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宮

小時候,看完電影《畫皮》,我就下了一個決心:見了女人的白紗,絕對不要撿,這樣就沒事啦。可是,長成大男人之後,我卻喪失了原則……

壹 日記

我的一個朋友叫杜誌,是個機關幹部,每天規規矩矩地上班,領鉤都係得嚴嚴實實,皮鞋一塵不染……

就是這樣一個人卻突然失蹤了。

他老婆報了警,又在電視上做了尋人啟事……

幾個月過去了,這個朋友依然杳無音信。我知道,他一定是凶多吉少了。也許,隻有等到警方哪天接到舉報:在一條河裏,或者在一片樹林中,有人發現一具無頭屍……

這一天,他老婆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趕快去一趟。

“杜誌有消息了?”

“不是,我發現了他的一個日記……”

我到了之後,杜誌老婆拿出了一個筆記本,說:“我是在吊櫃裏找到的,那裏堆放著一些多年不穿的衣服。”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筆記本,牛皮紙封麵,上麵寫著:工作筆記。

我翻開,一頁頁看起來。

最後一篇日記寫於他失蹤的那一天。

他在日記中記述了一個可怕的女人。

杜誌和她並不認識,但是,她經常夜裏給杜誌打電話,勾引他。終於有一天,杜誌禁不住**,跟她見了麵……

不久,他就跟她上了床。

他漸漸發覺,這個女人有點詭異,她好像不是一個。

最早發現問題,是一個漆黑的夜晚。

那天,杜誌在她家鬼混。每次,一完事他就離開,可是,那天她死活不讓他走,要他留下來陪她過夜。

後來兩個人都疲憊地睡著了。

半夜時,他突然醒了,想到自己必須回家,不然後院肯定起火。他悄悄爬起來,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地走出了門。那時,她還睡著。

他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在路上,迎麵開過來一輛出租車,兩輛車交錯而過時,他竟然看見她坐在那輛車裏,臉貼著後車窗,定定地看著他,一晃而過……

第二天,他給她打電話核實,她說:“我一覺睡到天亮,你看錯了。”

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令杜誌生疑。

那次,杜誌出差,把她帶上了。

他和她在一家高檔賓館度過了兩個銷魂之夜,第三天上午,她出去逛街了,他卻接到領導的電話,說單位有緊急事情,讓他馬上飛回來,一分鍾也不能耽擱。

他和那女人聯係不上,隻好給她留了一張紙條,然後匆匆忙忙趕到了機場,登上了十點四十五分的航班……

他下了飛機,坐單位的車進入市區之後,突然看到熙來攘往的人流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竟是她!

她慢悠悠地走著,好像在逛街。

她應該還在幾千裏之外的另一個城市逛街啊。

還有什麽交通工具比飛機更快?

他急忙叫司機停車,跳下去,幾步就走到她麵前。

她愣了一下,立即笑起來。

“你!……怎麽在這裏?”

“我坐的是九點半的航班。你呢?”

還有一次在劇院看魔術。

魔術師站在台上,要表演“劈活人”,讓一個觀眾上台。

杜誌對她說:“你去吧。”

“我不敢。”她說。

“魔術就是遊戲,不會真把你劈成兩半的。”杜誌鼓勵她。

她就猶猶豫豫地上台了。

魔術師讓她站在一個很高的箱子裏,箱子上有五個黑糊糊的圓洞,露出一張臉,兩隻手,兩隻腳。

然後,魔術師從中間把箱子分成兩半,兩個箱子各剩下半張臉、一隻手、一隻腳。那兩個被分離的眼珠還在眨。

一個觀眾大聲喊道:“你能不能把那兩個箱子打開讓我們看看?”

魔術師搖搖頭,笑了:“如果讓大家看明白了,明天我還吃什麽?”

沒想到,魔術師話音剛落,那兩個箱子就被她推開了——兩個完整的她展現在觀眾麵前,不過她沒有任何表情,像兩個蠟人。

大家都愣了一下,馬上掌聲雷動!

那個魔術師卻傻了……

日記寫到這裏就沒有了。

我把日記本還給杜誌的老婆,說:“你應該把它送到公安局。”

她探詢地看著我,說:“能不能是這個女人害了他?”

