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相隨
有一天,你回頭看見身後跟著一個陌生人,他的穿著很普通,他笑嗬嗬地看著你,見你回頭看,就把腦袋轉向了別處……
你會是什麽反應?
當然,你很可能不在意。
又一天,你回想起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心裏有點犯嘀咕,你多疑地又回過頭,你竟然又看見這個陌生人了,他還是穿著那身普通的衣服,還是那樣笑嗬嗬地看著你,見你回頭,他又把頭轉向了別處……
這一次,你會是什麽反應?
假如,有一次你出差了,坐飛機到了一個很遠的城市,你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又感覺到身後好像剩了尾巴一樣有點拖累,你回過頭去,再一次見到了那個人……
這時候,你是會恐懼呢?還是會憤怒?
假如,無論你在何時何地,每次回過頭,都能看見這個人,你會怎麽樣?
請你放下書,閉上眼,進入角色,細細體驗一下……
我就遇到了這樣一件事。
那時候,我在西安《文友》雜誌做主編。
當時,我正在會議室和編輯們開會,策劃下一期的選題。
我們的會更像是一種沙龍。當時,我的編輯部好像有六七個人,詩人伊沙,還有西安電影製片廠的編輯柴效峰,文筆很厲害的老槍,漂亮女作家童素心,體育記者張大江……現在大家都天各一方了。
當時是早晨,大家剛上班來不久。
柴效峰去廁所了,他回來時,對我說:“德東,有個人找你。”
“男的女的?”——對不起,隻要誰告訴我說有人找我,這是我必問的一句話。
“男的。”柴效峰很抱歉地對我說。
“他在哪兒?”
“咖啡廳。”
“我知道了。”
雜誌社有個內部咖啡廳,在編輯部對門。那裏環境不錯,有飲料和小點之類。有時候,編輯來了客人,就領到咖啡廳去談,省得影響其他人辦公。
編輯部經常有陌生讀者來訪,我應該出去打個招呼,告訴他大約什麽時候開完會。但是,當時兩個編輯正在激烈地辯論一個選題,我就沒有動彈。聽著聽著,我竟然忘了這件事。
那個會轟轟烈烈地開了將近三個小時,柴效峰終於忍不住了,對我說:“德東,那個人還在等著,你去看看。”
我拍了一下腦袋說:“瞧我這腦袋!好了,散會吧。”
大家就散會了。
我以為那個人一定走了。可是,走進咖啡廳,我卻看見一個男人孤單地坐在那裏,桌子上什麽飲品都沒有,他就那樣幹巴巴地坐著。
我想一定就是他找我了。
我很抱歉,快步走上前,剛要問他是不是找我,他先說話了:“周老師,您好。”
我不認識他。他可能在媒體上見過我的照片。
“你是……”
“我叫金延延。”
“噢。”
我在他對麵坐下來,跟服務員要了兩杯咖啡。所謂服務員,其實是雜誌社的員工輪流值班,下周我就是“服務員”了。
趁服務員端咖啡,我抽空描述一下這個叫金延延的人:
他很瘦小,體重都不會超過五十公斤。他戴著一個眼鏡,挺文氣的,穿著一件半大的夾克,淺綠色的。好像是灰褲子,空****的,我能推斷出裏麵的腿很細。皮鞋,上麵有灰,看出來他走了很遠的路。
他說話有點南方口音。我聽南方口音都一樣,分辨不出他是哪裏人。
後來他告訴我,他來自廣西。
他的臉色很不好,一看就是剛剛受過什麽重創。
我想,我又得說很多話了,因為我經常遇到這樣的人——失戀了,或者被老板打了,再或者什麽事都沒有就是不想活了,等等,他們把我當成人生的“老師”,到我這裏尋求解決。
金延延不太看我的臉,總是低垂著頭。
“你有什麽事嗎?”
“我……”
他有些支吾。
“你盡管說。”我鼓勵他。
咖啡終於端上來,冒著熱氣。他看著眼前的那個杯子,終於說:“我談了一個女朋友……”
我斷定,我將麵臨一個愛情難題。
開始,我聽得有點敷衍,雖然一直看著他,不停地點頭,但是我聽得並不是很仔細。我當“老師”已經很職業化,一聽開頭就知道結尾,即使聽得不怎麽仔細,也能做出一籮筐解答。
他講的節奏很慢,很投入,很細膩,我聽著聽著就聽進去了,竟然入神了——
他大學畢業之後,回到老家,包了一座茶山,一年能賺十幾萬,收入還不錯——我首先放下心來。他的收入比我高,這就排除了他跟我要錢的可能。
不久,他談了一個女朋友,那女孩叫馬明麗,比他小一歲。馬明麗很喜歡我的文章,甚至都達到了癡狂的程度。
受她的影響,金延延也讀過我的書,他實話實說:“我倒不是很喜歡。”
有一次,金延延和馬明麗還因為我寫的一篇文章爭論過,那篇文章叫《雨中的命和命中的雨》,寫的是一個低層人的命運,很有靈異之氣。馬明麗說我未來一定會成為一個恐怖小說家。金延延不這麽認為,他覺得我在故弄玄虛……
就在那次爭論後不久,馬明麗有一次對金延延說,延延,我的頭怎麽這麽痛啊?金延延說,估計是沒休息好吧。他沒有太在意這件事。
馬明麗在一個公司做出納,不過,她總去茶山幫金延延忙活。她專門為我種了一棵茶樹,經常去給那棵樹修枝剪杈。她期待有一天能夠見到我,送來她親手為我種的茶。
金延延問她,你知道那個周德東在哪裏嗎?
