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活常態

一、

馮斯站在接機大廳,緊盯著國際到達的出口處,過了一會兒他發現實在沒什麽好盯的,因為連要接的人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他隻能盡量站在顯眼的位置,高高舉起手裏用鞋盒子拆開來糊成的紙板,上麵用狗爬一樣的粗黑字體寫著幾個大字:

接:美國艾什頓考古研究所

詹瑩女士

全球信息化考古學與新人類學研討大會

一群群膚色各異的旅客從出口走出,又從馮斯身邊不停步地掠過,像是被鵝卵石分開的河水。這塊站在河心裏的鵝卵石站得百無聊賴,忍不住打了一個長長的嗬欠,打完嗬欠睜開眼睛,才發現身前已經站著一個人。這是一個大約四十多歲的東亞女子,雖然年紀不輕了,但氣質優雅,風度儼然。

“同學你好,”她用流利的普通話對馮斯說,“謝謝你來接我。”

“啊……你好,”馮斯愣了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忙把揉眼睛的左手放了下來,“您就是詹教授吧?歡迎來北京!”

“抱歉,剛才我的行李被人誤拿了,所以出來遲了一些,讓你久等了。”詹瑩說。

“沒事兒沒事兒。”馮斯連忙說,然後伸手接過了詹瑩手裏的行李箱。不愧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就是知書達理,馮斯想著,比起這幾天裏接到的各種環肥燕瘦奇形怪狀的生物,這位女教授簡直就像天使一樣。

“好多年沒回過中國了,”詹瑩感慨著,“已經不知道現在的北京是什麽模樣了。”

“高樓大廈多了很多,汽車多了很多,人多了很多,pm2.5也多了很多……”馮斯回答說。

幾個月前,父親的意外去世讓馮斯卷入了一係列詭奇難解的事件,也讓他窺探到了一個隱藏於人類文明背後的黑暗世界的冰山一角。作為一個可能喚醒遠古魔王的“天選者”,他原本平凡的生命注定要滑入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盡管如此,他還是竭盡全力,努力維係著一種近似普通人的生活。由於和被證實並無血緣關係的父親產生了難以彌合的裂痕,他堅持著不動用父親留下的遺產,靠著網遊打錢之類的網絡手段為自己賺取學費和生活費。

這時候大一的暑假即將結束,已經臨近大二開學了,年級主任卻找上了他。原來是主任的夫人、一位鬼知道正經職業是什麽的社會活動家,在北京承辦了一個國際性的考古學研討會。既然是國際性會議,來的都是世界各地的洋鬼子,接待任務自然很繁重了。該夫人智慧過人,很早就想到了借助老公手下的大學生們——基本素質不差、懂英語、體力充沛、一說起社會實踐就兩眼放光熱情高漲、價格還他媽便宜。

於是年級主任挑選了他認為英語口語不錯的一批學生,馮斯也在其列。和其他興奮不已的同學們不一樣,這個年少卻久經世事的家夥原本看不上這每天一百塊錢的報酬,也不願意去對著一幫三山五嶽的陌生人賠笑臉,但理性權衡,得罪年級主任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何況年級主任確實人不錯,幫過他不少忙,因此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在會務組忙了幾天,從布置會場到給餐券蓋章再到機場接人,馮斯把各種雜活兒幹了個遍,也很快摸清了這個大會的實質。“全球信息化考古學與新人類學研討大會”,名字聽起來響亮,其本質卻是一個搜羅各種山寨專家的野雞大會。所謂的“新·人類學”,意思就是不被正經人類學家所承認的學說;而所謂的“信息化考古學”,說白了就是利用網絡上各種光怪陸離的奇聞異事拚湊起來試圖“考古”,其嚴謹程度可想而知。

大會主旨如此,來參會的人自然基本都不是正經科班出身的考古學家或人類學家,而是——用我國很時髦的一個詞匯來說——一群群的“民科”。這些人既沒有紮實的學術功底,也沒有嚴肅的學術態度,大都是西太平洋大學畢業的水準,喜歡靠著一些異想天開的奇想和經不起考據的“重大發現”來吸引眼球,本質上可以劃歸到行為藝術家的行列。而這樣奇葩的大會,居然已經開到第四屆了,而且規模越來越大。

“可見世界人民是多麽的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幹,”馮斯對他的朋友們如是說,“把這群人空投到安定醫院去,大夫們都得瘋掉。”

這一天首都機場的客流量不小,兩人排了將近一個小時的隊才坐上出租車,然後在北京城的馬路上一通好堵,但詹瑩沒有絲毫怨言,一直和馮斯談笑風生,這又和他之前接過的好幾位“老子這麽大來頭你們居然不派專車接還要老子自己打車簡直太不像話了”的外賓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不由得對這位和善平易而又談吐風雅的女性產生了一絲好奇,坐在出租車上左右無事,索性掏出手機搜索了一下。這一搜嚇了他一大跳:艾什頓考古研究所竟然是全美相當有名的專業考古機構,在世界範圍內都有著較大的學術影響力,而詹瑩還不到五十歲,已經是中北美洲考古學領域裏的知名專家了,維基百科上都有她的條目。

這竟然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正宗考古學家!馮斯一時間有些瞠目結舌。以她的水平,自然一眼就能看穿這個山寨大會的拙劣本質,卻為什麽會接受他們的邀請,來趕這一場比大媽廣場舞也嚴肅不了多少的熱鬧?

“詹教授,您這是……第一次來參加這個會議嗎?”他忍不住想要旁敲側擊地問一問。

他從後視鏡裏看到,坐在出租車後排的詹瑩無聲地笑了笑。她很快開口說:“怎麽了?是不是剛剛查了一下我的資料,發現我不像是來參加這種盛會的人?”

好敏銳的思維!馮斯微微一驚。他尷尬地搔搔頭皮:“這個麽……沒錯,我就是在奇怪,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堆喇叭花裏鑽出一朵玫瑰一樣。”

“謝謝你這個有趣的比喻,”詹瑩說,“其實我當然知道這個大會是什麽性質,但是我最近很累,正想找個機會休個假,現在有人樂意發出邀請函、安排住宿,省了我很多事,何樂而不為呢?”

