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龍公社西北街

——為什麽我記不起前世的任何事情?因為死亡更新了你的係統。

小時候我經曆過很不一樣的事情,由於講出來會暴露年齡,所以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守口如瓶。

現在,我把它講給你們。

我出生的那個地方叫“依龍公社”,那時候我從內心裏覺得它很土,當1984年它改成“鎮”的時候,少年的我曾無比激動。然而時隔多年,現在我又覺得“依龍公社”這個名字很酷了。

依龍公社有個旅館,當時叫大車店,我家住在西北街,跟大車店隔著一個獸醫站。

大車店有個大院子,一溜坐北朝南的平房,走進去,右側是大通鋪,擺著很多行李卷。左側也是大通鋪,不過用膠殼板隔成了很多小房間。

那時候的村子還叫生產隊,每年冬天會派出十幾個人,趕著馬車去大慶拉石油,他們要在冰天雪地裏行走很多天,有一個帶隊的,管理著差旅的財物,被稱作“掌包兒的”,其他人叫“車虎子”,在東北話中“虎”是不聰明的意思,所以這個稱呼略帶貶義,但如今已經沒人知道了,為了還原當時的生活,我就這麽叫他們了。他們路過依龍公社的時候會入住大車店,但隻睡大通鋪,便宜,他們甚至都不脫衣服,迷瞪到天剛蒙蒙亮就爬起來繼續趕路了。

來到依龍公社出差的公家人則會住進小房間,稍微“高級”一些。那種房間並不隔音,兩個人隔著膠殼板甚至可以說悄悄話。我小時候就發生過這麽一件事——有個說評書的帶著個女人住進了大車店,大車店經理姓王,他趁這兩個人外出吃飯,溜進他們的隔壁,在膠殼板上摳了個小洞,人家匡衡鑿壁偷光,他這叫“鑿壁偷窺”。這個王經理有一隻眼睛是瞎的,所以他摳一個洞就夠了。晚上,那對男女在炕上互相過不去,王經理在隔壁跟自己的手過不去,那對男女過去了,王經理突然心生怨恨,給保衛組——也就是後來的派出所打電話舉報了,保衛組的人來了一查,沒有結婚證,就把那個說書的綁上了,據說公社的通訊員“主打”,接下來就是爹一聲媽一聲……唉,壞人真多。

再說說那些拉石油的農民,他們通常一行十幾個人,四五輛馬車,白天路過就在大車店打個尖(休息一下),隻有夜晚到達才會住店。半夜的時候,他們要喂馬。大車店的院子裏立著很多拴馬樁,臥著很多石頭槽子,馬料是高粱和草節子的混合物,那些馬吃不完就剩下了。我母親經常跟鄰居們一起去撿拾馬料,回家喂雞鴨鵝。在爭搶中,我母親還跟隔壁的韓嬸兒有過矛盾,我寫過一個故事叫《凶殺案》,裏麵的青梅正是韓嬸兒家的二女兒。

我偶爾在淩晨兩三點鍾醒來,發現家裏黑糊糊的,大人都不在,父親陪母親一起去大車店了,我非常害怕,把腦袋埋在被窩裏,都不敢大聲喘氣,很快就滿頭大汗了。

我有個玩具,是個布絨的小馬,白色的,有一撮綠色的鬃毛,不知道它存在多久了,反正全身髒兮兮的。我非常喜歡它,怎麽都玩不夠。一個普通玩具對孩子的吸引力,遠遠超過了成年之後的電子遊戲,高爾夫球,甚至**。當時我感覺那個小馬挺大的,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也就跟成年人的巴掌那麽大。我把它緊緊抱在懷裏,心裏想著萬一鬼來了,它肯定會幫助我,盡管我也沒想清楚它會怎麽幫助我。

總之,凡是父母不在家的黑夜裏,它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我父母經常去大車店撿拾馬料,漸漸就認識了一些車虎子。

