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家,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地方屬於你

——你知道未來埋葬你的地方在哪兒嗎?

這個無意義的問題讓我們重新思考活著的意義。

溫雲去了法國南部的蒙彼利埃。馬吧嗒就像剛剛戒煙時那樣,生活突然變得空落落,不知道該幹點什麽。

周末上午,他一個人在家裏玩遊戲,實在打不起精神,下午就出了門,去了通馬路。

通馬路附近有一塊實驗田,占地300公頃,如果大家對這個麵積單位沒概念,那就這麽說吧,你繞著它走一圈,大概需要一個多鍾頭。

這塊實驗田是馬吧嗒和溫雲一起發現的,它的四周都是樹,就像四麵牆,馬吧嗒和溫雲經常到這裏來,坐在樹下看麥田,享受著都市裏的鄉村時光。

當然,不止他倆發現了這塊寶地,有一次他們就看到了另一對情侶,雙方相距大概100米,馬吧嗒和溫雲的毯子在身下,那對情侶的毯子在身上,而且不停在湧動……不寫了,否則就成黃色小說了。

今天馬吧嗒又來了。

風微涼,麥田在**漾。

他把毯子鋪在雜草上,坐下來,背後靠著一棵很粗的白楊樹,它身上有個很深刻的刀痕,差不多是個“小”字,我們就叫它大樹好了。

每次馬吧嗒和溫雲都會來到這棵大樹下,此處似乎成了他們的專屬地。

有一次,溫雲拿來了一條彩帶,用木棍挑著,就像孩子一樣甩著玩兒,非常開心,最後她把自己給纏住了,把馬吧嗒的肚子都笑疼了……

他靜靜地坐了半個多小時,一陣倦意襲來,他在毯子上躺下了,又看了會兒雲,漸漸就閉上了眼睛。

後來他睡著了。

他夢見了一個男子,此人低著頭,在十幾米的地方慢慢徘徊,他很想看清這個人的臉,可是這個人就是不看他。過了好半天,馬吧嗒終於輕輕叫了聲:“嗨……”

這個人猛地轉頭朝馬吧嗒看過來,接著就大喝了一聲:“你來這裏幹什麽!”

馬吧嗒打個激靈就醒了,一下坐了起來。雖然涼風很醒神,麥田也碧綠爽眼,但過了好長時間他依然處於怔忡的狀態。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夢讓他很害怕,就像感冒了一樣,身體一直在陣陣發冷。

最後他站起來回家了。

幾乎每天晚上溫雲都會跟馬吧嗒視頻通話,告訴他,她已經租了房子,辦理了入學手續,並且在餐廳找到了一份夜班工作……

兩個人麵對麵,跟過去一樣,隻是馬吧嗒再也摸不到她的手了。

幾天後的下午,馬吧嗒又去了一趟實驗田,靜靜地坐了會兒,沒有什麽事情發生。又過了大概半個月,他再次來到實驗田,又在大樹下睡著了,奇怪的是,他又做了個跟上次一模一樣的夢——

一個陌生的男子,他低著頭,在十幾米的地方慢慢徘徊,馬吧嗒很想看清他,可他就是不看馬吧嗒。過了好半天,馬吧嗒終於輕輕叫了聲:“嗨……”

他猛地轉頭朝馬吧嗒看過來,接著就大喝了一聲:“你來這裏幹什麽!”

馬吧嗒又打個激靈醒過來。

藍天,白雲,樹木,麥田……當然了,詩情畫意中也有個髒兮兮的塑料袋,它掛在了一叢雜草上,正在“呼啦啦”地飄動。

為什麽?

他問的不是塑料袋,而是剛才的夢。

難道上次被這個夢嚇著了,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今天睡著之後它又重新播放了一遍?

馬吧嗒不太信。

接下來他專心工作,積極生活,沒有再去那個實驗田。他想把那個夢的記憶一點點淡化。果然,幾個月之後,那個夢在他大腦中漸漸變得模糊了。

他又去了實驗田,在大樹下鋪上毯子,躺上去醞釀睡意,看看還會不會再做那個夢。

媽的,越想睡越睡不著,最後他悻悻地回家了。後來,他又試了幾次,終於睡著了,真的又看到了那個陌生的男子,他低著頭,在十幾米的地方慢慢徘徊,馬吧嗒很想看清他,可他就是不看馬吧嗒。過了好半天,馬吧嗒終於輕輕叫了聲:“嗨……”

他猛地轉頭朝馬吧嗒看過來,接著就大喝了一聲:“你來這裏幹什麽!”

