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狐(童話)

——狐狸真的會變成人嗎?

我問她。

她說:你都多大的人了,還信這種鬼話!

我們狐狸真的不會變成人嗎?

我又問她。

三歲的範又一跟著爸爸媽媽來到了美麗的草原上。

這天的太陽特別好,爸爸媽媽正在帳篷外做晚餐,飄來“滋滋啦啦”的烤肉香。旁邊停著家裏那輛乳白色的房車,它跑了一天,此時熄火了,正在睡覺。

草原一望無際,天上偶爾飛過幾隻鳥。

範又一趴在帳篷裏,觀望著爸爸媽媽的背影,她看了好長時間了,覺得無聊,就站起身走了出來。她圍著帳篷轉了半圈,看到了幾朵格桑花,特別可愛,她就蹲下觀察起它們來。不止她喜歡,又飛來了一隻大眼睛的蜜蜂,它“嗡嗡嗡”地盤旋了一會兒,終於選中了最高的一朵落了上去,那花很撒嬌地搖晃了一下。

突然,草叢裏出現了一隻綠色的蜥蜴,它梗著脖子,用一隻眼睛瞪著範又一,似乎在判斷她有沒有發現自己。

範又一站直身子,輕手輕腳地靠近過去。

蜥蜴發現不妙,撒腿就跑,那根尾巴極快地甩動著,萌的啊。

範又一追了過去。

蜥蜴跑出一段路就回頭看看她,然後接著跑。

範又一的語言發育有點問題,但是她跑得挺快,接下來,她追過了一個大坡,兩三個高崗,那隻蜥蜴終於鑽進深草中不見了。

範又一四下找了好半天,還是沒看到它的蹤影,她有點失落,要回去找爸爸媽媽了,可是她東南西北看了一圈,帳篷和房車都不在視野裏,她一下就慌了。

“爸爸!”她喊起來。

沒人回應。

她又喊道:“媽媽媽媽!”

還是沒人回應。

就在這時候草叢動了動,她轉頭看去,一隻棕紅色的狐狸盯著她緩緩走了出來,它的腹部和尾巴尖是白色的,耳朵背麵和四肢外側是黑色的,特別漂亮。範又一並沒有害怕,她覺得這個毛茸茸的動物也長著眼睛、鼻子和嘴,跟自己應該是一樣的。

她正想問問它知不知道爸爸媽媽在哪裏,狐狸先說話了:“你叫什麽呀?”

範又一說:“範又一。”

不知道為什麽,她說話突然變得十分流利了。

狐狸繼續看著她,又問:“你來這裏幹什麽?”

範又一說:“我找不到爸爸媽媽了。”

狐狸朝遠處望了望,裝作很熱情地說:“沒關係,一會兒我可以把你送回去。”

範又一頓時高興起來:“真的?”

狐狸說:“這片草原我很熟悉,不急,你可以先到我家串個門,吃點漿果什麽的。”

範又一說:“我不喜歡吃水果。”

狐狸說:“你喜歡吃肉的話,我家還有蜥蜴。”

範又一突然感覺有點惡心,她說:“我不餓。”

狐狸說:“那我們就聊聊天好了。”

範又一有點猶豫。

狐狸說:“這可是個很難得的經曆喲,你回去可以對小朋友們說,你在草原上有個朋友。”

範又一終於說:“那好吧。”

範又一跟著這隻狐狸走了很遠的路,看到了一片樹林,傳來清脆的鳥叫聲,就跟吵架似的。又走了很深,終於看到了一棵很粗的樟樹,它已經快死了,身上有個很大的洞,洞口堆著個土包,類似晾台。狐狸帶著範又一走進去,經過一條彎曲的通道,陡然寬敞起來,這就是狐狸的家了。

跟範又一的家比起來,這裏顯得太寒酸了,範又一的家是複式樓,有樓梯,有地毯,有電視,有冰箱,有毛絨玩具,有落地燈……狐狸的家呢,隻有一室,地上鋪著一些幹樹枝,屋角堆著一些幹癟的紅豆,那東西長在駱駝刺上,爸爸給範又一摘過,並不怎麽好吃。

狐狸說:“你隨便坐吧。”

範又一就坐下來。

狐狸在她旁邊坐下來。

範又一說:“你真是個好心人,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狐狸笑了笑:“你叫我狐狸就好了。”

範又一說:“那你是男的女的呀?”

狐狸愣了愣:“女的。”

範又一說:“那我叫你阿姨吧。”

狐狸點點頭說:“好哇。”

範又一說:“阿姨,哪天我請你去我家做客,我家可漂亮了。”

狐狸問:“你家在哪兒?”

