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杆箱

——報應到底存不存在?一個人有點心虛地問我。

我說:應該存在吧,要不你怎麽會見到我?我可是你建造的那座豆腐渣大橋的遇難者。

正州,歸短路和天命路交叉口的東南側,立著三隻灰色的垃圾桶。這一天是9月23日,時間是傍晚,在漸漸暗下去的夕光中,那三隻垃圾桶緊緊靠在一起,顯得有些緊張。

如果走近一些,會聞到一股強烈的惡臭,當然了,垃圾桶肯定不會有香氣,但是普通垃圾就算醞釀一百年也發不出如此難聞的味道。

那裏麵到底裝著什麽?

這裏不是中心城區,車輛和行人並不多。

一個年輕男孩從人行道上走過來,他碰巧剛剛吃完一個漢堡,本該把包裝紙和飲料杯放進垃圾桶,他卻沒有,隨手就扔在了路旁的草叢上。

錯過了一個機會。

過了會兒,又一個中年女人走過來,她的手上拎著很多垃圾,但是,她經過垃圾桶的時候並沒有把那些“高考作文速成”之類的書籍扔進去,不過她捂住了鼻子,很排斥地看了看那三隻垃圾桶,加快腳步離開了。

又過了挺長時間,走過來了兩個老太太,其中一個說:“我兒媳說,網上那些人天天都在對你噴糞呢。”

“我也不上網,愛咋咋地。”

“以後我們跳舞的時候,那些玩輪滑的熊孩子再來廣場搗亂,你不要用腳絆他們,你在地上倒一瓶洗潔精,比冰還滑,摔死他們。”

“你這招兒好哎!”

“我自己琢磨的。”

……這兩位本身就是垃圾,不過她們不會把自己扔進垃圾桶,所以又錯過了。

隻有等到晚上十點半了,那個時間環衛車會開過來,司機裝垃圾的時候什麽都清楚了,想不到負責這條街的環衛車在上個路口出了事故,撞斷了一棵樹,最後側翻,來不了了。

就是說,今夜,這三隻垃圾桶將無人問津。

天黑了,路燈亮起來,歸短路和天命路的十字路口更沒什麽人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有一隻白貓出現了,它蹲坐在街道對麵的牆根下,在淒涼的路燈光線中靜靜地盯著那三隻垃圾桶,不知道在看什麽。它應該是一隻野貓,皮毛卻一塵不染,雪白雪白的。

一個小時過去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

三個小時過去了……

就算那三隻垃圾桶是一場極好看的電影,過了這麽長時間,觀眾也該抻個懶腰了,這隻白貓卻始終紋絲不動。不知不覺天色微微亮了,它終於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進旁邊的一條巷子,不見了。

環衛車開來了。

出事那輛車的尾號是587,這輛車的尾號是578。

司機是個五大三粗的人,他操縱著環衛車的機械臂,分別把左右兩隻垃圾桶舉起來,將垃圾倒進了車鬥,都是些廢紙、塑料、瓶罐、餐餘、廢舊電器……沒什麽異常。最後他把機械臂伸向了中間那隻垃圾桶,眼看就要抓到它了,卻出了故障,機械臂突然停下了,接著它劇烈地抖動起來,發出了“哢哢哢”的響聲,就像一個帕金森病人想拿到某個東西而不得。

司機在駕駛室裏搗鼓了半天,機械臂還是不肯伸出去。

沒辦法,司機隻好跳下來,打算親手把這隻垃圾桶倒進車鬥。他掀開蓋子看了看,裏麵沒有多少垃圾,卻有一隻黑色的帆布拉杆箱,看上去很舊了。要特別交代一下,這個司機姓馮,四年前曾在工作中撿到兩萬元現金,馬上交公了,得到了公司的表彰。但是他有個毛病,用術語說就是嗅覺中樞功能減退,基本聞不到什麽氣味,這種病倒是很適合環衛工作。

這隻拉杆箱很重,司機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它拎出來,放在了地上,他想打開它,可是箱子上有密碼,他沒有成功。這個司機的神經也夠大條的,他並沒有想太多,直接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瑞士軍刀,在帆布上劃了個口子,突然有一根蒼白的手指戳了出來,他一個腚墩兒就坐在了地上。

