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升仙

一、

南方。某座小城。

在黑夜裏看起來,這間廢棄的醫院充滿了陰森的氛圍,夜風吹過,流動的空氣透過破損的門窗在大樓內部盤旋嘯叫,有如鬼魅的歌唱。院區裏的樹木在風中搖擺,像是一隻隻搖晃著手爪的不安分的妖魔。

一身黑衣的路晗衣走進了手術樓。黑暗之中,他本人也像是一個輕飄飄的影子,幽靈般穿過布滿積灰的走廊,腳下踩過那些脫落下來的牆皮,發出輕微的聲響。這座大樓廢棄已久,早已斷水斷電,更加沒有醫護人員或病人留駐其間,但在這樣一個令人不安的環境中,如果一個神經稍微脆弱一點的人置身其中,一定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幻聽:滴滴答答的水龍頭,碰撞的手術刀,悉悉索索的腳步聲,隱約的哭泣和呻吟聲,似乎從地底深處傳來的輕微的獰笑……這是醫院所獨有的恐怖氛圍,仿佛那些逝去的靈魂都還舍不得離開,依舊盤旋在他們生命中最後的處所。

但路晗衣顯然不是一個膽怯的人。雖然和老對手範量宇那令人驚懼的外表相比,路晗衣看起來完全是一個相貌俊美的纖弱少年,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的心狠手辣一點也不次於那個雙頭怪人。

此刻他緩步行走在鬼影幢幢的醫院裏,嘴角帶著微笑,似乎還很享受這種陰暗瘮人的氣氛。但他的內心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麽輕鬆自如,因為假如仔細看的話,可以看見,在他的身畔,隱隱閃爍著一層比夜色稍微淡一點的異界——那是他的蠹痕。

從走進醫院大門開始,路晗衣就一直不惜耗費體力用蠹痕保護著自己。

他到底在防範著些什麽?

他走到了手術樓一樓的盡頭,前方是一道玻璃窗已經盡碎的大門。他推開大門,順著黑黢黢的樓梯走向地下。他的雙瞳似乎可以在黑暗中視物,一路上準確地繞過了各種各樣擋路的雜物,連一張廢紙片都沒有踩到。

最後,他進入了地下底層,站到了那扇曾經被鎖住的太平間門前。由於門鎖已經被範量宇家族的調查員破壞,他毫不費力地推開了門。日光燈慘白刺眼的光亮立即包圍了他。

路晗衣在太平間裏轉了一圈。和馮斯曾在手機視頻裏所看到過的不同,這裏此刻顯得淩亂不堪,所有的停屍櫃都被打開,甚至地麵也有被挖掘過的痕跡。看來在調查員失蹤後,範量宇的家族已經把這裏從裏到外翻過一次了。

“你們找到什麽了嗎?”路晗衣禁不住輕聲自言自語,“多半什麽都發現不了吧。那群人可不是那麽容易留下破綻的。”

盡管如此,他還是一絲不苟地把太平間搜查了個遍,在每一個可能的地方檢測是否存在隱藏著的蠹痕,如他所料,什麽都沒有發現。他轉身走向樓道,重新回到了手術樓的一層。

正要走出手術樓的時候,他忽然停住腳步,目光微微向上,似乎是聽到二樓傳來了一點不一般的響動。他站立在樓門口,側耳傾聽了幾秒鍾之後,搖了搖頭,繼續開步向外走。

他走得很快,幾步就走到了大樓外的階梯前,看起來就要大踏步地走下去。但突然之間,籠罩在他身上的蠹痕微微閃動了一下,而他的身體也一下子騰空而起,仿佛身上帶有羽翼一樣,一下子掙脫地心引力的束縛,向著高處飛躍而去。

——他的目標是手術樓二樓的窗戶!

砰地一聲,路晗衣撞塌了早已沒有玻璃的窗框,身體已經跳進了這間辦公室。他雙足穩穩地落在地麵上,雙手交叉護在心口,蠹痕的範圍已經急速擴大,充滿了這間空空****的辦公室。這個辦公室裝修還不錯,估計裏麵曾經有過的辦公用具都還能再利用,所以當醫院搬離時,把這間辦公室裏的東西全都搬走了,並不像其他地方還有一些扔掉的舊桌椅或文件櫃。現在這間黑暗的房屋裏一目了然,除了灰塵和蛛網之外,什麽都沒有。

但是隨著路晗衣蠹痕的侵入,這一片虛無中卻出現了奇妙的變化。仿佛是無形的空氣被撕裂了一樣,房間的中央漸漸地有一樣東西現形了,就像平靜如鏡麵的水麵突然被飛魚劃破。

那是一個繭。一個血紅色的繭。這個繭大約有兩米高,呈站立的橢圓形,繭殼裏有什麽東西正在有規律地蠕動。

“有趣,是故意留下來示威的麽?”路晗衣看著這個繭,“那就試試吧。”

感受到路晗衣的蠹痕的刺激後,繭的表麵也迅速出現了一道淡紅色的蠹痕,並且顏色不斷加深,像是在和路晗衣相抗衡。

但路晗衣的力量站了壓倒性的優勢。他的蠹痕漸漸收縮,把繭牢牢包裹在其中;而繭身上的蠹痕也不得不越縮越小,勉力抗衡。當這層防線被打破的時候,整片空間就將聽由路晗衣支配。

路晗衣不斷發力,蠶食著對方的生存空間。繭殼內的不明生物顯然也察覺到了危機的臨近,蠕動的速度明顯加快,乍一看就像是一顆正在跳動的巨型心髒。漸漸地,血紅的繭殼由於這種劇烈的跳動而出現了裂縫,裂縫越變越大。

一聲巨響,繭殼炸裂了。粘糊糊的紅色碎片四下飛濺,伴隨著這些碎片的,是從繭殼的中心部位彈出來的一樣東西。

一個血紅色的怪物。

和繭的巨大體型相比,這個怪物顯得很小,大約隻有一米高。它的外形有些近似於一隻猴子,雖然沾滿了肮髒的血汙,但還是可以看出渾身覆蓋著深綠色的鱗甲。它的臉上並不像猴子那樣長滿長毛,而是光禿禿皺巴巴的,更加接近人臉,一對赤紅的小眼睛放射著邪惡凶殘的光芒。它嘴裏發出喑啞刺耳的叫聲,向後跳出了路晗衣蠹痕的範圍,蹲在地上,惡恨恨地死盯著路晗衣。

路晗衣靜靜觀察了它一會兒,搖了搖頭:“看來我還是來早了一些,進化不夠完全啊,還是個廢品——不過方向不錯。”

怪物好像並不能聽懂路晗衣在說什麽,但卻能判斷出對方不是好惹的。它好幾次半欠起身來,似乎是想要暴起攻擊,卻又始終忌憚著那一層蠹痕。那就像是它的本能,可以對蠹痕的存在做出判斷。

雙方僵持著,誰也沒有輕舉妄動,不過路晗衣的表情什麽時候都顯得那麽悠然自得,怪物卻緊張不安,喉嚨裏不斷發出威脅式的低吼聲,兩隻爪子不停在地上劃拉著。它的手爪上長著長而鋒利的指甲,竟然能將地麵的瓷磚劃出深深的抓痕。

就在這時候,窗戶那邊的地上傳來一聲清脆的金屬聲,那是先前被撞塌的窗框上殘留的一根螺絲釘掉了下去。路晗衣微微分神,側頭看了一眼,怪物已經抓住他這一瞬間的疏忽,驟然暴起,向他猛撲過來。

怪物體型雖小,動作卻迅猛異常,但路晗衣並沒有動彈。他的蠹痕擁有讓一切生命飛速老化的能力,對這隻怪物而言,當它撲到路晗衣跟前的時候,大概就已經失去活動能力了。

然而意外出現了,當怪物衝入路晗衣的蠹痕後,它身上綠色的鱗甲突然變色,化為了和路晗衣的蠹痕一樣的淡淡的黑色,而它的動作——沒有絲毫的減慢!