範又一說:“在蓉市。”

狐狸說:“蓉市?”

範又一說:“對啊,一個很大的城市,到這裏開車要走一天呢。”

狐狸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那麽遠啊……”

範又一說:“我有好多玩具,都可以給你玩兒。”

狐狸說:“謝謝。”接著它突然說:“我可以聞聞你嗎?”

範又一絲毫沒有警惕,她點點頭說:“可以呀。”

狐狸就慢慢站起來,一步步走向了範又一……

與此相似的是,離這棵樟樹幾十米遠的地方有一條細細的蛇,身體是黑白色的,此時它正在悄悄接近一隻綠色的小鳥,小鳥毫無察覺,正在草叢裏專心致誌地捉蟲子。蛇一點點逼近了它,突然發起了進攻,它一口咬住小鳥的腦袋,幾下就吞進了肚子裏。

樹洞裏,狐狸也逼近了範又一。

範又一很乖,還把小臉仰了起來。

首先,狐狸伸出尖尖的嘴在範又一的腦門上嗅了嗅,又一點點下移,聞了聞範又一的鼻子,最後,它緩緩地湊近了範又一的脖子,閉上雙眼,使勁吸了一口氣,表情就像吸毒一樣貪婪……

就在這時,洞口傳來了腳步聲,能夠聽出來那是四條腿,踩在枯葉和草叢上發出“刷刷刷”的響聲。這個腳步聲在洞口停下來,傳來了一個細細的聲音:“你家來客人了?”

狐狸馬上退回去坐好了:“沒有啊。”

外麵的聲音說:“那我怎麽聽到有人在說話?”

狐狸說:“我在睡覺,可能說夢話了。”

外麵的聲音說:“那你接著睡吧,我去湖邊喝水。”

狐狸說:“小心那幾條狼啊。”

外麵的聲音說:“我知道。”

接著,腳步聲就走遠了。

範又一說:“阿姨,你的毛真柔軟啊,爸爸媽媽給我買的墊子上就是你身上這種顏色的毛,睡上去可舒服啦。”

狐狸冷冷地說:“那可能是我丈夫的。”

範又一瞪大了眼睛:“你丈夫?”

狐狸說:“它死了。”

範又一趕緊說:“對不起……”

狐狸說:“跟你沒關係。你吃紅豆吧?”

範又一看了看那些紅豆,上麵都是塵土,髒兮兮的,她說:“爸爸媽媽說,吃水果要洗的,不然會生病。”

狐狸苦笑了一下:“那就算了。”停了停它問範又一:“你喜歡這個家嗎?”

範又一說:“喜歡。”

狐狸說:“那就留下來吧,這裏的空氣多好啊。”

範又一馬上搖了搖頭:“我要回我自己家。你帶我去找爸爸媽媽吧?”

狐狸說:“再等會兒。”

範又一終於有些警覺了:“你不會在騙我吧?”

狐狸說:“怎麽會。要是你爸爸媽媽把你弄丟了,他們會很傷心的。”停了停它又補充了一句:“我就丟過一個孩子。”

範又一說:“真的?”

狐狸深深地歎了口氣:“那是3月份的事兒,到現在都過去151天了。”

範又一說:“它會不會在草原上迷路了?”

狐狸搖搖頭說:“它被人搶走了,我找遍了整個草原都沒有看到它的身影。”

範又一說:“太可惡了。”

狐狸說:“是啊。我懷胎3個月,好不容易把它帶到了這個世界,可是……說沒就沒了。”說到這裏,它的臉上呈現出了悲傷的表情。

範又一說:“讓我爸爸媽媽幫你找吧,他們有車,跑的可快了。”

狐狸似乎沒覺得有什麽可能性,它沒有接話,又說:“當時我們還住在地洞裏,我生了它們三個兄弟姐妹,都弱不禁風的,它是老二,我記得它出生第12天就睜開了眼睛,整天都在好奇地東張西望。後來,它一天天大了些,最喜歡爬到洞口去曬太陽。那時候,它爸爸每天都出去找食物,沒想到,有一次它出去之後再也沒回來……”

範又一很難過地問:“那你的寶寶們怎麽辦?”

狐狸說:“沒辦法,隻能我自己出去給它們找吃的。有一天我從外麵回來,隻看到了另外兩個孩子,老二沒了,我發瘋地四處尋找,後來才聽說,當時它正在洞口趴著,有個人悄悄走過來,把它抱走了,帶上了一輛車,一轉眼就沒影了……那時候它才21天。”

範又一說:“你知道車牌號嗎?”

