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爾虞偵探事務所
韓虞驚喜的轉過頭,聽到這聲音,再煩躁焦慮的心情,也會跟著冷靜下來。
周爾雅負手而立,他不知是從哪兒得了消息,也來到了現場。
他對這陰暗的房間似乎有點不適,但還是走到韓虞身邊,細細看著他手裏沾了血的昆蟲。
這隻巨大的昆蟲在上海一帶甚為常見,有粗壯的後肢與包裹到尾部的長翅,前肢摩擦能夠發出“織、織”的清脆響聲,被喚作紡織娘。
如今這蟲子被殘忍的切斷了後肢,腹部沾上了濃血,快要死了,灰白的大眼睛隻有黯淡光芒,叫聲也有氣無力。
“這蟲子好像是阿蝶養著的,怎麽會帶到車間裏來?”章禹城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看到韓虞手裏的蟲子,掩著嘴低呼。
慶隆紗廠標榜對工人仁厚,上下工沒有搜身之類侮辱人格的行動,但是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將異物帶入工廠,這一點大家都心裏有數。
“你和死者很熟悉?”
韓虞早就發現章禹城對死者的稱呼很親熱,兩人應該關係匪淺。他瞥了一眼仍然扶著柱子在嘔吐的二少爺穀芒種,還是忍不住向章禹城詢問。
周爾雅不再觀看紡織娘,繞著染滿血的紡紗機踱步,觀察著別人不曾注意的角落。
“她……她是我同鄉。”章禹城吞吞吐吐,麵色煞白,“我與阿蝶也不算特別熟。隻是她在這裏做工,我稍微關照些,卻不知道……”
他似乎想撇清自己,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唐蝶今年十九歲,去年六月份才來慶隆紗廠做擋車工。
因為做事細致精心,人又聰明肯吃苦,長得也討喜,又有章禹城的關照,已經漲了兩次工錢,廠裏還有意升她當拿摩溫。
作為一個不讀書的窮苦人家女孩子,有這樣的成就也就值得驕傲了。章禹城明顯對她還有好感,如果能嫁給一個有一門手藝的技術員,那下半輩子就吃穿不愁。
她怎麽會突然死在這裏?
這絕對不是意外。
韓虞與周爾雅看完現場,都可以得出同樣的結論。
“周公子,韓先生……”
穀芒種好不容易平複下來,他側著身子挪過來,尷尬地攔在周爾雅與韓虞麵前。
“廠裏發生這種凶事,實在是衝撞了貴客,今日不宜招待兩位,就請先回。稍待幾日,我在翡翠餐廳整治一桌酒水,向周公子賠罪……”
他麵無血色,手腳還在不由自主輕微地打顫,不過到底是場麵上混過多年的公子哥兒,這番話說得倒還算得體。
韓虞有些不肯罷休:“這事透著古怪,二少爺有沒有報巡捕房?”
穀芒種臉上掠過一絲不滿的神色,礙於周爾雅在場,不好發作,隻能勉強道:“韓先生放心,我們自然會妥善處理,家父與公共租界的李探長是好朋友,工部局也能說得上話,一定會徹查分明。”
楊浦以周家嘴路為界,南麵屬於英美公共租界,廠房林立,這幾年搞得甚為繁華。穀家屬於公共租界的豪商,與巡捕房、工部局的關係當然不會太差。
韓虞還要再說,周爾雅給他使了個眼色,他隻好閉嘴,兩人方才告辭。
“怎麽不讓我繼續問?他們這些當老板的,肯定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人死得這麽古怪,不能就這麽算了?”韓虞有些懊惱,一上車就向周爾雅抱怨。
周爾雅對他愛打抱不平的性格很無奈,這家夥現在什麽身份都不是,最多隻是個目擊者,還沒資格摻合人家廠裏的事。
“他們肯定是打這個主意,但你就算強留在那兒,也做不了什麽,還不如先讓一步,從側麵調查看有沒有什麽線索。”
韓虞一想也是,歎息著轉頭透過車窗望向慶隆紗廠龐大陰暗的廠房,覺得有一頭噬人的巨獸藏在其中,回想剛才所見一幕,胸口煩悶,悲哀痛楚一陣陣湧來。
他們的車子剛剛駛離廠門,穀芒種又匆匆追了上來,低聲下氣懇求:“韓先生,今天你看見的事恐怖,未免驚世駭俗,還是要麻煩你千萬別說出去。茲事體大,千萬拜托。”
果然如預料之中,韓虞看了看周爾雅的臉色,依他的正直剛烈的性格,不想替人家隱瞞什麽,可他也不是多嘴的人,再說來這裏除了周爾雅也沒朋友,能和誰說?
