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莫飲酒

——煙驅鬼,酒招鬼。

一個人在孤獨地喝酒,喝到半夜的時候,他跟對麵那個人劃起拳來。

張筒和李比昂是三年前打籃球認識的,一聊,住在同一條街上,此後就經常約著一起玩兒了。他們成為好朋友還有個比較冷門的原因——都隻喝白酒,而且來者不拒,從沒有認慫的時候。

最近他們有幾個月未見了,李比昂給張筒打過幾個電話,邀請他來家裏玩遊戲,張筒就來了。這一天,張筒穿的是淺灰色T恤,深藍色牛仔褲。

他一進門就問李比昂:“你那酒頭還有嗎?”

李比昂正倚在沙發上刷手機,麵色有些憔悴,他指了指酒櫃說:“在啊。”

張筒走過去打開酒櫃,果然看到了那個古香古色的酒壇子,他拿起杯子就去舀。李比昂說:“我不喝啊。”

自從兩個人相識以來,這是李比昂第一次主動提出不喝酒,張筒有點驚訝:“我一個人喝有什麽勁啊!”

李比昂說:“不知道怎麽了,今天我總想吐。”

張筒說:“還在想肖華吧?得,我自個兒喝。”

然後他舀了滿滿一杯,小心地走到沙發前坐下來,把酒放在了茶幾上。李比昂也坐起來,他們拿起手柄,打開電視,進入了遊戲。

兩個人行走在一片五顏六色的樹林中,搜尋隱藏的妖獸,怎麽都找不到,滿世界都是安全的鳥叫聲。張筒走在前麵,李比昂跟在後麵,走著走著,李比昂突然加快了腳步,把手伸向了張筒的後背,與此同時,他的手指已經變成了一根鮮豔的樹枝,靜悄悄地插入了張筒的脖子……原來,李比昂走在前麵,張筒跟在後麵,張筒背後的李比昂是妖獸變的。張筒猛地回過頭,愣愣地看著“李比昂”,畫麵就定格了。

斷網了。

此時是夜裏23:24。

沙發上的張筒憤憤地說道:“你走在我前麵怎麽不跟我說一聲啊,我還以為後麵那是你呢。”

李比昂說:“我以為你知道我在你前麵……不對,我就是在你後麵啊。”

張筒說:“就是說,你前麵還有一個妖獸變成了我的樣子?這遊戲的心機太他媽深了。”

李比昂站起來檢查了一下網線,滿臉沮喪。

張筒把手柄一扔,說:“算了算了,不玩了。”

接著,他拿起白酒,一邊喝一邊聊起了他正在追的一部美劇,句式如下:嘚啵嘚啵嘚我操太牛逼了嘚啵嘚啵嘚我操太牛逼了嘚啵嘚啵嘚我操太牛逼了……從李比昂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來,他並不怎麽感興趣。果然,聽了一會兒他就打斷了張筒:“你說肖華還會回心轉意嗎?”

張筒說:“都幾個月了,你還放不下啊。”

李比昂指了指茶幾上的一堆撲克,說:“下午我算了一卦,我倆很難再複合了。”

張筒喝了一口酒,美美地“哈”了一聲,然後斂起茶幾上的撲克,笨拙地洗起來:“那就是天意了,你胡思亂想也沒用。來,我陪你打牌。”一邊說一邊開始發牌了:“我們一人一張,比大小,賭錢的啊,一把10元,手機支付。”

李比昂就三心二意地跟他玩起來。

想不到他連續贏,很快張筒就輸了130元。張筒一邊用手機給他發紅包一邊罵道:“你他媽今天的運氣怎麽這麽好?明天請我擼串兒啊。”

李比昂的心思並不在撲克上,又說:“我就是咽不下她最後跟我說的那句話。”

張筒說:“你能不能專注點兒?”

李比昂說:“她肯定在外麵有人了。”

張筒發完牌,拿起自己的看了看,露出了得意的笑:“這把你完了。”

李比昂說:“而且我猜到了是誰。”

張筒說:“趕緊亮牌。你是說肖華在外麵有人了?”

李比昂盯著手上的牌,恨恨地說:“百分之百是他。”

張筒好奇起來:“小固?”

李比昂還在端詳自己的牌,沒有表態。

張筒說:“拉倒吧,他家窮成那樣,肖華會看上他?不會是二妹吧?”

李比昂還是沒說話,隻是兩排牙齒發出了錯動聲。

張筒說:“二妹那麽娘,肖華肯定也不會看上他的。大張筒?”

他們有個哥們也叫張筒,為了區別,大家叫他大張筒。當張筒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李比昂終於抬起眼睛看向了張筒。張筒說:“兄弟,你約我來不會是想讓我幫你殺人吧?”

