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難

飛機飛在一萬英尺的高空。半路上,突然有個人笑嘻嘻地上來了。

西南A市一家報社連載我的恐怖小說。

他們邀請我到他們所在的A市搞一次簽名售書。

我這個人很隨和,對什麽事都能寬容和理解,就是那種沒什麽毛病的人——但是,我對簽售這種事很反感。

可是,這一次,我去了。

我直覺,這次簽售不僅僅是簽售,還會有一種收獲,一種正常人不想要的收獲。

這不是說我這個人不正常。認識我的人都知道,雖然我寫恐怖小說,但是我的內心明朗,並不變態。我之所以喜歡“正常人不想要的東西”,完全是因為職業的需要。

你聽懂了,我的預感是——這次簽售我將遇到恐怖的事情。

我之所以有這種預感,是因為一件怪事:

報社的郝社長給我打來電話,談簽售的事。

我借口太忙,謝絕了他們的邀請。

可是,三天後,郝社長又打電話來,他說:“周德東,你怎麽還沒到?”

“我去幹什麽?”

“簽售啊,上次我們不是在電話裏說好的嗎?”

我愣了一下,說:“我沒說我去呀!”

“你說你來的。我們都在報上把消息發出去了!”

郝社長不可能跟我開玩笑。那是怎麽回事呢?

我猛地想到:也許上次我和郝社長通電話的時候,我和他的聲音都被攔截了,傳到對方的耳朵裏變成了另外的樣子。我和他用的都是手機。我懷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在空中篡改了信號。

我想了想,說:“那好吧,我去。”

當晚,我就坐火車向A市進發了。

我是一個靠恐怖吃飯的人,一般的恐怖對於我不叫恐怖。我需要大恐怖。

那麽,我到底會遇到什麽事呢?

現在我也不知道。

次日,我到了A市,見到了郝社長之後,又一次震悚了。

他笑哈哈地說:“周德東,你不是說你太忙,不來了嗎?怎麽突然又來了?來了就好!我立即派人聯係書店,明天就在報上發消息。”

關於恐怖文學,一直有人喜歡有人拒絕。

我是中國最早寫恐怖小說的人之一,實際上,這個破土的過程,就是跟無數的人辯駁和抗爭的過程。

首先出版是一個最大的難關。

眾所周知,最早我打算創辦第一本恐怖雜誌,結果流產。後來我又和幾家出版社合作這個恐怖事業,均告失敗。

轉眼兩三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停止努力。

在此我感謝北京有容文化有限公司的花青女士和中國電影出版社,是他們共同的努力,才使得我前三部恐怖小說問世。

接著,就是開拓市場,應付幾乎所有文人的排擠……

拒絕這種類型小說的人,觀點一致,他們認為恐怖小說對人的精神是一種折磨和損害,差點就把我和拉登劃等號。

我卻覺得閱讀恐怖小說能得到一種另類的快感和享受。

分歧比較大。

那些日子,A市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在報道我要去簽售的消息,他們提到更多的是兩件事:

一是我要鬼臉簽售。

巨大招貼畫上的我,臉是綠的,眼睛是橘黃色,眉毛是淺白色,挺嚇人。我簽售的時候要化妝,要跟招貼畫上的鬼臉一模一樣。

不老實的人永遠不老實。

為什麽作家簽售的時候就非要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我不同意。

二是恐怖小說家不敢坐飛機。

你們知道,我是坐火車去的。

郝社長對我說:“你怎麽不坐飛機?為我們節省嗎?”

“不,我是不敢坐。”

他就笑:“哈,你膽子那麽小啊!”

我膽子不小。但是我不敢坐飛機。

以前,每次飛行在10000尺高空的時候,對於我都是一種煎熬。時間過得慢極了,比坐火車還要長。

那麽大的鐵東西,真的就能飄飛在天上?飛機發明這麽久了,但我依然對這件事持懷疑態度。

我更信任在地麵上跑的交通工具。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總不至於那麽絕望,總會有一線生機。在飛機上,你朝哪裏跑?

就是死,我也寧願選擇另一種死法,而不願意那樣死——

飛機出事了!

整個世界天翻地覆!

幾百個冤魂生前的驚叫聲!

黑匣子吞進每個人最後的留言!

