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爛的故事

——最恐怖的動物是什麽?

袋鼠的育兒袋裏鑽出一顆成年人的腦袋,他答道:我覺得是人。

現在我不是寫小說的,我給大家講個真事兒,發生在我親戚身上的。所以大家不要指望這個故事有多麽精妙,就當聽一個農村的暗黑傳聞吧。

我媽那一輩的兄弟姐妹是按照堂親排序的,所以我有很多個舅舅,唯有八舅是我媽的親哥,他家住在街坊鄉小盛屯,我9歲的時候去過一次,表姐騎自行車帶著我,40裏沙土路,坑坑窪窪的,我記得表姐騎著騎著就要踩著腳蹬子朝上站一站,當時我還是個兒童,對她這個動作很是不解。

兩旁是莊稼,一人多高的玉米,就算沒風,它們的葉子也免不了互相碰撞,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可以理解為它們自己會動。

在整個路程的大概三分之二處,沙土路變得出奇平整,自行車也不顛了。路旁有一排白楊樹,我在後座上無所事事,專門數了數,一共六棵,最右邊是一棵小樹,隻有碗口粗,剩餘的五棵都是大樹,我一抱都抱不住。不知道為什麽,左邊第二棵齊刷刷地斷掉了,隻剩下一人高的樹幹,已經枯死,它算是這個地界的標誌了。

表姐說:“東子你知道不?這地方死過人。”

當時我表姐也就20歲,我長大之後回憶起來,覺得她當時一定很害怕,她不想獨自知道那個地方死過人,她需要我來分擔這個嚇人的事情。

可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死亡太遙遠了,並沒有太多感受,我在自行車後座上悠**著兩條腿,靜靜地聽,好像並沒有說話。

表姐繼續說:“一年前吧,有一輛28(一種拖拉機的俗稱)在這裏衝進了壕溝,你看,把那棵樹都給撞斷了。車上拉著四個人,當場就死了一個。”

我看了看那棵半截的樹,它都能把拖拉機砸爛,怎麽會被拖拉機撞斷呢?

表姐一直不敢轉頭看那些樹,她目視正前方使勁蹬車,又說:“過了不長時間,有個男的晚上騎著摩托車經過這裏,一頭栽進壕溝裏,昏了過去。後來被人發現,送到了街坊鄉衛生院,沒搶救過來,也死了。”

兩起死人事故跟這個地點勾連在了一起,我有點害怕了。

表姐接著說:“還有更巧的,這個人出事之後,他妹妹接到了信兒,馬上坐她朋友的車連夜趕過來了,結果也是到了這裏,那車翻進了溝裏,她朋友隻是一點擦傷,她卻當場斷氣了,聽說把她從車裏拽出來的時候,還斷了一隻手,直到火化都沒找到。”

這個巧合讓我更害怕了,再加上這一路都是翻漿地貌(東北地區由於剛剛解凍,路麵會出現塌陷和上翹,很難走),唯有那個出事的地方光溜溜的,簡直跟水泥路差不多,這讓我感覺更瘮了。當時我隻有一個念頭,表姐你別說了,快點騎快點騎快點騎……

我說:“芬姐,你唱個歌唄。”我表姐叫隋淑芬。

表姐估計也想壯壯膽,她真唱起來,其實就是哼哼,我至今還記得幾句:“從上海來到黑龍江,路程是多麽遙遠……想從前兒的胖臉,如今你瘦得多可憐……”

那應該是當地知青編的歌。

騎著騎著,那六棵樹應該看不見了,但我始終沒敢回頭看,總感覺後背涼颼颼的。

我怎麽都想不到,就在幾天後的夜裏,我會單獨跟那六棵樹發生關係。

那次我在八舅家玩了兩天,認識了一個叫陳大步的孩子,我倆用竹子和繩子做成簡易的弓,在箭頭上套上子彈殼,然後去射小盛屯學校的玻璃。由於是周末,學校裏看不到一個人,後來被我表妹告發,八舅把我喊回去狠狠訓斥了一頓。從此,那個表妹就成了我最煩名單裏的一員了。