李比昂的眼睛突然有點濕:“我跟肖華在一起都五年了。”

張筒說:“你不要搞得這麽悲戚好不好?趕緊亮牌!”一邊說一邊先把牌亮了出來,是個K。

李比昂也把牌扔了出來,是個A。

張筒忿忿不平地噗了一口氣。

李比昂說:“今天肖華出差了。”

張筒說:“你怎麽知道?”

李比昂說:“她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

張筒說:“書上有句話說得好——過去的過去了,未來的還未來。所以呢,你不要再擰巴了,好好玩牌。你要是覺得不刺激,那咱們就賭大點兒,每把20元。”

李比昂使勁晃了晃腦袋,不再說肖華,拿起撲克洗起來,他的手法比張筒麻利多了,把兩摞撲克捏彎,然後在半空中交叉投射,轉眼就變成了參差不齊的一摞,撴兩下,整整齊齊。

大概零點過後,風水開始轉動,張筒漸漸轉敗為勝了。半個多鍾頭之後,他贏了李比昂將近1000元。

李比昂說:“最近你好像開掛了。”

張筒說:“不就贏了你一點錢嗎?”

李比昂搖搖頭說:“你還升職了,還買房了。”

張筒說:“自打肖華離開你之後,你這張臉就整天暗矬矬的,肯定萬事不順啊,趕緊挺直腰杆,把晦氣抖落掉。”

李比昂果然認真起來:“來,這把我發牌。”

可是,就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牌局,接下來張筒還是一直贏,李比昂一直輸,淩晨兩點多的時候,他已經輸給張筒3000多元了。張筒瞄了瞄李比昂,露出了一臉壞笑:“你知道你為什麽一直輸嗎?”

李比昂問:“為什麽?”

張筒抬手指了指,李比昂轉頭看去,他背後是個書架,上麵稀稀拉拉地擺著幾本專業書。

李比昂也笑了笑,不過笑得有點幹巴。

接下來,張筒贏李比昂的錢漸漸接近了5000元。朋友之間沒關係,純屬娛樂,前不久李比昂把張筒的車子借去,深夜撞在了停車場的地鎖上,最後還是張筒自己掏錢修的,那次也花了幾千塊。

但是,有一把牌讓氣氛變得不對了。

那把是張筒發的牌,李比昂拿到了一張小王,他很自信地翻開,卻看見張筒拿的是一張大王。

李比昂的臉色一下就不好看了,“啪”地把手裏的牌摔在了茶幾上。

兩個人的關係這麽好,不可能有人出老千,李比昂並不是衝著張筒來的,他確實太倒黴了,他是在對老天發火。

張筒拿起手機說:“我看看我總共贏了你多少了……”

李比昂說:“看什麽,接著玩兒。”

張筒是贏家,他還不好叫停,隻好說:“就是圖個樂嗬,我還給你吧。”

李比昂露出了不悅的表情:“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張筒快速掃視了一下他的臉,趕緊低頭洗牌:“好好好,那我們接著玩兒。”

本來張筒希望自己輸點兒,可是奇了怪了,他的牌每把都比李比昂大,甚至連續有這麽三把——他拿的是3,李比昂拿的是2;他拿的是8,李比昂拿的是7;他拿的是Q,李比昂拿的是J……搞的張筒自己都有點害怕了。

直到李比昂輸到8000元的時候,張筒開始沒話找話了:“那個……肖華跟你分開之後給你發過微信嗎?”

李比昂淡淡地說了句:“不要再提她了。”

張筒就無話可說了。

兩個人默默地抓牌,默默地對比,一個默默地拿起手機支付,一個默默地收錢……

當張筒贏到10000元左右的時候,他又說話了:“這種玩法太快了,我們炸金花吧,還有點智慧含量。”

李比昂搖了搖頭,很堅定地說:“不,就這麽玩兒。”

張筒猶豫了一下才說:“這樣挺不好的……咱哥倆真的變成賭博了。”

李比昂突然說:“要不咱們玩大點兒吧?每把100元。”

張筒說:“隨你啊。”

沒想到李比昂越陷越深,幾十把之後,他已經輸給張筒15000元了。

張筒趁著李比昂洗牌的時候看了看手機,已經淩晨4:13了,他多想一頭紮在沙發上呼呼睡過去啊。

李比昂也打了個哈欠,張筒馬上盯住了他的嘴,他希望李比昂提出不玩了,李比昂卻說:“我們再加加碼,每把500元吧。”

張筒知道他這是想把輸掉的錢撈回去,馬上點了點頭:“好的。”

