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 疫

壹:避瘟神

柯南帶兒子離開西京的時候,瘟疫還沒有大麵積蔓延。

這場突如其來的瘟疫不知最早是怎麽出現的,它很快就襲卷了全國,接著,世界各地都出現了感染者。

這是一種新的病毒,它來勢凶猛,不約而至。麵對它,全人類都束手無策,暫定名“古怪”。

感染“古怪”的人,潛伏期三周,病狀為全身忽而發熱忽而發冷,一般在三天後死亡。

西京是瘟疫泛濫之地。柯南恨不得插翅回到老家。

他老家在北部一個叫陶縣的小城,群山環抱,很封閉,人也稀少。外來人不多,相對會安全一些。這是他和妻子的一次明智選擇。

他不敢坐飛機,飛機太封閉了,萬一乘客中有一個“古怪”感染者,那是十分危險的。於是,他買了兩張軟臥火車票,本來,他兒子柯夢令隻有六歲,是不需要單獨買臥鋪票的,他這樣做隻是為了多占一個鋪位,這樣,包廂中就少了一個人,也就少了一份危險。

當時,他和兒子戴著一大一小兩個口罩。另兩個乘客眯著眼望著他們父子倆,無疑在笑他們草木皆兵。

柯南帶著兒子在三棵樹又換上了去陶縣的客車。從三棵樹到陶縣有四百五十裏的公路。每次柯南回老家,他的一個朋友都開車到省城接他。那個朋友在縣政府辦公室當主任,可是,這一次,那個朋友卻推說單位有緊急公務走不開,他隻好乘坐長途車回去了。

他第一次感到,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突然拉遠了。

貳:空****的公園

柯南的母親給回家避難的兒子和孫子收拾出一間臥室:一張大床,被褥都是新的。有一個老式的黑色梳妝台,上麵立一麵半圓形大鏡子。這個梳妝台和鏡子都太老了,鏡子上的水銀脫落了一部分,變得斑斑駁駁。鏡子裏麵照出臥室的全景來,不過,模模糊糊,一點都不清晰,裏邊的臥室當然和外麵的臥室一模一樣。

也許,就因為這麵大鏡子不清晰了,父母又買了一麵小鏡子,擺在梳妝台上。這麵小鏡子也是半圓形的,看來,這是他父母專門挑的形狀。他們都是細心人。

每天早上洗完臉,柯南都拿起這麵小鏡子照一照。小鏡子太新了,照出的人一清二楚。柯南是一個敏感的人,他總是懷疑自己的鼻子不幹淨。

柯南回到陶城之後,在短短的幾天內,瘟疫,那巨大的陰影已經覆蓋了這裏。這裏也和西京一樣了:學校停了課,商鋪關了門,工廠停了工。大街上,行人寥寥無幾,他們包裹得嚴嚴實實,都帶上了口罩和手套,隻露出雙眼,警惕地觀望著四周。

整個世界變得古怪起來。

柯南帶著兒子幾乎足不出戶,龜縮在家裏,閑極了就照鏡子。一天晚上,他看到電視上播放一條通告:有關部門在16日從西京開往三棵樹的列車上,發現了一個“古怪”的感染者,請所有乘坐這次列車的乘客近日到當地醫院接受檢查。

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坐的正是這次列車!但是,他不敢帶兒子去醫院檢查,偷偷地躲在家裏。隔著窗戶,看全副武裝的防疫員在大門口盤查、登記小區裏的外來人口,看背著消毒器的防疫人員在小區裏走來走去……

柯南膽戰心驚地過了兩天,電視上又播出一條通告:18日從西京開往三棵樹的列車上又發現了一個“古怪”的感染者……

瘟疫那巨大的陰影迫上來了,就飄**在他左右。

疫情越來越嚴重,電視報告的死亡人數迅猛增長,疑似病例更是鋪天蓋地。

柯南開始懷疑這次避難的正確性。

盡管西京是頭號疫區,畢竟那是大都市,醫療條件好,一旦發現感染者,防疫係統會馬上運轉起來,救護人員以最快速度趕到現場,及時運送,及時搶救,還有一線生的希望。而陶縣這個偏遠的小城,,隻有兩家簡陋的醫院,柯南甚至懷疑他們能不能做好闌尾炎手術。

