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還沒個靈魂呢

——鴨子的智商有多高?

這個我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死了後,它們將和我們在同等的高度上對話。

2020年7月,有個新聞被炒得沸沸揚揚——某演員在社交平台上幫同事尋找一隻寵物鴨,結果那隻鴨子被一個阿姨撿去燉著吃了。

這件事讓我想起了很多關於鴨子的事。

我大概15歲的時候,家裏曾養過四隻麻鴨子,所謂麻鴨子就是指——除了黑鴨子和白鴨子之外所有雜色的鴨子。

鴨子的壽命有多長?

好像沒人關注這個問題,它們不到三個月就夠大了,然後就會變成烤鴨,香辣鴨頭,鹵鴨腳,燴鴨雜。也有人需要鴨子下蛋,但它們大概三四歲基本就不下了,還是要被吃掉。就算有人想喝老鴨湯,也是五歲的鴨子最佳,沒有人一直等到鴨子老死了再燉湯……綜上所述,鴨子最後一定是被殺死的,所以,它們到底能活多少年並沒有科學的定論。

不過我看到過一個新聞,衢州有一隻鴨子整整活了41年。

再說我家那四隻鴨子,它們沒有名字,我們姑且叫它們1、2、3、4好了。

我不知道當時它們幾歲了,但我記得它們的很多事情——

比如,它們每天早晨在家裏吃完食(麥麩之類),就會出去溜達,有趣的是,它們一定要在我家院門口“嘎嘎嘎嘎”地叫一會兒,直到鄰居家的兩隻鴨子跑出來,大家才一起出發。天快黑的時候,它們還會結隊回來,然後各回各家。鄰居家那兩隻鴨子也是麻色的,我看都一樣,也不知道它們怎麽區分彼此。

前些天我看過一個視頻,也是幾隻鴨子呼朋引伴,帶著鄰居家的幾隻鴨子一起出去玩兒,跟我小時候的記憶一模一樣。看來這是鴨子的一種天賦。

那麽,它們出去都幹些什麽呢?

首先是覓食——我家和糧庫隔著一條街道,它們經常去糧庫裏找吃的。你說,糧庫可是全民所有製企業,肯定有圍牆啊,它們說進去就進去?圍牆那是阻擋我們的,它們可是鴨子,從圍牆的排水口就昂首挺胸地走進去了。糧庫工人每天都要清掃晾曬場,垃圾中摻雜著大量糧食,它們專門去那裏刨吃的。鴨子吃點沙土是有好處的,它們沒有牙,吃什麽都是吞,沙子可以在嗉子裏幫助消化。

其次就是娛樂。

它們會去池塘,“撲通撲通”跳進水裏,變成一艘艘小船,慢慢地遊過來遊過去,既健身了又消暑了。不過,就像我們西北街的孩子經常跟西南街的孩子打架一樣,它們遇到其他鴨子來遊泳,同樣會掐架……噢,後來我長大了才知道,那不是掐架,而是踩蛋。由於浮力,在水裏**更有一番浪漫的體味。而且還有個驚人的科學知識——公鴨子的丁丁長度比人類長幾倍,這很令人自卑,那丁丁還是逆時針螺旋形的,為了抵抗戕奸,母鴨子內裏的形狀是順時針螺旋形的……小時候的我親眼看見我家的麻鴨子跟不同的鴨子“掐架”,現在看來,那不就是群P麽。

有一次,我在我家院子裏吃梨,隨手把削下的梨皮扔在了地上,那四隻鴨子立即跑過來,一轉眼就爭搶著把那些梨皮吃掉了,然後一邊“嘎嘎嘎”地叫一邊歪著腦袋看著我,等著我再把梨皮扔下去……從那天起我就知道了,鴨子愛吃梨皮。

我跟我家大人說過這件事,我媽說:“不是它們愛吃梨皮,而是隻有梨皮。”