這一層能變色的鱗片,似乎有抵禦蠹痕的能力。

轉瞬間,怪物已經撲到了路晗衣身前,它揮出尖銳的爪子,狠狠向路晗衣當頭抓了下去。路晗衣側身一閃,怪物一頭撞到了牆上,然後掉在地上,痛得叫出了聲。

“原來是這樣,能通過外殼來模擬蠹痕,”路晗衣微微一笑,“可惜運動能力太弱了,這樣都能撞到牆上去。”

他的眼裏忽然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火光:“你們以為幾大家族的人隻會玩弄蠹痕麽?”

他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右手探出,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高速一把將怪物揪了起來,左手已經抓住了怪物的脖子。在他閃電般的速度麵前,怪物徒勞的掙紮就像是電視畫麵裏的慢鏡頭。

喀喇一聲,怪物的脖子已經被看似纖弱的路晗衣用左手輕鬆地擰斷。它不再掙紮,被擰斷脖子的頭顱垂了下去,身上的鱗甲重新變成綠色。而到了這時候,路晗衣的蠹痕才開始發揮作用,它的身體迅速蒼老,剛剛恢複綠色的鱗甲轉而變得蒼白黯淡。

路晗衣扔掉怪物失去生命的軀體,靜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說話:“如果你再不出來,我保證你會比這隻猴子死得更難看。”

房間另一頭的黑暗角落裏傳來一個輕柔的回音:“你不會殺死我的。我好歹也是你的未婚妻呢。”

路晗衣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看著那一片黑暗中慢慢出現了銀色的光亮,從光亮中走出一個窈窕的女子。

那是馮斯曾經打過交道的守衛人之一,也是第一個向馮斯展示了附腦的不可思議之處、以至於直接摧毀掉他的世界觀的人——林靜橦。

但無論路晗衣還是林靜橦,都從來沒有向馮斯提到過兩人之間的婚約。

“好久不見了。”林靜橦說。

路晗衣似乎並沒有意思要寒暄,直截了當地問:“你移植了附腦?”

“我們那麽久沒見,你連問句好都不行麽?”林靜橦的話語裏有些幽怨。

“先回答我的問題。”路晗衣的語氣生硬而冷酷。相比之下,他和馮斯這個陌生人說話的時候都要溫柔和氣得多。

“那還用問嗎?”林靜橦輕輕歎了一口氣,“如果不靠移植新的附腦,我怎麽可能在你麵前藏匿那麽久才被發現。”

“為什麽要冒這個險?”路晗衣問。

“我們家族也需要話語權,”林靜橦說,“天選者的出現,讓各大家族都開始蠢蠢欲動,甚至於消失的那一支也有可能再出現。沒有實力,什麽都是空談。”

“你以為我們兩個家族聯姻是為了什麽?”路晗衣冷冷地說,“依附於路家,自然就會得到我們的庇護。除非你們另有所圖。”

“你這是什麽意思?”林靜橦的身體微微一顫。

“一切聯姻本來就是**裸的交易,不需要披上什麽友誼與和平的外衣,”路晗衣抄著手來到窗前,好像在欣賞月光,“既然是交易,就要遵守條件。我們幾個家族,似乎並沒有後天移植的傳統,你選擇了這條路,婚約就有可能解除,你應該也想到了這一點。”

林靜橦默然低頭,沒有回答。路晗衣搖搖頭:“你更應該明白,一個家族的實力,是世代累積的結果,即便你冒著丟掉小命的風險提升了你自己,你的家族依然處於弱勢。但你還是這麽做了,我隻能得出一個結論,唯一的結論……”

林靜橦緊咬著嘴唇,還是沒有說話,路晗衣繼續說下去:“數百年前背叛家族的那個分支,又回來了,對不對?你們仍然不願意暴露家族所苦苦固守的那個秘密,不願意向我求助,而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決,對不對?”

“我……我不必否認,”林靜橦終於開口,“在你麵前,我也沒有能力否認。你永遠是那麽聰明,那麽高高在上,能看穿別人的心。”

“所以我早說了,我哥的死害苦了我,”路晗衣依舊背對著她,“他那種心軟而無能的人才最適合娶你,現在卻不得不讓我來背上這個負擔。”

“我不許你這樣說他!”一直輕聲細語的林靜橦的聲調突然提高,隱隱有些怒意。

“你有什麽資格對我說‘不許’?”路晗衣嗤之以鼻,“從我記事時開始,就是我姐姐一個人苦苦操持著家業,而我哥哥,作為一個男人,簡直……”

“你閉嘴!”林靜橦突然間暴怒起來。她的身上閃現出銀子般的亮眼光輝,蠹痕開始擴張,銀光所到之處房間裏細碎的金屬全都像被賦予了生命一樣,飛到半空中聚集在一起,像遭遇高溫熔煉一般融化,重組成了一根細長的鋼錐,懸浮在空氣裏。鋼錐的錐尖泛著寒光,指向路晗衣。

“你以前似乎並不是這種性子啊,”路晗衣終於轉過身來,嘴角帶著嘲弄的笑意,“看來附腦不隻給了你力量,也對你的性情有所影響,代價不小呢。”

“不許你胡說!”林靜橦尖叫起來。在附腦的作用下,這一聲尖叫如同聲波炸彈一樣威力十足,讓整個房間都產生了輕微的震動。她手一抬,鋼錐像離弦的利箭一樣直射向路晗衣,發出刺耳的嘯叫聲。不過她出手還是有所克製,鋼錐並沒有對準路晗衣的要害,隻是刺向了他的左臂。

路晗衣並沒有躲閃。當鋼錐射到麵前時,他猛然抬起左手,準確地一把握住了鋼錐。幾秒種後,鮮血從他的指縫裏湧出,順著被握住的鋼錐一滴滴落在地上。

“能夠傷到我,已經算不錯了,”路晗衣平靜地說,“但你下手還是不夠狠。我原本指望剛才你能對準我的心髒,可惜你沒有。空有力量,沒有一顆誰擋我我就殺誰的冷酷的心,是沒有用的。”

他鬆開手,鋼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不再多說,從窗口一躍而出。林靜橦看著窗外墨一樣的黑暗,忽然間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她捂著嘴,無法自已地抽泣起來。

蠹痕散去,鋼錐立即四散分解,變成一粒粒細小的鋼珠在地上滾動,發出嗡嗡的聲響。

二、

周宇瑋移動到三分線附近,和正在運球的己方控球後衛做了一個擋拆配合。對方來不及換位防守,周宇瑋輕鬆地順下,接到控衛的擊地傳球後,上籃得手。球場四周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

上半場還剩8秒鍾時間,對方倉促地發球,快速推進到前場,小前鋒接到球後,雖然已經被對位防守人盯住,還是隻能強行出手三分。球砸到籃筐上彈出。上半場就此結束。

看一看場邊的手動記分牌,中場比分是30:18,周宇瑋所在的係已經領先12分。在這30分中,周宇瑋一個人就拿下了11分。

“你男朋友打得真不錯啊,我不太懂籃球,都能看出他打得很好,又能得分又能搶籃板。”正在這個露天球場邊觀戰的寧章聞對文瀟嵐說。

“啊,還可以。”文瀟嵐有些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衝著正在場邊喝水的周宇瑋鼓了鼓掌,目光卻更多地在對手的休息區遊離著。馮斯就站在那裏,聽著隊長的中場部署。他也注意到了文瀟嵐的眼光,衝她微微笑了笑,然後繼續把視線移到隊長的臉上。

“上半場籃板保護得不錯,防守沒辦法,他們的火力就是那麽猛,大家已經盡力了,”隊長說,“關鍵是我們自己的進攻沒有打出來,跑出機會了都投不進空位,太緊張了。尤其是你,裴彪,八中一,這個命中率有點不像話。”

名叫裴彪的小前鋒擦著汗:“昨天吃壞肚子了,拉了一天,今天實在有點兒手腳發軟。”

隊長想了想:“要不然下半場你先休息休息。馮斯,你頂小前鋒,多繞掩護,有機會就出手。不過防守得賣點力氣,別吊兒郎當的。”

“我會的。”馮斯簡潔地回答。

此時這所大學已經開學了。現在正在進行的,是一年一度的以係為單位的籃球聯賽。這一場是整個賽季的第一場比賽,周宇瑋所在的係對上了馮斯所在的係。周宇瑋是球隊絕對主力,而剛升上大二的馮斯隻是個替補,上半場並未出場。

“菜鳥一般都是坐板凳的,很難有上場機會,你們真的不用來。”賽前馮斯對寧章聞和關雪櫻說。

“能上一分鍾也好,”寧章聞說,“我在這所學校呆了快三十年,一場正經的籃球賽都沒看過呢。”

關雪櫻也表示出對她從未看過的籃球賽的濃烈好奇心。馮斯拗不過兩人,把比賽時間和地點告訴了他們。他沒想到上場機會來得那麽快,下半場剛開始就得披掛上陣,而且是在己隊大比分落後的時候。

但是他卻沒有感到絲毫的緊張。己方中鋒跳球取勝,他快步跑到底角三分位置,接到傳球後一記穩穩的跳投,球刷筐而入。分差縮小為9分。

在同係學生們的歡呼聲中,馮斯一邊回防一邊暗暗納悶:怎麽我的手就這麽穩呢?