假如,他或者兒子在這裏真的得了“古怪”病,那就慘了,他們將被強製隔離,寸步難行,插翅難飛。

不過,他們現在回不去西京了。陶城的各個路口都設立了路卡。他隻能天天盼望快點兒出現一個路易斯?巴斯德那樣的偉大生物學家,為人類破解這種“古怪”的病源。

這一天,柯夢令實在受不了這種牢獄一般的生活了,哭著鬧著要爸爸帶他出去玩一玩。

柯南擔心他童心發黴,就答應了他。

他家住在陶城的南郊,不遠處有一個桃花公園,平時就沒有多少遊人,現在是非常時期,估計見不到一個人了。

出門前,柯南囑咐兒子:“不要接近陌生人,更不能和陌生人說話。”

柯夢令頻頻點頭。

果然,桃花公園裏空空****,沒有一個人,連大門口的管理室的門都鎖著。

柯夢令在石子甬道上快樂地奔跑,柯南慢悠悠地跟在他後麵。

太陽懶洋洋地照著。這時候,他們都摘下了口罩。石子小道的兩旁,生長著很多碩大的美人蕉,鮮紅如血。

兒子越跑越遠。前麵是一大片樹,青一色的丁香樹,滿樹的紫色小花開得異常繁麗。樹叢中間,有一小塊兒開闊地,中間有一石桌,石桌周圍有四個石凳,很光滑。柯南走過去,坐下來歇息。

園裏靜極了,蜂蝶的喧鬧聲清晰可聞。

他感覺這景象有些眼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他閉上眼睛,在記憶中搜尋……忽然想起《聊齋》,這裏多麽像聊齋故事中講的一個情景:一窩狐狸,變成人形,在一個廢棄的花園裏攜妻帶女過起了日子。一到晚上,在花間擺上一壺酒,約上一二個朋友,吟詩飲酒……

人跡罕至的地方,多生精怪。

柯南驀地坐起身來,突然感到這裏幽靜得怕人。半天沒有聽到兒子的叫聲了,他喊了幾聲,沒人答應。他慌了,一邊喊,一邊在樹叢裏穿梭尋找,最後,在一簇丁香樹的空隙裏找到了兒子,他正靜靜地蹲在那裏玩土。柯南把他拽起來,說:“趕快走,我們得回家了!”

父子倆出了桃花公園,柯南心情平穩了些。他忽然想到挎包裏背著照相機,應該在公園大門口留個影,日後帶回西京,也好作為這次“避瘟神”的紀念。

他掏出照相機,讓兒子站定一個位置,調好焦距,用三角架支起來,然後,迅速跑到兒子背後,雙手支在他的肩膀上。

四周沒有一個人,太陽十分明媚。

他咧嘴笑了一下,這時,照相機自拍了。就在照相機“哢噠”響過的一瞬間,他的腦海裏莫名其妙地閃過了一個不吉利的影像:一個黑白的人,在圍著黑布白花的遺像裏微微地笑著。

他匆匆收好照相機,和柯夢令分別戴上口罩,回家了。

他不知道,他已經把一個人帶回了家。

叁:變臉

這天晚上,吃過母親做的豆麵卷倭瓜湯,柯南給自己和兒子分別量了量體溫,都正常,心裏寬鬆了許多,躺下了。

柯夢令正在上學前班,他已經一個多月沒學到什麽東西了,柯南很著急。每天晚上,他都要給兒子講一些知識性的小故事。

這一天,他給他講“病菌”和“病毒”。

“一百多年前,法國出現了一種奇特的蠶病,病蠶大批大批地死亡。科學家通過顯微鏡觀察,在病蠶和它們咬過的蠶葉上,發現了一種橢圓型的微粒。後來,把這些病蠶和蠶葉全部燒掉,才把一場震驚歐洲的蠶病控製住了。不久,科學家開始研究狂犬病。他們在顯微鏡下觀察瘋狗的腦髓,並沒有發現病菌。可是,把瘋狗的腦髓注入正常狗的體內,正常狗馬上死去。後來,科學家找到了比病菌還要小的生物病原——病毒……”