一聲巨響,我們像冰雹一樣從那麽高的天空中摔下來:“劈裏啪啦劈裏啪啦!”……

我寧可坐牛車。慢是慢,但是不危險。

我覺得膽小分兩種,一種是對鬼呀神呀不存在的東西害怕,那是真的膽子小。一種是怕死,我屬於後者,這不叫膽子小,應該叫熱愛生命。

假如我死了,誰給你們寫恐怖小說啊?

從另一個角度講,我這是對喜歡我的讀者負責。

報社好像是為了補償似的,把我安排在了A市最好的賓館,就是那種冰箱裏的飲料一瓶幾十塊錢的。

我才不喝它們呢。

我花幾塊錢一瓶買了一堆牌子相同的飲料,然後放在裏麵,來了客人我就大方地拿出來給他們喝。

這是一個好辦法,教給你們。

我這個人從不擺譜,他們的安排讓我手足無措,我反複說:“我住那種私人旅館都沒關係,你們這樣太鋪張了。”

我簽售的前一天,A市的一架飛機就出事了。那天是4月4號。

飛機起飛幾分鍾就爆炸了,摔了下來。當時的天很藍。

聽到這個消息,我震驚了!

那架飛機摔在了農村的田地裏。麥子剛剛生發,田地一片遼闊。風吹過來,麥浪綠油油地湧動,十分好看。陽光下還有蜻蜓飛過來。麵色黝黑的農夫在田地裏勞作,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衫……

好一幅鄉野圖!

可是,這個農夫的身邊突然一聲巨響,他轉頭一看,就看見了一條血淋淋的大腿。

接著,遠處又有東西落下來,他再一看,是一顆腦袋。

還有一隻斷裂的保險箱,鈔票漫天飛舞。農夫隻是判斷那是鈔票,因為和他平時花的錢不一樣,上麵的圖像是卷發的外國人。

那些乘客中有富甲一方的男人,有漂亮的女人,有德高望重的老人,有不諳世事的孩子……

有達官,可以叫飛機提前或推遲起飛的。

有明星,做一次廣告就能買下飛機一個翅膀的。

有工程師,正在研究人怎麽飛到更遠的星球的。

有醫生,可以把一條掉下來的腿重新接到身體上的。

有外國人,一直熱愛中國的。

有一家三口出來度假的。

有戀人,正準備結婚的……

這些完整的人都在瞬間變成了零件,額頭,臉,大腦,手,肺,**……

他們從高空掉下來,他們體驗到了從人間任何一座樓頂跳下來都無法體驗到的墜落感。他們體驗到了一個人永遠無法實現的速度……

在摔落的過程中,他們的衣服都被空氣撕碎,赤身**……

金屬凶手得不到懲罰,它也同歸於盡了,變成了破碎支離的零件……

整個城市都在議論這件事,幾乎都把我給冷落了。

我也和大家一起談論這件事。

沒有人幸災樂禍,大家都很沉痛。因為那些人死得太突然,太可惜。

第二天我簽售的時候,人很多,把那家書店都湧滿了。這出乎我的預料。

也許,大家都想來看看我這個恐怖小說家長得什麽樣——當然,我必須說實話,那看起來很多的讀者裏有兩個是我的親戚。

我麵無表情地在我的書上寫著字。我的字寫得全世界第一獨特。

我不能笑,因為我塗著鬼臉。

我把簽完字的書遞給麵前的讀者時,總會自然地看對方一眼。

有富甲一方的男人。

有漂亮的女人。

有德高望重的老人。

有不廣世事的孩子。

有達官,可以叫飛機提前或推遲起飛的。

有明星,做一次廣告就能買下飛機一個翅膀的。

有工程師,正在研究人怎麽飛到更遠的星球的。

有醫生,可以把一條掉下來的腿重新接到身體上的。

有外國人,一直熱愛中國的。

有一家三口出來度假的。

有戀人,正準備結婚的……

大家都排著隊。

我朝後麵看了看——不是因為累,希望隊伍短點,早點結束,而是希望隊伍長點,越長越好。

我看見在隊伍中探出一個腦袋。他離我還隔著十幾個人呢,朝我笑了笑。那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人,他好像認識我一樣朝我笑了笑。

這個人不是我的親戚啊!