此後的比賽中,雖然對手的實力還是略占優勢,但馮斯表現得相當活躍,除了拿手的中遠投之外,防守也很賣力。這個係隊菜鳥的積極表現也點燃了全隊的鬥誌,下半場進行到十分鍾時,雙方分差已經縮小到了5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這是從父親去世後,馮斯打的第一場正式比賽,他發現自己在賽場上的心態起了很大變化。過去他在籃球場上,要麽就是滿不在乎過於放鬆,要麽就是不小心被激起了火氣、導致心態失衡;而現在,他能始終保持足夠的專注度和興奮度,既不緊張,也不懈怠,而且在攻防兩端無論和對手發生什麽樣的肢體接觸,都一點不覺得生氣。論實力,他其實仍然比不上隊裏首發的學長們,尤其防守經驗不足,但良好的心態讓他有了出色的發揮,儼然成了下半場的奇兵。

對方叫暫停的時候,他才有時間梳理一下自己的心緒。他意識到,這半年裏發生的事情,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將他改變了許多。在經曆了那麽多生死邊緣的事件後,他變得更加成熟,更加能控製那些乖戾暴躁的負麵情緒。而在過去,哪怕是觀眾中有人衝著他喝一句倒彩,他都會有撲上去幹一架的衝動。

人終究還是會長大的,馮斯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欣慰還是悵然。

“打得好!繼續這麽幹他們!”學長們拍著他的肩背鼓勵著他。

暫停過後,球賽繼續。對方的防守策略起了變化,之前在防守馮斯時表現不佳的小前鋒被換了下去,換上了一個身材更高一些的球員。但這名球員並不負責防馮斯,而是去盯馮斯這邊的大前鋒。

負責防守馮斯的換成了對方的大前鋒:周宇瑋。

馮斯的心微微一沉。他發現,當看著周宇瑋的臉時,那種久違了的陰暗情緒似乎又開始在心裏發芽了。

事實上周宇瑋並沒有做錯什麽——馮斯和文瀟嵐在名義上始終隻是好朋友,從來沒有確立過關係,向一個單身女生表白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如同文瀟嵐一再強調的,周宇瑋的確是一個不錯的人。向文瀟嵐告白成功後,每次見到馮斯,他的表現都很得體,既沒有那種“你看你喜歡的姑娘被我撬走了”的驕傲,也沒有那種故做出來的帶有憐憫的熱情。而且他也從來沒有阻止過文瀟嵐去寧章聞家聚會,雖然他應該清楚,馮斯多半會在哪裏。

但是這樣理性的分析還是無法約束情感上的波動。看到周宇瑋,他就是會覺得不爽,覺得煩躁不安,覺得有一種無名邪火在悄悄上升。

偏偏周宇瑋對他的對位防守很見成效。馮斯個頭不小,但周宇瑋比他還高出半個頭,而且雙臂頎長,反應也快,對於主要靠跳投得分的他造成了嚴重的幹擾。和周宇瑋對上後,他三次出手都沒有中,兩次在周宇瑋長臂的幹擾下投偏了,一次直接被賞了個脆生生的大帽。

對方的士氣又起來了,連得分能力並不強的肉盾型中鋒都在籃下強吃得手,分差重新回到12分,而比賽隻剩下了最後五分鍾。對於這種業餘級別的籃球賽來說,五分鍾追回12分是相當困難的。球員們都有些沮喪,隊長叫了暫停,除了說幾句“不要放棄”之類的打腫臉充胖子的話,在戰術上也做不出新的調整了。

暫停回來,全隊都顯得很焦急。得分後衛在外線倉促出手三分,球根本沒有碰到籃圈,直接撞到籃板反彈回來,雙方內線球員誰也沒有拿到這個長籃板,球正好落到了馮斯手裏。他一咬牙,不再選擇跳投,而是運球直撲籃下,三步上籃。

這個非常規的選擇讓周宇瑋也沒有預料到,補防的時候節奏已經慢了半拍。情急之下,他揮出的手臂沒有碰到籃球,而是正打在馮斯的手臂上,緊跟著,高壯的軀體也撞在了馮斯身上。兩人在半空中失去平衡,同時摔在了地上。球場四周響起了一片驚呼聲。

裁判的哨聲立刻響起,判了周宇瑋一個違體犯規。周宇瑋顧不得自己的手臂在水泥地上擦出了血,連忙把馮斯扶起來。

“真對不起,”他一連聲地說,“我一下子沒有收住。你沒事兒吧?”

馮斯沒事兒。雖然看起來摔得很重,但多年來豐富的打架經驗讓他在摔下去的一瞬間就收好四肢,倒地後就勢滾了幾滾,抵消衝力。盡管肩背摔得很疼,但並沒有任何部位傷到,事實上,隻需要休息一兩分鍾緩一緩,他就能繼續比賽。

馮斯晃晃腦袋,慢慢站直身體。他的目光掃過球場旁邊,文瀟嵐看向他的目光裏充滿了關切,似乎還有一點內疚。顯然她是在內疚自己的男朋友傷到了馮斯,這種與她原本並無關係的內疚,不知怎麽的,就像是一瓢沸騰的油,澆到了他的心上。

那股邪火再也壓製不住,凶猛地燃燒起來,燒掉了所有的克製和理性。馮斯猛地揮起拳頭,重重打在了周宇瑋的臉上。

夜裏十點。

馮斯躺在**,隻覺得腦子裏亂哄哄的,怎麽也平靜不下來。白天發生的一切仍然像電影畫麵一樣,在腦子裏翻來覆去反複播放。觀眾們驚愕的臉……裁判“驅逐出場”的堅決手勢……隊長憤怒到扭曲的麵孔和“你他媽傻逼啊!”的狂吼……隊友們無奈的表情……寧章聞的搖頭苦笑……關雪櫻捂住嘴害怕的樣子……

還有文瀟嵐隱隱含著淚水的雙眼。還有周宇瑋從地上爬起來,吐出一口血沫,擺了擺手:“我沒事兒,不用換人。”

最終係隊以20分的分差慘敗。對馮斯的追加處罰決定暫時還沒下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哪怕這個賽季他還有參賽的機會,隊長也絕不會讓他出場了。他多半會被直接開除出隊。

這倒不是什麽大事,籃球對於馮斯一向隻是一種有趣的遊戲,而不是非要拚死拚活競爭的信念,不能打就不能打唄。但他怎麽也想不通,當時自己是怎麽腦子一熱衝著周宇瑋拔拳相向的。

周宇瑋那個動作確實有些危險,但馮斯能確定,他是無意的,那隻是業餘籃球手無法精確控製防守動作的結果。更何況兩人一起摔倒後,周宇瑋不顧胳膊還流著血,就搶過來扶自己,也算是很有誠意了。而自己這一拳揮出去……完全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萬眾鄙視的渾蛋,簡直比渾蛋還渾蛋。

被別人當成渾蛋渾球倒也罷了,一想到文瀟嵐會如何去想,他就覺得心底像被鋼針刺過一樣一下一下的疼。在文瀟嵐麵前,他最不希望流露出的就是這種近乎心胸狹窄的表現,為此他甚至好長時間不和對方見麵,就是擔心自己尖銳的毒舌不小心說出些讓人不愉快的話。但是現在,他似乎是把最醜陋的一麵都暴露出去了。

真他媽丟臉!馮斯狠狠在自己的腦門上拍了一下。他開始體會到了那種恨不能地球裂開一條縫、自己好鑽進去把自己人道毀滅掉的感覺。

正在胡思亂想著,宿舍裏的呼叫係統響起來了:“馮斯!馮斯!到一樓來,有人找!”

