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白骨之舞
一、
剛才被門夾到的手腕很疼,外皮也破了,流了一點血。薑米默默地用手絹包住手腕,向馮斯發問說:“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怎麽知道屋裏有人?”
馮斯抬頭看了一眼樓上:“因為按照你的說法,楊謹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這種人最害怕的就是被什麽麻煩的人物無休止地糾纏,那樣會讓他們瞻前顧後、完全不懂得該怎麽去處理,甚至讓他的生活崩潰。我看得出來,當我威脅他要不停地找他麻煩的時候,他確實很害怕,很想屈服,但是他的視線卻悄悄瞥了一眼門裏,緊跟著馬上變得堅定起來。”
“但是就算屋裏有人,也可以理解為那個人的威脅更嚴重,所以他不顧一切也要趕走我們啊?”薑米說。
馮斯搖搖頭:“如果是一般情況下,當然可以這麽想。但具體到這件事……”
他的目光驟然變得嚴肅:“如果有人為了哈德利的事情而去找楊謹,就絕不會隻是想把我們趕走。”
薑米想了想,輕輕點了點頭。她的臉色很快變得蒼白:“如果我爸……如果那個人真的是想保護我們才把我們趕走,現在他會不會有危險?光天化日之下,在這種大城市,不會那麽囂張吧?”
“想想詹教授是怎麽死的!”馮斯脫口而出,“啊,抱歉!我不是故意……”
“你不用道歉,我明白你的意思,”薑米說,“那現在我們應該怎麽辦?”
馮斯說:“你先留在這兒,我上去看看——別和我爭,這不是表現義氣的時候。萬一我落到他們手裏了,因為沒有一網打盡,他們還未必會馬上對我下手,你懂嗎?”
薑米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那好吧。你多小心。”
馮斯東張西望,從地上撿到一塊大小適中的碎磚塊,躡手躡腳地重新上樓。剛剛走到四樓,他就聞到空氣中隱隱有一絲血腥味,立即猜到不妙。在樓梯拐角處等了一會兒,始終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他咬了咬牙,決定冒險上去。
楊謹的家門虛掩著,這更加不是什麽好跡象。馮斯回想了一下,他拉著薑米跑下樓的時候,楊謹的確是重重地撞了一下門,但他好像並沒有聽到鎖舌扣入門框的聲音,也就是說,很可能是楊謹故意擰死了鎖舌,所以沒有鎖上門。
他是想要給自己留下進去的通路麽?
馮斯站在門口,躊躇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拉開了門。濃烈的血腥氣味立即撲鼻而來,熏得他一陣作嘔。
他不得不在門口站立了一會兒,等到血腥味兒稍微淡了一點之後,再跨步走進去。盡管這半年來他也算是見識了不少世麵了,眼前的慘景仍然讓他渾身一哆嗦,險些驚呼出聲。
——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橫躺著一具嶙峋的白骨,人類的白骨。而這具白骨外麵還包裹著幾乎完整的衣物,更加顯得離奇詭異。
馮斯握緊了手裏的磚塊,盡量放輕腳步,顧不得查看這具白骨,先謹慎地檢查了一下整個房子。這是一套裝修普通的三居室,總麵積並不大,馮斯一個一個房間地看過去,還警惕地拉開了每一個衣櫃,沒有別人。緊跟著他注意到,陽台門開著,陽台上有一扇窗戶也開著。他連忙快步竄了過去,這時他才注意到,陽台上躺著一個老婦人,一頭花白的短發,後腦勺上有一道不淺的傷口,正在痛苦地呻吟。
馮斯連忙俯下身子:“您怎麽樣了?”
“我沒事兒,我沒事兒,”老婦人的聲音裏雖然飽含著痛楚,倒也並不算太虛弱,不過可能是腦袋受了震**,神智暫時有點模糊,“你是誰啊?我們見過嗎?”
“我們不認識,”馮斯說,“我是來找楊先生問點事情的。”
他說出“楊先生”這三個字後,老婦人才像是終於腦袋清醒了一點兒:“楊……楊先生?是我兒子嗎?天哪!快去看看我兒子怎麽樣了!快去!”
馮斯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我兒子”指的是楊謹,他看這個老婦確實沒有大礙,於是點了點頭,離開陽台走向客廳。在那裏,那具森白的骨架依然躺在地上。
這會是楊謹嗎?
馮斯強行壓抑著胃部的不適,蹲下身來查看著這具白骨。他首先注意到的是白骨外包裹著的衣物,休閑襯衣、估計是淘汰下來作睡褲的陳舊西褲,外加骷髏頭旁邊地板上的金絲邊眼鏡,先前楊謹出來給馮斯和薑米開門時,就是這樣的穿著。
再仔細觀看屍骨,他發現這具骨頭實在幹淨得不像話,就像是被用強酸洗過一樣,上麵連一絲血肉都沒有留下,如果不是還殘留著濃烈的血腥味,簡直要讓他懷疑這其實隻是一副人骨標本。
如果這真的是楊謹的話,到底是什麽樣的力量,能在衣物完好的情況下把他的血肉內髒消除得如此幹淨呢?
這簡直就像是被非洲食人蟻光顧過一樣,馮斯冒出了這個奇怪的念頭,然後自己被自己惡心到了。
正在出神,身後傳來一陣腳步,他急忙回頭,看見走進門來的是薑米。他趕忙衝著薑米搖搖手:“別過來!”
“沒關係。我已經看到了。”薑米說著,走到那具白骨身前,蹲了下來。她麵色蒼白,死死盯著這具屍骨,目光中蘊含的情感十分奇異。
“我不是叫你別上來嗎?”馮斯輕聲說。
“我們好歹也是一夥的,你上樓那麽久沒半點動靜,我當然得來看看了。”薑米說。然後她伸手指著地上的骨架:“這個……是楊謹嗎?”
“要等法醫檢查後才能確定,畢竟你我對他都不算熟,很容易先入為主出現錯誤的判斷,”馮斯說著,禁不住又想起了自己死而複生的母親池蓮,“現在有DNA檢測之類的現代檢測手法,是或不是科學說了算,不會弄錯的。”
“你說得對。不過,看骨架的大小,看衣服,再看牙齒的形狀,我想這應該是他了。”薑米的眼神裏有一種莫名的憂傷。
“牙齒的形狀?你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麽,怎麽知道他牙齒的形狀?”馮斯有些奇怪。
“在我媽那兒看到過照片啊,雖然很少,雖然這個人很可惡,但不管怎麽樣……我總是他生的,自然會好奇,對他的麵相也會記得很牢。他的門牙略有點歪,照片上笑起來的時候看得很明顯。”薑米說。
馮斯低頭一看,骷髏的門齒果然有些歪斜,不甚齊整。他歎了口氣,重新走回陽台,留下一臉憂鬱的薑米和她已經化為白骨的生父在一起。
陽台上的老婦人已經靠著陽台門坐了下去,看上去還是有些痛苦,但看到馮斯走過來,她盡量放鬆了臉上的表情,把頭轉向馮斯,顯得很有教養和風度,再加上得體的穿著,讓馮斯對她生起了一些好感。
“您現在感覺怎麽樣?”馮斯問,“需不需要叫救護車?”
“腦袋有點暈,不過還好,應該不需要救護車,”老婦人說,“請你快告訴我,我兒子怎麽樣了?”
“很抱歉,他……他死了。”猶豫了一下之後,馮斯還是說。
老婦人如同受到了雷擊,身體劇烈顫抖,嘴唇甕動著卻說不出話來,喉嚨裏發出一陣陣嗚咽聲。馮斯趕忙俯身扶住她,有些後悔自己說得那麽直接,萬一把這個老太太直接刺激到心肌梗塞或者腦溢血什麽的,那可就太糟糕了。
幸好過了一分鍾,老婦人慢慢緩了過來,隻是臉色還是蒼白得可怕。她的眼眶裏湧出了淚水,伸手捂著嘴,無聲地哭泣起來。遇上這樣的喪子之痛,馮斯也不好打斷她,隻能耐著性子在一旁等著。
“您知道是什麽人下的手嗎?到底發生了什麽?”等老婦人止住哭泣,馮斯還是迫不及待地發問。
“來了一個人找我兒子,我兒子一看到他就很緊張,但還是請他到客廳裏坐下,”老婦人神色木然,“我看他們談話氣氛也很不好,不想打擾他,就去陽台澆花。後來,我好像是被打了一下,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來找楊先生的是什麽人?你還記得他的長相嗎?”馮斯問。
老婦人搖了搖頭:“那個人戴著帽子和口罩,還戴了一副墨鏡,完全看不清楚臉,隻能看見身材大概是中等個,不胖也不瘦。他和我兒子說話的時候,嗓音也壓得很低,我聽不清他們說了些什麽。”
馮斯很是失望。從老婦人的說法可以判斷出,此人顯然有備而來,就是不想他的相貌被人看到。而從打開的陽台窗戶分析,他在殺害楊謹、打昏老婦人之後,多半應該是直接翻窗逃逸了,那麽此人的體能狀況應當很不錯,又或者有什麽能夠幫助高處下落的特殊蠹痕。
“能不能麻煩你扶我到客廳?”老婦人說,“我要看看我兒子,還有,報警。”
一提到報警,馮斯才反應過來,現在可不是和警察打交道的好時候。他已經在被那個名叫曾煒的警察懷疑了,如果再卷入另外一樁凶手案——而且是死狀那麽離奇的凶手案——那還不得被曾煒二十四小時貼身照顧?
