這才總算是改變了命運。

盡管生性樂觀豁達,但在離開山村後,她也並不願意去回想過去的事情——誰願意沒事兒做就去回憶那些讓自己不快活的事兒呢?此刻重新想起來,她才意識到:母親可能的確有一些不同尋常。別的不提,哪個搶劫犯失心瘋了會到那麽窮的山村裏去搶劫一個山道上的女人?

關雪櫻不知道自己改如何回答對方的問題,隻能默然站在那裏。過了一會兒,對方的怪笑聲再度響起:“可憐的姑娘……看來你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是誰?你知道嗎?”關雪櫻寫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一個辦法,也許可以幫助你自己想起來,”對方那刻板機械的語聲裏隱隱透出一聲狡黠,“你敢不敢試試?”

關雪櫻的手揪著自己的衣角,臉上的表情變化不定。最後她拿起本子,重重寫下幾個字:“敢。但是請不要傷害寧哥。”

“我可以答應你不傷害他——他對我沒用。但必須連他一起帶走,否則他醒來發現你不見了,會給我們惹麻煩。我可以讓他始終保持昏睡,這樣你所經曆的一切他都不會看到。”對方說。

關雪櫻又想了一會兒,咬了咬牙,重重點了點頭。剛剛點完頭,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就像失重一樣飄了起來。

在最初的驚慌之後,關雪櫻逐漸鎮定下來,弄清楚了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好像是被帶入了另外一個不同的空間,在這片空間裏,她的周圍都是一片黑暗的虛空,什麽都接觸不到。好在已經聽馮斯講過許多類似的細節,所以她能猜得到,這大概是自己被卷入了蠹痕之中。

她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想要幹什麽,自己也無法發聲呼喊,隻能就這樣懸浮在這片大小未知的黑暗領域裏,想象著自己是一個宇航員,正在太空中行走呢。

在這樣一片絕對的黑暗中,她也把握不清時間的長短,所以也不知道眼前重新亮起來的時候到底間隔了多長。總之在一個毫無征兆的瞬間,失重的感覺消失了,她的腳踏到了實地上,黑暗消散,眼睛裏見到了亮光。

由於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眼睛剛剛接觸到光亮,一下子不能睜開。但她先聽到了聲音:水聲,巨大的潮汐聲,和在電視裏聽到的潮水的聲音完全一樣。同時她也注意到了,腳底下踩著的地麵有些軟,似乎不像是平時踩慣了的硬地。

過了幾秒種,她才能勉強睜開眼睛,看清楚了周圍的環境。然後她的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看到了海!

氣勢磅礴、無邊無際的大海,此刻就呈現在關雪櫻的眼前。這一片深藍色的水域向著遠方無限延伸,在黑夜中看來,給人一種幽深的恐懼感。她初步猜測,這應該就是距離兩人的落腳地大約幾十公裏遠的那座海濱。沒想到那麽短的時間內,她就被帶到了這裏。

關雪櫻坐在沙灘上,隻覺得內心一陣陣的發緊,仿佛全身的汗毛都要倒豎起來,心跳陡然間加快了許多。她想要站起來,卻隻感覺到兩腿軟綿綿的沒有什麽力氣,最終還是選擇了繼續坐在地上。

馮斯說得沒錯,她真的是怕水。從前在老家的時候,她甚至都不敢太靠近那座深潭。事實上,一般性的和水接觸她並不畏懼,否則她也不敢做飯洗衣了,但是像家鄉的潭水那樣大量聚集在一起的水體,那種足夠把一個人淹沒在其中的水體,卻總是能讓她感覺到呼吸不暢。她無法解釋其中的原因,隻是安慰自己,以後遠離那些江河湖海也就罷了。這一次出門旅行,寧章聞也因為她的緣故而沒有打算來海邊。但沒想到,最後還是出了這樣的意外。

她還是陰差陽錯地來到了海邊。

這就是海啊,關雪櫻膽戰心驚地想著。雖然在電視上看見的時候也很大,可是身臨其境的時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雖然大海在腳下,她卻有一種奇怪的錯覺,仿佛那一望無垠的大海其實是鋪在天空之上的,帶有一種令人難以言說的巨大的壓迫感,隨時能把她碾壓成粉塵。或者換一種說法,大海就像是一頭正在咆哮著的巨獸,那些翻滾的海浪就是尖銳的獠牙,準備著把她撕成碎片再吞進肚腹裏。

她越想越覺得那種恐懼感像流動的水銀一般蔓延向全身,令她全身發冷,呼吸也越來越急促。最後她索性抱著腦袋在沙灘上縮成一團,不敢再向眼前這令人畏懼的大海多看一眼。

“怎麽樣,你有沒有想到過,你為什麽那麽怕海?”那個聲音不懷好意地問。

關雪櫻連寫字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隻能用雙手胡亂地搖動,來表達“我不知道”的意思。對方嘿嘿笑了幾聲:“要不然我來幫你?”

幫我?怎麽幫?關雪櫻莫名其妙。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突然之間,她感到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又懸空了,緊跟著撲通一聲,渾身上下一片冰涼,一股莫名的柔和力量從四麵八方湧來,擠壓著她的身體。

我掉到海裏了!關雪櫻一下子反應過來。盡管她並不能發聲,還是本能地張口準備尖叫,腥鹹的海水立刻鑽進了她的嘴裏。她猛嗆一口,胡亂地擺動著四肢拚命掙紮,頭顱終於鑽出水麵,呼吸到了一口新鮮空氣。但她畢竟沒學過遊泳,緊跟著身體再度下沉,又被海水完全吞沒了。

好可怕啊,關雪櫻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像被抽空了。那麽多的海水,恐怖的水,把人包圍在其中無法掙脫的水,這完全就是她經常做的那個噩夢的重現。她沒想到,這個噩夢竟然會轉化為現實。在這片完全看不到邊際的無底深淵之中,關雪櫻舉得自己變成了一片沒有分量的小小樹葉,在水流裏忽上忽下,無法自主。向上看,透過水麵照下來的月光才能帶給人一丁點希望,但那月光太茫遠,無法捕捉;向其他方向看去,到處都是黑沉沉的一片,帶著那種恐怖的壓迫感,讓人體會到自己有多麽的渺小無助。