他們沒錢下飯店,但車上拉著很多白麵,那是他們的口糧。不過,他們沒有鍋灶,隻能求助當地的某戶人家。於是,我家就跟這些車虎子達成了某種合作——我家給他們做飯,甚至還會提供一些炒菜,他們臨走的時候會卸下一些白麵,當作酬勞。

以上都是大慶周邊農村才有的獨特記憶,我可能是唯一的記錄人了。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那些車虎子吵吵嚷嚷地走進我家,都那麽高大,他們穿著棉襖棉褲,外麵還裹著厚厚的羊皮襖,腳上是臃腫的靰鞡靴,清一色的黑,由於他們都戴著狗皮帽子,捂得嚴嚴實實,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有一天晚上,又有一群車虎子來到了我家。

當時我正在家裏大哭——我在外麵玩的時候,青梅把我的小馬弄丟了,我“哇”一聲就哭出來,她也“哇”一聲哭出來,後來大人都出來了,問清原由之後,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隻小馬,最後就把我們分別拽回了家。

回到家之後,我站在炕沿邊上接著哭,父母不再理我,各自去忙了。我也是太賴嘰,咿咿呀呀一直哭了大概有半個鍾頭,還是停不住。

就像某種預兆一樣,屋頂那60瓦的燈泡突然就滅了,停電之後,屋裏頓時一片漆黑。接著,我就聽到外麵來了一些馬車,還有車虎子們的叫嚷聲。

我媽趕緊點著了油燈。

油燈在燈窩裏。所謂燈窩就是在裏外屋之間的牆壁上鑿一個洞,這樣,兩邊都有光亮了。

接著,我爸把那些車虎子引進了裏屋,我家立刻變得擁擠起來。這些人去大慶的時候就是在我家做的飯,現在他們拉著石油回來了,滿身都是油亮的光。他們紛紛跺掉腳上的冰雪,摘掉狗皮帽子,脫掉羊皮襖,全部堆在了屋角,跟個小山一樣。

我媽走過來拽了我一把,說:“家裏來客(發音:qiě)了,別再嚎喪了。”

我一看她來關注我了,哭得更厲害了。我媽說:“你再哭我揍你啊。”

她不哄我,還威脅我,我更委屈了,直接躺在了地上,一邊哭一邊翻滾起來——我媽氣得不行,把我拽起來按在炕沿上,“啪啪”地打起了屁股。

一個車虎子走過來拉開了我媽:“小嘎不懂事,別打壞了。”

接著他就把我摟在了懷裏,滿身都是外麵的寒氣,他說:“不哭了啊,我給你講個閑話兒。”在東北,閑話兒就是故事的意思。

這個人叫老康,40多歲,中等身材,胡子很濃密,亂七八糟的。上次他們來我家的時候,老康一進門就把我抱起來,“嗬嗬”地笑著,一下下朝高處舉起。我對那張陌生的臉十分排斥,扭來扭去卻掙不脫。當時我還不知道“界限感”這個詞,但就是不喜歡他,感覺他就像剛出鍋的粘豆包,太熱乎了。

他確實是個熱心腸。

聽說他從小是個孤兒,長大之後一直沒討到媳婦,前幾年,他半路遇到一個要飯的老頭,他竟然把那個老頭領回家了,當爹一樣養起來。

這次他們出來拉石油,剛剛離開家十幾裏路就出事了,有一匹駕轅的馬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死活不朝前走了,一個車虎子跳下車,用鞭杆去戳馬屁股,那匹馬突然凶狠地尥了個蹶子,鐵馬掌蹬在了那個車虎子的腦門上,他當場就昏過去了。大家趕緊把他抬上車去搶救,走了兩個多鍾頭才來到最近的一個衛生院,那個車虎子失血過多,快沒命了,老康自報奮勇要獻血,一查,血型正好匹配,他被抽了1000毫升,站起來都搖晃了。後來,那個車虎子被送回了家,剩下這些人再次出發,繼續奔赴大慶……