我搖了搖頭。

“為什麽?”

“看完這本日記,我忽然產生了一種懷疑——杜誌精神錯亂了。他很可能沒有死,而是走失了。”

貳 陌生人之約

編輯部幾個人在一起聊天,談到跨世紀之夜怎麽過,大家各抒己見。

A說:“我要買一百本圖書,帶到陝北去,我要把它捐給陝北的窮孩子。那一夜,我和希望小學的孩子在一起。”

B說:“我要到華山頂上去焚書,把自己寫的最好的一本書燒掉。”

C說:“我就待在房間裏,等一個男人給我送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不管他是誰,我都會答應嫁給他。”

有人問我:“你呢?”

我當時正看稿子,頭也不抬地說:“**。”那一夜,我真的在**,不過,那女人不是我太太。

說起來慚愧,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

(想起了周星馳,他拍過這樣一個破劇:他帶回一個馬子過夜。早上,周睡眼惺忪地掀開被子,發現旁邊躺著一個赤身**的女人,他很納悶,叫道:“我拷!你是誰呀?”……)

世紀之夜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當時我正在家和太太一起看電視。

“是周先生嗎?”

“我是。哪位?”

“大主編,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

是個女人,她的聲調有點低。我喜歡女人細聲細氣,甚至嗲聲嗲氣。但是我更喜歡女人的聲音像男孩。

我趕緊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經常有女讀者打電話來犯毛病,太太經常因為女讀者跟我犯毛病而犯毛病。

“你有什麽事嗎?”

“我想請你喝茶。”

我笑了笑:“什麽時候?”

“當然是今晚上。”

這個女人很放肆,世紀之夜誰不跟自己的老婆在一起?我都不認識她,怎麽會跟她出去喝茶?

“對不起,我有家,今天我要和家裏人在一起。”我一字一頓地說完,就想掛電話了。

“太沒戲劇性了。我也有家,我家還在幾千裏之外呢。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我一下不知用什麽話拒絕她了。

“我隻占用你**那麽長時間。”她一語驚人。

我被鎮住了。

關於色,我覺得一個人男人說得好:“如果我說我純潔,那太虛偽了。如果我說我就是不純潔,又顯得做作。因此,關於色,我保持沉默。”

因此,關於色,我也保持沉默。

我問:“在哪裏?”

“寒妙寺。”

“為什麽在寒妙寺?”

“這裏很靜。我來半個月了,一直住在這裏。”

“幾點?”

“我現在就等著你。”

關掉電話之後,我回到客廳。

太太正被電視裏的什麽情節逗得哈哈笑。我趁機對她說:“張太電話,十萬火急。一篇稿子出了政治問題,我得立即去印刷廠改正。”

張太是總編輯。主編得聽總編輯的,太太懂。政治問題最不得了,她也懂。可她還是有點不高興,說:“幾點能回來呀?”

“很快的。等我,寶貝。”

寒妙寺在大覺山,離市區有十幾裏路。寺裏有一個很文化的茶院,禪茶。也有客房。那裏平時茶客不多,收費昂貴。

我是開車去的。

叁:對話

我到了大覺山,天就黑了。

寒妙寺建於遼鹹雍四年,明宣德三年重建。

寺院坐西朝東,殿宇依山而建,由天王殿,大雄寶殿、無量壽殿、大悲殿組成。寺前平疇沃野,景界開闊;寺後 層巒疊嶂,林莽蒼鬱。有一股清泉,泉水清冽甘美,四時不竭。參天的古樹,遮天蔽日,姿態萬千,有玉蘭和銀杏……

以上都是我從網上查到的關於寒妙寺的描述。

我看到的似乎有點不一樣。

那些樹沒有遮天蔽日,它們都幹枯著。我也沒有見到清冽甘美在哪裏。

我趕到那裏的時候,寺裏停電了,山上一片黑糊糊,稀稀拉拉地亮著一些暗淡的紅燈籠。

我以為會有很多人來這裏過千禧夜,放煙花。人卻出奇的少。我隻在山門口看見一個老態龍鍾的和尚,他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我向來弄不清寺廟裏那些殿是怎麽回事,反正它們都在黑暗中陰森森地佇立著。

我趕到一個叫什麽“閣”的茶室。

這是一個包房,她一個人坐在裏麵。

如我想象,她長得果然很豔麗,穿著也十分華貴,一看就是有錢人,而且極其有錢。我對有錢的女人天生有好感。

她臉上的妝很重。在幽幽的燭光裏,她的臉很白,嘴很紅,黑黑的眼影把她很深的眼睛顯得更深。

“是周先生嗎?”