馬明麗說,他在文章中說過,他住在一個叫絕倫帝的小鎮裏。
金延延說,那裏是東北,好冷的,你去了凍壞怎麽辦?
馬明麗說,那我就藏在雪裏唄。雪越下越厚,就成了我的婚紗……
聽到這裏,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她說婚紗是什麽意思?新郎指的是誰?是金延延?還是我?
從那以後,馬明麗總跟金延延提起那個小鎮,充滿了向往。她說,那個小鎮一定很美,有一天,她一定要去那裏看看——這成了她一生中最大的願望。
“不過,馬明麗永遠不可能見到絕倫帝小鎮了……”說到這裏,金延延的眼睛濕了,眼淚一顆顆掉下來。
我似乎明白了什麽,急忙說:“金延延,你別難過,她怎麽了?”
金延延不想讓我看見他流淚,深深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他止住了眼淚,繼續說下去:“她被送進醫院手術室的時候,她的床頭還放著一本您寫的書,那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六弦如瀑》。可是,她進了手術室,就再也沒出來……”
說到這裏,金延延已經泣不成聲。
我背對著咖啡廳的服務員——她們是廣告部的兩個女孩,但是我感覺到她們都在朝這裏看。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心裏也十分難受。當時金延延說了那個女孩得的是什麽病,我沒記住,反正是一種要命的腦病。
過了一會兒,他突兀地說了一句:“我要用我的命換回她的命。”
我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那是不可能的,節哀吧!”
他一字一頓地說:“一定能!”
我想了想,問:“她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五月十六號,三十三天了。”
“她的骨灰埋在哪了?”
“在我的茶山上。”
我想了想說,低低地說:“我們在廣西有工作站,我經常去。以後我會去看看她。”
他哭得更厲害了,像個孩子。
“你把電話留給我,好嗎?我去的時候聯係你。”
他哭著掏口袋找筆,沒有。
我回頭朝那兩個服務員示意了一下,其中一個送來紙和筆。她放下紙和筆之後,仔細看了看金延延。
我說:“金延延,你不要這樣。你是一個男子漢,你要挺立起來,好好工作,好好賺錢,以後找個跟她一樣善良的女孩,好好過日子。如果她有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垮下去的,是嗎?”
他止不住他的悲傷,還在哭。
過了一會兒,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雪白的信封,上麵印著廣西什麽機械廠的字樣。那裏麵裝著茶葉。
“這就是她為你種的茶。”
我小心地接過來,說:“謝謝,謝謝……”
他掏出手帕——他的手帕很白——擦了擦眼,問我:“絕倫帝小鎮究竟在什麽地方?你能告訴我嗎?”
我說:“你要幹什麽?”
他悲傷地說:“她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去絕倫帝小鎮看看。我要帶著她找到那個地方,把她撒到那裏。”
我一下就愣住了。我無法描述我當時的心情。
我覺得,他的話有點怪。他是馬明麗的男朋友,馬明麗是我的讀者,他怎麽能把她的骨灰撒到我的老家去呢?
我說:“金延延,這樣似乎不妥……”
他很堅定地說:“我不麻煩您什麽,隻要您告訴我去絕倫帝小鎮怎麽走就行了。”
我想了想說:“金延延,你聽我慢慢說。我的書中描繪的那個絕倫帝小鎮其實不存在,現實中我的老家並不叫絕倫帝,那隻是一種想象。”
“你的老家在哪裏?”他終於看我了。
我歎口氣,說:“那個地方很偏僻,你不要去。我的意思是,不要撕毀馬明麗心中那個美好的圖畫。”
他的眼神落了下去,說:“不,我一定要去。”
我想了想,說:“那個地方不通火車,而且都是沙土路,現在正翻漿,很危險。你千萬不要去!”
他看著自己的腳尖,一字一頓地說:“你就是不告訴我,我也一定能找到的!”
實際上,我的老家叫黑龍鎮,那個小鎮破爛不堪,我的家破爛不堪。我在外麵漂泊久了,家鄉在我心中都成了一個遙遠的噩夢。金延延執意要到那個噩夢裏去。
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似乎他要直搗我最不願意被人看見的深深的隱私。
他瘦小的身子站起來,一點都不穩實:“好了,周老師,我走了。”
“你吃完飯走吧?”
“不了。謝謝。”
他朝我勉強笑了一下。
這大概是他第二次看我的眼睛。
我送他走到門外,他慢吞吞地停下來,轉過身,仍然不看我的眼睛,低聲說:“周老師,我的錢花光了,回不去家了,您能不能……借我一點錢?”
我什麽都沒想,急忙掏口袋。
我有點慌亂,因為我知道———我的同事都知道——我平時口袋裏總是不帶錢。
謝天謝地,這一天我帶錢了,我的口袋裏有三張百元鈔票,這是太太讓我交電話費的。
我把300塊錢塞給他。
“我回家就還給你。”
“就算我給你買張車票吧,不用寄回來了。”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大約過了一個月,我偶爾看到金延延給我留的電話,就給他撥了過去,想看看他現在的情緒怎麽樣了。
他給我留了兩個電話,我撥了之後,都是空號。
這是怎麽回事呢?
