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疑的另一半
——真愛永不變在邏輯上是不是錯誤的?
歲月漫長,一個人肯定會變的,如果你最初愛之,最後仍愛之,那說明你的愛已經變了。
我是個寫懸疑小說的。
有時候,我更像個心理醫生。
前些天就有個中年女讀者非要跟我見一麵,她說她不追星,而是遇到了一個麻煩的問題,請求我來幫她解惑。
我讓她寫出來用郵件發給我,她卻說了這麽一句話:這件事我寫不清楚。我相信,就算你也寫不清楚。
好吧,就像有人對中國乒乓球隊說:這個球你也接不著。放心,中國乒乓球隊一定會馬上派人過去看看。(有點飄。你們慣的。)
我跟她是在西湖旁的一個茶館見的麵。
很多讀者都知道,我生活在成都,而她是杭州人,我飛過去找她了。
我走進那家茶館的時候,她已經到了,麵前放著一壺水果茶。她背後是一個巨大的木色書架,上麵擺滿了高高矮矮的書。她可能認為我是個作家,應該喜歡這樣的環境,其實我很不愛讀書。
她叫皮光環,不惑之年,7.2分姿色。她看到我之後,立即站起來朝我微微鞠了一躬:“麻煩周老師了。”
我說:“你客氣了。”
坐下之後,她問我:“你喝什麽茶?”
我說:“綠茶吧。”
她叫來侍應生,給我要了壺西湖茶。
侍應生離開之後,我開門見山地問:“什麽情況?”
我采訪的時候從來不帶錄音筆,而是刻在大腦裏。
她遲疑了一下才開口:“我感覺……我老公不是我原來的那個老公了。”
我等了會兒,見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隻能繼續發問:“你是說他變心了?”
她搖了搖頭:“我懷疑……他和他就不是同一個人。”
這句話讓我有點發冷了,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想了想才開口:“長相還是他吧?”
她點了點頭。
我說:“聲音呢?”
她說:“也是。”
我說:“他的習慣有改變?比如,他過去怕水,現在卻突然愛上遊泳了。”
她搖搖頭說:“那倒沒有。”
停了停我又問:“你是指……那方麵?”
她馬上說:“那方麵也沒什麽不一樣。”
我說:“那是記憶嗎?”
她皺了皺眉:“我沒懂。”
我說:“就是你倆共同生活的記憶,他和你對不上。比如去年你過生日,他明明送了你一束鮮花,但他卻認為他給你買了一枚戒指。”
她說:“這個問題也不存在。”
那我就困惑了:“你到底有什麽證據呢?”
她說:“我沒什麽證據,但我就是感覺他不是他了。”
我說:“那就是你有問題了。”
侍應生把茶端上來,靜悄悄地給我斟了半杯。
她說:“真的是他有問題。我之所以非要跟你說這件事,就是怕被別人當成神經病。這麽說吧,跟你相處了13年的配偶換了人,就算什麽都一樣,你還是會有所察覺的,對吧?”
我瞄了一眼她的那壺茶,敏感地發現裏麵的水果都是助眠和安神的。
我說:“那你說說,你是什麽時候有這種感覺的?”
她想了一會兒才說:“我是一點點感受到的,沒有明確的起點。”
目前的情況基本是這樣的——她老公一切如常,但她就是認為他不是他了。我覺得這次談話已經進行不下去了,但我千裏迢迢地來到杭州,總不能一口茶不喝就離開,這麽想著,我就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味道很清香。我說:“你的懷疑肯定有個開始,你再想想。”
她把頭低下去,過了半天才抬起來:“應該是搬新家吧。”
終於出現了一絲絲我可以抓住的東西,我說:“具體點兒。”
她說:“過去我們跟他父母住在一起,去年我們剛剛買了套房子,在鴻通小區,是個大三居。我感覺他不對勁應該是在搬家之後。”
我馬上追問:“搬家之後多久?”
她說:“想不起來了。”接著她又重申:“是漸漸的,就像你坐在浴缸裏,開始的時候水是涼的,有人在一點點加溫,你感覺不到什麽,但最後你會發現水變成熱的了。”
我說:“你們搬到新房子多久了?”