狐狸搖搖頭。

範又一沉默了,過了會兒才問:“那剩下的兩個寶寶呢?”

狐狸朝上挺了挺身子,似乎調整了一下自己,然後說:“它們都離開我出去獨立生活了。”

範又一說:“那你好孤單。”

狐狸說:“所以,我特別想和你聊聊天。”

這時候,樹洞裏的光線已經有點暗了,範又一說:“可是我真得走了,我爸爸媽媽肯定在四處找我呢。”

狐狸靜靜地看著範又一,帶著懇求說道:“你不要回去了。”

範又一大吃一驚:“那可不行!”

狐狸說:“在這裏跟我一起抓兔子,采野果,也挺開心的。你就把我當成你的媽媽吧。”

範又一說:“不不不,我媽媽的身上可沒有毛。”

狐狸眯了眯眼睛,聲音突然變低了:“如果我硬要把你留下呢?”

範又一站起來,大聲喊道:“我要回家!”

狐狸非常敏捷地擋住了範又一出去的路,雙眼射出了凶光。

範又一看著它,突然大哭起來:“你是個壞阿姨!嗚嗚嗚……”

她閉上眼睛哭了一會兒,沒聽見狐狸有什麽動靜,她以為它離開了,睜開眼睛一看,它還站在自己麵前,正在流淚,把臉頰都打濕了。

範又一不知道它為什麽哭,有點蒙:“你……怎麽了?”

狐狸一邊哭一邊用嘴巴蹭了蹭範又一毛茸茸的臉,聲音顫抖地說:“其實我見到你第一眼就認出來了,你就是我的老二啊。”

……

是的,範又一是一隻小狐狸。

它的男主人叫範意遠,女主人叫黃一一。

三年前,他們六歲的女兒範又一在商場不幸丟失,當時黃一一正在三樓一家服裝店裏試衣服,範意遠以為範又一也在更衣間,所以就一個人坐在服裝店的沙發上玩起了手機。幾分鍾之後,黃一一從更衣間走出來,問範意遠:“範又一呢?”

範意遠蒙了一下:“她沒跟你在一起?”

黃一一二話不說,急叨叨地衝向了那排更衣間,全部檢查之後,並沒有看見範又一的身影。兩口子衝出去,一邊大呼小叫一邊找遍了商場各個樓層,始終沒聽見範又一的回應……黃一一崩潰了,一下就癱在了地上。

監控顯示,在黃一一試衣服的時候,範又一跑出了服裝店,當時一樓在搞抽獎活動,還有演出,範又一站在天井的玻璃圍欄處朝下看熱鬧,突然出現了一個胖乎乎的戴著口罩的老太太,她跟範又一聊了幾句什麽,然後就把她牽走了……

兩口子報案了。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範又一始終沒有被找到。

那些天,範意遠和黃一一的生活是黑色的,後來,他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女兒再也回不來了。他們隻能調整自己,重新開始生活。

他們沒心情再為功名利祿奔忙了,工作一段時間就停手,然後出去旅行,為此他們專門買了一輛房車,大部分時間都奔走在山川江河之間,希望大自然的天精地華能平複他們內心的痛苦。

五個多月前,他們來到了川西草原,那天,黃一一在房車上睡覺,範意遠下車去吹風,他一邊深呼吸一邊四處溜達,忽然看到了一個黑糊糊的洞,洞口趴著一隻小狐狸,一看就剛出生不久,那樣子太可愛了。他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小狐狸看到他之後,並沒有逃走,他趁其不備冷不丁把它抱起來,小狐狸乖乖地看著他,一點都不掙紮。那一刻,範意遠忽然找回了範又一剛出生的感覺,那時候她才十幾天,兩個巴掌就能捧起來,由於瘦,她的十指就顯得特別長,範意遠總擔憂不小心把它們給撅斷了……

範意遠抱著這隻小狐狸,盯住洞裏看了一會兒,並不見大狐狸出來,他就抱著它回到了車上。

實際上,狐狸的講述有誤,範意遠和黃一一並沒有立刻開著房車離開,範意遠上車之後,大聲對黃一一說:“你看這是什麽?”

黃一一愣了愣:“哪來的狗狗?”

範意遠說:“這是隻小狐狸!”

黃一一說:“誰的啊?”

範意遠就把他遇到這隻小狐狸的過程講了講,然後說:“你不覺得它跟我們有緣分嗎?”

