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間的女也

——我在觀看一個女人的直播。

我朝右劃了劃屏幕,畫麵竟然快進了。我又朝左劃了劃屏幕,畫麵又快退了。

我打算開個直播,麵對麵給讀者講笑話。

為此我做了些準備,首先,我經常給自己拍些視頻,不是尋找最佳的幾何角度,而是為了消除鏡頭恐懼感,可是沒辦法,隻要按下錄製鍵,我馬上就不會笑。當然了,講笑話的人本來就不該笑。

漸漸有了心得,一個人麵對觀眾的時候,能夠回歸平時的狀態才是最高境界。這個結論甚至可以擴大到做人,我們和朋友聊天,跟客戶談判,在會議上發言……或多或少都會對自己的表情做一些本能的管理,開口之前總會下意識地斟酌一下字句……這一點要學大樹,平時它就那麽搖來晃去,就算四周架上一百台攝像機,它依然那麽搖來晃去。

然後,我也經常看一些短視頻。軟件很快就看穿了我的愛好——喜歡會跳舞的女孩,於是接二連三地給我推送,隻要我打開手機,基本都是女孩的背影,在動感的音樂中扭著大同小異的臀部。

接著,我又去看了看其他人的直播,為此還專門給自己注冊了一個賬號,取名叫“仨漢字”。

瀏覽過數不清的直播間之後,我漸漸鎖定了一個主播,在這裏就不提她的名字了,但也不能隨便編個假名,如今很多人都在搞直播,他們的ID都快把中國漢字用光了,萬一名字撞車會惹上麻煩,所以我們叫這個女主播“她”好了,如果嫌一個字太單,我們可以叫她“女也”。

女也長的很像老版《紅樓夢》裏的林黛玉,而且她偏巧是蘇州人,大學畢業後來到了北京。不同的是,女也的性格很明亮,特別愛笑。

我跟她也算有緣分,我第一次進入她的直播間她就看到了我,並且跟我打了招呼:“歡迎仨漢字大哥來到我的直播間。”

當時她的直播間裏有幾個東北大哥,一致要求她唱二人轉,她就用吳儂軟語唱起來:“送情郎送到了大路北,一抬頭就看見了老王八馱石碑,我問你老王八犯了什麽罪,想當年賣燒酒往裏麵兌涼水……”

我是東北人,馬上就被她的歌聲抓住了,並加入了她的粉絲團。

實際上,女也在直播中從不唱歌,她隻跟觀眾聊天,講述每天發生的一些瑣事,偶爾會給觀眾跳跳舞,舞姿很靈動,但她並不是專業的,這很合我的胃口,就像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的幽默,但他不能是個脫口秀演員。

女也的直播時間是固定的,每天17:50至淩晨1:30。

而我是18:00下班,不超過1:00肯定睡覺,所以我每天差不多都是22:00進入她的直播間,玩到23:30左右下線。

女也的人氣不算旺,每場直播差不多有10個觀眾的樣子。

她總是穿著一件黑色寬袖T恤,正中有個蒲公英圖案,背後就是白色的牆壁,簡潔又大方。

她聊的內容真的都是些瑣事,比如——

“今天我不是去超市買東西嗎?在飾品區看到了一個發卡,款式很簡單,顏色也素雅,而且很便宜,才十幾塊錢,我戴在頭上照了照鏡子,覺得不錯,就決定把它買下來。之後,我來到食品區選了兩大包吃的,在收款台付了款,出門就朝家走了,回到小區門口才想起來,那個發卡一直戴在我的頭上,並沒有結賬,我趕緊拎著那兩大包吃的返回了超市,這時候,我出來的那個收款台已經排了很多人,我拿著那個發卡對收銀的女孩說,對不起,我這個發卡沒有結賬。沒想到她非常不耐煩,看都不看我,大聲說:‘我不會漏掉任何商品的,你肯定不是在我們這裏買的東西,請不要影響我工作。’然後就轉身去忙活了。我還想跟她講講當時的情況,她卻再也不理我了……後來我才明白,超市丟了個發卡,她沒有責任,但如果經理知道她漏結了商品,那就會扣她的工資。”