她說:“8個多月。”
我說:“你感覺他不對勁是在前期還是在後期?”
我還是想劃定一個大致的時間範圍,然後再追問她們兩口子那期間發生過什麽重大的事件。
她又搖起頭來:“我確定不了。”
我說:“你好好回憶一下,你被這種猜測折磨了多長時間才想起聯係我的?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她說:“很久了吧,我給你寫過很多郵件,直到前幾天你才回複我。”
我說:“那你查查第一封郵件。”
她說:“沒用的,我給你寫信並不是我懷疑他的第一時間。”
我突然問:“你們有小孩嗎?”
她的眼神低落下去:“沒有。我卵巢早衰,不能生育。”
完了,就是說,沒有第三個人的說法。
她又補充道:“他有個兒子,跟他前妻一起生活。”
我隻好信馬由韁地問下去:“你們搬到新家之後發生過什麽不一樣的事嗎?”
她說:“沒有啊,就是日常生活,很瑣碎的,他做皮鞋生意,每天都很忙,但一直不怎麽順利,勉強維持生計而已。我在一家公司做人事工作,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是晚上。”
晚上。
我好像又抓住了一個線頭。
我繼續啟發她:“比如你們一起出去旅遊,曾經遭遇過車禍……”
我為什麽這麽問你們應該懂的。
她搖了搖頭:“都沒有。”
靜場。
用一句古老的形容就是:此刻的我已經變成了泄了氣的皮球。
死馬當活馬醫吧,我繼續無精打采地問:“你跟他談過這件事嗎?”
如果談過,我想從側麵聽聽那個男人的反應。
她說:“沒有。”
泄了氣的皮球又被踩上了一腳。
髒兮兮的皮球先生又問:“那你覺得你跟他這麽過下去有問題嗎?”
她突然變得很堅定:“有問題。夜裏他躺在我身邊,我經常整宿失眠。就算他是個陌生男人我都不會這麽害怕,可他不是,他跟我老公一模一樣,卻不是我老公,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回事,都快崩潰了。”
我說:“恕我直言,那可能就是你的心理……作用了。”我盡量讓自己的用詞柔和些。
她直視著我的眼睛說:“我跟你聊聊我自己吧,其實我的神經很大條,結婚之前我談過一個男朋友,他跟我閨蜜搞上了,直到我閨蜜的肚子大了我都不知情,還天天替她發愁,催促她趕緊跟這個小孩的爸爸把婚結了。還有,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我爸在外地打工,我媽都不敢靠前,是我給我奶奶穿上壽衣的。不瞞你說,前不久我還找了個催眠師,結果他沒有成功,他說,你這個人的被暗示性太差了,不適合接受催眠治療……”
我也是山窮水盡了:“難道他是外星人?”
她突然不說話了。
我說:“你看,如果他是人,一個普通的人,不可能好端端地變成另一個人,他又沒有過生命危險,也不可能平白無故地變成鬼,那就隻能是外星人了。我們不知道外星人到底有多先進,也許,他們可以變成任意一個地球人。”
她說:“如果是外星人,他們為什麽選擇了我的老公呢?”
我說:“那我就不清楚了。”
她想了想說:“不對。”
我說:“怎麽了?”
她說:“外星人的身體裏應該是金屬的,可是半個月前我們去體檢過,他還照了X光,沒什麽問題啊。”
我說:“大姐,你說的那是機器人,誰知道外星人的五髒六腑是什麽樣的。”
她說:“肯定跟地球人不一樣吧?就算心髒多根血管醫生都能看出來,如果有那麽大的差異,醫生肯定會說的呀。”
我說:“誰跟你說外星人的裏麵就跟我們不一樣了?”
她眨巴了幾下眼睛,又說:“既然都一樣,那他跟我老公還有什麽區別呢?”
我說:“對啊,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
她沉思了一下,又搖了搖頭:“他不是我老公,怎麽會沒區別呢?”