“你兒子的死狀很慘,我建議您先不要動,以免看到他後承受不住,”馮斯說,“我去替您報警,同時通知他們調派醫生過來。”
“那就謝謝你了,”老婦人哽咽著說,“你來找我兒子,想要問什麽?”
“原本是有些難題想要請他幫忙的,不過……已經不可能了。”馮斯歎了口氣。他知道此刻說什麽安慰的話也無濟於事,隻能轉身離開陽台,卻發現薑米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那裏,雖然站得遠遠的並不上前說話,視線卻一直固定在老婦人身上,目光奇異。
這是薑米的親奶奶啊!馮斯猛然意識到。對於這兩個從來沒有見過麵的親祖孫而言,這真是一次悲劇的相逢。
馮斯用客廳裏的座機報了警,然後拉著薑米趕緊離開。薑米顯得有些魂不守舍,順從地跟著馮斯下了樓。
走出小區大門的時候,馮斯想起了什麽,來到傳達室,詢問看門老頭:“大爺,早上是不是有個戴口罩和墨鏡的人來找過楊謹?”
老頭兒一邊跟著收音機裏的河北梆子搖頭晃腦地哼唱,一邊漫不經心地搖搖頭。馮斯又問:“您搖頭是什麽意思,沒有嗎?”
“沒留神,”老頭說著,忽然臉上現出警惕的神色,“你是什麽人?問這個幹嘛?”
“沒什麽,沒什麽。”馮斯點頭哈腰,連忙溜掉。他也清楚,這麽一問得到收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凶犯必然會盡量趁著看門老頭沒有留意的時候偷偷潛入,即便真的被看到了,信口胡謅一個假身份也就是了。同理,他逃離的時候,多半也會避開老頭的視線。
隻是這麽一來,線索就全斷了。袁誌何和楊謹都死了,還能找到什麽人知道哈德利教授的秘密呢?他感覺那個藏在暗處的敵人每一次都能夠先他一步,讓他的行動十分的被動,有一種無比窩囊和惱火的感覺。
兩人有些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都顯得情緒低落。尤其是薑米,大概還沉浸在楊謹之死給她帶來的特殊衝擊中,一直低著頭,隻是麻木地跟在馮斯背後,挪動著腳步。
“我現在就算是把你拐去賣了你也不會有什麽反應吧?”馮斯回過頭來看看她,“其實我爸死去的時候,我也是差不多這樣的心情。”
“什麽樣的心情?”薑米隨口問。
馮斯搔了搔頭皮:“大概就是那種……恨一個人恨了一輩子,恨不能他馬上去死,但等到了他真的臨近死亡的時候,忽然發現他身上似乎還有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忽然發現,也許這個人的心裏還有你。但是再想要去更多地了解他,已經不可能了,他已經死了。”
“是啊,他已經死了……”薑米重複著,“我到現在都還不敢相信,那個時侯,他拚命地想要趕我走,真的是為了救我的命?”
“至少我是這麽相信的,在當時的情況下,把我們倆引進家門,才是他保命的唯一希望,”馮斯說,“他如果那麽做了的話,現在躺在地上的骷髏,或許就是你和我了。我想,他討厭你也許是真的,因為你的出現可能會擾亂他正常的生活,但是……當麵對著生死這樣的事情的時候,他終究還是會存在著作為一個父親的良知的。”
“而且,當你提到詹教授已經去世的時候,我能看出來,他很傷心,哪怕隻是一瞬間,至少也是真誠的。所以我想,也許你生父的確不是什麽好人,也的確做過對不起你們母女的事情,但至少,在臨死前的那麽一刻,他還像是一個真正的人。”
薑米停住腳步,在街邊一屁股坐下來,抱著頭陷入了沉思。最後她抬起頭時,雖然眼神裏依然憂鬱,嘴角卻已經掛上了笑意:“你說得對。而且,現在也不是為了死人煩憂的時候,我肚子餓啦。找個地方我請你吃飯。”
“你媽媽和我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說起過一家老字號的清真爆肚店,”馮斯說,“咱們去那兒吃吧。中國人民很迷信老字號的,不管時代怎麽變遷,科技怎麽進步,他們還是會對那些傳統手工念念不忘。但其實,很多古老的精髓都已經消失了,留下的不過是不到家的模仿而已。”
“行,聽你的。”薑米點點頭。
馮斯站在街邊攔車,但周末出行的人不少,過去三四輛出租車都是空車。他正在伸長著脖子等待下一輛車,身後忽然傳來薑米的聲音:“你剛才提到什麽傳統啊現代啊模仿啊什麽的,倒是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們還沒有絕望,還是可以想辦法查到哈德利教授當年的發現。”
馮斯回過頭:“什麽辦法?”
“我們也模仿哈德利教授做過的事情不就可以了?”薑米興奮地說,“我們去一趟川東,直接找當地人調查那座道觀!哈德利能做到的,我們也能做到!”
二、
文瀟嵐看著手機上的短信,有些不解。要說馮斯被人盯梢跟蹤什麽的,那絲毫不必奇怪;如果寧章聞是像幾個月前那樣去幫助馮斯查閱重要資料,被人跟蹤也不奇怪。現在他和關雪櫻是純粹的出門旅行,盯著他們有什麽意義呢?