……

以下數據全部來自公安。

這隻黑色帆布拉杆箱為33英寸,高98cm,寬62cm,厚35cm。

裏麵裝著一名女性屍體,警方認定為刑事案件。此女24歲左右,身高1.55米,發長35厘米,染了亞麻色,但根部8厘米為黑色,全身共有17處傷口,死亡時間為三天左右。

箱內有以下物品:一枚木質佛牌,正中刻著掩麵佛,下麵印著“福”,背後印著“平安”。

一件黑色碎花吊帶裙,一枚很細的銀戒指,一個水晶吊墜。

再就別無他物了。

屍體是完整的,她像一堆五顏六色的橡皮泥被擠壓在一個方形的塑料盒裏,隨之也變成了方形,你根本看不出她的手本該在哪裏,腳本該在哪裏。

警方很快就確定了被害人的身份,她叫須小菜,本市人,生前開網店。同時,警方也鎖定了嫌疑人——須小菜的男友張斌斌。

張斌斌認識了一個夜場女孩,曾經帶對方回家過夜,這件事被須小菜發現了,鬧得不可開交。四天前,她又來到了張斌斌的住所,兩個人大吵起來,這個女孩的脾氣暴烈,再加上喝了一些酒,她有點失去控製了,拿起水果刀刺傷了張斌斌,在兩個人的廝打中,張斌斌失手把她殺死了……

不過,張斌斌的心理素質超強,拒不認罪。

由於案發時兩個人吵架的動靜很大,左鄰右舍和樓上樓下都聽見了,這是他無法抵賴的,他隻好承認須小菜確實來了他家,但他一口咬定,須小菜刺傷他之後就離開了,他也不知道她怎麽就死了。然而,警方在監控中並沒有看到須小菜離開的身影,三天之後的淩晨,警方卻看到他拎著一隻拉杆箱鬼鬼祟祟地出了門,警方一路追蹤,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把拉杆箱放在了車上,最後去了歸短路和天命路的交叉口,恰巧那裏的監控壞掉了。

在鐵證麵前,張斌斌終於承認了殺人事實。

半年之後這個變態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

現在我們接著說那隻拉杆箱。

最早,警方在偵查案件階段,它作為物證一直存放在物證室。順帶提提物證室,裏麵挺大的,立著一排排高大的金屬物品架,上麵的編號物品五花八門,如果說公安局總有一股鐵欄杆和槍油的味道,那麽物證室的所有東西都散發著血腥氣。棚頂是白色的熒光燈,它們的光被灰色的水泥牆麵吸掉了大部分,顯得有些昏暗。為了物證長期存放,室內溫度非常低。

這隻拉杆箱被放在最邊緣的物品架上,而且是最上層,側立著。實際上,它的箱身上滲了很多血跡,隻是帆布是黑色的,看上去不太明顯罷了。

夜深了,沒有哪個物品說話,一片死寂。

這隻拉杆箱的側麵被環衛車司機用刀劃了個口子,凡是和眼睛差不多大的黑洞,總讓人懷疑裏麵藏著眼睛,但一般人不會想到這個黑洞本身就是眼睛。

隨便看看吧。

旁邊的塑料袋裏裝著一把卡簧刀,一隻半舊的手機,一疊皺巴巴的現金(最小的麵額是1元);它旁邊的塑料袋裏裝著幾十塊不明物體,都用黃色錫箔紙包著,疑似毒品;它旁邊的塑料袋裏裝著一個新款的筆記本電腦,還有一個黑色大硬盤,兩個銀色小硬盤;它旁邊的塑料袋裏竟然裝著一隻洗澡用的花灑,不知道它為什麽被關到了這裏……

咦,那隻拉杆箱怎麽一轉眼不見了?

剛才發生了什麽?

你們誰看見了?

左右找找,它竟然出現在了第二排中層的物品架上!這次它平躺著,依然能看到側麵那個黑洞。

接著,其他物證好像也被激活了,“啪嗒”一聲,有個東西不知道從哪層物品架上突然掉了下來,塑料袋裏是一雙黑色運動鞋,似乎想跑起來,掉在地上之後,那兩隻鞋子竟然都立著。

再看那隻拉杆箱,它已經移到了第三排物品架的最下層,而且徹底立了起來,依然能看到側麵那個黑洞……

現在我們說說那個張斌斌。

他穿著桔色的號服,坐在看守所的床鋪上,靜靜地麵對著牆壁,不知道在想什麽。

同監室的另一個犯罪嫌疑人靠在床邊問他:“啥事兒進來的?”

他沒有回話。

對方說:“現在就嘴是自由的,嘮嘮唄。”

他還是不說話。

對方說:“你挺強啊。”一邊說把手搭在了張斌斌的肩上,這是要動手了。

張斌斌推開他,終於開口了:“拉人。”

對方說:“拉人?打群架了?”