我說:“我們走進死胡同了。”
她說:“我一直都在死胡同裏。”
音樂變成了一首快節奏的歌,我斷斷續續聽懂了部分歌詞:……其實很簡單,沙漠和青天……其實很簡單,一個方一個圓……其實很簡單,左手右手扳手腕……
這首歌我聽過,但我覺得它此時深有寓意。
過了好半天她才再次開口:“對不起。”
我說:“沒事啊,我也沒幫上什麽忙,應該我說對不起。”
很顯然,我們的談話已經進入尾聲了,但我現在就離開還是有些不合適,我又說:“能講講你們的過往嗎?”
她馬上點了點頭,然後就講起來:“我們是13年前認識的。他比我大幾歲,有過一次婚姻,剛離異。噢,對了,那時候我還在另一家公司上班,那個公司主要生產各種鞋類的塑膠、衝件、拉鏈等等輔料,他是我們公司的客戶之一。有一次,我們邀請了一批客戶去海邊玩兒,其中就有他。剛開始我對他沒什麽感覺,沒想到,最後一天晚上他突然對我說,我倆去海邊走走吧,我就跟他去了,我們在沙灘上走了很遠,聊了很多。第二天一大早,我跟公司的幾個人先撤了,他是下午的飛機。我到了機場之後,他給我發了個短信,我至今都記得,他說:‘漲潮了,你走了,我站在窗前,眺望著昨夜我們一起走過的地方,此時正有幾艘雪白的帆船駛過,有點傷感,我們那兩行腳印再也找不到了。’我當即就退了機票,坐車返回了酒店……最後,我們兩個人又在海邊待了七天。”
我發現,她在回憶從前的時候表情十分生動。
她接著說:“半年之後,我們又去了那座海邊的酒店,在那裏舉行了婚禮。”
說到這兒,她停止了講述。
我說:“方便說一下你老公叫什麽嗎?”
她說:“章興回。”
我說:“弓長張?”
她說:“不,文章的章,興奮的興,回家的回。比較難記。”
我用手在茶桌上寫了寫:“你倆挺配的。”
她說:“為什麽?”
我說:“你不用在意,隻是搞創作的人對文字的一種抽象感受。”
她說:“可是我想聽聽。”
我隻好說:“把你倆的名字一對一地配對,會發現一些有趣的含義——你姓皮,這個字是傾斜的,而他姓章,這個字非常端正,你倆互相彌補,也符合女人和男人的特性。你中間的字是光,他是興,從某個角度說,這兩個字是一樣的,都是上麵三筆,下麵兩筆,中間一橫。你最後一個字是環,從表意的角度說,它是圓的。他最後一個字是回,從象形的角度說,它是方的。”
她使勁點了點頭:“不管真假,你說的都特別好。”
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章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想了想說:“骨子裏有點浪漫,過去還寫過詩,文筆挺好的。然後……心地善良,做事專注。”
我說:“那他現在是什麽樣的人?”
她說:“現在也是這樣啊。”
我說:“一點變化都沒有?”
她說:“不再寫詩了……再沒什麽了。”
我就像辯論抓住了對方的漏洞,馬上說:“那你為什麽說他不是他了?”
她說:“這個我早就說過了啊,就是一種感覺。”
我們的談話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沉默了一下,我接著尋找話頭:“他對你有什麽變化嗎?”
她說:“他對我一直都挺溫柔的。”
我說:“如果過去他對你是5,現在是6還是4?”
她說:“還是5。”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想抽這個女人一巴掌,說不定她一下就清醒了,瞪著我問:你是誰?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都對你說什麽了?
我終於認慫了:“看來,我隻能幫你想想誰能幫上你了。”
她的眼神頓時黯淡了下去。
接著我真的閉上眼睛想起來,大腦裏飄過了很多人:蔡駿?幫我解決所有難題的助理季風?如來(如來不是哪個人的筆名,就是如來佛祖本尊)?姚明?我甚至還想到了我認識的一個西安的派出所所長……
想來想去也沒人解決得了她的問題。
我索性快刀斬亂麻:“我給你個建議吧,如果你覺得他實在有問題就離開他好了。”
她說:“你是說離婚?”