我吃了它們三年的鴨蛋,那一年冬天我要參軍走了,在小鎮這是一件大事情,我家還專門辦了酒席,宴請了十幾桌親朋好友。出發的那天早上,我穿上了嶄新的軍裝,隻是還沒有領章和帽徽,我家人幫我提著箱子和背包,送我去車站跟其他新兵匯合。我媽一直沒出現,她知道她要幾年之後才能見到這個兒子了,正躲在鄰居家抹眼淚。

那一天家裏的四隻鴨子也很反常,按照習慣,它們早就該出去溜達了,但是它們都沒有離開,而是站在院門口,一致看著我的背影,“嘎嘎嘎”地叫個不停,好像在跟我告別。

想不到,我剛剛到了山西大同新兵連就接到了父親的來信,他在信裏提到——1、2、3、4在外麵被人毒死了。本來,鄰居家的那兩隻麻鴨子應該跟它們一起出去玩的,很巧,那天鄰居一家出去走親戚,把它們鎖在了院子裏,1、2、3、4呼喊了一陣子,看到鄰居家一直院門緊閉,隻好作罷,扭搭扭搭地離開了。沒想到,它們出去不久就中了毒,不過它們還是堅持著走回了家,紛紛死在了家裏的院子中……

當時我看了父親的來信,心裏很難過,不知道它們吃了什麽毒物,不過可以肯定,那感受一定是肝腸寸斷的,它們極度迷惑,極度痛苦,極度恐懼,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回家,於是,它們跌跌撞撞地朝那個親切的方向走去,終於邁進了那扇歪歪扭扭的院門,看到了那個熟悉的房屋,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嗯,現在可以躺下了……

就在同一天,西南街有一戶人家的金毛狗也被毒死了,那戶人家姓朱,男主人不是個善茬兒,他四處打聽,終於查到了線索,有人說,那天淩晨曾看見鎮子裏的劉老四在他家院門外轉悠,朱繼續追查,果然,劉老四曾在小賣店買過一包火腿,還在供銷社買過一瓶農藥,朱拎著棍子就去找劉老四了,當時劉老四不在家,他老婆看到朱氣勢洶洶的樣子,當時就嚇得篩糠了:“朱大哥,我家劉老四不是人,但他不是針對你,他就是單純討厭狗,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揍他,我們願意賠錢。”

那天淩晨,劉老四把毒火腿揪碎,丟在了朱的院門外,然後就回家睡覺了。金毛狗的鼻子多靈啊,緝毒犬的天賦,它循著氣味就跑出去了,看到地上的火腿之後,它可沒有緝毒犬的自律,“吧唧吧唧”就吃起來,結果搭上了性命。

毫無疑問,我家那四隻鴨子也是吃了那些火腿,跟那條金毛狗一起去了。

後來,劉老四家結結實實地賠了朱一筆錢,這件事才算不了了之。

多少年之後,我到《女友》雜誌社應聘的時候,筆試有一道題,讓應聘者寫一段令人難過的文字,我寫的就是這四隻鴨子的事,結果我得了最高的分數。

不管怎麽說,1、2、3、4不過是四隻鴨子,就像它們總是結隊出去玩兒一樣,在那個陰鬱的日子裏,它們一起離開了這個世界。沒人為它們流淚,也沒有葬禮,我家人把它們埋在了池塘旁邊,然後繼續過日子。

但,事情並沒有就此完結。

我家那個小鎮有個人叫喬黔西,在糧庫工作,他有三個女兒,她們的小名分別叫大喬、中彩、小喬。我也不知道老二為什麽不叫中喬。大喬16歲,中彩14歲,小喬9歲。我當年離開老家之後,他們又生了個女兒,取名叫小小喬。

那個孩子剛剛8個月的時候,這天夜裏,一家人都在安安靜靜地睡覺,屋裏突然響起了一聲鴨子叫:“嘎嘎。”

當時喬黔西在糧庫值夜班,大喬、中彩、小喬都是半大孩子,睡覺沉,都沒醒,小小喬還小,她聽沒聽見不知道,但喬黔西的老婆聽見了,她是個小學老師,警惕性非常高,一下就睜開了眼睛。最初她以為自己做夢了,等了一會兒,那個聲音再沒有出現,她正要接著睡,突然又聽到一聲:“嘎嘎!”