就在這樣極度的恐慌之中,關雪櫻的腦子裏忽然間閃過了一絲亮光,就像有一道塵封已久的大門被硬生生地推開了,她看到了一些奇特的畫麵。或者說,她自己也融入了那個畫麵之中,成為畫麵裏的一份子。

關雪櫻看到了另外一片海域。和眼前這片還算寧靜的海域不同,畫麵裏的大海怒濤翻滾,雷鳴電閃。烏雲遮蔽了整個天空,海水如同沸騰一般地拚命攪動著。在這片魔鬼一樣的海麵上,一艘輪船正在艱難地行駛著。其實這艘輪船相當大,應該是那種電影裏時常能見到的現代的客輪,但在大海麵前卻顯得那麽渺小和卑微,隻能在風口浪尖上無力地掙紮搖擺,看上去隨時都有可能傾覆。

而關雪櫻自己,身形陡然間縮小了許多,似乎是變成了一個還在繈褓中的嬰兒。她正被人抱在臂彎裏,隨著船身的搖晃而不停顛簸,短小的四肢無力地伸展著。由於角度問題,她無法看清楚抱著自己的究竟是誰,但鼻端卻能在海水和風暴的氣味裏嗅到一絲獨特的香氣。

已經逝去的母親身上曾有的香氣。

我是在被母親抱著的嗎?這是哪裏?這是什麽時候?關雪櫻一陣迷糊。

身邊是一片片的驚呼聲和哭喊聲,顯然船上的人都很緊張害怕,唯恐翻船。但母親的臂彎穩定而有力,沉著地一手抱住她,一手扶住船舷,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不過也許是出於神秘的第六感,關雪櫻能夠感覺到,母親其實還是在擔心著一些東西,卻並非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海上風暴,而是其他的一些事物,隱藏在風暴背後的事物。

風暴仍然在繼續。天空忽而被雷電照得有如白晝,忽而陷入完全的黑暗,連一點點星月的光輝都見不到。在這樣忽明忽暗的壓抑氛圍中,當又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的時候,關雪櫻忽然發現,母親的身邊多了幾個人!這幾個人所站立的方位,和她小時候被村裏孩子圍著打時孩童們的站位相仿,堵住了母親可能離開的每一條路線。

然後他們開始說話。關雪櫻驚異地發現,這些人說的話她聽不懂,並不是普通話或者任何一種漢語方言。仔細分辨之後,她發覺這些人說的是日語!雖然她並未學過任何外語,但這些人說的話,和她在寧章聞家看過的那些網絡下載的日劇是完全一樣的腔調,那種獨特的發音和咬字很容易分辨。

日本人?關雪櫻想不通了。母親怎麽會出現在這樣一艘海輪上,又怎麽會被日本人糾纏呢?不過接下來,更加讓她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母親也開口了,和這些人進行對話。她一開口,關雪櫻就能分辨出,這的確是母親的聲音,然而她說的同樣不是中文,而是……日語。

母親在和這些人用日語對話!

關雪櫻完全懵了。這個把自己抱在臂彎裏的女人,有著熟悉的香味和熟悉的聲音,但開口說話卻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關雪櫻不懂日語,不知道母親說的是否算流利,但可以肯定她說得飛快,和圍住她的幾個人進行了一番十分激烈的對話。從語氣上判斷,似乎是對方在提出要求,而母親則在嚴厲地拒絕,氣氛相當緊張,到了後來,已經完全變成了爭吵。

但就在這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巨浪打了過來,客輪在浪尖上幾乎形成了垂直的角度。站在甲板上的這幾個人全都猝不及防,身體從甲板上往下滑,掉進了海裏。母親的手這一回也沒能抱緊關雪櫻,她的身體從母親懷裏飛了出去,同樣栽進了海中。

冰冷的海水立即包圍了關雪櫻全身。這一瞬間,她終於明白過來,自己為什麽那麽害怕大海了:因為她曾經這樣孤獨無助地沉入過海裏。她隻是個嬰兒,別說不會遊泳,就算會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力氣對抗這憤怒咆哮的海洋。那些無所不在的海水,眼看就要把她活生生吞掉,讓她的身體失去生命,迅速腐爛,最終化為枯骨,化為塵土。

關雪櫻感受到了那種彌漫於身體發膚每一處細微角落的恐懼,足以把她撕扯成碎片的恐懼。海水築成的高牆把她重重地壓在水麵之下,讓她覺得自己的血液似乎都要倒流了,四肢就像木頭做的,根本不能動彈,甚至於連呼吸都忘記了。

這就是海洋啊,她迷迷糊糊地想,我命中注定的墳墓?

就在關雪櫻以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身邊的海水卻忽然間消失了,那種無所不在的**的壓力沒有了,身下又接觸到了雖然柔軟但卻結實的、可以依靠的沙地。

她拚命咳出鼻腔裏、嘴裏和氣管裏的海水,那種氣管都要被撕裂一般的極度難受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過了好幾分鍾她才緩過勁啦,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從海裏撈了上來,被放到了陸地上。她不會被淹死了,至少暫時如此。

她再伸展了一下肢體,看到自己的手腳身軀也恢複了正常的十七歲少女的大小,也就是說,那一幕海上幻境也消失了。現在自己處在現實的世界裏。

到了這時候,她才有餘暇打量一下周圍。寧章聞果然也一起被帶過來了,正趴在沙灘上輕微地打著呼嚕,看來倒是沒什麽危險。而把兩人綁架過來的那個人就站在不遠處。他中等身材,身上穿著一件長長的風衣,臉上帶著一個滑稽的福娃麵具,看不見臉。

關雪櫻想要向對方問話,卻發現帶在身上的這本記事本已經被海水浸透,完全沒法書寫了。她想了想,蹲下身子,在沙地上寫了幾個大字:“你要幹什麽?”