我點點頭。
她說:“你覺得我離得開他嗎?”
我說:“你不是說他和你老公沒有任何區別嗎?難道他還會害死你?”
她說:“真到了那一步,我不確定他會不會突然變臉。而且,就算我離開他了,我去哪兒找回我自己的老公呢?”
我覺得我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麻煩中。
客觀地講,有的球中國隊也不一定就接得著,況且我還吹牛了,我的真實水平頂多是個市級亞軍……所以,我要撤退了。我說:“那我最後給你一個建議吧。”
她馬上盯住了我的眼睛。
我說:“既然你們是夫妻……”
她立刻打斷了我:“現在這個人跟我不是夫妻。”
我卡了一下,接著說:“不管他是誰,既然現在你們以夫妻關係生活在一起,我覺得你應該跟他戳破這層窗戶紙,看看他有什麽反應,然後你打電話告訴我,我們再一起判斷一下。”
她很痛苦地搖了搖頭說:“我現在都不敢回家了。”
我愣了愣,心裏說,那你怎麽辦?那我怎麽辦?
我忽然警惕起來,麵前這個女人是我的讀者,她是不是在整蠱我?編個無解的故事,然後看我怎麽應對……
她接下來的一句話打消了我的懷疑,她說:“對了,前幾天我在家裏偷偷安了個監控,想看看我不在家的時候他都有些什麽舉動……”
我馬上來了精神:“我能看看他現在在幹什麽嗎?”
她說:“他去上班了,應該不在家。不過我給你帶來了前幾天的一些視頻。”一邊說一邊從包裏掏出了一個嶄新的筆記本電腦。等待開機的時候,我急切地問:“你有什麽發現嗎?”
她搖了搖頭。
電腦打開了,她把筆記本轉向了我,我點了播放,畫麵裏出現了一個客廳的全貌。她說:“我把攝像頭安在中央空調的出風口裏了。”
畫麵中沒有人。
快進。
有人按密碼鎖,門打開,一個高個男子出現了,他穿著一件白色條紋短袖,一條卡其色休閑褲,手裏拎著一隻黑色皮包,我注意到他腕子上戴著一塊機械表。此人沒什麽突出的特征,隻是長的很幹淨,皮膚幹淨,發際幹淨,眼神幹淨。
皮光環從某個房間出來了,她的半個身子進入了畫麵:“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
章興回在換鞋:“在外麵談完事情就直接回來了。”
皮光環說:“一會兒出去吃吧。”
章興回把脫下的鞋放進了鞋櫃裏:“晚些吧,我剛剛在咖啡館吃了些甜點,肚子還撐著。”
然後他把皮包放在鞋櫃上,朝一個方向走過去,走出了畫麵,過了會兒,傳來了洗手的聲音。皮光環也走出了畫麵。接下來,兩個人的對話就有點聽不清了。
我沒有問這個章興回過去喜不喜歡吃甜點,也沒有問他過去脫下鞋之後是不是習慣性地放進鞋櫃,也沒有問他過去是不是回家就洗手……皮光環早都說過了,她老公跟過去沒什麽兩樣。
快進。
兩個人都穿著淺色睡衣坐在沙發上,中間有兩尺遠的距離。皮光環的手裏拿著一瓶奶,章興回舉著遙控器在操作。
突然傳來了一個男人快如爆豆的解說,電視裏應該是個籃球節目。
章興回換了台,傳來一聲娘娘的:“皇帝詔曰!”那應該是一部古裝劇。
章興回又換了台,突然安靜了,過了會兒,冷不丁傳來主持人的尖叫聲:“他成功了!他用鏟車打開了啤酒瓶蓋兒!”
章興回又換了台,傳來了如來的聲音:“不有中有,不無中無……”我忽然意識到這是《西遊記》“真假美猴王”那一集!神經一下就繃緊了,緊緊盯住了章興回的表情。屏幕光在他的臉上晃來晃去,有些陰森,當然,屏幕光也照在了皮光環的臉上,同樣不明朗。電視裏傳來兩個美猴王的打鬥聲,不知道是孫悟空還是六耳獼猴說話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等見到如來就晚了!”另一個說:“俺老孫從來不後悔!”