“為什麽是你發短信過來?寧哥為什麽不直接給我打電話?”文瀟嵐趕忙回了一條短信。
“寧哥根本不知道,都是我自己觀察猜的,”關雪櫻的短信很快又回了過來,“我怕寧哥知道了心情不好,沒跟他說。”
關雪櫻不太擅長用專業的醫學術語,但文瀟嵐能明白她的意思:寧章聞好容易才擺脫自閉和抑鬱,恢複到正常人的情商,要是讓他知道自己身處他人的跟蹤之下,心情一緊張,說不定會有較大的情緒波動,影響病情。
“也對,你先別告訴寧哥,”文瀟嵐在短信裏說,“跟我仔細說說,怎麽回事。”
寧章聞和關雪櫻選擇的旅行地點是東部的某座名山。原本他想選擇海濱,理由是關雪櫻自幼就生長在大山裏,應該對山沒興趣。但關雪櫻卻表示,比起大海,她還是更喜歡山,即便是見慣了家鄉的山,也願意去看看其他地方的。
“其實你就是怕水吧?”馮斯問,“否則的話,我相信任何一個山裏的孩子都情願去看海的。”
關雪櫻的臉漲得通紅,最後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於是目的地仍然是山。剛剛離開家門的時候,寧章聞還有些緊張,但關雪櫻卻顯得比他老練得多,一路上照顧著他,沿路沒有出任何狀況,乘著火車順風順水到了目的地。
“坐火車很好玩。”關雪櫻在短信裏告訴文瀟嵐。
然而,下了火車之後,關雪櫻就始終有一種感覺,覺得身後好像有什麽人在跟著她和寧章聞。但她屢次回頭,卻又什麽人也沒看見。
關雪櫻雖然一直在大山裏生活,但因為不會說話,從小就被村裏的孩童欺侮,也養成了對各種危險的敏感性。盡管沒有親眼見到跟蹤者,但她的直覺一次次地告訴她:有危險正在悄悄逼近。隻是她也不想讓寧章聞剛一出門就神經緊張,所以並沒有告訴他,隻是自己暗中留心著。
兩人在賓館安頓好之後,天已經黑了。寧章聞雖然有些累,但生平第一次外出遊玩,還是有些興奮,想要去城裏逛逛。這是一座古樸的小城,唯一的特色就是附近的那座名山景區,以及更遠一些的海濱。不過對於從小生長在北京的寧章聞而言,這樣的小城反而別有風味。
關雪櫻自然不會反對,於是陪著他出去了。兩人在夜市裏先逛了一圈,買了一堆浙江義烏產的“特色紀念品”,然後又在當地專門下刀宰外地遊客的“美食街”找了家店鋪坐下吃飯。上述兩項均為典型的棒槌加菜鳥的表現,再加上兩人憨態可掬的舉止作態,自然會引起本地騙子們的高度興趣。
就好比兩隻呆頭呆腦的肥羊踏入了狼的領地。
所以兩人一碗全是蔥絲的雞絲麵都還沒吃完,就已經有騙子找上門了。這是一個相貌清臒、仙風道骨的老道士,一身潔淨的道袍看來一塵不染,儼然世外高人的模樣。他來到兩人麵前,打躬作揖,口念無量壽佛,倘若是過去的寧章聞和關雪櫻,一定會被他騙得團團轉。但遺憾的是,這兩個人認識一個叫馮斯的混蛋。
“馮斯跟我們說過,真正的道士不會四處和人搭訕,凡是在街頭亂晃的道士一律都是假的,是騙子,是吧?”寧章聞有些困惑地問關雪櫻。
關雪櫻拚命點頭,然後在隨身小本上寫下一行字:“他還說,遇到這種人,就不要理,裝龍(聾)作啞就好。不過我本來就是啞巴。”
兩個基本沒有什麽處世經驗的人,此刻隻是在完全徹底地本色演出而已,但在老道看來,這根本就是**裸地挑釁。他憤憤地哼了一聲,大袖一振,轉過身悻悻離去。
寧章聞仍然懵懵懂懂,沒有覺得有什麽,關雪櫻卻想起了自己從小到大被欺負的經驗。如果有誰這樣一聲不吭地離去,多半會暗伏著後著,她不禁有些擔心。當寧章聞依然興致勃勃地尋找著路邊的小吃的時候,她卻始終提心吊膽地注意著身後和周圍的狀況。
果然,就在兩人走回賓館的路途中,關雪櫻敏銳地注意到,有一些當地人在偷偷跟著他們,注視著他們。這讓她更加緊張,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回到賓館後,已經很疲累的寧章聞早早地回房睡覺了,關雪櫻卻不敢睡,趴在窗台上朝下張望著。這是一家便宜的家庭式旅社,房間還算幹淨,就是周圍略吵,樓下的小攤販們一直到淩晨還不肯歇業。不過關雪櫻的視力出色,還是從樓下的各色人等中辨別出了那麽幾個不太一樣的人,他們沒有正經事做,隻是不斷在那裏流連徘徊,還時不時瞟兩眼兩人的房間,顯得有恃無恐。
這下子要糟糕了,關雪櫻想著。來到北京後,她迷上了看電視,那些本地黑幫如何不講道理的橋段深深映在她的腦海裏。她預感到這些人會來找他們麻煩,卻沒有應對的辦法。
正在苦惱的時候,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在這條小街的另一頭,忽然傳來一聲爆炸般的巨響,聲音很是刺耳,嚇了她一大跳。這一聲深夜裏的巨大響動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關雪櫻也不例外。不過她並沒有看到任何東西,包括硝煙和火光。
“看來是爆胎了。”樓下有人在交談。
原來是爆胎,關雪櫻釋然。她重新把視線轉回到樓下,這一看把她愣住了。
——樓下盯梢的那幾個人都不見了。
兩秒鍾,從她扭頭看向小街的另一頭,到她重新把目光轉回來,一共隻有兩秒鍾。但樓下盯梢的那三個人居然就在這兩秒鍾之內消失得無影無蹤。
關雪櫻又仔細看了一會兒,確認那三個人並不在街麵上。但這三個人就算是田徑運動員,也不應該能跑得那麽快。她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天生樂觀的性情讓她很快決定暫時放下這個謎團。管他呢,既然壞人不在了,就先睡覺吧。
臨睡前,她給文瀟嵐發短信提了一下這件事,但文瀟嵐那會兒正在對著半死不活的範量宇頭疼,沒有注意到。
第二天,兩人準備按計劃坐大巴去旅遊區爬山,卻不料突然下起了大雨,計劃隻能暫緩。寧章聞有些鬱悶,關雪櫻卻依然興致很好,說是打著傘在附近逛一圈也挺好的。
“在老家,下雨的時候沒法下地幹活,爸爸隻能在家裏,心情一不好就要打我,”關雪櫻寫道,“所以下雨天出去玩很難得。”
寧章聞自然滿口答應。兩人打著傘,攔了一輛五塊錢就能跑全城的出租車,來到位於城市另一頭的“古文化一條街”。當然了,這裏的貨品依然基本是浙江義烏產,好在寧章聞本身也不富裕,無論店主們如何巧舌如簧,他也基本上隻是看看而已。
當走進某一家古玩店時,店裏的香燭氣味太濃,讓關雪櫻很不適應,於是她讓寧章聞一個人在店裏看,自己先站到門口去呼吸雨中的新鮮空氣。離她不遠的地方有個小煙攤,煙攤旁兩個本地青年正在聊天。他們並沒有注意到雨傘下的關雪櫻,再加上雨聲淅瀝,說起話來更不在意。但他們沒有想到,關雪櫻的聽力比一般人靈敏一點,剛剛好可以捕捉到這兩個人在說什麽。
“昨晚發生了一件挺奇怪的事兒。”青年甲說。
“什麽怪事兒?”青年乙問。
“昨天羅大師看上了兩隻外地羊,結果被他們羞辱了,氣不過,想要找他們麻煩,就告訴了劉三哥。劉三哥晚上帶了兩個兄弟,跟到他們住的旅館,想要半夜嚇唬一下他們,結果發生了讓人想不通的怪事——他們本來在街上盯著,卻突然間昏過去了。”
“昏過去了?三個人一塊兒昏過去了?”
“是的,三個人同時暈菜了,誰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等他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城西的垃圾場裏麵躺著了,而且全身的衣服被扒光,變成了光屁股。”
“那劉三哥也真夠丟臉的……最後他們也沒弄明?”
“沒有。羅大師給算了一卦,說是那兩個人可能有點邪門,所以要大家暫時別去招惹了。”
邪門個鬼,關雪櫻想,我們倆一個是神經病,一個是成天挨揍的小啞巴,哪兒來的半點兒邪門?但她很快想起了兩人下火車之後自己的那種不安感覺,並且有了一點模糊的猜想:會不會是真的有人在跟蹤著我們、並且暗中保護我們?
“有可能,但對方也未必是好意,”文瀟嵐回複著短信,“要不然你們幹脆回來吧?”
關雪櫻的短信很快又回來了:“還是接著去爬山比較好。寧哥難得那麽高興。我不想他掃興。”
文瀟嵐歎了口氣。關雪櫻就是這樣一個姑娘,雖然外表看起來稚嫩柔弱,內心卻有著屬於她自己的堅定,一旦打定主意就不會更改。她隻能回複一句:“那你們萬事多小心,有什麽不對趕緊報警。”
放下手機,她聽到自己的肚子裏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這才意識到範量宇做出的那一桌子飯菜其實自己根本就還沒吃。但是想到範量宇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她又有些不想出去見到他,一方麵是出於害怕,另一方麵大概也是出於歉疚。她之前可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對某個人見人畏的超級大惡人產生歉疚的心理。
思前想後了一陣子之後,她還是開門走了出去。範量宇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對她走出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對不起,”文瀟嵐走到他跟前,“我並不是故意要偷看你的東西的。隻是一時好奇沒有忍住。”
範量宇沒有說話。文瀟嵐又說:“你該餓了吧?晚飯還沒吃呢,我去把菜用微波爐熱一熱。”
她開始一樣一樣把範量宇剛才做好的菜拿到微波爐裏去加熱,然後都放在飯桌上。正要招呼範量宇過去吃飯,範量宇卻忽然先說話了:“出去。”
“你說什麽?”文瀟嵐一怔。
“我說——出去!”範量宇的語氣很是急迫,顯得相當地不耐煩。
文瀟嵐有些手足無措:“我……我已經向你道歉了啊,我說了我不是故意的……”
話音未落,範量宇突然一下子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之前他在這所房子裏一直行動緩慢小心,以免擴大傷口,但此刻他卻以閃電般的速度一把拽過文瀟嵐,讓後者完全來不及抵抗。
“你幹什麽!”文瀟嵐拚命掙紮,卻忽然間渾身劇痛,摔倒在地上,那是範量宇的蠹痕發揮作用了。這一下疼得好厲害,讓她頃刻間頭暈眼花。
“閉嘴,蠢貨!你想死嗎?”範量宇的語氣十分凶狠。
隨著這一句話,文瀟嵐身上的疼痛消失了。她發現,就在剛才因為全身的劇烈疼痛而短暫地對身體失去控製時,她已經被範量宇拖到了飯桌旁邊,並且整個身子被硬塞到了飯桌下。而範量宇則站在桌旁,令她隻能看到他那對粗短的雙腿。
“別亂動,別出來!”範量宇低聲喝道。
文瀟嵐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麽:敵人來了。範量宇是為了保護她,才把她擊倒並且拖到這裏來的。她很為自己在那一瞬間產生的奇怪聯想而感到羞愧,而另一方麵她也想到了,如果是在平時,以範量宇的實力,大概不會畏懼任何敵人。但現在,他帶著肚腹上那條又長又深的傷口,真的還能應付自如嗎?