是區號錯了?我專門查了查,沒有啊,區號就是0771。
我沒對別人說起過這件事。
我忽然想到,這個人可能是個騙子。
接下來,我的事業發生了重大變化。
我簡單地講這一段。
南方有一家雜誌社又申請了一個刊號,三番五次遊說我,要跟我合作。他們的條件是:我跟他們雜誌社各投一半資,股份製,共同辦這本雜誌。我做主編,我太太主管經營。
後來,我跟太太飛到那個城市,經過幾天幾夜的談判,終於草簽了合同,然後我回到西安,辭職了。
在我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那家雜誌社突然提出終止合作。
我跟太太在西安奮鬥了六年,有了一個兩室一廳的溫暖的家,有了一個花一樣的女兒(當時一歲,已經滿地跑了),轉眼間我就變得一無所有了。
我把房子交給了雜誌社,把所有的家具都存進了一個倉庫。當天,我領著太太和孩子住進了賓館。
孩子不懂事,很高興,在賓館的毛毯上跑來跑去。
我坐在**,和太太對視。
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沒有家了。”
去哪呢?奔忙了這麽多年,幹脆徹底放鬆吧。
我們一家三口飛到大連,在海邊玩了一個月,然後……回老家。我們回到了黑龍江省肇州縣,我嶽父嶽母家住在那裏。
我說一下路線——我們從哈爾濱坐車,中途經過肇東市,最後到肇州。
那地方有三“肇”:肇東,肇州,肇源。原來都是縣,後來因為肇東有鐵路,改了市,縣級市。它離肇州一百五十裏。過了肇州繼續走三十裏,是肇源。肇源臨近吉林省地界,隔著一條江。
肇州很小巧,很安寧。
認識我的人沒有誰知道我嶽家的電話。我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我目前在肇州縣,我把自己藏起來,好好舐舔傷口。
前途渺茫,我的心情糟透了。那些日子,我一直躺在臥室裏看書。
一天傍晚,嶽家的電話響了。
太太接起來:“你好,找哪位?”然後,她朝我喊:“德東,電話。”
我吃了一驚——我在肇州縣沒有朋友,更重要的是,我回到肇州就藏在了家裏,從來沒有出過門,誰會給我打電話呢?
我把手機早就交給了原單位,要找到我隻有通過嶽家這個電話。
我走過去,接起來:“哪位?”
“周老師,是我。”
聲音很熟悉,我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請問,你是誰?”
“我是金延延啊。”
我懵了。
他怎麽知道這個電話!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他想了想,說:“前不久,我又到西安去找您,您的同事說,您不在那裏工作了,去了湖南。我又去了湖南,找到那家雜誌社,他們的領導告訴我,說你們的合作泡湯了,您不在他們那裏……”
“我問你是誰告訴了你這個電話?”
他停了停,說:“這個你就別問了。”
我心中的疑團越來越重。
“你有什麽事嗎?”
“我想見您……”
“你見我有什麽事?”
“反正我要見您。”
我想了想,耐心地說:“金延延,你告訴我,你有什麽事?好嗎?如果你想讓我幫助你,我得看看是不是我能辦到的。如果你想幫助我,那你也說一說,我看看我需不需要你的幫助——總之,你要告訴我,你想幹什麽?”
“我必須見您。”
我的心一下有點煩。我覺得,這個人有點不懂禮貌。你要見一個人,必須取得人家的同意。過去,他是到雜誌社找我,那是我辦公的地方,還無所謂。現在,他要到我家裏來,而且是我的嶽家,更要尊重我的想法。
我說:“金延延,你這樣就有點不對了。你也知道,最近我在工作上發生了一點變故,心情不太好,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擾,請你原諒。”
“你想不想見我,我都會找到你的。”他固執地說。
“我不會見你。除非你告訴我,你有什麽事……對不起,再見。”
說完,我就把電話掛了。
嶽母在一旁,她看了看我的臉色,沒說什麽。她是一個很有水平的女人,我一直認為她可以當縣長。
金延延再也沒有打電話過來。
第二天,我想起他,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也許我的態度太過分了。
傍晚,電話又響了,還是找我的。
我接起來,竟然還是金延延。
“周老師,我已經到哈爾濱了。”
我一下覺得這個人是一個陰影!而且,這個陰影迅速靠近我,竟然擋不住。
我想起了馬明麗,壓了壓火氣,說:“金延延,我不是不想見你,我要知道你見我要幹什麽?”
“我就是要見您。”
“那我告訴你,你到哪裏了我都不會見你的。請你立即回去。再見!”
我又把電話掛了。
嶽父走過來,輕聲問:“怎麽了?”
“沒什麽,是一個讀者。”我含糊其辭地說。
然後,我回到臥室,躺在了**,越想越不舒服。
假如,這個金延延是個女孩,那麽就很好理解了。可是,他是一個男人,一個跟我一樣的男人,這就顯得很怪。而且,他對馬明麗的感情那樣深!第一次見到他,他幾乎是臨近了崩潰的邊緣……
又過了一天。
這一天裏,我的心不再純淨,一直籠罩著一個陰影,一個節節逼近的陰影。
我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對太太說了。
果然,第三天傍晚,還是那個時間,他又打來了電話。
這次,電話一響,我就想到是他,沒有去接。我對太太使了個眼色,她去接了。她按了免提。
“喂,找哪位?”
“我找周老師。”正是他。這一次,他的聲音似乎更近了。
“你貴姓?”
“我姓金。”
“他不在。”
“我現在到肇東了。你告訴我,他家在肇州什麽地方?”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不會告訴你。你有什麽事嗎?我可以轉達。”
“你對他說,我要見他。”
“好吧。再見。”
放下電話,太太和嶽父嶽母都看我。
他又近了一步!
第四天傍晚,我和太太靜靜地坐著,等待電話響起。
電話一響,太太像受了刺激一樣抖了一下,看了看我。
我示意她去接。
她走過去,把電話接起來。
“我姓金。”他在電話裏麵說。
“你找周德東是嗎?他不在。”
“我知道他在。”金延延的聲音變得很冷。
“他真的不在。”
“我到肇州了。”
這個莫名其妙的南方人已經到了肇州了!
