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獄
壹:黑夜動物
羅誌文越來越感到張琵這個人不太對頭。
羅誌文和張琵合租一套房子,兩室一廳。一進門就是羅誌文的臥室,張琵的臥室在裏頭,中間隔著空****的客廳。廁所在張琵那個臥室的旁邊。
他們兩個人在一所幼兒園當英語教師,是同事。張琵是半個月前來的,羅誌文比他早十來天。
本來,這房子是羅誌文一個人租的,張琵來了之後,知道他一個人住兩室一廳,就主動要和他住在一起。兩個人合租一套房子,費用各攤一半,雙方都便宜。羅誌文同意了
羅誌文這個人是個書呆子,他除了自己的外語專業,在生活中顯得有點笨笨的。最初,羅誌文沒有發現張琵這個人有什麽異常,隻是覺得這個人不太愛說話,羅誌文也是一個不善言談的人,兩個人互不打擾更好。
羅誌文最早感到他不對頭是一周後的一個夜裏:
大約淩晨三點多鍾,羅誌文被尿憋醒了,他穿著拖鞋走出臥室,看見對麵張琵的臥室的門縫兒露出一絲光,那光綠幽幽的,深夜看起來,有些恐怖。
他輕輕走過去,把門推開,探進腦袋,看見張琵正在上網。他似乎受驚了,猛地回過頭來,愣愣地看著羅誌文。在電腦屏幕反射出的微光中,他的臉呈現青白色。
“你怎麽還不睡?”羅誌文睡眼惺忪地說。
“啊,一會兒睡。”
羅誌文沒再說什麽,關上門,到廁所撒了尿就回到自己的臥室。
躺在**,羅誌文回想剛才的一幕,一絲陰影爬上了心頭——張琵半夜三更怎麽還上網?還有他的神情,好像什麽秘密被戳著了。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幾天之後,羅誌文又被尿憋醒了,這時候恰巧又是淩晨三點多鍾。他爬起來,披衣下地,走出臥室,再一次看見張琵那個臥室的門縫兒透出幽暗的光來。客廳一片漆黑,黑暗中隻有那一線燈光。
羅誌文輕輕走過去,推開門,看見張琵正坐在寫字台前看書,亮著台燈,燈罩是紅色的。張琵猛地抬頭看過來,台燈的光照在他的下半臉上,他的眼睛在暗處。
“你怎麽還不睡?”這次是張琵問的。
“我睡了,起來撒尿。你沒睡?”
“我呆會兒就睡。”
羅誌文關了門,慢慢走向廁所。他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淩晨三點多鍾了還在看書?
通常,夜裏看書的人都是躺在**,而他卻穿得整整齊齊端坐在寫字台前!
從廁所出來時,他發現張琵臥室的燈滅了。這說明,他剛剛關上門,張琵就馬上關了燈。
羅誌文輕輕走回自己的臥室,他感覺到,張琵在靜靜聆聽著他的足音……
在幼兒園裏,羅誌文教大班英語,張琵教中班。大班在三樓,中班在二樓,除了開會,兩個人在幼兒園很少見麵。
羅誌文突然感到張琵這個人十分陌生起來。
次日,夜裏三點多鍾,羅誌文突然又醒了。這次,他並沒有尿,他之所以在這個時間醒過來,完全是由於心裏有那個陰影的緣故。
他下了地,輕輕打開臥室的門。
房子裏黑糊糊的,張琵的臥室門隱藏在黑暗中,沒有露出一點光。
羅誌文的心塌實了,想退回來,卻好像聽到了什麽,馬上停下來,豎起了兩隻耳朵——他聽到,黑暗中有一個奇怪的聲音,是一個女聲,好像在說朝鮮語。接著,又換成了男聲,說的話同樣嘰裏呱啦,聽起來很怪。再接著,就傳來了歡樂的歌曲。
羅誌文的心頓時懸空了。
他壯著膽走過去,停在了張琵的門前。聲音就是從這個房間傳出來的!
他突然推開了門。
屋裏漆黑,看不見張琵在哪裏。那歌曲聲更清晰了,它的位置在**,夾帶著“吱啦吱啦”的電流雜音。
羅誌文有些膽虛地問:“你在幹什麽?”
張琵把收音機關掉了,說:“我在……聽收音機。”
羅誌文不說話了。他站在門口,一動不動。黑暗中,兩個人都看不見對方的臉。
過了半晌,羅誌文突然低低地說了一句:“你好像,從來都不睡覺……”這句話剛剛說出口,不知道為什麽,羅誌文“刷”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張琵似乎愣了愣,接著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說:“從來不睡覺,那還不早把我給困死了?我在聽一個海外電台。”
羅誌文沒有再說什麽,關上門,快步走回了自己的臥室。這時候,他已經堅信這個張琵有問題了!
他的懷疑是有道理的。
第一次,看見張琵深更半夜上網;第二次,他看見張琵深更半夜一個人在寫字台前看書;第三次,深更半夜他看見張琵一個人躺在黑暗中聽收音機……應該說,這三種行為一次比一次不合常情。
說起來,就算張琵從來不睡覺,那也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這世上怪人多了,有人吃玻璃,有人生下來不久就會很多國家的語言,有人照相不留影兒,有人體內有香氣……
可是,這套房子總共隻有兩個人啊!漫漫長夜,鍾表在清晰地走動:“滴答滴答滴答……”你睡著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而另一個人卻一直在黑暗中睜著眼睛……
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讓人提心吊膽的事。
貳:絕世孤獨
張琵痛苦至極。
他的身上有一個秘密,一個不能告訴任何人的驚天秘密!你們已經猜到了,這個秘密就是——他從來都不睡覺。
這個毛病已經有三年了。過去,他是一個嗜睡的人,如果沒什麽事,他甚至可以連軸轉,睡上一天一夜。為什麽會這樣呢?他曾經連續幾晝夜一眼不眨地思考過個問題。
三年前的冬天,他剛剛大學畢業,被分配到東北某城一所中學任教,住在一幢破舊的宿舍樓裏。
一天夜裏,刮起了大風雪,狂風呼嘯,山崩地坼,宿舍樓好像隨時都要被刮倒。他躺在**,迷迷糊糊地感覺到,地下滾過一個悶雷般的聲音,越來越巨大,樓房也隨之劇烈地搖晃起來,好像有一個巨大無比的怪物,在地球裏沉睡或者孕育了億萬年,正像蛋裏的雞一樣奮力拱出來!