黃一一湊過來,認認真真地打量了這隻小狐狸一會兒,眼裏漸漸流露出了母愛的光:“那我們就把它帶回去當寵物吧。”

範意遠說:“好!”

兩個人找了個紙殼箱,在裏麵放了些火腿丁和水,然後把小狐狸放了進去,開始的時候它很警惕,嗅來嗅去怎麽都不肯吃,兩口子就去忙活午飯了,他們吃完之後,再去探望這隻小狐狸,發現它把那些火腿丁都吃光了,水也喝光了。

下午的時候,他們帶著這隻小狐狸,駕車離開了草原。他們是昨天來的,原計劃也是下午返回。

他們並不知道,當他們離開之後,這隻小狐狸的母親在草原上哀嚎了一夜。

回到蓉市,他們去寵物醫院確定了一下,這隻小狐狸是個女孩,於是,他們給它取名叫範又一。

實際上,範又一隻有五個多月大。狐狸的一歲等於人的七歲,所以前麵我才說——範又一今年三歲了。

所以,我說它語言發育有點問題,它說話它的“父母”當然聽不懂。

所以,它遇到那隻狐狸母親之後,才覺得它跟自己是一樣的,而且雙方馬上就順利地交流起來。

所以,這個故事並不是童話。

有人會說,那你的標題是怎麽回事?

兄弟,標題後麵那個括號以及括號裏麵的“童話”二字也是恐怖小說的一部分啊。

天氣微涼之後,範意遠和黃一一又來了川西草原,他們想換換新鮮空氣,另外也帶著範又一看看它的故鄉。

對,真實的草原並不像童話裏那麽美麗,快到九月了,連天的雜草半青半黃,偶爾會看到零星的馬糞,“嗡嗡嗡”地飛舞著趕不走的蠓蟲……整個草原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荒”。大家之所以喜歡草原,也許是為了體驗它的遼闊吧。

沒想到,範意遠和黃一一在帳篷外烤肉的時候,他們的心肝寶貝範又一不見了。

範意遠圍著帳篷找了一圈,並沒有看到範又一的身影,他眺望四方,一片天蒼蒼野茫茫。

自從女兒丟失之後,黃一一已經落下了病根,她一下就靠著帳篷癱坐在了地上。

範意遠趕緊拿來一瓶水給她喝了幾口,然後摟著她說:“沒事兒,它跑不遠的,一會兒我們開車去找找,一定能找到它。”

……

樹洞裏,範又一麵對狐狸眨巴了幾下眼睛,終於說:“就是說,你才是我的媽媽?”

狐狸擦了擦眼淚,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範又一說:“你怎麽證明呢?”

狐狸說:“你跟你的兄弟姐妹不一樣,它們的耳朵背麵都是黑色的,隻有你是棕紅色的。”

範又一說:“可是我要是留在這裏,我那個媽媽和爸爸怎麽辦?”

狐狸的眼裏露出了殘忍的光:“他們是綁架你的凶手,我會處理的。”

範又一說:“你不會去咬他們吧?不要!他們對我可好了,每天給我好吃好喝,還帶我遛彎兒,每周都帶我去洗澡,生病了還帶我去醫院……”

狐狸突然問:“他們打過你嗎?”

範又一說:“沒有。”

狐狸又問:“罵過你嗎?”

範又一說:“也沒有。”

狐狸接著問:“那他們把你關過籠子嗎?”

範又一想了想說:“他們去上班的時候,怕我淘氣咬壞家裏的東西,會把我關在籠子裏。”

狐狸很心痛地仰起頭來,閉上了雙眼。

過了會兒它才說:“放心吧,我不會報複他們的。既然你都回來了,那我們就好好過日子吧。”

範又一使勁點了點頭。

這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草原上刮起了大風,就算在樹洞裏也能感受到一陣陣冷意。範又一坐在這個陌生的新家裏,一時不知道幹點什麽好,它說:“媽媽,這裏都沒有玩具。”

狐狸又蹭了蹭範又一的臉,說:“等你一歲以後,我會教你玩一些好玩的遊戲。”

範又一說:“什麽遊戲?追球嗎?”

狐狸搖搖頭:“我教你怎麽……變成人。”

範又一的眼睛頓時就睜大了:“你會變?”

狐狸說:“嗯。”

範又一好奇起來:“你怎麽變啊?”

狐狸說:“到時候再告訴你吧,你現在心智不成熟,教你容易出問題。”

範又一眨了眨那雙聰慧的眼睛:“你是逗我玩兒的。”

狐狸說:“為什麽這麽說?”