肇州隻有巴掌大,這個陰影和我的距離近在咫尺!
“請你轉告他,不管他接不接電話,我都不會離開這裏,我就算挨家挨戶地找,也一定要找到他!”
太太顯然對他的這句帶有恐嚇的話很反感,她大聲說:“你這個人真奇怪。他早就說過,不想見你,難道你聽不懂嗎?”
這一次,是他先把電話掛了。
我的心亂起來,充滿了恐懼。
這個瘦小的人就在肇州。
他每時每刻都在尋找我,我相信,終於有一天他**著臉站在我麵前……
幾天過去了,金延延的電話一直沒有再打過來。
我想,我不能坐等,得主動出擊。
這一天,我戴上了一個墨鏡,穿上了內弟的一件厚厚的羽絨服,上街了。
當時是冬天,街上除了幾個擺攤的,很少有行人,顯得空****。因為冷,那些擺攤的都戴著大口罩,看不見臉麵。他們都在冰雪地上跺著腳。
我賊眉鼠眼地東張西望。我擔心這個金延延一下就從路邊哪棵樹後跳出來,臉色蒼白地站在我麵前。
這時候,我越來越感到,那個所謂馬明麗的故事其實是虛無飄渺的。這個瘦小的男人用一個最能打動作家的故事進入了我的生活,然後他一步步逼近我。至於他到底要幹什麽,沒有人知道。
我小心地看著路邊的一棵棵樹,十分緊張。
我想到賓館和旅店查一查,有沒有一個叫金延延的人住在那裏。
我懷疑他在騙我。
也許,他並沒有到哈爾濱,也沒有到肇東,更沒有到肇州。他是在逼迫我答應見他的麵,然後他再動身。
誰那麽傻呢?人家根本沒答應見你,你就千裏迢迢地趕來?他撒過謊的,比如那兩個打不通的電話號。
我主要考慮的是:他見我究竟要幹什麽?
我甚至想到了最壞的結果:
也許,他後來瘋狂了,認為他女朋友是因為思念我才得了那種腦病,他要殺了我,用我的血祭奠他女朋友的亡魂。
那一天,我幾乎走遍了肇州所有的賓館和旅店,都沒有查到一個叫金延延的客人。
我擔心他身份證上登記的不是“金延延”這個名,每次當服務員告訴我沒有這個客人之後,我都要問一句:“有沒有從廣西來的客人?”人家都告訴我:“沒有。”
天有點黑了,我的心情放鬆了許多。這個人沒有來,他是在嚇我!
回到家,我對家裏人說了我走訪的結果,家裏人都放下心來。
嶽父叮囑我:“外麵什麽人都有,跟人交往千萬要謹慎。”
那天,我跟太太開始商量今後該怎麽辦。就是那一天,我做出了後半生的決定:去北京。
太太說:“去北京做什麽?”
我說:“辦一本恐怖雜誌。”
後來,我果真這樣幹了。但是,我的恐怖雜誌不幸流產,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接著,我就開始了恐怖文學創作。
可以說,我搞恐怖文學,金延延這個人起到了啟發性的作用。
我和太太向來說動就動。
在決定去北京的第三天,我們就離開了肇州。就像當年我們從東北去西安一樣。
離開肇州的前一天晚上,我到商店去買了一些東西。我坐蹦蹦車回嶽家的路上,看見路邊有一家很小的旅館,叫什麽“順民旅社”。我沒有到這裏找過金延延。
我立即對蹦蹦車司機說:“停,我下車。”
這家私人旅館很低,很暗。窗口裏,一個穿綠毛衣的女人正在吃飯。她見進來了一個人,立即放下碗,說:“你住店嗎?”
“我查一下,你這個旅館裏有沒有住進一個叫金延延的人?”
她看我不住店,那份熱情立即就消失了,她不太情願地拿起登記本,說:“男的女的?”
“男的。”接著我又說:“從廣西來的。”
她前前後後翻了翻,說:“沒有。”
“噢,謝謝。”
說完,我就朝外走了。
我剛剛走到門口,那個女人突然叫了一聲:“你等一下!”
我打了個冷戰,停下來,轉身看她。
她說:“有一個從廣西來的。”
我感到身上發冷:“他叫什麽?”
她湊進燈光看了看:“姓馬……”
“叫什麽?”
“馬……朋麗。”
“你再看看!”
“噢,是馬明麗。”
馬明麗!
一股骨灰的味道在我的四周彌漫開來!
我朝前麵黑糊糊的走廊望過去,沒有人出現。那走廊兩旁是房間,很多門。
那個陰影隨時都可能出現!
我想立即走開,又感到這事太蹊蹺,就問:“這個客人是男的是女的?”
她的嘴裏已經吃進了一塊雞肉,正用力地吐著骨頭,終於“啪”的一聲把那個骨頭吐在了桌子上,說:“是個男的,長得像小雞一樣瘦。”
我壓低聲音,問:“現在他在嗎?”
那個女人又夾起一塊雞肉啃,不清楚地說:“他好像是做生意的吧,天天一大早就出去,半夜才回來。”
他一直在找我!