我愣愣地看著他。

我越看他越不對頭,我覺得他的臉好像有點淡綠色,而他的眼皮好像有點橘黃色,他的眉毛則有點灰白色……

這些不正常的顏色並不誇張,都很淡很淡,甚至很難看出來,甚至可以說是正常的,但是越仔細看越能感覺出那不是自然色。

我斷定那不是自然色。

不過,除了我,沒有人看見——他前麵的人眼睛看前麵,他後麵的人看見的是他的後腦勺。

“您怎麽了?”站在我麵前的人不解地問我。

“對不起……”我急忙把目光收回來,繼續為他簽字。

我的心裏一直在想這個跟我一樣畫著鬼臉的人,我認為他是在報紙上看到我鬼臉簽售的消息,故意這樣弄,幫我湊熱鬧,添氣氛。

終於,他笑著排到了我麵前。

我抬頭望著他。

在近處看,他臉上那淡淡的顏色幾乎沒有了,和正常的臉色差不多。可是他騙不過我,我剛才明明看見他的臉發綠。

我輕聲問:“你也化妝了?”

他好像沒明白我的意思,仍然笑著看我。

“你的臉塗了綠色。”我說。

“沒有。”他說。

他的聲音很像電話裏那個奇怪的聲音!我緊緊盯住他,說:“你的眼皮有點橘黃色,你的眉毛有點灰白色——不可能沒化妝。”

他不笑了,說:“你讓大夥看看,我的臉上有顏色嗎?我現在就可以用清水洗給你看。”

在旁邊維持秩序的人好奇地湊近他的臉看了看,說:“好像沒顏色,周老師,您一定是看花眼了。”

我就說:“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謝謝你喜歡我的書。”

他笑著拿起我的書,突然彎下腰,說:“周老師,我想和您聊聊。”

“你是記者?”

我多希望他是一個記者啊,這樣至少他就有單位,有組織,有領導。老實講,現在我有點怕他。

“我不是記者。我什麽都不是。”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我……恐怕騰不出時間來。”

他依然笑著,小聲說:“——我在天尚等你。”

我住的賓館旁邊還有一家賓館,叫天尚賓館。我馬上想到他也不是本地人。

“我等著你。”他重複了一句。這句話我聽過的。

後一個讀者是個小女孩,她不停地朝前湊,他就走開了。

我低頭為後麵的人簽名。

我的心亂起來。

我斷定,這個人的臉色不對頭,那上麵絕對塗了顏色,隻是不像我的臉這樣濃。在遠處,可以看出來,在近處就有點看不出來了。

多高超的化妝啊!

若有若無。草色遙看近卻無。

可是,為什麽別人看不出來?

——從這個角度看,他更高超,他剛好畫到我這樣敏感的人才能看出來而其他人都看不出來的程度上……

沒想到的是,我偶爾又朝長隊的後麵看了看,竟然又看到了一張淡綠色的鬼臉,跟前麵走過去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不可能是一對雙胞胎吧?

他排到我麵前的時候,我發現他臉上的顏色又淡得像正常人了。

我愣愣地看他,他就是剛才的那個人。

“周老師,是我。”

“你……是誰?”

“就是剛才跟您說話的那個人啊。”

“你不是走了嗎?”

“我繞到後麵又買了一本您的書。”

“你買那麽多書幹什麽?”

“為了跟您再說一句話呀!”

“有什麽話你就一次說完吧。”

“——我相信,您一定會來的!”

簽售活動結束後,我跟報社的人一起吃飯,很晚才回到賓館。

我打開房門的時候,心猛烈地跳起來。

他知道我在哪裏住,不然他就不會選擇在“天尚”賓館等我了。我真怕他潛伏在我的房間裏。

我進了門之後,先打開衣櫃看了看,什麽都沒有。接著,我打開了衛生間,裏麵也沒人。最後我又看了看床下,以及落地窗簾的後麵……

最後,我的眼光落在了那張招貼畫上——我的招貼畫在賓館裏懸掛了一張。

一個塗著鬼臉的人在畫上定定地看著我。

當然,那是我自己。

我必須到“天尚”賓館去看看!