“是我。你好。”

“你好。坐下吧。”

我順從地坐下來。

這房間是日本式的塌塌米。

說句題外話——我憎恨小日本。大刀向鬼子頭上砍砍砍去!求饒都不要放過它!(編輯,我親愛的同胞,千萬別改這個“它”字,謝謝你了。)

我問:“你叫什麽?”

她說:“有必要問嗎?”

我覺得有點怪,好像有一種應召的味道。

“你應該告訴我。”

“我懶得編。”

這時候,有三個穿青色尼姑服的女子走進來,她們的臉很素,表情很素。她們是來表演茶道的。她們不是尼姑,她們是經過培訓的服務員。

我見識過茶道,我修養太淺,沒覺得什麽源遠流長,什麽博大精深,我倒覺得很繁瑣,總憋不住笑,但是我必須憋住,如果笑出來那可就出大事了。

不願編名字的人對服務員說:“謝謝,不用了。”

那幾個女子沒有表情,又一個個走了出去。她們走路都無聲無息。

過了一會兒,又一個穿青色尼姑服的女子走進來,送來兩碟茶食,一碟是瓜子,一碟是果幹。

我喜歡吃肉。可是沒有肉。

電還是沒有來。我覺得今夜不會來了。

她斟了茶,我們一起喝。

“你是哪裏人?”

“離這裏很遠,我開車走了三天。”

“你是做生意的嗎?”

“開廠子。”

“什麽廠?”

“塑料廠。”

“製造什麽產品?”

“我不想告訴你。”

“為什麽?”

“你會害怕的。”

“不會吧?”

“我製造模特兒。”

“這可怕嗎?”

“我製造的模特兒比人還像人。”

她的說話方式讓我感到很別扭。過了會兒,我又問:“你喜歡看書吧?”

“不。我愛好收藏。”

“你不是我的讀者?”

“不是。”

“那你怎麽認識我?”

“通過打電話。”

“你什麽時候給我打過電話?”

“今天下午啊。”

我忽然覺得我陷入了一個恐怖的圈套中。

“你收藏什麽?”我不動聲色繼續問。

“瓶子。我喜歡收藏瓶子。”

“瓶子?”

“瓶子。酒瓶,罐頭瓶,香水瓶,醬油瓶,藥瓶,等等。”

“我聽過有人收集郵票,火花,獸角,沒聽說有人收集瓶子。”

“我到了這個城市十幾天,又收集了很多瓶子,也打碎了很多瓶子。”她歎了一口氣。

我覺得她是個詩人,一個很深沉的詩人。我一次又一次把話題從詩歌裏往詩歌外拉,因為,我害怕詩人,特別是女詩人。

“這個茶院很偏僻,你是怎麽找到的?”我問。

“我本來是到這山裏找個人,卻發現了它。”

“你找誰?”

“我自己也不明確。”

外麵好像飛過一隻蝙蝠,它的翅膀刮到窗子上,又倉皇地飛走了。

“你……喜歡這裏嗎?”我又問。

“喜歡。特別是今夜。”

“為什麽?”

“因為停電了。”

“你喜歡黑?”

她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我,突然說:“你好像害怕我。”

“有點。”

她笑了笑,說:“除了小孩,還沒有人害怕過我呢,”

“小孩為什麽怕你?”我警覺起來。

她仍然笑著說:“有一次,我到一個男人那裏過夜。他老婆不在家,他孩子在家。那孩子一歲左右。我進門的時候,房間裏沒開燈,那孩子正睡著。突然,他大哭起來,怎麽哄都哄不好。我試著躲出去,他就不哭了。我再次輕輕走進門,他又哭……那麽黑,我都看不見我自己,他卻好像能看見我。”

很快,我們就把瓜子吃完了。

她拿起那個空碟子擺弄,突然問我:“你信碟仙嗎?”