他意識到:地震了!於是,他一翻身,雙手撲到地麵上,爬起來就朝門外衝去。
他住在六樓,按常識,這時候,他不應該朝下跑,而是應該在房間裏找個相對的角落躲一躲。但是,他已經恐懼至極,大腦一片空白,隻有一個本能的念頭支配著他:逃出去。
也許因為他衝出去的願望太迫切了,樓梯顯得比平時更漫長,跑了老半天都不見一樓出口。宿舍樓的樓梯很窄,很陡;樓道裏的燈都壞了,漆黑一片,他幾次差點他踏空滾下去。
不知什麽時候起,地下那恐怖的聲音消失了,風雪聲也變得十分遙遠。黑沉沉的樓道裏變得靜悄悄。
他不再狂奔,腳步慢下來,一邊大口喘息一邊朝下走。
走了一陣子,他猛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已經下到幾層了?在他的印象中,他早已經跑下了六層,怎麽還不到底?這幢樓沒有地下室啊!
是不是巨大的恐慌讓自己產生了錯覺呢?他決定從這時起,數一下層數。
一層。
兩層。
三層……
他越來越感到不對頭了!伸手掏出打火機顫顫地打開,微弱的火苗亮起來,他看到,樓梯繼續黑洞洞的向下伸著。
這時候,他已經聽不到滿世界的風雪聲了。樓道裏一片死寂,隻有他的喘息聲。他咬了咬牙,舉著打火機繼續朝下走……
四層。
五層。
六層……
一股陰森的冷氣驀地湧上了他的全身。那黑洞洞的樓梯依然朝下伸著……
他猛地一甩手,把燙手的打火機扔在了樓梯上。它滅了,樓道裏猶如九九十八層地獄??一般,頓時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叁:我要跟你對講
羅誌文想離開張琵,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正巧,幼兒園又來了一個男教師,張羅著要租房,羅誌文就對他說:“咱們總共三個男老師,租個大點的房子,都住在一起吧。房租咱們三個人分攤。”
那個人說:“行啊。”
羅誌文又找到張琵,說了這個想法,還補充了一點:“咱們省下的錢,還可以雇個計時保姆。”
張琵同意了,不過,他說:“這次我們不要住那麽高了,租平房。”
那個新來的男老師要在這幾天回一趟原籍,辦什麽停職手續,租房子的事,就靠羅誌文張羅了。
兩天後,房子租好了,兩個人開始搬家。
這個房子有一個小院,磚牆圍著,並有一塊不大但很整齊的草坪。室內布局也很令人滿意,有兩個小房間相鄰,另一個大房間在對麵,中間隔著客廳。
進了門,張琵四下看了看,最後指了指那間大房子說:“我住那間,怎麽樣?”
羅誌文立即說:“好哇。”
接著,他們把各自的東西搬進了各自的房間。
房子裏有沙發、茶幾、衣櫃、冰箱等,生活用具一應俱全,搬進來就可以生活。
還有電話。
是子母機。母機在客廳,在沙發旁邊。子機在羅誌文房間,在床邊的矮櫃上。子母機之間可以對講。其實,他們都是剛剛來此不久的外地人,在西京沒親戚,沒朋友,並不怎麽用電話。
收拾完了,張琵來到羅誌文的房間,看到了那個子機,說:“咱倆試試,看看這對子母機能不能對講。”
說完,他就去了客廳,拿起母機,按了對講鍵,子機馬上響起來,聲音怪怪的:“丁鈴鈴!”很短暫,很急促。
羅誌文拿起子機,按下了對講鍵。
張琵說:“喂?”
“喂。”
電話沒毛病,一切正常。
羅誌文看了看張琵的眼睛說:“你喜歡,就把子機移到你的房間吧。”
張琵說:“不用,不用。”
這一夜,又剩下了張琵和羅誌文兩個人。這個房子比原來那個房子幾乎大一倍。
天黑以後,張琵先回了自己的房間,輕輕把門關上了。羅誌文隨後也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關好門,脫了衣服,關了燈。
張琵的房間沒有一點動靜。
他在幹什麽?
也許,他正站在門口,從門縫兒朝外張望……
羅誌文翻來覆去睡不著,終於坐起來,摸黑下地走到門口,輕輕拉開門,朝張琵的房間望了一眼。
張琵的門縫裏沒有一點光亮。
羅誌文關上門退回來,躺在**,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電話鈴聲震醒了,是對講機的鈴聲。
他的心頓時懸了起來。這個房子裏隻有他和張琵,張琵深更半夜鼓搗電話幹什麽?
他拿起子機,按下了對講鍵:“喂!”
電話裏是蜂音。
他放下電話,下了床,打開門,朝客廳的電話看去,電話母機在暗淡的月光下,靜靜地擺在沙發旁。他的身上頓時一冷。
回到**,他看了看表,淩晨三點十分。他想,一定是他的精神在這段時間裏受了刺激,到了這個特殊的時間,在睡夢中產生了幻覺……
他閉上眼睛,打算繼續睡。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還沒睡著,電話鈴聲又響了,還是對講機的聲音:“丁鈴鈴!丁鈴鈴!”
他一下就坐了起來。是誰,是誰坐在客廳裏給自己打電話?
這一次,他沒有拿起電話,而是輕手輕腳地下了地。奇怪的是,他的屁股剛剛離開床,電話鈴聲就斷了。
他跑到門口,拉開門,探頭朝客廳的電話望去——電話旁仍然不見人。他又朝張琵的房間望去,張琵的門縫兒不見一絲光亮,青色的門板,在月光下像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羅誌文愣愣地站在那裏,恐懼到了極點,過了好半天才回到**躺下。
他堅信,是那個從來不睡覺的張琵在搗鬼!他仿佛看到這樣一個影像:黑暗中,張琵坐在沙發上,拿起電話,準確地按下了對講鍵,然後,把話筒舉在耳邊,靜靜地等著羅誌文接電話。突然,他放下電話,像影子似的一閃,就躲進自己的房間裏了,無一點聲息……
可是,羅誌文不明白,張琵為什麽深更半夜裝神弄鬼嚇唬他呢?