章興回的表情沒有任何異常,他似乎對這個劇也不感興趣,又換台了,傳來電視購物的吆喝:“今天看到我們這個節目的觀眾有福了,撥打電話的前30名觀眾將獲得一折的優惠!……”
他沒有再換台。
快進。
很晚的時候,這對夫妻要休息了,他們關了燈,離開了客廳,此時畫麵裏的客廳是黑白的,隱約能聽見洗漱的聲音。
快進。
早上,皮光環吃完早餐匆匆去上班了,章興回應該還在睡覺。
皮光環出門之後,我繼續快進,大概10點左右,章興回起床了,他一直沒有來到客廳,隻能聽見他洗臉,吃早餐,刷牙,然後好像去了書房,斷斷續續傳來敲擊電腦的聲音。將近中午的時候,他穿著一件純藍色T恤,一條黑色休閑褲,終於來到客廳,在沙發上躺下來,刷起了手機。大概20分鍾之後,手機響了,他坐直身子接起來:“小劉,什麽事?……你跟他說,現在公司有點困難,下個月,下個月一定給他把款子打過去……嗯?那就由他去吧。”
掛了電話之後,他還憤憤地罵了句:“腦兮耷落。”
接著,他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要出去了,走到門口,他還專門檢查了一下皮包,然後才一步跨出去,“哐當”一聲鎖上了防盜門。
快進……
我就這麽一連看了三四天的視頻資料,都是兩個人的日常生活,稍微少了些生氣,可能是沒有小孩的緣故,我從章興回的身上沒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我把電腦還給了皮光環。
她問我:“你有什麽發現嗎?”
我搖頭。
她說:“現在你應該理解我了,不管我用了什麽辦法,還是找不到破綻,我都要瘋了。”
我有點不耐煩了,大聲說:“那就說明沒有破綻啊!”
她趕緊點點頭,然後小聲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接著她就看向了茶桌,表情顯得有點可憐。
人沒走,茶已經涼了。
我突然說:“現在你打開實時監控。”
她愣了一下,說:“他沒在家。”
我說:“我看看。”
她掏出手機,打開監控畫麵,遞給了我。
畫麵裏是客廳,灰色的轉角沙發,銀色雙層茶幾,黑色曲麵電視,幾隻藍色布麵矮凳……
家裏確實沒人。
皮光環好像感覺總談她的事情有點不禮貌,她問我:“周老師,你平時的生活都是什麽樣子的呀?”
我說:“一般在家裏寫作,偶爾去工作室跟小夥伴們碰個麵。”
她說:“你太太跟你是同行嗎?”
我說:“算是吧,她一直給我做助理。”
她說:“假如有一天你和我一樣,感覺她不再是她了,你還會繼續愛她嗎?”
我說:“我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如果別人變成了她,我不會愛她,那是我對她的忠貞;如果她變成了別人,我會繼續愛她,那是我對她的不渝。”
她琢磨了一下,然後輕輕點了點頭:“她好幸福。”
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聊了十多分鍾,我一直盯著畫麵,等著她老公回家。突然我聽見廚房還是什麽地方傳來了響聲,好像什麽餐具掉在了地上。
我說:“你家有人!”
她立即站起來,湊到了我旁邊,也盯住了手機。
過了會兒,又傳來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我扭頭問她:“你覺得這個人是你老公嗎?”
她皺起了眉頭:“他一般白天不會回家的呀。”
我們再次盯住了監控畫麵。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這個人終於出現在了客廳裏,正是章興回,他穿著淺灰色的居家服,急匆匆地去了陽台,過了會兒又返回來,再次走出了畫麵,接著傳來了更大的動靜,好像他在拖動椅子,聲音越來越大,突然就停止了,我和皮光環等了好半天,章興回始終沒有出現,眼下,畫麵裏隻有靜態的客廳——灰色的轉角沙發,銀色雙層茶幾,黑色曲麵電視,幾隻藍色布麵矮凳……
皮光環探詢地看了看我,似乎在問:他在幹什麽?