我說:“我不信。”

她歎了口氣,說:“我離開家的時候,曾經問碟仙,我能不能活過世紀之夜,得到的答案是——不能。”

“今天?”我的神經一下就繃緊了。

“今天。”

“你信嗎?”

“信。”

“再過幾個鍾頭就是明天了,你怎麽就過不去呢?難道天會塌下來?”

“天知道。”

“我也問過碟仙,問我是不是我爸的兒子。”

“什麽答案?”

“——是。後來我覺得我問的問題有問題,我當然是我爸的兒子。我又問,我是不是周羨春的兒子,我爸叫周羨春,得到兩個字——不是。”

她笑了笑。她不笑比笑好看。

肆 第二根蠟燭

天越來越晚了。

“我們到房間去說話吧。”

“我好像得回家了。”

“你跟我去看一看我的收藏品。”

“……好吧。”

我跟她出了茶室,走上一條石板路。

高高的枯草,從石板的縫隙間鬼鬼祟祟地冒出來,顯得有些荒涼。

我們穿過一道又一道冷冰冰的高檻,來到一個四合院,這是客房。

好像沒有一個客人,所有的客房都黑著。月光照在客房的臉上,很蒼白。屋簷厚重,它的陰影籠罩著一隻隻黑洞洞的窗戶。

她打開一個房間,我們走進去。

她點了十幾根蠟燭,在窗前一字排開。

這個房間跟一般賓館沒什麽兩樣,隻是衛生間很大。

寫字台上擺著很多玻璃瓶子,都是空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在燭光中,瓶子們閃著晦澀的神秘的光。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對瓶子感興趣的?”我問。

“生來就喜歡。”她說。同時,拿起一隻瓶子,用抹布認真地擦。那瓶子的脖頸有點髒。

擦幹淨之後,她小心地把它放回原處。

她坐在我麵前,笑著說:“你看我長得像不像一隻瓶子?”

我也笑著說:“像,你是這房間裏最漂亮的一隻瓶子。”

“我們很容易碎的。如果我碎了,你心疼嗎?”她的笑漸漸收斂了。

我的笑也收斂了。我感到她又開始不說人話了。

“你是不是感覺很危險?”她突然說。

我怕老婆突然打電話,我怕警察突然來查夜,我怕那個坐在山門口的和尚突然闖進來,我怕……

“你裝進我身子裏吧,蓋上蓋兒,很安全的。”

她一邊說一邊慢慢走向我。

我忽然不害怕了。我的眼前呈現出赤橙黃綠青藍紫,它們湧動著,纏繞著,翻騰著,叫囂著,一片迷亂。

她青白的臉皮、血紅的嘴唇、烏黑的眼眶覆蓋了我,濃濃的香氣一下就把我淹沒了……

她抱住我,發瘋地親我。

我感覺她的身體很軟,好像沒骨頭一樣。

我沒有反抗。傻瓜才反抗。

這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我推開她,接電話。是太太。

我嘴上編著謊言,內心十分緊張,因為她就在我身邊,我怕她咳嗽,怕她打噴嚏,怕她笑,怕她突然大發雷霆……

她沒有咳嗽,沒有打噴嚏,沒有笑,沒有大發雷霆,她靜靜地看著我和太太通電話,像服裝商場裏的塑料模特兒。

終於,我放下了電話。

她輕聲說:“我去衝個澡,你等我啊。”

我點點頭。

然後,她就去了衛生間。

我躺在**,看著那閃閃跳跳的蠟燭,回想剛才的一幕幕……

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她剛一出現,靠門第二根蠟燭就滅了。

我驀地想起一篇很老的外國小說寫過類似的情節。

難道是門縫鑽進來的風吹滅了它?那第一根為什麽不滅?我感到這件事很詭秘。

她又一次和我擁抱在一起……

我沒想到跟她發展這麽快,所以不可能準備安全套。

我說:“不安全……”

她輕輕地說:“沒事兒。”

“為什麽?”