“真是個勇敢的姑娘,”對方笑了起來,“剛剛從生到死走了一圈,你居然能那麽快就鎮定下來,還能提問。”

關雪櫻沒有搭腔,對方向前跨出幾步,走到她身前:“我不是衝著你來的,你沒什麽用。我是要你母親留下的東西。”

“不,她肯定留下了,隻是不知道在哪兒,”對方獰笑著,“所以我需要你來幫助我找到它。”

關雪櫻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對方歎了口氣:“不明白不要緊,我會幫助你的。”

他有向前走了幾步,來到關雪櫻身前。關雪櫻緊張地向後退,卻知道自己不可能逃得過。

“我很會看人,你知道嗎?”綁架者不緊不慢地說,“隻需要接觸一小會兒,我就知道該怎麽對付你。你很勇敢,也很堅強,如果從你身上下手,也許會耽擱很多時間,最後也未必能撬出什麽。但如果我換一個目標呢?”

他緩緩地把身體轉向昏迷不醒的寧章聞,意似悠閑地邁開步子。關雪櫻大驚,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對方卻突然間停住了腳步,悶哼一聲。

“是誰?”對方發出一聲有些驚惶的喊叫。

什麽是誰?關雪櫻莫名其妙。緊跟著,她忽然覺得腦子裏一陣暈眩,渾身失去力氣,一頭栽倒在沙灘上。失去知覺之前,她隱隱地看到,前方好像多出了一個黑影,和綁架他的人站在一起。

醒來後,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賓館裏,回到了寧章聞的房間。寧章聞依然躺在**,睡得正香,自己則靠在椅子上,身上搭著一床毯子。窗外已經發白,樓下賣早點的小販們已經開始勞作,發出各種嘈雜的聲響,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

那一刻關雪櫻甚至以為自己隻是做了一個噩夢,剛才那一堆亂七八糟的蠹痕、海水、童年記憶都隻是夢裏的幻境。但是很快她就發現這並不是夢:她的衣服還稍微有些潮濕,可以看到析出的白色鹽粒。而她的嘴裏,仍然殘留著海水的苦鹹味兒。

她站起身來,咕嘟咕嘟喝掉了兩杯水,定定神,回憶著先前發生的一切。她有些明白了,那些跟蹤者是衝著自己的母親來的。按照剛才那個綁架者的說法,母親似乎藏了什麽東西,十分重要的東西,重要到這個人把自己綁架到海邊來逼問。而救回自己的人,雖然動機不明,估計也是和這件東西有關。

關雪櫻雖然文化程度不高,頭腦卻十分聰穎,把前後的時間聯係在一起,產生了一個猜測:那些在暴風雨中的海船上威逼母親的人,也許同樣是為了這樣東西而來的。而從他們和母親都說日語的事實來看……或許母親根本就是日本人,是從日本逃到中國來的!

她就是為了那樣重要的東西才逃離日本的嗎?

她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來到寧章聞家裏後,寧章聞教她用電腦,當講到上網使用搜索引擎時,她很好奇:“這個什麽都能找到嗎?也可以找到我嗎?”

“你沒有什麽名氣,恐怕找不到你,”寧章聞說,“但興許能找到和你重名的人。”

那會兒關雪櫻隻是為了自己有一個漂亮的名字而感到高興,現在想起來,這個名字裏,或許包含了一些別樣的意味,或者說暗示。

關雪櫻搖了搖頭,發現自己原本看起來簡單明了的身世卻在一刹那間變得迷霧重重。過了一會兒,她又想到那段海輪上的疑似童年回憶。之所以說“疑似”,是因為回過頭細想,假如那一幕是真的的話,就算她能記得住被海水淹沒的感覺,也沒可能分辨出旁人說的是什麽語言——正常的小嬰兒不可能記住這些毫無意義的發音。盡管有些修練氣功的人會使用諸如“回嬰望憶”之類的說法,但那些說法畢竟難以證實,搞不好隻是氣功大師們的騙術。

這是不是能說明一點:我和馮斯一樣,都是不正常的人類?關雪櫻刹那間陷入了憂鬱。

身後的寧章聞又開始打呼嚕。

三、

馮斯一大早就被趕出了宿舍。他昨晚睡得晚,其實還很困,但沒辦法,宿舍裏那條天殺的風流狗居然偷偷瞞著宿管把女朋友帶進來了。

“沒錢了,兄弟們,實在是沒錢了,開不起房了,”他在室友們麵前哭喪著臉懇求,“就給兄弟行行方便吧。下個月生活費來了一定請哥幾個好好搓一頓!”

“瞧你丫那副欲火焚身的醜惡嘴臉!”室友們紛紛嘲笑他,但嘲笑完之後,還是通情達理地陸續離去。同在一個宿舍,低頭不見抬頭見,能行方便的時候大都會盡量行方便——沒準明天就需要求別人幫你完成編程作業呢?

馮斯倒是從來不會求人辦事,但他天生和氣,一貫與人為善,所以開了幾句玩笑損損人之後,還是打著嗬欠離開宿舍下樓而去。

“不然就早點去找瘋婆子吧?”馮斯揉著自己雞窩一樣的腦袋,“醜媳婦難免見公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所謂“瘋婆子”,指的是他新認識的朋友薑米。之前本來兩人已經約定,利用十一假期的時間去一趟川東。但在聽了何一帆的勸說後,他又有了一些猶豫。或者說,相當的猶豫。