又過了半個鍾頭,電話鈴聲又響了,這次隻響了一下就戛然而止了。
他再一次不顧一切地跳下地,衝出門,跳到了客廳裏——客廳裏依然空無一人。風從陽台的縫隙裏擠進來,撩得紗簾一下一下飄動。
他突然有些憤怒。
想了想,他來到張琵的門前,敲了三下。
“誰?”裏麵傳出張琵極其清醒的聲音。
“我。”
“你進來吧。“
羅誌文把門推開,但是,並沒有跨進去。裏麵一片漆黑。他站在門口,說:“我打開燈可以嗎?”
張琵猶豫了一下說:“你開吧。”
電燈開關在門口,羅誌文一伸手就摸到了,“哢”一聲,房間裏突然變得雪亮。他看到張琵躺在**,但是,他並沒有脫衣服,雙眼閃著異常的亮光。
“你剛才是不是鼓搗電話了?”
“沒有。”
“我這個人不喜歡開玩笑!”
“真的沒有。怎麽了?”
“剛才,我聽到母機呼叫子機了。”
“可能是電話有毛病吧。睡吧。”
“……你就這樣穿著衣服睡嗎?”
張琵幹巴巴地笑了笑,說:“難道睡覺非得脫衣服嗎?”
羅誌文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轉身退出來。
“麻煩你,幫我把燈關一下。”張琵說。
羅誌文看了他一眼,慢慢伸出手,把燈關了:“哢!”
張琵又消失在黑暗中。
羅誌文把張琵的門關好,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他走到客廳中間時,朝沙發旁那個電話機又看了一眼——他猛然想到,也許事實的真相和他的懷疑正好南轅北轍。
肆:第四個人
三年前那一次,張琵順著樓梯朝下跑,不知道跑了多少層,突然聽到那個鬼一樣的聲音,他的心一下竄出頭頂,頓時癱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醒過來了,睜開眼睛,往四周看了一看,是一樓。門外,大風雪還在肆虐。
他扶著樓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周身綿軟無力。他重新爬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瞪著雙眼一直到天亮。
從這天起,他再也沒有睡著過。他吃過許多鎮靜藥和烈性安眠藥,全都無濟於事。奇怪的是,他從來不疲倦。
開始時,他很惶恐。到了夜裏,他使勁閉上雙眼,有時甚至一整夜不睜開一次,可是,仍然沒有一丁點睡意。
時間久了,他心中的惶恐一點點淡了,天黑之後,他不再像受刑一樣強製自己躺在**,而是看書或者上網或者聽收音機。
有一次,他在朋友家偶爾看到一本書,書名是《人類未解之謎》,立即翻看起來。
平時,他喜歡探究一些地球上的異事奇聞。
比如,一百多年前,美國伊利諾思州一位叫卡爾普的老太太往爐子裏加煤的時候,偶爾從碎成兩半的煤塊中,發現了一條做工精細的金項鏈。如果把時間推溯到煤塊形成的石炭紀,那麽,幾億年前,是什麽“人”戴過這個項鏈?
比如,一對情侶在大海邊散步,不小心把一枚戒指掉進大海中。那上麵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十多年之後,這對情侶早已結了婚,並且有了一個男孩兒。他們也早已不在海邊居住,遷到了另一個城市。一天,女主人到市場上買回了一條魚,破腹時,發現魚腹裏有一枚金戒指,細看,正是她和丈夫十多年前掉進大海的那一枚……
這些消息乍一聽似乎挺有意思,但是,隻要往深裏一琢磨,就會觸摸到一種巨大的恐怖來。
張琵翻著書,突然,這樣一個標題映入他的眼簾——《永不睡覺的人》。
他不由一驚,急忙翻到了那一頁。
果然,這篇文章裏記載了三個不睡覺的人。
一個是瑞典女人,她叫埃古麗德,1918年,她因母親突然去世精神受了刺激,就再也睡不著覺了。一到了夜裏,她就不停地幹家務活兒……
一個是美國的老頭,他叫奧爾?赫津,上世紀40年代出生,他家幹脆連床都沒有。盡管他從來不睡覺,但奇怪的是,他的精神狀態反而超過一般人。
一個是西班牙的中年男人,叫塞托維亞。他跟張琵有點類似,19歲那年,從睡眠中驚醒,從此,睡眠一天比一天少,後來,幹脆就徹底睡不著了。如今,他已經一萬多天沒有睡過一覺了,而精力卻超常充沛。有一次,體育館舉行了一次48小時不間斷的循環足對賽。球場上,球員輪番上場;看台上,觀眾換了一批又一批。惟獨這個人大飽眼福,連續看了兩天兩夜的球賽!
對於這幾個不睡覺的人,全世界的醫生都找不到解釋。
張琵更加絕望了。
他下定了決心:打死也不去看醫生。不然,將成為全人類研究的對象。
三年來,似乎一直沒有人察覺到張琵這個秘密,他的生活很平靜。
他擔心的隻是:找到老婆後怎麽辦?對不對她講出實情?是婚前講好還是婚後講好?他始終沒有想好這件事。
近來,羅誌文讓他不安起來。羅似乎察覺了他的秘密,這將給他帶來麻煩,甚至災禍!