文瀟嵐在地上亂找了一陣,隻發現一個不知猴年馬月被馮斯喝完後扔在牆角的空啤酒瓶。她剛剛把這個啤酒瓶抄在手裏,範量宇就從鼻子裏哧了一聲:“放下吧,這玩意兒有屁用。抱著腦袋縮成一團就行了。”
“呸!”文瀟嵐簡短地回答道。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在完全不知道敵人的身份、也完全不知道敵人的來意的情況下,就莫名其妙地和身邊這個殺人如麻的雙頭怪人生起了同仇敵愾之心。
三、
“你說什麽?我們去川東?”馮斯看著薑米,似乎是覺得自己聽錯了。
“是啊,這是唯一的辦法了,”薑米說,“哈德利死了,我媽死了,曾經幫助哈德利的兩個人也死了。我們隻能自己去一趟川東,自己去解決道觀之謎了。”
“說得到是挺容易的,這又不是背著書包去上自習,”馮斯說,“你不用上學的嗎?”
“大二的課程我已經提前修得差不多了,”薑米隨意地說,“再說了,我們那邊不流行點名,不像你們,老師防學生跟防賊似的。所以不去上課也沒關係,期末去考試就行了。”
“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真是天堂啊!”馮斯一臉向往,“可惜我不行啊。我得應付點名,應付考試,應付輔導員和輔導員養的特務團……老實說,不管我身邊發生了怎樣的怪事,我現在人生最大的目標仍然是能安安穩穩地先從這所大學畢業,成為中國千千萬萬個憂心忡忡的畢業狗之一,投簡曆、找工作、跑麵試。當然我賺錢的本事比大多數同齡人要強一些,不必像他們那樣擠合租房、吃便宜盒飯,但那仍然是普通人的生活。”
他頓了頓,啞然失笑:“對不起,又來了,我覺得我像祥林嫂了。我保證,這是我最後一次在你麵前談到‘普通人’的話題。”
“不不,沒關係,我可以理解,”薑米擺擺手,“既然這樣,咱們倆總算是有交情了,我也不好勉強你。那我自己去好了。”
“別玩欲擒故縱這一手了,我可是大行家!”馮斯哼唧著,“您老滿臉都寫著‘跟我一起去吧’!”
“所以你難道不應該表現一點紳士風度出來?”薑米揶揄他。
馮斯一臉生死抉擇般的艱難,最後長歎一聲:“再等幾天行不行?十一,我們的國慶節會放幾天假,利用那幾天,我曠課被抓的次數會減少一些。”
“一言為定,”薑米很爽快,“另外,祥林嫂是什麽?”
所以馮斯稀裏糊塗地又答應了一次遠行。上一次去貴州,他險些丟掉了小命,這回沒隔多久又得去川東,鬼曉得會發生什麽。唯一不同的在於,上一次自己是孤身前往,這回好歹有一個漂亮姑娘同行,大概不會那麽孤單了吧。
他和薑米一起去找到了那家爆肚店,大快朵頤後把薑米送回賓館,自己回到宿舍蒙頭大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他把微博和網遊裏的事務處理妥當後,發現最近忘了囤方便麵,隻好不情願地穿上衣服,下樓準備去食堂吃午飯。然而剛剛走到宿舍門口,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因為他又看到了那個他很不想見到的人。
刑警曾煒。
“曾警官,您不至於直接殺到學校來找我吧?”馮斯打著招呼,“幸好您沒穿警服,不然我又要成為焦點了。”
“又要成為焦點?”曾煒一笑,“看來你成為焦點的次數不少呢。吃飯了嗎?”
“正準備去吃,但我看得出來,今天能白蹭一頓了。”馮斯臉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描述著“厚顏無恥”這四個字的寫法。
十分鍾之後,兩人坐在了校內一家專賣麻辣香鍋的小店。等待上菜的時候,馮斯問:“今天來找我,又是為了什麽事呢,曾警官?”
“為了一起凶殺案,”曾煒說,“我發現我每次來找你,都是為了凶殺案,用迷信的說法來說,你還是一個災星呢。”
“我不是跟您說過了麽,我對詹教授真的沒有其他多餘的了解,我所知道的已經全部都告訴您了。”馮斯作坦誠狀。
“我指的既不是你父親的案子,也不是詹瑩的案子,”曾煒看著馮斯的眼睛,“我今天想要問你的,是楊謹的事。”
馮斯臉上露出不解而迷惑的神情:“楊謹?那是誰?”
曾煒一邊伸手撕開身前密封包裝的消毒碗筷,一邊用漫不經心的語調說:“小馮啊,在我麵前,誠實一點沒什麽壞處。你以為我弄不到你當時報警的錄音?或者你敢不敢跟我回去比對一下指紋和足跡?媽的,這破玩意兒真難撕……”
馮斯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開口說:“看來我是賴不過去了。沒錯,那天我的確出現在了楊謹死亡的現場,不過我並沒有殺他。”
“我相信你沒有殺他,”曾煒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說,“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相信你沒有殺你父親馮琦州,也沒有殺詹瑩,也沒有殺楊謹。但是我更相信,你和他們的死之間,存在著重大的關聯;我更加相信,你了解很多的秘密,但卻始終不願意說出來。他們的死狀可都不一般啊,尤其是詹瑩和楊謹,我當了那麽多年警察,可從沒見過那種死法的人。”
馮斯沒有回答。正好服務員把剛剛炒好還在滋滋作響的香鍋端了上來,百葉、黃喉、海蝦、午餐肉、藕片等食材炒得紅紅亮亮,看上去很是誘人。他胡亂往碗裏夾了兩筷子,不顧燙嘴,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卻完全沒有吃出味道來。
曾煒沒有吃東西,而是點燃了一支煙,一口就吸下去一小半。他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小馮啊,單憑你出現在楊謹的死亡現場、又用他家的座機打報警電話,我就可以把你帶回去、在另外一個可能讓你很不舒服的地方慢慢問你。那樣的話,你的人生可能也就毀了,所以我最後還是沒有選擇這樣做。所以我希望你能坦誠一點,不要辜負了我的好意。”
馮斯心裏忽然一驚,想到了一點別的。正如曾煒所說,現場留下了他的指紋和足跡,再加上報警電話能分析出他的語音,完全可以直接對他進行拘留審問。但聽曾煒的口風,似乎是他壓下了這件事,私人來找馮斯談話,這是為了什麽呢?
難道這個警察身上也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在腦子裏飛速地盤算著,但饒是他平時素有急智,此刻也一下子想不出該用什麽話去搪塞曾煒。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可以被輕易糊弄過去的人。他的額頭開始冒汗了,並且深深地感受到一種發自內心的無力感。
我看起來好像經曆過很多事情,但當真正遇上厲害角色的時候,似乎還是沒有什麽辦法。
正在舉棋不定,曾煒卻又開口了:“好吧,既然你還沒拿定主意,我就再給你一點時間,你先好好想想。下次見麵的時候,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確定的答案。”
說完,他真的站起身來向著店門口的櫃台走去,看來是打算先結賬然後走人,這個舉動讓馮斯目瞪口呆。曾煒已經占據了絕對的上風,如果再這樣逼他一會兒,說不定他就會崩潰。但就在這樣一個勝負一線的關鍵時刻,曾煒竟然主動退讓了,留給了馮斯寶貴的喘息時間。
這絕對不像是曾煒這樣的精明人會犯下的錯誤,他為什麽要這樣做?難道還隱藏著什麽更深的陰謀?