範又一說:“有一次爸爸媽媽要去上班,我在籠子裏哭鬧,爸爸就走過來對我說,寶貝,你好好在家待著,等我回來給你買一條龍,它會馱著你到處飛,可好玩了。結果那天他給我帶回來了一條電動蛇。”

狐狸很嚴肅地說:“媽媽絕不會騙你的。”

範又一說:“可是我想不明白,我們身上有這麽多毛,怎麽變沒?我們的四肢也比他們細那麽多,怎麽變粗?我們還有尾巴,跟半個身子一樣長,怎麽變沒?”

狐狸安安靜靜地看著範又一,半天才說話:“你知道魔術嗎?”

範又一說:“我在電視上看過。”

狐狸說:“對,其實不是我們變化了,而是讓人覺得我們變化了。”

範又一說:“可是他們會聽我們的嗎?”

狐狸說:“我們的尾巴根上有個臭腺,媽媽會教你怎麽操控它,讓它散發出一種氣味,人類聞到之後就會變得迷迷瞪瞪,我們在頭腦裏想什麽,他們就會看到什麽。”

範又一說:“噢,讓他們誤以為我們是人。”

狐狸說:“對的。”

母女倆趴下要睡覺的時候,範又一還沉浸在對未來的憧憬中,它說:“等我學會了,我會變成一個漂亮的少女,然後去見爸爸媽媽,對他們說,你們還認識我嗎?我是你們的心肝寶貝範又一呀……”

狐狸輕輕地說:“好啊好啊。”

後來,範又一就睡著了,狐狸卻在黑暗中慢慢睜開了發光的眼睛,接著,它動作很輕地走了出去。

……

範意遠和黃一一開著房車在草原上轉悠了很長時間,始終沒看到範又一的影子。

天漸漸黑了,草原上刮起了大風。

範意遠找個避風的大窪把車停下來,決定放棄了。黃一一仰在副駕上,表情悵然。

範意遠說:“我們吃點東西吧。”

黃一一說:“我沒胃口。”

範意遠說:“那可不行。”

說著就要去做飯,黃一一拽住了他:“難道老天注定我們就不能有個寶寶?”

範意遠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了,說不定天一亮它就自己跑回來了。”

黃一一說:“我們的女兒會跑回來嗎?”

範意遠卡了一下,然後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臉,小聲說:“說不定多年以後真會的。”

接著,他拉著黃一一離開駕駛室,來到了廚房,說:“今天我給你下西紅柿雞蛋麵。”

黃一一說:“你等下,這車怎麽有點傾斜?”

範意遠朝腳下看了看:“是嗎?”

黃一一說:“走,下去看看。”

兩個人拿著手電筒下了車,分別照了照四個輪子,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四個輪胎上都出現了亂糟糟的咬痕,全部癟了。左後輪應該剛剛被咬,還在撒氣中,所以整個房車朝右前方傾斜著。

他們有備胎,但是他們沒有四個備胎。

範意遠四下看了看,一片黑咕隆咚,什麽都看不見,他趕緊拉著黃一一回到了車上。

黃一一滿臉驚恐地說:“那是什麽東西咬的啊?”

範意遠說:“我哪知道。”

黃一一說:“現在我們怎麽辦?”

範意遠說:“打電話叫救援啊。”

黃一一說:“我試過的,這裏沒有信號!”

範意遠掏出手機看了看,露出了恐懼的表情。

黃一一突然說:“它來報複我們了。”

範意遠說:“誰?”

黃一一說:“範又一的媽媽。”

範意遠說:“它怎麽會認識我們?”

黃一一說:“這種動物到底有什麽能力我們根本不了解!”

範意遠說:“可是我們了解範又一啊,它的智商跟狗狗沒什麽區別。”

黃一一說:“你確定你了解範又一嗎?”

範意遠說:“什麽意思?”

黃一一說:“我們帶它去過那麽多地方,稻城亞丁,大理,黃果樹瀑布,它跑過嗎?為什麽一到了這片草原上它就不見了?”

範意遠不說話了。

過了會兒,黃一一又說了句:“我們完了。”

範意遠說:“不就是隻狐狸嗎?”

黃一一說:“如果我們找到搶走我們女兒的人,會不會把她千刀萬剮?這個母狐狸對我們的仇恨是一樣的。我們完了。”

範意遠去檢查了一下車門,回來說:“不要慌,等到天亮我們步行去塔公鎮。”

塔公鎮是離這裏最近的人類居住區,大概有三十公裏的樣子。

接著,兩個人也不再提西紅柿雞蛋麵的事了,一起在**躺了下來。

草原遼闊,風也遼闊,而且一陣比一陣急,就像在吹呼哨,房車一下下搖晃起來。

黃一一突然說:“你聽見了嗎?”