我離開八舅家的時候,還是表姐送我。

那時候我太小了,竟然忘了那六棵樹的事。表姐帶著我是下午三點多出發的,就算再慢,一個半鍾頭也到我家了,我家住在依龍鎮。想不到,我們剛剛走出幾裏路自行車的鏈子就斷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們隻能推著走,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好像走了很遠,累得我滿腦門都是汗,終於看到了一個屯子,我們拐進去,隻找到了一個修鞋的,他等於跨行業幫我們把鏈子接上了。

這時候天已經擦黑了,還刮起了風,但不是很大。表姐帶上我,加緊朝我家騎。

兩旁的莊稼黑糊糊的,葉子在“劈啪”作響,如果有人藏在裏麵,他根本不需要屈腿,他的頭頂剛好跟玉米持平。

我坐在後座上顛來晃去,黑暗突然讓我想起了那六棵樹,頭皮頓時炸了一下,開始在心裏默念小人書《水滸傳》裏武鬆寫在牆上的那六個字——殺人者武鬆也。殺人者武鬆也。殺人者武鬆也……

鬼知道當時的我為什麽會覺得那有用。

表姐應該跟我一樣害怕,她不說話,屁股離開了車座,用全身的力氣在蹬車,車速越來越快,顛得也越來越厲害。

騎著騎著,自行車突然就平穩了,接著,那排白楊樹就在路旁影影綽綽地出現了,如果不算那棵小樹,很像一隻手斷了根無名指。

我全身都繃緊了,大腦也是空白的,隻盼著快點離開此地。

事與願違,“哢嚓”一聲,我們的自行車鏈子又斷了。業餘的就是業餘的。

表姐擔心鏈子卡進車軸裏,那推都推不了了,她大聲說:“下來下來。”

我就從後座上跳下來。

表姐也下了車,蹲下去拽了拽那條鏈子,著急地說:“完了,騎不了了。”然後她推著自行車就朝前走去。

我很怕被她落下,衝刺一般追了上去,其實她離我也就三步遠。我們一起快步朝前走,我始終沒敢朝旁邊看,但還是用餘光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玉米都在搖來晃去,唯獨那排白楊樹直僵僵地立著,紋絲不動。

我可能是太恐懼了,走出幾步之後突然冒出了一句:“芬姐,你說的事是真的嗎……”

表姐有些警覺地問:“啥事?”

我說:“就是死人的事……”

表姐立刻打斷了我:“這種時候不許胡說。”

我就閉嘴了。

走著走著,表姐突然停下來,我抬頭看了看她的臉,她的臉在月光下黑糊糊的,我小聲問:“芬姐,你咋地了?”

她說:“我憋不住了。”

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對於我意味著什麽,隻覺得很麻煩,因為必須要等她上完廁所我們才能繼續趕路。接下來我才知道,我再小也是個男的,表姐要解手,我肯定不能跟著,就是說,我必須獨自麵對那排白楊樹。

表姐說:“你等我啊。”然後就朝旁邊的玉米地跑過去了。

我嚇得不行,壓著聲音喊她:“芬姐!”

她回過頭來說:“幹啥?”

我說:“我害怕!”

她說:“那我也得去啊。”

沒等我再說什麽,她已經跑過路邊的壕溝,鑽進玉米地裏去了。玉米地太深了,她鑽進去之後這世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其實她也就去了一分鍾左右,但是對於我卻像過了好幾年那麽長,全身一直在抖。

她也慌張到了極點,來到我跟前的時候還在係褲子,然後推起自行車就走:“快快快!”

說是走,她其實是在跑,我跟不上她,一路都在喊:“芬姐你等等我!”