就這樣,李比昂很快就輸到了20000元。開始的時候兩個人還隻是互相發紅包結算,現在已經變成轉賬了。

李比昂又開口了:“每把1000元。”

張筒看著他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尬。李比昂卻不尬,他的眼神很堅持。

張筒聳聳肩,意思是我OK。

接下來,李比昂的贏率隻有十分之二三,很快,他前後已經累計輸給張筒30000元了。

兩個人已經徹底不說話了,隻有摸牌和翻牌的聲音。忘了說了,之前樓下有一隻小動物在叫,聲音很好聽:“呱……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它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難聽了:“嘎!嘎!”也許前麵是一隻青蛙,後麵是一隻蛤蟆,也可能是一隻青蛙漸漸變成了一隻蛤蟆。

張筒注意到,李比昂的眼睛越來越紅了,那跟熬夜沒關係。賭著賭著,李比昂又改變了規則:“咱們一把10000元。”

張筒思索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點頭。他想通了,隻要李比昂連贏三把,把輸掉的錢全部贏回去,他就可以起身回去睡覺了。

沒想到,李比昂接著又輸了兩把。

這時候張筒也緊張起來,他怎麽都想不到今夜他的賬戶裏會憑空多出50000元!興奮裏也帶著一絲不確定,畢竟這錢是朋友的,雖說是賭博,但更多是遊戲性質。

李比昂支付完了之後,突然說:“接下來每把50000元。”

張筒終於惱火了,李比昂這個做法確實有點不地道——輸多少,下把就賭多少,隻要贏一把就全部贏回去了。都是朋友,這麽玩有意思嗎?本來他還想把錢退給李比昂的,現在他的心突然硬起來,既然你這麽認真,那我也隻能認真了。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但是並沒有說什麽。

這把李比昂發完牌,張筒一直沒有拿,他靜靜地看著李比昂。李比昂並不看張筒,他把自己的牌慢慢舉了起來,張筒看得很清楚,他的手在微微地抖。李比昂看清他那張牌之後,立刻盯住了張筒。

張筒這才拿起自己的牌,不大不小,中不溜。

他把牌放下了,李比昂“刷”地低下頭,臉色一下就暗淡了。

張筒的心猛地一跳,毫無疑問,自己又贏了。

果然,李比昂把牌扔了出來,比張筒的小。接著他就抓起了手機。

張筒說:“算了,這把我不要了。”

李比昂立刻看了看他,眯起眼睛說:“什麽意思?你不玩了?”

張筒感覺李比昂的眼神變得陌生起來,那感覺糟糕極了,他說:“我沒說不玩啊,我隻是說,這把你不要給了。”

李比昂搖了搖頭,說:“任何人都必須願賭服輸。”

至此,他已經輸給張筒100000元了。他給張筒轉完賬之後,一邊洗牌一邊低低地說了句:“這把我們賭100000元。”

張筒也不想再偽裝了,他冷冷地說:“大哥,沒有你這麽玩的。”

李比昂把牌放在了茶幾上,很平靜地說:“怎麽了?最早10元是你定的,20元也是你定的,我說什麽了?現在我來定你就不同意了?”

張筒看了他一會兒,終於說:“那好,來吧。”

這次李比昂把牌洗了十幾次,終於放在了茶幾上,他沒有再發牌,而是抽出兩張並排放在了一起,然後問張筒:“你要哪張?”

張筒低頭看了看,牌的背麵是黑白色的花紋,密集而對稱,沒人知道其含義,透著某種命運的意味。最後他指了指離自己遠的那張,李比昂就像吸毒的人撲向毒品一樣,突然伸出手,把張筒要的那張牌抓在了自己的手裏,很堅決地說:“我要這張。”

張筒忽然覺得這個朋友已經有點無恥了。他拿起了另一張。

李比昂把牌緊緊抓在手上,並沒有去看,而是對張筒說:“你先亮牌。”

張筒看了看手上的牌,紅桃2,肯定輸了。他把牌亮了出來。

李比昂露出了一絲不容易察覺的笑意,這才看了看手上的牌,一下就僵住了。

張筒皺了皺眉。

李比昂死死盯著手上的牌,不知道他想幹什麽。張筒說:“你放下啊。”

李比昂這才把牌扔下來。

梅花A。按照兩個人的約定,A比K大,但是比2小。

李比昂放下牌之後傻傻地看著張筒,似乎在等他說點什麽。張筒卻沒有開口,他就那麽靜靜地看著李比昂。

李比昂的音調一下變得有些可憐,他嘀咕道:“為什麽……我這麽晦氣?”