馬吧嗒又打個激靈醒過來。

奇了怪了,為什麽一躺在這個地方就會做同樣一個夢呢?馬吧嗒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把故事加快,之後馬吧嗒又在大樹下睡著過兩次,每次都會夢見那個男子,他對馬吧嗒吼叫:你來這裏幹什麽?

馬吧嗒想換個人試試。

他問過幾個朋友之後,才知道這件事情竟然還有點難辦——他對那幾個朋友說:哎,幫個忙,挺簡單的,你去我指定的一塊草地上睡一覺,我看看你會做什麽夢。對方基本都是一個態度:我都忙死了,滾。

不是這幾個朋友不夠意思,如果馬吧嗒跟他們借錢,他們十有八九不會拒絕,隻是馬吧嗒提出的要求太莫名其妙了。

最後他還是花錢解決了這件事情。

他很害怕,他必須要進一步核實。

這天,馬吧嗒在網上叫了個保潔工,為了對方更配合,他特意支付了三個小時的費用。本來他想找個男的,他一個大男人帶個女的去做這個實驗太奇怪了——其實我家不需要保潔,呃,我能帶你去某個地方睡一覺嗎?……

可是那個公司偏偏沒有男性保潔工,沒辦法,女的就女的吧。

她來了,是個20出頭的郊區農村女孩,長的還挺標致。這個女孩很職業,進門之後先跟馬吧嗒問好,然後就彎腰套鞋套了。

馬吧嗒說:“你等下。”

她抬頭看了看他,他說:“你願意幫我做個實驗嗎?”

女孩有些疑惑:“做啥實驗?”

馬吧嗒說:“你隻需要睡一覺,然後告訴我你做了什麽夢就可以了。”

女孩四下看了看:“在哪裏睡覺?”

馬吧嗒說:“不遠,我可以開車帶你去。”

女孩說:“實驗室嗎?”

馬吧嗒說:“不是,我們去通馬路附近的一片麥田。”

女孩終於有點警惕了,她朝門外看了看,然後問馬吧嗒:“你家到底需不需要保潔?”

馬吧嗒猶豫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女孩說:“那我就回公司了。”

馬吧嗒說:“你聽我解釋一下好嗎?”

女孩靜靜地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馬吧嗒花了十多分鍾對她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她的表情越來越好奇,聽完之後立即就表態了:“那我們去吧。”

馬吧嗒開車帶著她,很快就來到了那塊實驗田,他停好車,走到大樹下,把毯子鋪在了草地上,然後對女孩說:“就是這個地方。你試試吧,我圍著麥地轉轉。”

女孩好像有點怯了:“你還是不要離開了,就在我旁邊坐著吧。”

馬吧嗒點點頭:“也好。”

接著,這個保潔員就在毯子上躺下來,閉上了眼睛。她的工作是體力活兒,可能太疲勞了,剛剛過了幾分鍾她就睡過去了。馬吧嗒坐在她旁邊靜靜地等待。

想不到,她這一覺睡了將近三個鍾頭,正好等於她這次的保潔工時,黃昏的時候她終於睜開了眼睛,一下就坐了起來。

馬吧嗒趕緊問她:“怎麽樣?”

她咬了咬下唇,顯得有些猶豫。

馬吧嗒說:“你說話啊。”

她這才開口:“我沒夢見你說的那個男人。”

馬吧嗒說:“那你夢見什麽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夢見你了……”

馬吧嗒說:“具體點兒。”

她說:“不是啥好夢。”

馬吧嗒鬼使神差地想到,說不定這個女孩夢見自己對她大吼大叫了——你來這裏幹什麽?

他說:“不管好壞你都要跟我講講。”

女孩就講了:“跟現實差不多,我去你家做保潔,你要帶我去一個地方睡覺,結果我就跟你去了一個賓館……”

馬吧嗒說:“然後呢?”

