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另一個家
一天晚上,我錄完節目,一個人先回家了。其他人忙著剪後期,上字幕。
很晚了,小區裏基本見不到人,我一個人走在路上,腳步聲很響。路燈照著我的影子,忽長忽短。
突然,路旁的樹叢裏傳出一聲慘叫,那聲音讓人毛骨悚然。我愣了愣,停住腳步,朝髒兮兮的樹叢中看去,裏麵黑糊糊的,看不見什麽。接著,我又聽到了一聲慘叫,好像是個孩子,有點像動物。我猛然想到這是貓叫春的聲音。小時候,我聽過一次,心裏膈應很多天。我正要走過去,突然從樹叢裏站起一個人來,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著紅色羽絨服,長發,她在蒼白的路燈下,愣愣地看了看我,我發現她的臉上濺上了一滴血。我和她對視了一會兒,我匆匆走開了,我覺得,剛才那聲音很可能不是貓叫春,而是那個女人在殺貓。
走出很遠,我回過頭去,已經看不見那個女人了,也沒聽到那隻貓再叫。
回到家,我慢慢爬上樓,來到家門口,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忽然我的心裏有一種感覺——這扇門不是我們的住所。我是不是走錯樓層了?我們的房子在四樓,我肯定我現在不是在三樓,那就應該是跑到了五樓。我下了一層樓,還是不敢去開門,怕萬一又錯了,驚擾了鄰居。我下到一樓,重新上樓,一層層數:二樓,三樓,四樓……
這次沒錯了。
我掏出鑰匙去開門,夜深人靜,鑰匙碰到金屬門上,聲音很響。屋裏突然響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什麽人!”
對於我來說,這座城市都是陌生人,這個小區都是陌生人,這棟樓裏都是陌生人。我肯定,我走錯單元門了。我趕緊說:“對不起,我走錯了……”然後趕緊下樓。
下了樓,我借著月光看了看,這裏是二單元,我住在三單元。本來,走錯樓層,走錯樓門,這是恐怖小說裏很俗套的橋段,但是現在我才知道,如果這樣的情節真的發生在現實中,還確實挺讓人恐懼的。
我走進三單元,一層層數著,來到四樓,掏出鑰匙開門,門開了。這裏才是我們的住所——客廳裏隻有一隻簡易的電視櫃,壓著一台老舊的電視機。兩個棕色的沙發,一個黑色茶幾,茶幾上有一隻藍色的煙缸。
我走進衛生間,朝上看了看,又看到了黑色吊頂,縫隙中射出亮堂堂的光。我簡單洗漱了一下,關上了衛生間的燈,要睡覺去了。我走到衛生間門口的時候,又抬頭看了一眼,吊頂裏也黑著。我忽然想,那裏麵會不會藏著一個人呢?等我們上班去之後,這個人就按一個機關,然後從吊頂上的空間跳下來,吃食物,喝飲料,上廁所,看電視,等我們快回來的時候,再藏進那個空間裏去……
吊頂之上的空間不小,如果一個人藏在裏麵,還挺寬敞。隻是他不能坐起來,更不能站起來,隻能躺著……
什麽人永遠躺著?
想到這裏,我的心裏硌了一下,忽然想到,如果那個吊頂裏藏著一個活人,一個寄生蟲,那不算嚇人。最恐怖的是,那裏麵躺著一個死人。
走出衛生間,我忽然感到全身一冷——這裏是我們的住所嗎?
小雞蛋哪兒去了?
你們可能知道,拉布拉多犬特別熱情,每次我回來,它都上竄下跳,舔來舔去,怎麽不見它出現?
我小心地推開大臥室看了看,裏麵沒有人,對啊,裏麵很簡陋,一張老式的雙人床,上麵鋪著兩床黑白格子的被子,旁邊放著一張桌子,上麵有一瓶維生素,這正是我的房間,維生素是小歪給我準備的,她擔任化妝師,擔心我拍節目的時候嘴唇幹裂。
我又輕輕推開另一間臥室的門,靠暖氣有一張床,被子卷起來,茶幾上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這家夥天天晚上玩遊戲,還有一個很大的旅行包。沒錯,鍾毅的臥室。
我關上這扇門,又推開了另一個臥室的門,那裏麵同樣簡陋,不過是季風和小歪兩個女孩住的,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墨綠色的沙發上堆放著一袋子衛生紙,還有五盒鐵觀音茶。窗台上,擺著一排化妝品,還有一個相框,裏麵是季風的照片,她坐在城市鐵路下的長椅上,安靜地望著鏡頭,眼神有些深邃……
我喊了一聲:“小雞蛋!”
不見它衝出來。
再沒有房間了,小雞蛋怎麽不見了呢?難道它自己打開了防盜門的鎖,跑出去了?