張筒依然看著他,不說話。

李比昂又說:“要不我們再來一把吧?我就不信了。”

張筒還是沒有吭聲,就那麽盯著李比昂。

李比昂好像這才想起自己應該幹什麽,他抓起手機,開始轉賬。

張筒收了錢之後,並沒有再去洗牌,他打了個哈欠,不是裝的,絕對是真哈欠,他拍了拍嘴說:“太晚了,我得回去睡覺了。”

李比昂正要洗牌,他停止了動作,一下就把目光射向了張筒。

張筒說:“天都快亮了。”

說著他就站了起來,順手抓起了自己的手機,很假地笑了笑:“正巧我要換輛車,這20萬算我借你的啊。”

李比昂坐在沙發上,手裏還抓著那副撲克,他仰頭看著張筒,表情有點震驚,似乎在問——你是真的?

張筒已經朝外走了:“你雞巴也早點睡,別再想肖華了。”

接著他頭也不回地走到了門口,正要伸手去開門,忽然聽到了什麽,猛地轉過身,竟然看見李比昂就站在他的身後……

有一句諺語是這麽說的:一人莫飲酒,二人莫賭博。

一個人喝醉了無人照顧,雲裏霧裏,很可能被嘔吐物憋死;賭博就一定有輸贏,如果現場沒有第三個人,那麽輸了的人就可能起殺心。

這對朋友就犯了忌諱。

李比昂的住所是這樣的:進門之後是一條窄窄的玄關,走出去才是客廳。此時,玄關的燈沒有打開,光線有點暗,張筒看不清李比昂的表情,一下愣住了。

實際上,他剛剛看到李比昂那張臉就感到不妙了,他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但這個人卻像瞬移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逼近了自己,他要幹什麽?

張筒愣愣地說了句:“就別送了啊……”

李比昂突然舉起手來,張筒看見他的手裏握著個金屬物,不由喊了一聲:“你幹嗎!”話音未落就被李比昂打斷了:“你他媽拿走了我所有的!”然後他就朝著張筒的脖子戳過來,那是一把水果刀。

張筒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接著就順著防盜門癱了下去。

就是說,張筒走向門口的短短十幾秒鍾,李比昂迅速做出了決定,然後他放下了撲克,還打開了某個抽屜,或者掀開了沙發上的某個墊子,拿起了這把刀,又快步跟了上來……他從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這時候是4:43。

其實,李比昂這一刀並不僅僅是為了錢的事。肖華跟他提出分手之後,他跟蹤過肖華,有一天他親眼看見肖華坐進了張筒的車,然後就開進車流中不見了。後來,他在微信上質問過肖華,肖華隻回了一句:我離開你跟他沒關係。

李比昂推測事情是這樣的——他跟肖華在一起的時候,肖華就劈腿張筒了,雖然這兩個人沒打算有結果,但導致肖華的心飛走了,所以才跟他分手。

他就捅了張筒一下。

張筒躺在地板磚上抽搐了一會兒,很快就不動了,身下的血卻越來越多。

李比昂快步走到沙發前坐下來,全身劇烈地哆嗦著。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他從茶幾上抽了幾張餐巾紙,慢慢走到張筒跟前觀察了他一會兒,確定他已經沒有呼吸了,這才顫巍巍地伸出手,把他的手機掏出來,又用餐巾紙裹著他的手,把食指拽過來解了鎖。

首先他打開了張筒的微信,上上下下查找了半天,不知道張筒是不是把肖華的名字改了,反正他沒看到任何他想看到的信息。

然後他開始給自己轉賬。張筒並沒有設置密碼,隻是指紋驗證。很快,他就把張筒贏走他的20萬全部轉給了自己,並沒有多轉一分錢。

接著,他把張筒的手機塞回了他的口袋,開始琢磨怎麽處理屍體。

他記得美劇《絕命毒師》的主角把屍體裝在了浴缸裏,然後澆上某種化學藥水,很快屍體就融化了,當時他是跟他妹一起看的這一集,上午的時候,他給他妹發過一個微信,問她還記不記得那種藥水的名字了,他妹說她也忘了……

李比昂終於行動了。

他拽著張筒的兩條胳膊,趔趔趄趄地走向了衛生間,一路血跡浩**。來到衛生間之後,他已經不怎麽忌諱了,直接把張筒抱起來扔進了浴缸,然後打開水龍頭洗了洗手,又走出去,把地上的血跡擦了擦,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接連抽了四根煙,使勁回憶劇中那究竟是什麽藥水……

突然有人敲門。

他哆嗦了一下,第一個念頭就是——警察到了。不過他馬上又想到,警察不可能這麽快。

他看了看手機,現在是5:08,沒人會睡這麽晚,也沒人會起這麽早,這是誰?