女孩突然大方起來:“我們就做那種事了。”

馬吧嗒說:“我有沒有對你大吼大叫?”

她點了點頭:“你一直在喊‘我的媽呀我的媽呀’……”

此時,馬吧嗒感覺就像跟父母一起看劇,屏幕裏突然出現了男女親熱的鏡頭,他很尬地打斷了女孩:“完了呢?”

女孩再次靦腆起來:“完了你說,你願意多付一個鍾頭的費用……我就醒了。”

馬吧嗒明白了,那個夢是他獨有的。

他把這個保潔員送回了公司,一個人回到家,上網搜索起來。

他鍵入“在某個地方做相同的夢”,沒查到任何案例;又簡化成“相同的夢”,還是沒查到什麽有用的信息;又簡化成“夢”,出來很多亂七八糟的說法,有科學探索,有周公解夢……

不知不覺就逼近半夜了,陰氣彌漫,正在慢慢籠罩這個世界,隻差一點就全部閉合了。

馬吧嗒忽然想到,實驗田那一帶過去是什麽地方?說不定他睡覺的位置曾經死過一個男人,他的冤魂在原地飄來飄去,一直不消散……

馬吧嗒是個理性的人,按理說他不該這麽迷信,但一個人陷入了某個謎題中,實在找不到答案,漸漸就會題外求解。

他又上網查了查,那片實驗田是兩年前才開墾出來的,歸屬於省農科院,在那之前,那一帶曾經是個造紙廠,繼續往前查,二十三年前那裏是個村子,叫水務崗,而建國前,那裏是一片荒地……

造紙廠運轉了那麽多年,很可能有人死於事故,如今該廠已經黃了,人事部門的負責人早就不知去向,上哪兒查去?

之前那裏是個村子,幾十年間必定有生有死,更是茫茫無從追問。

馬吧嗒在**躺下來,開始瞎琢磨了,如果能進入夢中給那個男人拍張照片就好了,有了影像,尋找起來畢竟容易些……

接下來怎麽辦?

他隻能繼續他的生活,不再去那片實驗田,也不再琢磨這件事。想不明白的事你還去想,那就是你這個人不明白了。

想不到半個月之後,那個保潔員突然聯係上了馬吧嗒,這時候馬吧嗒才知道她叫小富。

小富說,她老家有個退休教師,對夢很有研究,周末的時候小富回家遇到了他,跟他說了馬吧嗒的事,這個退休教師特別感興趣,希望跟馬吧嗒見上一麵。

馬吧嗒也是病急亂投醫,馬上就答應了。

這天午後,馬吧嗒跟這個退休教師在一個茶館見了麵。

馬吧嗒本來以為對方是個巫叨叨的人,其實他錯了,此人原是中醫學院的老師,退休之後在小鎮過著閑散的生活,近些年,他針對大腦疾病發表過多篇論文,關於中風,關於心悸,關於失眠,關於癔病,關於不孕症,關於糖尿病……等等。

馬吧嗒變得恭敬起來,他詳細地講述了自己的經曆,這個清瘦的老人聽完之後,安靜地擺弄著茶杯,半天才開口:“我們每個人都會死的,對吧?”

這個開場白讓馬吧嗒有些驚訝。

老人接著說:“每個人死了後都會被埋在某個地方,不管是高官還是普通百姓。當這個人還活著的時候,那個地方就在那裏存在著,但是他卻不知道,假如,這個人碰巧從那個地方走過,他的大腦會不會有一些神奇的感應呢?”

這是他的研究的範疇,馬吧嗒不敢插話,隻有肅穆地聆聽。

老人又說:“再如果,這個人碰巧躺在了未來埋葬他的地方——當然了,這種幾率幾乎是億分之一,而且睡著了,還做了夢,那麽他會不會看到死後的某個場景,某些人,某個事件?”

馬吧嗒忽然覺得,這已經不確定是科學還是神學了。

老人繼續說:“我覺得會的,不過隻是一種推測,現在你給我提供了一個例證。”

馬吧嗒說:“您能給我講講原理嗎?”