我才不要聽他的閑話兒,我隻想找回我的小馬,於是,我的哭聲更響了。

其他車虎子陸續在炕上坐下來,開始嘮嗑。我媽給他們每個人倒了碗熱水,然後就去廚房張羅做飯了。

老康把我拉到了外屋,這裏安靜多了,他蹲下來笑眯眯地看著我,慢悠悠地講起來。我從來沒聽過那麽奇怪的故事,開頭就是——

“這天晚上黑咕隆咚的,一隻兔子眼看就要沒命了,它使勁跑啊跑啊跑啊……”

我看著他,還在咿咿呀呀地抽泣。“跑啊”太多了,我懷疑他在現編。

“它看見一片草窠,趕緊鑽進去藏起來,那個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它嚇得全身直嘚(哆)嗦,最後那個腳步聲跑了過去,它等了一會兒,正要回家,那個腳步聲又鳥悄兒地回來了……它隻能撒腿接著跑。”

我很害怕,不過我還是沒有停止哼唧,我是給我媽聽的。

“它又看到路上倒著一隻鐵桶,馬上就鑽了進去。等了老半天,四周啥聲音都沒有,它想著這算是撿了一條命,沒想到,有一張毛烘烘的臉突然堵住了鐵桶口兒,兔子嚇得一下就蹦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嚇的,我的哭聲更大了。

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臉:“你不愛聽啊?後麵可好了。兔子一蹦,那隻鐵桶就咣當咣當滾起來,兔子在裏麵摔過來摔過去,好不容易停下了,它爬出來,看到了一個院子,到處都是荒草,到簸拉蓋(膝蓋)那麽高。它趕緊衝進屋去,忽然感覺耳邊有‘呼呼’的喘氣聲,接著就聽見了一個聲音——我一直踩在那隻鐵桶上朝前跑,跟你一樣快。兔子的魂兒都嚇散了,掉頭又朝外跑……”

不知道裏屋聊到了什麽,那些車虎子爆發出了一陣笑聲。

老康接著說:“兔子在外麵跑啊跑啊跑啊,上氣兒不接下氣兒,最後‘咚’一聲倒在地上,累死了。”

這時候我同時在做兩件事,一件是繼續哭咧咧,跟我媽作對,一件是淚眼婆娑地看著老康,等他接著講,很顯然我對這個結尾非常不滿意。

老康卻說:“你還想聽別的嗎?”

這就完了?從始至終我都不知道追兔子的到底是個啥東西。

我“哇”一聲又大哭起來。

廚房的鍋灶裏飄來了燒石油的味道,我媽在切著什麽,“咣咣咣”的。

我爸走過來了,怒氣衝衝地說:“你再哭我把你扔到糞堆去!”

長大之後我想起那一天,替我爸和我媽捏了一把汗,如果那天老康成功了,真的把我整死了,他們會為他們最後對我說的話悔恨終生。

對於六歲的我來說,小馬丟了,再也找不到了,我媽還打了我,我爸不但不心疼,還火上澆油,要把我扔到糞堆去……我再次躺在地上打起滾來。

老康要抱我,被我爸推開了:“你進屋喝水去,我來管管他。”

接著我爸就把我拽起來,直接拖到了院子裏,來到柴垛前才放手:“你就在這裏哭吧,哭夠了再進屋。”然後就走了。

我又放開嗓子哭起來。這時候我已經沒有眼淚了,隻剩下了幹嚎。

有句成語叫“月朗星稀”,其實不一定,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大,把地麵照得明晃晃的,星星並不少,密密麻麻地擠著眼睛。

東北的室外太冷了。

我沒戴帽子,哭著哭著就打起了哆嗦。

院牆上突然爬上來一顆腦袋,紮著小辮子,她對我喊了聲:“你咋地了?”