馮斯有些奇怪,如果是文瀟嵐等熟人,來之前會先打電話;他還給不會說話的關雪櫻買了個便宜手機,教會了她發短信。會用呼叫係統來找自己的,一般應當是陌生人。可是哪個陌生人會在晚上十點的時候來拜訪自己呢?

難道是周宇瑋的兄弟來找茬?馮斯苦笑一聲,那樣倒也好。這件事本來就是自己做錯了,正在心裏憋得難受呢,假如能讓周宇瑋出出氣也好。想到這裏,他翻出長褲長衫穿在身上,走下樓去。

來到宿舍一樓的門廳,四處晃了一晃,卻並沒有看到想象中那一群摩拳擦掌的彪形大漢,正在納悶,背後有人拍他肩膀,一個清脆的聲音說:“你就是馮斯吧?”

馮斯回過頭來,發現麵前站著一個裝扮有些古怪的姑娘,看樣子應該是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大學生。她長得挺漂亮,五官精致,尤其高挺的鼻梁有些異域的色彩,個子雖然不算太高,身材卻很勻稱。按理這樣的天生美女應當更在意衣飾的搭配,但她現在卻穿著一身運動服一樣的肥大的中學生校服。

沒錯,真的是中學生校服,胸口還繡著這所大學附屬中學的校徽。難道是這年頭中學生發育得格外成熟?馮斯一邊胡亂猜測著,一邊還是回答:“是我。你是?”

“我叫薑米。”對方簡短地回答。

“薑米?”馮斯愣了愣,“八寶薑米鴨的那個薑米?”

“沒錯,也是薑米蓮菜的薑米。”

“名字不錯……不過我好像不認識你。”

“我也不認識你。我來找你,是因為我媽認識你。”

“等等!你難道是……”

“是的,我媽的名字叫詹瑩。”

九月初的北京,夏日的熱度還未曾完全退去,所以校內的冷淡杯小店還在抓緊最後的時間賺錢。薑米對這種中國式的消夏方式甚為感興趣,剛一坐下就把各種小吃要了個遍。

“您也不用那麽著急展示吃貨的風采吧……”馮斯喃喃地說,“你的中文相當流利啊,和我見過的一些華裔不太一樣。”

“我爸和我媽本來就都是從國內去到美國的,又不是那種中文都不會說的ABC,”薑米說,“他們挺注重培養我的中文能力的,我還會說貫口呐——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兒燒子鵝……”

“行了行了!我知道您多才多藝了!”馮斯連忙打斷她,“還有你這身超凡脫俗的校服是從哪兒偷來的?”

“誰偷啦?這是我買來的!”薑米往玻璃杯裏咕嘟咕嘟倒著啤酒。.

“買來的?”馮斯一愣。

“是啊,下午我在這學校附近轉悠的時候,正巧遇到這所大學附中的學生放學,就攔著他們商量讓他們賣一套校服給我,”薑米把杯裏的啤酒一飲而盡,滿臉都是愜意,“我攔了好幾十個人,才遇到一個願意賣給我的。”

“你還真執著……話說你買這玩意兒幹什麽?”馮斯啼笑皆非。

“好玩啊,我在美國念書的時候,沒有穿過這種校服,”薑米把校服寬大的袖子卷上去,露出白皙的小臂,“我媽跟我說,得穿一次這樣的衣服,才能體會到中國式青春。”

“你說起你媽媽的時候……好像並不難過?”馮斯看著薑米的臉。這張青春靚麗的麵龐上此刻正帶著快樂的笑容,的確並沒有顯露出什麽悲傷。

“難過也沒有用啊,死了終歸是死了,”薑米毫不躲閃地和馮斯對視著,“我現在在你麵前大哭一場,向你傾訴兩個小時我是如何思念她,她就能活過來嗎?”

馮斯愣了愣:“這個……當然不行。”

“既然這樣,我為什麽要哭喪著臉?”薑米一攤手。

“話雖這麽說……算了!”馮斯也抓起啤酒杯,一飲而盡,“不說這些了。你這次來找我,是為了什麽?”

“還用問嗎?當然是想找你幫忙,查清楚我媽的死因、完成她未完成的心願了。”薑米說。

“你這話簡直說得像讓我帶你逛逛北京城吃吃小吃那麽輕鬆,”馮斯搔搔頭皮,“可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媽是一個很謹慎的人,尤其是從事考古工作,最擔心重要資料丟失,所以平時有備份的習慣。而我破解了她的icloud密碼,在那裏麵找到了她的日記和一些資料,包含了她這次來中國的全部原因。”薑米說。

“你是一個黑客?”馮斯很是意外。

“黑客談不上,興趣來了的時候學過一點而已,”薑米並沒有顯得驕傲,反而充滿了懊惱,“但我的動作實在是太慢了,在我侵入的時候,另外有一個未知的敵人也同時侵入,導致了資料受到損壞。唉,還是學藝不精……”

“未知的敵人?”馮斯眉頭一皺,“那最後存留下來多少?”

“這麽說吧,前因基本清楚,但後續進展卻有很多日記被對方提前刪除,”薑米說,“這就是為什麽我們需要自己再去調查一次的原因。”

“好吧,有前因也足夠重要了,那你趕緊給我講一講詹教授來中國的原因。”馮斯有些迫不及待。這個謎團已經困擾了他很久了,他確實十分迫切地想要知道,這位考古學專家究竟為了什麽了不起的要緊事而趕回中國,而且一定要找到他。雖然可以肯定此事一定與魔王有關,但有趣的是,從兩個人的對話中,馮斯發現詹瑩其實對魔王、附腦、家族等等概念一無所知。也就是說,她並不知道馮斯“天選者”的身份,純粹是從另外一個方向找到自己的。

難道那會是一些有助於解開魔王身份之謎的重大線索嗎?

薑米正用筷子夾起一顆福壽螺,研究著怎麽把螺肉從殼裏弄出來,最後她終於發現了牙簽的妙用。她一邊興致勃勃地剔著螺肉,一邊說:“沒問題,但你也得答應我,把你的一切秘密都告訴我。”

“我的一切秘密?”馮斯一怔,“你具體指的是?”

薑米盯著馮斯的眼睛:“你父親的死,你在東北和西南的奔波,那些出現在你身邊的神秘人士,還有……那座被燒掉的棲雲觀的秘密。我隻得到了一些隻言片語,還無法拚湊出整個真相。”

馮斯下意識地霍然站起,動作太大,把身後的椅子也撞翻在地。周圍的人都側頭看過來,他連忙扶起椅子重新坐下。眼前這個套在中學生校服裏的美麗女孩,在他眼裏忽然變得像妖獸一樣猙獰可怖。

“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他知道再要裝傻充愣肯定不行了,壓低了嗓子發問說。

“沒什麽,就是隨便侵入一下計算機係統,隨便翻了一下網絡聊天記錄而已。”薑米說得輕描淡寫。

“這不可能,我一直很謹慎,從來不留下任何聊天記錄。”馮斯說。

“你是很小心,但是你的前女友就沒那麽小心了,”薑米悠悠地說,“我都忍不住想要幫她好好清理一下電腦了,要是被別人侵入,會以為天底下的女孩子都是電腦白癡的。”

“顯然不是,看看你就知道了……”馮斯歎了口氣,“不過她不是我的前女友。還有,你好像把我調查得挺細致,你在美國是學什麽的?”