他回頭看了對方一眼,低低地說:“把人裝在拉杆箱裏,拉著走。”

對方愣了愣才說:“你他媽殺人了?”

他反問對方:“你體重多少?”

對方眨巴了兩下眼睛:“72公斤,咋地了?”

他再次把頭轉向了牆壁,半天才說:“我那箱子安的是四個超級聚氨脂輪,每個承重18公斤。”

對方沒太懂他在說什麽,但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一步步退到自己的**,不再吭聲了。

……

緩口氣,接著說那隻嚇人的拉杆箱。

警方破獲這起凶案之後,拉杆箱作為證據被移交到了檢察院。它在那裏度過了一百多個漫漫長夜,不知道具體都發生了什麽,反正它側麵的那個黑洞好像變大了許多。

後來張斌斌被判了。

他的父母接到司法機關的通知,要他們去領回罪犯的相關物品,他們去了之後才知道,原來是一隻拉杆箱。他們當然知道,這隻拉杆箱裝過被害人的屍體,他們不可能保留它,老兩口開車回家的路上,看到三隻灰色的垃圾桶,張斌斌的父親把車停下來,從後備箱裏拎出這隻拉杆箱,把它扔進了中間的垃圾桶,然後快步返回車上,開走了。

沒錯兒,這裏正是歸短路和天命路的交叉口。

此時陽光強烈,正是午飯時間,還是看不到什麽人。

巧的是,在本文開頭出現過的那個年輕男孩又走過來了,這次他的嘴裏叼著一根很細的煙,快抽完了,他在垃圾桶旁邊停下來,把煙頭掐滅,扔進了左側的垃圾桶。素質提高了。

過了會兒,那個中年女人也走過來了,這次她空著手,走著走著,她的挎包裏突然響起了鈴聲,她掏出手機看了看,就在垃圾桶旁邊接起來:

“喂,哪位?……我不認識你,你就說你有什麽事吧……四周一片漆黑?你喘不出氣?……我不懂你什麽意思。”說完她直接把電話掛斷了,嘀咕了一句:“神經病。”然後就快步離開了。

沒看見那兩個跳廣場舞的老太太,一個老頭走過來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兩個老太太其中哪個的配偶,此時他的手上拿著一隻很小的半導體,正在聽豫劇名段《花木蘭》:“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男子打仗在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

當他走到那三隻垃圾桶旁邊的時候,半導體突然受到了什麽幹擾,“滋滋啦啦”地響起了雜音,老頭停下來使勁拍了拍它,終於好了,不過唱段已經換了,變成了豫劇名段《金殿認子》:“居暗室一片漆黑苦推磨,整日裏天日不見半月多,一步步走的是黃泉路,黃泉路上經坎坷……”

老頭皺了皺眉,終於接受了這個新曲目,一邊聽一邊朝前走去了。

這三隻垃圾桶附近的時間過得真慢啊。

天終於暗下來,路燈又亮了。

那隻白貓再次出現,它又蹲坐在了馬路對麵,盯著那三隻垃圾桶,紋絲不動。它好像更白了。

十點半,環衛車開了過來,這次不是那個發現屍體的司機了,而是撞到樹上的那個司機。

他在馬路邊停下車,操縱著機械臂,分別把三隻垃圾桶舉起來,把垃圾倒進了車鬥,都是些廢紙、塑料、瓶罐、餐餘、廢舊電器……很快他就把環衛車開走了。

他並不知道中間那隻垃圾桶裏少了個東西。

我們一直都在這裏盯著啊,有誰看見那隻拉杆箱去哪兒了嗎?

垃圾桶蓋著蓋子,一直沒人掀開過,垃圾桶內等於是個封閉空間,那隻拉杆箱竟然憑空不見了。

那麽,它會在哪裏冒出來呢?

……

現在我們的主人公該出場了。

你會問,這故事多長啊?寫到這兒快一半了。快一半了主人公才出來?沒辦法,故事就是這麽個結構,女二還要再等等才會出來。

我們要講的這個人叫王離書,他今年正好30歲,做紅酒批發的,很守規矩的一個生意人。為了不增加閱讀負擔,我們就不說他老婆的名字了,直接叫她老婆吧,老婆在孟常街上開了個“小果煙酒店”,生意不溫不火。

這一天,王離書家裏很突兀地冒出了一隻拉杆箱。

當時,王離書正在廚房裏做飯,天擦黑的時候老婆才回來,她直接走進廚房,對王離書說:“我撿了個箱子。”

王離書有些驚訝:“在哪兒撿的?”