後來她直接把我抱到了後座上,推著我朝前跑……

從那以後,不管誰提出要帶我去八舅家,我死活都不去了。

我表姐倒是總來我家。她想在依龍鎮找個城鎮戶口的男朋友,擺脫農村。她對我姐講,很奇怪,她每次路過那個死過人的地方都尿急。有一次她和我姐說著說著還壓低了聲音,然後兩個人哈哈大笑,後來我還是知道了她們在笑什麽——那次表姐來我家,路過那排白楊樹的時候又憋不住了,她前後看看沒人,蹲在路上就尿,沒想到從玉米地裏鑽出一個老爺們,他看到表姐之後,尖叫了一聲,然後就鑽回去了……

雖然表姐一次次路過那個地方,一次次擔驚受怕,但出事的還真不是她,而是我四舅家的表哥,四舅跟我媽是堂兄妹,遠了一層,所以跟我家走動不多,我對他家人印象不深,除了這個表哥,他家其他小孩我都不記得長相了。

表哥出事之前,我又從大人口中斷斷續續聽到了一些關於那個地方的傳聞——

有個姑娘帶著丈夫從臨縣——好像是林甸,記不清了,回娘家來探親,她娘家是街坊鄉另一個屯的,離小盛屯不遠,去年她嫁給了林甸的一個司機,正趕上八月節,那個司機就開著單位的東風卡車帶著她回來了。

由於不知道姓名,我們就叫他們姑娘和丈夫好了。

他們也經過了那一排白楊樹,這兩口子並不知道那裏出過事,當時天剛剛擦黑,卡車走到那裏突然熄火了。那年頭的車總壞,不過每個司機都是半個修理工,接著,姑娘給丈夫照著手電筒,丈夫掀開機蓋搗鼓起來,過了一個多小時都沒修好。這時候天早就黑透了,兩個人犯起愁來,那時候又沒有手機,他們隻能坐到車上等有車過來,幫忙拽到街坊鄉的修理廠去。

既然那是條沙土路,就說明很偏僻,很少有過往的車輛。況且,附近的人都知道那裏頻頻出橫事,黑燈瞎火誰敢從那兒走啊。

路旁那排白楊樹靜靜地立著,很像大街上交通事故的那些圍觀者。

坐了一會兒,那姑娘就靠在了椅背上,對丈夫說:“我眯一會兒啊。”

丈夫說:“你睡你的。”

姑娘突然看到最右邊那棵樹下冒出了一個黑影,看上去是個人形,個子特別高。她猛地坐直了身子,把丈夫嚇了一跳,她說:“那是啥玩意啊?”

丈夫說:“在哪兒?”

姑娘朝那個黑影指了指,丈夫看了看說:“不就是那棵半截的樹嗎?”

姑娘說:“那棵樹在左邊呢!”

丈夫眯起眼睛朝左邊看了看,果然找到了那棵半截的樹,他也緊張起來,死死盯住了那個黑影。姑娘說:“你打開車燈照照。”

丈夫說:“電瓶壞了!”

姑娘說:“那手電筒呢?”

丈夫趕緊摸到了手電筒,三節電池的,隔著風擋玻璃照過去,還是看不清,不過手電光卻驚擾了那個黑影,他朝著玉米地方向離開了,姑娘和丈夫都看見了,他是蹦著走的。

兩個人嚇慘了,姑娘低聲說:“你缺心眼啊,趕緊把手電關了。”

丈夫就手忙腳亂地把手電筒關了。

駕駛室黑了,外麵的景物就有了輪廓,姑娘低下身子,再去找那個黑影,他確實不見了。

姑娘說:“你看見他是蹦著走的了吧?”

丈夫說:“看見了。”

姑娘說:“那是啥東西啊?”

丈夫說:“會不會是偷苞米的?”

姑娘說:“有那麽高的人嗎?”

丈夫就不說話了。

姑娘說:“這附近是不是有墳圈子啊?要不咱們把車扔在這兒走回家吧,等天亮再找個車來拖它。我害怕。”

丈夫說:“那可不行,這車是我從單位偷著開出來的,要是整丟了,那我得坐牢。”

姑娘心焦起來,她朝後看了看,嘀咕道:“這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有車過來啊……”

她剛剛把頭轉回來,“刷”一下又轉了過去,然後就不說話了。

丈夫也朝後看去,通過卡車的後窗,他看見那個黑影又在沙土路正中間出現了,情不自禁地罵了句:“我操,又來了……”

姑娘說:“搖把搖把!”