比如——

“今天我在街上看到迪xxx(一個女明星)了!真的,她剛從一家商場走出來,沒戴墨鏡,也沒戴口罩。我正想著過去求她合個影,她卻主動朝我走過來,對我說,xx,是你嗎?我一下愣住了,她竟然認識我?當時我都結巴了,對她說,是是是我啊,你也來這家商場購物?她說,我是張彬啊。我有點蒙,心想,她不是迪xxx嗎,難道那是藝名?可我還是不明白她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她又說,我是你初中的同學,就坐在你前麵,你忘了?我這才想起來,我在蘇州讀書的時候,前桌的女生確實叫張彬。然後我就盯住了她,果然看出了一絲熟悉的模樣。我說,天哪,我以為你是迪xxx呢。她說,哈哈哈,這幾年我照著她的樣子整了幾次容,效果還不錯吧,都把你給騙到了……”

比如——

“今天我跟幾個朋友出去吃飯,其中有個原來的同事,他叫潭潭,特別會分析人的心理,簡直神了——他跟我們玩遊戲,猜牙簽,他讓對方把牙簽藏在手裏,他來猜,很簡單,要麽一根,要麽兩根,猜對了贏,猜錯了喝酒。他分別跟我們11個人都玩了這個遊戲,每次他都猜對了,如果我沒算錯的話,幾率應該是1/2048。最後,一個朋友的兒子要跟他玩兒,那孩子才7歲,結果把他給贏了。”

不要以為她講的這些事情跟本文沒關係,你往後看。

直播圈流行主播跟主播PK,你當然不希望你喜歡的主播被一個陌生主播打敗,於是就拚命地給她刷禮物,這才是重點。

女也好像從來不這麽幹,她的直播間永遠隻有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給觀眾講故事。

我看她的直播有七八天了,一直潛水不吭聲,但我每天都會送她一個最大的禮物——羲和天車。

我沒什麽其他的想法,我知道那不現實,雖然我每天都來看她,但她卻不知道我的長相,更不了解我的內心,在她眼中我真的就是仨漢字而已。我隻是單純地希望她開心。每次我看著羲和天車流光溢彩地跑過,占據了整個屏幕,心裏別有一番滿足感。

有必要交代一下,我父母都在東北老家,隻有我一個人在北京工作,算是背井離鄉。我有個女朋友,她在成都,我倆的關係比較另類,相識有兩年了,並不怎麽來往,卻一直沒人叫停。我們商量過,各自揮霍青春,等年齡差不多了再搭伴兒,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在女也的粉絲團裏,我的級別越來越高,我跟她的親密值也快速攀升。

每次隻要我進入她的直播間,她總會一眼就看到我:“歡迎仨漢字大哥來到我的直播間。”這讓我很受用。後來我才知道,就像兩個人在廣袤的荒原上相遇,她當然能看到我。

我最早對她產生懷疑,是因為直播間的人數。

眾所周知,直播間的人數就像股票K線圖,隨時有人進有人出,每秒都在變化著,然而,我發現女也直播間裏的觀眾人數永遠都是10個。

接著,我點開了其中一個觀眾的資料,上麵寫的竟然是:您查看的用戶並不存在。我又看了看其他幾個觀眾,都一樣!最後我點開了自己的資料,顯示正常啊——

仨漢字,男,北京,粉絲0,關注1。

這家夥很懶,什麽都沒寫……

我知道很多社交平台上都有僵屍粉,但是它們的資料往往很齊全,很難判斷哪個是真人哪個是假人。直播間裏的觀眾竟然“不存在”,這是什麽情況?

當時我已經關燈了,正半倚在**舉著手機看她的直播。房子裏黑糊糊的,非常安靜,隻有手機裏的她在熱熱鬧鬧地大聲說著話,我忽然有了個不切實際的想法,並為此頭皮一麻——整個直播間裏會不會隻有我一個真人呢?

接著,我盯住了“10”這個數字,如果把它拆開,那正是一個絕妙的隱喻。

我警惕起來。

這些不存在的人為什麽存在?難道就是為了誘導我一個人給她刷禮物?

我迅速計算了一下,我給她的禮物兌換成鈔票的話,刨去平台的分成,差不多趕上一個普通員工的基本薪酬了,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這個貌似清純的主播就是一隻懶惰的寄生蟲,她叮在我的身上,每天靠吸我的血活命。

我緊緊盯著屏幕裏的她,心裏越來越不舒服了。她依然穿著黑色寬袖T恤,坐在白色的牆壁背景下跟大家聊著天。有人發言問她今年是不是17歲,她笑起來:“謝謝用戶9116868680012大哥,我都28了,為了你這句話,今天晚上我肯定會做個好夢。”

還有人問:“女也,你有男朋友嗎?”