老婆說:“就在咱家店裏。當時我去後麵庫房拿了一條煙,出來就看到它了,挺大一個箱子,立在櫃台外麵,旁邊卻沒人。我在店裏一直等到天黑都沒人來認領。”

王離書有些擔心:“你把它拎回家了?不會是毒品吧?”

老婆說:“我看了,裏麵都是衣服。”

王離書走出來,果然看見客廳中央立著一個黑色的帆布拉杆箱,雖然半舊,但是很幹淨,他拎了拎,挺重的。他問老婆:“你把密碼鎖打開了?”

老婆說:“沒有,箱子上被劃了個口子,我從那兒看到的。”

王離書圍著拉杆箱看了看,側麵果然有個黑洞,他朝裏捅了捅,摸到了軟軟的布料。他對老婆說:“明天你把它拿回店裏去,繼續等失主。”

老婆說:“要來他早就來了。”

王離書說:“那他可能不知道落在咱們店裏了,你在門口寫個告示,或者直接交到派出所去。”

老婆說:“我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呢,我可沒時間去做好人好事。”

王離書說:“我警告你,要是裏麵真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那可是要坐牢的。要不你就把它扔掉。”

老婆說:“可是我已經把它拿回家了,就算扔掉也晚了。你把它打開唄,我們看看裏麵都是些什麽東西。”

王離書說:“我怎麽打開?”

老婆說:“就三個密碼,一個個試都試出來了。”

王離書說:“我覺得還是應該把它扔出去,誰知道裏麵是不是死人的衣服,有沒有病毒。”

老婆說:“你總是疑神疑鬼的。好不容易撿了個便宜,我才不會扔掉。”

說完她就蹲下去撥拉密碼鎖了。

王離書歎了口氣:“你這占小便宜的毛病算是改不了了。”然後就去接著做飯了。

實際上,老婆隻花了七八分鍾就解開了密碼鎖,她嘰嘰喳喳地叫起來:“老公,開了!”

王離書再一次紮著圍裙走出來,老婆真的把行李箱打開了,她興奮地說:“密碼是923!哈哈,幸虧我是從最大的數開始撥的。”

箱子裏裝的都是黑色碎花吊帶裙,應該有一百多條,疊得整整齊齊,沒看到其他物品。

老婆拎起幾件看了看,說:“都是S碼的,正適合我穿。”

王離書說:“你敢穿?”

老婆說:“怎麽了?這不都是新的嗎?你看,標簽都在呢。”

王離書說:“你還是全部拿給你妹吧,讓她賣了。”

老婆的妹妹開了個服裝店,離王離書家的煙酒店不遠。

老婆說:“我怎麽也得留一條啊。”說著她就要試穿。

王離書有點惱了,一把把那條裙子拽過去,扔在了箱子裏:“你的腦袋怎麽不開化呢?你讓你妹賣掉,把錢給你,你再去買一條同款的,不是一樣嗎?”

老婆瞪著他說:“為什麽非要繞個彎子呢?”

王離書說:“大姐,這東西來曆不明,說不定會帶來厄運的。”

老婆想了想說:“那好吧。”

王離書和老婆並不知道,昨天夜裏這個城市發生了一個大範圍的雷同事件——很多服裝店都被盜了,怪的是,每家的遭遇都一樣,隻丟了一條黑色碎花吊帶裙。

由於裙子是從庫房不見的,大部分的店主甚至都不知道丟了東西。其他店主發現貨物的數量對不上,也沒有人去報案,價值不過百八十元,太麻煩,還耽誤做生意。另外還有個現象值得思考,所有服裝店的門窗都沒有被破壞的痕跡。

隻有一個店主似乎發現了些蛛絲馬跡——這個年輕女子愛整潔,她剛剛拖過庫房的地麵,她發現上麵有幾條細細的痕跡,很像是某種小軲轆壓出來的。

這些店主之間並不認識,沒有溝通,他們都不知道其他同行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如果在地圖上把這些失竊的服裝店連起來,會出現一條相對的直線,它從城西南的歸短路和天命路交叉口,咄咄逼人地伸向了城東北的孟常路,也就是小果煙酒店的位置。這條直線並不受街道的限製,它斜著跨過整個城區,一步到位。

老婆沒有吃晚飯,她拉著那個箱子樂顛顛地去了妹妹的店,不到半個鍾頭就拉著空箱子回來了。王離書看了看那隻箱子,問她:“你把它拉回來幹什麽?”

