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生人

我的童年很壓抑。

黑龍鎮絕大部分時間都停電,天黑後,星星點點的油燈就亮起來。那時候,我和夥伴們在外麵的泥土中玩得正起勁,滿頭是汗,就傳來母親尖尖的叫聲:“東子!——睡覺!——”

想起那遙遠的情景,幸福,而且悲傷。

回到家,家裏黑糊糊的,為了不讓蚊子飛進來,家裏人早早吹了燈,當然更主要的原因是節省燈油。

漫長的黑暗培養了我超凡的想像力。

我躺在黑暗中,靜靜地聆聽。

窩裏的雞擠在一起,它們站著睡覺。好像誰踩了誰的腳,偶爾有一聲含糊地嘀咕。

懶懶的豬在圈裏“吭哧”。

無精打采的狗吠。

酸菜缸裏的水冒了一個泡。

什麽昆蟲在窗子上撲翅。

房檁好像不堪重壓,“吱呀”,呻吟了一聲。

哪個鄰居家傳來清晰的呼嚕聲。

一個遙遠的人喊了一句什麽……

我長到七歲的時候,一天晚上,我在家裏的一隻箱子裏翻出了很多陳年照片,在油燈下看。

油燈在黑暗的重圍中疲倦地眨著眼,燈油味刺鼻子。

大多是一些黑白的老照片,已經泛黃,上麵的人我都不認識。照片裏的年代,地點,人物,衣服,表情……十分老舊。

“這是你爺。”我媽說。

照片上的老頭穿著一身黑衣黑褲,正襟危坐,一臉死板。

“這不是我爺啊?”

我媽想了想,似乎不知道該怎樣對我說。我爸插嘴說:“這是你親爺。”

我似懂非懂,繼續翻下去。

我媽又指著一張照片說:“這是你姥爺和你姥娘。”

照片上的姥爺和姥娘同樣穿著黑衣黑褲,神色嚴厲、冷酷,好像我做了什麽錯事,或者是父母做了什麽錯事。

他們已經死了很多很多年了,我一麵都沒見過。

我害怕他們的眼睛。

他們結婚時就是這樣的眼神嗎?當時我這樣想。

“這是誰呀?”

我指著一張照片問我媽。照片上是一個老太太,長相和神態跟姥娘有點像。

“這是……你姥爺的表妹。”我媽說完,轉頭問我爸:“東子應該叫她什麽?”

我爸想了想,不確定地說:“叫姑姥吧?”

黑龍鎮的人不流動,不是血親就是姻親,遠遠近近的親戚像樹的根須一樣,像姑姥這樣的親戚,實際上已經淡如水。

我家之所以有姑姥的照片,是因為鄉下人有收集照片的習慣,親戚的朋友的鄰居的,密密麻麻鑲滿一相框,掛在牆上,當擺設。

我端詳著照片上的姑姥,忽然感覺這個老太太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她……

有個老太太,曾經在供銷社門口,給過我一根冰棍。當時,她的冰棍沒有賣完,天卻下雨了,不可能有人買她的冰棍了……不是她。

過年時,來了跑旱船的,鑼鼓點敲得歡天喜地。我往人群裏鑽,不小心撞了一個老太太,她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是她。

我發燒了,半夜裏我爸背我去衛生院打針,走在黑糊糊的走廊裏,路過一個病房的門,我看見髒兮兮的**躺著一個老太太,麵色蒼白,雙眼充滿絕望和哀傷。護士說,她要死了……不是她。

我努力地想,終於沒有想起來。

那應該是一個很久遠的記憶了,她曾經在我的眼前一閃而過。我七年的生命裏有成千上萬個這樣的鏡頭,我無法捕捉到她……

“姑姥現在在哪兒?”我問。

“她早死了。”

“可是,我見過她呀!”

我媽愣了一下,說:“你在哪裏見過她?”