穀芒種很誠懇耐心的請求韓虞,他知道周少爺養尊處優,也不愛閑言碎語,更何況——如果周爾雅想說什麽,誰也封不住他的口。
韓虞見周爾雅似乎有些不耐煩,含糊答應,穀芒種這才放心的恭送他們離開。
目睹了這樣一段凶案,雖然周爾雅韓虞兩人是小別重逢,但不再像之前那樣興致勃勃的交談,一路上的氣氛略顯沉悶。
周爾雅請韓虞到和平飯店吃中飯,韓虞本想推辭,但周爾雅又說還有事商量,他也隻能答應下來。
“阿虞,你還是想實業救國嗎?”周爾雅在享用甜品時候,突然問道。
他的問題,總是令人猝不及防。
韓虞還沉浸在那女工恐怖的死相上,突然聽到這個問題,一時間沒回過神。
“或者說,阿虞你真的覺得以自己的能力,可以實業救國嗎?”周爾雅並沒有鄙夷的表情,他隻是很客觀尖銳的撕開韓虞的內心。
“我……我誰也救不了。”韓虞這段時間經曆了太多消極的事,他很悲觀,聯想到自己為了留學,和家人撕破臉麵,又因為留學,未婚妻和別人結婚生子……
韓虞覺得自己的人生太失敗了。
他連自己都救不了,還想著救國,真是可笑又幼稚的想法。
“阿虞你要是願意,並不是誰也救不了。”
周爾雅很喜歡費爾蒙皇家巧克力蛋糕,他一邊優雅的吃著,一邊說道。
仿佛沒有看到韓虞快崩潰的表情。
今天紡織娘的死,讓韓虞的內心世界受到了很大的顫動吧?
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說出自己的計劃了。
“我能救誰?”韓虞滿腦子都是自己波折孤單的人生,十分悲哀。
“至少,能阻止壞人行凶,為那些被黑暗吞噬的人,尋找一些安慰。”周爾雅從西裝錢夾裏麵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韓虞。
“爾虞偵探事務所?”
白色名片上印著金色薔薇花紋,還熏了淡雅的香水,透著木質和蘭花的清新味道,地址是霞飛路一百二十九號。
法租界的花園洋房,也就是昨晚他入住的周公館。
周爾雅怎麽會想起來做這個?另外這種配置的偵探事務所,會不會有些太過奢侈?
韓虞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一直沒來得及問:“周兄,我從來沒有問過你的家庭出身……”
“家父是上海督軍周仁山。”
周爾雅淡淡回答,他也沒打算隱瞞。
韓虞聽到“周仁山”三個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難怪穀少爺突然對自己這麽客氣,原來他結識的這個人,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當今的中國軍閥混戰,各處都是以督軍為一地之首腦。
上海督軍雖然地盤不大,但占據的乃是全國一等一繁華富庶之地,可說是權力與財富的巔峰人物。
周仁山穩穩占據這個位子已經好幾年,在北洋政府、洋人與地方勢力之間遊刃有餘,是長袖善舞的狠辣角色。
沒想到一派出塵氣象的周爾雅,居然是這位的兒子。
“對不住,我以前……”
韓虞覺得自己之前太過冒犯,還每次纏著他幫自己破案,簡直無禮,趕緊道歉。
周爾雅看出了他的想法,淡淡一笑,打斷他的話:“沒關係,父輩的事,和我們無關。”
他與父親的理念不合,所以很早就留洋出國,遊曆歐美,醉心於各地的神秘文化。
回國之後,也沒有與父親兄弟一起住在大宅,而是回到了母親嫁人前的所住的地方。
“爾是周爾雅的‘爾’,這個虞難道是我韓虞的‘虞’?周兄,你看得起我了。”
韓虞覺得朋友相交,也不必管對方的家世背景,趕緊轉換了話題,他還是很好奇周爾雅怎麽會想到做偵探,也不明白為什麽他要找自己合夥。
看這個名片,第一想法不是“爾虞我詐”的爾虞,而是自己和他的名字。
周爾雅隻看著他,但笑不語。
站在一邊的蔡副官看著韓虞直來直往的性格,心裏默默搖頭,自家少爺明明和他不是一個路數的,怎麽就被這樣的人拉下了凡塵?