那天夜裏,羅誌文在黑暗中突然戳到了他最深的心病上:“你好像……從來都不睡覺。”當時,他的全身就像被電擊了似的,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從那以後,羅誌文似乎對張琵警覺起來。羅誌文這個人不太會掩飾,張琵看得一清二楚。
他想,要是實在瞞不住了,他就對羅誌文說出實情。不然,他怕羅誌文把這種懷疑擴散開,隻有打開天窗說亮話,才可以明明白白地請求他保守這個秘密。
可是,他終於還是沒有說。他寧可所有的同事都懷疑他不正常,也不希望有一個人知道他真的不正常。
每當黑夜來臨,張琵變得無比孤獨,是整個世界隻剩下了一個人的那種孤獨。
他眨著眼睛一分一秒地熬時間,等待天亮。
一個人永遠清醒,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有時,他真想昏過去一次,他覺得他要崩潰了。
伍:一個說法
這天中午,副園長、保健醫生、羅誌文、張琵在同一個餐桌上吃飯。
因為副園長經常失眠,所以,她和保健醫生聊著聊著,就扯到了睡眠的話題上。保健醫生說:“我聽到過這樣一個說法——假如全世界的人都睡著了,隻有一個人醒著,那麽,這個人就會看到一個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秘密……”
羅誌文感覺到張琵抖了一下。
他轉頭看了看他。張琵低著頭,慢慢地朝嘴裏扒拉飯,他的頭發垂下來,擋住了眼睛。
陸:管冂
假如全世界的人都睡著了,隻有一個人醒著,那麽,這個人就會看到一個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秘密……
這個說法讓張琵非常恐懼。
書中另外三個不睡覺的人,都已經不在人世。現在,這個地球上隻剩下他一個永遠不睡覺的人了。
其實,副園長和保健醫生說的那個情況不可能發生,因為,不管在什麽時間,全世界的人都不可能全部睡著。
有人值夜班。
有人趕夜路。
有人**。
有人失眠。
有人鬼鬼祟祟準備盜竊。
另外,對於這個地球來說,晝夜總是輪流的……
張琵還是很害怕,夜裏,經常一個人冥想,假如這個機會落到他頭上,他會看到什麽?那一定是超出了人類想像力的一個大景象,大秘密,大恐怖。
那天,羅誌文敲響了他的門,說聽到電話機在響。
最初,他認為羅誌文是因為時時刻刻提防自己,壓力太大,在睡夢中出現了幻覺。當羅誌文離開之後,他越來越覺得羅誌文說的很可能是真事。
天亮之後,他起了床,走到客廳的電話前,拿起話筒聽了聽,裏麵是蜂音。他撥了幼兒園的電話號,占線。這種情況不太正常,因為,這時候幼兒園還沒有上班。他等了一會兒,再撥,還占線。他又撥了兩個另外的號,同樣,都占線。
這時候,羅誌文從臥室走進來,警惕地站在門口,盯著他問:“你在給誰打電話?”
張琵放下電話,回答說:“這電話好像有毛病,撥哪裏都占線。”
羅誌文半信半疑地走過來,他也撥了幾個熟悉的號,果然都占線。
“別撥了,我們檢查一下電話線吧。”
張琵說完,順著電話線找接口。
他發現,電話線一直伸到一個櫃子後麵去了。這個櫃子靠在北麵的牆上,是老式的,和其它家具同居一室,顯得很不協調。它深紅色,上麵三分之一是櫃蓋,下麵三分之二是櫃身,一把虎頭大銅鎖,鎖得死死的。不知道裏麵裝著什麽,似乎很重。
通常,電話線接頭都在牆壁上。可是,當羅誌文和張琵吃力地把櫃子挪開時,卻發現地麵上有一個方形的小洞,電話線從那個小洞伸進去,不見了。
張琵用手探了探,感覺到這個洞裏冒上來一股冷森森的風。
羅誌文低聲說:“這房子真怪,電話線從地麵伸出來。”
張琵沒說話,一直看著那個黑糊糊的小洞。
“能不能是蓋房子的時候,忘了在牆體裏預留電話線,裝修的時候,房東把電話線從地麵下埋了過來?”
張琵盯著那個小洞沒說話。
羅誌文又說:“你拉拉,看裏麵斷沒斷?“
張琵終於抬起頭,低聲說:“羅誌文,你說,這個……是電話線嗎?”
羅誌文愣了一下,說:“不是電話線是什麽?”
張琵沒回答。他用手輕輕拉了拉這根電話線,沒拉動,就站了起來,說:“別管他了,反正我們也不怎麽用電話,這樣倒省了電話費了。”
早飯是羅誌文做的。兩個人在一起生活這一個來月,基本都是羅誌文做飯,張琵偶爾拖拖地板。
上班後,那個回家辦手續的男教師打電話來,說原單位的領導找他麻煩,還得一周才能回來。
他打的是張琵的手機,張琵轉告羅誌文這個消息時,羅誌文臉色很難看。張琵知道,羅誌文一天都不想和他單獨在一起了。
這天是周末。
夜裏,張琵不想再讓羅誌文害怕,早早就關了燈,緊閉雙眼,想再與清醒之魔搏鬥一番,看看能不能出現奇跡。
黑暗裏,時間的刻度不是那麽清晰,變成了一團混沌的墨汁,他在這團墨汁中掙紮著。
不知幾點鍾,張琵快速運轉的大腦泛起了一個荒誕的記憶:
有個人聽說,若是半夜十二點時,連續敲擊電話機的“#”字鍵一百下,就會接通一個神秘的空間,聽到一個標準的女中音對他說話。這個人很好奇,一天半夜十二點,他果然在電話“#”字鍵上連續敲擊了一百下,果然有個標準的女中音響起來!她說——對不起,您撥的號是空號,請查對後再撥。
張琵正在胡思亂想,客廳裏的電話響起來了。
這部電話機原來沒有問題!可是這個時間是誰打電話呢?認識他和羅誌文的人裏沒有誰知道這個電話號。
可能是房東的。
他爬起來,走出去拿起電話。
“喂,你好。”是個女人的聲音。
“你找誰?”張琵很友好的問。他太寂寞了,在這漫長的黑夜裏,他多希望有一個女人和他說說話呀。
“我找我的哥哥。你是誰?”對方警覺地問。
“你是找房東的吧?我是租戶。”
“我可能打錯了。”
“你哥哥的電話號是多少?”
“80084295。”
“錯了,這裏是80084292。”
“對不起,我是摸黑撥的號。”
“沒關係。”
“再見。”
“再見。”
對方把電話放下了。
張琵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竟然很留戀。這個女人的聲音似乎彌漫著一股夜來香的氣息。
次日是周末。
羅誌文上街了,中午的時候,他領回一個女孩。女孩穿的很俗氣,一看就是農村來的。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有一頭烏黑的頭發和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那眼睛閃著機靈的光。
羅誌文對張琵說:“她叫水蓮,給咱們做家務的。”
“你好。”張琵說。那女孩看了看他,沒什麽反應。
羅誌文說:“她是聾啞人,從甘肅來的。她白天在這裏幹活,晚上離開。每個月二百元錢。”
“她身份證上叫什麽名字?”張琵問。
“她沒有身份證。不會寫字。”
接著,羅誌文用手比劃著,向她交代了該做的事。盡管羅誌文不懂啞語,但是,她很聰明,很快就明白了羅誌文的意思。
這一天,這個沒有姓名的女孩一直在幹活:做飯,洗衣,擦玻璃。晚上,她離開的時候,房子裏已經纖塵不染了。
夜裏,張琵繼續緊閉雙眼,盼望沉進夢鄉。對於他來說,睡覺比死去都難。
半夜的時候,客廳裏的電話又響了。
他坐起來,下了地,走過去接起了電話。
“喂?”