這話說不通,馮斯暗想。詹瑩看上去絲毫不像樂意貪這點小便宜的人,何況這麽一位正兒八經的專家,和諸多西太平洋高材生混在一起,那可是有損聲名的事兒。科學界的人,名譽猶如羽翼,應該是十分看重的。

詹瑩一定是有什麽急事需要來中國,片刻也不願意耽擱,所以才不顧惜代價地利用了考古學大會這條捷徑,馮斯猜想到。不過此事原本與他無關,不過是順口一問,詹瑩不願明說,他也不多問,說了幾個和北京交通有關的小段子把話題岔了過去。

會場就位於賓客們住宿的賓館裏,倒是省了一趟奔波。馮斯把詹瑩送到後,又被主任夫人指揮著忙東忙西,回到學校時,天已經黑了。他向著學生宿舍方向走了幾步,想了想,忽然轉換方向,走向了教工宿舍。

“不蹭飯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他邊走邊嘀咕著。

賓館的自助餐味道本來不差,但這些日子他早就習慣了每天晚上到好友寧章聞家蹭飯,因為寄住在那裏的關雪櫻做出來的菜實在太美味。這個被他從山區裏救出來的啞巴小姑娘,似乎天生就有大廚的基因,烹調的功力一日千裏。吃過關雪櫻的飯菜,馮斯隻覺得學校食堂裏的每一樣食物都麵目可憎。

“就好比看過蒼老師的表演後,那些八九十年代粗製濫造的香港三級片就再也不能入眼了。”馮斯厚顏無恥地向寧章聞解釋說。

“蒼老師是誰?”寧章聞一臉茫然。

盡管關雪櫻做起菜來葷素全能,尤其精擅把不起眼的蔬菜做得精致可口,但作為一個庸俗的肉食動物,馮斯所惦念的隻有肉食。他一麵走進寧章聞家的樓門,一麵在心裏猜測著今晚的主菜:新疆大盤雞?糖醋排骨?羊排手抓飯?日式煎雞飯?油爆大蝦?川味水煮魚?韓式烤肉?

想到烤肉那鮮亮的色澤,他禁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就在這時,他卻發現寧章聞家門外的樓梯拐角處蹲著一個黑影。這一樓的電燈碰巧壞了,他看不太清楚,於是上前兩步,走到了黑影的身前。黑影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從樓道窗外射進來的光亮正好照亮了他的臉。馮斯也算是個膽大妄為的人,此刻看到這張臉,也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這是一張衰邁木訥的麵孔,目光呆滯得如死人一般毫無生氣,麵頰上有好幾道長長的傷疤,鼻子奇怪地扭曲著,好像被什麽東西重重砸過,上嘴唇缺了一大塊肉,露出血紅的牙床和焦黃歪斜的牙齒。在黑暗中驟然看見,的確足夠瘮人的。

而最奇怪的在於臉上的膚色。人們形容一個人臉色蒼白的時候,時常會用“慘白如紙”這四個字,但眼前的這張臉,卻真的似乎比一張白紙還要白。這樣的一張臉,簡直近似於僵屍,難怪以馮斯的膽子也會忍不住叫出聲。

好在他很快克製住了自己,並且按捺下了衝著這張臉一拳打過去的本能反應。他退後一步,發問說:“你是誰?”

但對方似乎比他更害怕,一聲也不敢吭,抱著頭重新蹲下。馮斯皺著眉頭,拿不定主意該怎麽辦,這時身旁的門打開了,寧章聞從裏麵探出頭來,無疑是聽到了他那一聲驚叫。

“怎麽了?”寧章聞問。

馮斯伸手指了指那個蹲在地上的怪人。寧章聞微微一怔,走到他跟前,輕聲問:“陳叔,是你嗎?”

“對不起……”怪人微微抬起頭,還是不敢完全露出正臉,“我也是沒辦法了才來找你幫忙。”

“您先進來說話吧,”寧章聞溫和地扶起他,“下次再來,直接敲門就行了。”

“這是我家的老鄰居,陳叔叔。”他又扭頭對馮斯說。

“啊,知道了……”馮斯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想了想:“你有客人,我明天再來。”

“也好,陳叔怕見生人,”寧章聞點點頭,“不過你先等我兩分鍾。”

他把陳叔扶進家門。幾分鍾之後,關雪櫻拎著一個塑料袋走了出來,袋子裏是兩個飯盒,透出蔥燒海參的香味。馮斯長歎一聲:“看來我專業蹭飯的光輝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了……對了,你好像不害怕的樣子?”

他伸手指了指房內,關雪櫻會意,掏出紙筆寫了幾個字:“不怕,那是白電(癜)風。村裏有麻風病人,比他難看。”

“看來是我大驚小怪了,”馮斯搖搖頭,“我還是躲回宿舍吃宵夜去吧。”

馮斯拎著塑料袋下了樓,一路走一路猜測著陳叔的身份來曆。看起來,寧章聞對他的態度是尊重中帶著憐憫,而他雖然有求於寧章聞,卻又帶著一些畏懼,這樣的畏懼,或許是出於——愧疚?這個人的白癜風固然是無法阻擋的頑症,鼻子和嘴唇的傷疤卻不能用自然疾病來解釋。

他饒有興致地做出各種假設,過了一會兒又禁不住啞然失笑。自己的事情還是一攤子爛賬呢,哪兒來閑工夫去管別人的瑣事。父親的家史,母親的秘密,自己腦子裏那個至今沒有發揮過功用的附腦,身邊虎視眈眈的人群,每一樣都足夠讓他頭疼了。

他敲了敲腦袋,命令自己別再胡思亂想下去。穿過學校著名的“野豬林”時,他忽然發現,背後似乎有人在跟著他。

馮斯不動聲色地繼續向前走,幾次專做不經意地轉身,卻並沒有看到人,但那種被跟蹤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於他而言,想要判斷出跟蹤者到底是誰實在是太困難了,用路晗衣的話來說:“全世界的家族都在找你。”

在這些家族當中,並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利用馮斯去喚醒魔王,大概還有為數不少的人想要直接取走他的小命。而麵對著這些人,他卻沒有一丁點抵抗能力,因為雖然背著天選者的名頭,他的附腦從未展現過任何功用。

他索性懶得去管——反正管了也沒用——快步回到了宿舍。進門之後,他忽然發現宿舍裏有些微微的異樣:幾位室友全都躺在**睡著了,連他大喊一聲“傻逼們,好吃的來了”都毫無反應。

這些孫子平日裏要麽玩網遊,要麽看在線視頻,要麽研究蒼老師的作品,不折騰到半夜不會睡覺的,現在怎麽可能一起睡得像死狗一樣?更別提這幫畜生對一切能入口的食物都有著高度的敏感,幾公裏外都能聞肉香而起舞。

馮斯意識到了事情不大對勁,趕忙想要轉身離開宿舍,剛一回頭,他就僵住了。

門已經無聲無息地關上了,麵前站著一個比剛才的白癜風毀容者還要恐怖百倍的人:一個雙頭人。他的兩顆頭顱一大一小,小的那個近乎幹癟,動也不動;大的那一顆粗鄙醜陋、布滿傷疤,被另一顆頭顱擠得就像脖子歪了一樣,雖然臉上帶著笑容,卻比不笑還更加可怕。

“原來是你,”馮斯長出了一口氣,“你們四大家族的人,還真是陰魂不散……”