如果隻是他一個人,倒也罷了,但是他不能把薑米也帶入危險的境地。薑米這個瘋婆子從來沒有見識過守衛人、魔仆和妖獸,單從言語敘述裏無法體會到那些魔物的凶惡可怖,自然是躍躍欲試興致勃勃,但他是和那些家夥有過麵對麵的經曆的。他很清楚,就算手裏拿上一把AK,他也沒有半點與之抗衡的能力。如同何一帆所說,在那些特殊人類麵前,他那點微不足道的能力和廢物差不多,離開了梁野等人的暗中照拂,他基本就等於一頭肉豬,隨便誰都能輕輕鬆鬆剮了他再拿開水去毛。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實在是沒什麽心情進行這次凶險莫測的遠行了。還是別去的好,馮斯得出結論。可以陪薑米去別處玩玩,在祖國的大好河山走一遭,讓她的心情稍微愉快點,然後把她送回國好了。她會讀完大學,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在一打追求者中挑一個結婚生子,重複著詹教授那樣的生活軌跡,完成她的美國夢。過去的事情就讓它們隨風而去好了——反正死了的人終歸是死了,沒辦法回來了。人嘛,想開一點多好。

“可是該怎麽說服她呢?”馮斯一臉愁容。薑米這個姑娘,外表看起來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好像一副沒心沒肺的德行,和穩重的文瀟嵐似乎是兩個極端,但馮斯能看出來,她的內心極其堅定倔強,有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渾勁兒。想要說服她,得準備好一套足夠有力度的說辭才行。

兩人原本打算今天碰個頭,確定訂機票的時間,不過由於風流狗室友的作祟,他不得不比約定時間提前兩小時就出門。來到賓館外麵,馮斯估摸著對方還在睡覺,於是在在街頭晃**了一陣子,同時在心裏打著腹稿,後來他發現這樣實在無聊,決定還是去敲敲門試試。

站在房間門口,馮斯剛想伸手敲門,忽然聽到賓館裏傳出來一陣隱隱約約的奇怪聲響,像是有人在哭。他連忙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傾聽。

沒錯,真的是有人在哭。那是薑米的聲音。從門縫裏傳來的聲音,可以聽出她哭得很傷心,幾乎到了聲嘶力竭的地步。

“媽媽……”薑米哭喊著。

馮斯怔在原地。他這才意識到,其實薑米也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也有著藏在內心的悲傷。雖然她臉上滿不在乎,嘴裏說著“難過也沒有用啊,死了終歸是死了。”“我現在在你麵前大哭一場,向你傾訴兩個小時我是如何思念她,她就能活過來嗎?”但她的心裏,其實還是很在乎的吧。

她的生父在她出生之前就拋棄了她,而她之前也在閑聊時告訴過馮斯,她的繼父和母親感情不是很好,雖然並沒有什麽激烈的爭吵,但總顯得有些冷淡,兩人的婚姻就像是一場例行公事。

“你繼父是做什麽的?”馮斯當時問。

“導演嗎?好厲害!”馮斯讚曰。

“不是導演,好像是……好像是搞化妝的?我也記不清楚。”薑米眨巴著眼睛。

“好歹也是你爹哎,你連他做什麽的都記不清?”馮斯有些無語。

現在仔細想想,在這樣一個家庭裏長大,能給她真正關愛的大概也就隻有詹瑩了吧?現在詹瑩死了,剩下一個可有可無的繼父,那樣的滋味的確不好受,起碼自己是深有體會的。

而生父楊謹的死對她的衝擊也很大。在短暫的幾分鍾的交流時間裏,楊謹所表現出來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人渣的嘴臉。但過後她才發現,原來楊謹最後對她看似毫無人性的驅趕,卻是為了保護她。這樣的話,楊謹在她心目中原本簡單明了的形象也一下子變得複雜難辨。

馮斯忽然間意識到,薑米對追查母親死亡真相的執著,和自己探求身世之謎的執著,在本質上是相同的。

“我們都隻是想要證明自己存在而已,對麽?”馮斯輕聲說。

他沒有敲門,而是悄悄地離開了賓館,回到大街上。他找了一家早點鋪,慢吞吞喝了一碗豆漿,吃了三根油條,看看時間差不多了,這才打包了一份豆腐腦和一屜小籠包,重新回到賓館,敲響了房門。

薑米開門出來,已然神色如常。她已經洗漱過了,臉上畫了淡妝,完全看不出有哭過的痕跡。

“哎呀!豆腐腦!太棒了!”薑米歡呼著搶過他手裏的塑料袋。

“抓緊吃完然後訂機票吧,”馮斯用若無其事的語氣說,“我們三天後出發。話說,你在美國也有機會吃豆腐腦?”

“我媽會做,偶爾會給我做一點吃,”薑米說,“我喜歡先吃一碗鹹的,再吃一碗甜的,那簡直是人間至味。”

“你這話可千萬不能在公開場合說,”馮斯一本正經地說,“不然你這樣的騎牆派一定會被甜黨鹹黨兩邊唾棄,當心被吊著打。”

幾天之後,兩人來到機場,準備飛往川東的中心城市——重慶。對於馮斯這個窮鬼而言,出行一般都會選擇火車,這輩子坐飛機的次數並不多。但既然薑米慷慨地買單,他自然樂得省點兒銀子了。

“我差點習慣性地買兩碗方便麵。”馮斯對薑米說。

“土狗!”薑米嗤笑著,“不過說真的,如果不是你的時間太緊,我還真想坐一次火車,好好看一看風景。在飛機上就什麽也看不到啦。”

“但願到了川東你還能那麽悠閑自得……”馮斯歎了口氣,“到時候會有很多風景讓你看到吐。”

這一趟飛機因為氣候原因而晚點了,這是中國民航的常態,所以兩人隻能坐在候機大廳裏耐心等候。航空公司貼心地為被耽誤行程的乘客送來了盒飯,馮斯自然是發揚紳士風度,讓薑米坐著,他去取盒飯。

馮斯渾身一震,手裏的盒飯差點兒沒掉到地上去。他無可奈何地哼唧了一聲,轉過頭來,擠出一個笑容:“曾警官,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站在身邊的正是他的老冤家:刑警曾煒。不過以前見麵的時候,曾煒大多穿著便裝,不是很醒目,此刻他卻穿著一身筆挺的警服,顯得英姿颯爽,精氣神十足。

“您……也是等著這一班航班嗎?”馮斯懷著萬分之一的僥幸問。

“沒錯,我正好去川東公幹,借道重慶,”曾煒點點頭,“咱們正好同路。”

“怪不得您穿著警服呢,挺帥的!”馮斯隨口拍著馬屁,“您具體去川東哪塊兒呢?”