“爸爸,‘古怪’是怎麽回事呢?”柯夢令問。

“現在還不知道。”

“它是蠶吐出來的嗎?”

“不是。”

“是從瘋狗腦髓裏爬出來的?”

“也不是。”

“那它最早是從哪裏來的呢?”

“第一個得‘古怪’病的是東部沿海地區的一個人,其他人都是被他傳染的。”

“哦,這麽說,它是人製造的呀。”

“不,那也許是一個好人。”

說著說著,柯夢令就迷糊了。在暗淡的月光下,沉沉他地閉上眼睛。他的臉模模糊糊,布滿陰影。

柯南也困了,他苶苶地看著兒子,兒子處於半夢半醒、半陰半陽之間,眼睛露著兩條縫兒。看著看著,柯南腦袋裏越來越混沌,終於,他的眼皮也一點一點耷拉下去。

突然,兒子打了個激靈,驚恐地盯著柯南,雙眼充滿了驚怵。

柯南以為他在夢魘中,輕輕地問:“夢令,你怎麽了?”

柯夢令在黑暗中小聲說:“爸爸,剛才我看見……你不是你了……”

柯南心裏有些發瘮,立即問:“你看我是誰?”

柯夢令說:“我看見你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柯南摟住兒子,說:“你做夢了,睡吧。”

柯夢令翻著眼睛又看了幾眼柯南,終於閉上了眼睛。

柯南覺得兒子說的話有點詭怪,他想到那個幽靜的園子,丁香樹、石桌、石凳……該不會真的有什麽精靈吧?他心裏“突突突”地跳了好一陣子,但是,看到兒子已經睡得很安穩,就沒有再深想,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快睡著了,突然感到懷裏的兒子抖了一下,接著,猛地推開他,撲棱一下坐起來。

柯南嚇了一跳,睜大眼睛,說:“你又怎麽了?”這時,他已經睡意全無。

兒子定定地看著他,好半天才說:“你怎麽又變成了那個人?”

柯南的脊梁骨發冷了,他輕輕地說:“兒子,你又做夢了!”

說著,柯南坐了起來,讓月光正正地照在臉上,讓兒子看清自己。同時,柯南伸手摸摸兒子的額頭,滿腦袋都是濕淋淋的冷汗。柯南拉著他躺下來,輕輕地撫摩他的頭,說:“沒事兒,睡吧,兒子,睡吧。”一邊說一邊故作安詳地合上了雙眼。

過了一會兒,他微微睜眼看了看,兒子還在黑暗中瞪著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他不由打了個冷戰。

“你怎麽還不睡?”

“我怕……”

其實,柯南也被兒子的反常嚇壞了,他一下動了怒:“黑燈瞎火的,你胡說什麽!睡覺!”

柯夢令見爸爸發怒了,隻好乖乖地閉上了眼睛。不過,柯南能感覺到他的身子一直沒有放鬆下來,一直繃得硬邦邦的,並且,他的身子盡可能地朝後縮,好像十分懼怕自己。

柯南繼續撫摩他的頭。兒子在嬰兒時,一受到驚嚇,半夜裏不住地啼哭,妻子就這樣撫摩他,嘴裏還念叨著什麽:摸摸毛,嚇不著。

過了很長時間,兒子的身子才一點點鬆弛下來。他要睡著了。柯南卻失眠了,他輕輕收回手,在臥室裏掃視了一圈。那個梳妝台在黑暗中呈現出隱隱約約的輪廓,越看越古怪。那麵斑斑駁駁的大鏡子裏更是深不可測。

就在這個時候,柯南忽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兒子是不是染上了那種病,發起了高燒?