當時的卡車都配有搖把,鑰匙打不著火的時候就,把搖把插進發動機,把它搖著,那東西的形狀就是把“Z”掰成直角,大概有幾公斤重。丈夫在駕駛室裏摸了摸,終於把搖把抓在了手上。

那個黑影一動不動,就像個死物。但兩口子心裏明白,剛才他是動過的,而且姿勢還特別古怪。

夜越來越深了,幾乎不可能有車經過了。

車上的兩口子一直盯著那個黑影,姑娘小聲說:“他就這麽看著我們,到底想幹啥?”

丈夫說:“整不好這是來要命的……”

那個黑影還在不動,他的兩條胳膊好像一直在胸口縮著,就那麽默默地凝視著卡車的駕駛室。

姑娘說:“你有沒有感覺他的形狀有點不像人?”

丈夫說:“我看不清。”

姑娘說:“上麵太細了,下麵太粗了,而且好像還是三條腿。”

丈夫說:“會不會是個牲口?”

姑娘說:“啥牲口能站起來啊?”

丈夫說:“那他是啥?”

姑娘說:“要不你下去看看?”

丈夫說:“還是等車過來吧。”

姑娘說:“這都什麽時間了,你別做夢了!”

丈夫說:“就算有人趕馬車過來也行啊。”

姑娘突然說:“他好像不見了……”

丈夫的眼睛都看花了,他仔仔細細看了半天,那東西真的不見了。他說:“算了,把車鎖上,咱們走。”

姑娘卻拽了他一下,他說:“咋地了?”

姑娘說:“我們在車上還有個保護,要是在路上撞到他那可真就沒地方跑了。”

丈夫一聽也猶豫起來。

前方響起了金屬的鈴聲,兩口子立即透過前車窗看出去,一個人在月光下騎著自行車歪歪斜斜地過來了,看樣子好像是個醉鬼。

丈夫趕緊跳下駕駛室,打開手電筒揮了揮,大聲喊道:“哎,哥們,幫幫忙!”

那個人騎過來之後並沒有下車,好像沒聽見似的。借著手電筒的光,丈夫看清此人有60多歲了,果然滿身酒氣。

丈夫說:“大爺大爺,我們的車壞了……”

還沒等他說完,這個人就醉醺醺地說道:“這地方可待不得(děi),你們快走!”然後就加緊騎過去了。

說來也神奇,他醉得話都說不清了,還不停地在黑糊糊的路上畫S形,卻一直沒有摔下來。

很快他就不見了蹤影。

丈夫很害怕,立刻爬上駕駛室,重重地把車門關上了。

姑娘說:“你咋說的啊?”

丈夫說:“喝多了。”

姑娘說:“那他還能騎那麽快。”

丈夫轉動著腦袋繼續四下巡視,尋找那個黑影。

姑娘又嘟囔了半天,抱怨丈夫沒有把剛剛過去的那個人拉住。其實拉住也沒用,他那自行車又拽不動卡車。

那個黑影突然又在卡車旁邊出現了,丈夫打開手電筒照過去,姑娘發出了一聲尖叫。

此物足有兩米六,兩隻橢圓形的大耳朵立在腦袋上,全身都是灰褐色的毛。肚子很大,拖著一條巨大的尾巴,兩個小手就像萎縮了一樣縮在胸前。它的眼睛四周都是黑毛,把眼珠給擋住了,但能感覺到它在看著姑娘和丈夫,最可怕的是它的肚子上有個袋子,半敞著,裏麵黑糊糊的,不知道裝著什麽,或者準備裝進去什麽……

過了會兒,丈夫才低聲說:“這是袋鼠?”其實他隻在畫冊上見過袋鼠。

我們現在知道了,袋鼠確實喜歡夜間出來活動,但隻有澳大利亞還有新什麽亞才有這種動物,在中國,在黑龍江,在齊齊哈爾,在依安縣,怎麽可能會出現袋鼠,就算600裏之外的哈爾濱動物園也沒有這種動物。

姑娘更不了解袋鼠,因為有個“鼠”字,她以為跟兔子差不多,她低聲說:“拉倒吧,袋鼠有這麽大個兒?”