“和學什麽沒關係,”薑米說,“拚湊線索是我擅長做的事情。我最喜歡玩解謎遊戲。”

馮斯沉默了一會兒,又開了一瓶啤酒,一口氣往肚子裏倒了半瓶。放下酒瓶,他的臉上因為酒精而泛起了紅光,膽氣也似乎壯了一些。

“好吧,那我們就交換吧,”馮斯邪惡地一笑,“我把一切都說出來,但你有50%的可能性會以為我是在編故事——剩下50%你會覺得我就是個瘋子。”

“我相信我的判斷力。”薑米簡潔地說。

“不過我們得換個沒人的地方。”馮斯站了起來,招呼老板結賬,薑米攔住了他。

“我媽說過,中國人有搶著付賬的習慣,挺好玩的,”她笑嘻嘻地說,“這我也得試試。”

“您這真像是出國旅行團見什麽都要嚐鮮的作派……”馮斯搖搖頭。

薑米付完了錢,按照馮斯的提醒“我們不流行給小費”,有些遺憾地收過店主的找零。她問馮斯:“什麽地方算是沒人?”

馮斯想了想:“你應該是住在賓館的吧?我們可以去賓館,那裏比較安全點。”

薑米臉上浮現出一絲壞笑:“第一次見麵就要上賓館,這也是現在中國年輕人的作派嗎?”

“喂!!!”

兩個小時後。

馮斯坐在賓館房間的扶手椅上,玩著手機。薑米則坐在**,膝上放著筆記本電腦,不斷地敲擊著鼠標鍵盤,乍一看很像是在玩即時戰略遊戲。但實際上,她是在網上不停地搜索著各種各樣的資料。從聽完馮斯的講述後,她保持這樣的狀態已經有將近一個小時。馮斯也不好打攪她,隻能玩手機了。

“什麽都搜不出來,”最後她合上了筆記本,疲憊地揉著眼睛,“附腦、魔王、守衛人、魔仆、妖獸……最多能搜出一堆不相幹的玄幻小說,真的找不到絲毫和你所說的相契合的東西。”

“但你不是認識幾個這樣的人嗎?能讓他們在我麵前演示一下嗎?”薑米問。

“那些家夥,除非他們主動來找我,否則我是不大可能找得到他們的,”馮斯搖搖頭,“更何況,雖然他們一直監視我、肯定會注意到你的存在,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守住詹教授的秘密。我和他們,可能有一些共同的利益,但絕對不能算作同伴。隻要有必要,他們會把我一片片地切開扔進涮鍋裏。”

“那麽,魔王到底是什麽?它到底想要幹什麽?”薑米問。

馮斯搖搖頭:“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切謎題的核心,不隻困擾了我一個人,那些家族都被困擾了幾百上千年了。在離開貴州山區的時候,我也和梁野還有路晗衣交流過,他們一直想要解開這個謎,卻一直不能如願。”

“你說魔王是想要滅絕地球上的生物嗎?不像,因為如果它想要這麽做,它早就有無數機會可以下手,從前寒武紀就可以輕鬆辦到,但它沒有,任由地球生物進化出現在的智慧人類。你說魔王是想要幫助地球生物進化嗎?前半截還真有點像,我也在科幻小說裏讀到過這種更高級生物對地球進行進化幹預的題材,但到了人類產生之後,還是不對,因為它也在屠殺人類,卻又做得並不決絕。”

“守衛人們都在猜測,涿鹿之戰是解開魔王之謎的關鍵,那一場戰爭中一定發生了什麽重大的事情,讓魔王從此失蹤。但這也隻是猜測,完全不得要領。所以現在,我倒是很有些期待能從詹教授那裏發現一些新的線索。科學家的視線畢竟和常人不同,也許能找到一些非同一般的細節。”

薑米皺著眉頭,許久沒有說話。馮斯站起來:“能說的我已經全部說了,你好好考慮吧。我先回去了。”

“等等!”薑米叫住了他。她也放下筆記本站了起來,在房間裏走動了幾圈,嘴唇緊咬。最後她哼了一聲:“賭一把吧!”

“你相信我了?”馮斯很意外。

“我別無選擇,”薑米說,“寧可變成瘋子,也不能空手而回。我一定要弄清楚媽媽的死因,不弄明白絕不回美國。”

她的語氣依舊很平淡,但眼神裏卻在一瞬間閃現過洶湧的怒火,這怒火讓這個之前一直笑容滿麵的女孩仿佛突然間變了一個人。馮斯點點頭:“現在你看起來很像詹教授的女兒了。”

薑米微微一笑,重新打開電腦:“現在就讓詹教授的女兒告訴你,她在詹教授的日記裏到底發現了什麽。雖然很不完整,也沒有你的故事那麽驚悚離奇,倒也足夠有趣了。”

三、

接到電話的時候,詹瑩以為對方在開玩笑。

“但是他的確準確地說出了您的名字和身份,女士,而且重複了兩遍,”電話那頭的人說,“他一定要我們聯係您。他的情況很不好,這是十多年來他第一次醒來,也許根本堅持不了多久了。”

“十多年……”詹瑩沉吟了一下,忽然間身子一震,不知不覺提高了聲調,“這個人是怎麽昏迷那麽長時間的?是不是911?是不是911?”

“您怎麽知道的?”對方非常吃驚,“卡萊爾的確是在911事件中受了重傷,全身燒傷,頭部遭受重擊,此後一直處於植物人的狀態。今天是他第一次醒過來,但也極有可能就是最後一次……”

“告訴我地址!我馬上過去!馬上!”詹瑩激動得甚至忘記了說“請”。

她很快驅車趕到了這家醫院。皮膚上滿是疤痕的伯納德·卡萊爾躺在病**,渾身插著幾根導管,臉上罩著氧氣麵罩。他的眼睛原本緊閉著,聽到詹瑩的腳步聲後,卻忽然睜開了。他艱難地微微抬起小臂,用手指頭做了個示意動作,護士猶豫了一下,摘下了他的氧氣麵罩。

“沒時間了,請快點說,東西在哪兒。”詹瑩開門見山,沒有說半句廢話。

卡萊爾的手指向了病房的牆角,那裏放著一個陳舊的公文包。詹瑩走過去,打開公文包,從裏麵找到一把鑰匙。然後她走回到卡萊爾身前,俯下身去。卡萊爾告訴了她一個地址。

“你說什麽?真的在那兒?”詹瑩很吃驚。

卡萊爾用盡最後的力氣點點頭,隨即頭一歪,監控儀上的心率和血壓驟然降到0。詹瑩逆著亂紛紛跑來的醫生和護士走出醫院,手裏把玩著這把古色古香的黃銅鑰匙,喃喃自語:“保險櫃的鑰匙?教授,你可真會騙人啊……你是怕當時告訴我資料藏在北京,我就不肯答應吧?”

十三年前,詹瑩曾在一個深夜接到她的導師霍奇·哈德利教授的電話。哈德利告訴她,他在中國尋找一座“消失的道觀”,發現了一些“可能會改寫人類曆史”的驚人的發現,但卻因此遭到了追殺,並且被陷害卷入了一場殺人案。在他的苦苦哀求下,詹瑩勉強答應了接手他在中國找到的重要資料。

按照哈德利教授的指示,她於次日前往世貿中心準備和哈德利教授安排的接頭人碰麵。但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正當她已經距離世貿中心很近的時候,一場巨大的災難發生了。911,震驚世界的911恐怖襲擊,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發生。世貿中心雙子樓很快倒塌,她終於沒能見到那個接頭人。

那以後的十來年裏,始終沒有任何人聯係詹瑩,她隻能猜測接頭人已經在恐怖襲擊中喪生。沒想到,這個接頭人原來隻是重傷,並且在臨死前回光返照般地醒來,完成了他的任務。

這一天夜裏,如同十年前接到哈德利教授電話的那夜一樣,詹瑩失眠了。她回顧著自己過去半生的時光,學業、事業、家庭、名譽……該有的似乎都有了,但卻總顯得缺了一些什麽。事實上,當哈德利教授給她打來那一通莫名其妙的午夜電話時,她的第一反應是拒絕,盡管其後勉強答應了接手那些資料,態度也相當勉強。