我輕輕“噓”了一聲。
客廳裏一直無聲。
大約過了一分鍾,畫麵裏突然冒出了一顆巨大的腦袋,把我嚇得一哆嗦,把皮光環也嚇得一哆嗦——此人正是章興回,他應該是踩在了椅子上,正死死地盯著這個攝像頭……
我和皮光環都不敢說話了,就這麽跟他對視著。
過了會兒,他舉起了一把螺絲刀,惡狠狠地朝著攝像頭插過來,手機一下就黑屏了。
我怔忡了一會兒,把手機遞給了皮光環。她接過去,很緊張地說:“被他發現了……為什麽呢?”
我說:“你把他的手機號給我。”
皮光環說:“你要幹什麽?”
我說:“我去見見他。”
皮光環就把章興回的手機號發給我了,不過她並不抱什麽希望:“我都跟他在一起生活13年了……你跟他隻見一麵,能看出什麽呢?”
我說:“我想試試。”
接著我就撥了過去,電話響了很多聲才被接起來,我果然聽到了章興回的聲音:“哪位?”
我說:“你好,我是皮光環的心理醫生,我想跟你談談。”
他過了會兒才說話:“她去看心理醫生了?”
我說:“是的,我跟她打交道已經快一年了,問題有點嚴重。你今天方便嗎?”
他說:“方便。”
我說:“你現在在什麽地方?”
他說:“你直接來我家裏好了,我把地址發給你。”
我說:“好的,一會兒見。”
他說:“一會兒見。”
掛了電話,我對皮光環說:“我現在就去你家,聊完了我會跟你聯係。”
她很感激地點了點頭:“太麻煩你了。”
我說:“你是我的讀者啊,應該的。”
我離開茶座就收到了章興回發來的信息:拱墅區下塘路鴻通小區2棟3單元1802室。
這時候是下午四點多。
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直奔鴻通小區。
老實說,我的心裏有點虛,我不是去郊外見一個殺人惡魔,也不是去湖底找個淹死鬼,沒人知道我要拜會的這個人到底是什麽東西。
鴻通小區的樓房主體是黃色,很漂亮。綠地寬闊,但是沒看到一朵花。幾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在玩耍,他們給了我很大勇氣。
我很快就找到了2棟,走進三單元,乘坐電梯來到18層,按響了1802室的門鈴,這一刻我冷靜多了。
門開了,我看見了視頻中那張熟悉的臉,他說:“你是……”
我說:“皮光環的心理醫生,我姓周。”
他後退了一步:“你請進。”
我說了聲:“謝謝。”
然後我換了鞋,在客廳坐下來。他說:“喝點茶吧?”
我說:“有蘇打水嗎?”
他說:“有的,你等下。”然後他就去了廚房。
我情不自禁地扭頭看了看空調的出風口,整整齊齊,並沒有被拆卸的痕跡,看來章興回已經把它複原了。
過了會兒,他拿來了兩瓶冰鎮的蘇打水,打開,然後在我對麵坐下來。
我先開口了:“最近你們夫妻關係怎麽樣?”
他說:“挺好的啊。她對你說什麽了嗎?”
我說:“沒有,我隻是感覺她有些焦慮,希望找到原因。”
他說:“可能到了更年期吧。”
我一邊觀察他一邊說:“你好好想想,會不會跟你有關係?”
他也開始觀察我了:“為什麽會跟我有關係?”
我說:“比如你變了。”
他看著我突然不說話了。
我說:“請原諒,我隻是在排除。”
他這才開口:“我在外麵沒有小三兒,對她也一直百依百順,沒有任何變化啊。”
我說:“你再想想,比如跟過去相比,你的性情有了很大的改變。”
他把頭仰起來看向了天花板,自言自語地說了句:“性情……”
我又補了一句:“或者換個說法——你的靈魂。”
“靈魂”這個詞似乎刺激到了他,他再次盯住我,又不說話了。
我馬上避開了他的眼睛:“我隻是個提醒。”
過了會兒,他突然笑了:“靈魂是不會改變的,除非被替換。”
我的心就像突然滾過了一個巨大的坎,劇烈地顛簸了一下,這一瞬間我已經認定他不是皮光環的老公了。
市級亞軍打算逃走了。
他又說話了:“實際上我反而感覺她不是她了。”
這句話讓我怔了怔,嗯?