“碟仙說的。”

欲望把恐懼燒成了灰燼,我和她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

結束後,我抽了一支煙,然後穿好衣服,試探地說:“我得回家了。”

她抱著我的脖子,輕輕地說:“你好好呆在我身子裏不行嗎?——我是透明的,你可以看外麵。”

我仿佛看到我被裝在一隻透明的瓶子中,就像泡在酒瓶裏的一棵**裸的人參,可憐巴巴地朝外麵張望……

“我聽不懂你的話。”我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我回去之後,可以為你推薦來一個能聽懂你話的人。”

男詩人多如牛,隨便幫她找一個就完了。也許,他們在一起還會如膠似漆,成一段愛情佳話。

她歎了一口氣,說:“我一直都在尋找酒和水,酒和水都是好男人,我碎了,他們就會四處流淌,和我一起消失。可你是一陣青煙,我碎了,你就飛了,你還是你。”

還有醬油,都是好男人——我在心裏補充。

“回頭我給你打電話。再見。”我朝門外走了。我猜想我不可能走得了。

果然她光著身子下了床,把我擋住了:“瓶蓋兒還蓋著,你出不去。”

我返身坐在**,看她。她光潔的身子在月光裏真像一隻優美的瓶子。

她滿意地笑了笑。

我突然說:“你再衝個澡好嗎?”

她想了一下,說:“你等我啊。”

然後,她再一次走進了衛生間。

我把那根滅了的蠟燭點著,靜靜等她。我要再做一次實驗。

她很快就出來了。她剛一露頭,第二根蠟燭“忽”地又滅了。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來,說了一句:“我也衝個澡啊。”然後一頭鑽進了衛生間,把門鎖了。

我一邊三心二意地衝澡,一邊在苦思冥想——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麽東西?

我出來時,她正在地上悠閑地砸著那些瓶子,滿地都是碎玻璃。那聲音讓人聽覺疼痛:“啪!啪!啪!……”

我說:“你幹什麽?”

她見我出來了,就站起身,拿過一瓶威士忌,說:“來,我們把這瓶酒喝完。”

“我不會喝酒。”

“你看,我的收藏品又少了許多,需要補充瓶子。”

我拿起我的手機,說:“你等一下,我出去給太太打個電話。”

她說:“你去吧。”

我拿起電話走了出去。

外麵沒有一個人,隻有那些燈籠還幽幽地亮著。

風很冷。我裹緊了薄薄的衣服。

我有點後悔了。在千載難逢的千禧之夜,在百年不遇的世紀之夜,我怎麽跑到了這麽一個鬼地方?

寺裏的鍾聲響了,“當——當——當——”

我知道這一刻就是跨世紀了。

我不激動,不悲傷,沒有任何感想。我隻是想,這個女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我不想再跟她一起鬼話連篇,我早煩透了。

但是,我沒有勇氣撕破臉皮,堅決地離開她,那樣做一定會有可怕的後果。盡管我也不知道那後果是什麽。

我出來並不想打電話,我是想找到她的車,看看車牌。

我想知道她來自哪個地區。

她太縹緲了,我要抓住她一點什麽東西,哪怕是一個衣角。

我在漆黑的寂靜的寺廟裏穿行。一隻不吉利的蝙蝠差點撞到我的眼睛上。我猜它就是翅膀刮在什麽“閣”窗子上的那隻。

找了好半天,我終於在山門外看見了一輛車。

那是一輛不知什麽牌子的車,樣式很怪。它在黑暗中停放著,車窗裏深不可測。

有一雙眼睛。

是誰?這麽晚了還不睡?

我四處看了一圈,原來還是那個老態龍鍾的和尚,他仍然坐在山門前,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我不理會他,走到那輛車的跟前,俯身看……

這車竟然沒有車牌。

我圍著它轉來轉去,越來越感到不對頭了。

這時候,車門無聲地打開了。

我哆嗦了一下。

她走出來。

她穿得整整齊齊。她的臉很白,嘴很紅,眼眉下的眼窩,就像屋簷下的窗子,黑糊糊的。

她笑了起來,笑得我毛骨悚然。

“你!你怎麽在車裏?”