“我想不起來了。不過,我肯定見過她。”

我媽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說:“小孩子不要胡說。”

夜裏,我在黑暗中聽見我爸我媽在低聲說著什麽。他們以為我睡著了。

我迷迷糊糊,感覺他們的聲音極其詭秘。我聽出來,他們好像在說我。

遠方,有一個小孩隱隱約約在哭,哭得極其緩慢,極其悲慘,肯定不僅僅是找不到家了的問題。

前麵說了,我出生時是正午,向日葵金燦燦開放。

在我出生前大約半小時,我媽正在炕上爹一聲娘一聲地叫,有個人坐在我家門口嚎啕大哭。

是個瘋子,不知道從哪裏來的。

他大約三十多歲,滿臉灰塵。他穿一身破敗的棉襖棉褲,裏麵是空的,連個背心都沒有。光著腳,腳上都是皴。

他哭得十分淒慘,好像有一個大悲劇就要上演一樣。

三兩個過路的人站在他旁邊看熱鬧。

接生婆悄悄對我爸說,這件事有點晦氣。

我爸卻不在乎:“一個瘋子,別理他。”

鄰居家有個少年放狗去咬瘋子。

狗是勢利眼,一條狗衝上去,左鄰右舍的狗都衝上去了,看熱鬧的幾個人驚惶逃開,而那瘋子繼續嚎哭,連眼睛都不睜。

奇怪的是,那幾條狗並不理瘋子,而是猛撲那幾個逃跑的人。直到那幾個人跑遠,它們才折回來,圍住了瘋子。

你咬棉襖,我咬棉褲,瘋子被拽倒在地,騰起一片塵土。

他爬起來,臉上就有了血,他哭得更慘烈了。

狗的狂吠,人的哭嚎,攪和在一起,那一定很揪心。

終於,少年的家長看見了這一幕,大聲喊道:“快把狗叫回來,一會兒出人命了!”

少年這才跑過去,把幾條狗弄了回來。

那幹枯的號啕聲一直響在窗外。

正午的植物都蔫蔫的,無言地傾聽。

我出生時,聽說不是很順利,接生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拽出來。我弱弱地哭著,接生婆忙活著為我剪臍帶,洗血水。

那一刻太緊張了,誰都沒注意到瘋子的哭聲什麽時候停止了。朝窗外看去,他已經蹣跚著離開。

三個小時後,有個老太太走進了我的家。

那時,完成了任務的接生婆已經走了。我躺在了“悠車”裏(東北四大怪之一:生個孩子吊起來)。我媽倦倦地睡過去了。

這個老太太就是“姑姥”,她本名叫李香枝,就住在我家後麵。

她成了我的“踩生人”。

我家那兒有一種說法:一個孩子出生後,第一個來串門的人就是這個孩子的“踩生”人,據說這孩子的長相、性格和命運保準像他或她。

誰知道冥冥中“踩生人”跟這個孩子之間有什麽黑暗的關係。

據說,李香枝年輕時就成了寡婦,再沒有結婚。

不過,她的房門虛掩了一輩子。

我隻想知道,難道我的一輩子會有她那麽多機會?老天在我經曆一切一切之前,緘口不語。

有一點她跟我很巧合:她最愛講嚇人的故事,滿肚子都是。

黑龍鎮流傳著很多嚇人的故事,絕大多數發源於她。

我聽大人講過一些,現在都記著,那絕不是《聊齋誌異》、《子不語》、《鏡花緣》、《搜神記》上的故事。我想,那都是李香枝“原創”的。

(我有個故事叫《看不見的女婿》,就在這套書裏的哪一本上,據說最早就是她講出來的。)

她並不知道我出生,她是來我家串門,進了門她才知道媽媽已經生下了。

當時,我爸在外屋為我媽做飯,小米粥拌紅糖,還有煮雞蛋。當時我媽睡著。

“隋景雲生了。”我爸說。他的聲音很大,因為李香枝的耳朵有點背。

我媽叫隋景雲。

“生啦?男孩女孩?”耳朵背的人說話的聲音總是很大。她以為別人聽不到。

“男孩。”

“我看看!”