我如果我不去見他,萬一他深更半夜到我的房間來找我怎麽辦?

可是,我走進“天尚”賓館之後才想到——不知道房間號,不知道姓名,我到哪裏去找他呢?

我在大廳消費廳轉了轉,並不見那個人的影子。

我三心二意地離開了。

這個家夥可能在逗我玩。

我是一個玩恐怖的人,我想今後我一定會遇到很多類似的事情,必須要做好心理準備。

聽說,飛機出事那天,有個人命特大——他已經買了那次班機的機票,而且是不打折的,可是,他太倒黴了,他太幸運了,他在奔赴機場的路上發生嚴重塞車,當他趕到機場的時候,已經停止了檢票,他沒有登上飛機!

他沒有登上飛機,於是他撿了一條命。

這都是聽說的。

似乎每次空難之後都會有這樣的故事,不太可信。

我返回北京的時候,報社執意要我坐飛機。

他們沒有征得我的同意,就給我訂了機票,並且讓航空售票處的人把機票送到了我的賓館。

那個人剛離開,郝社長就打電話過來了,問我拿沒拿到機票。

“郝社長,我是想坐火車走的。”

“那樣我們過意不去啊。”他笑哈哈地說。“一會兒報社的車接你去機場,我還有個應酬,就不去了。”

“謝謝啊。”

放下電話後,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個人是郝社長嗎?

我登上了一堆可以飛上天的金屬中。

我坐的竟然又是和上次空難同一型號的飛機。

我的位置靠著舷窗。

飛機上的人不多,我身邊的幾個座位都空著。

飛機緩緩滑行。它拐來拐去,尋找起飛的時機。終於,它加速了,越來越快,猛地騰空而起。

完了,我已經離開了我貪戀的地麵,懸空了。

我的腳像抽筋了一樣難受,我承受不了腳下懸空的感覺。我兩隻耳朵的骨頭掛鉤開始劇烈地疼起來。

我想起我經常做的一個夢:

我夢見我站在一座摩天大樓的頂端,朝下看,人跟黃豆一樣大,我的心“忽悠”一下就翻了,陡然驚醒……

而此時,我看見那些摩天大樓已經變成了黃豆!

慢慢的,城市,田野,樹林,道路……都消失了。飛機爬上雲端下麵是一望無際的雲海。

飛機的引擎聲很響,響徹雲霄,好像飛得很費力。

突然,它劇烈地顛簸起來,整個飛機像個拖拉機。

廣播說:“各位乘客,現在飛機遇到氣流,產生顛簸,請您係好安全帶……”

顛簸好不容易停止了,我高懸的心放下了一半。我暗暗發誓——下次誰讓我坐飛機我就跟誰拚了,哪怕他是郝社長!

我盼著閉路電視打開,轉移注意力,可是那電視教完緊急自救的一些簡單操作方法之後,就不再播放了。

我把眼睛閉上,希望自己睡著,一直睡到飛機平穩落地再醒過來……

過了一會兒,我迷迷糊糊覺得身邊坐下了一個人。我睜開眼一看,竟然是那個也塗著鬼臉的男人!他笑吟吟地看著我。

這一次,他臉上的顏色重了一些,一眼就能看出來。

剛才我上了飛機之後,四處看了看,沒看到他啊!

飛機不是公共汽車,說上來就上來。飛機在天上,天上沒有站牌,這個人怎麽突然就出現了?

“你,你也去北京?”我結結巴巴地問。

“我不去北京。”他說。

這是飛往北京的班機,他不去北京去哪裏?我有點傻了,沒有勇氣再深問下去,隻能這樣想:他也許是在北京轉機……

他壓低了聲音,又說:“——我說過,我在天上等你。”

我的腦袋一下就大了。

他說的是天上,不是天尚!

我感到手腳發冷了。

飛機飛在天上,我無處可逃。這個怪人就近近地坐在我身邊,我甚至感到有些擁擠……

我忽然產生了一個極為恐怖的設想:每次發生空難,地麵的人都不會看到飛機上的真實情況。是不是每次空難之前,飛機上都曾出現過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比方說,登機時是300人,到了天上,就變成了301人。而這個多出來的人,正是前一次空難的一個乘客。飛機墜毀之後,屍骨又變成了300具……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這一趟航班上的人都在劫難逃了!