二、

李濟帶著一臉的頹敗,坐在一張布滿油膩的長桌前,桌子上已經放著三個空啤酒瓶,穿在身上的汗衫胸口也滴上了幾滴油漬。這家小吃店在夏夜裏專門推出模仿成都冷淡杯的夜間飲食,每到晚間就吸引了很多學生和民工到這裏來,磕著毛豆花生,啃著鴨脖鹵雞爪麻辣小龍蝦,配上冰鎮啤酒,一群人邊喝酒邊說笑談天,吵吵嚷嚷地打發掉一個悶熱的夜晚。李濟混在其間,雖然孤身一人喝著悶酒,卻並沒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也沒有人認出來,就在幾個月前,此人還是這所學校的副校長。當然了,主管基建本來就隻需要和特定的人群打交道,不像管行政的校長時時拋頭露麵,沒人認識原本正常。何況李濟為人一向很低調,校內很多人都是隻聞其名而不知其相貌。

李濟就是那位請馮斯的父親馮琦州來看體育館風水的副校長。馮琦州死後,警方調查死者的社會關係,李濟請假道士來看風水的事情也就此曝光。說起來,這年頭種種封建迷信活動固然很猖獗,但到了高校這個層級,一般都還是得地下運作,如今不小心見了光,對這所理工科名校的麵子來說,就不大好看了。

所以這位副校長被撤職也是順理成章的了。李濟原本已經快到退休年齡,這麽多年來主管基建也撈了不少錢,此時被撤職,對退休後的生活不會有絲毫影響。隻是事發之後,人們偶爾看到李濟,總是看到一臉的落落寡歡,想來是從權力的位置上下來之後,難以適應這樣的心理落差。所以昔日的副校長會拋棄掉平日裏的光鮮衣著,穿得邋裏邋遢地跑到路邊攤喝啤酒解悶,似乎也不足為怪。

李濟就著一盤鹵水毛豆和一盤炒田螺喝光了整整四瓶啤酒,還抽掉了好幾根煙,結完賬,打著飽嗝搖搖晃晃地騎上自行車。這也是這所學校的領導喜歡表現自己清廉風格的一種方式,盡管李濟不上班時開的是一輛敞篷的寶馬640i。

這些日子裏,為了撤職的事兒,李濟沒少和充滿虛榮心的老伴吵架,吵到不可開交,最後一怒之下搬出家裏,在學校新修的青年教師公寓裏找到一間還沒分配出去的房間暫住,避開了老伴沒完沒了的嘮叨,也算求個耳根清淨。

此時夜色已深,醉意微醺的老人騎著車,搖搖晃晃地騎出學校西門,沿著一條小道騎向教師公寓。騎了沒多久,路邊突然飛來一個硬物,砸在輪胎上,李濟吃了一驚,自行車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上。沒等爬起身來,身邊忽然圍上來幾個黑影,不由分說用破布堵住那張還帶著酒味兒的嘴。

片刻之後,這一群奇怪的綁架者和被綁架者已經來到了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裏。時值深夜,建築工地裏早已沒有了其他人,似乎正適合罪案的發生。

“你們……你們要幹什麽?”堵嘴的破布剛被弄走,李濟就氣急敗壞地開了口,“是聯順達的人嗎?給你們說了很多次了,那筆工程款子是學校拖欠的,我也沒辦法!”

“我們是為馮琦州而來的。”一個綁架者冷冷地說。

李濟立刻不吭聲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地說:“我也就是腦子糊塗了一下,才去搞那些迷信活動,現在我也受到教訓了……”

“這種時候你還需要撒謊麽?”對方嗤笑一聲,“你以為我們沒有調查過你的背景?八九十年代各種氣功大師最流行的時候,你就曾經在報紙上連續發文揭批偽科學,還和學校裏一位大力宣揚氣功的老教授展開過公開辯論。這所學校裏如果要找出一個人最不敬鬼神,那就是你!你怎麽可能真心請人看風水?老實告訴我們,當初是誰指示你把馮琦州騙到北京來的?”

李濟麵如土色:“沒、沒有人指使,我真的隻是一時糊塗……”

“我沒有時間和你兜圈子,”綁架者抽出一把錚亮的匕首,“我問一次,你不回答,我就剁你一根手指,剁完手指挖眼睛。”

“沒有啊!真的沒人指使,就是我自己腦子發昏了,你們千萬相信我啊!”李濟惶急地嚎叫著,拚命掙紮,但身體被人死死製住,哪裏掙得開?綁架者顯然是那種真正的心狠手辣之輩,看見對方還在硬撐,毫不猶豫地手起刀落。哢嚓一聲,老人發出淒厲的慘叫,左手小指已經被幹脆利落地切了下來。斷指落在地上,血花飛濺,李濟也疼得幾乎暈了過去。

“還不說?真有點老革命的硬骨頭呢,”綁架者的笑聲分外冷酷,“要不就是小指你不在乎,那換食指怎麽樣?”

他獰笑著再度舉起刀,李濟嗚咽著,痛得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卻還是不肯說。眼看還沾著血的匕首即將切下李濟的食指,對方的動作卻突然間停住了。與此同時,其餘的綁匪們也都發出了一陣驚愕的聲響。

他們都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議的變化。足以令人心髒停止跳動的可怖的變化。

——落在地上的李濟的血滴,仿佛突然間失去了重力的束縛,慢慢漂浮起來。它們凝結成一粒粒渾圓的血珠,帶著一種妖異的美感,折射出夜的光彩懸浮在黑暗之中。

“不好!快跑!”握刀的綁匪敏銳地察覺到危險的臨近。但他這一聲喊已經太晚了,還沒等人們挪動腳步,幾聲細不可聞的輕響後,半空中的血珠紛紛炸裂開來,化為一片猩紅色的血霧,瞬間把這五名綁匪連同李濟一齊籠罩在其中。

血霧中頃刻間響起了一連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聽上去簡直不像人聲。在朦朧的紅色血霧中,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見五名綁匪拚命掙紮抓撓,像是極力想要擺脫掉什麽沾在身上的東西,但這掙紮的過程十分短暫。幾秒鍾之後,他們就倒在了地上,很快都不動了。

血霧漸漸消散。這時候可以看清楚,躺在地上的五名綁匪,赫然已經全部化為白骨——幹幹淨淨的白骨,上麵連一絲血肉都沒有存留下來。他們的衣服基本是完整的,隻有一些可能是先前在地上翻滾留下的擦痕,然而衣服下麵原有的皮膚和血肉卻全部消失無蹤。這些白森森的骨架在微弱的光線下發射出慘白的光,每一具骷髏的頭顱都大張著黑黢黢的嘴,仿佛仍在竭力慘號,已成枯骨的雙手還保留著抓撓的姿態,可想而知死前遭受了極其劇烈的痛苦。即便是在這個悶熱的夏末之夜裏,這地獄般的圖景也足以帶給人深深的寒意。