“你學貫中西,就算不願從政,也大有可為,怎麽會想到當私家偵探?又幹嘛會叫我?而且我在船上那個案件上還真沒幫上什麽忙。”
韓虞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隻覺得自己占用了督軍公子太多時間,誠惶誠恐。
此時西風東漸,上海私家偵探頗為流行,說起來也算是體麵的上等工作。
但畢竟要接觸屍體凶案,大戶人家都以為不吉利,很少會讓子弟參與。
韓虞想來想去,覺得起因可能是因為他與周爾雅一起在康沃爾號上遇到了那一起連環殺人案,但周爾雅穩坐釣魚台,談笑間擒獲凶手,韓虞卻隻是無事瞎忙,對方怎麽就看得上自己?
“那個案子裏麵,你隻是被小小的詭計迷惑了。你的觀察力、邏輯推理與直線科學的思維方式,我都非常欣賞。”周爾雅並不覺得韓虞蠢,雖然也覺得他性格太衝動,可自己個性相反,正好互補,“比如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個殺人案,你對機械的了解,就能幫上我的大忙。”
最重要的大概是,周爾雅被韓虞太陽一樣熱烈而直接的光芒吸引。
他厭惡黑暗。
不管是人心的黑暗,還是光線的陰影,他都十分厭惡。
遊曆了大半個地球,韓虞是他見過最光明磊落的人,心中沒有半分黑暗,無論何時都極力想散發光芒的人。
所以,他的很多缺點,比如急躁、不講究、太過熱情、處事不夠圓滑等等……周爾雅都忍了。
“你真的要我當你的助手?”韓虞原本有些悲悲切切的心情,被一絲歡喜代替了。
他的心裏十分高興,臉上也沒有掩飾的表達出來——比起四處尋找自己的專業工作,老實說,他更想伸張正義。
不得不說,周爾雅能輕易的看穿人心,在韓虞心裏,破案就像為死者伸張正義,粉碎背後的黑暗。
“我需要的並不是一個助手,而是以另一種思路與我碰撞出火花的搭檔。你是非常合適的人選。”周爾雅輕輕糾正他的表達。
“你對我……太好了。”韓虞很受寵若驚,又覺得自己有點德不配位,心情很複雜。
對周爾雅有種伯樂和知音的感覺,還帶著敬重——督軍的公子竟能把一介窮書生看得這麽重,他感動的想為周爾雅肝腦塗地,掏心掏肺。
感動之餘,想到周爾雅提及今天早上看到的凶案,韓虞眼睛一亮,忙問道:“你也覺得是殺人案?”
“肯定不是意外,至於是自殺還是謀殺,需要等待進一步的證據。”
周爾雅啜了一口花式咖啡,嫌棄還不夠甜,又加了大半包糖才滿意。
“你真的會繼續調查這個案子?穀家的態度很抗拒啊。”韓虞皺眉,他就怕那個叫唐蝶的女工死得不明不白。
而且那麽詭異可怕的死亡現場,到現在還清晰的在腦中浮現,如果不弄清楚真相,他肯定睡不著,一輩子都記著這個場景。
周爾雅抬頭看著頂上的水晶燈,外麵雖然陰雨綿綿,但和平飯店亮如白晝。
他的象牙雕刻般五官在燈光下幾乎沒有瑕疵,精致的像他最愛吃的甜點,韓虞都忍不住偷偷盯著他多看幾秒。
這個男人太好看了!