因為她害怕。害怕卷進麻煩,害怕遭遇變化,害怕觸犯法律,害怕失去已經擁有的這一切。盡管哈德利教授的描述十分吸引人,令她意識到其後蘊藏著的學術價值之大足以令任何一位考古學家動心——那甚至可能是讓人名垂青史的機會。然而,一想到此事背後隱藏著的巨大的邪惡力量,她就產生了畏懼感,不想去冒險。

但第二天,當目睹了雙子樓頃刻間灰飛煙滅、無數無辜的生命瞬間消失之後,她的心境卻起了很大的變化。正如她向馮斯所說的那樣,世事無常,膽小謹慎也未必能躲得過災禍,倒還不如專注於自己想做的事情,順應本心。如今,“本心”驅使著她想要找到哈德利教授留下的資料,完成導師未竟的心願。

正好此時從事電影工作的丈夫在外地參與某部新電影的拍攝,女兒也正在大學裏讀書。她下定了決心,準備盡快去中國。正好這時候,“全球信息化考古學與新人類學研討大會”給她發來了邀請函。如果是在往常,詹瑩自然會對這種山寨大會不屑一顧,但現在,這封邀請函正好替她省了事,也算是個掩蓋真正出行目的的借口——倘若旁人不去深究該大會的真正性質的話。

來到中國的第一天晚上,盡管已經疲憊不堪,她還是在酒店草草梳洗了一番後,立即動身去往卡萊爾告訴她的地點——位於京郊的一間精神病院。

由於那裏位於郊區,沒有出租車願意去,最後她以兩倍高價叫了一輛黑車,在天黑時才輾轉找到了那間精神病院。她這才發現,這家所謂的“精神病院”其實隻是一家民辦的精神病人管理機構,收的都是附近郊區無錢進入正規精神病院治療的窮人,早在數年前就因為沒有醫療衛生機構資質——顯然不可能有——而被管理部門叫停了。病人都被遣散回家,裏麵的醫生、護工、看守也都紛紛離去,隻剩下當初建立這間精神病院的人,還在固執地守在那裏。

“那個人,他自己就是個瘋子!”替她指路的村民說,“你最好別去招惹他!”

所以現在擺在詹瑩麵前的是一個荒蕪的大院子和院子中央的一棟破舊的二層樓房。太陽已經落山,濃雲遮蔽著天空,四周靜悄悄的,隻能聽到嗚咽般的風聲。幾裏以外的村莊裏的點點燈火,更加將這座荒蕪的大院襯托得陰森可怖。

但她還是走了進去。大院裏雖然一片黑暗,但在二樓最深處的角落裏,還有一點微弱的搖曳光亮,看來像是蠟燭。有蠟燭,自然就有點蠟燭的人。

打亮手電踏進樓裏的時候,她微微有些驚奇。這座院子從外表看起來荒蕪不堪,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灰撲撲的樓房也十分破敗,牆皮大塊大塊地脫落,留下一個個慘白的瘢痕。但令她沒有想到的是,樓裏卻出乎意料地幹淨,電筒光照下的地麵上近乎一塵不染,牆麵也刷得潔白如新。樓道裏雖然空曠,卻看到任何多餘的雜物。

難道是這位“院長”每天仍然在一絲不苟地打掃著這間隻剩下他一個人的瘋人院?

詹瑩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樓,沿著燭光找到了那個房間。房門上掛著“院長室”的標牌,此情此景下顯得有些滑稽。

“有人在嗎?”詹瑩輕輕敲了一下門。

等了一會兒,門裏傳來一個含含混混的聲音:“進來吧。”

詹瑩推開門,走了進去。她發現這個房間裏依然還是辦公室一樣的布置,辦公桌、辦公椅、文件櫃、沙發,簡單而整潔。不過電燈沒有亮,隻有辦公桌上點著一支蠟燭。

另一樣不太協調的是靠窗放著的一張鋼絲床。**此刻有一團模糊的黑影,那是一個裹在杯子裏的人。現在正是夏末,氣溫頗高,但這個人卻把全身都藏在被褥裏,好像半點也不覺得熱。

“請問,你就是魏崇義先生嗎?”詹瑩問。

“你是什麽人?”對方反問。他的嗓音嘶啞難聽,就像是在用生鏽的鋸子鋸木頭。

“我是霍奇·哈德利教授的學生,我叫詹瑩,”詹瑩說,“是哈德利教授讓我來找你的。”

“哦?霍老頭的學生?”對方的聲調裏微微有些驚詫,“十多年了,我還以為他早就死了呢。”

“我不知道他現在的下落,也許死了,也許活著,”詹瑩說,“我是因為被某些事情耽誤了,才會現在才來找你。”

她簡單解釋了一下為何卡萊爾直到十三年後才把資料的存放地點告訴她,魏崇義點了點頭:“這個解釋倒是很合理,倒黴的美國人……不過,得有鑰匙才能打開那個箱子,而且我必須先看到鑰匙,才能把箱子給你。”

詹瑩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鋼絲床前,把那把中式的黃銅鑰匙遞給對方。魏崇義伸手接過鑰匙時微微抬起了頭,昏黃的燭光下,詹瑩看到一張蒼老憔悴的麵容,鼻端更是聞到撲鼻而來的濃重中藥氣味。

黑貓繞著驚魂未定的詹瑩轉了一圈,驕傲地走開了。過了好久,她才鎮定下來,重新站了起來:“對不起,失禮了,我不是故意的。”

“應該是我說對不起,我有病,怕冷,這隻貓是放在被窩裏暖腳的,突然躥出去誰都會害怕,”魏崇義說,“鑰匙我檢查過了,就是這把,你把箱子拿走吧。”

詹瑩按照他的指點,在這個房間的牆角裏掀開幾塊活動的瓷磚,從裏麵取出一個樣式古舊的紅漆木盒,這就是哈德利教授所說的“保險櫃”。詹瑩捧著木盒,心裏不由生起諸多感慨,正想對魏崇義說些什麽,魏崇義已經先開了口:“請不要問我和霍老頭的關係。我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他的托付我也已經完成,那些往事,就不必再挖出來了。”

“我隻是想說:謝謝你。”詹瑩說。

當天夜裏,詹瑩在附近的農家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坐上短途綠皮火車回到市區。回到賓館後,她顧不得洗澡,匆匆忙忙地鎖好門窗,打開了木盒。木盒裏放著厚厚一大摞資料,一部分是打印的,剩下一部分都是手寫的,那是詹瑩很熟悉的哈德利教授的字體。

她以水土不服為借口推掉了這天上午的會議,在房間裏花了半天工夫,看完了所有的資料。她這才明白過來,哈德利當時所說的話,沒有半分誇張。這的確是一個足以震撼世界的秘密,甚至和她在過去十來年間的各種想象都全然沾不上邊。她甚至懷疑哈德利瘋了,其實這一切的一切,是在魏崇義的那一間精神病院裏完成的這種種狂想。但理智告訴他,哈德利沒有瘋,這些全都是真的。

“人類的曆史……真的需要全部改寫麽?”她臉色蒼白,自言自語著。

除了這些資料之外,還有另外一樣讓她驚駭的東西,那也是這份資料裏唯一一樣沒有給出任何解釋的物件。

一張彩色照片。

這是一張孤零零的照片,沒有隻言片語的解釋或提示,和資料裏提及的任何信息都不搭邊。詹瑩一時間無法猜想出這張照片的用處,但是照片上的這個人的身份,卻讓她震驚莫名。

照片上是一個大概五六歲左右的小男孩,正握著一個糖餅,帶著一臉天真地笑容。但作為能一眼分辨出不同地質年代的地層特點的專家,她也一眼就把這個男孩和另外一張成年人的臉對上了號。

這赫然就是前一天在機場接機的那個名叫馮斯的大學生。

“有緣千裏來相會啊……”詹瑩注視著照片上的這張笑臉,“你的照片為什麽會在這個十三年前的盒子裏?你和這件事到底是什麽關係?”