這叫聲太清晰了,應該就來自家裏的地板上。她帶著四個閨女睡在一鋪炕上,腦袋都朝外,就是說這隻鴨子就在她們頭頂。

小小喬也被驚醒了,她蹬著兩條小腿哭起來。

奇怪啊,她家從來沒養過鴨子,這是誰家的鴨子鑽進來了?不對,每次喬黔西值夜班,她都會把門鎖得死死的,鴨子怎麽可能鑽進來?

她打開燈,把小小喬抱起來,一邊哄一邊朝地板上看了看,什麽都沒有。

她好不容易把小小喬哄睡了,悄悄下了炕,把家裏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八仙桌底下,沙發背後,櫃子裏麵……沒有任何發現。

最後,她回到炕上重新躺下來,再也睡不著了。

天亮之後,喬黔西回來了,她對他說了這件事,喬黔西說:“是不是咱家的雞在窗外叫啊?”她家養了一隻母雞。

她使勁搖了搖頭。

雞和鴨雖然都是家禽,相對說外貌也比較接近,但它們的叫聲卻相差甚遠,雞叫是“咕咕”,很悶,就像喉管裏發出的聲音;鴨叫是“嘎嘎”,那聲音是敞開的,就像安了個擴音器。

兩口子又分析了很長時間,列出了多種可能——那是鄰居家的鴨子在叫,夜裏太安靜了,聽起來好像就在他家屋裏;那其實不是鴨子叫,而是家裏的房檁子斷裂了,聽起來就像鴨子叫;哪個搗蛋鬼看喬黔西不在家,弄個錄音機,在窗外嚇唬這個獨守空幃的女人……

這件事隻是有點怪,並不恐怖,也沒什麽後果,後來,他家再沒有發生過同樣的事情,兩口子漸漸就淡忘了。

我們再說小小喬。這孩子其他方麵的發育都很正常,三翻六坐七滾八爬,十二個月的時候開始搖搖晃晃地學走路……隻是她不會說話,轉眼長到了兩歲,她還是不會叫爸爸媽媽,這讓喬黔西兩口子十分著急,專門帶她去城裏大醫院看過醫生,智力沒問題,聽力無障礙,聲帶沒問題,也沒有自閉症……醫生隻能讓他們繼續觀察,而且教了他們很多訓練寶寶說話的方法。兩口子回家之後全部照做了,可小小喬還是一聲不吭,就這樣靜默地長到了3歲,突然發生了一件怪異的事情。

這一天,喬黔西輪休,他老婆去上班了,他一個人在家帶孩子。這時候大喬已經談戀愛了,整天不著家;中彩讀高三,處於衝刺階段;小喬也即將小學畢業,正準備小升初。

那個時代小孩子沒什麽玩具,小小喬坐在炕上玩著嘎拉哈(滿語音譯,豬的膝蓋骨),通常四個為一副,煮爛刮淨曬幹,扔起一個,抓起一個,接住空中的那個,然後扔起兩個,抓起兩個,再接住空中的兩個……大概如此吧。

小小喬隻會一個個亂扔。

喬黔西坐在炕沿上跟她說:“老閨女(小女兒)啊,你就吱一聲唄。”

小小喬一下下扔著嘎拉哈,就是不肯張嘴。

喬黔西搖了搖她的手,又說:“你說——爸爸。”

小小喬把一個嘎拉哈扔遠了,她“噌噌噌”地爬過去撿回來,還是不吭聲。

喬黔西繼續引導:“你說啊,爸爸!”