我扭頭看了看,正是隔壁的青梅,她竟然還有臉問,我哭得更凶了。

她說了句:“愛哭鬼。”接著又滑下去不見了。

我一邊哭一邊盯著我家的門,希望我爸或者我媽出來把我抱回去,但是他們都沒有出來。我隱約聽見那些車虎子開始吃飯了。

突然,有個人從柴垛背後走了出來,把我嚇得一哆嗦,他戴著狗皮帽子,我並沒有認出他是誰。他慢慢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對著我笑起來,我看見了他的牙,有點黃,俗稱四環素牙。

又是他,那個老康。

奇怪,我一直盯著我家的門,沒見有人出來啊。

當時我隻是有點討厭他,現在想起來才知道後怕——我家屋後連著一個小房子,堆著些雜物,父母叫它廈子,廈子有個後門,他一定是從後門繞出來的,又躲到了柴垛背後……

他低聲問:“你告訴我,你為啥哭啊?”

我哭著說:“我的小馬沒了。”

他說:“你有馬?”

我不再搭理他,繼續哭。

他依然笑嘻嘻的:“你的馬是啥樣的?指不定我能幫你找著。”

我用手比劃了一下。

他好像明白了,點了點頭:“我知道在哪疙瘩,我帶你去找。”

我一下就不哭了,心裏頭簡直燃起了呲花。

他站起來,慢慢朝院門走去。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又神秘地勾了勾手。

我看不清他的臉,一步步跟了過去。

院門開著,他帶我走出去之後,我看見院子外停著幾輛馬車,那些馬被解除了身上所有的挽具,全部拴在院牆下,多數都是棗紅色的,好像有兩匹白色的,隻有一匹是純黑色的,它的個頭最大。

現在想起來,棗紅色的馬給人的感覺平庸而老實,白色的馬更飄逸,而黑色的馬就顯得很凶,很狡詐,它那雙黑色的眼睛藏在黑色的皮毛中,很難看清它的眼神,更不知道它在想什麽。

但當時我並沒有這些感受,它們隻是一群相同的牲口而已。當時,我們麵朝的是馬屁股。

老康停下來,指了指那匹黑馬,小聲說:“你看,那不是你的馬嗎?”

我又要哭了:“那是大馬,我要小馬!”

他耐心地說:“我知道,你的小馬就在那匹大馬的尾巴下麵。”

當時我並不知道正是這匹黑馬差點把人踢死,我眯起眼睛使勁看了看,它的尾巴下好像真有一個黑糊糊的東西。

我看了看老康,他笑吟吟地朝前揚了揚下巴,那是在鼓勵我。

我又看了看那匹黑馬。

其他的馬有的在噴鼻,有的在打盹兒,有的在甩尾巴,有的在咀嚼……隻有它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我就慢慢走過去了。

現在想起來當時肯定是心理作用,我越看那個東西越像我的小馬。老實說,我很了解雞鴨鵝,我還了解豬,我家曾經養過一頭。我甚至了解狗,青梅家過去第二家就養了一條,我還喂過它饅頭。但是,我一點都不了解馬,在我眼中,它們有點類似外星的活物。走出幾步,我回頭看了看老康,他還在看著我,他的臉黑糊糊的。

我的小馬……

我接著朝前走去。

黑馬旁邊的紅馬甩了甩尾巴,黑馬的尾巴卻一直靜靜地垂著,就像我家掛在屋簷下一串幹辣椒。

我的小馬……

隔壁屋裏傳來了韓嬸兒的喊聲:“疙瘩鬏兒!回家睡(suì)覺!”

疙瘩鬏兒是青梅的小妹妹。

沒聽見疙瘩鬏兒的回應,但是街坊家的狗突然狂吠起來,我以為它在懟韓嬸兒,並不知道它是在提醒我。

我離黑馬越來越近了,我並沒怎麽看它,我的注意力都在它尾巴下的地上。

如今想起來,那匹黑馬多像一個凶殘的惡魔啊,人類怕它害人,用韁繩把它牢牢拴住了,它知道它扯不斷,隻能壓製住內心狂熱的殺人欲望,閉目養神,靜靜等待機會。它很想混淆於眾多同類之中,但它無法改變自己的毛色,所以它最喜歡黑夜了,在昏暗的環境中,其他的馬也變成黑糊糊的了,這不,有個小孩兒走過來了……

它太能沉住氣了,從始至終都低著頭,紋絲不動。

在我的視野中,前麵是很多條高聳的馬腿。我離那匹黑馬隻剩下兩三米了,突然發現地上那好像是一堆馬糞蛋……就在這時候我媽突然在院門口喊了一嗓子:“別去!”