他低低地問了聲:“誰?”

門外的人大咧咧地說:“我啊,開門開門。”

聲音很熟悉,不過李比昂的大腦好像一時短路了,過了幾秒鍾才意識到這是張筒的聲音!

他蒙了,張筒不是在浴缸裏躺著嗎?難道他沒死,從窗戶鑽出去了,又爬樓來到了門口,跟自己索要醫療費?

這是七樓啊,而且衛生間也沒有窗戶。

那就是他的魂兒從下水道飄出去了,又繞到門外,找自己來索命了……

他慢慢地來到門口,哆哆嗦嗦地問了句:“你怎麽來了?”

門外的聲音很正常:“你他媽不是約我來玩遊戲嗎?廢什麽話,先把門打開。”

李比昂很想去衛生間看一眼,張筒到底在不在,但是他又不敢,他害怕很多種結果——1,張筒還在那裏躺著。2,張筒不見了。3,張筒出現在了客廳裏,他無法判斷他是躺在浴缸裏的張筒,還是被擋在門外的張筒……

李比昂知道自己是躲不過的,他狠狠心,把防盜門打開了。

門外果然站著張筒,他穿著淺灰色T恤,深藍色牛仔褲,隻是……他的脖子上有個很小的刀口,還在流血。

他一步跨進來,劈頭就說:“氫氟酸啊,笨蛋!”

李比昂本能地朝後退了退。他不知道張筒在說什麽,但是他的心髒卻猛地抽搐了一下:“你說什麽?”

張筒把防盜門“哐當”一聲關上了,他並沒有回答李比昂的問題,而是反問李比昂:“你站在門口幹什麽?”

李比昂這才一步步退到了客廳裏,接著問:“你剛才說什麽?”

張筒走過來,“撲通”一聲在沙發上坐下來:“你妹說你問她老白處理屍體的那種藥水叫什麽,她下午發微信來問我了。”

李比昂感到天旋地轉,他很想衝出門去,但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跑得了,他擔心隻要他一動,這個詭異的張筒會突然原形畢露,橫空飛過來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不管怎麽說現在還沒人捅破這層窗戶紙,極度的恐懼讓他產生了癱瘓一般的惰性,隻能順著目前這種虛假的正常氣氛朝下拖延……

張筒看了看他,說:“你站著幹什麽,趕客啊?”

張筒在沙發另一側的邊緣坐下來,木呆呆地盯著張筒的脖子,低聲問:“你的脖子……怎麽了?”

就在這時候衛生間裏好像有個掛鉤掉了,“啪嗒”一聲,李比昂注意到,張筒並沒有朝那個方向看一眼,他說:“別提了,剛才遇到了一個醉鬼,非說我把他的女朋友拐跑了,衝過來就紮了我一下。”

李比昂在迅速判斷著這句話的合理性。

張筒說:“你那酒頭還在吧?”

李比昂根本沒有聽,他接著問:“為什麽不包紮一下?”

張筒用手腕在脖子上蹭了蹭:“沒事兒,一會兒就長上了。”

李比昂突然說“你去衛生間洗一下吧,我看著難受。”

張筒說:“我沒那麽嬌氣。我問你呢,你那酒頭還在嗎?”

李比昂說:“今天我不想喝酒。”

張筒有點詫異:“為什麽?”

李比昂說:“心情不好。還有,今天我們也玩不成遊戲了,斷網了。”

張筒嘀咕了一句:“真煩。”

接著,他低頭看了看茶幾上的撲克,說:“那咱倆打牌吧。”

李比昂盯著他那流血的脖子,說了句:“不打。”

張筒瞪著他問:“你今天怎麽怪怪的?”

李比昂說:“忘了那句話嗎?二人莫賭博。”

張筒笑了:“難道你還會殺了我不成?”

李比昂的心裏一寒,趕緊說:“我怎麽會殺你。”

張筒很無聊地斂起了那副撲克:“得,那我算一卦吧。”然後就“劈裏啪啦”洗起牌來,洗著洗著有一張撲克彈了出去,碰巧飛向了衛生間的方向,李比昂馬上盯住了他的眼睛,他站起身,走過去把這張撲克撿起來,又重新坐在沙發上接著洗起來,從始至終都沒有朝衛生間那裏看一眼。

洗完牌,張筒開始在茶幾上算卦。

擺了好半天,他慢慢坐直了身子,摸著脖子上的傷口說:“說我今天有血光之災,這不是馬後炮嗎。”接著他抬頭看了看李比昂:“給我拿點喝的唄。”