四、

“這就是為什麽詹教授專門要求組委會派我去幫她的忙了,”馮斯歎息一聲,“不過她……真是個很不錯的人。我有時候覺得她有點像我媽媽。”

薑米的眼圈微微一紅,嘴唇動了動,但最終還是沒有搭腔,繼續用輕鬆的笑容掩蓋過剛才的那一絲陰影。馮斯接著說:“那麽,日記讀完了,可以告訴我那位美國教授用生命保留下來的資料都是些什麽內容了嗎?”

“我困了,你自己看吧,”薑米把筆記本電腦遞給馮斯,“我全都複製到本地硬盤了。你慢慢看,我睡會兒。明天起來,我還有很多問題要問你。”

她把被子一拉,倒頭就睡,兩分鍾之後,她的鼻息變得緩慢均勻,居然真的睡著了。

“還真是無所顧忌……”馮斯搖搖頭,抱著電腦坐在椅子上,開始翻看薑米複製下來的文檔。相比起詹瑩和薑米,他已經大致了解了魔王和人類的戰爭史,也親眼見到過那些擁有附腦的異人們的力量,以及魔仆和妖獸的可怖,可以算是已經進入了這個獨特的世界觀。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哈德利教授整理出來的資料,卻似乎和這個妖魔的世界沒有太大的關係,好像是在講述另外一個故事。

一個同樣令人難以捉摸的詭異的故事。這個故事,比之詹瑩所經曆過的911,還早了七八年。

霍奇·哈德利教授受邀做訪問學者來到中國後,過得十分快活。癡迷於中國文化的他猶如來到了天堂,連中文都在很短的時間裏說得比較通暢了。他就像民間俗稱的那種“中國通”老頭,對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沒有絲毫興趣,一有空就東西南北地滿中國亂跑,流連於城市裏曲裏拐彎的古老巷陌中和鄉村裏泛著肥料味兒的田埂上,搜尋著各種民間奇趣,不亦樂乎。在此過程中,自然會遇到各種把他當成洋傻瓜而試圖兜售假古玩的騙子,但盡管他並不是職業古董商人,考古學家的素養與專業知識勝似古董商,讓他不會被任何人蒙蔽。

就在一年的訪問交流即將期滿的時候,他來到了川東長江邊的一座小城,考察古代巴國文化。某一天,當一個奇怪的青年道士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又遇上了騙子。這個道士長得流裏流氣,穿著不太合身的寬大道袍,手上甚至拿著一個90年代初期在大陸價格還十分昂貴的大哥大,一看就像是個典型的打著道士旗號行風水算命之實的江湖騙子。

道士輕笑一聲:“教授,聽你的口氣就知道你把我當成了騙子。我也不必解釋什麽,給你一樣東西,你先看一看。如果你覺得有興趣,再打我的電話,這樣公平吧?”

這番說辭倒是與眾不同,哈德利想了想,收下了道士遞給他的東西——一張奇怪的黑白照片。這張照片上所拍攝的,好像是一幕山野間自然閃電的場景,倒也算是不同凡響的瞬間抓拍。照片上的電光如同鋸齒一樣,撕裂了整個天空,氣勢十足,倘若拿到攝影比賽上去,搞不好還能拿到一個大獎。

但是這張照片和考古有什麽關係?哈德利感到有些費解。但一種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這個道士並不像是在開玩笑。於是他還是把照片帶回了所住的招待所。到了夜裏,他把照片放在燈光下,用放大鏡仔細地研究。

這張照片的拍攝地點,是某一處荒山中的坡地,雖然四周的山勢犬牙交錯頗為險峻,但這塊坡地還算相對平坦。但有些奇怪的是,坡地上光禿禿的,竟然沒有長出任何植物,和四周從山體裏伸展出的茂盛的樹木枝葉形成鮮明對比。

“這是想要告訴我……這片坡地有問題?”哈德利自言自語著,重點觀察著坡地上的圖景。突然之間,他的視線被照片上某一處微小的細節吸引了。

那是在那道撕破天際的長長閃電的盡頭,似乎有一些不太協調的東西出現在畫麵上。他睜大了眼睛,細細地分辨著,終於看清楚了那到底是什麽。他下意識地站起身來,揉了揉眼睛,重新坐下,又看了一遍。不會有錯的,確實如他所見的那樣。

“這他媽的是怎麽一回事?”哈德利握著放大鏡的手都禁不住顫抖起來。

出現在閃電盡頭的那個東西,是一角屋簷,古代中式建築的屋簷。沒有房屋的其他任何部分,隻有這一角屋簷,懸浮在被閃電照亮的夜空中。

哈德利沉思許久,摸出道士遞給他的名片。

第二天上午,哈德利和這個道號廣生子的道士在小城裏的一家茶館重新碰麵了。哈德利開門見山:“為什麽在一片空曠之中,會出現一角孤零零的屋簷?這照片是你合成的嗎?”

廣生子輕佻地搖晃著手指:“教授,你如果真的從這張照片裏看出合成的痕跡,你就根本不會打電話約我見麵了。”

“的確如此,”哈德利咕噥著,“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知道道教裏所說的‘升仙’嗎?”廣生子反問。

“我知道,這是道教所追求的修煉的終極結果——擺脫凡人的肉體,成為長生不死的神仙。在中國古代的典籍裏,記錄過許多高人飛升的故事。”哈德利說。

“照片上你所看到的這片空地,原本並不是空曠的,”廣生子說,“幾百年前,那裏曾經有過一座龐大的道觀,據鄉老傳言,道觀裏的道士個個精通法術,能騰雲駕霧,懂修仙之術。但這些道士一向自恃身份,從來不和平民往來,沒有人知道道觀裏的具體情況是怎麽樣的,所以在人們心目中充滿了神秘色彩。”

他開口問道:“那麽後來,那些道士最終成仙沒有呢?”

“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成仙了沒有,”廣生子有些陰森森地笑了笑,“因為那座道觀……後來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是的,大概在十七世紀後半段的時候,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道觀消失了,整座道觀、和當時留在道觀裏的所有道士,全都消失了,”廣生子的語氣活像是電台的深夜鬼故事節目主持人,“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些什麽,除了那一夜的雷電之外,附近的鄉民什麽都沒有看到。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們發現道觀不見了,就像是一棵大樹被整個連根拔起一樣,道觀裏的所有建築、樹木、雕塑、物品,以及所有的道士,都消失了。唯一剩下的隻有地麵的大坑。”

“有燒焦的痕跡嗎?”哈德利追問。

“沒有,那時候是清朝初年,還不可能有現代戰爭中的高能燃燒劑或者核武器,何況即便是現代武器也不可能不留下痕跡,”廣生子說,“但是在當時鄉民們發現的現場,什麽多餘的痕跡都沒有。如果要打個比方的話,那裏幹淨得簡直就像一個被洗過的碗。”

“聽起來的確是不同尋常,”哈德利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須,“也就是說,這張照片上能看到的這一角屋簷,就是當年道觀的遺跡?它是怎麽出現的?”

“我不知道啊,但你樂意這麽猜,我也不會去否定。”廣生子狡黠地一笑。

“你和這件事到底有什麽關係?你為什麽會來找我?”哈德利看著他。

“這個麽,告訴你也無妨,”廣生子說,“當年那個道觀雖然消失得很徹底,但卻還有一個觀中的道士出於某些原因沒有在觀裏,所以沒有一起消失。後來他自立門戶,在附近建了一座小道觀,盡管和那座消失的道觀並沒有香火傳承的關係,卻把道觀的秘密寫在日記裏記錄了下來,然後幾百年後,被某一代觀主找到了……”

哈德利手一抖,茶杯裏的水灑了出來:“你就是最新的繼任觀主!”

“沒錯,我就是川東元和觀的現任觀主,我的名片上印著的。”廣生子說。

哈德利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油頭粉麵的青年道士,目光裏有些疑惑:“那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麽?想讓我幫你調查當年道觀失蹤事件的真相麽?老實說,光從你的描述,我不能得出任何結論,甚至不能確定這件事和考古學有什麽關聯。而且即便要找人研究,找中國本土的專家不是更方便嗎?”