曾煒說了城市名,果然不出馮斯所料,他們的目的地是一模一樣的。兩人隨口寒暄兩句,曾煒卻並沒有提到兩人之間的“正事”,馮斯求之不得,抱著盒飯鼠竄回去。薑米向遠處望了一眼:“那是誰?”

“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陰魂不散的警察。”馮斯一臉愁容,眉頭緊皺。

“他還能比你說過的那些什麽魔仆、妖獸更厲害?”薑米不解。

“因為隻有他能在法律的框架內合法地收拾我,”馮斯苦著臉,“我說過了,在解決完這檔子破爛事兒之後,我還想繼續過我普通人的日子呢。要是這位警察叔叔在我的檔案裏留下什麽汙點,甚至於直接找個由頭把我關進去,那我就什麽都完了。難道以後非得紋個左青龍右白虎、跟著範量宇他們那幫人去混黑社會嗎?”

薑米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別太擔心,一切都會有辦法的。我相信你。大不了和我一起回美國,總有解決之道。”

這是薑米十分難得地用一種溫柔的語調說話。她的手掌細膩溫暖,纖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馮斯的手心,讓馮斯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安定。他反過手,拍了拍薑米的手背:“謝謝你。吃飯吧,不然快涼了。”

“你說的話我可記住啦。以後我要真在這邊沒了容身之處,就去美國給你當小白臉……”馮斯一邊打開盒飯一邊開著玩笑。

薑米一臉鄙夷:“小白臉?你也太看得起自己的形象了,還是男保姆靠譜點兒……”

兩個小時後,飛機總算姍姍遲來。曾煒的座位和馮斯隔得挺遠的,這讓馮斯心裏稍微放寬了一些。他舒舒服服地往座椅上一靠,沉入了夢鄉。

或許是因為飛機本來就飛行在高空中,又或許是因為不穩定的高空氣流帶來的顛簸,他又進入了那個幾天做過的夢:飛起的道觀,湛藍的雲天,天際之上的巨蟒的血盆大口……他照例在冷汗淋漓中醒來,呼哧呼哧喘了幾口氣,薑米側頭看著他:“怎麽了?做夢被大灰狼追了?”

“負責?別,我不負責,誰能證明孩子是我的?”薑米同樣擺出一張臭臉。

開過玩笑,馮斯調整了一下呼吸,用紙巾擦掉額頭上的汗水。他覺得這個夢是一種暗示,那是他內心深處的潛意識所表達出的一種不安,但這種不安到底指向何處,他仍然把握不清。細節太少了,他想,所知的細節還是太少了。但是那種強烈的預感不會變,他仍然堅定地認為,那座莫名消失的古老道觀,一定隱藏著極為重要、極為關鍵的秘密,也許解開魔王之謎的鑰匙就藏在那些忽隱忽現的屋簷下。

他一路沉思著,反倒是忘記了對曾煒出現的擔憂。這一路行程雖然略微顛簸了一些,總體而言沒有其他波折,落地之後,曾煒遠遠地衝馮斯點了點頭,自顧自地離開了。但馮斯清楚,曾煒此行的公幹固然是真,但不過是個表麵上的幌子,他真實的目的仍然是監視自己。在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探一樁已經過去二十年的舊事,本身就夠困難的了,再加上曾煒那雙無所不在的眼睛,真是讓人頭疼。

不過薑米顯然是個樂天派,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把這一趟險惡的行程完全當成了度假旅行。此時天色已晚,兩人按計劃在重慶市區先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出發。剛剛到賓館放下行李,她就興致勃勃地拉著馮斯出門,去找了一家店麵看起來很漂亮的火鍋店。

“外行!”馮斯嗤之以鼻,“這種地方就是專門騙你這種外地土老帽的。”

“你才土老帽呢!”薑米一下子蔫了,“那你說我們去哪兒?”

“我宿舍裏的四川同學告訴我,川菜的精髓就在街邊的小館子,他們稱之為‘蒼蠅館子’,”馮斯說,“我已經在網上查好了幾家本地人推薦度最高的蒼蠅館子,跟我走就行了。”

“看來我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中國吃貨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薑米搖著頭。

“馬上你就能知道你距離吃貨還差得有多遠了,”馮斯詭秘地一笑,“歡迎來到真正火鍋的世界。”

一小時後,兩人坐在了一家馮斯所說的風評極佳的蒼蠅館子裏,麵前放著一鍋紅紅亮亮正在沸騰的火鍋。其時湯剛燒開沒多久,薑米加在一起不過吃了幾片毛肚和黃喉,就已經滿臉通紅,齜牙咧嘴地不停喝冰鎮飲料。

“刺激吧?”馮斯嘿嘿笑著。其實他也被辣得夠嗆,但比之薑米,承受能力還是強了許多。

“眼淚都辣出來了……”薑米用桌上放著的卷筒衛生紙擦著眼睛,“其實光辣還好啦,墨西哥人的東西也辣,可是那麽麻,我真的沒想到,實在有點扛不住。”

“但是我也很期待嘛!”被麻得直吸涼氣的薑米依然興致勃勃,“你不知道,聽你講到你去位於大山裏的山村時,我都羨慕死了。我對那樣的生活真是很好奇。”

“你這不過是一種站在高處俯視的好奇,”馮斯搖搖頭,“等你真的走進那種生活的時候,你就知道那一點也不好玩,一點也不浪漫,光是豬圈旁邊蚊蠅亂飛的旱廁就能要了你的命。更何況……”

“更何況什麽?”薑米問。

“這次我們要去的城市,雖然也算是依山而建的山城,但交通卻並不閉塞,公路發達不說,還有一麵沿江。”馮斯說,“這樣的小城市,和深山裏的小村莊是兩碼事,它更加接近於一種四不像的狀態。”

“四不像?”薑米有些困惑。

“等到了那裏你就知道啦,”馮斯說,“現在先研究一下晚飯吧。看來這一鍋火鍋你是無福消受了,要不要換個地方,找點兒不那麽麻辣的東西給你填肚子?”