老婆說:“我妹妹又不賣箱子。”

王離書說:“那你就直接把它扔了啊。”

老婆說:“還能用呢。”

王離書看了看這個豬隊友,半天才說話:“咱家有幾隻箱子?”

老婆想了想:“三……個吧。”

王離書說:“對啊,我們需要那麽多嗎?”

老婆說:“這個比咱家的都大,早晚用得上。”

王離書說:“你偷了一匹馬,賣掉之後把韁繩留在家裏,這不是蠢嗎?給我,我去扔了。”

老婆低頭看了看那隻箱子,嘀咕了一句:“早知道我就不拉回來了,那麽遠的。”

王離書拉著箱子大步走出去,並沒有在小區裏停留,他一直來到了附近的地鐵站,看到三隻灰色的垃圾桶,他走過去,掏出一根煙點著了,一邊抽一邊假裝無所事事地四下看了看,把這麽大一隻箱子扔進垃圾桶,這個舉動怎麽說都有點反常,他擔心引起別人的懷疑。地鐵站有很多人進進出出,不過每個人都步履匆匆,沒人看他一眼。他迅速伸手掀了掀左邊那隻垃圾桶的蓋子,竟然沒打開。他又掀了掀右邊那隻垃圾桶的蓋子,還是沒打開。他最後掀了掀中間那隻垃圾桶的蓋子,同樣沒打開。

真是怪了。

他不想再較勁,把箱子留在了垃圾桶下,快步返回了小區。

兩口子吃完飯,洗漱完畢,一起躺在**用ipad看劇。

看著看著老婆說:“你說三兒什麽時候才能把那些裙子都賣出去?”三兒是她妹的小名。

王離書說:“那錢你別要了,反正是白撿的。”

老婆說:“那可不行,親姐妹明算賬。”

王離書說:“那你要給人家代賣費。”

老婆沒有表態,又說:“把那隻箱子掛在舊貨網上也能賣點錢的,你非扔掉。”

王離書瞪了她一眼:“你鑽錢眼去了?”

老婆說:“誰跟錢有仇啊!”

王離書說:“這劇你還看不看了?”

老婆下了床:“我去撒個尿。”

剛剛離開她就跑回來了:“你把軲轆留下了?”

王離書沒聽懂:“什麽?”

老婆說:“那箱子的軲轆啊。”

王離書一驚:“在哪兒?”

老婆說:“餐廳。”

王離書趕緊跑出去了,心裏一凜,餐桌下果然出現了四個小軲轆,擺放得整整齊齊。

他清楚地記著,他去地鐵站的時候一路拉著那隻箱子,而不是提著,就是說,當時軲轆是在箱子上的,它們怎麽可能自己跑回來?

他把這四個軲轆撿起來,又想扔出去,但是他朝外看了一眼,黑糊糊的,又有點害怕了,猶豫了一會兒,最後他把這四個軲轆扔進了餐廳的垃圾桶:“明天扔掉就完了。”

老婆說:“是不是你留下的啊?”

其實,自從老婆拿回這隻拉杆箱,王離書就感覺到了一種鬼氣,他不想說太多,隻是問了老婆一句:“你尿了嗎?”

老婆說:“我出來就看見這些軲轆了。”

王離書說:“那你趕緊去尿啊。”

老婆也感覺到了某種不對勁:“我有點害怕,你陪我吧。”

王離書就跟她去了衛生間,老婆坐在馬桶上,努力了一會兒才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王離書靠在門框上,一直低著頭,也沒說話。

老婆尿完了,跟著王離書快步回到了臥室,兩個人上床繼續看劇,都變得沉默了。

過了十幾分鍾,老婆突然說:“你去其他房間檢查一下。”

王離書知道老婆在說什麽,但還是本能地問了一句:“檢查什麽?”

老婆朝著臥室門口看了看,小聲說:“你去看看……那隻箱子是不是也跑回來了?”

王離書說:“別扯。”

老婆卻說:“這四個軲轆不是更扯嗎?”