準確地說,我媽那是一聲破了音的尖叫,把我給嚇著了,“撲通”一聲坐在地上再次大哭起來。

我媽發瘋地衝到我跟前,一把把我拽起來,又朝我的屁股上抽了兩巴掌:“你是不是虎?你跑到這裏來幹啥?你想被它踢死嗎?”

一邊罵一邊拽著我往回走,我哭著朝四下看了看,月光下並沒有老康。

走進院子之後,我媽鬆開我,“哐當”一聲把院門關上了。接著,她把我拽到家門口,朝牆垛上一搡:“就在這兒給我站著。”然後就進了屋。

電一直沒來。那些車虎子們還在吃飯,大聲說著他們在油田遇到的新鮮事兒,我爸媽在陪著他們說話。我哭了一會兒,實在無聊,就慢慢挪了挪,從窗戶朝裏看去,桌子上擺著饅頭,土豆燉白菜,蒜茄子。我竟然看到了老康,他坐在炕上吃得滿頭大汗。

我很費解,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伸出筷子去夾菜的時候,突然朝窗外看過來,我和他的視線就碰在一起了。我覺得他應該關心我一下:這孩子怎麽又哭了啊?趕緊把他抱進來吧,外麵多冷的……至少他應該出來問問我:你拿到你的小馬了嗎?然而他隻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就把一塊蒜茄子塞進嘴裏,“吧唧吧唧”嚼起來。

今夜我隻有戈壁。

有個車虎子的嗓門最大,他是掌包兒的,我聽見他說:“我們後天就到家了,車上還有兩袋白麵,這次給你們留一袋!”

我媽馬上很討好地說:“那真是太謝謝了。”一邊說一邊走出了裏屋:“我給你們炒點瓜子去。”

我慢慢回到了牆垛下,接著哼唧。

總之這天晚上我一直都在哭,不怪我父母不待見我。

當時我的心裏充滿了怨恨,恨我爸恨我媽,連帶著恨老康,恨青梅,恨二海——最早正是他喊我出去玩的,青梅才拿走了我的小馬,然後就丟了,恨二海他姥爺,那老頭最慣二海,有一次我跟二海打架,那老頭還把我給罵了……

過了會兒,我再從窗戶朝裏看的時候,我媽已經把瓜子炒好了,她把碗筷撿下去,那些車虎子正坐在炕上嗑瓜子。這時候,我又恨起這些外人了,如果他們不來,我爸媽應該就會出去幫我找小馬,說不定已經找到了。

背後突然有人說話了:“噓……”

我一回頭就看見了老康。他把狗皮帽子壓得低低的,看不見眼睛,但是他在笑。

我趕緊又看了一眼屋裏,他果然不在屋裏。

他問我:“你拿回來了嗎?”

我突然更傷心了,哭聲一下高起來。

他又問:“不就在那匹馬的腳底下嗎?你自己不去拿,哭啥?”

我終於哭咧咧地說:“那不是小馬,那是馬糞。”

他愣了愣:“就是你的小馬啊,你看清了嗎?”

我不想回答他了,接著哭。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說:“我再幫幫你。“

我把哭聲憋了憋,充滿期待地看著他,指望他說出那個小馬的最新信息。

他說:“你跟我來。”

我的心裏頓時又燃起了呲花。

我家院門是鐵欄杆的,擋著白鐵皮,上麵還掛著鐵鏈子,老康用非常輕的動作,慢慢推開了院門,竟然沒怎麽發出聲音,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接著他帶我走出去,又把院門關上了,同樣沒怎麽發出聲音。

他又一次把我帶到了那匹黑馬的背後,指著它說:“你要不要它?”