我不敢正眼看他了,而他一直都在看著我。

“這飛機飛得可真高啊。”他說。

“是的,真高……”

“你看外麵,天上多安靜!”

“真安靜……”

“如果飛機能像汽車那樣停下來多好,我們都可以到外麵活動活動筋骨,到雲彩裏跑一圈。”

“跑一圈……”

“你抖什麽?”

“啊,我一坐飛機就有這種反應。”

我一邊說,一邊回頭朝後看。有人在睡覺,有人在看報紙,有人在喝飲料,甚至還有人去廁所……沒有一個人意識到大難已經來臨。

我突然問:“你叫什麽?”

“你叫我陸客吧。”

“陸客……”

“對,陸客。”

那個上廁所的人已經回來了,我注意到他穿著一件印著飛機圖案的T恤衫,估計是哪家航空公司贈送的。“飛機衫”走到我們跟前時,無意中看了我身邊的這個男人一眼,一下就停下來,瞪大了眼睛!而這個陸客並沒有看見他,陸客一直麵對著我。我感覺,“飛機衫”似乎認識陸客,他呆了半晌,終於驚駭地走開了。

我對陸客說:“你讓一下,我去解個手。”

他笑著讓開路。

我朝後麵走過去。我的眼睛一直在乘客中掃視,尋找剛才那個表情異常的人。

終於,我看見了他,他正神秘地跟旁邊的一個同伴說著什麽。

我走過去,彎下身低聲問“飛機衫”:“請問,你認識坐在我身邊的那個人嗎?”

“飛機衫”十分緊張地說:“你是誰?”

“我是一個普通乘客。在我睡覺的時候,那個人突然就出現在我旁邊了,他說他叫陸客……”

“是的,他叫陸客!前幾天,他就坐在那趟出事的航班上!”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全身都輕了。

“……是不是弄錯了?”

“沒錯!我和他是中學同學,他在商業局工作。我們這些同學都知道他坐飛機遇了難!”

“……我們見鬼了,你快去報告機長吧!”我喃喃地說。

“機長根本不會相信我的話!”說到這裏,“飛機杉”半蹲半站地探出腦袋,害怕地朝前看了看,小聲說:“你回去千萬不要對他說我說了這些話,啊?”

“好的。”

……我慢騰騰地回到了座位。

陸客眼睛奇亮,正等著我回來。

我和他相互笑了一下,然後,我坐在了他的外側。

“周老師,您這次回去還有什麽打算?”他搭話。

“還是寫作唄。”

“當個作家也挺辛苦的啊。”

“就是。你做什麽工作?”

“過去我在商業局。”

我一驚。

“現在呢?”

“被除名了……”

我又一驚。

“你是不是……經常出差?”

“對呀,你怎麽知道?”

“4月4號那天你出門了嗎?”

“4月4日?”他愣了愣,立即笑得更甜了:“你怎麽問這個?”

“噢……我隨便問問。”

“那天我出門了,我買的正是那架出事飛機的票。”

我瞠目結舌地望著他。

“不過,那天路上塞車,我誤機了……”

難道傳說中那個誤機的人正是他?不可能這麽巧吧!

他冷不丁又說:“這趟航班上,還有一個我過去的老同學呢。”

我大駭:“你怎麽知道?”

他笑了笑:“我還知道這架飛機裏所有乘客的姓名,包括他們的職業、年齡、愛好、生辰八字。”

我說不出話來。

好像為了證實給我看,他指了指前麵的一個人說:“那個女人,穿紅衣服的那個,她叫張麗虹,彩虹的虹,她是一個公司的財務總管。她是陰曆一九六二年三月初四子時出生。不信你去核對一下。”

我沒有動。

“還有這個機組的所有人,我都一清二楚。剛才那個空姐叫薑虹,也是彩虹的虹,她19歲,酉時生。她的男朋友在機場工作,是個技師。她男朋友不知道,她同時跟一個有錢人同居,那個有錢人給她買了一輛跑車……我說這些你肯定不信,我說你吧。你是陰曆一九六七年八月初九寅時出生。你屬羊,你的命不好。”