薑米猶豫了一會兒,臉上浮現出革命英烈麵對敵人刑具時的表情:“不!今晚我就跟火鍋飆上了!一鍋不掃何以掃天下!”

“精神可嘉……隨你便吧!我會給你收屍的。”馮斯淡定地撈起一塊午餐肉,放進香油碟裏。

結果他倒是沒有給薑米收屍,卻不得不大半夜地跑出去替她尋覓藥房買止瀉藥,這無疑是那頓正宗麻辣火鍋的功勞。

好在重慶是座大城市,通宵售藥的藥店並不難找。他在街上詢問了一番,很快找到一個雖然已經鎖門、但仍舊掛著“夜間售藥”標牌的藥店,正準備按鈴,背後響起了一個聲音。

“有大事要辦還胡吃海喝,真是不知輕重。”一個沉穩的男聲說。

馮斯慢慢回過頭來:“梁野先生,咱們有日子沒見了。”

身後果然是梁野,守衛人家族中四大精英之一。相比起凶殘暴虐的範量宇、高深莫測的路晗衣和笑裏藏刀的王璐,梁野更加接近於一個“正常人”,所以馮斯對他的好感最多。當然,這樣的好感也隻是相對而言,對於這群人,他心裏所抱有的最主要的觀感,仍然是警惕和抗拒。

“你和王璐他們不一樣,不喜歡說繞彎子的廢話,所以我就直接發問了吧——你有什麽話要說?也是來阻止我的嗎?”馮斯說。

梁野看著馮斯,搖了搖頭:“不,我不會阻止你的。事實上家族內部確實並不希望你去冒險,畢竟那種禁忌之地我們都無法保護你,但我仔細想過了,這也或許是一個機會。”

“什麽機會?”馮斯問。

“幫助我們弄清楚消失道觀的真相的機會,”梁野說,“你不受禁忌的限製,可能是唯一一個既了解魔王的背景、又可以前去調查的人。”

“這倒或許會帶來特殊的機會,”梁野說,“總而言之,這一趟到了那邊,你隻能完全靠你自己了,別指望我們再會出現。這是一個很大的冒險,但我覺得值得。”

“我知道。但是如你所說,這個險必須冒。”馮斯有些沉重地點點頭。

梁野從身上取出一張小紙條,遞給了馮斯:“到了那裏之後,可以按地址去找這個人。他會給你提供一些幫助。”

馮斯接過紙條:“你不是說你們家族的人不會靠近那裏麽?”

“那隻是家族控製下的一個普通人的組織,不了解和魔王有關的任何內幕,所以不能算家族中人。他們在那裏,主要是為家族提供一些經濟支持。”梁野說得有些含糊,但馮斯能夠猜到,這個所謂的“組織”是什麽性質,“提供經濟支持”又是什麽樣的概念。

“這一趟正好有警察叔叔跟著我,我要是再和那些‘組織’混在一起,那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馮斯喃喃地說,但還是把紙條裝在了兜裏。

“你好自為之吧。”梁野不再多話,轉身離去了。

“你有什麽建議嗎?”馮斯問,“我是說,雖然這個道觀對守衛人來說是個禁忌,但是你或多或少總應該知道一丁點吧?”

梁野沒有停步:“有一點……如果你看到一種深黑色的花,馬上逃,逃得越遠越好。”

“黑色的花?那是什麽?”馮斯很是困惑,想要再問,但梁野已經走遠了。

四、

一枚血紅色的巨大繭殼立在浴室的中央,不停地蠕動著。隨著時間的推移,繭殼的蠕動越來越劇烈,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裏麵不斷地膨脹、衝擊。終於,繭殼的表麵裂開了一條縫,隨即整體炸裂開來,猩紅色的濃稠**濺射得到處都是,浴室潔白的瓷磚和幹淨的地板瞬間變得汙穢不堪。

繭殼炸裂後,從裏麵跌落出一個人影,渾身沾滿血色的髒汙,正在艱難地喘息著。

半個小時之後,這個人已經洗去了滿身的汙跡,裹著浴巾離開浴室,回到了房間裏。和先前血肉模糊的場景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個房間的陳設。屋子雖小,打掃得幹淨整潔,**的床單是新換的,書桌上擺放著碼得整整齊齊的機械設計與自動化類的專業書籍。而從緊緊拉著深色窗簾的窗戶方向,隱隱傳來窗外青年學生們喧嘩交談的聲音。早飯時間快到了,學生們像一條大河的無窮支流,從宿舍或通宵自習教室出來,奔向各個賣早點的食堂或小攤。

這裏是這所大學的青年教師宿舍。

這所學校主管基建的前副校長李濟,是學自動化出身的。

李濟在**躺了許久,似乎漸漸緩了過來,點燃了一支煙慢慢吸著,呼吸也恢複正常頻率。正準備穿上衣服,手機響了起來。

“你這個電話來得真巧,大概四十分鍾之前剛剛完成。”李濟苦笑一聲。

“不錯啊,你已經撐過了四次進化,居然都還沒死,對於老年人來說,挺難得的喲!”女人的聲調依舊充滿笑意,但說話的內容卻讓人不寒而栗。

“還還不是托你的福。”李濟繼續苦笑。

“那也是你自己聰明,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對方嘻嘻一笑,“不然的話,你現在都已經死了四十次了。不過呢,這一次我對你有點生氣哦,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當然知道。我沒有看住那個姓馮的小子,還是讓他上了飛機。但是我實在是有心無力啊,我哪能想到那幾天正趕上進化期,我……”李濟急急地辯解著。

“不用解釋了,我從來不問原因,隻要結果,李校長你應該是最清楚的吧?”電話裏的女人用溫婉柔和的語氣說,“而且你也應該清楚,我這個人最好說話了,開始辦砸了不要緊,重要的是得去補救。楊謹的事情你就完成得拖泥帶水的不夠好,這一次,最好能都解決妥當了。”

“我……我明白了!”李濟的嗓音略帶著嗚咽,握著香煙的左手也不住地顫抖,“我這就定機票,明天一早就出發去重慶!”