王離書想了想,終於下了床:“傻X,當時你把這隻箱子帶回家就是個錯誤。下來,跟我一起去看,我他媽也害怕。”

老婆裹緊了睡衣,也下了床。

兩個人來到客廳看了看,沒多什麽。又分別走進次臥和書房看了看,也沒多什麽。正要回臥室,老婆突然指了指陽台的門:“還有那裏。”

王離書就慢慢走過去了。

這個陽台是露天的,他剛剛打開門,一陣悶熱的氣息就湧了進來。他舉著手機照了照,看到了石材圍欄上擺放的幾盆花,陽台一角歪歪斜斜地立著兩個拖把、一個高杆的簸箕和一個掃帚……他沒原由地驚了一下,眯眼細看,立刻發現了一個“∏”形的東西,正閃著鋁光,那是拉杆箱的拉杆!它隱藏在幾個杆狀物當中,很不顯眼。

王離書一下就把門拽上了。

室內的空調開著,有點冷。

老婆說:“沒有吧?”

王離書半天沒說話。

老婆緊張起來:“我問你呢。”

王離書突然低聲罵了句:“都他媽是你!”

老婆走過來,一下抱住了王離書的胳膊:“那隻箱子……在陽台?”

王離書一把甩開了她,凶巴巴地說:“繼續找!”然後就朝回走去。

老婆追上來:“你到底看沒看見啊?”

王離書說:“我看見了拉杆。”

老婆一下就不說話了。

王離書帶著老婆穿過客廳,又檢查了次臥和書房,沒看見那隻箱子。老婆小聲說:“那拉杆怎麽會跑到陽台去呢?”

王離書沒理她,他回到臥室盯住了黑色的衣櫃,幾秒鍾之後,他突然走過去拉開了衣櫃門,同時朝後退了一步。裏麵隻有衣服。

這個舉動似乎提醒了老婆,她碰了碰王離書,王離書把目光轉向了她,她拉著王離書走出去,朝著玄關頂部揚了揚下巴,那是個吊櫃。王離書搬了把椅子,踩著它站了上去……

老婆突然說:“不要看了。”

王離書有點心虛地低頭看了看她,她沒有再說什麽,隻是苦著臉搖了搖頭。

王離書不再理她,還是把吊櫃的門拉開了。

那隻黑色帆布箱子端端正正地平放在吊櫃門口,那個黑洞正對著外麵。

王離書像觸電一樣僵住了。

老婆當然也看到了,她一下就捂住了嘴,眼睛就濕了。

這隻拉杆箱沒了軲轆,沒了拉杆,就像一個人被砍斷了胳膊和大腿,看上去光禿禿的。

王離書跟它對視了很長時間,似乎下了狠心,一把把它拽下來扔到了地上,它顯得輕飄飄的,並沒有太大的聲音。

隨後,王離書從椅子上跳下來,站在老婆旁邊,再次盯住了這隻箱子。

過了好半天,王離書才低聲對老婆說:“箱子是死的,它不可能自己移動,肯定有什麽東西附在它身上。”

老婆的眼淚已經流下來了,顫巍巍地說:“那我們怎麽辦啊……”

王離書對著箱子說話了:“我們不該做虧心事,求求你離開吧,我向你保證,從今以後我們一定好好做人,再也不會犯錯誤了。”

箱子一聲不吭。

王離書拉了拉老婆,兩個人一步步退回了臥室,手忙腳亂地把門鎖上了。

老婆說:“就把它放在那兒?”

王離書說:“那你想放在哪兒?”

老婆眨巴了幾下眼睛,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王離書說:“等天亮,我把它拎到樓下去燒掉。你去你妹那兒,把那些吊帶裙都拿回來……不,你在那兒直接燒掉,所有的。”

老婆不敢反駁,點了點頭。

就這樣,王離書和老婆在臥室門口站了整整兩個小時,外麵沒有任何聲音。午夜之後,老婆壓低聲音說:“我困……”

王離書又把耳朵湊到門縫聽了聽,小聲說:“總不能站到天亮,我們睡吧。”

兩口子躡手躡腳地躺到**,並沒敢關燈,一直在屏息聆聽。門縫黑糊糊的,那隻黑色的箱子藏在黑暗中,極其安靜。

他們熬到淩晨三點多的時候,老婆先睡著了,發出了輕微的的鼾聲。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王離書也睡著了,不過睡得極不安詳,大概不到一個鍾頭的樣子,他好像聞到了一股血腥氣,一下就睜開了眼睛,發現室內一片漆黑,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老婆把燈給關了?不可能啊。他的身體也不對勁,好像被打了全麻似的,他試著動了動,根本動不了,他猛然意識到了什麽,聲嘶力竭地喊起來:“救命!”

不知道什麽地方傳來了一個悶悶的聲音:“老公?”

他一邊扭動一邊繼續大喊:“我在這兒!救我!”