不止是長相,還有風度,韓虞第一眼看到就該想到他肯定出身很厲害很厲害。
隻是沒有想到是群雄爭霸的上海灘魔王之子。
韓虞雖然剛回上海,但關於上海督軍的新聞可沒少看,畢竟回國工作,也要多關心時局,他回來後第一時間訂了報紙,經常看到督軍的報道。
周爾雅沉吟了一陣,才從水晶燈移開眼神,點頭:“直覺告訴我,這一起凶案,並不是結束,才是剛剛開始……”
穀家當然會千方百計將這件事壓下去,但那女孩子死不瞑目的眼神,還有那折斷後肢的紡織娘,都顯示著一種深深的惡意。
惡意,不會那麽容易就消弭。
這可不是科學的態度!不過這一次,韓虞隻是在心裏吐槽,並沒有說出來。
大概已經習慣了周爾雅的神神叨叨,而且……他其實也有同感。
“事務所的事,我再考慮一下。”韓虞雖然很想找出真凶,為死者申冤的衝動,但畢竟要放棄自己多年的專業,而且還是和家人撕破臉麵才進修的專業,怎麽都覺得有幾分可惜。
更何況當一名偵探,以前沒有想過呢,現在這條路突然擺在麵前,既新奇又令人興奮。
雖然可以和周爾雅一起共事,這點對韓虞吸引力巨大。
周爾雅並不著急,點了點頭:“要是決定好,我讓蔡副官把你的東西搬到館裏,工作也更方便點。”
他知道,韓虞一定會答應自己的。
***
第二天的報紙上,沒有關於隆慶紗廠凶案的任何新聞。
本來這種離奇的殺人案,充滿了噱頭,是上海灘小報最愛的題材。如今居然萬馬齊喑,那說明穀家真是下了大力氣壓製消息,不知道花了多少大洋。
公共租界巡捕房方麵,也沒有透露出一點兒消息。
韓虞早上看完報紙,憤憤不平,覺得可能穀家根本就沒有報案。
他決定到霞飛路找周爾雅,問問事情的進展。
當然,也對自己的未來下了決定。
周爾雅正有客人,看他來,微微頷首,毫不客氣的說道:“你來得正好,這位靳記者,不知從哪兒打聽到我們倆昨天撞到了慶隆紗廠的凶殺案現場,特地跑來采訪,你可以和她聊聊。”
坐在周爾雅對麵的,是一個年輕的女記者,她身著淺藍色的連衣裙,手裏拿著一本已經卷邊的厚筆記本,手指間夾著一支派克鋼筆,神情嚴肅。
她站起身來,連珠炮一般地追問:“韓先生,你是韓先生吧?我叫靳歆蘭,是《大公報》的記者。你在隆慶紗廠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屍體,屍體的情況是不是很不好?這是很嚴重的殺人案,我們不能讓資本家就這樣掩蓋下去,必須把真相告訴全體市民!”
韓虞沒想到遇到個和他一樣熱血的新青年,對剝削勞動人民的資本家充滿了厭惡。他剛點了點頭,就被靳歆蘭拉到一邊,仔細詢問著昨天看到的細節。
周爾雅不再管他們,自己閑適地坐在沙發上,用小叉子挑這糖漬小芋艿吃,同時翻著靳歆蘭帶來的私密資料。
有一條他特別在意。
死者唐蝶,本來腹中有一個新生命在孕育。
她已經懷孕兩個月了。
當然……才十九歲的唐蝶,還並沒有結婚。
這在這個時代,女子未婚先孕,是天大的醜聞。
讓她懷孕的人,無論如何與這場凶案有無法割裂的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