“有個東西落在車裏了,我來拿。”

“你嚇了我一跳。”

“你看什麽?”

“我沒看什麽。”

“那你來這裏幹什麽?”

“……這山上的信號不好,我想到這裏試試。”

我跟她一起回來了。

我在前,她在後,我覺得自己像個俘虜。

進了房間之後,我和她開始喝酒。

我喝得很少,她喝得很多,轉眼一瓶酒就沒了。

她突然問我:“**那麽長時間是多長時間?”

“你說呢?”

“可以是五分種,也可以是一萬年。”

“為什麽?”

“有一對男女,他們做著愛一起跳崖了……”

“我可不想跟你做一萬年。”

她又把我抱住了,軟軟地親我。

我全身的血都衝上了頭頂,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憤怒,這兩種情緒很容易混淆。我緊緊把她抱住,狠狠地親她。

**時,她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同樣不知道是憤怒還是興奮……

這一次完事後,我昏昏地睡過去了。

睡得正香,我隱隱約約感覺自己被什麽東西纏住了。

猛地睜開眼,原來是她。她定定地看著我。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緣故,我發現她的皮膚是蒼綠色的。

她的身體軟得像繩子。

她的胳膊在我的胳膊上纏繞了幾圈,她的腿在我的腿上纏繞了幾圈,她的舌頭在我的舌頭上纏繞了幾圈。

她越來越緊。

我有點發毛了,這樣下去,最後她會變成什麽?

我的呼吸越來越艱難了,終於說:“放開我!”

她不理我,繼續收攏著她的圈套……

活不過世紀之夜的不是她,是我!

我和她拚了!我猛地張大嘴,一口咬下了她的嘴唇,血一下就湧出來。

她疼了,驀地一抖,顯露了原形——它是一條長長的冷冷的醜醜的蟒啊!

……一陣玻璃破碎的聲音把我驚醒了。

她穿好了衣服,又在地上砸瓶子了。山裏很靜,瓶子破碎的聲音很刺耳。借著燭光,我看見她的嘴唇鮮血淋漓。

“你的嘴怎麽了?”我呆呆地問。

“不小心被玻璃片劃了一下。”她說。

她把最後一隻瓶子砸碎,站起來說:“咱們到山上轉一轉吧。”

伍:一萬年

我陪她一起沿著青石板路朝高處走。

那青石板路越來越窄仄,兩邊的樹幹越來越稠密。

她不說話,一直心事重重地朝上走,好像在趕路。

我跟在她的身後。不知道是茶水喝多了,還是恐懼,我想撒尿。

我就說:“你先走,我撒尿。”

她頭也不回地朝前走。

我站在一棵樹後:“嘩——”

沒有多少尿,很快就尿完了。這時候,她已經走遠,聽不見了她的腳步聲。

跑吧!我對自己說。

在夢中,都把牙齒當武器了,還要什麽形象!還守什麽信譽!

《朋友》雜誌社的周主編放棄了形象,放棄了信譽,縮著脖,貓著腰,在樹林中撒腿就跑,像一隻敏捷的兔子。

我跑了好半天,竟然沒看見寒妙寺,身上卻被刮了好多口子。

一陣陰風吹過來。

我猛地想起了一句諺語:雲生從龍,風生從虎。我警覺地四下看了看。

我傻住了。前麵不遠的一棵樹後,站著一個人,露出一隻耳朵,一隻眼睛,半個嘴,一隻胳膊,一隻腳。

是她!

我氣喘籲籲跑半天,她卻如此從容地擋在了我麵前!

看來,她對這裏的地形地貌極其熟悉,絕不像是一個遊客,她更像一個……我想到這裏打了個寒戰。

“尿完了?”她問。

“還沒沒沒尿呢。”我說。

我想,今夜我是回不去了。明天能活著回去,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你打算去哪尿?”