她說:“有過,分手了。”

接著她眯起眼睛看了看屏幕,問:“這位潮汕小老板,你名字中的那個符號是什麽意思呀?”

果然有個ID為“潮汕Ψ小老板”的觀眾進來了,我馬上看了看直播間的人數,還是“10”。這個剛剛進來的人說:“美女,這是希臘字母,意思是我可以捧紅你。”

女也說:“謝謝這位大哥的好意,但是我要長相沒長相,要才藝沒才藝,不會紅的,我開直播就是圖個開心。”

那個潮汕小老板又說了:“你要紅就必須露啊,你把衣領朝下拉一拉,讓我看看你的胸大不大。”

女也變得嚴肅起來:“這位大哥,互相尊重點好嗎?你要是喜歡聽我說話,我歡迎。你要是喜歡看別的,那麽請你去別的直播間。”

不管這對話多麽逼真,我還是覺得她是演給我一個人看的。

接著,女也又對大家說話了:“歡迎新進來的觀眾。很多人問我的身高和體重,我統一回答一下,我身高160cm,體重90斤。我大學畢業之後當過文員,做過銷售,最近兩年搞直播,就沒有出去工作了……”

我終於發言了:“女也,你的直播間為什麽總是10個觀眾呢?”

她一邊看評論一邊念出聲來:“女也,你的直播間為什麽總是10個觀眾呢……因為我不是網紅啊。不過我也沒那麽大野心,能跟幾個知己每天聊聊天就挺滿足的。”

顯然她誤解了我的意思,這讓我對她多了幾分信任。

接著,她起身去拿了一瓶水,就在她離開的短短幾秒鍾,有人突然問:“女也,你房間的溫度怎麽那麽低啊?”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桌麵上有個翠綠色的小鍾,上麵有溫度計,顯示著8℃,那可是冷藏室的溫度。

女也看到之後給出了解釋:“噢,這個溫度計早就失靈了。”

這個問題竟然是其他觀眾發現的,難道他們不是假的?

然後,女也接著跟大家聊天,講起她最近打算回一趟蘇州,但是疫情還沒結束,不知道會不會被隔離……

我看了一會兒,還是不踏實,又給她發了封私信,我說:“女也,我查看了你直播間裏這些觀眾的資料,寫的都是——您查看的用戶並不存在,這是怎麽回事?”

她在屏幕裏拿起手機看了看,然後對其他觀眾說:“大家稍等,我回個信息。”

接著我就收到了她的回複:“你說什麽?我隻看到了一堆亂碼。”然後她還拍了張照片,果然,我的私信變成了一堆“Ψ”。

我再次多疑起來,為什麽我一問到關鍵問題就出問題?還有,她回複得太快了,快得不正常,就像兩個人在咖啡館麵對麵聊天,一個問:你的臉色怎麽又紅又白的?另一個說:什麽意思?我不懂。

我不想再琢磨這些破事兒,直接下線了。

關掉手機之後,我卻翻來覆去睡不著,總感覺她還在手機裏說著話。大概到了後半夜,我終於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見我跟女也視頻通話,但我的手機屏幕是黑的,隻能聽見她的聲音。

我說:“女也,你能看見我嗎?”

她說:“當然了,你的頭發很長,還染了奶奶灰。”

我說:“可是我怎麽看不見你?”

她說:“仨漢字大哥,你在做直播啊,我隻是你的觀眾,你當然看不見我。”

噢,原來不是視頻通話,在夢裏我順利地接受了這件事情,可還是有點不明白,接著問她:“我就你一個觀眾?”