“不,今天上午走,下午就能到那座江城,到晚上就能和那個姓馮的小子會合了。我已經替你把機票定好了。”女人柔和的聲音裏帶有一絲讓人不敢抗拒的凶狠。

“好、好!我這就收拾東西!”李濟忙不迭地說,“但是……以我的能力,我不能保證到了那邊能夠看得住他們啊!你那麽厲害,為什麽你不親自去呢?那樣會保險一些吧?”

“第一呢,我抽不開身;第二,那個地方我不能去,我們家族的人也不能去。不過我會在當地安排一些人幫你打探消息搭把手什麽的,但他們隻是普通人,什麽都不知道。”女人把“普通人”三個字說得很重。

“也就是說,普通人打探出消息,我這個……不普通的人去盯住他們。”李濟喃喃地說,滿是皺紋的臉上充滿了憂傷和悲涼。

“是的,隻能靠你這個不普通的人了,任重道遠哦!”如果此刻能看到女人的表情,她一定是在嘟著嘴擠眼睛。

“我已經幫你做了那麽多事了,什麽時候才能放過我呢?”李濟終於忍不住發問,“我……我還是希望有一天能做回我的普通人啊!”

“你已經上了賊船,就沒可能再下去啦!”女人笑得十分歡暢,“好了,我掛啦,機票信息已經發到你的郵箱裏了,時間所剩無幾,別誤機哦!希望你今晚就能盯上他們。”

電話掛斷後,李濟怔怔地看著逐漸暗下去的手機屏幕,失魂落魄的雙眼裏慢慢湧出了渾濁的老淚。香煙燃盡,燒灼著手上的皮膚,李濟卻恍然不知。

“所以說不要硬充好漢啊,姑娘!”馮斯坐在她旁邊,幸災樂禍地笑著,“出師未捷身先死什麽的,多慘啊。”

“你這沒有半點同情心的畜生……”薑米靠在椅背上嘟嘟噥噥,“我現在開始擔心了,到了那種小地方,萬一吃的東西再有什麽不幹淨,我會不會活生生的脫水而死啊?”

“我昨天就和你說了,那多半不會是一個你想象中的‘小地方’,”馮斯說,“總之到了你就知道了。現在先好好養會兒神吧。”

薑米點點頭,把頭枕在座椅靠墊上,閉上了眼睛。馮斯四處環視一番,沒有發現曾煒的影子。他隨即又啞然失笑:曾煒是個警察,有一萬種方法可以掌握他的行蹤,何必做跟蹤這種費勁的事兒?曾煒如果想要找他,就一定能找到,擔心也沒用。

這麽一想,他反而安下心來,掏出手機給關雪櫻發了幾條短信。關雪櫻告訴他,家裏一切都很好,這兩天沒有出現過任何異常,之前跟蹤她的人如今也蹤影不見了。至於文瀟嵐,似乎是忙著接待趁假期到北京旅遊的老同學,這幾天並沒有到家裏來,但也一直和她保持著短信聯絡。

至於寧章聞,旅行一趟回家後心情大好,已經開始學習安卓編程技術,似乎是打算自己開發遊戲去賣錢。馮斯看著短信直搖頭,他很清楚一個遊戲的開發有多麽複雜、多麽需要團隊配合,況且還有常常比遊戲本身更加重要的市場營銷,光會編程是沒有用的,Flappy Bird那樣簡單粗陋就賺到錢的奇跡根本就是可遇不可求。但轉念一想,未必真的要開發出遊戲賣出銀子,關鍵在於,這是寧章聞第一次主動給自己找尋到一個努力的目標,而不再是被動地按照馮斯的要求去開發外掛,這對寧章聞而言,堪稱跨越性的一步。

就讓他自己折騰吧,馮斯想,不需要有什麽結果,能讓他從中找到自信和快樂就足夠了。

一個多小時後,大巴到站了,而薑米已經昏昏沉沉睡著了。馮斯雖然有些不忍心,還是伸手推醒了她:“喂喂!電影散場了!”

薑米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啊?散場了?到底是什麽電影來著?”

幾分鍾之後,兩人走出了長途客運站,薑米向周圍打量了一下,惺忪的睡眼一下子睜圓了:“我說,我們沒有搞錯地方吧?”

“當然沒有。”馮斯早已預料到薑米會有這樣的反應。

“我怎麽覺得是車子轉了一圈又回到重慶了呢?”薑米搔著頭皮,看著眼前的柏油馬路和現代化的樓房。一塊塊光鮮的廣告牌上塗繪著各種各樣的名牌商品,一輛輛汽車從路口駛過,街頭走過的青年男女的穿著至少比馮斯看著時髦多了。當然,這裏肯定遠比不上大城市裏有那麽多遮天蔽日的高樓大廈,城區的範圍也很小,但和薑米想象中的古色古香的陳舊小城還是相去甚遠。

薑米過了好半天才回過味來:“也就是說,中國的中小城市,都在照著這樣的方向發展了?那多沒意思啊。小地方就應該有小地方的特色嘛,我還在憧憬著青石板路和瓦房呢。”

“這就是為什麽我說你喜歡用俯視的心態看待事物,”馮斯說,“憑什麽要這裏的人保持古樸的生活狀態,拒絕汽車、拒絕電梯大樓、拒絕抽水馬桶、拒絕網絡?就為了你們一年來這裏住三天發一些思古幽情寫一點小清新遊記……糟糕!”