一個嘎拉哈掉下來砸在了小小喬的腦袋上,她轉頭看了看喬黔西,嘴角撇了撇就要哭了。喬黔西趕緊給她揉了揉:“噢噢噢,這個破骨頭欺負我老閨女,看我一會兒不砸碎它。”

小小喬終於沒有哭出來,接著玩了。

喬黔西說:“你說嘎、拉、哈。”

小小喬一手抓著一個嘎拉哈,互相撞擊起來。

喬黔西好像也意識到了這個發音太複雜,又說:“換一個,你說——啊。”

小小喬舉起兩個嘎拉哈,認真地端詳起來。

喬黔西說:“你要是說的話,我給你再拿四個嘎拉哈。”

小小喬把腦袋慢慢轉向了他,眼珠在顫動,似乎要開口的樣子。喬黔西頓時激動起來,他怕驚擾到小小喬,沒敢說話,就那麽看著小小喬,緊張地等待著。小小喬的嘴巴動了動,她好像不太會,並沒有發出聲音,喬黔西的嘴巴也跟著動了動,同時悄悄攥緊了拳頭。很快小小喬又恢複了過去的樣子,安靜地看著喬黔西,不知道在想什麽。喬黔西有點失望,漸漸鬆開了拳頭,就在這時候,小小喬突然發出了兩個古怪的音節:“嘎嘎。”

喬黔西被嚇得一哆嗦。

平時,小小喬不但不說話,就算哭聲音也很小,“嚶嚶嚶”,跟蚊子似的,但這次她的音量突然變得特別大,這讓喬黔西有些措手不及,而且她不是在說“嘎嘎”,她是在叫,聲音還很嘶啞,就像摻了沙子一樣。

喬黔西就那麽愣愣地看著小小喬,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小小喬把腦袋轉回去,接著扔嘎拉哈了。

過了好半天,喬黔西才眯著眼睛問了一句:“老閨女,你叫啥啊……”

小小喬沒有回答他。

喬黔西越想越不對勁兒,接著追問她:“你告訴爸爸,你剛才在說啥?”

小小喬還在認真地扔嘎拉哈。

喬黔西又說:“那你再叫一聲讓爸爸聽聽唄?”

小小喬把那些嘎拉哈胡亂地一劃拉,好像不想玩了。

喬黔西終於不再問了。

沒多久他老婆回來了,她剛一進門,小小喬就跑過去摟住了她的大腿,她彎腰把小小喬抱起來,問喬黔西:“她哭沒?”

喬黔西說:“沒。”

他老婆親了小小喬的腦門一下:“老閨女,你咋這麽乖呢!”

喬黔西說:“我跟你說,她剛才叫了一聲。”

他老婆一下就把眼睛瞪大了:“她叫你了?”

喬黔西搖了搖頭:“她像鴨子似的叫了一聲。”

他老婆就困惑了:“啥意思?”

喬黔西看了看小小喬,她正在媽媽懷裏玩著手指,喬黔西就模仿了一下她剛才的聲音:“嘎嘎——就這樣。”

他老婆看了看小小喬:“你再給媽媽叫一個?”

小小喬繼續玩手指,並不回應。

喬黔西說:“你不覺得奇怪嗎?”

他老婆說:“這說明她要冒話兒了啊,有啥奇怪的?”

喬黔西說:“那應該先叫媽媽啊,她為啥要嘎嘎叫呢?”

他老婆說:“先叫媽媽,那是因為這倆字的發音最簡單,咱們老閨女與眾不同唄。”一邊說一邊用鼻子蹭起了小小喬的鼻子。

喬黔西還是很不放鬆:“你忘了嗎,三年前你說你聽見咱家屋裏有一隻鴨子在叫。”

他老婆說:“你是說,那時候她就開始冒話兒了?”

喬黔西低聲說:“我咋就說不明白呢,她不是在說話,她是在叫!”

他老婆說:“人類最初學說話的時候,咿咿呀呀嗚嗚,跟動物叫的性質是一樣的,不要大驚小怪。”

喬黔西就沒有再說什麽。

這天吃完晚飯,喬黔西一個人出去散步了,他來到了鎮子北郊的池塘邊,有十幾隻鴨子正在水裏玩耍(說不定裏麵就有1234的兒子或者女兒),他靜靜地看著它們,心裏還在琢磨,為什麽小小喬一直不會說話,卻在今天突然發出了鴨子的叫聲?