丈夫沒有再堅持:“那就是成精了唄。你沒看見它身上有個袋子嗎,那不是袋鼠是啥?”

後來兩個人的說法有了分歧,姑娘說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她看見袋鼠的袋子裏伸出了一隻人手,還朝外揮了揮,似乎在說:快走!然後就縮回去了。但同為現場目擊者,丈夫卻說那絕對是她看花眼了,那個袋子裏並沒有伸出任何東西。

接下來他們的講述就一致了——那隻袋鼠轉了轉腦袋,避開手電筒的光,一蹦一蹦地朝著那棵死樹的方向走過去,很快就鑽進玉米地不見了。

兩口子哆哆嗦嗦一直在車上熬到後半夜,終於有一輛吉普開了過來,好像是街坊鄉政府的,車上的人很幫忙,用鋼絲繩把他們的卡車拽走了……

聽到這個傳聞之後,袋鼠在我心裏變成了最陰森的動物,長大之後,每次去動物園我都不喜歡看袋鼠。

蹊蹺事兒還沒完。

不管那個地段多嚇人,它兩旁畢竟是田地,那些玉米一定要有人收的。這一天,有個村民帶著兒子去幹活,他兒子大概十四五歲,本來在農村也算是個小勞力了,但是他很淘,借口去拉屎,其實跑去玩兒了。他好像在玉米地邊緣挖了會兒蚯蚓,後來他仰頭看看,又去爬樹了,他爬的是死樹旁邊第二棵樹,爬到5米多高,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麽,大叫一聲就摔了下來。

幸好他爸聽見了,趕緊跑過來,當時那孩子已經口吐白沫了。

他爸背起他就朝回跑,半路上那孩子緩了過來,他爸問他怎麽了,他似乎受到了很嚴重的驚嚇,臉色蒼白,什麽都說不出來。回到家之後他又發起了高燒,連續幾天都不退……

直到那孩子徹底沒事了,他爸才問出來,原來,他在樹上看到了個“十”字,他被嚇得一哆嗦,然後就掉了下來。一個“十”字有什麽好怕的?這正是問題所在。他爸也想不明白,又帶著弟弟專門去了一趟,他在腰間別了把鐮刀,也爬上了那棵樹,果然看到了那個“十”字,不知道是什麽人刻的,很深,已經變黑了,上麵爬滿了螞蟻,應該存在了很多年。

這件事不了了之。

不久之後,也許是當地人議論太多,或者是鄉政府有關負責人也擔心那條路再出事,再或者真的是為了優化交通,從依龍鎮到街坊鄉的那條路被改道了,規劃是這樣的——從一個叫王祥屯的地方繞一下,把原來的沙土路鏟平,變成農田,而沿途的那些樹交給園林管理所負責鋸掉。

就在這個工程中,刨出了一個貌似謎底的真相——刻著“十”字的那棵樹下,七八尺深處,埋著四具男性屍體,他們的姿勢非常奇怪,都是頭朝裏,腳朝外,也就是腦袋頂腦袋,組成了一個“十”字。

這件事把那個從樹上摔下來的小孩一家嚇得夠嗆,聽說他們搬走了。

四具無名屍體驚動了公安局,他們介入了。

屍體都腐爛了,露著骨頭,還生出了好多沒有腦袋的無脊椎動物……不細說了,本文之所以叫“最爛的故事”,除了故事爛,另一個原因就是指這些屍體。當時的DNA技術尚未普及,不過民警通過這些人隨身的衣物,還是很快就確定了他們的身份,其中三個是附近的村民,另外一個是小盛屯的小學教師,他們都是在一年多以前失蹤的,公安局有備案。