“我找我哥哥。”
張琵笑了:“你又打錯了。”
“你是誰?”
“我就是昨晚接你電話的人。”
對方愣了一下,也笑了:“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天天打擾你睡覺。”
“沒什麽,這也是一種緣分啊。哎,你怎麽天天夜裏找你哥哥?”
“他天天值夜班,我也沒事,就和他聊天。”
“幹脆我跟你聊吧。“
“你不睡覺啊?”
“我喜歡你的聲音。”
兩個人還很陌生,張琵這句話顯得有些生硬。對方愣了一下,說:“我的聲音好聽嗎?”
“好聽。”
“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麽說。”
“你在西京嗎?”
“不,我不在西京。“
“那你打的是長途。”
“是的。”
“電話費是很貴的。”
“沒關係,我不花錢。”
“那就好。哎,你在哪工作?電信局?”
“不是。”
“那你是?……”
“以後再告訴你吧。”
“我猜你一定也在值夜班。”
“沒有。”
“那你怎麽還不睡覺?”
對方久久沒出聲。不知道為什麽,張琵對她這種反應很害怕。
“你怎麽了?”
“唉。”對方竟然歎了口氣。
張琵更驚異了,難道她也得了睡不著覺得怪病!
“告訴我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你是誰。任何東西都不能永遠埋在心裏,不然,它就把你的心腐蝕了。”
對方猶豫了半晌,似乎一下鼓足了勇氣:“我從生下來就不知道睡覺是怎麽回事。”
這次,張琵不說話了,他徹底呆住了。
“你不相信?”那個女人問。
“相信。我隻是覺得太巧合了。”
“什麽意思?”
“我跟你有一樣的病!”
開始,那女人不相信,認為張琵在逗他玩兒。張琵就把自己得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對她說了。
同病相憐,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就拉近了許多。他和她互相講述著自己的孤獨和痛苦,一直到天亮。
最後,張琵說:“我叫張琵。你叫什麽?”
“我叫管冂。”
“你在什麽地方?”
“一個很遠的地方。”
“你不想說就算了。”停了停,張琵又說:“天亮了,該起床了,我們掛了吧。以後,我們每天夜裏都這樣聊天,好不好?”
那個女人說:“當然好。”
通電話時,張琵感覺管冂近在眼前,一放下電話,她就一下遠在天邊了。他不知道她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不知道她的方位。
那個不知姓名的啞女孩天天很早就來了,給張琵和羅誌文做早飯。一天工作完畢,她再靜悄悄地離開。
對於她,這個世界是無邊的靜謐,而她呈現給這個世界的也是一份安靜。
果然,管冂天天夜裏打電話來。兩個人一聊就是通宵,漸漸如膠似漆起來。
一周之後,他們就陷入了愛河。
“過去,我經常苦惱,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結婚。遇到你是天意。” 張琵癡癡地說。
“以後,我們日日夜夜在一起,兩個人就都不孤獨了。而且,我們的愛情裏沒有噩夢。”說到這,管冂幸福地笑起來。
張琵補充說:“我們在一起就是一個美夢。”
柒:偷聽
後半夜,羅誌文起來上廁所,經過客廳,他看見張琵在昏黃的月光裏,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嘴裏不停地嘟嘟囔囔。他感到這個人越來越詭異,嚇得他連廁所都不敢上了,有尿就憋著。
這天早上,他終於憋不住問了出來:“張琵,你整夜整夜在跟誰聊天?”
張琵朝他笑了笑,說:“秘密。”
羅誌文說:“你是不是談女朋友了?”
張琵點了點頭。
“西京的?”
“不是。”
“那是你老家的?”
“也不是。”
“她到底是哪裏的?”
“等她告訴我之後,我再告訴你吧。”說完,張琵笑吟吟地出了門。
羅誌文更加迷惑不解了——難道這個天天不睡覺的人,寂寞難捱,在聲訊台交了一個“話友”?那種聲訊台收費十分昂貴。像他這樣整夜整夜聊,要花多少錢?
這天夜裏,張琵又坐在黑暗的客廳裏和電話裏那個神秘的女人聊天。
羅誌文睡不著,豎起耳朵聽。
張琵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一點兒都聽不見。羅誌文把脖子都挺酸了,沒有聽出一個成型的句子來。
最後,他忽然想到了——竊聽。
他的房間裏有子機,隻要他按下“對講鍵”,那麽,他就可以清楚地聽到張琵和那個女人的對話。
他拿起子機,顫顫地按下了一下“對講鍵”,大氣都不敢喘,惟恐被正在通話的兩個人聽到。
張琵:“你夜裏喜歡幹什麽?“
無聲。
張琵:“我不喜歡,我覺得現在的電視沒有一個可以看下去的節目。”
無聲。
張琵:“我呀?我喜歡上網或者看書。”
無聲。
張琵突然笑起來:“你怎麽喜歡她寫的書呢,那都是給兒童看的!”
羅誌文傻住了——電話那一端根本就沒有人!張琵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捌:奇怪的電話線
吃早飯的時候,張琵發現羅誌文的神態有些異常,他一直低頭吃飯,不說一句話,忍不住問:“羅誌文,你心裏好像有什麽事?”
羅誌文突然抬起頭,說:“昨天夜裏,你又跟那個女人聊天了?”
“對呀。是不是聲音太大,影響你休息了?”