冰箱在廚房裏,廚房在衛生間對麵。

李比昂起身去了廚房,剛剛被牆擋住他就停下了,然後無聲地朝後仰了仰身子,他發現,張筒正直勾勾地瞪著衛生間的方向。

李比昂覺得自己要崩潰了,他在廚房裏靜靜地站了大概有兩分鍾,終於拿著一瓶汽水出去了。

張筒打開汽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了,接著他四下看了看,說:“那我也不回去了,就睡在你這兒吧。”

李比昂觀察著他的表情,低聲說:“我就一張床。”

張筒看了看沙發,李比昂以為他會說他睡沙發,沒想到他說的卻是:“我睡衛生間就行,我喜歡睡浴缸。”

這句話差點讓李比昂暈過去。

張筒抻了個懶腰,又說:“你睡你的。”然後就站起來,真的朝著衛生間走去了。除了他的脖子有點不正常,他的動作、語言和神態就是過去那個張筒,李比昂一時又有點迷瞪了,難道剛才殺人是自己的幻覺?他一咬牙跟了過去,他要想看看,另外那個張筒到底還在不在浴缸裏。

來到了衛生間門口,他在張筒身後歪著腦袋朝裏看去,張筒就在浴缸裏躺著!他就像觸了電一樣停下來,死死盯住了前麵的後腦勺。

站著的張筒似乎看不見躺著的張筒,他直接跳進去就躺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後轉頭笑著看了看李比昂:“很舒服。”

兩個人摞在一起基本就把浴缸填平了。

李比昂突然轉身朝外衝去。

結果,他剛剛跑到防盜門前,還沒等摸到門把手就聽到了敲門聲。

他一下把手縮了回來。

門外又傳來了張筒的聲音:“李比昂,是我,開門。”

李比昂本來不想開腔的,但他的嘴好像不聽使喚了,下意識地問了句:“怎麽又是你……”

門外的張筒說:“我來玩遊戲啊。”

這次李比昂下定了決心,堅決不會再開門了。不過,第三個張筒就堵在門外,他也無路可逃。他硬著頭皮說:“玩不了了,斷網了。”

門外的張筒說:“怎麽會斷網呢?你先把門打開。”

李比昂賊頭賊腦地回頭看了看,衛生間裏的那兩個張筒並沒有走出來。他側身靠在了玄關的牆上,這樣他的眼睛既能瞄到防盜門,又能兼顧到衛生間的方向。他說:“我要睡了,你別進來了。”

門外的張筒不樂意了:“我三更半夜地跑來了,你隔著門就想把我趕走?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把哪個妞帶回來了?”

李比昂也是腦子進水了,竟然脫口解釋了一句:“沒有!”

張筒說:“那你讓我看看。”

李比昂死死盯著防盜門,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門外突然沒聲了,過了會兒,李比昂聽見了按密碼的聲音:“嘀,嘀,嘀,嘀,嘀,嘀……”他魂兒都要飛了。張筒知道他家的密碼。

還沒等他回過神,門已經開了,張筒笑嘻嘻地一步跨進來,然後就關上了防盜門。他還是穿著淺灰色T恤,深藍色牛仔褲,脖子上同樣有個刀口,還在流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李比昂傻傻地看著他,就差“撲通”一聲跪下了。

張筒大步走到臥室看了看,回頭對李比昂說:“也沒什麽隱情啊,那你為什麽不給我開門?”

李比昂感覺自己陷入了噩夢中,膽子反而大起來。他沒有跑,就那麽盯著張筒,想看看他接下來還要說什麽。

張筒說:“你那酒頭還在吧?”

李比昂搖搖頭:“我今天不想喝。”

張筒很詫異:“你怎麽了?”

李比昂說:“我現在一聞到酒味就想吐。”接著他突然問:“你的手機呢?”

張筒說:“幹什麽?”

李比昂說:“我就問問。”

張筒把手機從口袋裏掏了出來:“在這兒啊。”

李比昂盯住了他的手機,那就是張筒的手機,黑色的加大版。李比昂也掏出了自己的手機,開始撥張筒的號碼。張筒的眼睛賊亮賊亮地盯著李比昂的手,問:“你給誰打電話?”

很快,房間裏就響起了三個鈴聲,除了麵前這個張筒的手機,還有兩個鈴聲從衛生間傳出來,李比昂一下就掛斷了。鈴聲是一首新歌,原詞是:“今夜我死心塌地守護著你”,現在變成了:“今、今、今、夜、夜、夜、我、我、我、死、死、死……”

站在李比昂麵前的張筒似乎沒聽到另外那兩個鈴聲,他笑著問李比昂:“你給我打電話幹什麽?”