馮斯一頭霧水。但無論怎樣,曾煒暫時放過了他,總算能夠稍微鬆口氣了。正在這麽想著,曾煒卻又忽然折過頭走回來,這讓他的心裏又是一沉。
“別緊張別緊張,你吃你的,”曾煒衝他揚了揚手裏的一次性飯盒和塑料袋,“下午還有好多事,沒時間單獨吃飯了,我打包一點東西走,帶在車上吃。警察命苦啊……”
馮斯一個人食不甘味地吃完了這份香鍋。吃完之後,他卻並不想回宿舍,隻覺得胸口一陣陣的煩躁,簡直讓人想要找茬打一架來發泄發泄。當然了,剛剛才惹出籃球場上的那個風波,他是不敢再造次了,隻能一個人孤獨地在校園裏溜達。
夏日已經基本過去,這時候算是夏末秋初的時節,也是北京城一年中最好的幾個時節之一。天空湛藍如洗,陽光明媚而不灼人,空氣溫涼怡人。此刻的校園裏,年輕的男男女女們成雙結對地在陽光下走過,單身的基佬們也成群結隊地呼嘯而過,揮灑著青春,讓馮斯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他一向是那種不太願意把自己的真實情感老是掛在嘴邊的人,因此會為了在薑米麵前無意的感慨而道歉,自嘲自己是祥林嫂。但是眼下,他覺得心裏的這一大團亂麻快要纏成毛衣了,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解。
父親死在眼前,他卻至今不知道父親的真實身份;以為已經死了十年的母親突然複活,他仍然不知道母親的身份;上述兩位其實並非他的親生父母,可他對親生父母依然一無所知;他被很多人當成救星,又被很多人當成眼中釘,可同樣的,他還沒有弄明白自己的身份。
而就是這麽一個身世一團混沌的家夥,在“另外一個世界”裏已經有無窮無盡的麻煩需要處理了,偏偏還在“這個世界”裏陷入了現實的法律糾紛,隨時有可能被警察叔叔抓進局子裏,然後再也出不來。
對於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負擔,確實重了一點點。這讓他怎麽能不對“普通”這兩個字充滿了全身心的羨慕。
球場邊的燈光亮了起來。打球的人也陸陸續續離開了球場。馮斯縮了縮脖子,想起今天的網遊打錢還沒處理,站起身來準備走回宿舍,就在這時候,七八個抱著籃球的人從場外走了進來。
“馮斯?”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他。
馮斯轉頭一看,心裏又是一緊。來的這幫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係籃球隊隊友們。看樣子,他們是打算趁著晚間人少點兒的時候來練球,沒想到卻和馮斯這個罪人狹路相逢了。
隊長也看到了馮斯,臉立刻沉了下來,氣呼呼地把頭扭向一邊。其他隊友倒是比較友好,但彼此之間也有些訕訕的,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什麽。
“啊,你們慢慢練,我先走了。”最後還是馮斯打破了這個沉默的尷尬,大步向外走去。剛剛走出籃球場的鐵門,隊長叫住了他。
“那個……那個叫周宇瑋的人,住院了。”隊長說。
馮斯一驚:“啊,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外麵,不知道。他怎麽了?不會是我打出的後遺症吧?”
“你以為你泰森啊?”隊長嗤之以鼻,“他是昨天夜裏在街上突然間昏倒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劫匪,現在還沒醒呢。不過奇怪的是,要說是劫匪的話,他身上又沒有找到外傷。”
馮斯心裏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這種沒有外傷突然昏迷的事情,令他想到了某些特殊的群體,而周宇瑋和這個群體之間,並非全然沒有聯係。
因為周宇瑋的女朋友是文瀟嵐。
“我先走了!”他急匆匆地快步離開,來到無人的地方後,馬上掏出手機撥打文瀟嵐的手機。電話通了,但響了十多聲之後,始終無人應答。這讓馮斯更加擔心。他連忙又撥了另外一個和文瀟嵐同宿舍的女生的電話,得到的回答是文瀟嵐從前一天晚上就一直沒有回宿舍。
馮斯想了想,又撥通了寧章聞家的座機,依舊是無人應答。他思索了一陣子,邁開步子,一路小跑著跑向教工宿舍,決定先在寧章聞家看看。寧章聞和關雪櫻結伴出門旅行去了,文瀟嵐答應給他看房子,如果昨晚文瀟嵐曾住在家裏,也許會留下什麽線索。
來到教工宿舍樓下,他一眼就看見樓上亮著燈,說明屋裏應該有人,但文瀟嵐為什麽不接電話?
馮斯輕手輕腳地上了樓,掏出鑰匙打算開門,但剛剛把鑰匙插進鎖孔,他的腦袋猛然間感受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這樣突如其來的劇痛對他而言絲毫也不陌生——那是他對魔王的氣息的感應。這樣的感應未必來自魔王本體,力量足夠強大的魔仆或者守衛人,也能讓他產生這樣共振般的疼痛,盡管其間的規律還沒有摸清楚。
——因為她極有可能處在危險當中。
馮斯努力想要站起來,但這一次頭疼得卻很不一般。純粹從痛感而言,可能比不上之前經曆過的那幾次,但這一回,卻還伴隨著奇特的幻覺。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幻覺,就好像自己置身於一片茫茫混沌之中,什麽也看不清楚,但卻能用第六感感受到周圍所存在的威脅。一些隱藏在黑暗中的恐怖事物,帶著陳腐而黑暗的氣息,帶著千年墓穴的泥土味道,沒來由地讓人心裏一陣陣發緊,頭皮發麻,仿佛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在馮斯的眼前,幻覺和現實中的場景交替閃過。他一會兒看見的是被昏暗的燈泡照亮的防盜門,一會兒隻能看見凝滯的霧氣和霧氣中若隱若現的巨大輪廓。與此同時,腦子裏的疼痛仍然在繼續,盡管這樣的疼痛他已經逐漸有些習慣了,卻仍然讓他很不爽。
所以,他不知不覺地開始努力集中精力,開始試圖調集自己的思想來和這樣的疼痛進行碰撞與交鋒。他嚐試著把這種無形的精神入侵有形化,在頭腦中勾勒出它的實體,漸漸地,濃霧開始變淡,那種原本捉摸不到把握不住的痛覺,竟然真的一點一點地現出了可以被眼睛捕捉到的“形狀”。
當這個實體越來越清晰,終於可以看清楚了之後,馮斯的心裏居然生起了一絲滑稽的錯覺。此刻站在他麵前的,居然是——一個高高的籃球架。
“你這是在玩兒我吧?”馮斯喃喃地說。他也似乎有那麽一丁點懂得了,這個古怪的痛楚“實體”,是從他的內心深處發掘出來。他對什麽事物擔憂得最多,就有可能形成一個具體的意向。而在這幾天裏,最讓他煩心的竟然是那場籃球賽,於是恐懼就選擇了籃筐來作為形象代言人。
這可真有點活見鬼,馮斯想,我的生活裏有無數的煩心事,光是昨天一天就耳聞了一樁死訊、再親眼見識了一具能把膽小的人活活嚇死的猙獰白骨,為什麽最煩擾我的居然會是相比之下屁也算不上的籃球賽?不過很快地,他有點明白了。
其實我又是在為自己把難得的“普通”生活搞砸了而無限懊惱吧?
這麽一想,怒火又升騰起來。他忽然邁開步子,向著那座孤零零的籃球架走了過去。黑沉沉的籃球架,架身上布滿斑駁的鏽跡,籃圈已經歪斜,籃板上也有著許多的裂縫,看起來簡直像是從時光隧道裏鑽出來的。
馮斯計算著距離,開始由快步走變為小跑,當接近籃下之後,他左腳蹬地,高高地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那個原本已經歪斜下垂的籃筐。
在這個離奇的幻境中,他仿佛真的擁有了奧尼爾一樣的神力和體重,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籃板是木頭的而非奧尼爾砸碎的玻璃製品,也可能因為這個籃球架本身已經糟朽不堪了。總而言之,籃球架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吱嘎聲,開始整體歪斜,籃板向著地麵的方向彎曲、下滑。
“給我下來!”馮斯覺得自己簡直要把心和肺都吼出來了。
喀喇一聲,木製的籃板斷裂了,它脫離了籃球架,掉了下來,也帶著馮斯的身體墜地,把他壓在了下麵。但馮斯並沒有感覺到身體的疼痛,反而有一種舒暢的快意。
緊跟著,眼前豁然開朗,方才包圍住他的幻境不見了。現在他仍然站在昏黃的燈光下,插在防盜門裏的鑰匙還在帶動著鑰匙鏈輕微晃動。
頭痛也消失了。
馮斯定了定神,轉動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他看到了一幕令他無論如何也意想不到的場景。他完全沒有料想到,在寧章聞的家裏會出現這樣詭譎的場麵。
他看到了範量宇,那個總是看不起他和捉弄他的雙頭怪人範量宇。範量宇捂著肚子,正坐在沙發上,從他的指縫間不斷有鮮血流出來,手臂上也有幾個觸目驚心的圓洞。在他的身邊站著一個人,正在扶著他,用棉紗等簡單的工具幫助他止血。
——這個人赫然是文瀟嵐。
“媽的,這不是小白兔給大灰狼治病麽……”馮斯不由歎為觀止。他能看出來,文瀟嵐看著範量宇的傷口時,目光中的焦急和關切全都是真摯的,也就是說,她絕非是被逼迫幫助範量宇包紮傷口,而是真正把這個嗜血的怪物當成了朋友,或者至少也算是同仇敵愾的同伴。
範量宇看著馮斯走進門來,哼了一聲,突然間做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他揚起他那顆大頭,狠狠地撞向沙發背後的牆壁,撞得咚咚作響。不過他的腦袋倒是足夠堅硬,牆壁被撞得牆皮都開裂了,他依然若無其事,隻是臉上的憤怒之情溢於言表。
“你怎麽啦?”文瀟嵐嚇了一大跳。
“老子不爽!”範量宇怒吼著,“居然是這個百無一用的廢物救了老子一命!太他媽的不爽了!”