老人說:“這個邏輯有點複雜——我們把身體和意識分開來說,一個人死了,他的身體被埋在某個地方,某一天,有三個小孩在他上麵玩耍,這是事實,連草叢裏的螞蟻都能看到,但是他的大腦已經死亡了,所以他看不到。那麽,當這個人還活著的時候,正巧躺在了這個地方,他的大腦還在運轉,所以他很可能就會看到未來三個小孩在他身體之上玩耍的情景,隻不過他用的是夢裏的第三隻眼睛。我說清楚了嗎?”

馬吧嗒誠實地答道:“沒有。”

老人歎了口氣:“生命太玄妙了,沒人能說清楚。”

馬吧嗒說:“那我該怎麽辦?”

老人有點不解地問馬吧嗒:“什麽怎麽辦?”

馬吧嗒說:“我那個夢。”

老人說:“你不要再去那個地方就好了啊。”

馬吧嗒想了想又說:“如果我現在就寫下遺囑,等我死了後不要埋在那個地方,那會……怎麽樣?”

老人也想了想,說:“人都死了,埋在哪裏還有什麽區別嗎?”

馬吧嗒說:“我不想再看到那個男人。”

老人說:“你管得了身後事嗎?”

馬吧嗒就不說話了,不過他在心裏暗暗地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這個夢中的男人,至少要知道他多大年齡,如果他還是個孩子,那說明自己還能活很多年;如果他現在就是夢中那個樣子,那說明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可是人海茫茫,去哪裏找他?

退休教師又聊起了時間和空間的玄妙關係,馬吧嗒越來越心不在焉了。

他離開的時候,退休教師特意叮囑了他一句:“活著是為了探索的,但最好不要去探索活著本身。”

馬吧嗒點了點頭,其實完全當成了耳邊風。

接著他就開車返回了城裏,快到家的時候,他決定再去一趟實驗田。他要重新進入那個夢,好好觀察一下那個男人的長相、穿著以及他身後的背景,希望借此判斷出對方的身份,然後找到他。

這時候已經接近黃昏了,馬吧嗒慢慢走近了那棵大樹,看了看它下麵的那片雜草,忽然感到又悲涼又恐懼——有一天,自己真的會躺在這塊土地之下?

在潛意識裏,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永生的,馬吧嗒一直想出國,而且從未想過“葉落歸根”,他以為他死後會被埋葬在美國的某個大峽穀,或者非洲的某個海邊,再或者歐洲的某片原始森林中。既然這裏是他的葬身之地,就說明他一直都沒有走出中國,也沒有走出北京,甚至沒有走出通州。

他家在通州梨園,離這片實驗田不過五公裏。

從那裏到這裏。

從這邊到那邊。

他家84平方米,包括公攤麵積,而他在這裏占地不超過七尺,沒有公攤麵積。

可是他還有那麽多燦爛的夢想呢,雖然他已經30歲了,卻一直都在提高自己,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完美,比如持之以恒地學英語,比如強化在公共場合的演講能力,比如不間斷地健身……

此時麵對這七尺之地,馬吧嗒一下就頹廢了。

活著真沒意思。

他沒帶毯子,直接在那片草上躺了下來。

四周沒有一個人。

他想起了他和溫雲遇到的那對野合的情侶,也許他們把寶寶都生下來了吧。

他想起了他和溫雲的相愛之路。溫雲比他小六歲,最早他們都是暴雪一款遊戲的玩家,天天一起做任務,但是在現實中從未見過麵。有一天晚上,溫雲說她在副本得到了一個頂級護胸,打算送給馬吧嗒,問他在哪兒,馬吧嗒說他在海邊打怪,而溫雲在主城,她就騎著飛鳥飛過來了,她飛了半個多鍾頭,終於來到了馬吧嗒跟前,這時候她才發現,馬吧嗒穿板甲,而她的護胸卻是布甲,馬吧嗒根本穿不上,兩個人坐在海邊笑疼了肚子。就在這時候有個骷髏級的玩家路過,把他們都打死了,兩個人從墓地跑向屍體去複活,一邊跑一邊罵那個玩家閑出屁了。下線的時候,溫雲對馬吧嗒說了三次再見。第二天馬吧嗒就收到了她的信,她說她學習太忙,AFK了,她把她積攢的全部金幣都寄給了馬吧嗒。當時馬吧嗒很悵惘,覺得遊戲世界裏的天都失去了顏色。不料幾天之後突然有個女孩出現在了他的公司,她說她是溫雲,考到北京來讀大學了。從此兩個人就相愛了,去年年底舉行了婚禮。幾個月之前,她被單位送去歐洲學習,為期兩年……