黑暗中響起了老婆的跑動聲,接著她手忙腳亂地拉開了拉鏈,燈光終於透進來……

是的,王離書在睡夢中被塞進了拉杆箱,那張臉憋得跟豬肝一樣,沒人知道是誰把拉鏈拉上的。

……

天亮之後,王離書和老婆拎著這隻箱子,還有它的拉杆和軲轆,來到樓下,把它們放在垃圾桶裏點著了。

有個晨練的大媽還湊過來看熱鬧,她不解地問:“挺好的一個箱子,燒它幹啥?”

王離書的老婆沒好氣地說了句:“死人的東西。”

那個老太太沒有再說什麽,做著擴胸離開了。

接著老婆給她妹妹打了個電話,叮囑她把那些撿來的吊帶裙全部燒掉。她妹妹追問原因,她怒氣衝衝地說:“你不想死就照我說的做!”

回到家之後王離書發起了高燒,一上午都迷迷瞪瞪的。

不巧的是下午他有個重要談判,關於紅酒的,量還挺大,他強撐著出去了。對方的酒吧在天命路,由於車子限號,他是坐地鐵去的,談完之後天已經黑了。他走出酒吧,一眼就看見了老婆,她有點不放心,提前把煙酒店關了門,跑來接他了。

他輕輕地說了句:“我沒事兒。”

老婆說:“萬一半路暈倒了呢。”

接著,她就扶住了王離書的胳膊,朝著地鐵站走去。朝南走到上海路和高朋路的交叉口有個地鐵站,朝北走到歸短路和天命路的交叉口也有個地鐵站,跟王離書合作的這個酒吧差不多位於中間的位置,老婆帶著王離書朝北走去。

王離書好像有點不情願:“為什麽去那個地鐵站?”

老婆說:“那是我們家的方向,可以少坐一站啊。”

王離書沒有再說什麽。

除了街道上偶爾有車輛駛過,人行道上安安靜靜的,幾乎看不見一個人。但路燈依然堅守崗位,全部亮著,看上去還有點壯觀。

老婆問:“談得怎麽樣?”

他說:“明天就簽合同。”

老婆說:“太好了。我再告訴你個好消息,今天有人來咱家店裏一次買了一百多條裙子!”

他愣了愣:“咱家不經營裙子啊?”

老婆說:“煙!傻子,裙子牌的煙。”

他這才鬆了一口氣。

老婆接著說:“估計是送禮用的。”

兩個人都避而不談那隻拉杆箱,似乎那是個黑暗的忌諱。

走著走著,他們就接近了歸短路和天命路的交叉口,王離書莫名地膽怯起來,他停住了,小聲說:“我們還是打車回去吧。”

老婆說:“你看這裏有出租車嗎?”

王離書說:“用手機叫一輛唄。”

老婆說:“那還得等。坐地鐵多方便啊,直接就到家門口了。”

兩個人接著朝前走,終於來到了歸短路和天命路的交叉口。自從昨夜受到驚嚇之後,王離書變得極其脆弱,總想哭,他突然在那三隻灰色垃圾桶旁邊抱住了老婆。

老婆說:“你幹什麽?”

他低聲說:“親一下。”

老婆四下看了看,這才把臉貼過來,卻緊緊閉著嘴。

他碰了碰老婆的嘴唇,小聲問:“為什麽不張嘴?”

老婆把腦袋朝後仰了仰,笑著說:“現在它關閉著,需要你打開它。”

王離書說:“怎麽打開?”

老婆還在笑:“你要輸入密碼啊。”

這時候一個老頭悠悠****地走過來了,他並不是之前聽豫劇的那個老頭,王離書趕緊把老婆鬆開了。

老婆走到了前麵,回頭說:“我再告訴你個壞消息……”

王離書突然看見她的左腰處有血跡,立刻停下來問:“你受傷了?”

老婆低頭看了看,不在意地說:“被劃了一下。”

王離書快步走過去,很關切地問:“嚴重不?”

老婆說:“就一個口子,沒事的。”

王離書把她的衣服朝上撩了撩,她已經用紗布把傷口包上了。王離書還是不放心:“你確定不用去醫院?”

老婆說:“不用,早就不流血了。”

王離書說:“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啊。”

老婆說:“以後會注意的。”接著,她並沒有再繼續那個“壞消息”的話題,而是說:“我們玩個遊戲吧,你別動。”

王離書說:“別鬧了。”

老婆說:“我叫你別動你就別動。”

王離書就不動了。

老婆繞到了他的背後,背對著他坐在了地上,然後朝上直挺挺地伸出了兩條胳膊,說:“來,你拉著我走。”

王離書回頭看了看她,頭發“刷”一下豎了起來:“你要幹什麽!”