對了,還有一間廚房。不過,平時我們不用它,永遠鎖著門,那是防止小雞蛋衝進去,把一袋子狗糧一頓吃光。
我朝廚房的方向看了看,腦袋“轟隆”一聲就大了——那裏是一麵牆,根本沒有廚房的門。我愣了愣,馬上意識到我在做夢。搖搖腦袋,我確定,這不是夢。
電話突然響起來。
我接起來,是季風。她問我:“老大,剪輯後期的電腦出了點故障,我們現在回來了。你在哪兒?”
我說:“我在家。你們到哪兒了?”
她說:“我們到家了。”
我四下看了看,然後說:“你們進門了嗎?”
她說:“進來了呀。”
我說:“看到小雞蛋了嗎?”
她說:“它正在撲我們呢。”
我忽然意識到,我又走錯房間了。可是,為什麽我能打開這戶人家的門?為什麽這戶人家的擺設跟我們的房子一模一樣?為什麽窗台上還擺著季風的照片?
這絕不正常。
我趕緊退出了這個房子,跑下樓,重新看了看樓門上的數字,三單元,沒錯。我又看了看四周的景物,沒用,我剛剛住到這裏,根本不記得樓下四周都有什麽。我隻記得我們那棟樓旁邊有一隻黑色的垃圾筒,剛才我就是看到它之後拐進來的。
我回到那條忽長忽短的路上,借著月光看了看樓號,27號樓。天,我走錯了,我們住在28號樓!
我朝前看了看,前麵還有一隻黑色垃圾筒,過去,它是唯一。也就是說,27號樓旁邊,今天多了一隻黑色的垃圾筒,它把我引到了那戶錯誤的房子。我立即感覺到了一種陰謀,它來自一張深不可測的臉。
我趕緊回到28號樓,這次我走對了,一進門,小雞蛋就衝了上來。鍾毅又開始玩起了網絡遊戲,小歪的洗漱,季風在臥室裏整理節目文稿。
我走進季風和小歪的臥室,季風說:“老大,你去哪兒了?”
我說:“在樓下溜達溜達。”
季風說:“我們回來怎麽沒看到你呀?”
我說:“我在小區外。”
然後,我走近窗台,又看了看季風的照片,她坐在城市鐵路下的長椅上,安靜地望著鏡頭,眼神有些深邃……
過了一會兒,我說:“季風,你記得我寫過一篇《午夜節目》嗎?”
季風說:“當然。”
我說:“這次,我真的遇到了不正常的事……”
季風停下手中的活兒,神態專注起來:“怎麽了?”
我說:“我走錯房間了,可是我打開了那戶人家的門,還在裏麵看到了你的照片……”
說到這兒,我不知道為什麽突然笑起來。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昨天,我在節目中講《三岔口》的時候,有這樣一個情節:夜裏,男主人公走進了女主人公的家,卻不見女主人公的身影,他給她打電話,女主人公說她坐在家裏的沙發上等他呢,而此時,男主人公也坐在她家的沙發上……講到這裏,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笑起來,我控製不住自己。
季風的眼裏閃過一絲恐懼,她小聲說:“老大,你看錯了吧?”
我說:“可能是我看錯了。這件事不要對鍾毅和小歪說了,他們會害怕的。”
躺下之後,熄了燈,我還在冥想——
相鄰的那棟27號樓裏,還有一個跟我們這個家一模一樣的家,現在它空著,周德東沒回來,季風沒回來,鍾毅沒回來,小歪沒回來,估計他們還在加班。屋裏的燈沒有亮,黑糊糊的,他們幾個人的物品安靜地堆放在各自的房間中,季風的照片擺在窗台上,在黑暗中若有所思……
太靜了,總要出現點什麽聲音。那是什麽聲音呢?好像有人在床板上翻動了一下身體,不是周德東的床,不是季風的床,不是小歪的床,不是鍾毅的床,那是誰的床?噢,聲音來自衛生間。衛生間裏沒有床啊,聲音來自衛生間的吊頂。現在,屋裏空無一人,吊頂上的人終於可以翻翻身了,空間太狹窄了,他也躺得太久了,後背麻麻的。翻了身之後,他保持側臥的姿勢,一動不動了。
不一會兒,門響了。周德東帶著鍾毅、季風、小歪回來了,他們一進門,屋裏就熱鬧起來。
鍾毅在笑話“主持人”的發音——昨天一天,周德東講了五集故事,累得舌頭都不會轉了,竟把“突然”說成了“突言”……
周德東也在笑話編導鍾毅——鍾毅拉肚子了,總去廁所。一次,節目正在錄製中,鍾毅又挺不住了,周德東對著還在轉動的攝像機說:“各位觀眾,實在抱歉,我們的編導拉肚子,他去廁所了,稍等五分鍾,不要關掉電視機,他馬上回來……”
說笑了一會兒,大家都各自躺下睡了。明早還有很多工作。
而在另一套房子裏,我們也躺下睡了。房子裏極其安靜,沒聽見衛生間裏有人翻動身體,隻有馬桶裏的水偶爾“咕嚕”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