“別這麽說,你也救了我一命啊,”文瀟嵐說,“就當是扯平了。”
“老子還是不爽!”
四、
正當馮斯結束了無聊的枯坐、準備離開籃球場的時候,文瀟嵐正和範量宇一同,遭遇了她生平第一個可以稱得上“敵人”的人。在此之前,她所經曆的無非是考試的競爭對手、看她不爽於是在背後散布惡毒流言的女同學、學生會裏篡位奪權互相傾軋的投機分子,在公司裏暗中使壞的同期實習生,或者諸如此類的角色。這些人都曾經困擾過她,甚至於極大地困擾過她,但當真正麵臨死亡的威脅時,她才發現,那些日常齟齬簡直就是微不足道的毛毛雨。
“我跟你說過了,你派不上用場,乖乖躲起來,別妨礙我。”範量宇冷冷地說。
“你可以不管我,我死了反正也不關你任何事!”文瀟嵐同樣冷硬地回應說。
範量宇不再說話,似乎真的再也不去理睬她。文瀟嵐縮身在桌子下麵,著實有些難受,何況到現在為止,這個所謂的敵人一直都沒有露麵,她眼力所能看得到的,隻有範量宇的一驚一乍。她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範量宇受重傷之後神經過敏產生了錯覺。
但很快地她就意識到了不對勁——房間裏的溫度越來越冷了。這時候是夏末秋初,她也並沒有開空調,氣溫卻一點一點地下降,完全超過了夜晚降溫的幅度,甚至有了一些凜冬的感覺,讓她禁不住牙關發顫。而這種冷,和冬季的天寒地凍還有所不同,就像一種看似沒有鋒銳的鈍刀,一點一點把那種陰冷的感覺送入到你的骨頭裏去。
就在這時候,她聽到廚房的窗戶位置發出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怪響,就像是有什麽塑料薄膜被輕輕撕裂了一樣。而隨著這一陣聲音,陰冷的氛圍也越來越重,幾乎讓她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凍僵了。
然後她就聽到了腳步聲。文瀟嵐有些意識過來,剛才的怪響大概是這個敵人越窗而入的聲音。她記得因為下午樓外有工人清理下水道,窗外傳來陣陣異味,所以廚房窗戶是關上了的。而剛才並無玻璃碎裂的聲響,這個人是怎麽進來的?
難道是直接從玻璃上穿過?
雖然害怕,她還是禁不住有些好奇,悄悄探出一點頭,想要看看來人是什麽樣子的。但目光還沒有觸及到對方,身邊的一切就陡然間發生了變化。
飯桌不見了。地板不見了。狹窄的客廳不見了。整個寧章聞的家都不見了。
她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片廣袤的草叢之中,放眼望去,四圍一片空曠,完全看不見邊際,隻有搖曳的長草在月光下不斷搖晃。而這些長草……全都是黑色的。
這是一片黑色的草原。
她再抬起頭來,看到夜空無比清朗,卻沒有一顆星星,也沒有任何雲彩,因而顯得很不自然。唯一一個掛在天空中的物體,是一輪如鉤的殘月,但這輪殘月的顏色,是血紅色。
“這就是……蠹痕?對嗎?這是蠹痕所創造出的那種虛幻的空間?”盡管在極度的震驚中,文瀟嵐仍然沒有失去理智。馮斯對她講過的那些經曆從心底浮現出來。
“是的,恭喜你也一起進來了,”範量宇的語氣裏充滿了譏諷,“至於能不能活著出去,就很難說了。”
“活還是死,一會兒再說,”文瀟嵐放下啤酒瓶站了起來,開始活動手腳,“哪怕是死,也不能等死。”
“我學過跆拳道。”文瀟嵐簡單地說。
範量宇哈哈大笑起來。文瀟嵐有些惱火地看著他:“你笑什麽?”
“姓馮的那個小子那麽喜歡你,倒也不是全沒道理的,”範量宇搖晃著他的大頭,“你們倆都是這麽不要命,這麽自不量力,雖然都很二,有時候倒也有點給人提氣的作用。”
文瀟嵐臉上一紅:“他喜歡誰關你什麽事?還有你才二呢!”
“不關我的事,不過麽……”範量宇伸手向前一指,“你先看看你要麵對的敵人,再考慮一下,你的跆拳道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場吧。”
文瀟嵐的目光移向前方。在這片黑色的原野上,忽然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白色,恍若一場春雨之後愜意綻放的白色野花。但這些白色的體積卻越來越大,高度也越來越高,漸漸地可以看出來,它們絕不是普通的花朵,而是……
文瀟嵐捂住了嘴,抑製著不讓自己尖叫出來。借助著血紅色的月光,她已經可以看清楚,那些從地上冒出來的並不是什麽白色的野花,而是一具具慘白的骷髏。它們從泥土裏鑽了出來,伸展著已經成為白骨的四肢,仿佛士兵一般開始列隊,密密麻麻地足有上百具。這一隊由骷髏構成的軍隊,白色的骨骼上泛著紅色的月光,猶如鮮血在滴淌,黑洞洞的眼眶裏閃爍著綠瑩瑩的光芒,足以令任何一個人正常人見之而喪膽。
文瀟嵐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這一幕地獄般的恐怖場景。但幾秒鍾之後,她咬了咬牙,又重新睜開了眼睛。盡管整個身子都在簌簌發抖,尤其是兩腿發軟,她卻仍然堅持著站立起來,站到範量宇身邊,和他並肩而立。
“雖然抖得厲害,不過也算不錯了。”範量宇的語氣裏仍然少不了譏刺,卻也隱含著讚許。
“我那是冷了!”文瀟嵐大喊一聲。這一聲與其說是和範量宇鬥嘴,倒不如說是給自己壯膽。不過效果還不錯,這樣嘶聲怒吼一下之後,她覺得膽氣壯了不少,身體也基本上不抖了。
“那麽,女俠,你準備怎麽對付這些骷髏呢?”範量宇問。
“來一個拆一個!”文瀟嵐惡狠狠地說,“老娘是練跆拳道的!”