民警加班加點地調查,結果牽扯出一個古老而悲涼的愛情故事——

街坊鄉有個青年男子叫王冉宏,他瘋狂地愛上了小盛屯的一個姑娘張XX,張XX是個浪漫的人,她考上了克山師範學校,畢業後本來可以留在縣城工作,她卻回到了小盛屯當老師。王冉宏追了她兩年,她一直沒有答應,不過,最後她可能也有點動搖,有一次她在學校加班批改作業,王冉宏又來找她,她拿出四根火柴棍,把每一根都對折成兩截,但並沒有徹底撅斷,她把這些火柴棍放在桌子上,對折處全部朝外,擺成了一個“十”字,對王冉宏說:“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你不要動手,隻要你能把這些火柴棍變成四角星,我就同意跟你處對象。”

四角星的含義是“愛”。

幾十年之後有了微信,隻要你給對方打出“我想你了”,立即會掉下滿屏幕的四角星……所以,張XX也許應該算是這個符號最早的使用者了。

給王冉宏出了這道難題之後,張XX就離開了。

王冉宏一個人留在空****的教室裏,麵對那些火柴棍想了整整一宿,還是做不到。後來他才知道,這並不是張XX在刁難他,這道題還有個更古老的出處,據說民國期間,有個男子愛上了一個女子,女子就給他出了這道題,結果那個男子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流下了眼淚,眼淚正好滴在“十”字的正中間,四根火柴棍就神奇地張開了,變成了四角星。

張XX是認真的,由於王冉宏沒有做到,從那以後,她真的徹底拒絕了王冉宏。幾個月之後,她跟同校的王姓男教師好上了。

王冉宏聞訊之後吞農藥自殺。

在他自殺的前四天,那個王姓男教師失蹤,一直沒有找到,接著,附近又有三名年齡各不相同的男性村民也相繼失蹤……

經過民警研判,最後認定這四個人都是被王冉宏殺害的。但是,另外三名村民跟張XX並無關係,跟王冉宏也無冤無仇,甚至都不認識,王冉宏為什麽要殺他們呢?民警猜測,王冉宏最初的時候並沒想自殺,他連殺四人其實是為了攪亂警方視線,但後來他頂不住心理壓力,還是選擇了自殺。

那麽,埋著四具屍體的路段為什麽不斷死人?這個就無解了。

民間有個說法,橫死的人冤魂不會飄散,會一直守在自己死去的地方,等著抓到一個新來的人替代自己,方可超脫孽海,俗稱“替死鬼”。按照這個邏輯,那麽還缺一個人。

就在這種情況下,我那個表哥出場了。

他叫隋青山,在遼寧當兵,剛退伍,看上去頗有些意氣風發。他不願意在家務農,總喜歡到各個親戚家亂竄,眉飛色舞地講述他在外麵的三年見識。

他來過幾次我家,我記得他講過他很多經曆,比如,有一部抗日電影裏的橋被我軍炸掉了,那橋就是他們用玉米稈紮成的;還有,他曾一次吃過七包方便麵,而且是幹嚼;還有,某日他和戰友們正在連隊的院子裏踢正步,突然來了一輛卡車,上麵站滿了國民黨士兵,當時他都要衝到槍械庫去拿槍了,後來才知道那些人正在附近拍電視劇,他們的卡車開鍋了,進來加點水;還有,在撫順還是旅順,他看到一個女兵被竊,立即挺身而出,一個人打跑了三個小偷……

電影,電視劇,方便麵,女兵……對於依龍鎮的人來說,這些太新鮮、太高級、太遙遠了,所以表哥的聽眾總有一大堆。

不過,時間一長,有人發現他兩次的說法往往不一樣,於是漸漸對他有了新的認定:此人有點吹牛。隻有我哥一直是他的忠實粉絲。幾年後我哥也去當兵了,估計就是受他的影響。

隋青山來了我家幾次之後,依龍鎮的小痞子終於看他不順眼了,有一次他從我家離開不長時間就鼻青臉腫地返回來,說他被打了,軍帽還被搶了。後來我家大人出去打聽了一下,知道了揍他的人是誰,又托人去說情,才把那頂軍帽要回來。

他最後一次來我家,大概待了兩三天的樣子,又講了一大堆他在部隊的英勇事跡和離奇經曆,然後就離開了,接著就在那條路上出了事。

當時,那條路已經被鏟車挖得不成樣子,斷斷續續的。發現屍體的地段還在停工中。那天,隋青山在我家吃完晚飯,要連夜騎自行車趕回家。他沒喝酒,他從來不喝酒。

我媽問他:“青山,你從哪兒走?”