而唯一一個沒有變成骷髏的,是李濟。李濟艱難地用雙膝支撐起身體,慢慢直起腰來,摸索著在地上找到了剛才被砍斷的那根斷指,把斷指的斷麵重新貼在了手指上。雖然疼得渾身哆嗦,汗如雨下,但這一動作的後果卻頗為驚人:斷指處竟然慢慢開始接合起來,然後傷口逐漸愈合。幾分鍾過後,左手小指已經完全恢複原狀,半點也看不出來它曾經被切斷過。

李濟這才喘著粗氣從地上爬起來,眼光掃過地上那幾具猙獰的白骨,突然間雙腿一軟,重新跌坐在地上。

“我不想這樣的,我真的不想這樣……”李濟嘴裏嘟嘟囔囔著,“可是我也沒辦法,我控製不了,控製不了啊!”

渾身髒汙的前副校長癱軟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

就在這樁奇特的慘劇發生的同時,馮斯正站在宿舍裏,麵對著另外一個奇人——雙頭怪人範量宇。在他所遇到過的這些自稱“守護人”的特殊人群中,範量宇是力量最強大的,同時也是性格最暴虐的。這個人會毫無理由地對他人製造傷害,並且享受對方痛苦的神情,好像那種痛苦對他而言就是最好的下飯菜一樣。

“怎麽了,這次不指著我的鼻子大罵幾句了?”範量宇壞笑著。

“好漢不吃眼前虧,”馮斯悶悶地說,“現在就算你要我跪下唱征服我也多半要聽命。”

“所以我才說了嘛,你雖然是個廢物,腦子還算清醒。”範量宇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大晚上的跑到我的宿舍,把我的室友都弄昏,不是就為了誇我兩句吧?”馮斯說,“話說你沒把這幫孫子怎麽樣吧?”

“這裏好歹是學校,我要是把他們搞出點毛病來,不好收場,容易暴露你的身份。所以就是單純地讓他們昏睡一下而已。”範量宇說。

馮斯鬆了口氣:“那還好。那麽,今天找我有何貴幹呢?”

“我是來給你送一個警告的。”範量宇翻著白眼。

“是又有人想要抓我或者殺我了嗎?”馮斯並不顯得吃驚,“這已經算是生活常態了。沒什大不了的。”

“有這個覺悟就好,那我走了。”範量宇點點頭,真的轉身就走。

“哎……等等!”馮斯忙叫住他,“你還沒說到底是什麽人呢?”

“你不是不在乎嗎?你不是說已經是生活常態了嗎?”範量宇冷笑著,“那又何必多此一問。”

“好吧,你贏了,範大爺,”馮斯忍氣吞聲,“你還是告訴我吧。”

範量宇伸出手,指著馮斯的鼻子:“小子,你這輩子才經曆過多少點事兒?別以為親眼見過魔仆和妖獸,被人揍過幾次屁股,就覺得自己毛長硬了——你還差得遠呢。死亡這種事情,不是用來掛在嘴上逞能的,等你像我這樣在生死的邊界線上走過幾十個來回之後,再來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狗屁模樣也不遲。”

馮斯無言以對。他發現這個雙頭怪物不隻是下手狠辣,說話似乎也能直指人心。他一向自詡聰明智慧,但在範量宇麵前,卻好像被X光照射一樣,完全被看透了。

“你說得對,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想死,嘴硬這種事是最無謂的,”他輕輕歎息一聲,“所以我向你道歉。請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吧。”

“你倒是的確有些優點,”範量宇瞪著他,“比如知錯能改,還不算蠢到家了。”

“我大概就剩這個優點了……”馮斯哼唧著。

範量宇從衣兜裏取出一部手機,這個場景讓馮斯感到很違和。他隨即釋然,覺得還是自己的偏見在作怪,似乎總感覺守衛人就是一幫被從時光的洪流中截留出來的老古董,其實全然不是這樣。事實上,他們並沒有與世隔絕,盡管隱藏著自己的身份,但仍然生活在凡塵之中,甚至可能掌握著超越凡人的科技力量。

範量宇在手機上劃了幾下,調出一段視頻,然後把手機遞給馮斯。馮斯盯著屏幕,隻見上麵出現了一棟灰撲撲的舊樓房,大概有六層樓,窗戶破爛得幾乎都沒有玻璃,大門也隻剩下半扇,幾道縱橫交錯的封條封住了門。整棟樓呈現出灰暗破敗的色調,仿佛能嗅到蜘蛛網塵封的氣息。

“這是南方某座小城裏廢棄的舊醫院的手術樓,”範量宇解釋說,“因為開發方麵的糾紛,一直沒有拆掉,也沒有再被使用。”

攝影人繼續向前走,輕鬆地從封條下方的空隙裏鑽了進去,走入手術樓裏。樓道裏沒有燈光,視頻上登時漆黑一片,隻能看到一點點模糊的影子,拍攝人還故意一邊走一邊伸手按樓道裏的電燈開光,示意整棟樓已經完全失去了電力供應,因此電燈都無法點亮。

他走過手術樓的一樓,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門,開始走上了一段長長的方向向下的樓梯,看來是這棟樓的地下室。雖然屏幕上無法看清樓層,但從腳步大致能判斷,此人至少下了兩層樓,可能已經來到了地下二到三層,那差不多應該是這棟樓的最底部了。

底層仍然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屏幕上隱隱可以看到滿地的垃圾、胡亂堆放的破舊桌椅和大門敞開的一個個空空如也的科室房間,就像一張張不安分的大嘴。即便是在小小的手機屏幕上看著這段模糊不清的影像,馮斯也能感到一種古怪的寒意在升騰,心裏刹那間想起了無數以醫院為背景的恐怖故事。

也許正像剛才範量宇的用詞,醫院是一個處於生與死的分界線上的地方,這樣獨特的氛圍最能夠孕育出恐怖與陰森,馮斯想。

拍攝人已經走到了走廊的盡頭,前方是一扇緊閉著的大門,似乎上了鎖。但不知拍攝人用了什麽手法,鎖被輕鬆地打開,他伸出手,推開了門。炫目的光亮立刻從門內傾瀉而出。

這個地下走廊盡頭的房間裏竟然有電力供應!