他想起了小學的美術老師,那個老師曾經對他說:你將來肯定能成為一個大畫家。

……

不知不覺馬吧嗒睡著了。

果然,他又夢見了那個陌生的男人,他對馬吧嗒大喝了一聲:“你來這裏幹什麽!”

醒來之後,馬吧嗒趕緊追憶相關細節,遺憾的是,這個夢跟普通的夢沒什麽兩樣,光線很暗,根本看不清四周的環境,或者說夢裏的他並不去看四周的環境,他的視線裏隻有那個男人,他踢踢踏踏地走過來走過去,然後突然看向馬吧嗒,大喝一聲……

他穿的是什麽衣服呢?

馬吧嗒使勁地想,好像是個短袖T恤,卻不知道是什麽顏色。

隻剩下一個辦法了——把那張臉畫出來。忘了說,馬吧嗒是美院畢業的,現在在一家網站做美術編輯,雖然幾年不畫畫了,但是他畫肖像的功底深厚,對自己很有信心。

他立刻開車回到梨園的家中,走進書房,拿出紙和筆,專心致誌地畫起來。那個男人在夢中隻是個印象,現在馬吧嗒要把它固定在紙上,其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經過反複修改,那個男人的黑白素描終於在紙上顯現出來……

完稿之後,馬吧嗒跟畫中的男人對視了一會兒,忽然很害怕他的眼神,趕緊把這幅畫塞進了抽屜。

這天晚上,馬吧嗒躺在**翻來翻去睡不著,總覺得自己把一個噩夢帶回了家。

一直熬到午夜,他突然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嘩嘩嘩……”他立刻梗著脖子快速判斷了一下,這響聲應該來自隔壁,也就是書房,好像公司裏有人加班寫策劃,覺得不滿意,揉巴揉巴準備扔進廢紙簍……他“刷”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是馬吧嗒的家,他總不能對這種異常情況置之不理。

他拿起手機,打開手電筒,輕輕走出去,來到書房門口,伸手打開燈,四下看了看,書架上的書靜靜地立著,寫字台上的紙張靜靜地躺著,一切都正常。

他的眼睛盯住了那個抽屜。

抽屜沒有關嚴,露著一條黑糊糊的縫隙。他走過去把它拉開了,那個畫中的男人朝上看著,臉上呈現著驚恐和惱怒的表情,嘴型似乎還在問:你來這裏幹什麽!

他“哐當”一下把抽屜關上了。

停了停,他又拉開了它,把那幅畫拿出來放在了地上,用手機拍了照,然後找到一隻打火機,準備把它燒了。他扒拉打火機的時候,餘光好像看到那個男人在紙上瞄了他手上的打火機一眼,然後又迅速盯住了他的臉。

終於,他把打火機打著了,可能是地板磚太涼的緣故,他點了幾下都沒有點著。他把這張紙拿起來,在半空中點著了,黑白的男人在火中扭曲著,一直到徹底消失,始終都死死瞪著馬吧嗒,眼神裏充滿了排斥。

肖像變成了紙灰,屋內當然沒風,但是那些紙灰卻緩緩地收縮著。

馬吧嗒快步回到臥室的**,皺著眉頭閉上了眼睛。

此時,夢中的男子鑽進了他的手機,而手機就放在他的旁邊。因此,他的恐懼並沒有消減,思路就像不受控製了一樣四處亂竄……

手機裏有幾千張照片,最後一張應該是他送走溫雲之後在機場的自拍。那張肖像緊挨著他的那張照片,會不會詭異地滲透進去?……他送走了溫雲,正在舉著照片自拍,旁邊有人輕輕碰了他的胳膊肘一下,他扭頭看去,人流中竟然出現了一張黑白的臉,這張臉低聲對他說:你來這裏幹什麽!