隋青山說:“就從永真那條道兒走啊。”永真是個屯子,緊挨著依龍鎮,就位於那條詭異的沙土路旁邊。

我媽說:“你繞道兒走吧。”

隋青山說:“為啥要繞道兒?”

我媽說:“你沒聽說嗎?那條道兒總出埋汰事兒。”

隋青山馬上不屑一顧地說:“我走南闖北,滿身槍油味,還怕那些!”

當時家裏還有幾個鄰居,他們都在勸,有人說:“你可別不信,我有個親戚在那地方親眼看見過一隻袋鼠精,兩米多高,他還拿棍子捅了一下,結果啥都沒有!”

我哥在一旁欠嘴欠舌地說:“這事兒絕對是真的,因為我就是那根棍子。”

隋青山又吹了一大通,他這個人陽氣如何如何旺之類,總之就是不聽勸。

後來,不知道他跟我哥背後聊了些什麽,反正那天我哥跟他一起去了。他們騎了兩輛自行車。

那六棵白楊樹除了最細的那棵,其他都已經被拔掉了。隋青山並不是在那裏出的事,但距離那個地方頂多不超過3裏路。

他騎的那輛自行車比較有意思,前麵有個固定的手電筒,靠車輪摩擦提供電能。

我哥比隋青山小兩三歲,快接近那個地方的時候,他有點害怕了,對隋青山說:“山哥,你慢點騎。”

隋青山好像也有點心虛,他說:“這種地方應該快點騎。”一邊說一邊使勁蹬。

我哥怕被他落下,趕緊也使勁蹬起來。

接下來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隻能聽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騎出一段路,我哥又開口了:“山哥,你相信袋鼠精嗎?”

隋青山說:“別聽他們胡扯,兩米多高就是袋鼠,我在沈陽動物園見過。”

我哥說:“袋鼠吃人嗎?”

隋青山說:“它們是食草動物,吃水果和蘑菇啥的,不吃人。”

我哥這才有點放心。

隋青山又說:“但是咱們這地方不可能有袋鼠,那肯定是人扮的。”

我哥又緊張起來:“我們不會遇到劫道的吧?”

隋青山說:“誰敢,我用軍體拳打趴他們。”

這時候他們已經騎過發現屍體的那個路段了,隋青山的聲調也越來越張揚:“在部隊的時候,有一次我沒請假就跑到羅羅堡鎮去玩兒了,晚上我必須趕回連隊,夜不歸宿要背處分的,我一個人急行軍,走到光輝鄉的時候,前麵突然冒出一個毛乎乎的東西,快趕上我高了,我當時就站住了,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它和我都不動,旁邊正好有塊磚,我悄悄用腳一踩,它就翻到我腳背上了,我把腿朝上一踢,那塊磚就被我抓在了手上。這時候那東西已經朝我邁步了,我一揚手就把那塊磚扔了過去,正好砸在那東西的腦袋上,‘嗷’一聲就蹽了。我投彈可是得過全連第一名的。”

我哥說:“那到底是個啥東西啊?”

隋青山說:“不知道,應該是醫巫閭山裏的猩猩吧。”

我哥突然說:“前麵那是啥?”

隋青山的車燈是4V的,在黑天黑地中隻能照出一點點光亮,前麵的路上確實出現了一個毛烘烘的黑影,車燈照到了它的兩隻腳和一條巨大的尾巴。隋青山猛地踩了腳刹車,然後就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他扶著車把死死瞪著那個東西,一動也不動,就像瞬間凝固了似的。

我哥也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了,隋青山不說話,他也不敢吭聲。

那個黑影很高大,被動的是,隋青山的那個車燈是兩個人唯一的照明工具,如果想照到這個黑影的臉部,隋青山必須把自行車的車頭高高地提起來。

隋青山沒有任何舉動,我哥也僵著。

那個黑影的兩隻手真的特別小,一直縮在胸前。它的肚子上明顯有個黑糊糊的窟窿,那是長在它身上的口袋,此時正咧開著。

雙方對峙了大概有一分鍾,隋青山始終那麽傻站著,我哥也不知道他怎麽了,隻能自己想辦法,他把手悄悄伸進了口袋,出發前他裝了一把用鋼鋸磨成的小刀,正當他要掏出那把小刀的時候,那個東西突然轉身了,它朝前微微傾著身子,一蹦一蹦地走進田裏,順著壟溝離開了。

隋青山突然聲音顫抖地說:“走走走!”