“錢?”哈德利一怔。

“確切地說,他們有錢,但那些錢到不了我的腰包裏。”廣生子做了個數錢的動作。

哈德利想了想,恍然大悟,臉上不加掩飾地露出了厭惡的神色。廣生子毫不在乎,反而笑得很得意。

“原來你根本就對真相不感興趣,找我隻是因為我是美國人,手裏有錢,”哈德利說,“其實你就是想開個價把這個秘密賣給我而已。如果把它匯報給政府,那就沒錢拿了。”

“就是這個意思,”廣生子聳聳肩,“我不相信修仙長生,也對那座道觀為什麽消失不感興趣。但我可以把重要的資料賣給對此感興趣的人。”

“你確定我會對此感興趣嗎?”哈德利冷冷地說,“你是不是把考古學家都當成了拿著洛陽鏟四處挖古董的盜墓賊?”

“我希望你是,”廣生子站了起來,並沒有招呼老板結賬,而是學著香港電影的作派往茶杯下壓了一張百元大鈔,“和我昨天說的話一樣,你有興趣,就打我的電話。沒興趣就算了。”

哈德利目送著廣生子離去。雖然他很討厭這個輕浮而又淺薄市儈的家夥,但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混蛋的確有點中國人特有的狡詐。那張照片和廣生子所講的語焉不詳的故事,真的勾起了哈德利的無窮好奇心。一群追求成仙的道士,一夜之間消失無蹤的道觀,幾百年後還會在雷電中隱隱現出輪廓……還能有比這更有吸引力的事件麽?

哈德利終於還是如廣生子所願上了他的鉤。討價還價之後,他以十萬美元的價格買下了廣生子的秘密。這個道士雖然為人很不討喜,但還算信守承諾,把元和觀第一任觀主留下的日誌全部給了他。廣生子說,這些日子是老觀主一直密藏著的,直到道觀翻修才無意中從一處磚縫裏找了出來。

按照日誌所記錄的,那座消失的道觀名叫玄化道院,院內大概有上百名道士。和廣生子所說的一樣,他們幾乎不和外界交流,也從不接收上門試圖入門的弟子,但他們卻會主動去尋找弟子。元和觀觀主俗名陸小石,原籍江西,在自己還是個七歲孩童時,莫名其妙地被上門的玄化道院的道士看中。他自幼家貧,能被帶走當道士,算是給家庭減少了很多負擔,所以父母立即答應了。至於他被看中的原因,道士們始終沒有說,他自己也就始終不知道。

玄化道院等級森嚴,剛剛入院的新人暫不受戒,隻能先從雜工做起,而且絕對禁止進入道觀的核心區域。這些雜工也承擔了平日裏的下山采買任務。所以陸小石並不了解這座道觀的內部詳情,但他所知道的是,那些道士的確身懷高明道術,比如能驅策風雷水火,比如能指揮一些他從未見過的似乎不屬於人間的異獸。

此外他還注意到,道觀裏的道士們也經常離開道觀遠行,有時候半年才會回來。還有的時候,同行的幾人回來時會少一兩個人。顯然,雖然他們不搭理附近的居民,卻和一些遠方的人還有著交流,而且可能是很危險的交流。

他還記述了不少這些道士如何展示神奇道術的細節,哈德利覺得那些細節都難以置信,所以暫時略過,直接跳到了關鍵部分。據陸小石講述,玄化道院消失之前的一年左右,道觀一次派出去十多人,算是他所見過的規模最大的一次,半年後,這支隊伍才回來,卻隻剩下了兩個人,而且遍體鱗傷狼狽不堪。但他們得到了堪稱盛大的迎接,從道士們難以抑製的興奮神情來看,這兩個人帶回來對他們十分重要的好東西。

這之後的半年裏,道士們更加禁止閑雜人等靠近玄化道院,而陸小石這樣打雜的小廝也受到了更為嚴格的禁令,如果敢進入內院,恐怕會被打斷腿。所以他始終不知道道士們到底在搗鼓些什麽,但從他們混雜著開心、興奮、得意、期待的笑容裏,可以想象他們取得了一些了不起的成就。

然後時間就走到了發生驚變的那一個夜晚。當天下午,陸小石奉命去山下購置一些雜活,但在回山的路途中,馬車壞了,他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才等到有人經過,借到工具修好了馬車。回到道觀所在的山頭時,天已經黑透了,並且開始電閃雷鳴,不久之後,暴雨傾盆而下。

在雨中的山路上趕馬車是十分危險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因為馬蹄打滑而墜崖,所以盡管已經可以用肉眼看到玄化道院裏的燈火,他還是不敢繼續前進了,隻能裹緊了蓑衣,焦躁地等待著。

突然之間,他的耳朵裏聽到了一陣奇怪的響動,那響聲是從道觀那邊傳來的,即便在瓢潑的大雨裏也能聽得很清晰。那是一種類似油鍋沸騰的嗶嗶剝剝的聲響,而且越來越響,漸漸的有若過年時的鞭炮炸鳴。那炸鳴聲甚至蓋過了雷電的轟鳴,顯得聲勢十分駭人。

陸小石無比納悶,遠遠望著道觀。他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了一絲燈火之外的光亮,這光亮來自於道觀的中心。他開始還以為是道觀被雷劈而著火了,但又很快意識到那不是火光。

那是一種類似於電光的光芒,亮度一點點增長上去,卻不像電光那樣轉瞬即逝。陸小石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聯想——那些道士難道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放到了道觀裏?他急忙抬頭,殘月依舊掛在天邊。

另一件奇怪的事情是,道觀裏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卻始終沒有任何一個道士或者雜工從裏麵走出來。那些人到底怎麽了?

陸小石抱著頭趴在地上,很清楚這樣的震動一定會引發泥石流。在這樣的一個雨夜裏,他沒有任何能力在山道上奔逃,隻能祈禱老天保佑。

他是幸運的,這一夜裏,山間發生了若幹處的泥石流和塌方,他所處的位置卻恰好躲過了,最終安然無恙。然而,當所有的光亮和巨響都消散後,當他終於能支撐著兩條顫抖的腿勉強站起來轉過身時,他發現:玄化道院已經消失了。那一座規模不小的建築物,就像是突然化為飛灰,頃刻間蹤影不見。道觀裏的人也一個都不見了。

陸小石終於忍不住張開嘴,發出了響亮的喊叫。

第二天天亮後,附近的人們也都知道了玄化道院消失的消息。由於這座道觀裏的道士平日裏給人留下的印象就是高入雲天不食人間煙火,所以人們一致猜測,一定是這些道士終於修煉成仙了。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大概是天上的神仙施展絕大神通,把整座道觀一起搬到了仙界。雖然曆史上不斷流傳下來許許多多的成仙故事,但成仙這種事居然能發生在自己身邊,也讓這些鄉民感到與有榮焉,這輩子沒有白活。

但陸小石卻並不那麽想。作為那一夜距離玄化道院最近的人,他從那些異乎尋常的光亮和轟鳴聲中,意識到這似乎並不像是升仙。但由於從來沒有進入過道觀的核心,他也無法給出具體的判斷。他所能做的,就是把整個事件詳細記錄下來,期待日後有人能解開這個謎。

後來陸小石終於成為了道士,在那一帶重新修建了一座道觀,自任觀主,雖然玄化道院的秘密被他隱藏起來,並沒有被一代代地傳給下一任觀主,但他被這個秘密吸引很深,一直想要去追尋玄化道院的消失之謎。後來,他又陸續增添了許多更加匪夷所思的細節。

——玄化道院的消失似乎並不徹底。偶爾的,當遇上雷雨天氣的時候,當地人會在電閃雷鳴中,隱約看到一丁點道院的輪廓,就像是雲中的龍露出一鱗半爪。而且道觀舊址的土質也變得十分奇怪,什麽植物都不長,野獸也不敢接近。

當地人說,那一定是道觀升仙後,土地也沾染了仙氣,所以凡間的植物就無法生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