在白色的燈光下,攝像頭裏的圖像也重新清晰起來。可以看出,這裏是醫院的太平間,隻是由於多年沒有使用,已經遍布灰塵和蛛網。拍攝者來到停屍櫃前,隨手拉開幾個格子,裏麵都是空的。

“不都是空的嗎?有什麽好看的?”馮斯禁不住問。

“你又不是沒有見識過蠹痕,怎麽會問出那麽蠢的問題?”範量宇嗤之以鼻。

馮斯一下子反應過來。所謂蠹痕,是利用附腦的力量激發出的特殊空間,擁有和日常世界完全不同的物理法則,就像是一塊木頭被蛀蟲蛀出了空洞一樣。利用蠹痕,既可以創造出充滿殺傷力的戰鬥方法,也能開辟一片獨立的異域。

也就是說,在這個看起來空空如也的太平間裏,其實還隱藏著一片空間。那麽在這一片蠹痕當中,究竟會隱藏著些什麽呢?

馮斯的好奇心被大大激發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屏幕。隻見拍攝者在空****的太平間裏不斷地走來走去,兜著圈子,好像是在尋找著某些破綻。大約七八分鍾後,他停住了腳步,看來是已經發現了蠹痕的範圍並且準備著手侵入。

但還沒等他開始行動,畫麵突然開始劇烈抖動,給人一種天旋地轉的暈眩感。馮斯仔細分辨,發現這種抖動是因為拍攝人一時間顧不上保持手機穩定了——有其他人出現!

那些人大概就是在太平間裏構造異域的人,馮斯猜想著。此時拍攝者已經隨手把手機塞入了衣兜裏,所以隻能聽到一陣陣激烈而雜亂的打鬥聲,卻再也見不到畫麵了。片刻之後,聲音轉化為了急促的腳步,看來是拍攝人開始奔逃,而他的敵人們窮追不舍。

“可以停下了,”範量宇說,“後麵除了逃跑之外,再沒有新的內容,直到手機由於電量用盡而中斷拍攝。”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馮斯問,“你特意把這段視頻拿給我看,說明它是和我有關的。拍視頻的人是誰?”

“是我們家族的調查員,”範量宇說,“幾天之前,他失蹤了,但我們在醫院附近的一個角落找到了記憶卡。他的手機是特製的,可以在危機狀況下通過一個小開關快速彈出記憶卡,並且記憶卡裏藏有一個微型信號源。所以雖然敵人殺死他並搶走了手機,卻無法找到這張記憶卡。”

“調查員?調查什麽的?”馮斯又問。

“調查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家族。”

“暗處的家族?”

“是的,隱藏在暗處,比我們更加危險的家族,”範量宇說,“和我們不一樣,他們也許直接想要你的命。”

三、

文瀟嵐一絲不苟地整理好所有的紙質資料和電子文檔,收拾幹淨辦公桌,在此期間,不斷有辦公室的同事經過她身邊,和她打招呼。

“小文,做得很不錯,”人力資源部經理親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公司過去三年來招入的最好的一個實習生。真想你今年就畢業啊。”

“謝謝您的誇獎,我會繼續努力的,”文瀟嵐笑著點點頭,“希望明年還能來公司實習。”

她裝好自己的個人物品,有些戀戀不舍地最後看了一眼這間辦公室,然後走向了電梯。幾分鍾後,她已經站在了這棟大廈門外,男友周宇瑋正推著自行車等著她。

“總算是結束了,實習評價怎麽樣?”周宇瑋問。

“肯定是優嘛,那還用說?”文瀟嵐也騎上了自己的車。

兩人一路說笑著回到學校。周宇瑋把文瀟嵐送到女生宿舍樓下:“好容易實習完了,今晚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

“改天吧,今天約了朋友吃飯,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剛剛治好了自閉症的朋友。”文瀟嵐說。

“行,那就改天再說,”周宇瑋擺擺手,“先走了!”

文瀟嵐目送著他騎車離開,忽然輕輕歎了口氣。接受這位學長的表白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兩人相處得很好,周宇瑋高大帥氣,性情爽朗,還是他所在的係籃球隊的主力,無論從哪方麵看都無可挑剔。但不知道怎麽的,和周宇瑋在一起,她始終體會不到那種一見麵就臉紅心跳、見不到麵就心心念之的甜蜜感覺,就好像兩人之間缺少了一點什麽東西。

“缺少一點什麽東西”,奇怪的是,同樣的話她也對馮斯說過。現在看起來,不管是馮斯還是周宇瑋,似乎都無法真正打動她的心。她一時間也理不清頭緒,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她草草梳洗了一番,去到寧章聞家。敲門後,關雪櫻很快開了門,打著手勢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寧章聞的房間則緊閉著門。

“寧哥有客人?”文瀟嵐小聲問。

“你看到會嚇一跳。”關雪櫻在紙上寫道。

文瀟嵐有些納悶,但當寧章聞的客人走出來之後,她立馬就明白了。這個老頭的確是形容可怖,一張臉就像被什麽重物重重砸過一樣,鼻子也歪了,上唇也裂開了,此外還有嚴重的白癜風之類的皮膚病,臉色比死人還要白。不過寧章聞對他很是尊敬,一直攙扶著他把他送出門去。

“剛才那位老大爺是誰啊?”寧章聞回來後,文瀟嵐發問說。

“一個可憐的人,”寧章聞說,“不過對大多數人而言,他也是一個可恨的人。”

“可恨?怎麽回事?”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來找我了,前幾天小馮也看到他了,還被他嚇了一跳,”寧章聞說,“這個人叫陳秀原,幾十年前曾經是這所學校後勤部的負責人。八十年代中期,他利用職權,把食堂承包給了他的親戚,結果由於食堂購進了變質食材,引發了一次嚴重的食物中毒,上百名大學生中毒。更為嚴重的是,當天學校教職工幼兒園的廚師臨時急病請假,老師們直接到大學食堂買了一些飯菜給孩子們吃,小孩子的抵抗力比大學生弱得多,結果……有三個小孩重病死亡。”

文瀟嵐“啊”了一聲,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寧章聞接著說:“事後追責自然是免不了的。相關責任人都受到了法律嚴懲,陳秀原雖然並不直接掌管食堂,但也負有監管不力、濫用職權、受賄等罪責,進了監獄,也丟掉了學校的工作。他的人生從原本的春風得意一下子跌到了穀底。”

“當時學校裏的教職員工大多互相認識,陳家出了事,他老婆經受不起被熟人們指指點點的刺激,和他離了婚,帶著孩子走了。當他刑滿釋放回家後,家已經不存在了,隻是一個空屋子。而他也完全失去了當年的銳氣,默默接受了學校出於人道給他安排的清潔工的活兒,一直幹到退休為止。”

“他變得膽怯而又自閉,有點類似於……認識你們之前的我。而和我不同,他的內心還藏著深深的愧疚和自卑,常年受到這種種複雜情緒的折磨,讓他更加遠離人群。但盡管如此,有些事情……還是逃不過去。”

“你是不是想說他的臉,”文瀟嵐說,“那張臉難道是……被人打的?”