老婆依然保持著那個古怪的姿勢:“這麽走更快啊。”

王離書驚恐地退了幾步,盯住了老婆後腦勺上的一頭黑發:“老婆……你別嚇我好不好?”

老婆始終沒有轉過頭來,她笑嘻嘻地說:“你是不是怕費軲轆啊?”

……

其實,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

但前麵發生了那麽多怪事,總得有個解釋,我們就再囉嗦幾句。

那個須小菜是被王離書殺死的。如果詳細地講,這個案子本身就可以拍一部罪案電影,但我對此並不感興趣,我相信你也不感興趣,所以我們就3倍速地快講一下好了,就當讀個電影梗概吧。

是的,張斌斌是個冤案。

說起來也不算冤,他真的殺了人,隻是被他殺掉的人叫李曼曼(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名),對,在這個故事中,李曼曼算是女二。

王離書跟須小菜有一腿,他曾經借給這個女人110萬用於網店周轉,到了還款日期,他跟須小菜提起這筆錢,須小菜卻突然翻臉了,實際上她壓根就沒想還,王離書追急了,須小菜就威脅他,要把兩個人的關係告訴她的男友,或者告訴王離書的老婆。

半年之後,王離書用盡了各種辦法,還是討不回這筆錢,他就萌生了殺心。

他跟蹤了須小菜幾個月,不但對須小菜的行蹤了如指掌,對她男友張斌斌的行蹤也了如指掌。

出事的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埋伏在張斌斌家對麵的樓房裏,架起望遠鏡觀察,這個房子是他特意租的,須小菜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張斌斌這裏,隻有周末才回自己家。這兩天須小菜沒有來,張斌斌又把那個勾搭了很久的女孩帶回家了,兩個人似乎發生了爭執,最後王離書親眼看見張斌斌把女孩掐死了。

張斌斌跟她是在歌廳認識的,但她不做那個,隻是個普通的服務員。兩個人發生了關係,李曼曼想跟他結婚,後來發現無望,於是就想訛錢……差不多就是這麽個過程,最後她把命給丟了。

王離書看著張斌斌把她裝進了一隻拉杆箱,就在這時候有人敲門,須小菜來了。

這是王離書的機會,他立即跑下樓,來到了張斌斌家那棟樓裏。

張斌斌和須小菜也爭吵起來,須小菜確實用水果刀刺傷了張斌斌,然後就怒氣衝衝地跑出來了。

王離書藏在樓道裏,他用乙醚捂住了須小菜的口鼻,然後把她裝進了一個紙殼箱,放在一輛平板車上推了出去。此時,王離書穿的是某快遞公司的工作服。

他把須小菜搬到了自己的租住處,隔著紙殼箱朝裏刺了17刀。接著他就像沒事人似的,繼續坐在望遠鏡前窺視。

他知道張斌斌早晚都要處理那具屍體。

果然,三天之後的淩晨,張斌斌提著那隻拉杆箱出門了,王離書立即下了樓。張斌斌開車走在前麵,王離書開車跟在後麵,一直來到了歸短路和天命路的那個交叉口……

沒錯兒,在天亮之前,王離書把須小菜也帶到了這個地方,替換了拉杆箱裏的李曼曼。張斌斌沒有設密碼,但王離書卻設了。然後,王離書開車去了郊外,把李曼曼扔進了一口機井裏。

兩天之後,他又做成了一件事——他成功地潛入了張斌斌的家,留下了刺死須小菜的那把水果刀,拿走了須小菜刺傷張斌斌的那把水果刀。

張斌斌之所以承認須小菜是他殺的,卻沒有供出李曼曼的事,可能有兩個原因,一:警方有監控資料,他怎麽都賴不過去,總得認一件事。二,畢竟須小菜先刺傷了他,如果律師過硬,也許還能辯成個“正當防衛”。

是的,他如果如實交待的話,那可能就不是“死緩”了。

然而警察並不蠢,他們已經發現了張斌斌一案有問題,並秘密地開始重新偵查了,效率還很高,就在王離書談完生意走向地鐵站的時候,兩個便衣已經悄悄接近了他,這時候,王離書正在路燈下死死地盯著一隻拉杆箱,哆哆嗦嗦地問:“老婆,你到底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