“那就來一個試試吧。”範量宇怪笑一聲,身子突然像彈簧一樣彈了出去。沒等文瀟嵐看清楚,他已經回到了原地,手裏卻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隻被他抓住的骷髏戰士。此刻這具猙獰的白骨正在範量宇的大手中拚命掙紮,咽喉處的軟骨發出近乎嘯叫般的刺耳聲音,白森森的兩隻爪子幾乎就要碰到文瀟嵐身上,嚇得她本能地向後退出去好幾步,差一點就要手腳發軟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但看著範量宇眼神裏譏嘲的眼光,一股“就是不能在這個王八蛋麵前服輸”的狠勁從心底升騰而起。她狠狠一跺腳,大踏步上前,飛起一腳踢在了白骨的胸口。她用的是跆拳道裏基礎的下踢動作,雖然隻是業餘學員,但天生一絲不苟的性格讓她練得很是認真刻苦,這一腳的動作也足夠標準。哢嚓一聲,配合著靴子的硬度,骷髏的肋骨被她踢斷了兩根,但她的腳受到了相同的反作用力,令她一下子向後跌倒,腳踝像要斷裂一樣的疼痛。但她隻是悶哼了一聲,又掙紮著站了起來,看上去鬥誌十足。
“可以了,停下吧,”範量宇說,“你已經證明了你的膽量,接下來交給我就行了。”
他手上輕微用力,這具文瀟嵐用盡全力才能踢斷兩根肋骨的骷髏立刻四分五裂,變成了一根根單獨的骨頭散落一地。然後他向文瀟嵐伸出了他的左手。
“握住我的手,”範量宇說,“這樣我的蠹痕才不會傷到你。”
文瀟嵐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了手,放到範量宇的掌心裏。範量宇的大手寬闊而粗糙,而且體溫很低,那種冰涼的觸感簡直不像是活人。
範量宇的蠹痕開始散布出來,果然如他所言,雙手交握之後,文瀟嵐沒有受到蠹痕的傷害。她也可以稍微安心地仔細觀察一下蠹痕了。的確如馮斯所形容的,如果仔細去看的話,蠹痕很像是把無形的空氣化為了有形的實體,然後硬生生從中挖去一塊,再填充上。範量宇的蠹痕呈淺灰色,並不是很顯眼,甚至不容易看清邊界,但她卻知道,這個雙頭怪人的力量足以令這個時代的其他守衛人難以望其項背,甚至可以讓妖獸也嚇得顫抖。
但是這一次,範量宇的身上帶著重傷,可能會讓他的威力大打折扣。至於對麵的這個她還不知道身份的敵人……
“我說,這個敵人……不會就是讓你受傷的那個吧?”文瀟嵐急忙問。
“是其中之一,”範量宇的話語裏充滿傲氣,“我殺掉了一個,漏掉了這一個。”
“真是沒種,先是以二敵一,然後趁著你重傷來討便宜。卑鄙的孬種。”文瀟嵐撇撇嘴,故意把這句話說得很大聲。她平時並不會用這樣尖銳甚至粗俗的詞匯,但此時此刻,她想著,能夠幫助範量宇刺激一下對方、讓對方心浮氣躁也是好的。
“倒不能這麽說,”範量宇對文瀟嵐似乎越來越有耐心,居然願意對她多做解釋,“戰鬥、勝負、生死,從來無所謂卑鄙不卑鄙。我對自己的實力太有信心,沒有想到會一下子遇到兩個接近我的人,這是我自己的疏忽,怪不得別人。”
“這就是我欣賞你的地方,範先生,”遠處傳來一個飄飄忽忽的聲音,“你總是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總是把一切的挫折歸咎為自己的不完美,這樣的驕傲讓人欣賞。”
文瀟嵐抬頭看過去,隻見前方的白骨軍團分開了一條道,一個竹竿一樣的高瘦身影慢慢走了過來。這個人看上去二十歲出頭,至少有一米九的身高,身材卻格外消瘦,慘白的臉頰上幾乎沒有什麽肉,兩條長長的胳膊看起來比女人的手臂還要纖細。他指揮的固然是一群骷髏,但他自己看上去也和骷髏沒有太大的分別了。
“你已經邀請我進入了你的領域,也該告訴我你究竟是誰了吧?”範量宇冷冷地說,“這兩年來,像你這樣來自於不知名家族、卻擁有驚人力量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在你們的背後,一定有一個幕後的指使者。”
這口哨聲仿佛就是命令。骷髏們開始分散,形成一個圓形的包圍圈,把範量宇和文瀟嵐包圍在其中。它們和範量宇差不多保持著十來米的距離,既不往前逼近,也不向後退。過了一陣子,有一隻骷髏試探性地抬腳跨入了範量宇的蠹痕中,它渾身的骨骼立即響起了一陣碾房裏磨子碾壓穀物一樣的聲響,半秒鍾後就化為了一堆細密的碎片,散落在黑色的草原之上。
“我記得馮斯和我說過,這種異域裏的妖獸,其實是真實存在的,但它們非得依賴魔仆才行啊。”文瀟嵐問。
“人類也是會進化的。人和魔仆之間的界限,並沒有那麽不可逾越。”範量宇有些陰沉地回答。
“你是說這個人……”文瀟嵐捂住了嘴。
“是的,他大概已經半人半魔了,”範量宇說,“不過力量還不足。這些骨頭渣子看起來嚇人,殺傷力並不強。”
“是啊,我都能踢斷它們的骨頭……”文瀟嵐下意識地揉了揉腳踝,“但是現在它們在幹什麽呢?”
“在試圖引誘我擴大我的蠹痕的邊界,”範量宇說,“那樣會消耗我的力量。這些骷髏,就是用來做炮灰的。”
果然,骷髏們開始一隻一隻地步入範量宇的蠹痕。它們並不急迫,並不一擁而上,而是每一次隻進入一隻。在範量宇碾壓一樣的強大力量下,他們幾乎瞬間就化成了齏粉,但因為他們的存在,範量宇也始終不敢收回蠹痕。他隻能不斷地收縮蠹痕的範圍,以便節省力量。
文瀟嵐在腦子裏分析著形勢,範量宇本來就有傷在身,假如繼續這樣耗下去的話,遲早會有支撐不住的時候,現在他最好的選擇應該是主動出擊,爭取先把對麵那個僵屍一樣的年輕人幹掉。但他卻始終並沒有任何行動。
她忽然間意識到了:這都是為了她!因為她也同樣身陷這片異域之中,卻又完全沒有自保的能力,所以範量宇不能丟開她自己行事,而不得不以靜製動,呆在原地不敢出擊。
範量宇說得沒錯,我原本不該摻和進來的,強烈的悔意湧上文瀟嵐的心頭。如果當時按照範量宇的說法,趕緊逃開,躲得越遠越好,不被卷入這片異域,現在也就不會成為拖累了。她忽然有點明白過來,為什麽範量宇說起馮斯的時候,經常都是那副譏刺加厭惡的神情,因為沒有人比這個雙頭怪物更明白實力有多重要。在沒有能力幫忙的時候,硬要握著啤酒瓶做出幫忙的樣子,其實根本於事無補,反而隻會害人害己而已。
這個怪物說的話雖然冷酷,卻總是很有道理。也許這就是他能一直活到現在、斬殺無數敵人的原因。
“對不起是這個世上最沒有用的三個字,”範量宇沉聲說,“如果我們今天會死在這裏,你說一萬個對不起也不能救回我們的性命。現在,你得聽我的。”
“下命令吧!”文瀟嵐深吸了一口氣,“如你所說,現在除了盡力彌補自己的錯誤,沒有其他選擇了。”
範量宇把右手食指塞進嘴裏,用力咬破,然後把食指放到了文瀟嵐的麵頰上,將鮮血塗抹在其上。文瀟嵐一陣戰栗,卻並沒有躲開,她能夠猜到,這是一種讓她可以在範量宇的蠹痕內不受傷害的方法,否則的話,範量宇的左手不能離開她的身體,一旦真的發生激烈的戰鬥,也許第一個被範量宇蠹痕所殺的會是她自己。
範量宇鬆開左手,把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我很重,但你必須用盡全部力氣撐住,然後扶著我向前衝,我需要集中精力。我受了傷,不能保證蠹痕內力量的均勻,如果有漏網的骷髏靠近,你要用自己的身體做肉盾,替我擋住它們的攻擊。”
文瀟嵐堅定地點了點頭:“我會的。不過下次你最好砍掉一個頭,你那麽重就是因為頭太多了吧?”
“好,下次砍!”範量宇哈哈一笑,隨即發出一聲怒吼,“現在……衝吧!”