李比昂倉皇地答道:“我看看我是不是停機了……”

張筒這才把目光移開:“你是不是總欠費啊。”

李比昂不想再繼續這個謊話衍生出來的謊話,他冷不丁說:“咱倆打牌吧。”

張筒說:“你想賭錢?”

李比昂說:“可以。”

張筒搖了搖頭,神秘兮兮地小聲說:“二人莫賭博,這是大忌!”接著他打了個哈欠:“遊戲也玩不了,你又不喝酒,算了,睡吧,我睡床,你睡沙發。”

李比昂沒有反駁他,隻是靜靜地等待他下一步的舉動。

接著,張筒四下看了看,好像忘了臥室在哪個方向了,最後,就像指南針一定要指向北方一樣,他的臉慢慢轉向了衛生間,然後就不可逆轉地走過去了。

李比昂低聲問:“你去衛生間幹什麽?”

張筒頭也不回地說:“那裏有床啊。”

接下來他並沒有進一步做出解釋,一步步固執地朝前走去。李比昂死死盯著他的背影,背影挺正常的,隻是他走路的姿態似乎有一絲絲異常,有點像雞,腦袋一下下朝前探著。

等他走進衛生間之後,李比昂也慢慢走了過去,這個張筒走到浴缸前,一轉身就躺在了另外兩個張筒的身上,還扭了扭身子,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這時候他看見了門口的李比昂,擠眉弄眼地說:“那就委屈你了。”

李比昂突然伸出手,一下就把衛生間的門拽上了,然後再次衝向了防盜門,背後突然有人說話了:“哎,現在可以了。”

他慢慢轉過身去,看見三個張筒都站在了他的身後,脖子都在流血。

他的兩條腿頓時就軟了,不會移動了。

左側的張筒說:“兩個人不能賭博,但現在我們是四個人,肯定不會有人死了,來,玩會兒吧。”

李比昂已經不會說話了。

右側的張筒已經轉身走向了茶幾:“開戰開戰。”

中間的張筒走過來,拽住了李比昂的胳膊,有些困惑地說:“你今天怎麽跟丟了魂兒似的,來啊。”

李比昂就像木偶一樣被拽到沙發前坐下了。另外兩個張筒很自來熟地把那個酒缸抬了過來,又拿來了四個杯子,分別舀滿了。

四個人都坐下來。

李比昂想求饒,但是又不知道怎麽開口,就那麽呆呆地坐著。

其中一個張筒開始洗牌了,還煞有其事地說起了規則:“每人一張牌,比大小,一把10元。對了,如果牌花是一樣的,那麽紅桃大於方片,方片大於黑桃,黑桃大於梅花。”

他和旁邊的張筒坐得太近了,洗牌的時候,他的胳膊肘碰到了那個張筒,那個張筒就朝旁邊挪了挪。他一邊洗牌一邊看了看李比昂,說:“李比昂,你輸了不用給錢,你喝酒就行了。”

另外兩個張筒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好主意。”

一個人麵對著三個鬼,哪還有心情討論打牌的事,李比昂的心一直在下墜,下墜,下墜……

好像撲克裏藏著什麽醃臢之物,洗牌的張筒一直沒有停手,房間內隻剩下“嘩啦啦”的聲音,枯燥而陰森。

李比昂的眼睛眨了眨,終於開口了,他用很小的聲音說道:“其實……”

洗牌的張筒等了等,沒聽到下文,忍不住抬頭看了看他:“嗯?”

李比昂鼓了鼓勇氣,又說了一遍:“其實……”

另外兩個張筒也看向了他。

最後,李比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洗牌的張筒說:“你覺得這個規則有問題?”

李比昂咽了口吐沫,終於脫口而出:“其實我們還是兩個人打牌。”

空氣一下就凝固了。

過了會兒,洗牌的張筒把撲克牌輕輕放下了,低聲說:“我怎麽沒聽懂……”然後他看了看另外兩個張筒:“你們呢?”

另外兩個張筒都搖了搖頭,然後很著急地看著李比昂,等他接著說下去。

李比昂的聲音突然大起來:“別鬧了,你們三個明明是一個人!”

三個張筒互相看了看,突然同時哈哈大笑,這笑聲在死寂的夜裏顯得非常瘮人。一個張筒笑得蹲在了地上,一個張筒靠在了沙發上,一個張筒捂住了胃部。

李比昂身上的寒毛就像麥浪一樣洶湧地起伏著。

三個張筒笑了好半天,終於慢慢停住了,洗牌的張筒又說話了,李比昂覺得他才是被自己捅死的那個,這個張筒說:“來,你看看我發幾張牌。”

說著他就開始發牌了,嘴裏嘀咕著:“一張,兩張,三張,四張。”發完之後,他看著李比昂說:“是四個吧?”