他接著說:“應該是搬進這套新房子之後吧——噢,我們是去年搬進來的,雖然她在外貌上沒有什麽變化,但我就是感覺她不是她了。你跟你聊天的時候透露過什麽嗎?”
我的思路被反轉了一下:“你有什麽證據嗎?”
章興回搖搖頭:“沒有,就是一種感覺。”
接下來我們又開始重複我和皮光環的對話了,我問他:“你們搬到新家之後發生過什麽不一樣的事兒嗎?”
章興回說:“沒有啊,就是日常生活,很瑣碎的,我做皮鞋生意,每天都很忙,但一直不怎麽順利,勉強維持生計而已。她在一家公司做人事工作,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是晚上。
我記得皮光環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一模一樣。
我繼續啟發他:“比如你們一起出去旅遊,曾經遭遇過車禍……”
章興回搖頭:“都沒有。”
我又變成了泄了氣的皮球。
停了停我又說:“那你覺得你跟她這麽過下去有問題嗎?”
章興回想了想說:“老實說我有點害怕。”
我想說:你覺得她是外星人嗎?但是皮光環說過,他們倆半個月前一起去做過體檢,章興回沒問題,那皮光環也肯定沒問題。所以我就沒有問出來,而是換了另一句話:“你為什麽不直接跟她談談?”
他沒有回答我,突然說:“我在家裏安了個監控,想看看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是什麽樣子。”
我一愣:“你安在哪兒了?”
章興回朝著客廳的空調出風口指了指:“就在那兒。”
我徹底蒙了,皮光環也把監控安在了那裏,難道兩個人都沒有發現對方的設備?
我說:“然後呢,你發現了什麽?”
章興回搖了搖頭:“沒發現她有什麽異常的行為。隻是……昨天我正在公司觀察她,突然發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說著他把手機拿過來,找到一個視頻,遞給了我。
我點了播放,還是這個客廳,不過角度有點不同,章興回安裝的監控應該在空調出風口的另一側。皮光環穿著一身粉紅色的居家服,正躺在沙發上玩ipad,過了會兒,她突然站起來走出了監控畫麵。整個房子變得特別安靜,她應該去臥室睡覺了。我等了一會兒,畫麵裏突然出現了一顆巨大的腦袋,我又被嚇得一哆嗦,此人正是皮光環,不知道她是怎麽爬上來的,她死死地盯著攝像頭,突然舉起一把螺絲刀狠狠戳過來,手機立刻就黑屏了……
我也像監控遭到了破壞,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過了會兒,我終於回過神來——毫無疑問,這兩口子在合夥坑我,但我並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坑我。
我把手機放在了茶幾上,站起身來:“你們兩口子的事情太複雜了,我解決不了……哪天再打電話吧。”
說完就走向了門口。
章興回說:“抱歉,讓你費心了。我還是想知道,我太太都跟你聊什麽了?”
我一邊換鞋一邊說:“她的說法跟你一樣。”
他還想說什麽,我已經打開門退了出去:“章先生,再見。”隨後就把門關上了。我快步走到電梯前,手忙腳亂地戳了戳下行鍵。電梯慢騰騰地升上來,謝天謝地,章興回並沒有追出來。
我下了樓之後,直接打車去機場了。
登機之後,起飛之前,我給皮光環打了個電話,對她說:“皮光環,對不起,我要離開了。”
她愣了愣才說:“怎麽這麽急?”
我說:“我在這裏毫無意義。”
她說:“你跟他談的怎麽樣?”
我說:“他跟你的說法一樣。”
她說:“什麽意思?”