她說:“嗯……顯示有10個啊。”

我馬上端正了一下姿勢,對著手機說道:“各位觀眾好,歡迎來到我的直播間。今天我不是去超市買東西嗎?在飾品區看到了一個發卡,款式很簡單,顏色也素雅,而且很便宜,才十幾塊錢……”

黑暗的屏幕裏傳來了女也的笑聲。

我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接著說道:“今天我在街上看到迪xxx了!真的,她剛從一家商場走出來,沒戴墨鏡,也沒戴口罩……”

女也笑得越來越厲害了,我很害怕自己在直播中說的話,卻不知道為什麽。

我繼續說道:“今天我跟幾個朋友出去吃飯,其中有個原來的同事,他叫潭潭……”

說到這裏我突然住口了,終於想起來,我正在重複女也說過的話……然後就醒了。

打開手機看了看,才淩晨五點多,我閉著眼睛思釀了一會兒,接著就拿起手機,下意識地打開了那個直播軟件,竟然發現女也還在直播。

她一直沒睡?

我看了看觀眾人數,還是10個。

她正在說:“我媽媽是個很會保養的女人,而且比我漂亮,有一次我和她去商場買衣服,我試了一條裙子,覺得不怎麽好看,售貨員就對我說,很好看呀,不信你問問你閨蜜。”

這天是周末,我不上班,就賴在**這麽看著她,一直到了中午,我沒吃早飯,她也沒吃早飯。但她的氣色不錯,始終談笑風生,看樣子也不困。

我發現,她好像也沒有下播吃午飯的意思。

我繼續看著她,準確地說,我這是在盯著她。

她還在說:“我小時候學過舞蹈,芭蕾,那時候還在上幼兒園,太辛苦了,每天壓腿,壓肩,點步轉,側手翻,倒立……我一看到那兩隻卷在一起的芭蕾鞋就哭,大概堅持了兩個月左右,後來就死活不學了……”

到了傍晚,我實在挺不住了,舉著手機去了廚房,把它放在灶台上,一邊看一邊煮了一碗方便麵,狼吞虎咽地吃了,又拿著手機去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冰鎮可樂“咕咚咕咚”喝了,然後回到**,接著看她。

一直到了23:00左右,她還在直播,觀眾依然是10個人,我越來越驚愕了,就算她是早上5:00上線的,現在也已經18個鍾頭了,她不吃不喝不睡?

突然,我聽到她在直播中提到了午飯,她說:“今天中午我吃飯的時候……”

她在撒謊!

她並不強調吃飯這件事本身,接著說:“有個男的給我打來了電話,他問我早教要不要了解一下,我說我還單身啊,他說,可是你已經28歲了,很快就會有孩子,我建議你提前在我們公司報個名,我們可以從備孕期間就插手。我對他說,還是太早了,我打算40歲再生娃……”

下麵個別觀眾就不老實了,還是那個無聊的潮汕小老板,他說:“女也,我知道怎麽讓你生出優質的後代,咱不需要他插手!”

也有人感慨:“我的天,早教都盯上未婚女青年了……”

還有人說:“別提早教了,都把我外孫子教傻了!”

直播間裏貌似很熱鬧。

隻有我知道她有問題。

難道她是錄播?不可能啊,她一直都在跟所謂的觀眾互動。

我也是拚了,一直沒有離開她的直播間,熬到1:30的時候,她終於說:“各位大哥,我要下線了,各位都做個好夢。”

湧上來一大堆評論——

“妹子,我睡不著啊,再玩一會兒唄。”

“寶貝,你一個人睡覺多孤單啊。”

“女也,最後再跳支舞吧。”

女也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我明天還來喲,大家晚安。”

然後她就下線了,手機屏幕上出現了一行字“直播已結束”。

我的心裏終於踏實了,但依然在舉著手機發呆,還在想那個問題——為什麽我給她寫的私信會變成亂碼?如果她的直播間真有貓膩,她完全可以騙我的,沒必要用“我看不到”來搪塞,那太幼稚了,難道是這款直播軟件本身在作祟?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我也要睡了,剛要放下手機,屏幕突然又亮起來,把我嚇得一哆嗦——女也又開始直播了!

從她下線到上線不超過1分鍾,上個廁所都來不及!

她依然穿著那件黑色寬袖T恤,背景依然是那麵白色的牆,她就像準備了一晚上的演員,大幕終於拉開了,她精力充沛地說了聲:“大家好。”

我緊緊盯著她,張大了嘴巴。

她看到我了,略帶感謝地說:“歡迎仨漢字大哥來到我的直播間。”

接著她又分別“歡迎”了其他觀眾,然後就聊起來:“昨天平台聯係我了,警告我以後跳舞不許露大腿,不然就要封我的號。我太冤了,我隻是有一次跳舞的時候穿了條三分褲,要是這麽說,那媒體就不要直播女子遊泳比賽了……”

我已經不在乎她說什麽了,也不管直播間裏到底有幾個觀眾了,我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眼睛,我就不信了,難道你是個機器人?