範意遠說:“什麽?”

黃一一說:“它在叫。”

範意遠豎起耳朵聽了聽,果然,草原上渺渺地傳來了幾聲古怪的嚎叫,有點像一個幼女在狂笑。範意遠能肯定,那絕不是範又一的聲音。

黃一一說:“你應該去車門口挖個陷阱。”

範意遠說:“不至於吧?”

黃一一說:“它絕不僅僅隻想咬壞我們的輪胎,肯定還有下一步的行動,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範意遠說:“老婆啊,我們連把鐵鍬都沒有,怎麽挖?就算有,挖那麽大一個坑差不多要幹到天亮,現在它肯定就在附近,難道它會一直在暗處安安靜靜地看著?”

黃一一也覺得這個想法不靠譜,她沒有再堅持。過了會兒,她又憂慮地問:“車門鎖好了嗎?”

範意遠說:“鎖好了。”

黃一一說:“你再去看看。”

範意遠就爬起來又去檢查了一番,回來說:“沒問題,它絕對進不來。”

接著兩個人關了燈,不再說話,在呼嘯的風聲中等天亮。

過了沒多久,車門突然“咚咚咚”地被敲響了,黃一一立刻抱住了範意遠。

這裏是荒涼的草原,就算是白天,你舉著望遠鏡都看不到一個人,可在這個天氣惡劣的黑夜裏,卻有人敲響了他們的車門!

範意遠捏了捏黃一一,示意她不要出聲。

外麵的人等了等,再次敲起來,同時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師傅,幫幫忙!”

黃一一把範意遠摟得更緊了。

範意遠還是不吭聲。

他們的床鋪位於車廂的尾部,外麵的女人好像很了解這輛車的結構,她繞過來,對著床鋪的位置使勁敲起來:“拜托拜托,讓我進來避避風,要不我就凍死了!”

她不停地敲,範意遠兩口子不可能一直裝作聽不見,不管這個女人是什麽來曆,他們都必須直麵這個麻煩。

範意遠在車裏喊了聲:“你是幹什麽的?”

外麵似乎聽不太清楚裏麵的聲音,女人喊道:“你說什麽?”

黃一一突然說:“你讓她進來。”

範意遠跳下床,打開手電筒,拉開窗簾朝外照去,那個女人立即追著光亮跑過來了,她大概四五十歲,看上去應該是個當地人,穿著褐色套頭長袖衫,劣質的藍色牛仔褲,背著個很大的編織袋,身體結實,臉蛋通紅。

沒看到其他人。

如果這個人沒問題,至少是個同類,讓她進來,他們兩口子還多了個幫手。

範意遠打開車廂燈,走到車門前,剛剛推開一條縫,車門一下就被大風推開了。那個女人一步就登了上來。範意遠費了很大勁兒才把車門關上,鎖好。那個女人放下編織袋,連聲說:“謝謝,謝謝你們啊。”

黃一一已經下床了,她問女人:“你是幹什麽的?”

女人說:“我就是潭水鄉的,出來采發菜,結果迷路了。”

黃一一說:“什麽是發菜?”

女人說:“就是地毛啊。”

黃一一說:“什麽是地毛?”

女人說:“看來你們不了解,就是草原上長的一種植物,挺值錢的。”

範意遠問:“你說你是什麽鄉的?”

女人說:“潭水鄉。”

範意遠說:“離這裏有多遠?”

女人笑了:“我要是知道就不叫迷路了。”

黃一一問:“你叫什麽啊?”

女人說:“噢,我姓胡,我叫胡桂珍。”

黃一一說:“就你一個人出來幹活兒?”

女人說:“我們是四個人一起出來的,我跟她們仨走散了。你們是來旅遊的?”

黃一一沒有回答她,她一直在審視這個女人。

範意遠說:“是的。”

黃一一又問:“外麵那麽黑,你是怎麽看到我們這輛車的?”

女人說:“你們的車窗裏有光啊,這草原上黑漆漆的,一眼就看見了。”

黃一一說:“我能看看你采的那種東西嗎?”

女人馬上打開了編織袋:“今天沒采到多少。”

範意遠和黃一一都朝裏看去,裏麵裝著一團團黑色的絲狀植物,很像頭發。黃一一注意到,那裏麵還有一支半舊的手電筒,一把鏟形的刀。

女人接著說:“我在你們的車上躲一晚上,天一亮就走。謝謝了。”

範意遠說:“可是我們的床隻能躺下兩個人,你睡哪兒呢?”