我說:“他認為你不是你了。”
她似乎有點意外,一下就沉默了,我說:“所以很簡單,既然他不再是他了,你也不再是你了,那你們互相就是陌生人,趕緊分道揚鑣吧。”
我突然聽到了她的哭聲。
我說:“如果你不想離開他,那我最後最後最後再給你們一個建議——搬出那個1802室。我發現,你們都說是搬進那套新房子才覺得對方不對頭的。”
皮光環突然就不哭了:“1802室?”
我說:“對啊,你們現在那個家。”
她說:“我家是1801室啊!”
我的腦筋一蹦。
這時候空姐走過來了:“先生,請您關掉手機,謝謝。”
……
很多人都知道一個有趣的現象,從成都飛杭州隻需兩個小時,但是從杭州飛成都卻要三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裏,我一直閉著眼睛在鑽牛角尖,終於得出了最後的結論——這就是皮光環和章興回合夥搞的惡作劇。
寫封郵件逗逗我沒關係,勞我千裏迢迢跑一趟,這就有點玩過了。
飛機落地之後,我給皮光環發了個短信:我很不喜歡你和你老公的這個遊戲,不要再打擾我了。
她發來了一個問號,我沒有再回複。
事情就這麽過去了。大概半年之後,我和太太一起去北京出差,我順便拜訪了我的師父。我對他講了這件事,他聽了之後,並不認同我的結論,他說:“我覺得,1801室和1802室中間的那麵牆隔著兩個平行空間,他們都走錯了。”
聽了這話,我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
所謂平行空間隻是一種宇宙學理論,沒人親身經曆過,頂多從某些電影中對其有些了解,難道現實中真的出現了這種玄之又玄的事?
我忽然想給皮光環打個電話。
然而她卻關機了。我又給章興回打了個電話,他也關機了。
就在這天晚上,我躺和太太躺在公寓式酒店的**,她在看書,我一邊刷手機一邊還在琢磨那兩口子的事兒,突然看到一個新聞標題:《杭州殺妻案告破》。我情不自禁地打開看了看,內容是——丈夫張某和妻子皮某由於財產問題產生矛盾,張某將妻子殘忍殺害並分屍……
雖然張和章音同字不同,但我還是覺得當事人就是我見過的章興回和皮光環!
結合這個新聞,我把事情經過大概梳理出來了——
七八年前,章興回和皮光環曾在農村買過一座東倒西歪的房子,他們簡單修葺了一下,當了倉庫,用於堆放皮鞋原料。去年,他們剛剛搬進新房不久,意外地聽說那個地方要拆遷,他們將獲得挺大一筆補償款,兩口子非常高興。由於這是夫妻關係之外的家庭財務事項,皮光環並沒有對我提起。在等待拆遷的過程中,章興回提出,他兒子明年要結婚,他希望用這筆錢幫兒子買一套婚房。皮光環沒有同意,她父母還住在麗水農村,她希望在杭州給他們買套房子養老,也便於照顧。章興回並沒有再堅持。
章興回對皮光環產生了不滿,兩口子開始爭吵。從那以後,他們的矛盾不斷升級,終於崩裂,分居了,章興回留在了1802室,皮光環搬到了1801室。就這樣,兩個人相鄰而居,你過你的,我過我的。
也許,皮光環在內心裏很想回到她和老公過去那段平淡的時光,她把1801室布置的跟1802室一模一樣。
直到皮光環要去麗水接父母的前一天,喝得醉醺醺的章興回半夜潛入了1801室,悲劇就發生了……
皮光環死在了1801室,章興回在1802室被警方帶走。
我跟皮光環見麵的時候,她並沒有意識到,正是因為那筆還沒有拿到手的巨款才讓她和章興回都感覺對方有了變化。但我死活不理解,那時候他們還沒有買下1801室,為什麽在皮光環的講述中,她已經住進去了?
我突然坐起來,問太太:“我們這個房間號是多少?”
太太說:“1802室。怎麽了?”
我說:“呃……沒什麽。”
實際上,這世上的很多夫妻都住在1802室。
我看了看手機,打算給我師父打個電話,說說我的疑惑,但馬上又放棄了這個念頭,我感覺他也不靠譜。
接著我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1802室從四麵八方注視著我,不作任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