李比昂跟傻子一樣眨巴了兩下眼睛,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又一個張筒說:“別掰扯了,亮牌吧。”

另一個張筒把四張牌都翻了起來,三個張筒分別是紅桃4,方片4,黑桃4,李比昂是梅花4。

沒有這麽巧的。

但是跟麵前三個一模一樣的張筒比起來,這都不算事兒了。

洗牌的張筒對李比昂說:“你輸了。”

李比昂露出了乞求的表情:“我今天真的一口酒都喝不下。”

洗牌的張筒突然露出了凶狠的表情:“我們可以幫你。”

李比昂一下就站了起來,馬上就被六隻手給按住了,還沒等他喊出“救命”,他的腦袋已經被塞進了酒缸。這個酒缸的容量是50斤,喝掉了一些,現在至少還有40多斤。

李比昂拚命蹬踹,根本掙脫不了,他感覺自己在一口口吞著烈火,眼前出現了很多個張筒,那些臉在酒中飄飄****,一致靜靜地看著他……

據說——據說啊,李比昂死前那幾天,他那棟樓裏的人每到天黑之後就會聽見有人在樓下喊:“李biáng!有好事哎!李biáng!有好事哎!……”

終於有一天,這個聲音消弭了。

兩天之後,李比昂的家人發現他死在了租住處。

實際上他是喝了太多的酒,被嘔吐物堵住了氣管,窒息而死。

肖華離開他之後,他非常痛苦,一個人窩在家裏,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最後,他躺在**再也沒有爬起來。法醫確定,他死於兩天前的淩晨5點到7點之間。

沒人知道他臨死之前的感受。

其實就是上麵描述的樣子——他最恨的張筒來了他家,他把這個朋友給殺了,結果張筒一變三,把他按進酒缸裏活活憋死了。

所以,這篇小說叫《一人莫飲酒》。

事情就這麽簡單嗎?

不。

肖華和張筒確實有一腿。那天肖華跟李比昂吵了一架,遇到了張筒,她讓張筒開車帶她去野外兜兜風,結果他們來到一條偏僻的路上,那輛車就不想再走了,原地彈跳起來。

張筒隻是一時衝動,他並不想娶肖華。

他很擔心李比昂發現這件事情,一次之後,他就開始疏遠這個女孩,希望快刀斬亂麻。不料肖華卻粘上了他,而且很決絕地跟李比昂分手了。

就在李比昂醉死的這天夜裏,肖華把張筒約到了她的住處,要跟他“說個清楚”。兩個人一直鬧到淩晨,還是沒有結果,張筒要離開了,肖華哭著抱住他,死活不肯放手。這個女孩越來越神經質了,張筒已經精疲力竭,他暴躁地甩開了肖華,肖華一下就不哭了。

張筒說:“你好好睡覺吧,我們改天再說。”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防盜門。他穿著一雙皮鞋,踩在地板磚上很響,這嚴重幹擾了他的聽覺,直到來到門口,他伸手去開門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什麽,猛地轉過身,肖華正光著腳站在他的背後。

他愣愣地說了句:“就別送了啊……”

肖華突然舉起手來,張筒看見她的手裏握著個金屬物,不由喊了一聲:“你幹嗎!”話音未落就被肖華打斷了:“你他媽拿走了我所有的!”然後她就朝著張筒的脖子戳過來,那是一把水果刀。

對,這個時間李比昂還沒有死去,正在**折騰,他在醉夢中把水果刀戳進了張筒的脖子,張筒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接著就順著防盜門癱了下去。

現實中的張筒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接著就順著防盜門癱了下去。

這時候是4:43。

當天肖華就不見了。

一直到現在,她都沒露出一根頭發。

這女孩的頭發挺黑的。

那麽,李比昂在死前的幻覺中殺死了張筒,那是真的嗎?

是的。

你怎麽知道?

李比昂告訴我的。

那一夜,他在死掉之前給我發來了很多微信,講述他的恐怖幻覺。

他為什麽給你發微信呢?

當時我根本顧不上打開那些微信,殺死張筒之後我就跑掉了,直到前幾天我才冒險打開手機,聽到了他的一串串語音。

他說他殺死張筒的時間,正是我殺死張筒的時間。

我在哪兒?

你們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沉入了某條河底。

綜上,那個諺語還應該加一句:三人莫戀愛。

令人不安的是——這世上所有的戀情都不少於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