當時隻有他聽到了,他恨自己的表達能力太弱,根本說不清楚那種瘮人的感受。他也知道,不管他對誰說他家小小喬像鴨子那樣叫了一聲,對方都不會太在意,甚至會覺得他是在變相曬娃,不就是“嘎嘎”嗎,哪個小孩不會啊。

晚上,小小喬睡在喬黔西和他老婆的中間。半夜的時候,喬黔西醒了,他微微抬起頭,在月光下觀察了一下小小喬,她睡得無聲無息。

喬黔西對她說話了,聲音壓得低低的:“你到底是個啥東西啊?”

“……”

“求求你,趕緊走吧,不要再糾纏她了,她還小啊。”

“……”

“要不你提醒我一下,你為啥要來我家?我給你供牌位,燒高香,磕響頭。”

“……”

屋裏始終靜謐無聲。

這個糙老爺們看著小女兒可愛的睡態,眼淚就淌下來了。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他老婆的聲音:“你有病?三更半夜嘟嘟囔囔!”

一個月之後,9歲的小喬突然發起了高燒。

這病來得非常急,剛剛發現就到了42℃,喬黔西兩口子立即把她送到了醫院,大夫診斷為“無名熱”,就是原因不明的意思,接著小喬就留在醫院輸液了。喬黔西和他老婆都守在了她旁邊。

小喬一直在昏睡,她的臉蛋燒得紅撲撲的,摸一下就像火炭。

鄰床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他也是發燒,在輸液,不過他的精神不錯,一直在問他媽媽:“還有多長時間才能輸完啊?”

他媽媽說:“頂多半個鍾頭。”

他又問:“還有多長時間才能輸完啊?”

他媽媽說:“不是跟你說了嗎,頂多半個鍾頭。”

他還是問:“還有多長時間才能輸完啊?”

就這麽一直循環著。

將近一個鍾頭之後,他們才真的輸完,護士來拔了針,那個小男孩跟著媽媽開心地離開了。

小喬還有一瓶藥,她始終沒有蘇醒。

時間越來越晚了,住院部的走廊也越來越安靜。喬黔西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她老婆坐在床前,輕輕撫摸著小喬的手。

喬黔西迷迷瞪瞪聽見老婆激動地說了聲:“寶貝你醒啦?”

他一下就睜開了眼睛。

果然,小喬醒了,她好像不知道這是哪裏,她看了看媽媽,又看了看爸爸,接著在病房裏慢慢掃視了一圈,最終她的視線再次回到了媽媽的臉上。

喬黔西趕緊來到了床前。

他老婆湊近了小喬,溫柔地問:“閨女,你餓不餓?”

小喬就那麽靜靜地看著她,並不說話。

他老婆說:“我是媽媽啊。”

小喬還是那麽看著她,沒有任何表情。

喬黔西也說:“閨女,我們帶了槽子糕,你吃點嗎?”

小喬並不看他,依然盯著媽媽。

他老婆有點慌了,她摸了摸小喬的腦門,說:“你倒是跟媽媽說句話啊!”

小喬突然叫了聲:“嘎嘎!”

喬黔西和他老婆都本能地朝後躲了躲。

小喬叫出這聲鴨子叫之後,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情,雙眼迅速困倦,接著就閉上了。

過了好半天,喬黔西的老婆才慢慢轉過頭來看了看他,他緊張地說:“我跟你說過的,上個月小小喬也是這樣子,這次你聽到了吧?”

他老婆很不相信地再次看了看小喬,終於嘀咕出了一句:“這到底是咋回事啊……”

喬黔西沉默了半天才說話:“找個跳大神的吧。”

他老婆大聲說:“都怪你,說話也不知道背著點孩子,這段時間你總說她妹妹‘嘎嘎’叫過兩聲,肯定把她嚇著了,留下陰影了。”

喬黔西說:“我覺得不是這麽回事兒。”

他老婆說:“那為啥我們家倆孩子都變成這樣了?”

喬黔西說:“肯定沾上了什麽髒東西。”

他老婆說:“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鴨子鬼?”