女人在車廂一角坐下來:“我在這兒就行,我就喜歡睡角角上。”

範意遠和黃一一互相看了一眼,當年他們把範又一從草原帶回蓉市的時候,範又一也是一進門就縮在了房間一角,怎麽叫它它都不過來……

範意遠從黃一一的眼睛裏讀出了她要說的話:這個女人會不會是狐狸變的?

實際上,範意遠也有這種懷疑,可就算對方真是狐狸變的,眼下他們也無法把她趕出房車了。

黃一一在**躺下來,範意遠挨著她躺下來。

兩個人都睜著眼睛。

那個女人靠在車廂上,好像打算睡了。她說:“你們睡覺不關燈的?”

黃一一碰了碰範意遠,範意遠說:“有亮兒你睡不著嗎?”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是的。不過沒關係,看你們,我打個盹兒就行了。”

範意遠還是把車廂燈關了,四周頓時變得一片漆黑。他不能讓這個女人感覺到他和黃一一怕她。

黃一一問了:“大姐,你家幾口人啊?”

女人在黑暗中說:“就我一個人。”

黃一一說:“為什麽?”

女人說:“我有仨孩子,有一個過繼給別人了,另外兩個都結婚出去過了。”

黃一一說:“你丈夫呢?”

女人說:“他死了。”

沉默了一會兒,範意遠突然問:“這片草原上有狐狸嗎?”

女人咳嗽起來,半天才止住:“反正我沒見過,我隻見過兔子。”

範意遠又冒出一句:“你們吃兔子吧?”

女人說:“吃啊,除了有點腥味,兔肉還是很香的。”

再次沉默。

過了會兒,黃一一又說話了:“傳說狐狸會變成人的樣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聽說過嗎?”

女人突然不說話了。

黃一一慢慢攥緊了範意遠的手。

女人一直沒有說話。

黃一一使勁碰了碰範意遠,範意遠不知道她想讓自己幹什麽,又不能說話。此時他也緊張到了極點。

車廂一角終於傳來了女人的鼾聲。

真巧,她在這個關鍵問題上睡著了。

黃一一湊到範意遠耳邊想說什麽,範意遠捏了捏她的胳膊,製止了她。

接著,兩口子一動不敢動,一起聆聽女人的鼾聲,那鼾聲倒很像真的。

外麵的風突然就停了,剛才它鋪天蓋地的出現,好像就是為了掩護這個叫胡桂珍的女人出現似的。

範意遠和黃一一眼睜睜地熬到了淩晨三點多,範意遠首先挺不住了,他不可抑止地滑進了夢鄉。黃一一迷迷瞪瞪地推了他幾把,他怎麽都不醒,黃一一獨自堅持了一會兒,最後也挺不住了,閉上眼睛,“呼呼”地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聽見範意遠慘叫了一聲,她一下就睜開了眼睛,本能地朝著範意遠摸了摸,竟然摸到了滿手的毛,隨著她的尖叫,她的喉管已經被一張嘴死死咬住了。

……

清早,範又一醒來後,發現母親並不在身邊。

它走出樹洞喊了幾聲,母親始終沒有出現,它憂傷起來,難道自己剛剛找到媽媽就被它遺棄了?

它太餓了,孤獨地在樹林裏轉了轉,看到一隻烏鴉落在樹枝上,它的嘴裏叼著一塊肉。範又一就說:“聽說你的嗓音很好聽,你能給我唱首歌嗎?”

烏鴉似乎不想聽它在下麵囉唕,氣憤地叫起來:“嘎嘎嘎嘎嘎!”

那塊肉就掉了下來,範又一立刻叼起它跑掉了。

它在電視上看過《狐狸和烏鴉》的故事。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範又一的媽媽再也沒有回來。不過,範又一漸漸適應了野外的生活,它就在那個樹洞裏住下來,開始學習覓食了。

……

狐狸咬破房車的四個輪胎有兩個目的:第一,讓這兩個人類離不開。第二,調虎離山。

果然,兩個人類都下車了,他們圍著房車查看情況,狐狸趁此機會悄無聲息地鑽進車內,藏在了床底下。那張床離地麵大概有一尺高,並沒有擋簾子,不過狐狸趴在最裏頭,從外麵根本看不到它。