他又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額頭,似乎不冷也不熱。

黑夜靜極了,隻有窗外的楊樹在窸窸窣窣地響,好像在自言自語。聽不見另一個臥室的動靜,父母都睡了。

柯南漸漸沉入夢鄉。不久,他第三次被兒子驚醒。他睜開眼,看見兒子縮在牆角,指著他驚叫:“鬼!!!鬼!!!”

他的頭發都豎起來了,手忙腳亂的打開燈,驚惶地四下看了看,然後把目光落在兒子的臉上。柯夢令怔怔地望著他,不再喊叫了。

柯南的母親披著衣服跑過來,急急的問:“怎麽了,你們怎麽了?”

柯夢令站起來,撲到奶奶懷裏,哭著說:“奶奶,我跟你睡!”

“好,好,令兒跟奶奶睡!”母親抱起柯夢令,又輕聲問:“你告訴奶奶,為什麽不跟爸爸睡了?”

柯夢令緊緊樓住奶奶的脖子,腦袋伏在奶奶肩上,似乎不敢再回頭看一眼,哭鬧著說:“奶奶,走!快走吧!……”

柯南說:“媽,他可能受驚嚇了,你把他抱過去吧。”

兒子走了以後,房間裏一下變得空****。

柯南下意識地看了看梳妝台上的那麵大鏡子,它黑糊糊的,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柯南把兩個枕頭疊放在一起,墊高了腦袋發呆。過了一會兒,他再次朝梳妝台上的那麵大鏡子看了一眼。

肆:他是誰

第二天早晨,柯南起床後,看見兒子正在客廳裏踢足球。兒子看到他,立即停下來,委屈地說:“爸爸,你去哪了?”

“什麽時候?”

“昨晚呀!”

“爸爸哪兒也沒去,就在臥室陪你了,你忘了嗎?”

“不是!昨晚摟我睡覺的那個人不是你!”

柯南身上一抖,問:“不是我是誰?”

“是個陌生人。”

“陌生人?他長什麽樣?”

“他始終不說話,隻咧著嘴笑。”

一股涼氣從柯南腳心竄到頭頂。他怔了一陣子,終於說:“孩子,那是夢魘……”

下午,柯南拿著膠卷去街上衝洗。

他戴著口罩,走出幾條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洗印部。它在一條安靜的胡同裏,門麵小巧、鮮豔。裏邊坐著一個同樣小巧、鮮豔的女孩,這是柯南近期見到的第一個沒有戴口罩的人。她亮瑩瑩地說:“先生,您三天以後來取相吧。”

柯南猶豫了一下,問:“能快一點嗎?”

“至少要三天。”女孩說。

夜裏,柯南一個人躺在臥室裏,感到很孤獨。兒子堅決不跟他一起睡了。而妻子留在了西京,因為她是醫生。在柯南離開西京之前,她已經一星期沒有回家了。這是他和妻子分離時間最長的一次,他越來越牽掛她。每天睡之前,他都要暗暗祈禱,希望妻子和所有的醫護人員平安。他有時恨恨地想:人類的醫學往往是亡羊補牢,因為人類不斷製造罪惡。

另外,每天晚上,柯南都要看梳妝台上的那麵大鏡子幾眼。他發現,這成了他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他越來越覺得,那是一麵古怪的鏡子。

第三天中午,父母和兒子都在午睡,柯南戴上口罩,一個人離開家,又來到那個洗印部。

照片洗出來了,柯南匆匆看了一遍,質量沒什麽問題。他離開的時候,那個女孩朝他莞爾一笑,說:“歡迎您再來。”

他也對她笑了笑,就出了門。

回到家,父母和兒子還睡著,他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的臥室,把那些照片拿出來,一張一張地細看。