我快步走出了那家旅店。
外麵的街道很黑,沒有一個行人。
我嶽家在肇州亞麻紡織有限公司的家屬樓裏,那地方在小城南郊,很偏僻。
街道對麵是一個肇州縣烈士陵園,埋的都是抗聯的烈士。那裏麵樹木森森,紋絲不動。那個高大的紀念碑直直地插向夜空,白晃晃的。
我撒腿朝家裏跑去。
柏油路上有班駁的殘雪,還有凍得結結實實的牛馬糞,很滑,我幾次都差點摔倒。
突然,路邊的壕溝裏爬出一個麵目黑黑的人,好像化了妝。他擋在了我的麵前,尖尖地說:“你站住!”
我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朝路中央跳開了一步,定定地看他。
“留下買路錢。”他又尖聲叫道。
我這才看清,他是終日在亞麻紡織公司大院附近轉悠的精神病。
據說,他沒有得這個病之前天天夜夜是看武俠小說。
他長得也很瘦小,跟金延延差不多。
我想,他是因為手無縛雞之力,在生活中總是被欺侮,不敢反抗,而武俠小說中那英雄主義豪情又不斷衝擊他,夢想與現實的矛盾鏗鏘,因此,他走火入魔了。
我繞開他,一邊警惕地回頭看他,一邊繼續朝前走。
他在後麵抱拳又說道:“大俠,請留下尊姓大名!”
我把金延延丟在了肇州縣,和太太踏上開往北京的列車。
走的時候,我特意跟嶽父嶽母囑咐:“如果有陌生人敲咱家的門,千萬不要給他開。不管男的還是女的。”
嶽父嶽母在這方麵向來警惕性很高。
我又說:“如果來人問我在不在,你們就說我走了。如果他問我去哪裏了,你們就說不知道。”
當時我的心中甚至萌生了一種歹毒的想法:
他如果找上門,讓嶽父嶽母告訴他,我到伊拉克去做生意了。讓他南轅北轍,離我越來越遠。
我猜測,隻要給他一個地址,伊拉克他也能找去。
我到了北京。
辦恐怖雜誌,刊號和資金都是問題,不是那麽快就能解決的。
我首先找工作。
挺順利,我進入了一家娛樂雜誌做主編。那本雜誌的發行量很少,大街上的報攤沒有賣,隻在行業中散發,幾千冊。在期刊競爭激烈的市場大潮中,這本雜誌可以說是在苟延殘喘。我不想說這本雜誌的名字了,說了你也不知道。
不久,我太太到了《時尚》雜誌社做編輯。
我們住在一個叫“芍藥居”的地方,北三環與北四環之間。當時租這個房子就因為這個詩意的地名。
我平均一個月上兩天班,月初收稿子,月末布置選題。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家裏寫作。
那家雜誌社給我配了一部手機,我拒絕了。而我租的房子也沒有電話。
沒有手機的日子,幸福極了。
那隨身的電話鈴聲是一張錯綜複雜的網,把你嚴嚴實實地包裹住,你根本無處可逃。
漸漸的,我們已經依賴電話了,有線的,無線的,它們成了我們社交的一種重要渠道,一種習慣。
你不能關機,雖然有很多無聊的電話找你,但是還有很多重要的電話找你。你無法區分開來。
這一天,我到單位布置選題,編輯部的電話響了。
我接起來,問:“喂,找哪位?”
“是周老師嗎?”
我怵然一驚。
是他,金延延!
這時候,我已經離開肇州一年了。他能找到這家雜誌社的電話,也一定能找到這家雜誌社所在的寫字樓。
我不能不承認,我冷冷地說:“我是。”
我不會再問他是怎麽找到我的了。
他顯得有激動:“周老師,我找了你一年了!”
“金延延,我真不明白,你沒事總找我幹什麽?”
“不,我不是金延延,我是馬明麗!”
“你不是說她已經死了嗎?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他靜默了一會兒,終於說:“今晚上您有空嗎?”
“沒空。”
“周老師,您不想見馬明麗嗎?她那麽喜歡讀您的文章!”說到這裏,他的聲音有些顫,透著哭腔。
“你要是再騷擾我正常的工作,我就報警了。”
“您每月5號和25號上班。您會見到她的。”他說。
我掛了電話。
編輯們正等著我開會,我步履沉重地走進了會議室。
“哪個女孩的電話呀?”有人開我玩笑。
我實在笑不起來,坐下來開會。
我強撐著跟大家一起把選題確定下來。在散會之前,我說:“我跟大家在一起共事快一年了,謝謝大家這一年來對我的支持……”
大家聽出了這話不對頭:“告別辭呀?”
“是,我不想在這裏做下去了。山不轉路轉,我們還有機會碰頭的。回頭,我有了聯係方式,一定給你們打電話。”
大家當然不解,雞一嘴鴨一嘴地問。
我說:“沒什麽,我挺累的,想在家靜靜休息一段時間。”
之後,我又到雜誌社去過三次,一次是跟上司談話,一次是我幫他們選拔了一個新主編,一次是到財務室結帳。
誰都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麽在那家雜誌社辭職,直到今天。
接著,我在回龍鎮買的房子就入住了。
這裏屬於昌平和海澱交界處,挺遠的。我在家寫作,賣字為生,成了一個soho族。
我家的電話安了之後,我給那家娛樂雜誌社打電話,打算把我家裏的電話號碼告訴原來那幾個部下。
是一個男編輯接的電話,他一聽是我的聲音,就說:“德東,有個女孩到雜誌社找過你三次了。”
“她是哪裏人?”
“她好像是從廣西來的。”
我愣了。
“她……長的什麽樣?”
“挺漂亮的。”
“你們不要對她說任何關於我的情況,啊?”