“找廁所。”

她笑了笑,露出另外一隻耳朵,一隻眼睛,半個嘴,一隻胳膊,一隻腳。

“我不在廁所裏尿不出來,從小就這樣。”我又說。

她指了指旁邊,說:“那裏有一個廁所。”

我轉頭看去,真有一個,就低著頭匆匆走過去……

眾所周知,我就那點尿,早尿完了。

本來,我想尿得聲音大一些給她聽,可是怎麽擠也擠不出來。我實際上是在廁所裏站了片刻,然後一邊係褲子一邊走出來。

這次,她走在我的後邊了。

遠處傳來和尚敲木魚的聲音,越敲越急。

終於爬到了山頂。風更大了。

我看到了遠方的燈火,那當然是城市,我居住的城市。其中有一盞燈就是我家的,我太太正在燈下焦急地等我回家。

回家。多麽親切的字眼!

我的眼淚差點要掉下來。男人啊,以我為戒吧。

朝下看,是黑糊糊的深淵。我不小心把一個石塊踢落下去,竟然未見回音。

她不看遠方的城市,一直看腳下。她走過來走過去,終於選定了一個位置,抬頭問我:“就在這裏,好嗎?”

“幹什麽?”

“**呀。”

“然後?……”

“繼續做。”

“你要幹什麽!”

“別怕,不疼的。你是我的男人,我在你身下,你會摔在我身上,不疼的。”

我驚恐萬分:“你再這樣玩,我就跑了!”

“你往哪裏跑?”

“山下。”

“跑下去多累呀,跳下去多舒服,飄飄悠悠……”

“瘋子!”

我實在受不了她了!

我覺得我要崩潰了!

我喊完“瘋子”之後,轉身像瘋子一樣朝山下跑去。

我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回頭看。她沒有追上來,她還在懸崖上站立,一動不動,一雙眼睛好像正穿透茫茫黑夜,死死盯著我奔跑的腳步……

我繼續狂奔。

我奔跑的姿勢沒有多少改變,仍然像一隻兔子,一隻受驚的兔子。

我沿著青石板路一直跑下去,穿過寒妙寺的那些紅燈籠,到了山門外,鑽進自己的本田車,開起來,逃之夭夭。

陸 最安全的地方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回家怎麽對太太說。

現在已經是淩晨兩點多鍾了。

太太是個不好對付的人,她極其聰明,特別是追查桃色事件,幾乎有特異功能,破案率竟高達3%。

我精心編造了幾套謊言,都裝在口袋裏,備用。

我開車接近我家那座樓的時候,一下瞪大了眼睛——那輛奇形怪狀沒有車牌的車就停在我家樓下!

黑糊糊的車窗裏,有一雙陰森森的眼睛在盯著我。

我下山之後,一路上都沒看到一輛車,更沒看到她開車超過我!

總共有多少個她?

我猛然想到了杜誌的日記——沒錯兒,日記中那個詭秘的女人就是她,杜誌就是因為她消失的!

或者換一個說法——她們總共有多少個?

我顧不上多想,下了車,幾步就衝進了樓道門。

太太已經睡了,我進屋驚醒了她。

她打開夜燈,睡眼惺忪地問:“你怎麽回來這麽晚啊?”

“改軟片,很麻煩。”

“你吃飯了嗎?”

“吃了。”

“我再給你弄點夜宵吧?”

“不用不用。”

老婆這一關過了,可是,我的心卻放不下來。她就在樓下。

她的臉很白,嘴很紅,眼眉下的眼窩,像屋簷下的窗子一樣黑糊糊……

我不安地從窗子朝下看了看。咦,她不見了!

“你看什麽呢?有人跟蹤你?”太太問。

“好像有個人,戴著鴨舌帽……”

電話突然響了,那聲音在深夜裏極其刺耳。

太太坐起來,一邊去拿電話一邊說:“這麽晚了,是誰呀?”

我搶先抓起了電話。

正是她。她的聲音很低——我說過我喜歡這樣的聲音,但是現在我感到恐怖了。她說:“周先生,你沒事吧?”

“沒事兒。”

“沒事兒就好。你睡吧,我就是不放心你。”

“好啦。”

“謝謝你來陪我……”

“好啦!”我幾乎吼了起來,一下就把電話掛斷了。

太太問:“誰呀?”