我看了看他,沒怎麽聽懂。

他蹲下來解釋道:“既然你的小馬找不到了,那我就把這匹大馬送給你吧。”

我一下有點蒙。

這個情況太大了,大出了我的想象,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麽麵對。

他說:“你不想要?”

我終於說:“那我要那個白色(sǎi)的。”

他馬上搖了搖頭:“那個白色的不行。”

我正在琢磨著要不要退一步,他又說:“其實那個黑馬隻是染了色,洗掉了也是白的。”

我竟然有些犯愁,那麽大的馬怎麽洗呢?

他說:“你不要是嗎?”

我說:“要。”

他說:“那你就把它牽走吧。”

我看了看他,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做。

他說:“你拉著它的尾巴它就跟你走了。”

我想了想說:“我把它拉到哪兒?”

他說:“拉進你家院子它就是你的了啊。”

我終於猶猶豫豫地朝黑馬邁步了。走出幾步,我回頭看了看老康,他並沒有消失,我說:“你不要走。”

他說:“我不走。”

當我一步步接近了黑馬的時候,它旁邊的那匹紅馬突然揚起脖子嘶鳴起來,我一下就停住了。那匹黑馬依然深深低著頭,似乎睡著了。

老康說:“去牽它啊。”

我又朝前走了幾步,終於站在了黑馬的身後,朝上舉起手,抓住它的尾巴輕輕拽了拽,它竟然沒有反應,我又使勁拽了拽,它還是沒有反應,就在這時候,隔壁的韓叔騎著自行車過來了,他看到我之後,立刻喊了一聲:“你幹啥呢!”

我愣愣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跳下自行車快步走過來,一把把我拽開了:“你不能在這裏玩兒!”

我說:“它是我的馬。”

韓叔說:“它為啥是你的馬?”

我朝老康的方向看了看,他又神奇地不見了,我說:“我的小馬丟了,這個大馬就給我了。”

韓叔肯定聽不懂我在嘚嘚些啥,直接把我拽到了我家院子,對著屋裏喊道:“老周大哥,快把你家小東子關進去!”

我爸就出來了。

韓叔說:“他在馬屁股那兒玩兒,很危險。”

我爸走過來就朝我的腦袋拍了一巴掌:“今天你咋這麽欠揍呢!”

我又大哭起來……現在回看自己,我都覺得這種小孩太欠揍了。

然後我爸跟韓叔道了謝,把我拉進了家裏。

我媽也從裏屋走了出來,她問我爸:“他又哭啥?”

我爸說:“跑到院子外麵去了,差點被馬踢著。”

我媽又給了我一巴掌,我哭得更厲害了,她把我朝鞋櫃旁邊一推,大聲說:“今天我讓你在這裏哭一宿!”

說完,他們夫妻就誌同道合地走進了裏屋,“啪”地把門關上了。

那些車虎子還在我家的炕上嘮著嗑,那時候應該是晚上十點多,他們等於在我家打個尖,待會兒就套上馬車連夜朝回走了。我又聽到了老康的聲音,他本應該跟我父母解釋一下的,告訴他們,他已經把那匹黑馬送給我了,我是要把自己的馬牽進自己家的院子……但是他卻閉口不提,正在講去年冬天他去大慶拉石油的事,半路上,他看到了一隻迷路的羊羔,已經快凍死了,他把那隻羊羔裹在羊皮襖裏,趕馬車走了三個多小時才看到一個屯子,把它送給了一個五保戶……

我的小馬丟了,本來說好的給我一匹真馬,這件事又被韓叔給攪黃了,我爸我媽又對我實行男女混合雙打,我覺得這個世界都塌了。

千萬不要說,不就一個髒兮兮的布絨玩具嗎?讓你不玩電子遊戲試試,丟掉一個高爾夫球場試試,戒掉**試試。

我家的所謂外屋其實就是個過道,左側是廚房,右側是裏屋,走到頭就是那個廈子。我的眼睛慢慢轉向了廈子的門,那扇門破破爛爛,露著幾個窟窿,黑糊糊的,我想起了追兔子的那個東西,頓時害怕起來。

我再次把哭聲提高了,希望引起我父母的注意,把我拽進裏屋去,裏麵的說笑聲依舊,似乎對我的哭聲都司空見慣了。被冷落的我更委屈了,眼淚成雙成對地掉下來。

我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離家出走。

記得有一次青梅被韓嬸兒打了,她就跑了,韓嬸兒找了她一下午,眼睛都紅了,滿大街喊她,天快黑的時候才在中學背後的防空洞裏把她找到……

嗯,我也要這麽幹,讓我爸我媽後悔去!