熬啊熬啊,我一直熬到了天亮,實在挺不住了,但我又不能讓自己的視線離開她,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接下來我給手機充上電,打開屏幕錄製功能,關閉了聲音,把它放在枕頭旁,這才使勁抻了抻身子,躺下來。

我本來打算睡上三個鍾頭的,沒想到心裏有事兒,剛剛睡了一個多鍾頭就醒過來,抓起手機一看,女也還在直播中,我關掉屏幕錄製,打開了錄製下來的視頻,快進著看了看,她一直都在……

我接著盯住了她。

這一天她沒有吃早飯,沒有吃午飯,也沒有吃晚飯。當然了,她也一直沒有去過廁所。

我點了三頓外賣,都是舉著手機吃的,隻有上廁所的時候我才把手機放在了外麵,我擔心她能看見我。

天黑之後,女也聊起了她的一個夢,她說:“對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她又撒謊了。

“我夢見我變成了一個男的,也在做直播,來了一群女粉絲,其中還有個叫女也的人,哈哈哈哈!”

我一直跟她耗到了1:30,她一如既往,跟大家再見,然後就下線了。

有了昨天的經驗,我沒有放下手機,一直舉著,一分鍾之後她果然又上線了……

我還是那個老辦法——屏幕錄製。

這天夜裏我睡得很沉,直到天亮才醒來,不出我所料,女也還在直播中。

我手機的內存真夠大的,屏幕錄製還在繼續,我把它關掉,回放了一下錄製下來的內容,女也始終沒有離開過直播間!

今天我本來應該去上班的,為了這個女也,我曠工了,而且沒有請假,一直看她看到天黑日落,跟前兩天一樣,她一整天沒吃任何東西,也不排泄……

三天了,一個男人不吃不喝都挺不住。

這個在北京打拚的江南女孩,這個長的像林黛玉的女孩,這個會跳舞的女孩,這個從不用色相撩撥男人的女孩,這個愛笑的女孩……她在我心中變得恐怖起來。

她說她去超市買東西,那是為了證明她需要食物;她說她有一天遇到了一個很像某明星的初中同學,那是為了證明她有學生時代;她說她有個老同事叫潭潭,那是為了證明她曾經有過單位;她說她28歲,身高160cm,體重90斤,那是為了證明她擁有正常女孩的特征;她說她有過男朋友,那是為了證明她有過愛情;她說她媽很年輕,那是為了證明她有出處;她說她在幼兒園學過芭蕾,那是為了證明她跟所有人一樣也有童年;她說她打算40歲生娃,那是為了證明她有未來;她說平台警告她了,那是為了證明她有社會關係;她說她做夢了,那是為了證明她也長著跟我們一樣的大腦……

總之,她直播的內容基本都是在講述她的生活,其實她就沒有另外的生活!

我退出了她的直播間,平靜了幾分鍾之後,再次打開,她還在笑吟吟地說著話:“歡迎仨漢字大哥來到我的直播間。我接著跟你們講啊,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進入一家廣告公司當秘書……”

我忽然想給她點個讚。

這種心理很微妙,就像你在午夜的大街上遇到了一個白衣女子,她飄在三尺高的地方死死盯著你,你無處可逃,為了讓她知道你不怕她,你對她豎起了大拇指,說:你這雜技真棒啊。

我伸出顫動的手指,使勁在屏幕上戳了戳,沒想到圖像好像快進了,接著我聽見她說:“出了這件事之後,我在公司實在待不下去了,就去一家理財公司做了銷售……”

我都不相信自己的理智了,又朝左劃了劃屏幕,她真的回到了剛才的講述:“我接著跟你們講啊,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進入一家廣告公司當秘書,老板是個30歲左右的大帥哥,整個公司都知道他有個情人,長的跟我還特別像,隻有他老婆不知道。有一天,他老婆突然衝到我們公司,指著我破口大罵,說我勾引她老公什麽什麽的,她還說,她跟蹤了她老公,親眼看見他跟我去酒店開了房。我和全公司的人都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但是又不能說出真相……”

我又朝右劃了劃屏幕,她的身體已經從屏幕一側坐到了另一側,正在說:“後來我就離開了那家理財公司,做起了直播……”

我再次下線了。

接著我打開了這個視頻軟件的公共平台,搜索“女也”,竟然沒有這個主播。

我蒙了。

當時我不認識女也的時候,拿著手機一下下朝下劃,怎麽就進入了她的直播間?