寧章聞點點頭:“是一個當初的患兒家屬。孩子死去之後,她始終耿耿於懷,一直等著陳秀原被放出來。她用來砸陳秀原的,是當初混亂中從食堂裏偷出來的一個秤砣,這是處心積慮的報複,原本是想要直接砸開對方的腦袋的,但陳秀原幸運地躲過了這致命一擊,隻是臉被砸壞了。再後來,陳秀原得了皮膚病,臉就成了現在這樣,他也因此更加不願意出現在人們麵前。”

“可能出於某種破罐破摔的自虐心態,”寧章聞說,“雖然不願意被人看到,但假如真遇到人了,就讓人看清楚他那張嚇人的臉,其中也隱含著一點贖罪的味道。”

“那他和你家又是什麽關係?為什麽來找你?”文瀟嵐又問,“是想借錢麽?”

“他是我爸生前的好朋友、大學同窗。雖然在出事之前就有很多人不喜歡他、說他市儈,但我爸一直惦記著兩人的交情,和他來往不少。”寧章聞說,“他出獄後,我爸已經去世,我媽看他可憐,也挺照顧他的,家裏包餃子什麽的還總讓我給他送過去。所以我家大概是他唯一能信任的一家人吧。不過他來找我不是為了借錢,而是……送錢。”

“送錢?”文瀟嵐愣住了,“為什麽要送錢?”

“他雖然收入很低,但這些年來,以苦行僧一樣的生活克扣著自己,加在一起居然攢了有將近二十萬塊錢。他來找我,想要我收下這筆錢,然後轉贈給當年那三個死去的孩子的家人。”寧章聞說。

“你……你答應了嗎?”文瀟嵐驚愕莫名。

“他來了兩次,我都拒絕了,”寧章聞說,“我並不認為這些錢就能撫平死者家屬的痛苦。正相反,這麽多年過去了,可能別人已經嚐試著暫時把往事拋諸腦後,他卻偏偏去舊事重提,結果反而會更加激發對方的怒火。”

文瀟嵐有些訝異地看著寧章聞:“寧哥,我發現你真的是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啊。今天你跟我說的話,抵得上過去一個月的,而且你居然也會從人性和人情世故的角度去考慮問題了。”

“是啊,對虧了你們倆。”寧章聞說。

文瀟嵐的嘴角浮現出一絲頑皮的壞笑:“這不隻是我和馮斯的功勞。照我看,某一個其實並不會說話的人,似乎功勞更大一點。”

寧章聞臉上一紅,嘴唇動了動,卻也並沒有說出什麽否認的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那你呢?你和你的新男朋友怎麽樣了?”

文瀟嵐的笑容微微有點僵:“啊,挺好,挺好的。對了,不是說好今晚一起吃飯麽,那頭饞豬怎麽還沒來?”

“他剛剛發了條短信過來,說是他正在幫忙的那個大會裏的一位考古學家要請他吃飯,盛情難卻,今晚就不過來了。不過我覺得,這隻是他找的一個借口。”

“借口?什麽借口?”文瀟嵐的眼神閃閃爍爍。

“那頭饞豬雖然嘴饞,但或許更加不想見一個人,”寧章聞說,“不想見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還有那麽一點舍不得。”

“寧哥,你最近是不是陪著小櫻看了很多言情電視劇?你這是在從自閉男向知音大姐的路上狂奔啊……”文瀟嵐撅著嘴,目光卻漸漸黯淡下來,“我餓了,快開飯吧!”

“你以為我會帶你去那種對著牛排和紅酒耍寶的地方?”詹瑩微微一笑,“我看得出來,你不是這種人,我也不是。這種地方才是你我都想來的。”

兩人正坐在京城某個小胡同裏一家店麵很小的烤鴨店,確切說,就是一個四合院裏的天井,裏麵一共隻能放下六張或方或圓的桌子,夥計上菜都得側著身走。天井的一側就是烘烤爐,一個帶著廚師帽的老人正在查看著火候。店門外擺著一長溜木質板凳,上麵坐滿了等待的食客。果木烤鴨的誘人香氣布滿了整個天井。

“你居然能找到這個地方,也算是厲害了,好多本地人都不知道這家店呢。”馮斯說著,把一片金黃的烤鴨卷進餅裏。薄薄的荷葉餅,細細的蔥絲,香甜的麵醬,配上這塊皮酥肉嫩仿佛還在滴著油的烤鴨,著實令人食指大動。

“這家店已經有二十多年的曆史啦,”詹瑩說,“上一次回國的時候,一位老朋友帶我來這裏吃過一次,從此我就念念不忘了。還有一家同樣是藏在胡同裏的清真爆肚店也很好吃,過兩天你再陪我去一趟,可以麽?”

“沒問題!”馮斯嘴裏塞滿了烤鴨,含混不清地說。

詹瑩的食量並不大,吃了幾片之後也就停住不吃了。她隻是帶著嫻靜的微笑,看似隨意地打量著身邊的一切,那副優雅而溫柔的姿容忽然間讓馮斯想起一個人。

他的養母池蓮,他一直深深敬愛著的“媽媽”。也是那麽溫和慈祥,也是那麽恬靜淡泊。

這個突如其來的聯想讓他的心情一下子有些糟糕。詹瑩敏銳地覺察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陰雲:“怎麽了?想到什麽不愉快的事情了?”

“沒什麽,一些陳年舊事而已,”馮斯擺了擺手,“其實我有問題要問你。”

“什麽問題?”詹瑩說。

“你是屬於哪個家族的?”馮斯忽然收起笑容,目光炯炯地盯著詹瑩。

詹瑩一臉茫然:“家族?什麽意思?”

“別裝蒜了,詹教授,”馮斯的語氣顯得粗魯而生硬,“第一天去機場接你,可能隻是一個巧合,但從第二天開始,我發現我被指派的幾乎所有事情都是在你的身邊。我去問了我們係主任的老婆——就是這次大會組委會的孫主任——她說是你點名要我幫忙的。”

“的確是我,這有什麽奇怪的?”詹瑩說,“我們第一次接觸後,我覺得你各方麵都不錯,可以幫得上我的忙。”

“但你其實根本不需要我,”馮斯說,“你對北京了解得比我還多。而且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你一直在懷疑你到北京來的目的。”

“我已經解釋過了,我就是借機回來休一個假,在北京轉一轉看一看,”詹瑩說,“反正這樣的大會你我心知肚明,根本就沒有讓人認真動腦子的餘地。”

詹瑩的身子微微一抖:“你怎麽知道的?”