羅誌文盯著張琵的眼睛說:“我偷聽了。”
張琵的臉色一下有點不自然了。
羅誌文又說:“在電話裏隻有你一個人說話。”
張琵一下就瞪大了眼睛:“我沒明白。”
“真的!除了你的聲音,我沒聽到任何人說話!“
張琵愣了愣,說:“是不是那個子機有問題,隻能聽到電話這一端的聲音……”他不相信,那個和他纏綿綿聊了幾個通宵的女人壓根兒不存在!
羅誌文眨著眼睛想了想,把懷疑的目光慢慢從張琵的臉上移到了那部電話機上。此時,那個保姆正背朝著他們,擦那個電話機。她紮著自備的白色粉花圍裙,看上去水靈靈的。
看了一會兒,羅誌文突然對張琵說:“你用這個電話往外打過嗎?”
那個保姆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她聽不見,她回頭純粹是碰巧。
張琵說:“沒有。”
羅誌文掏出手機,撥那個電話號,毫無反應。他走過去,拿起那個電話,重新放了放,又撥了一遍號,繼續聽。終於,他放下了手機,說:“一直是占線的聲音!這個電話根本打不通!”
晚上,張琵沒有吃飯。
他躺在臥室裏苦思冥想,回憶那個在黑夜裏莫名其妙闖進他生活中的女人,回憶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那個女人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不然,為什麽羅誌文在電話裏聽不到她的聲音?他不敢再想下去。
天黑之後,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客廳裏的那部電話上。他希望今晚電話不響,那就說明,電話是今天才壞的。
半夜,電話卻準時響起來,像一把利劍,一下就刺穿了張琵的魂魄。
他走過去,在電話前站了一會兒,終於把它拿起來。
“喂,張琵嗎?”
“是我。”張琵低低地說。
“今晚,我有點兒事,不能和你聊了……”
“等等!”
“有事嗎?”
“管冂,我想問你一下,你打我電話有沒有占線的時候?”
“沒有哇。”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好了,我先掛了。再見。”
沒等張琵再說什麽,她已經把電話掛了。
現在,張琵已經肯定這個女人有問題了!
這時候,羅誌文已經站在了他背後,低聲問:“又是她?”
張琵像丟了魂一樣說:“就是她。”
玖:保姆
吃完早飯,羅誌文要去上班了。
張琵說:“你給電話局的人打電話,叫他們來查一查,今天,我留在家裏。”
“好的。”
羅誌文走到門口,停下來,返身看著張琵說:“張琵,你跟我說實話,你身上是不是有一種怪病?”
張琵愣了愣:“沒有哇,我很正常!”
羅誌文沒有再說什麽,推門出去了。
大約兩個鍾頭後,電話局的維修工就到了。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一身綠色帆布製服,背著一個髒兮兮的大兜子,一臉技術權威。
他進了門就問:“電話在哪?”
張琵指了指:“在那兒。”
維修工走到電話前,撥了一個號試了試,聽到的是占線的聲音。接著,他順著電話線走到那個櫃子後麵,看到了那個小洞。
“這是誰接的線?”他嚴肅地問。
“不知道,我們是租戶。”
維修工從大兜子裏掏出一個電話機,接到從小洞裏伸出來的那根電話線上,調弄了一會兒,他站起身,說:“這根本不是電話線。”
張琵傻了。
維修工在室內四處尋找,終於,他在沙發後麵的牆壁上找到了電話線接口。他把電話線拉過去,接上,然後撥了撥電話,說:“好了。”
張琵指了指那個黑糊糊的小洞,問:“那根線是怎麽回事?”
維修工已經裝起了他的工具,說:“我哪知道。”
晚上,羅誌文下班回來的時候,保姆正在做飯,廚房裏飄出肉香來。張琵坐在沙發上發呆。
羅誌文問:“怎麽樣?“
張琵把維修的情況對他講了一遍。羅誌文聽了,猛地把目光甩向那個黑洞,慌亂地說:“這屋子鬧鬼!咱們趕快搬走!”
張琵卻十分冷靜:“鬼啊神啊,最後總會化為烏有,抓不到一絲蹤跡,絕不會留下真實的把柄。”說著,他指了指櫃子後的那個小洞,還有那根從地下伸出來的電話接頭:“你看,這裏卻遺留了物證。”
羅誌文徹底蒙頭轉向了。
張琵又說:“我覺得我們無意中摸到了一個巨大的秘密……”
羅誌文感到張琵的眼神越來越迷離,越來越飄忽。他幹脆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你別介意啊,我……我一直覺得你就是一個秘密。”
張琵的眼睛一下恢複了常態。他想了想說:“其實我沒什麽秘密,無非就是幾年來一直睡不著覺而已。”
羅誌文聽了他的話,心裏竟然一下踏實了:“真的?”
“真的。”
這時,保姆從廚房走出來,把菜放到桌子上,又朝廚房走去。張琵突然朝著她的背影喊了一聲:“哎!管冂!“
保姆毫無反應,一直走進了廚房。
羅誌文問:“你叫誰呢?”
張琵望著廚房,半晌才說:“我懷疑她……不聾不啞。”
羅誌文又一次感覺到這個房子陰森了,他和張琵一起朝廚房看去。過了一會兒,保姆端著飯出來了,神態不見任何異常。
吃飯的時候,羅誌文小聲說:“張琵,現在電話換了線,今夜她還能不能打進來呢?”