男編輯意味深長地笑了。
那次,我沒有把我家電話號碼告訴雜誌社的人。
我要切斷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通向我的所有途徑。
但是我知道,他在繼續向我逼近。我的生活空間越來越狹窄,越來越黑暗。最後,我都感到窒息了,聞到了骨灰盒裏的氣息。
大約在我的第一本恐怖小說出版的那些日子,我接到了一個珍貴的電話。
是王傾民打來的。
王傾民是個女孩——當然現在她已經不是女孩了,眼看就要步入中年了。但是在我記憶中她還是一個女孩,我跟她十年沒見麵了。這十年裏,我和她人海茫茫兩不知。
當年,我在北京一家文學雜誌幫忙,還有一個和我一起幫忙的人,她就是王傾民。她是從大海邊長大的,當時也在服役,中士,發表過一些散文之類。
我跟她在一起呆了半年,相處得像戀人一樣熱乎。
後來,我退伍了,先離開了部隊。
再後來,她也離開了部隊。
分手的時候,我們都料到永遠不可能再見麵了,當時我們都哭了。那時候,我們的翅膀都軟,這個世界對於我們來說,太大了,中間那漫漫長途我們都無能跨越。那時候,我們的心靈嬌嫩,淚水充沛。
我們果真斷了聯係,一晃就是十年。
她隻知道我家是東北一個小鎮的,我隻知道她家在福建三明市。
我寫過我跟她的故事,在《六弦如瀑》那本書裏。
我激動地問:“哎,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她得意地說:“我在一份報紙上看到了關於你的報道,知道你現在開始寫恐怖小說了,就給出版社打電話……就是這樣嘍。”
“你現在在哪裏?”
“福州,我工作在福州。不過,我明天就去北京看你。”
“真的呀?”
“當然啦。飛機,明天上午就到北京了。”
“我接你吧。”
“不用。”
“你結婚了嗎?”
十年的時間太長了,變化太大了,該問的話太多了。我想起什麽問什麽。
她亮晶晶地說:“沒有。我等你哪。”
這句話讓我卡了一下殼。
“你怕啦?跟你開個玩笑。”
“他是幹什麽的?”
“我一直沒找。”
“噢……”我還是有點不放心:“為什麽?”
“不為什麽,沒合適的。”
“我們定個見麵的地方吧。”
“好吧,北京你熟悉,你定。”
“北四環路上有個酒吧,叫……”
“別搞那麽現代。你記不記得我們在北京的時候,晚上沒事幹,經常去看電影?那家電影院叫和平電影院吧?”
“是和平電影院。我們還經常在它門口吃煎餅。”
“我們就在電影院門口見,再一起看場電影。”
“你還能找到嗎?”
“它沒拆吧?”
“前幾天我還從它門前走過,沒拆。”
“那就沒問題。”
“哎,記得當年在北京的時候,你說話都接近普通話了,現在你的福建口音怎麽這麽重,我都有點聽不懂了。”
“我回到家鄉都十年了。鄉音就像大海一樣,隻要你置身其中,很快就把你淹沒。”
“1998年,我喉嚨得了一次病,做了手術,差點要了我的命。”
“那一年我在西安。”
放下電話,我激動得不知道幹什麽好。
別說是異性,就是一個哥們,十年見一麵,也是一件難得的事。
王傾民會變成什麽樣子呢?我想,她現在應該很胖,因為她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有點胖,而且她說她媽媽和姐姐都很胖。
我沒有對太太說這件事。盡管她通情達理,但是這種事總是很微妙。
第二天,我專門到附近理了個發。我一理發就顯得精神。然後,我又把胡子刮了。
吃完晚飯,我對太太說:“我去見個人。”
“誰呀?”
平時我出去,她連問都不問,今天她卻顯得很警覺。
“出版社的一個人。”
“這麽晚了見什麽?”
“談一本書稿。”
“男的女的?”她咄咄逼人。
“女的。”我毫不猶豫地說。這叫半真半假。
“哪個出版社的?”
“……中國電影出版社。”這一次我猶豫了一下。
“她叫什麽名字?”
我沒想到今天她竟然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的責任編輯是一個男性,叫開基,我還真不知道中國電影出版社哪個女編輯的名字。
太太還在等著我回答。我一時想不起來什麽名字,就順口說:“馬明麗。”
“這名字怎麽這麽熟悉?”
我忽然想起,我對她講金延延的事情時,提起過這個名字。我急忙轉移她的注意力:“我記得你們《時尚》好像也有個馬明麗?”
“《時尚》?沒有。”
“肯定有。”
“沒有!”
“那是我記錯了。哎,你說10%的版稅行不行?”
“當然能談高一些更好了。”
“我爭取吧。”
她這才把眼睛移開,繼續看電視了,順嘴說了一句:“小心點,別讓她把你的魂勾走了。”
我笑了一下,就出了門。
從我家到和平電影院很遠。我打車去的。
到了電影院門口,天快黑了,看電影的人不多。
電影院四周的景致再次撩起了我十年前的記憶。
那時候,看電影對於我和王傾民來說都是一種奢侈。她家的生活比我家好,總是她買票。
現在,我終於可以回報一次了。
我希望今天上映的是一部愛情片,至少也應該是一部喜劇片,哪怕是我不愛看的賀歲片。
我看了看海報,今天上映的不是愛情片,也不是喜劇片,而是一部號稱中國第一部恐怖片的電影。
電影院旁邊,有一個小賣店,裏麵站著一個賣貨的女人,她穿著一件米黃色毛衣,一直在冷冰冰地看我。我理解為:她希望我能買她的冰棍。
隔著路邊橫七豎八等客人的出租車,我看見對麵的幾家小吃店裏燈火通明,顧客卻寥寥無幾,他們匆匆地吃著飯。有一家小吃店幹脆一個人都沒有,我甚至沒看見服務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我怦怦亂跳的心一點點平靜下來。
觀眾陸續走進了電影院,門口顯得更加空****。
那個小賣店的女人還在看我。
我漸漸不安起來,在台階下踱步。
電影已經開演了,我聽見巨大的音箱裏傳出恐怖的音樂。
那個女人不再看我,她拉下合金卷簾門,消失了。
路上的出租車也一輛輛開走了。
對麵的小吃店也開始陸續關門了。
我感到肚子有點餓,很想過去吃點東西,可是又擔心和王傾民失之交臂。
她怎麽還不到呢?也許,她是找不到了。畢竟過去十年了,附近的一些建築都變了。
突然,有人叫了我一聲:“周老師……”
我一驚,回頭看去,金延延淚水漣漣地站在我身後,膽怯地看著我。
我驚呆了。
我馬上意識到,電話裏的王傾民是他偽裝的!