李香枝一邊說一邊挪著碎步進了裏屋。

她進了裏屋,很快就出來了。從時間上看,她可能僅僅是湊近繈褓看了我一眼。

爸爸一邊盛粥一邊大聲說:“你進去坐吧。”

“我回去了。你好好伺候隋景雲吧。”

她走到門口回頭大聲補充了一句:“周羨春,你家小孩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還看我呢!”

這是我爸聽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天晚上,她就一命歸西了。

那天晚上停電。她侄女鬆生從外地來看她,住在她家。鬆生是黑龍江農業大學的學生。李香枝死時,正和鬆生在炕上說話……

李香枝的身子骨本來挺硬朗,看上去再活十年八年都沒事。她的死引起了黑龍人的許多慨歎,關於生和死。

我長大後,見過一次鬆生,那是1990年的事,我退伍回到了黑龍鎮。她對我講了一些李香枝死前的一些細節。

她說,當時李香枝還說到了我:“老周家那個小孩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還看我呢!”

在李香枝死前大約半個小時,鬆生聽見窗外有人笑了一聲,嚇了一大跳。

那笑不是造出來的,就像一陣風吹起浪花,自然而然,就像突然遇到一件喜事,情不自禁地爆發了出來。

鬆生小聲問:“姑,誰在窗外笑?”

李香枝看看她,大聲問:“你說什麽?”

窗外的人又笑起來,那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她可以聽得見,而李香枝卻聽不見。

“有人在笑……”她害怕了。

“有人在叫?”李香枝的聲音更大了。

窗外的人通過李香枝的話,肯定能判斷出鬆生說了什麽,甚至能判斷出她害怕的程度,他又笑了起來,聲音還是不大不小,輕輕的。

鬆生的雙腿都軟了,她全部的支柱就是李香枝了,她緊緊靠在李香枝的身上,不再說話,盯著黑糊糊的窗戶看。

她沒想到,李香枝的腦袋軟塌塌地垂下來,有氣無力地說:“我怎麽這麽困呢……”

鬆生仍然盯著窗外,小聲說:“姑,那你就躺下睡吧。”

李香枝沒有動,她的腦袋實實地壓在了鬆生的肩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那笑聲消失了。或者,那笑的人已經從門外走了進來。

過了一會兒,鬆生感到有點不對頭,輕輕動了動肩,叫了聲:“姑……”

李香枝直撅撅地摔倒在炕上,像一根幹木頭。

鬆生一下就跳起來,踉蹌著跑出屋:“來人啊!——”

一個人影兒從院子裏慢騰騰走出去,他穿著一身破敗的棉襖棉褲。

李香枝死於腦血栓。

李香枝死於我出生的當天,這完全是巧合。

我想,我死的時候,也一定有無數的人出生,這沒什麽大驚小怪的。

我直到今天也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麽我看她的照片會感到那麽熟悉?

我知道,讀者隻會對恐怖故事的情節感到害怕,而不會對另一個人的恐懼產生恐懼。

但是,我恐懼,這感覺就像裝在我鞋子裏的一顆石子,一直悄悄地磨礪著我,啃噬著我,詛咒著我。

我必須把它倒出來。

而且,你千萬別斷言這種事跟你毫無關係。唯物主義觀點:事物是普遍聯係的。

我隻見過李香枝一麵。

在我出生之後幾小時,在她臨死之前幾小時。

她伸頭看了繈褓裏的我一眼,也許,她還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或者是我對她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這個就隻有當年我家牆上的那麵鏡子知道了。不過那鏡子已經碎了。

我和她,在生與死的門前,擦肩而過,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後,我和她,各走各的路。

就一眼。

多少年過去了,我竟然清晰地記著這個人的長相。

就如同,你閉上眼睛想自己,你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個你自己的模糊影像,這影像很熟悉,但是你怎麽都想不起來,這個模糊的你是什麽時間什麽地點定格在你腦海裏的,或者是無數次看鏡子、看照片、看錄像的記憶總和?

那麽,現在李香枝是不是也記著我的長相呢?

我覺得這是她留下來的一個最恐怖的故事。

(真實度: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