我哥立即把手抽出來,跨上了自行車,蹬了幾下之後他又跳下來,回頭看去,隋青山好像中了魔,他推著自行車,從左邊騎上去,從右邊掉下來,從右邊騎上去,從左邊掉下來……

我哥緊張地問:“你咋還騎不上去了?”

隋青山並不說話,他又騎了幾次,終於成功了,朝著我哥歪歪斜斜地騎過來。

我哥趕緊再次騎上去,兩個人開始使勁蹬。

走出了大概一裏路,我哥說:“剛才那就是他們說的袋鼠吧?”

隋青山說:“誰知道……”

我哥說:“我好像都看到它身上的袋子了。”

隋青山說:“誰知道……”

我哥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去鎮政府報告一下?”

隋青山說:“誰知道……”

我哥感覺有點不對勁,他轉頭看了看隋青山:“你咋地了?”

隋青山說:“我沒咋地啊。”

我哥接著說:“剛才差點把我嚇死!”

隋青山說:“管它呢……”

我哥又說:“要是它不走,朝我們衝過來你會咋辦?”

隋青山說:“管它呢……”

我哥說:“我都準備掏刀子了。”

隋青山說:“管它呢……”

我哥再次看了看他:“山哥,你是不是還沒回過神啊?”

隋青山說:“沒有啊。”

我哥繼續說:“我感覺它是來要命的,不知道咱倆身上有啥東西把它給克住了。”

隋青山說:“不怕它……”

我哥說:“你說它還會不會在前麵冒出來啊?”

隋青山說:“不怕它……”

我哥說:“山哥,你今天咋總說車軲轆話呢?”

話音還沒落,隋青山突然從自行車上直挺挺地摔了下去。據我哥說,當時兩個人正說著話,隋青山的身子莫名其妙就朝後仰了過去,自行車瞬間失去了平衡,“哐當”一聲,他的後腦勺就砸在了路上,接著自行車也摔在了路上。

我哥嚇壞了,趕緊跳下自行車,跑到他跟前蹲下來:“山哥!山哥!”

隋青山已經說不出話了。我哥用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下斜枕著一根胳膊粗的樹枝,我哥摸到了滿手的血。

當時我哥差不多17歲吧,真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他慌到了極點。好在那個地段離街坊鄉不太遠了,他騎上自行車拚命地蹬,終於看到了房子,趕緊去求救……

隋青山沒死,他被搶救過來了。

那以後我隻在另一個親戚家見過他一次,他好像變了個人,很緘默,再也不提他當兵的故事了。

一年多以後,那條沙土路徹底消失,不知道為什麽,那棵最細的白楊樹一直沒有被拔走,它立在遼闊的田地中,就像在等待著什麽。

它沒有等太久。開春的時候,附近有個中年婦女在它身上吊死了,起因好像是跟婆婆鬧矛盾,小姑子把她打了,她丈夫還不幫她。

四個人終於湊齊了。

那個年代還不流行火化,逝者都是土葬。後來橫死的四個人當然埋在不同的地方,但我懷疑,如果可以像上帝一樣俯瞰和透視,也許會發現,這四個人的腦袋都朝著一個中心點,遠距離地組成了一個“十”字。如果把範圍無限擴大,說不定所有意外死亡的人都是這樣——每四人一組,遠遠近近地組成一個又一個的“十”字。

故事結束了。

大家會問,那隻袋鼠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我說了這不是故事,是真事兒。

但,假如這個世界的地下真的遍布看不見的“十”字,你能說這一切跟那隻黑暗中的袋鼠沒關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