他變成了什麽樣子啊!頭發長了,燙出了不明顯的波浪;眉毛描了,細長細長,柳葉彎彎;深陷的眼眶還塗了眼影,黑黑的,甚至還閃爍著晶瑩的光點(我不知道那種化妝品叫什麽);嘴唇塗了紅,薄薄的,像古代的媒婆;穿著一件綠色的女式細腰風衣,露出的兩個喇叭形的褲腿,腳上穿一雙綠色的高跟皮鞋……
電影院桂青綠綠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極其古怪。
這個人太可怕了!
他忽男忽女。
他一會兒麵露凶光,一會兒淚水漣漣。
北京地下的電話線密密麻麻,數都數不清。他像一個古怪的生物,在那密密麻麻的電話線中,準確地找到了哪一根通向我的家,然後順著它,一點點地爬過來,爬過來……
可是,他怎麽可能如此熟悉我十年前的那短暫的曆史?他怎麽能學出女人的聲音?他怎麽能學出一口福建普通話?
“金延延?”
“我是馬明麗。”
我壓製著我的憤怒和恐懼,低聲說:“你裝神弄鬼到底要幹什麽?”
“真的,我是馬明麗!”
“你為什麽把我騙到這裏來?”
“我隻要跟你好好談一談。”
“談什麽?”
他擦了擦眼淚,平靜了一些,指指斜對麵的一家酒吧,怯怯地說:“我們到那裏去聊,好不好?”
“我沒時間!我還有事,現在就得走了。”
我的身子剛一動,他就像受驚了一樣,馬上把手伸過來阻止我——那雙蒼白的塗了紅指甲的手讓我感到很惡心。
我隻是試探他一下。
他的眼淚“嘩嘩”流下來,直直地看著我,說:“周老師,我在找我的延延!他失蹤之前,去了黑龍江肇州找您,您一定把他藏起來了是嗎?請您把他還給我,好嗎?求求您了!”
他的大腦畸形了,壞死了,但是,還剩下一根神經,這根神經卻超乎尋常。比如,他永遠能準確地找到我。
我想了想,突然說:“馬……明麗,這樣吧,你把你的地址告訴我,明天我把金延延給你送去,可以嗎?”
他的眼睛一下就射出了激動的光,說:“真的?”
我說:“真的。”
他急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又找了半天,沒找到筆,我就把筆遞給了他。他接過去,低下頭,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地址,給了我。
我說:“你等著,我明天上午9點鍾去,把金延延帶給你。”
他說:“我現在就回去等著!”
我說:“那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他乖乖地說:“好的!謝謝你啊,周老師!”
我轉身就走了。走出了很遠,回頭看,他還站在原地,那瘦小的身子在瑟瑟的風中抖著,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的心突然感到很酸楚。
第二天,我帶著一個朋友去了金延延的住所。那個朋友是精神病院的醫生,我希望他能夠拯救金延延。我明確表態:金延延的醫療費我來出。
9點鍾,我和朋友來到金延延的住所時,門上卻掛著大大的鎖,他不在!
我十分沮喪,對朋友說:“這個人的大腦裏有一根神經特別發達,他一定是嗅到了什麽氣味,逃掉了。真是很抱歉,讓你白跑了一趟。”
他笑了笑,說:“沒關係,你也是好心。”
我們四下轉悠了一圈,還是不見金延延的人影,我就讓朋友先回去上班了。我沒有走,我留下來繼續等待金延延。他既然住在這裏,早晚會出現。
沒想到,朋友的車剛剛開走,就有人在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哆嗦了一下,猛地回過頭去,正是金延延!他死死地盯著我,低低地說:“你帶人來抓我!”
我試探地問:“你為什麽這樣說!”
他吼起來:“剛才那個人是大夫!我聞到了他身上有來蘇爾的氣味!”
我幹咳了一下,說:“他是個大夫,我們是來接你去醫院的。”
他眯縫著眼睛說:“去醫院……幹什麽?”
我隻好繼續撒謊:“金延延病了,住進了醫院。”
他一下就緊張起來:“延延怎麽了!他生了什麽病?嚴重嗎?”
我說:“一種罕見的腦病,我不知道叫什麽名。”
他說:“我現在就跟你去看他!”
——金延延被關進精神病院之後,我感到生活一下就充滿了陽光。
一周之後,我去看望他,對他說:“金延延,你對馬明麗的思念太深了,精神上出了問題。現在,醫院在給你治病,你要好好配合。我早就對你說過,你是一個男子漢,你要挺立起來。如果她有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垮下去的。”
大約三個月之後,我重新上班了。我要接觸社會,接觸同類,積累生活素材。這次我是在一家報社,做總編輯。
這一天,我在家裏接到了一個電話:
“周老師……”
“金延延!你的病好了?出院了?”