喬黔西說:“我二舅跟我講過,四川還真有鴨子鬼的傳說。”

1977年,喬黔西的二舅響應號召,跟隨眾多東北人一起奔赴大西南,去支援攀枝花的鋼鐵基地建設,他娶了個四川女子,這件事就發生在他小舅子身上。他小舅子大概十四五歲,某天深夜,他帶著九歲的弟弟去磨麵廠扛麵粉,半路聽見前麵大橋下有一隻鴨子在孤獨地叫:“嘎嘎!嘎嘎!嘎嘎!……”兄弟倆跑過去用手電筒照了照,什麽都沒有。他們繼續朝前走,又聽見前麵有一隻鴨子在孤獨地叫:“嘎嘎!嘎嘎!嘎嘎!……”兄弟倆都害怕了,轉身朝家裏跑去,跑著跑著,弟弟的腳下突然一滑就掉進了路旁的溝渠,差點被淹死,幸虧有大人路過,把他救了上來。後來這兄弟倆才知道,他們是遇到鴨子鬼了,聽到它叫,一定不要朝相反方向跑,那恰恰是它的圈套,迎著它的叫聲走反而沒事。

喬黔西跟他老婆講完之後,他老婆說:“得了,你趕緊幹點正事兒,去問問值班大夫,這孩子一直昏睡該咋辦?”

還沒等喬黔西離開,小喬再次睜開了眼睛,她說:“我要吃槽子糕。”

就這樣,小喬的高燒又稀裏糊塗地退了,從那以後,她一直很正常,再也沒像鴨子那樣叫過。

不過,喬黔西的心裏卻留下了疙瘩,回到家之後,他四下觀察了一下,最後盯住了櫃子上的一隻毛絨小鴨子,那是中彩的玩具,身體嬌黃嬌黃的,十分可愛。喬黔西把它悄悄拿起來,走出去扔進了垃圾桶。

再說大喬。

大喬高一就輟學了,在縣城一家廠子打工,這個女孩頗有幾分姿色,前不久,她跟一個比她大8歲的男人戀愛了。喬黔西和他老婆在背後打聽過,這個男人叫科興,大學畢業,在林業局上班,算是個公務員,他的父母雖然在農村,但都是正派人,大喬等於攀上高枝了。

有一天,科興提出,他想帶大喬回老家見見父母。

喬黔西和他老婆聽說之後,很高興,這說明人家科興是認真的,兩口子還專門給大喬帶上了一些土特產,讓她送給未來的公婆作為見麵禮。

周末,兩個人坐著長途客車出發了。

科興家在外縣,他們顛簸了小半天,終於來到了那個村子。

這是個標準的農家,一看就不怎麽富裕,但是很整潔,窗戶亮亮堂堂,家具一塵不染,院門外種了一園子的菜,院子裏養了很多雞鴨鵝。

不知道為什麽,大喬本來是個挺外向的女孩,甚至有點野,但是見到科興的父母之後,她忽然變得靦腆起來。科興的母親問她:“姑娘,你叫啥名啊?”

她的臉竟然紅了,轉頭看了看科興。

科興趕緊說:“她叫喬大喬。”

科興的母親又問:“你今年多大了?”

大喬又看了看科興,科興就說:“她虛歲20。”

科興的母親接著問:“你在哪兒上班呢?”

大喬再次看向了科興,科興又說:“服裝廠,她還是組長呢。”

科興的父親在一旁對老伴說:“這孩子都被你問得抹不開了,咱倆該幹啥就幹啥去。”

科興的母親這才說:“好好好,你們年輕人聊吧,我們去做飯。”

老兩口對未來的兒媳十分重視,專門殺了雞,殺了魚,做了一大桌子菜。傍晚的時候開飯了,一家人圍著桌子坐定,科興的父親端起酒杯說:“我們科興有福氣,認識了大喬這麽個好姑娘,以後他要是對你不好,你就跟叔叔阿姨說,我們揍他。來,大喬,你就當是自己家,放開吃放開喝。”

科興把大喬的飲料端起來,塞到了她的手裏,小聲說:“你說點啥。”