“我不喜歡被人當傻瓜耍,所以在你沒有使喚我的時候,我也會找機會注意一下你的動向,”馮斯說,“你和你丈夫打越洋電話的時候,碰巧被我聽到了。他很生氣,你回中國這麽大一件事,居然沒有和他說一聲。”

詹瑩沉默了。她手肘支撐在桌麵上,緊握雙手,低垂著頭,雙目微閉,竟然像是在祈禱。馮斯也不去打擾她。兩分鍾後,她重新抬頭睜眼,問了一句奇怪的問題:“你知道911嗎?”

“當然知道,”馮斯對這個突兀的問題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回答了,“那會兒剛上小學,也不太懂國際政治什麽的,就知道飛機撞大樓,死了很多人。具體的詳情,還是年紀更大一些之後,才慢慢明白的。那是一場可怕的災難。”

“那場災難,就發生在我的眼皮底下,”詹瑩說,“那一天我正好有一個約會,約會地點就在世貿雙子樓的北樓上。但是幸運的是,那天我遇到了堵車,沒能按我一向的作風提前到達約會地點,於是躲過了這一劫。不過,我眼睜睜地看著第一架飛機飛過我的頭頂,撞進了北樓。”

馮斯大受震動,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詹瑩接著說:“在那一天之前,我並不是個喜歡冒險的人。在美國,科技人才的薪酬待遇是很優厚的,我的生活過得穩定安樂,不願意摻和多餘的事情。但在那天之後,我忽然發現,世上的事情並不是膽小謹慎就能躲得過的。911事件裏的三千名死者,都是那麽無辜,卻無法逃脫命運的安排。”

“所以……”馮斯等著詹瑩的結論。

詹瑩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鐵一般的堅毅:“所以,不要害怕,因為害怕也沒有任何用處,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去做,不要給自己留遺憾。”

“你回到中國來,就是為了做這件想做的事情吧?”馮斯問,“到底是什麽事,和我有什麽關係?”

“明天。明天告訴你。”詹瑩說,“今天晚上我有一個很重要的約會,不能帶你去。明天是大會最後一天,完場後,你陪我去吃爆肚,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願不願意幫我的忙,就看你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對你沒有絲毫的惡意。”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沒有惡意,我猜測,我多半會願意幫你的,”馮斯苦笑一聲,“不瞞你說,最近半年以來我身邊已經發生了足夠多的事情,都是我不管都不行的。”

“父母都已經不在,卻要你一個人承擔那麽多,真是太辛苦了,”詹瑩拍了拍馮斯的手背,輕柔地說,“你是個堅強的孩子。隻要有可能,我也一定會盡我所能幫助你。”

那一刹那馮斯又產生了幻覺,仿佛詹瑩的形象和母親那張溫婉的麵孔合二為一,無法分開。這半年來,他經受了各種各樣的辛勞苦楚,雖然身邊也有朋友們的陪伴,但這卻是第一次有一位長輩以如此真誠和慈愛的語氣來安慰他。對於失去母愛已經十年、又一直和父親關係惡劣的馮斯來說,這樣的安慰,實在有點催淚彈的效果。

他沒有想到,這一個縈繞著烤鴨香氣的夜晚,就是他和詹瑩的最後一次見麵。

四、

騙子大會在熱熱鬧鬧中閉幕了,各路騙子們在大會裏各取所需,皆大歡喜。而對於前來承擔接待任務的學生們來說,一方麵賺到了錢,一方麵以後在簡曆上也能多一條資本:曾擔任過國際性學術會議的現場工作人員,說起來還挺有麵子的。

唯一一個不太高興的人是馮斯,倒不是因為他嫌每天一百的酬勞太少,也不是因為今天中午的盒飯太難吃了,而是因為詹瑩一直沒有現身。整個會務組都沒有人知道詹瑩到哪裏去了,撥打手機也始終提示關機。工作人員去賓館房間敲門,也無人應答。服務台用鑰匙開了門,發現房間裏整整齊齊並無淩亂痕跡,詹瑩的行李也都在房內,但她的人卻不見了。

馮斯有了極度不祥的預感。大會收尾還有很多瑣碎的事務,他做得心不在焉。當所有工作終於忙完,他也總算可以抽出身來,一邊走向車站一邊尋思著該怎麽去找詹瑩的時候,卻忽然被人攔住了:“馮同學,你好。”

抬頭一看,來人有些眼熟,他仔細想了想:“啊,你是警察,我的朋友受刀傷的時候,我們見過。”

“謝謝你還記得我,”這個身著便裝、相貌和善的警察說,“不過名字你可能就忘了。我叫曾煒。”

暑假開始之前,寧章聞曾經在國圖查找資料時遇刺,幸好曾煒當時在場,用警車開道把寧章聞送到了醫院。但此人絕非省油的燈,敏銳地覺察出馮斯的父親馮琦州被害一案絕非尋常,曾和馮斯有一番針尖對麥芒的問答。此後雖然再也沒見過曾煒,但在馮斯心裏,一直警惕著這個看似和善實則精明的刑警。

而現在,曾煒再一次出現在他麵前。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馮斯在心裏嘀咕著,這位曾警官一出現,就多半意味著壞事臨頭。

“今天您來找我有什麽事嗎?”馮斯問。而曾煒的回答讓他一下子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

“我們發現了詹瑩教授的屍體。”曾煒說。

詹瑩的屍體是在一種極其怪異的狀態下被發現的。

清晨的時候,市內某家大型商廈的一名清潔工進入了大廈內,開始打掃清潔。當她清掃到位於大廈一層中央的室內蹦極機械時,她忽然發現,在這座十多米高的大型機械的頂端,似乎多了一個什麽東西。

一個有棱有角的立方體,在熹微的晨光下閃爍著一種奇特的光彩。

她站在地麵上,瞪大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還是不太明白那到底是什麽。於是她順著蹦極機械的樓梯走上了高處,看清楚了這樣東西。

好在她在暈倒之前總算還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這一聲慘叫吸引來了其他人。他們也都看見了那個不知何時突然出現的物體。

那是一塊冰塊,巨大的冰塊。在這個盛夏末尾的清晨,一塊仍然在冒著白氣的冰塊就這樣躲過了所有人的視線,出現在了蹦極機械的頂端。當然了,光是這塊冰塊,還不至於把人嚇得昏過去,真正令人恐懼的是被凍結在冰塊裏的另外一樣物體。

——人!一個中年女人!冰塊裏凍著一個中年女人!她以站立的姿態被凍結於其中,雙目微閉,臉上的表情恬靜淡泊,仿佛隻是在沉睡。

警察很快趕到,動用工具鑿開了冰塊,把女人的軀體解救出來,但她早已經停止呼吸。她的身上並沒有攜帶任何證件,但警察還是很快查明了她的身份。她名叫詹瑩,是一位美籍考古學家,剛剛來到中國一星期,目的是參加一個國際性的考古學學術會議。

詹瑩死了。

雖然之前已經有了預感,但當這個消息真的被證實時,馮斯還是覺得心底猛地一沉,好像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一樣。雖然和詹瑩認識隻有短短幾天,但這個溫和親切的女人讓他一次次地想起自己的母親。盡管詹瑩也對他有所欺瞞,但他還是覺得,總體上詹瑩是真誠的,至少不會像池蓮那樣賣了你你還幫她數錢。他甚至隱隱想過,如果這才是我的母親,那該有多好。

而這種詭異的死法更是讓馮斯明白過來,不需要有一絲一毫的僥幸心理,這絕對是某一個擁有附腦的家族所為。雖然還不明白詹瑩這一趟回國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又卷進去了。

“這才剛剛消停了幾天啊……”馮斯疲憊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人生啊。”

“你在說什麽?什麽消停了幾天?”曾煒注意到馮斯的嘴唇蠕動。

“啊,沒什麽沒什麽,”馮斯連連擺手,“詹教授去世了,你為什麽來找我呢?”