翻到了在公園大門口自拍的那一張,柯南極其認真地看了看。照片上,他和兒子都在笑,兒子笑得很調皮,很可愛。而他笑得卻有點不自然,他的臉僵在了笑與不笑之間。不管怎麽說,這張照片作為一種特殊的紀念還是很珍貴的。

剛要翻過這一張,柯南的手突然停住了,他發現了一個問題——照片上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人。

這個人站在他背後大約兩米遠的地方,似乎正要走過去,不料被照相機定了格。

柯南的眉頭越皺越緊了。

在公園大門口拍照,鏡頭裏多個人,這很正常,因為那是公共場所。可柯南明明記著,拍照前,他四處看了看,周圍空無一人!

他仔細端詳照片裏的這個陌生人,他瘦瘦的,黑黑的,脖子很長,正木木地朝照相機鏡頭望過來。

柯南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他十年前就離開故鄉闖**世界,很少回來,如今,對於他來說,陶城滿街都是陌生人。如果,被偶然捕捉進鏡頭中的這個人碰巧是他認識的一個人,反而怪了。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麽他一看到這個的眼睛,就感到不寒而栗?

他害怕這個人的眼睛。

那是一雙和梳妝台那麵老鏡子一樣深不可測的眼睛。柯南忽然覺得,這雙眼睛,是不可擺脫的!

他隨手拿過兒子的一本童話書,把這張照片夾在了裏麵,然後繼續看下一張。

……他不知道,死神已經顯形。

伍:就是他

請不要把陌生人的照片帶回家中。

你家有陌生人的照片嗎?好好想一想。

比如,你帶回了一張朋友的照片,而那是他跟另一個人的合影,他旁邊站著的那個人,你並不認識。

比如你買回了一本書,或者借了一本書,或者租了一本書,書裏有作者像。

比如,你在哪個旅遊景點拍照,把幾個素不相識的遊人收進了鏡頭裏,帶回了家中……

這些被偶然帶進你家中的陌生人影像,都與你有著某種深層次的機緣,往往會給你帶來一些不幸的後果。這裏麵潛藏著科學的因果關係,中間那奇妙的轉化過程你慢慢可以悟出來。

……然而,柯南沒有把他撕掉,而是把它夾進了書裏。

不過,他的心一直係著它,重重的。

翻了一陣照片,他躺在了**,想休息一會兒。

窗外的天藍瑩瑩的,太陽很好。

他合上眼皮,眼前一片亮堂堂,好像滿世界的陽光都撲在了他的臉上,和他親昵。

他靜靜享受了一會兒,忽然感到,有個黑影站在他頭上,擋住了陽光,因為他的眼前暗下來。

他猛地睜開眼,房子裏空空的,沒有人。

他又閉上眼皮,眼前依然一片亮堂堂。過了一會兒,那個黑影又來了,他的眼前又一次暗下來!

他想,也許這是正常的生理視覺反應,隻是平常很少有人這麽細心的觀察閉眼之後的世界罷了。所以他沒有再睜眼。那個黑影似乎一直在他的眼前站著。

這個中午,柯南夢見了公園裏那眾多的美人蕉,它們真的像美人一樣深紅,肥碩,柔軟。他是被柯夢令推醒的。

他睜開眼,看見兒子正拿著那張在公園大門口拍的照片——剛才他一定是翻看那本童話書了,於是發現了它。

“幹什麽兒子?”

兒子指著那個在鏡頭裏走過的人,大聲說:“爸爸,晚上摟我睡覺的就是這個人!”

柯南一下子就坐了起來,問道:“令兒,咱們照相時,你看見這個人了嗎?”