文瀟嵐用盡全身的力量,托著範量宇的身體向前奔跑著。這具身體確實很沉,即便沒有她開玩笑所說的“頭太多了”,誇張的肌肉比例也讓這具身軀像橄欖球運動員一樣沉重。但文瀟嵐咬緊了牙關,近乎拚命地支撐著範量宇的身體。範量宇的鮮血塗在她的臉上,早已失去溫度,但她卻有一種那血液依然滾燙的錯覺,這樣的錯覺讓她突然間無所畏懼,周圍那些猙獰狂舞的骷髏變得就像兒童玩具一樣滑稽可笑。
而在範量宇的蠹痕中,這些骷髏的命運並不比兒童玩具強多少。灰色的蠹痕擴張開來,就像是一團突如其來的暴怒的龍卷風,被卷入蠹痕的骷髏都在頃刻間像是被扔進了攪拌機一樣,在尖銳的嘯叫聲中被攪得四分五裂,繼而粉身碎骨,隻剩下細微的骨渣。在這片黑色的原野中,範量宇就像一個瘋狂的惡魔,將所到之處的一切都毀壞到極致。文瀟嵐托著他所走過的這一段距離,到處散落著白色而不規則的碎骨片,黑色的野草化為齏粉,露出下麵紫色的土地,仿佛是開辟出了一條嶄新的道路。
雖然範量宇並沒有明確描述過他的蠹痕,但文瀟嵐已經可以猜到,這種灰色蠹痕的作用,就是破壞,毀滅性的破壞。破壞神經,破壞血肉,破壞鋼鐵,破壞泥土,破壞被蠹痕卷入的一切事物。這是一種粗野而狂暴的能力,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和優雅絲毫不沾邊,如海邊的礁石般粗糲、堅硬、頑強。
然而骷髏們並不是人,它們也並無畏懼之心,在範量宇以極大的破壞力一口氣摧毀了三四十具骷髏之後,剩下的骷髏得到了新的指令。它們不再像之前那樣試探性地上前,而是成群結隊地向著範量宇的蠹痕發起衝擊,前赴後繼。
如範量宇所說,他在受傷的狀況下無法保持力量的均勻,隨著骷髏們的大批湧入,他漸漸不能做到第一時間消滅掉他們。骷髏們雖然仍然在不斷地倒下、粉碎,但倒下的方位卻距離兩人越來越近。五米、四米、三米……
而那個枯瘦的年輕人仍然距離兩人有至少一百米左右的距離,正抄著兩隻手,十分悠閑地看向這邊,好像是在等待著他們最終被那群凶悍的白骨戰士徹底淹沒。
文瀟嵐不覺有火,不顧肩背和雙腿的酸疼,反而加快了腳步,繼續扶著範量宇前進。而就在這時候,終於有第一隻骷髏衝到了兩人跟前。它被蠹痕攻擊了一下,但力量不夠集中,隻毀掉了它半邊身體。它耷拉著仿佛被炸掉了半邊的森白頭骨,搖搖晃晃地又向前逼近了兩步,殘存的左爪高高揚起,向著範量宇的頭顱狠狠抓了下去。
文瀟嵐一驚,一時間顧不得多想,身子略略一斜,肩膀用勁把範量宇稍微頂開了一點,躲開了這一下攻擊,卻把她自己的右肩暴露在了骨爪之下。她閉上眼睛,等待著被骨爪抓中時的的劇痛。
噗的一聲響,她忍不住身子顫抖了一下,但奇怪得很,別說痛感了,連一丁點輕微的觸感也沒有。她睜開眼睛一看,不由呆住了:竟然是範量宇伸出右臂,替她擋住了這一下。現在骷髏的五根爪子就嵌在範量宇右臂的小臂上,由於刺入得很深,連血都沒有流出來。
“你……不是說好了我替你擋著嗎?你怎麽……”文瀟嵐有些語無倫次。
範量宇咧嘴一笑:“說說而已的,女人,不要太當真。繼續往前!”
他暴喝一聲,蠹痕再度發動,攻擊他的這半個骷髏發出一聲短促的怪叫,整個化為了粉塵。不知道怎麽的,文瀟嵐忽然覺得精神極度振奮,連腰酸腿疼都忘了。她也像練跆拳道時那樣,威勢十足地喊叫了一聲,想象自己並不是一個普通人,而是一個真正的守衛人,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可以支撐她托住範量宇邁開大步奮力向前。
終於,範量宇用他恐怖的力量消滅了所有的骷髏,兩人也可以和那個僵屍一樣的年輕人麵對麵了。此刻的黑色草原上,到處都是被範量宇的蠹痕所破壞出來的痕跡,就像是一道道紫色的傷口,白色的碎骨片更是到處都是。
“不愧是範先生!”年輕人笑容可掬地鼓著掌,“我是第一次遇到這麽強悍的對手,我哥哥死在你手裏半點也不冤枉。不過看起來,以你現在的狀況,想要再幹掉我,恐怕就有些難了。”
“我一輩子都在做各種各樣的難事,”範量宇發出一聲獰笑,“越難越有趣。”
他輕輕拍了一下文瀟嵐的肩膀,文瀟嵐會意,很有默契地扶著他向前跨出兩步。範量宇擴大了蠹痕的範圍,把年輕人包裹在其中。但年輕人依舊站立在那裏,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痛楚的表情。仔細看去,他的身體周圍有一圈淡紫色的蠹痕,這蠹痕保護著他不被範量宇所侵害。
“範先生,你有點中氣不足啊!”年輕人譏諷著,“看樣子你的蠹痕沒辦法傷到我了,那我就不客氣地還擊了啊。”
他的雙目忽然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紫色光芒,隨即,淡紫色的蠹痕開始暴漲,一瞬間壓倒了範量宇的灰色蠹痕。範量宇反應也快,急忙縮小蠹痕的範圍,僅僅保留了半米左右的半徑,剛剛好護住他和文瀟嵐。
“識時務者為俊傑!”年輕人仰天大笑,“你也看出來我們之間實力的差距了嗎?”
文瀟嵐呸了一聲,正想反唇相譏,範量宇搖搖頭:“鬥口無用。他的力量比前天兩人合攻我的時候更強了,我就算不受傷,也隻能和他戰成平手。”
“兩天的時間而已,怎麽可能?”文瀟嵐很吃驚。
“沒什麽不可能的,附腦本身就是可以不斷強化的,”範量宇冷笑一聲,“唯一的風險無非是附腦壓倒了本腦,從此失去控製、成為魔的附屬而已。所以我們幾大家族的人都會很謹慎,但別人自然有他們自己的想法。”
“鋌而走險,隻是為了所謂的力量,值得麽?”文瀟嵐搖搖頭。
“人生就是鋌而走險,無所謂對錯,”範量宇說,“別走出我的蠹痕,不然你會死得很難看。”
不必範量宇提醒,文瀟嵐也絕對不敢離開他半步。這個年輕人的蠹痕已經迅速擴展到了接近百米的半徑,有著十分清晰的紫色界限,在這個界限之內的黑色野草,都在一點點地——液化。它們失去了固態的形體,化為黑色的漿液,在地上縱橫流淌。同樣的,被範量宇擊毀的那些骷髏的碎骨也都跟著液化為白色的濃漿,混在黑色**裏,十分醒目。不過範量宇的蠹痕把這些**全部擋住了,沒有沾到兩人身上。
“像不像咖啡拉花?”範量宇咧嘴一樂,“不過你要是碰到一點這種‘咖啡’,你的身體就會溶化。”
文瀟嵐打了個寒戰,簡直動也不敢動了。範量宇的蠹痕就像是這條黑色河流中的孤島一樣,島上的兩人苦苦支撐,不知道能撐到什麽時候。
“等,看誰的力量先用盡,”範量宇說,“蠹痕之間的較量就是這樣,誰扛不住了,就會被對方擊破、吞噬。現在看起來,先扛不住的大概是我。”
“也就是說,我們得死在這裏了。”文瀟嵐歎了口氣,很是憂鬱,卻並不顯得太害怕。在她的周圍,範量宇蠹痕的勢力範圍之外,整片草原幾乎都已經全部溶解為黑白混雜的劇毒漿液,還不斷泛著氣泡。如範量宇所說,先是年輕人蠹痕範圍內的一切發生液化,然後這些毒液再去沾染溶化蠹痕之外的野草,形成一條毒液的長河。當範量宇力量耗盡而無法維持蠹痕之後,他們兩人也將會和那些黑草與碎骨一樣,化為**,消失無蹤。
“你好像不怎麽害怕?”範量宇斜眼看她,“我還以為你會捶胸頓足嚎啕大哭呢?”
“我才不會!”文瀟嵐白了他一眼,“就算要死,我也得注意形象,死也要死得好看!”
“說得也是,”範量宇笑了笑,“這裏景色不錯,挺適合尋死的。不過你未必會死。”
“未必會死?什麽意思?”文瀟嵐一愣,“難道我們還有辦法反敗為勝活下去?”
“反敗為勝是有可能的,活下去也是有可能的,不過,不是‘我們’。”範量宇抬頭看著天空中的紅色殘月,神情仍舊十分淡漠,似乎這個人除了發火殺人之外,就再沒有任何其他的情感波動。
“你在說什麽?”文瀟嵐更加迷糊。
“沒什麽,”範量宇擺了擺手,“想辦法好好活下去吧。”
說完這句話,圍繞在兩人身畔的蠹痕突然間起了一點奇特的變化,顏色變成了令人不安的慘綠色。文瀟嵐猛然間意識到了點什麽:“你想幹什麽?等一等!”
範量宇還沒來得及答話,突然之間,地麵開始了劇烈的震顫,如同地震一般。地上的黑色河流奔湧翻騰有如潮漲,劇毒的浪花朵朵綻放。
“這是怎麽回事?”文瀟嵐也禁不住有些慌亂。她側頭看向範量宇,範量宇的表情卻輕鬆了一些,似乎是又發現了轉機。
“看來是有人擾動了這個家夥的精神。”範量宇伸手指向對麵的年輕人。
果然,年輕人顯得有些慌亂,慘白消瘦的臉上現出了不安的神情。他也開始回收蠹痕的範圍,像是遭受到了某種不明的威脅。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的救星來了?”文瀟嵐有些不敢相信。
“大概是吧,”範量宇悶悶不樂,“但願不要是我所猜想的那個人,那樣實在是太丟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