我在**四下看了看,感覺有點瘮,趕緊給女友打了個電話:“你來北京住些天吧。”

女友說:“想我了?”

我說:“嗯。”

女友說:“顧不上。”

我說:“你不是從公司辭職了嗎?”

女友說:“我現在在做直播呢。”

我愣了愣才問她:“你直播什麽?”

女友說:“帶貨啊。”

我當然了解她,她是學音樂的,對經商一竅不通,我說:“你帶啥貨?”

女友說:“顧客買什麽我就賣什麽。”

我支吾了半天才說:“好吧……”

接著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媽,最近我可能要回去一趟。”

我都三年沒回過東北了,我媽很驚訝:“你回來幹啥?”

我說:“不幹啥,就想回去住些日子。”

我媽說:“你還是在北京好好上班吧。我現在每天都在整直播,太忙了,你別回來影響我。”

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做什麽直播?”

我媽立即興高采烈起來:“教大家鐵鍋燉大鵝,醬燜嘎牙子,酸菜白肉血腸!”

我媽,她做的飯我都不吃,從小到大,她竟然開直播教大家做“美食”了!

我說:“那你忙吧……”

掛了電話之後,我直接把手機上的視頻軟件給刪了。不管這個女也是怎麽回事兒,就讓她和她的笑容永遠留在這一秒以前吧,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洗漱完畢,我上床就睡了。

這一夜我睡得深深淺淺,做了很多夢,一個都沒記住。早晨我拿起手機想看看時間,屏幕突然亮了,出現了一麵白色的牆,穿著黑色寬袖T恤的女也坐在正中間,笑吟吟地說:“歡迎仨漢字大哥來到我的直播間。今天我給你們說說我昨天夜裏的經曆……”

我一驚,立即手忙腳亂地關掉了手機,然後就呆住了——是的,就如同你不知道怎麽就走進了一個陌生的房子,那麽你同樣很難再走出來。

沒想到,我明明關掉了手機,它卻起死回生又亮了起來,我再次看到了女也的影像,她打了個哈欠,有些倦怠地說:“歡迎仨漢字大哥來到我的直播間。今天我想跟各位大哥谘詢一下,為什麽我的手機總是關不了機啊?”

我猛地一揚手就把手機摔在了地上,地板是爵士白大理石的,手機“啪”一聲就碎了。

我低頭看了它一會兒,女也再也沒有出現。跟他媽病毒一樣,我還治不了你了。

沒想到我剛剛走出臥室,就看見茶幾上的iPad亮了,離得遠,我看不清屏幕裏顯現的圖像,但我聽到了女也的聲音:“歡迎仨漢字大哥來到我的直播間……”

我的手機跟iPad共用一個賬號,看來,她順著密碼又鑽進了我的iPad,恐懼至極讓我憤怒至極,我衝過去拿起iPad也摔在了地上。同樣是爵士白大理石,但iPad沒碎,女也還在屏幕裏說著話:“有人喜歡我的直播,有人不喜歡我的直播,這都很正常……”

我撿起iPad,再次朝地上摔去,這次它終於碎了。

女也暫時消退。

接著我又聽見書房傳來了她的聲音:“歡迎仨漢字大哥來到我的直播間……”

我要逃了。

來到門口之後,我猶豫了一下,又快步走進了書房,果然,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亮了,顯出了女也的直播畫麵,她笑著說:“仨漢字大哥,你怎麽一會兒進一會兒出的,是不是網絡有問題呀?”

我什麽都不要了。

我抱起電腦就朝地上砸去。

女也再次被擊退。

謝天謝地,我沒買電視機。

我低頭看了看摔成兩半的電腦,它徹底變成了廢品,我蹲下去把它撿起來,又來到客廳撿起了那個iPad,又來到臥室撿起了那個手機,快步來到樓下,把它們統統扔進了垃圾桶,還蓋上了蓋子。

深深吸了幾口氣,我才朝家裏走去。

我要收拾一下去上班了,我必須回歸我曾經的生活。可是,生活都變得如此魔幻了,我還回得去嗎?