馬吧嗒覺得自己的大腦都有點不正常了,趕緊回到正常的邏輯上——

按照那個退休教師的說法,這個男人是真實存在的,馬吧嗒死了人家都還活著,所以他沒什麽可怕的。隻是未來有一天,他會在馬吧嗒的墳墓附近出現,不知道對誰喊了一聲,那一幕被馬吧嗒提前通過夢境看到了……

不管怎麽安慰自己,馬吧嗒的心裏還是虛虛的。

第二天馬吧嗒在公司不怎麽忙,於是打開手機又看了看那幅肖像的“影印件”,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做法毫無意義,把他畫出來又能怎樣?馬吧嗒不是警察,他也不是罪犯,馬吧嗒不可能四處通緝他……

別說沒用。

快下班的時候,馬吧嗒隔檔另一端的女同事站起來收拾挎包了,她大聲說:“我這裏多了張舞台劇的票,誰想去?”

馬吧嗒才沒興趣。

一個男同事正在追這個女同事,他馬上說:“我去。”

女同事說:“好哇,那就賣給你吧。”

男同事說:“跟你挨著不?”

女同事說:“我又沒說我去。”

男同事也不避諱:“那我就不去了。”

女同事趴在隔檔上問馬吧嗒:“吧嗒,你呢?”

馬吧嗒看了看她,問:“什麽劇啊?”

女同事說:“我把海報發給你吧。”

然後她就在電腦上把海報傳給了馬吧嗒。劇名叫《吉祥公寓》,懸疑的,今晚是首演。海報上總共有七位演員,中間是主演任素汐。馬吧嗒漸漸盯住了最左側的那個男演員,心跳不由加快了——他多像夢中的那個男子啊。

馬吧嗒偷偷掏出手機,打開那幅肖像跟海報對了對,越看越覺得他們是同一個人。

這位男演員叫程斌。

馬吧嗒的心裏一陣黑暗,程斌跟他的年齡相仿!

女同事問:“考慮好了嗎?”

馬吧嗒趕緊說:“我要了。”

接著他就把票錢用微信轉給了這個女同事。

劇場並不遠,下班之後,馬吧嗒隨便在樓下吃了點東西,然後就開車去了。

他的座位在倒數第二排,前麵偏巧是個大腦袋的觀眾,幾乎擋住了整個舞台。不過馬吧嗒對這個劇也不感興趣,他隻等那個叫程斌的演員登場。

程斌終於出來了,由於化了妝,基本看不出本來的長相了。馬吧嗒甚至覺得,這個人就是為了不被他認出來,所以才把自己搞得麵目全非的……

程斌是個配角,出場不多。馬吧嗒看得昏昏欲睡,舞台上突然響起了那句他最熟悉的話——你來這裏幹什麽!

他一驚,馬上提起了精神。

幸好幸好,這句話並不是程斌說出來的,而是另一位男演員在質問任素汐。如果它恰巧是程斌的台詞,那噩夢就越來越逼真了。

演出結束後,演員們在舞台上謝幕,馬吧嗒快步走出去,守住了劇場的門口,觀眾烏泱泱地湧出來,他等了好半天,觀眾都走光了,那些演職人員才出現,馬吧嗒終於看到了程斌,他一邊朝外走一邊跟身邊的人說著什麽。

當他走到馬吧嗒麵前的時候,馬吧嗒突然叫住了他:“程斌,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程斌停下來看了看他:“你是……”

馬吧嗒說:“我是個觀眾,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

程斌點了點頭:“你說。”

這時候,其他演職人員已經走開了。馬吧嗒說:“我想問你一下,你去過通馬路附近的那片實驗田嗎?”

程斌十分困惑:“什麽實驗田?”

馬吧嗒說:“那裏種了一大片麥子,四周都是樹。”

程斌說:“沒去過。你有什麽事兒?”

馬吧嗒的腦袋就像抽筋了一樣,又問:“那你以後有可能去那裏嗎?”

程斌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然後就快步走開了。

馬吧嗒大聲說:“程斌,你聽我說,我夢見過你!”