現在,他對張琵的懷疑全部解除了,隻想著怎樣一起破除電話這個謎了。張琵說:“那還用說嗎?她肯定打不進來了。”
“明天,你去問問房東,看看他知不知道洞裏這根線是怎麽回事。”
“不用,我自己會搞清楚的。”張琵說。
吃完飯,保姆把餐桌收拾幹淨,開始掃地。這是她最後一項工作,掃完地,她就要回去了,天天如此。她掃到那深紅色的櫃子後麵的時候,停了下來,朝著那個黑糊糊的小洞定定地看了半天。
這個細節刻在了羅誌文的心裏。
捌:尋找
天黑後,房子裏隻剩下張琵和羅誌文兩個人,他們坐在沙發上,不說話,不約而同地盯著那個小洞。
客廳裏的燈雪亮,那個小洞更黑了,顯得深不可測。
張琵想:與其這樣守著,不如挖開看看,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他把這個想法跟羅誌文說了。羅誌文愣愣地看著他,過一會兒,他突然說:“今晚咱們睡一起吧。”
羅誌文說:“對了,你不睡覺。”
張琵說:“你睡你的,今夜我就坐在客廳裏看書,你不用怕。”
羅誌文想了想,說:“好吧。”
實際上,張琵根本沒心思看書,等羅誌文走了以後,他一直盯著那個小洞看。
第六感官告訴他,他跟某個巨大的秘密有著一種神秘的聯係。不然,三年前那個風雪之夜,他怎麽會遭遇走不完的樓梯,而且得了這個睡不著覺的怪病?最近,他又莫名其妙地遇到這個名叫“管冂“的神秘女人!或許,他是一條紐帶,隻有他才能揭開這個秘密,然後,告知全人類。
他陡然增生了一種責任感,他必須馬上行動起來。
這一夜,沒有電話。
吃完早飯,張琵指了指那個小洞,對羅誌文說:“今天我不上班了。我要把這件事搞明白。”
羅誌文愣愣地看著他,顯然沒明白他到底要怎樣搞,但是,他說:“我跟你一起幹。”
張琵的心裏湧上一股暖意,拍了拍羅誌文的肩膀說:“好吧。”
沒有太陽,天陰得極不正常。張琵上街買了大鐵錘、鎬頭、鐵鍬。他回來後,羅誌文看見他手裏拿的東西,並沒有吃驚。
這時候,約莫樓裏的人都上班走了,兩個人開始動手幹起來。
那個保姆不解地望著他們。
張琵費了很大力氣才砸開小洞四周的水泥地麵,終於看清那根電話線伸進了水泥下的土裏——它果然是從地下伸出來的!
羅誌文驚呆了。他看了看張琵,似乎在問他是不是繼續挖下去。
張琵沒有猶豫,繼續挖下去。他要順藤摸瓜,順著這根電話線找到“管冂”,挖出那個秘密,哪怕一直挖到地獄!
他憤怒地朝下挖著,似乎在發泄滿腹的深仇大恨——對三年前那場噩夢的仇恨,對這一千多個不眠之夜的仇恨,對曾經愚弄他感情的女人的仇恨。
挖著挖著,突然他腳下的土開始“嘩啦啦”地陷落,他嚇得一下跳上來,跳到水泥地麵上。
地下的土繼續坍塌,露出了一個可以容納一個人出入的洞口,深不見底。漸漸地,又露出一條石頭台階,很窄,很陡,看上去令人頭暈目眩,它伸向黑暗的深處。
羅誌文嚇傻了,半天才回過神,顫顫地說:“報警吧!”
張琵一咬牙,搖了搖頭。這時候,他有了一種妄想:也許這下麵是一個古代皇陵,埋藏著數不清的金銀財寶。或者,幹脆是一個神秘的寶藏……
他的心興奮地狂跳起來,轉身對羅誌文說:“你去拿一隻手電筒來。”
羅誌文急忙找來手電筒,遞給張琵。
張琵朝下麵照了照,說:“咱們一起下去。”
羅誌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個深洞,沒有動。
羅誌文不解地望著他。
“如果發現了財寶,咱倆一人一半。”張琵又說。
“你等一下,我拿個家夥去。”說完,羅誌文轉身去了廚房。回來時,他的手裏握著一把菜刀。
那個保姆一直站在旁邊看著他們的舉動。羅誌文說:“讓她跟咱們一起下去吧,多個人壯膽。”
張琵想了想,說:“也好。”
羅誌文朝保姆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她就怯怯地走了過來。
張琵第一個跳了下去。
羅誌文第二。
保姆也隨後跟了下來。
三個人順著石階朝下走,越來越黑,隻剩下手電筒那一束光柱,光線顯得十分微弱。
“這裏能不能是房東挖的密室?”羅誌文問。
“密室怎麽沒有入口?” 張琵反問。
羅誌文不再說話了。
張琵全身的神經像拉開的弓弦一樣緊繃著,所有的汗毛都警惕地豎立著。他努力捕捉著下麵的動靜。
走著走著,羅誌文突然小聲說:“張琵,你朝後照照,她好像不走了……”
張琵用手電筒向後照去,照到了保姆那張恐懼的臉,她已經感覺到這個洞不正常了,好像不敢再朝下走了。
羅誌文有些惱怒,他氣衝衝地朝她比劃著,第一次顯示出雇主的威嚴。
保姆隻好跟著繼續朝下走。
張琵發現,越朝下走越寬敞,他心中的恐懼開始下降,他用手電筒上下左右地照,生怕黑暗中不知什麽地方冒出一個可怕的東西來。同時,他仔細觀察著穴壁的四周。
手電筒的光照到的永遠是一個微小的局部。張琵覺得,穴壁的材料有點兒像水泥,又有點兒像石頭,還有點兒像奇特的金屬,摸上去,滑滑的,冷冷的,硬硬的。突然,他想到了羅誌文手裏的那把菜刀。他對這把菜刀十分反感。他擔心,萬一發現了什麽意外的財寶,他和那個保姆都不可能活著出去……
羅誌文小聲說:“咱們……出去吧?”
張琵說:“一人一半。”
羅誌文就不吱聲了。
又朝下走了一會兒,羅誌文又說:“我想,這裏離地麵至少有二百米深了……”
張琵冷不丁說:“羅誌文,你把菜刀給我。”
羅誌文愣了一下,說:“為什麽?”