“你怎麽了?”薑米吃驚地看著前一秒鍾還在搖頭晃腦好為人師的馮斯一下子臉色變得很難看。

“我剛剛想到,我們要去尋找的消失道觀的遺址,”馮斯說,“在過去,沒有人敢於去碰那塊地方,神秘的傳說天然地保護著它。可是現在,人們的膽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不害怕怪力亂神……”

薑米的臉色也變了:“你的意思是說,那片舊址可能已經被其他東西占據了。”

“光是被什麽新蓋的建築物占據也就罷了,我擔心那裏連地形都改變了,那就糟糕了。”馮斯說。

“那我們趕快去看看啊!”薑米一下子急了。

馮斯拍拍她的肩膀:“如果那裏真的被夷平了,我們早去一天晚去一天能有什麽影響?還是先住下來休息休息再說吧。說起來,我們倒是可以讓梁野的那些手下給我們安排住處,但如果你不願意……”

“怎麽可能不願意!”薑米兩眼放光,“我長那麽大就沒有見過真正的黑社會,現在有機會和他們近距離接觸一下,那麽難得的機會絕不能錯過!”

“豎子不足與謀!”馮斯滿臉悲憤。

不過話雖如此說,黑社會的形象其實沒什麽新鮮的。這年頭的電影工業如此發達,外加無數粗製濫造的國產警匪劇,基本上已經把可以塑造的黑社會形象都塑造了個遍。人們對黑社會的認知,早已不會是來自於早期香港電影裏的那種留著長發或禿頭、扛著鋼管的紋身男了,也不會僅僅局限於風度翩翩手握博士學位擁有半個香港島的衣冠禽獸。簡而言之——任何職業任何形象的人,都有可能是黑社會。

以眼前這個名叫王歡辰的梁野指定的接頭人為例,兩人找到他時,他正在那間掛著“校長室”標牌的辦公室裏接受著采訪。王歡辰雖然西裝革履,卻怎麽看也不是適合穿西裝的人——至少不是特殊定製的西裝肯定套不上他那龐大的身軀,那副價格不菲的平光眼鏡也難以給他滿是油光的大臉增添哪怕是一絲知性的氣息。

“辰星廚師學校的辦學宗旨,就是為社會培養人才,為有誌向的年輕人提供騰飛的舞台……”王歡辰對著鏡頭侃侃而談,口沫四濺,帶有那種暴發戶特有的得意和故作謙遜,說話還略有些磕巴,嗓門倒是足夠洪亮,收了紅包的記者也作專注狀不停點頭。馮斯和薑米耐心地等待著,直到記者采訪完畢離開。

“這裏不太方便,”馮斯努努嘴,示意他周圍還有不少記者、秘書之類的閑雜人等,“是一位姓梁的先生讓我們來找你的。”

王歡辰想了想,恍然大悟,臉上微微有些不悅:“哦,想起來了,他給我打過電話。他就會給我找麻煩……你們先去校門口接待室坐會兒。我一會兒過去。”

他想了想,又用校長的威嚴補充了一句:“下次不要直接到校長室來,我很忙的。”

校長一行人離開了,薑米微微皺眉:“看來這位王校長並不是很歡迎我們呢。”

“歡迎不歡迎我不知道,不過我看得出來,他是個好演員。”馮斯說。

“好演員?”薑米不解。

“我一提到梁野,他的眼神就變了,”馮斯說,“雖然我看不出那到底是表示尊敬還是抗拒,但可以肯定他立馬就對我們倆非常重視了。但半秒鍾之後,他表現得好像我們是兩個來打秋風的無關閑人,目的是不讓身邊的任何人去關注我們的存在。”

薑米想了想,笑了起來:“看他那副肥頭大耳的樣子,再看看剛才在攝像機麵前裝腔作勢的神態,他還真是有點演技呢。”

“能成為梁野的手下,應該錯不了吧。”馮斯說。

兩人按照王歡辰的指示,回到校門口的接待室裏坐著。不久之後,王歡辰獨自一人走了進來,他臉上還是掛著那種被人占了便宜的鐵公雞表情,不鹹不淡地招呼兩人跟他一起走。馮斯和薑米跟在他身後,一起上了他那輛黑色的凱迪拉克。

車裏沒有司機,王歡辰坐在了駕駛位上。關上車門後,他回過頭來,說話聲音忽然變得沉穩有力,再也不是先前麵對記者時的蠢態:“不嫌棄的話,兩位就請先住在寒舍吧,那裏比較方便,不容易受人監視。”

“您還沒有問我們的身份,也沒有問我們為什麽來找您呢。”馮斯說。

“那個可以稍後再問,但不必問也知道肯定是大事。梁先生輕易不會動用我,一旦找我,我一定全力相助,義不容辭。”王歡辰說。

“這樣的話,那就打擾了,住在您那裏確實比較方便。”馮斯略一猶豫,想到這樣至少能給曾煒的監視造成一定的困難,也就順水推舟了。

“您剛才演得真像,”薑米由衷地誇讚說,“我差點真以為你是把我們倆當成來混吃混喝的了。”

王歡辰淡淡地一笑,發動了汽車。上路後,馮斯簡單介紹了一下兩人的情況。他當然不能全說實話,隻是說自己是梁野的朋友,現在出於考古方麵的需求,需要到這裏調查一下那座失蹤道觀的情形。

“玄化道院?我倒是聽說過那個傳說,”王歡辰說,“事實上,這裏的人沒聽說過那個傳說的還真不多,隻不過……”

“現在想要找到玄化道院的遺址,可能比較難了,”王歡辰說,“原址上已經大興土木蓋了別的東西了。”

馮斯心裏一沉。雖然這個結果他先前就猜到了,但聽王歡辰親口證實後,還是感到一陣失望。薑米看了他一眼,小聲嘟噥一句“烏鴉嘴”,然後問王歡辰:“王校長,那裏到底蓋了什麽東西?”

“叫我老王就行了,”王歡辰說,“那裏的整體山勢都進行了相當大的改造,開辟出了大片的平地,修成了比當年的玄化道院占地麵積大得多的建築群——一座溫泉度假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