我剛剛打開門,一下就傻在了門口——主播女也竟然出現在了我的家裏!她坐在客廳的正中央,冷著臉說:“歡迎仨漢字大哥來到我的直播間。”

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她,好像比屏幕裏小了一號,而且更好看一些。

我出去的時候把門鎖上了,她是怎麽進來的?我當然不會問這麽愚蠢的問題,我跟她對視了有兩秒鍾,突然轉身就跑。

我從步行梯衝出樓門之後,回頭看了看,她並沒有追上來。是啊,隻有粉絲追偶像,哪有偶像追粉絲的。接下來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報警,但我已經把手機摔了。

我跑出小區,來到了大街上,漸漸止住了腳步。

我家對門就是京通地鐵第11站,平時這個時候,年輕的上班族早就在外麵排起了長隊,而今天卻一個人都沒有,那些煎餅攤也神奇地不見了。

我撒腿繼續朝前跑,一直跑過了幾條街,終於承認了一個事實——整座城市已經空無一人。那麽寂寥。

過去我總嫌北京人多,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看見一個女孩大喊“抓小偷”,接著我就看見有個瘦猴一樣的男青年跑了過去,我起身就追,沒想到前麵已經冒出了二三十號人,多數是大爺,也有幾個年輕人,還有倆大媽,根本輪不到我見義勇為,那個小偷已經被擒住了。就跟打遊戲一樣,玩家太多了,你連個怪都搶不著……

而眼下,我是多麽盼望再次見到那些同類啊。

半空中傳來了巨大的聲音,我舉頭望去,高樓上的LED顯示屏紛紛出現了圖像,都是直播畫麵,各色人等,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同一句話:歡迎來到我的直播間……

我感覺我從線下世界掉進了線上世界,都要崩潰了。

我在空****的大街上一直朝前跑,最後來到了野外,在一個湖邊坐下來,我從水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麽憔悴。

看來,這個世界隻有我跟我麵對麵了。

……

我多希望故事就此結束啊——我書寫了這個時代的某種現狀,還帶著點批判的意味。

可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我騙你們了。

實際上我也在做直播,我的直播內容是——直播我看別人的直播。

我的設備是頭戴式攝像機,第一人稱視角,觀眾看不到我本人。

為了提高關注度,我編造了一個虛假的故事,那就是我經常觀看一個女人的直播,結果發現她越來越詭異……

這個主播是真實存在的,隻是她不叫女也,因此你們永遠都搜不到她。我錄製了她很多期直播節目,然後在我的手機上播放,假裝是直播。這下你們該懂了,她的圖像已經變成了一幅鉛筆畫,任我拿著橡皮塗改。所以,她才能三天三夜不吃飯,不睡覺,不拉撒。所以,她的“直播”才能快進和後退。我又做了一些簡單的小手腳,看上去她的直播間永遠隻有10個觀眾,而且那些觀眾的資料都顯示並不存在。我給她的私信本身就是一堆亂碼。

她反複在我的手機、iPad和電腦上出現,那不過是定時播放。

由於女也無處不在,發生在我身上的恐怖事件漸漸達到了**。

不,還沒有,我需要她本人出現在我家裏。

女也沒幾個粉絲,況且我總給她刷羲和天車,那一天我成功地把她約了出來,但她並不同意配合我,這在我的預料當中,最後我就把她……綁來了。

她坐在我家客廳的正中央,說:“歡迎仨漢字大哥來到我的直播間……”那是我在鏡頭外拿著刀子逼她說的。

她知道我在做直播,不知道哪根筋抽風,她突然狂喊起來:“救命!”

我被迫中斷了直播,衝過去用刀子頂住了她的脖子,她亂蹬亂踹起來,有一腳踢到了我正中間的器官上,很疼,我直接把刀子劃了下去……現在她躺在我家的床底下。

我跑了。

我來到街上,看見高樓的LED顯示屏上正在播放我的直播畫麵,那是社會新聞,我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朝野外跑去,突然一輛大貨車呼嘯著衝過來,直接把我撞飛了,直播畫麵中正巧傳來我的聲音——

“感謝這位遊客送的羲和天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