張琵停下來,說:“要不,你就走在前麵。”
羅誌文似乎考慮了一下說:“好吧。”
張琵閃了閃身,讓羅誌文走在了前麵。
他的心踏實了一些。
他手裏有手電筒,在這特殊的時刻,菜刀是進攻的武器,那麽手電筒就是自衛的武器。隻要羅誌文進攻他,他把手電筒一關,就隱身了。這裏麵是地獄一般的黑暗。
三個人又朝下走了很長一段路,石階不見了,他們到底了。前麵是一條寬闊的通道。
在南美大陸的地下深處,有一條地下隧道,它在離地麵250米深的地方,不知道到底有多長。裏麵有桌子,椅子,材料像塑料一樣有韌性,又像鋼一樣堅硬。絕不是木頭,更不是玻璃。還有一本金屬圖書,上麵的文字奇形怪狀,沒一個人類認識的字。
1980年,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考察隊在勘探一條不被人知的洞穴時發現了迄今為止最大的沙勞越室??。他們拿著指南針,走進了一條黑暗的地道,前進中,中間阻隔著很多巨大的石頭,最後他們走進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地下室……
還有土耳其的一個穀地之下,發現了可以居住成千上萬人的巨大城市,迄今為止,人類在這一帶已經發現了幾十座這樣的地下城市,事實上,一定遠遠不止這些。這些地下城市互相之間通過地道連接在一起……
所有這些地下建築,人類都不知道是什麽人什麽年代建造的。
所有的這些未解之謎都牽扯出人類起源的問題。張琵由於大腦夜夜都在運轉,他的思考要比平常人深得多。
潛意識告訴他,人類是被製造出來的,那個東西在宇宙之外,它先知先覺,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窺視人類。
宗教稱之為“神”,科學家稱之為“宇宙高級生命”。實際上,這兩者沒有區別。如果那個東西的影像突然出現在半空中,那我們就叫它前者;如果它的影像突然出現在類似電視機一類的東西裏,那我們就叫它後者。如果它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半空中,我們就認為它是前者;如果它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一個類似於半導體的東西裏,我們就認為它是後者。
地球對於它,就像一個人和一粒飄飛的塵埃。
它在宇宙之外,離地球的距離超出人類的計算,又近得超乎人類的想像。這關係就像人與一粒灰塵。
對於它,億萬斯年等於一瞬間。空間的大小和時間的快慢都是相對的。
也許,它也是被製造出來的,宇宙之外的宇宙同樣無窮大,就像人類不知道宇宙有沒有邊際一樣,它也不知道哪個宇宙之外的宇宙有沒有邊際。就像人類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一樣,它也永遠不知道是誰製造了它……
走著走著,羅誌文突然站住了,他透著哭腔說:“張琵,咱們回去吧!”
張琵堅定地說:“再走走。”
羅誌文說:“再走一百米,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我就回去。”
這個古怪的地下世界,彌漫著一種詭譎、冷漠的氣氛。張琵忽然想,這裏會不會和南美大陸地下深處那神秘的隧道、沙勞越地下洞室、土耳其的地下城市等等相通呢?
他的腳步越來越慢了。
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永遠也不可能再走出去了。
不,是引誘。
不是引誘,是逼迫!
張琵打了個寒噤。
這種感覺當然不是來自前麵的羅誌文,是來自身後。
張琵猛地轉過身,那個保姆近近地站在他的身後,阻擋著他的退路。
他用手電筒照了照她的臉,她並沒有因為手電光的刺激而眯起眼睛,那雙黑亮的眼睛依然睜得大大的,好像是個盲人,平靜地麵對著手電筒的光。
張琵一伸手將她拉到了自己的前麵,她沒有反對,乖乖地走在了三個人中間。這樣,張琵就走在最後了。
剛剛走出幾步,張琵又有了那種被逼迫前行的感覺,他猛地回過頭,竟然又看到了那個保姆!她坦然地麵對著手電筒的照射。
這時,手電筒突然滅了,地獄般的黑暗刹時吞沒了一切。
羅誌文在黑暗中驚恐地說:“怎麽了?”
“她!……她!……”
“誰?”羅誌文驚慌地問。
“保姆……”
羅誌文伸手朝摸了摸,摸到了她,就說:“她在這兒啊。”
張琵抖抖地說:“我身後還有一個!”
羅誌文猛地抽回手,不吱聲了。
玖:他在跟誰說話
羅誌文不能確定張琵說的是不是真話。
他又一次對這個永不睡覺的人產生了恐懼。
他懷疑,張琵早就知道這個房子地下有洞室,或者,這個房子就是他自己的!這洞室就是他自己開鑿的一個殺人場所!
也許,就是他在地下插了一根廢棄的電話線,然後,連續多少個夜晚一個人抱著電話自言自語。他的目的就是製造神秘,最後挖掘出這個地下洞室,用金錢財寶做誘餌,把自己騙進來,殺死在這裏,永遠見不到天日……
這個人是精神病!
此時,他把手電筒關了。他為什麽把手電筒關了?
黑暗中,幾個人都不喘氣了,每個人好像都在靜靜地感覺著另外兩個人的一舉一動。
終於,羅誌文試探地小聲說了一句:“張琵,你為什麽不把手電筒打開?”
張琵沒有回答。
羅誌文就不說什麽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握緊了菜刀,一動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羅誌文聽見有人在說話,是張琵!
“你……是神,還是宇宙高級生物?”不知道他在問誰。
黑暗中一片死寂。
過了一會兒,張琵又說:“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人類是從哪裏來的?”
依然一片死寂。
羅誌文猜想,這個地下洞室裏根本沒有第四者,張琵又在故伎重演,就像夜裏打電話一樣,似乎在跟人對話,實際上是自言自語。
張琵繼續和“對方”聊著:“那你又是誰製造的呢?”
這一次,死寂了更長一段時間,張琵才說話,他的聲音充滿了悲涼、恐懼、絕望:“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大末日的具體時間?”
拾:尾聲
張琵和那個神秘聲音的“天人對話”,持續了五分鍾。
那個聲音好像是兩個女聲的合成,聽起來,有些古怪,就像那個一變二的聾啞保姆在說話。
張琵以為,羅誌文也聽到了這段對話,實際上羅誌文隻聽到了他一個人的聲音。
最後,那個聲音問張琵有什麽要求,張琵意外地說了一句:“我隻想找回我的管冂。”
“她隻是一根從地下伸出來的金屬線。”說完,那個聲音就徹底消失了。
幾秒鍾之後,張琵的手電筒自己亮了,就像一個死去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張琵看見,羅誌文臉色紙白,抖成一團,他的手裏緊緊抓著那把菜刀。保姆隻有一個,她站在他和羅誌文中間,靜靜地看著他。
……幾個人爬出那個洞室之後,張琵一下就癱在了沙發上。
“剛才,你在跟誰說話?”羅誌文小聲問。
“幻覺。”張琵閉著眼睛靜靜地說。
“幻覺?” 羅誌文又問。
“我困了……”
說著,張琵的眼睛一點點變得高深莫測,終於閉上了,就像收攏了一個秘密。不一會兒,這個不睡覺的人就發出了輕輕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