“因為有人目擊到,昨晚你曾經和詹教授在一起,”曾煒說,“而且根據這次考古學大會組委會提供的信息,這些日子裏,詹教授和你的關係比較密切。”

“你可以先查清詹教授的具體死亡時間,再調查我的不在場證明。”馮斯說。

“別誤會,我沒有懷疑你是殺害詹教授的疑凶,”曾煒笑得很和善,“當然按照流程我們還是排查了你昨晚的去向……你沒有殺人嫌疑。我隻是想要問問,你知不知道昨晚在烤鴨店分手之後,詹教授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

“她隻告訴我晚上有一個重要的約會,卻並沒有告訴我她想要見誰、見麵地點在哪裏。”馮斯回答。

“哦,是嗎?”曾煒這一聲聲調上揚的“哦”充分體現出他的懷疑。馮斯不由得有些火起。從第一次見到曾煒開始,這個警察就讓他感受到某種笑裏藏刀的……膩歪,令他十分不舒服。但他也很清楚,和警察作對是絕對沒有好下場的,尤其是和曾煒這種厲害角色。

曾煒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不過詹教授的死法很奇怪,我們一時半會兒也猜想不到,她是怎麽被凍進冰塊裏、罪犯又是怎麽瞞過保安把那麽大那麽沉重的冰塊弄到高處的,詹教授的筆記本電腦也不見了,那裏麵說不定有很多重要資料。所以如果你想起詹教授和你說的某些話裏可能包含著線索,記得聯係我。”

“一定。”馮斯連連點頭。

“那就這樣吧,回頭再有什麽事我再找你。再見。”

曾煒走進了賓館,大概是還有問題要向主辦方詢問。馮斯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神,心情仍然由於詹瑩的突然死亡而有些鬱燥。他毫不懷疑,詹瑩竟然會被封凍進一塊巨大的冰塊裏,這一定是蠹痕的傑作。既然梁野的蠹痕可以在一定空間內造成火焰般的高溫,那必然也可以存在能製造超低溫的蠹痕。而這個敵人竟然可以大搖大擺地把屍體運入位於鬧市區的大商廈,躲過保安的耳目將其放在那樣高的地方,一方麵說明他的能力非凡,另一方麵也說明,此人大概是在炫技,詹瑩這種過分誇張的死法和屍體的處理方式,也許就是敵人對他的刻意警告。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幾天前和範量宇的對話。在看過那段讓人很不舒服的廢棄醫院裏的視頻錄像後,他追問範量宇:“你所說的隱藏的家族,到底是什麽?為什麽他們會躲藏起來?”

“上次在山村裏,你所遇到的所有人,我、梁野、王璐,以及其他的那些小魚小蝦,都是目前中國境內在明處活動的家族,”範量宇說,“我們相互之間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雖然也時常爭鬥,但總體而言,目標還是比較接近的:都以魔王為敵人。隻是具體判斷有差別,比如有些家族希望保持魔王沉睡就行了,有些則希望一勞永逸地消滅它。這些人,大致都可以籠統地稱為守衛人。”

“所以你們對我的態度各不相同,”馮斯回憶著,“有人希望利用我找到魔王,這算是比較激進的;有人則寧可我什麽都不知道,讓魔王睡多久算多久——目光短淺……”

“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家族隱藏在暗處,因為他們有著和我們大不相同的追求,”範量宇的語聲中帶著一種不屑,“比如有些家族並不把自己看做人類,而是更情願去做魔仆。”

“這倒不奇怪,”馮斯說,“這樣的人,任何時期任何背景下都存在。”

“還有一些就生猛得多了,”範量宇的話語裏居然隱含一絲佩服的意味,“他們不隻不把自己當做凡人,卻也並不甘願做魔王的奴仆。他們想要做的,是殺死魔王取而代之。所以他們,被稱為隱藏在暗處的黑暗家族。我們並不清楚他們確切的實力是怎麽樣的,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會現身。”

範量宇陰陰地一笑:“狂想?或許算得上吧,但絕對不是白日做夢。事實上,在曆史上曾經存在過那麽一群人……”

正說到這裏,他忽然住了口,疤痕遍布的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像是警覺,又像是緊張,或許還有那麽一點點興奮。

“終於出現了啊,他娘的!”他自言自語著。

“你怎麽了?是不是發現了什麽?”馮斯問。

“我得走了,但願還追得上,”範量宇揮揮手,“你好自為之,話我已經帶到,是死是活自己拿捏。”

他一麵說著,忽然伸手在馮斯肩頭輕拍了一下。馮斯頓時渾身劇痛如刀割,大叫一聲跪倒在地上。但這痛感隻持續了短短的一兩秒鍾,很快又消失了。

“還是那麽廢物,半點長進也沒有,”範量宇搖搖頭,“真讓人頭疼。”

說完,他的身體就像肥皂泡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留下馮斯跪在地上哭笑不得。

“這他媽是把我當成沙包了啊……”他歎息著。

現在看起來,動手殺害詹瑩的很可能就是範量宇口中的那些隱藏的黑暗家族。但這些人的具體目的是什麽,他還一無所知,這或許需要從詹瑩身上找。

然而詹瑩已死,而她的隨身物品全都被警方拿走了。馮斯縱然膽大包天,也還沒有二到去警察手裏偷東西的地步,更何況按照曾煒的說法,詹瑩的筆記本電腦不見了,多半是被凶手或者凶手的同夥偷走了。這條線索隻能暫時中斷了。現在留給他的選擇隻有一個:等待。他唯一能確定的是,能讓詹瑩以屈尊參加山寨大會的方式趕來中國的這個秘密,一定是個足夠重大、足夠震駭人心的大秘密。

而對於這個處在漩渦中心的“天選者”而言,大秘密也就意味著大麻煩,可能是要命的大麻煩。

“生活常態,”馮斯對自己擠出一個笑容,“just 生活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