“是張太,還是稿子的事。”

“你怎麽這樣對總編輯說話?”她警覺地問。

“他沒完沒了!睡吧。”說完,我一頭躺到**,用被子蒙住了腦袋。

太太察覺出我有些煩躁,沒說什麽,關掉夜燈,輕輕摟住了我。

第一次通話,她打的是我的手機,那是我私人的通訊工具。而現在,她打的竟然是我家裏的電話!這個電話屬於一個家庭,是公用的。

我感到我像電腦一樣感染病毒了。

電話突然又響了。

太太起身要接,我猛地伸手把電話線拔掉了。

太太愣愣地看著我,我有些不自然地說:“肯定是張太的。”

太太想了想,突然說:“我知道是誰。”

我的心抖了一下。

她又說:“就是那個約你出去喝茶的人。”

口袋裏的那些謊言都沒用了,我立即變得結巴了:“你…… 她……”

“她剛才來了。”太太似乎很平靜。

“她進屋了?”我大驚失色。

“我不認識她,沒讓她進來。她在門外說,今晚你和她一起喝茶,不知為什麽,你突然不辭而別,她不知道你到沒到家,很不放心……”

“她還說什麽了?”

“然後,她就走了。再然後,你就回來了。”

“對不起……”

“沒什麽。不過,我覺得這女人的眼神怪怪的,你今後還是少和她打交道為好。”

我的心裏壓上了一塊磐石,不見天日了。

她還會來的!

次日,我在小區信箱裏取出《晚報》,看到這樣一個新聞:

世紀之夜,有一個女子在大覺山墜崖身亡。

她的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她身份的東西,警方至今沒有查清她的姓名、年齡、住址、職業……

法醫鑒定,她純屬自殺。

她是抱著一個塑料模特兒一起跳下去的。那是一個男模特兒,純黑色,半個腦袋那種。

那個塑料模特兒落在地上,依然完整,而她則摔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

我知道就是她。

我忽然有點難過,盡管我昨天還盼著她死。

剛剛跟你上過床的一個女人,突然就變成了一具屍體,這總讓人心裏有點不舒服。我知道她為什麽不怕懷孕了。

她摔碎了最後一隻空瓶子。

柒 迷宮

我家旁邊有一個公園,很安靜,我經常在那裏散步。

這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公園裏溜達。

前麵慢慢走過來一個人。開始我沒有留意,可是,走近之後,我呆住了。

“周先生,你好。”她說。她的臉變得異常陰森。

我的毛發“刷”地豎起來:“你不是……那……什麽了嗎?”

我顫巍巍地問:“你們到底有多少?”

她突然壓低聲音說:“——你們男人的花心多少瓣,我就有多少個。”

她正說著,一個個的她走出來,從林子中,從假山後麵,從池塘裏……所有的她都慢騰騰朝我走過來。

我覺得大事不好,轉身想逃,無數個她突然把我團團圍住了,中間留一條狹窄的通道。我越過她們朝後望去,似乎滿世界都是她們那陰森的臉。

“這是迷宮,隻有一個出口,你找吧。”她們參差不齊地說。

“要是找不到呢?”我膽戰心驚地問。

“找不到你就在這裏麵走一輩子。”

我強撐著沒有癱軟下去,一邊看著她們一張挨一張的臉,一邊從她們中間小心地朝前走。所有的眼睛都死死地盯著我。

通道曲裏拐彎,岔道很多,我走了很久很久,還是走不出去,一點點地絕望了。

杜誌一定就是在這裏麵迷失的!

我再也看不到周圍熟悉的景物了,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兩旁永遠是她們那一模一樣的臉。

捌 失蹤

我失蹤了。

太太是第三天報警的。她還跑到電視台做了尋人廣告。

而那時候,我正在那可怕的迷宮裏日夜行走。

有一天,太太突然找到了我的一本日記,立即給你打了個電話,叫你去。

你去了。

看完了日記,你說:“我想他是瘋了。”

就在那天晚上,你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

是個女人,她的聲調有點低,像男孩。她說:“我能請你喝茶嗎?”

(貳→陸:真實度:63% 壹、柒、捌:真實度: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