程斌快步追上了前麵的同伴,一直沒有再回頭。人家是無辜的,跟馬吧嗒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就算他想幫忙,也解決不了馬吧嗒的問題。

馬吧嗒呆呆地站了會兒,步履沉重地上車離開了。

在車上,他產生了一個重大疑問——如果自己多年以後正常老死,那片實驗田有可能變成墓地,但目前看來,自己根本活不了那麽久,為什麽會被埋在那裏?

馬吧嗒忽然很想念溫雲。

回到家,他給溫雲打了個電話,卻沒有接通,這才想起有時差,溫雲應該還在上課。

半夜的時候,溫雲終於打來了視頻電話,馬吧嗒在畫麵中看到她之後,眼睛忽然有點濕,開口就說:“你什麽時候回來?”

溫雲有些不解:“聖誕節啊,不是早就說好了嗎?”

馬吧嗒點點頭:“噢……還有那麽遠。”

溫雲問:“你怎麽了?”

馬吧嗒說:“我沒事啊。”

僅憑那個退休教師的一家之言,馬吧嗒還不能確定自己就真的要死了,更不會把這種雲裏霧裏的預測告訴溫雲,萬一是假的,隻會讓她在萬裏之外徒增牽掛。

溫雲說:“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不好的事了?”

馬吧嗒說:“沒有沒有,就是很想你。”

溫雲說:“湊過來,親一下。”

馬吧嗒突然說:“哎,你死了之後會跟我埋在一起嗎?”

溫雲愣了半天才說:“老公你怎麽怪兮兮的?我是不是應該馬上回去一趟啊?”

馬吧嗒趕緊說:“沒什麽,就是昨天夜裏我做了個夢,夢見我死了……”

溫雲說:“不許胡說啊。”

馬吧嗒說:“你要回答我。”

溫雲說:“死了當然要在一起,不然之後的時間那麽長,多孤獨啊。”

馬吧嗒這才假裝沒事了,深吸了一口氣,說:“那我就開心了。”

這天晚上馬吧嗒跟溫雲一直聊到淩晨,下線之後,他的心裏又被悲涼覆蓋了——如果他很快就死了,那麽他跟溫雲在一起的時間隻有幾百天,溫雲會再嫁人,她跟另一個男人會相守幾十年,最後她會選擇跟馬吧嗒合葬嗎?

眼下他能幹什麽,什麽都幹不了,隻有安安靜靜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可是,馬吧嗒還是很不服氣——自己活得好好的,怎麽就會死呢?巧的是,所有死於絕症和意外事故的人,在臨死之前都這麽問過老天爺。

我們再把故事的節奏加快。

第二天馬吧嗒去公司請了假,然後步行去了附近的一家醫院,做了次全麵的體檢,沒有任何可疑腫瘤,隻是稍微有點缺鈣,當然不至死。

看來隻剩下一種可能了——橫死。

離開醫院,他來到馬路邊,盯住了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心裏告誡自己,一定要時刻警惕這些移動的凶器。人行道綠燈亮了,他仔細查看,確定沒有右轉的車,這才慢慢邁步;街道對麵的服裝店門口聚集了一些人,傳來吵吵嚷嚷的叫聲,應該是有人在打架,他擔心被誤傷,趕緊加快腳步避開了;他們公司所在的那棟大樓23層,接近它之後,馬吧嗒特意朝上看了看,高空沒有墜物;他走進大樓,來到電梯前,門開了,他小心地朝裏看了看,很害怕裏麵是懸空的,還好,電梯正常,他這才走進去;回到公司之後,他正要坐下來,忽然想到他身下這種旋轉座椅出過爆炸事故,立即把它移到了旁邊,拉過來一把普通椅子坐了;下班的時候,他去一家消防器材店買了個車子破窗器,還買了個高樓緩降器;回到家,他想到前幾天跳閘了,物業人員來維修,卸掉了空氣開關,他還沒有來得及買回來,那可是保險裝置,他走過去,小心地把電閘拉了下來;接著他走進廚房,把煤氣總閘也關掉了,他擔心出現火災,或者煤氣中毒;接著他檢查了防盜門鎖,沒問題,這才在**躺下來,又拿起手機下載了一個地震警報APP……