我快步走出去,來到院子裏,回頭淚眼汪汪地看了窗戶一眼,燈光昏暗,大家還在嘮嗑,沒有人出來攔我,我就慢慢走出了院門。

左右看看,我有點迷茫。

這個時間,依龍公社基本就看不到行人了,隻能聽到一兩聲狗叫。風越來越大,我裹緊了小棉襖,開始思索,我去哪兒?我想起了防空洞,聽說裏麵一個洞套一個洞,十分可怕,這麽黑我才不敢去。我四下張望了好半天,終於選中了一個藏身處——我家前麵有一戶人家正準備翻新房子,拉來了幾車磚,一垛垛地摞起來,在我看來那裏麵就跟迷宮一樣,我立即跑進去,選了個背風處,藏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群大孩子從磚垛旁邊跑了過去。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對男女低聲說著話從我家院門口走了過去。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輛類似手扶拖拉機之類的機動車從不遠處的沙土路上開了過去。

沒人來找我。

我又冷又怕,不知道該不該堅持下去,突然有個人影從我旁邊走出來,叫了聲:“小東子。”

我轉頭看了看,這個人戴著狗皮帽子,穿著黑色羊皮襖,腳上是一雙靰鞡靴——他是老康。

本來我已經不哭了,見到他馬上又抽搭起來。

他說:“你在這裏幹啥?”

我隻是哭,不想說話。

他說:“你是不是不想讓你爸媽找到你?”

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蹲下來,低聲說:“你藏在這疙瘩不行,他們一下就能找到你,完了免不了又是一頓打。我帶你去個地方,讓他們永遠都找不到你,好不好?”

我對父母的仇恨突然就土崩瓦解了,我才不會讓他們“永遠都找不到”我,我現在就要回家。

我一邊哭一邊朝磚垛外走去。

沒想到,老康突然衝到我的背後,猛地把我抱起來,我感覺那些磚垛一下就變矮了。他說:“你不想去嗎?”

我的兩條腿使勁蹬起來:“放開我,放開我!”

他把臉湊過來,樣子變得無比陰森:“那匹黑馬在找你,你必須去。”

……

那些車虎子要離開的時候,我爸媽才發現我不見了,他們拿著手電筒四下尋找,最後在院子外找到了我,當時我躺在那匹黑馬的腳下,腦袋正在流血。

感謝老天,我沒死。

我家出了這麽大的事兒,那些車虎子不可能馬上就離開了,他們輪番背著我,很快就把我送到了衛生院,開始搶救。

一個小孩,被一匹烈馬踢了,這本來是個意外事件,卻有人報了警——他正是養狗的那個鄰居,夜裏他出來解手,看見有人橫抱著我,鬼鬼祟祟地把我放在了那匹黑馬的背後。

橫抱,這個信息很重要,說明當時我很可能已經失去知覺了。

保衛組來人了,他們竟然很厲害,很快就認定我頭上的傷口不是馬蹄子踢的,而是磚頭砸的。接著,他們就在我家前麵的磚垛裏找到了那塊行凶的磚。

那些車虎子都成了嫌疑人,保衛組勒令他們,沒查出真相之前誰都不許離開依龍公社。他們隻好住進了大車店。

後半夜我醒了。

老康馬上被保衛組逮捕。那個時代依龍公社好像還沒有手銬,在我的印象中,他是被五花大綁帶走的。

……

老康是外鄉的一個農民,他隻是跟隨其他人一起路過依龍公社,來我家把生米煮成熟飯,他為什麽絞盡腦汁要傷害我呢?