過了半晌他才說:“我沒病,我自己逃出來了。”
我的心裏一下就陰天了。
他又說:“你不要以為把我關進精神病院就沒事了。我會一生一世跟著你,直到你把延延還給我。”
現在,我隻剩下一個辦法了:隻要金延延出現在我麵前,我就立即給精神病院打電話。
時間一天天過去,半年之後,我竟然再也接到過他的電話,他好像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但是我心裏清楚,他一直都在暗處隱藏著,日日夜夜跟隨在我的背後。
這一天,報社要出版一期特刊,下班之後,我還在電腦前工作。
報社很大,幾百平方米,都是齊胸高的隔擋,看上去就像迷宮一樣。
我和編輯們在一起辦公。此時,所有的燈都亮著,報社顯得空****,那些隔擋就像是一些具有象征意味的道具。
一個最後離開的編輯突然返回來,在門口對我說:“周總,有人找。”
“男的女的?”還是這習慣。
“男的。”
“讓他進來。”
這個編輯朝走廊的盡頭招了招手,一個人就慢騰騰地走了過來。然後,這個編輯就離開了。
那個人一點點走近,走近,走近……終於出現在了門口。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金延延!心一下就縮緊了,一隻手本能地摸向了電話。
“你好。”他怯怯地說。
我定睛再看,謝天謝地,不是金延延!不過,奇怪的是,這個人跟金延延長得十分像。不過他似乎比金延延稍微壯實一些,也許是因為他穿著一件臃腫的灰羽絨服的緣故。
難道是金延延化妝了?
我一邊嚴密審視他的五官一邊問:“你找我?”
他點了點頭,然後謹慎地走了進來。
報社大廳的地板鋪得不好,踩上去“吱呀吱呀”地響,那聲音很刺耳。
他坐在我辦公桌對麵的皮椅子上。
他坐得離我太近了。雖然隔擋很小,但是他身後還有一些餘地,還是可以把帶滑輪的椅子朝後退一退的。
我又感到了一種窒息。
他輕聲說:“我是馬明麗的男朋友,我叫毛阿水。”
又是馬明麗!
這時候,我已經確定他不是金延延了。我想了想說:“你的女朋友過去是不是叫……金延延?”
“是的,她是一個變性人。”
金延延竟然做了變性手術!看來,她之所以不再糾纏我,是因為又找到了一個很像金延延的男人,並且跟他相愛了。她在複原金延延和馬明麗的愛情。
“快半年了吧。”
我不再說話,聽他繼續說下去。金延延這個人來無影去無蹤,太詭秘了,實際上我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實底細,現在,終於冒出了一個熟悉他的人。
“她死了。”毛阿水突然說。
我打了個冷戰,仿佛看見一身女人打扮的金延延從暗淡的走廊裏飄**而過。她的眼神似乎很困倦。
“她包了一座茶山,平時很忙很忙,但是隻要一閑下來,她就讀您的書,甚至都到了癡狂的程度。受她的影響,我也讀過您的書,老實講,我倒不是很喜歡。”
他抱歉地看了看我,又繼續說:“記得,有一次,我和她還因為你寫的一篇文章爭論過,那篇文章叫《雨中的命和命中的雨》。她說你未來一定會成為一個恐怖小說家。我不這麽認為,我覺得您在故弄玄虛……”
我驚恐了,這些話怎麽如此熟悉?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金延延的時候,他對我說的話!一模一樣!
那時候,金延延的女朋友叫馬明麗,馬明麗死了。現在,金延延變成了馬明麗,這個男人成了她的男朋友,他又來對我說:他的女朋友馬明麗死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前麵,我講了很多我所經曆的驚怵事件,但是這一次讓我最恐怖。
因為,我的腦袋一直轉不過彎來。
毛阿水繼續說:“有一次她對我說,她的頭很痛,我以為她是沒休息好,也沒有太在意。沒想到……”
他的眼睛濕了。
他揉揉鼻子,又掏出紙巾擦擦手:“那茶山上有一棵茶樹,是她專門給您種的,她說,有一天,她會到絕倫帝小鎮去,給您送去她種的茶。她特別向往您描述的那個絕倫帝小鎮。可是,她永遠不可能去了……”
說到這裏,他哭出了聲。
一個男人的哭聲在空闊的報社裏顯得格外刺耳。
我一點不為所動。
盡管我沒想明白這一切的一切是怎麽回事,但是我堅定地認為,別看這個人痛哭流涕,他絕對是不懷善意的,他是來糾纏我,報複我,弄死我……
我說:“太晚了,我得回家了。”
他突然像受了驚嚇一樣,抬頭愣愣地看我。
“對不起,我家小孩生病了,我得趕快回去……”老實說,我有點怕他,我在編理由,我的話語裏甚至帶著懇求的味道。
沒想到,他並不糾纏,而是有些惶恐地說:“不,是我對不起您,耽誤您時間了。我先走了。”
說完,他站起身急匆匆就走了出去,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說。
轉眼,他就不見了,像夢一樣就消失在了暗淡的走廊中。
大約又過了兩個月,我的手機響了。
是毛阿水。他從哪裏搞到了我的手機號呢?
他說,目前他在廣東,在當地一家打工類雜誌搞發行。
他說他目前工作很好,生活很好,心情很好,都很好。
放下電話,我怔忡了好半天。
我知道這剛剛是個開始。
(真實度: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