我驚愕了。

“其實,我在騙你——假如上次我真的誤機了,那架飛機就不會爆炸。那天,我一登上飛機就知道,盡管這些乘客年齡不同,愛好不同,工作不同,但是,他們的死期都是一樣的……實際上,我用一隻打火機就毀掉了一架飛機,壯觀吧!我活夠了,又想死後給父母造點福,就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登機前,買了20份航空保險。”

我猛地站了起來。

“你幹什麽去?”他敏感地問道。

“我……可以再去一趟廁所嗎?”我的聲音開始顫抖了。

他想了想,竟然很友好地點了點頭:“哦,你去你去。”

我離開座位,直接跑向了機尾的工作間。

一個正在調製咖啡的空姐攔住了我:“先生,您需要什麽?”

“我要見機長!”

“您有什麽事嗎?”

“我有重要的事,請立即幫我找機長!”

“……好的,您稍等一下。”

一分鍾之後,機長來了,是一個年齡挺老的男子。

“機長!請你核查一下人數,這飛機上多了一個人!”我說。

“每次起飛之前,我們都要經過嚴格的核查,人數不會錯的。”機長很有風度地笑著。

“這個家夥是後來冒出來的!請你相信我,再核查一下,這關係到幾百條生命!”

機長想了想,笑著說:“好吧,您在這裏等一下。”

然後,他就出去了。

大約十分鍾之後,他風度翩翩地微笑著回來了,對我說:“人數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您多慮了,請回座位吧!”

“你算我了嗎?”

機長收斂了他那職業的笑容,說:“我有那麽笨嗎?”

我半信半疑地回到了座位,發現那個陸客不見了!

我站起來,前前後後地找了半天,還是不見他的蹤影。

我又找到那個機長,對他說:“那個多出來的人不見了!”

機長觀察著我的眼睛說:“先生,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你別懷疑我,我是一個恐怖小說家!我懷疑他趴在飛機翅膀上,或者鑽進了油料箱裏!”

機長對身邊的一個空姐說:“你把這位先生扶到座位上去,要照看他一下……”

我搖搖頭,說:“小姐,不用你,我自己能回去!我也能照看好自己!”

陸客一直沒出現。

北京快到了,飛機已經開始降低高度。

他在天上出現,又在天上消失。

我知道他不會就這樣消失的——恐怖剛剛開始,他一定還留下了什麽伏筆!

我在座位上下反複查看,沒有他的影子。最後,我拿起了座位上的耳機,塞在耳朵上。

好像線斷了一般,耳機裏沒有任何聲音。

我換了幾個頻道,把音量扭到最大,還是沒有聲音。

我正要把耳機摘下,突然聽到了陸客低低的聲音:“周老師,我在地下等你啊……”

後來的一段時間,我認為:這個詭異的人不過是我讀者中的一員,他在嚇我玩兒。所有無法理解的情節,也許隻是一張逼真的麵具在作祟。

時間可以消磨一切,包括山崩地坼的情感,包括瀕臨崩潰的恐怖。幾個月之後,我終於把這件莫名其妙的鬼事情忘得差不多了。

我依然在寫我的恐怖小說,依然在天氣好的日子裏偶爾接受采訪,依然在天氣不好的日子裏偶爾邀來陌生的異性吃喝玩樂……

這一天,天很陰,我和一個人吃喝玩樂,很晚才回來。

我有點喝多了,坐地鐵回家。

地鐵車廂裏的燈總是那樣蒼白,像夢。這是在深深的地下,這是一條長長的人的洞穴,這裏永遠沒有陽光……

車廂裏的人不多,大家的臉在白白的燈光下都顯得很憔悴,都昏昏地睡著。我聽著風扇“嗡嗡嗡”的響聲,一點點迷糊過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地鐵裏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隻剩下了我自己!

地鐵還在朝前走,朝更深的地方開,朝更黑的地方開。

我馬上意識到,這趟車不再循環,它到了終點,要歇息了。現在它要開進地下的車庫,至於下一次什麽時候開出來,鬼才知道!

一般人對地鐵的了解都少之甚少,誰都不知道它出現了故障在哪裏修理,如何調度,車庫在哪兒……

地鐵到了終點站的時候,我沒醒,也沒有乘客叫醒我!