大喬接過飲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緊張地看著科興的父母,似乎在醞釀該怎麽說。

科興的父母笑吟吟地看著她,等著她開口,過了大概有一分鍾,大喬就像卡住了一樣,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她的臉憋得越來越紅。氣氛變得很尷尬,科興輕輕碰了碰她的大腿:“你隨便說點啥都行啊……”

大喬的嘴唇顫動著,還是說不出來。

科興的父親趕緊打圓場:“這姑娘麵皮薄,不說了不說了,咱們吃飯。”

大喬並沒有坐下來。

科興不甘心,又說:“平時你又能唱又能跳的,今天怎麽突然變得笨嘴笨舌了?我爸我媽給你做了這麽多好吃的,你說聲謝謝也行啊。”

科興的父親擺擺手,正要說什麽,大喬突然爆發出了兩聲鴨子叫:“嘎嘎!”

科興的父母愣眉愣眼地看著她,又把目光轉向了他們的兒子。科興也是一臉懵逼。

這是大喬來到科興家之後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的一句話。

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臉上的紅潮一下就退了,她放下飲料,轉身就跑了出去……

後來的事情就不說了,反正她和科興的事黃了。

就在大喬也像鴨子一樣突然叫了兩聲後,隔一天就到了中彩參加高考的日子。

由於母親是老師,中彩的學習成績在班裏一直名列前茅。別人在高考之前衝刺,她從小學一年級就衝刺,所有人都認為她考北大清華沒問題,然而就在高考這天卻發生了意外——

那天考的是數學,所有考生都在聚精會神地答著題,教室裏隻有鋼筆在紙張上劃過的聲音:“刷,刷,刷……”連窗外的鳥都不叫了。當時是兩個監考,主考老師坐在講台上,目光炯炯地審視著教室的每一個角落,另一名監督員在課桌之間慢慢走動。

考試進行到十幾分鍾的時候,小喬突然舉起手來。當時她坐在第二排,靠窗子。

主考老師對她打了個“請起立”的手勢。

小喬就站了起來,她看著主考老師,嘴巴動了幾下,卻沒有說出話。主考老師不知道她想交卷,還是想去廁所,還是對考題有疑問,還是卷子本身出了什麽狀況,他小聲問:“這位同學,你有什麽事?”

小喬就那麽愣愣地看著她,還是不說話。

另一名監督員說:“沒問題就趕緊答題。”

小喬突然發出了一個奇怪的叫聲:“嘎嘎!”

前麵反複強調了,她不是在說象聲詞,而是真像鴨子那麽在叫,考場內太安靜了,牽扯到幾十人未來的命運,所有考生都被嚇了一跳,全部把腦袋轉向了她,她發出這個聲音之後好像也很驚恐,似乎想解釋什麽,接著又發出了那種叫聲:“嘎嘎!嘎嘎!嘎嘎!……”

為了不影響其他考生,主考老師趕緊走過來,收了她的卷子,低聲說:“這位同學,你不適宜繼續考試了,你跟我出來。”然後就把她拽出了考場……

毫無疑問,那一年中彩落榜了。

很多人都認為中彩壓力太大,才導致了臨陣崩潰,當地報紙還以此為題發表了一篇報道。

發生這些事之後,喬黔西一家變成了霜打的茄子——喬黔西跟糧庫請了假,他老婆也跟學校請了假,大喬直接辭職了,回到了家裏,中彩和小喬還在放暑假,小小喬由於語言障礙,一直沒上幼兒園——全家人都不怎麽出門了,平時總是把院門關得嚴嚴實實,從外麵聽不到任何聲音。對於他家發生的事,鎮裏人都有耳聞,到處都在傳——他們一家都中魔了。

這一天有個浙江人敲響了他家的院門。

他敲了半天,始終沒人出來。

鄰居走過來,問:“你找誰?”

那個浙江人說:“我是收鴨子的。”

鄰居說:“他家也沒養鴨子啊。”

那個浙江人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那我怎麽聽到裏麵有很多鴨子在叫?”