那個胡桂珍確實是個采發菜的村民,她真的迷路了,看到草原上有一輛房車,於是奔過來借宿。

就是說,從黃一一讓範意遠去挖陷阱,一直到這個叫胡桂珍的女人來到車上,兩口子對她盤問個不停……那隻狐狸一直趴在床下靜靜地聽,它的眼睛眨得很慢很慢,呼吸很慢很慢,心跳很慢很慢……

淩晨三點多的時候,車上的人都睡熟了,狐狸匍匐著,一點點朝前移動了。

對於人類來說,車內伸手不見五指,而狐狸的眼睛卻像戴著夜視儀,看什麽都清清楚楚。它無聲地跳上床,慢慢對準了男人的脖子,突然一口咬下去,當即就咬掉了他的喉管,接著它迅速鬆口,轉向了旁邊的女人,男人“啊啊啊”地叫起來,女人被驚醒,她知道出事了,但不知道出什麽事了,她在黑暗中四處亂抓亂撓起來,狐狸冷靜地盯著她,突然撲過去,又一口咬住了她的脖子……

男人和女人都在慘叫,這時候那個胡桂珍才醒過來,她緊張地摸到手電筒朝**照去,看到了一條棕紅色的狐狸,它的身體不到一米長,嘴巴上都是血,胡桂珍嚇傻了,趕緊抓起了挖發菜的鏟形刀。

胡桂珍死死抓著那把鏟形刀,大聲喊著:“滾開!你給我滾開!”

實際上狐狸並沒想傷害她,它是奔著車門去的,當它經過胡桂珍跟前的時候,胡桂珍驚恐至極,舉起刀使勁一揮,狐狸的脖子就被割開了,鮮血“呼”地冒出來。狐狸似乎沒想到這個女人會攻擊自己,它愣愣地看著胡桂珍,突然摔在地上,“嗚嗚咿咿”地呻吟了幾聲,終於不動了。

……

我們來講一個發生在廣東的故事吧——

某鞋廠有個打工的女孩,她叫李誌梅。

李誌梅很小的時候,有一天稀裏糊塗地跟著一個胖乎乎的老太太走了,之後坐了很遠的車,最終來到了山裏,然後她就有了一個新家。

這個女孩從小記憶力就好,她牢牢地記著,新家裏這一男一女並不是她真正的爸爸媽媽。

她長到十四歲的時候,逃走了。可是,她在山裏迷了路,餓得都虛脫了,最後被一個孤寡老太太收留。她實在記不起她過去的家在哪裏了,就認了這個老太太做幹媽,在她家住了下來。

幾年之後,她的幹媽去世,她也長到了二十歲,一個人跑到廣東來打工了。

這天,李誌梅回到宿舍,看到她的**放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你不叫李誌梅,你叫範又一。

她的腦袋“轟”的一聲。

範又一,這個名字太遙遠太親切太悲傷了。她馬上相信,這是真的。

可是,這是誰給她留下的信息呢?

她等了兩天,這個人始終沒有出現,她的**也沒有再出現什麽紙條。她把最初那張紙條拿出來,在下麵寫道:你是誰?然後輕輕放在**就去上班了。

晚上她回到宿舍,對方果然給她“回複”了:我叫瓜裏。

就這樣,兩個人通過這張紙條交流起來。

你知道我真正的爸爸媽媽在哪裏嗎?

你家在蓉市,二點五環附近,秀水小區3棟3門201室。

你知道我爸爸媽媽的電話嗎?

對不起,十一年前,他們遇到了一場災禍,雙雙死在了川西草原上。

李誌梅的眼圈一下就濕了,時隔多年,她總算得到了一點爸爸媽媽的消息,他們卻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繼續在紙條上跟這個人交流:你能出來跟我見個麵嗎?

下班回來,她看到了回複:今天夜裏十二點,廠區籃球場見。

午夜,李誌梅來到籃球場,果然看到一個跟她年齡相仿的女孩正站在水銀燈下等她。她慢慢走過去,在這個女孩麵前停下了,開口就問:“你怎麽知道我家的事情?”

這個女孩說:“你丟了之後,你爸爸媽媽領養了我,他們給我取了個名字,也叫範又一。瓜裏是我給自己取的小名。”

李誌梅的眼淚終於流下來。半晌她才說:“既然我們都是孤兒,以後我們就相依為命吧。”

從此,兩個範又一就成了姐妹,每天都形影不離,她們一起打工,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玩遊戲,一起唱歌。

廠裏都知道李誌梅的遭遇,很同情,盡管她每天都帶著她那隻小狐狸寵物來上班,也沒人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