最不應該的是,地鐵工作人員應該檢查各個車廂,確定沒有人的時候,才能入庫。可是他們疏漏了我!

我掏出手機,想求救,可是,手機沒有信號!我和外界隔絕了!

我像困獸一樣,情緒立即焦躁起來。

地鐵“轟隆隆”繼續朝前行進,我不知道自己將被拉到了哪裏。在我的想像中,它一定離開了地鐵的正常運行路線,從岔道駛進了另一個地洞,這個地洞很深,前麵沒有出路,是死的……

走啊走啊,終於它慢慢停下了。

窗外是洞穴一般的黑。

有司機下車鎖門的聲音,但是很遙遠。我之所以聽得見,是因為靜。

他下班了,要回家了!

我陡然想起一個傳聞:多年前,一對青年男女談戀愛,同樣被地鐵不小心拉進了地下的庫房,結果兩個人死在了裏麵……

我不知道他們是餓死的還是憋死的,反正死了,都這麽說。

那麽我呢?

燈忽地滅了,四周漆黑一片。接著,風扇也一點點停了。

悶熱,窒息。

我發瘋地用拳頭砸車廂的玻璃,又用腳狠狠地踹,大叫:“師傅,還有人呢!救命啊!”

誰都沒有過這樣的經曆,我有過。誰都沒有用拳腳擊打過地鐵的玻璃,我告訴你——那是打不碎的。至少我沒打碎,我用了全身的力氣。

那個司機似乎已經離開了,四周一片死寂。

我惟一的指望就是等待這趟地鐵開出車庫了。我告誡自己,不能暴跳如雷,不能崩潰,不能再拳打腳踢,不能消耗體力,要平靜,坐下來,不動,等待轉機……

我摸索著在座位上坐下來。

我聽著黑暗中自己的心跳。

我不知道頭頂多高才是地麵,不知道上麵是蘋果園還是王府井,甚至還可能是北五環之外的荒地。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突然聽見黑暗中傳來一聲咳嗽!

我的寒毛一下就豎起來了!

是個男人的咳嗽聲,就在這個車廂裏,但是離我很遠,應該在車廂的另一頭!他的咳嗽不是向我提示他的存在,而是那種實在憋不住而咳嗽出來的聲音。

我不敢說話,豎起耳朵聆聽著。

過了很長時間,對方又咳嗽了一聲——這次竟然離我近了許多!他朝我這裏走過來了!

可是,我為什麽聽不見他的腳步聲?

他咳嗽第三聲的時候,已經在我對麵了!

“誰?”我驚恐地問。

他無聲。

我抖抖地朝後退。黑暗包住了他,卻藏不住我!

“你說呢?”他突然說,聲音依然在我麵前。

“……陸客?”

他說過,他在地下等著我!

“你為什麽總躲我?我是你的熱心讀者啊!你簽售那天,不但我去了,前段時間死於那場空難的人都去了……”說到這裏,他突然笑起來。

我驀地想起,我簽售那天,好多讀者的表情都好像不正常!

“……現在,他們都在這車廂裏坐著呢。”

這時候,在我四周,咳嗽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我伸手一摸,座位上坐滿了人!

“他們都在看你的書呢!”陸客說。

這時,地鐵猛地動了一下,開動了!風扇慢慢轉起來,越來越快。我掏出手機,顫巍巍地打開,借著微弱的手機屏幕光,看見陸客站在我麵前,他的臉依然是綠的,眼皮依然是黃的,眉毛依然是灰白的……

接著,我拿著手機朝旁邊照去照,兩旁果然坐滿了人。他們每個人都拿著一本我的書,有的在漆黑中認真地閱讀,有的握在手裏在打瞌睡,有的抱在胸前在想心事……

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

陸客指了指那些乘客說:“實際上,我,還有他們,都是一些影像而已。”

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

“我們都是你造出來的。”

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

“我們之所以出現,隻是想讓你體驗一下——恐怖是一種享受嗎?”

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

這時候,陸客和那些乘客的影像一點點模糊,一點點消消隱……最後,他們都縮進了書中。

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

陸客的最後一句話在我耳邊回**:恐怖是一種享受嗎?

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

車廂裏轉眼變得一片空**。

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

每個座位上都擺著一本我寫的恐怖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