他在保衛組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媽是他的。

所有人都沒聽懂,他們以為老康喜歡上了我媽,那麽,我爸才是他的情敵,關我什麽事?

我第二天才聽到這件事,正因為我才六歲,所以隻有我一下就懂了——他是說,我媽是他媽。

他和我媽的年紀差不多大,他甚至還要比我媽大幾歲,我媽怎麽會是他媽?大家都覺得這個人瘋了。

他接下來的說法就不是我能理解的範疇了,直到一點點長大,我才明白了全部的來龍去脈。

應該說這個人很正常,至少他講述的故事在邏輯上是通順的,隻是……十分恐怖。

他說的是前世。

他說他記得。

在他的講述中,我和他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那一世我媽叫隋長壇,隋長壇是他的母親。

說起來,他家對我還有救命之恩。有一年我外出喝酒喝多了,回來掉進河中,在水裏亂抓亂撓,眼看就要溺死了,他家的白馬正好在附近吃草,它直接跳下河朝我遊過來,我抓著鬃毛爬到馬背上,被艱難地馱上了岸。

想不到,僅僅一年之後,由於房屋高矮問題,我和他吵起來,最後動了手,當時她母親已經70多歲了,老太太跑過來拉架,被我使勁一推就撞到了一個農具上,當場氣絕身亡。

這一世,老康沒爹沒娘,他被派往大慶拉石油,第一次來我家就認出來——幫他們做飯的這個女人正是他記憶中的母親,而我恰恰是他的殺母仇人,他怎麽都想不到,這一世他母親跟殺死她的人做了母子。

他要殺了我給母親報仇。

保衛組的人笑著問他還記得什麽,他想了很長時間才開口,他說他記得我養過一匹黑色的馬,直到那匹馬老死,我並沒有吃它的肉,而是把它給埋在了屋後的樹林裏。除此,他再也想不起其他事情了。

最後保衛組的人又問他:“你說的上輩子是啥時候?啥地點?”

他搖頭,他說他隻記著母親的長相,我的長相,以及一些斷斷續續的零星事件,跟做夢差不多,他並不記得那是什麽朝代,也不記得那是什麽地區,甚至不記得房子是磚的,還是土的,還是金屬的。

我父母作為受害人家屬也被叫到了保衛組。

有一件事令人震驚——老康跟我母親說的一件事……對上了!

當時,保衛組的人把我母親和老康分開了,他們坐在兩個房間裏,老康說:“我記得我家養過一隻黑白花的雞,它下了個蛋……”

我母親說:“我好像記著我養過一隻黑白花的雞,有一天它下了個蛋,但是我一轉身那個蛋就不見了。”

老康說:“我偷偷把那個蛋拿走了。”

我母親說:“我好像還有個兒子,很淘,我把他叫過來問他,是不是你把那個蛋拿走了?”

老康說:“我怕被我媽發現,把那個蛋藏在了胳肢窩裏。”

我母親說:“他不肯說,後來我從他胳肢窩裏搜出來了。”

老康說:“我媽問我想幹啥?我說我想孵個雞崽子。”

我母親說:“我要打他,他嚇哭了,他說他想孵個雞崽子。”

說到這裏,我母親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中,臉上透出一種甜蜜的哀傷。

另一個房間裏,老康則像個小孩一樣哇哇地哭起來。

……

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如今我母親去世了,估計老康也去世了。

現在我坐在成都給你們寫這件前塵影事。

此時我正在17層樓眺望遠方,我的太太季風坐在我旁邊靜靜地看著書。她很嬌小,她最大的特點是嗓音清脆、明亮、動人,這些年來她給了我太多的寬容和愛。

我轉頭看看她,她讀得全神貫注,並沒有抬起頭來。

如果真有轉世一說,那麽,下輩子我肯定會擁有一隻畫眉鳥,它天天在我的肩上跳來跳去叫個不停,我發誓我會好好愛它,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