沒有電,整個房間都黑著,有些壓抑。

馬吧嗒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麽悄咪咪地藏著,他還要把他的健身堅持下去。強大是一種氣場,厄運也是一種氣場,他要擊退它。

他爬起來,用手機照明,並播放了音樂,然後跨上了動感單車,奮力蹬起來。

過去,他每次蹬30分鍾,今天他要加倍。

一個鍾頭過去了,一個半鍾頭過去了,兩個鍾頭過去了……

手機電量徹底耗盡,世界一片漆黑。

第二天,馬吧嗒沒有去上班,美術部主任給他打電話,關機。

晚上,溫雲怎麽都聯係不上他,有點急了,給他媽打電話,他媽來到他家,打開密碼門,當時就癱軟在了地板上——她看見馬吧嗒側身躺在地板上,頭下是一攤烏黑的血。

120來了,警察來了。

馬吧嗒是運動過量導致血管減壓性暈厥,摔在地板上,造成頭部受傷,最後失血過多死亡。

120走了,警察也走了。

溫雲風忙火急地飛回國,哭得稀裏嘩啦。交代一下,溫雲雖然從事的是商業,但是她的性格很奔放,經常不按常理出牌,她喜歡藝術,也喜歡藝術家。馬吧嗒被火化之後,她沒有把他送去公墓,大清早,東方剛剛露出晨曦,她抱著馬吧嗒的骨灰盒來到了通馬路旁邊的實驗田,那是她和馬吧嗒最喜歡的地方,記載著他們太多的美好回憶……沒錯兒,她把馬吧嗒埋在了大樹下。

然後,她在馬吧嗒旁邊靜靜坐了一上午,起身直接去了機場。

我們再把故事節奏加快。

一年半之後,溫雲從歐洲回到了中國,很快就升職了,成了公司的中層領導。

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認識了一個同樣比她大六歲的男子,這個人是個話劇演員,偶爾也接一些網劇,他的名字叫程斌。

現在我們從程斌的視角往下講。

溫雲很少跟程斌談起她的前夫,程斌也從來不曾問過,兩個人的愛情是嶄新的。隻有一次,溫雲跟程斌一起翻看她在法國拍的照片,程斌看到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半身像,溫雲說:“噢,這個就是馬吧嗒。”

程斌湊近看了看,他感覺這個人有點眼熟,但怎麽都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了,他點點頭說:“蠻帥的。”

幾個月之後,兩個人就開始籌措婚禮了。

這一天是馬吧嗒的兩周年忌日,溫雲對程斌說:“我想去看看馬吧嗒,你陪我去吧。”

程斌立刻說:“好哇。”

接著,他開車帶著溫雲去買了一抱白**,小心地放在了後備箱裏,然後他問溫雲:“我們……去哪兒?”

溫雲說:“我給你指路吧。”

最後,兩個人開到了通馬路,這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四周很安靜,路旁是粗壯的白楊樹,沒有一絲風。溫雲說:“停下吧。”

程斌有點驚訝,但是他沒有說什麽,把車停在了路邊。

溫雲帶著他穿過樹林,沿著一片麥田朝前走去。程斌問:“這是什麽地方?”

溫雲說:“是個實驗田。”

程斌忽然感覺他對這個地名似乎也有印象,但還是想不起什麽時候聽過了。

兩個人來到一棵樹下,溫雲把白**放在了地上,低聲說:“他就躺在這下麵。”然後她就把腦袋深深地垂了下去。

程斌趕緊後退了十幾米,轉身望向了遠方。

溫雲一直在低聲說著什麽。

程斌一個人在草地上踱起步來。

天漸漸黑了,起了風,程斌突然感覺旁邊出現了一個黑影,他警惕地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他愣了愣,猛然想起這個人就是馬吧嗒——溫雲還在不遠處祭奠他,他卻另一側的草地上冒了出來!光線很暗,馬吧嗒的臉黑糊糊的,他很卑謙地打了聲招呼:“嗨……”

程斌的頭皮一炸,脫口就大喝了一聲:“你來這裏幹什麽!”

是啊,你來這裏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母親生了我,我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