……

喬黔西終於在大家的視野中出現了。

那是個黃昏,他步履蹣跚地去了我家。當時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灰色外衣,像極了他的狀態。

他剛剛邁進我家門檻就哭了,我媽看著他一臉驚愕。

他說:“嫂子,我對不起你們家。”

我媽說:“有啥話你先坐下說。”

喬黔西就在炕上坐下來,我媽這才問他:“咋回事啊?”

他沉吟了片刻才開口:“三年前,你家那四隻鴨子是我毒死的。”

我媽更蒙了:“不是劉老四嗎?他自己都認了啊。”

喬黔西搖了搖頭,講起了當年的往事——他不是在糧庫上班嗎,總看見我家那四隻鴨子溜進去覓食,他就動起了歪心思,他聽說有一種藥可以毒死禽畜,但是對人沒影響,類似異煙肼之類的東西吧,他就去藥店買來了,然後摻進糧食裏,撒在了圍牆下的排水口附近,那是1234每次進入糧庫的必經之地,他想毒死這些鴨子,然後拿回家吃掉,1234果然上鉤了,但是喬黔西萬萬沒想到,它們並沒有如他所願死在糧庫的圍牆內,它們鑽出去了,硬撐著走回了家……

同一天,那個劉老四恰恰也投了毒,毒死了一隻金毛狗,我家人就以為我家那四隻鴨子是被他毒死的。

巧合而已。

我媽終於聽明白了,她說:“嗨,不就是四隻鴨子嗎,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不提了。”

喬黔西卻搖起腦袋來:“它們一直在禍害我家人!你應該聽說了,我那幾個閨女都中招兒了……求求你了嫂子,你讓它們別再糾纏我家人了,我那幾個閨女還小,這麽下去她們這輩子就完了!”

我媽不知道該說什麽:“大兄弟,你看是不是這麽個理兒——如果是我家孩子在外麵惹是生非了,我肯定會收拾他們,可它們是鴨子,還都死了……你讓我咋管?”

喬黔西也是病急亂投醫了,他想了想我媽的話,似乎也覺得有道理,最後他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來說:“唉,我隻能是自作自受了。謝謝你嫂子,跟你說了這件事,至少我心裏亮堂多了。”然後他就走了。

說來也怪,自從喬黔西去我家道過歉之後,他家再沒發生類似的怪事。

他家小小喬很快就學會說話了,一發不可收,口齒還倍兒清晰。他家小喬順利上了初中,再沒發過怪病,也沒再發出過鴨子的叫聲。他家中彩複讀了一年,第二年考進了哈爾濱一所大學。他家大喬又跟科興在一起了,兩個人第二年就結了婚,好像婚後第四個月就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

所有烏七八糟的事兒都過去了。

1,2,3,4,它們是四隻鴨子。

四條命。

它們很像幼兒園的小朋友,每天隻要到了飯時,它們就會在我家院子裏叫個不停,呼喊著早點開飯;它們喜歡吃梨皮,對於它們來說,那簡直是麥麩之外的絕世美味;它們知道怎麽去糧庫尋吃的,而且不自私,每次都會帶上鄰居家的那兩隻麻鴨子(它們好像比較笨,下個蛋都經常踩碎);吃飽之後,我家那四隻鴨子會去池塘玩兒,在那裏,它們還認識了其他的美女帥哥,甚至在水中發生過浪漫的事……

就是這樣四條命,突然就被剝奪了。

假如真是它們在作妖,那麽,它們並沒有讓凶手的脖子上長出嗉囊,也沒有讓他的女兒們去吃沙子,更沒有讓他老婆的生育係統變成螺旋狀……它們隻是通過凶手的女兒們的嘴,叫出了自己的呐喊:“嘎嘎!”這兩聲“嘎嘎”裏包含了多少質問,多少冤屈,多少憤怒!

而,還是這四條命,僅僅是凶手的一個道歉,它們的魂魄轉瞬就飄散了,這又體現了怎樣的寬容。

人類是做不到的。

我們該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