兒子想了想,說:“沒看見啊。”

柯南的心頓時被黑暗吞沒了。他拿過那張照片,看了照片中的那個麵無表情的人一眼,突然揚手把他撕得粉碎,然後,大步走進衛生間,把那些碎片扔進了垃圾箱。

最上麵的碎片是那個人的頭部,眉毛被撕掉了,一隻眼睛被撕掉了,另一隻眼睛依然靜靜地看著柯南。

陸: 鏡中世界

電視上天天都在公告疫情。

陶城仍然沒有發現“古怪”感染者。不過,柯南從新聞中得知,妻子工作的那個醫院已經有十幾個醫護人員倒下了。他的心一天天地懸著,找不到落實處。

自從回到老家之後,縣委辦公室的那個朋友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這時期,沒有人聚會。

柯南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他發現自己胖了。他回來半個多月了,天天豬一樣吃了睡,睡了吃,養了一身膘。

他照的當然是那麵小鏡子。

柯夢令跟他的爺爺奶奶一起睡下了。專家說這時期必須多休息,增強抵抗力。

柯南不想看電視了。電視上藥品廣告像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它們見縫插針地鼓噪著:提高免疫力!提!提!提!

他坐在蘑菇凳上,背對梳妝台,舉著那麵小鏡子,近近地觀察自己的臉,他覺得自己胖點兒更順眼一些。

他不經意地把視線偏了偏,通過小鏡子看了一眼背後的大鏡子,驀地一驚——小鏡子照出的大鏡子裏,竟然是一個陌生的房間,裏邊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抻著脖子,木木地望著他!

他手中的小鏡子“吧嗒”一聲掉在地上摔碎了,有一片碎玻璃還紮著了他的腳脖子,很疼。他猛地回過頭去,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鏡子中的房間了!

這個房間裏,同樣隻有一張床,一個梳妝台,梳妝台上有一個半圓形大鏡子,不過,這張床不是他臥室的那張床,它方方正正,死死板板,沒有任何裝飾工藝。上麵的被褥和枕頭都是白色的,像醫院一樣單調;這個梳妝台也不是他臥室的那個梳妝台 ,它同樣形狀簡單,沒有曲線,但顏色是白的,十分肅穆。

柯南背對這個梳妝台坐著,姿勢就像剛才一樣。他似乎從一個正空間掉進了一個負空間。

那個人站在房屋正中,直直地看著他。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出現在公園大門口那張照片中的人!

柯南傻住了。

這個人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二維空間的照片裏,現在,他竟然又把柯南從三維空間拉出來,進入了二維空間的鏡子中!

“你是誰?”柯南問道。

這個人搖了搖腦袋,說:“我不知道我是誰。”

“你從哪裏來?”

“我也不知道我從哪裏來……”這個人說著,低下頭去。

這時候,柯南回頭看了一眼梳妝台上的那麵大鏡子,鏡子裏竟然是他的臥室。難道是臥室的旁邊真的還有一個比鄰的房間?難道那麵大鏡子是玻璃的?

他回過頭,顫顫地問那個人:“我這是在……”

“鏡子裏。”

柯南的身體一下就好像輕如鴻毛了。

“你曾經撕過我,就這樣——”這個人一邊說一邊揪住自己的腦袋,“唰——”一下把眉毛以上撕掉了。“唰——”又一下把一隻眼睛撕掉了。他殘缺不全地盯著柯南,那隻眼睛裏射出親昵的光。

“為什麽你隻出現在照片和鏡子裏?”

這個人沒有回答柯南的問話,徑自說:“我想起來了,你們都叫我‘古怪’。”

柯南的心墜入了一個天寒地凍的深穀,很快結了冰,堅硬如秤砣。

“當前,你們人與人互相隔絕——其實,你們從無到有,一直都是互相隔絕。現在,我要把你們強行串聯起來……”

柯南品味著他要表達的意思。

他又說:“哦,對了,三天後,他們會在你的血液裏看到我的,不過,需要借助電子顯微鏡……”

柯南猛地站起來,一頭朝梳妝台上的那麵鏡子撞去,它“嘩啦”一聲碎了!

同時,他驚醒過來。

是個夢。

他轉過頭,朝梳妝台那麵恐怖的大鏡子望去,它竟然真的碎了!隻剩下半圓形的邊框,露出後麵黑黢黢的牆壁來。

柒:隔離

這個夢太詭異了,柯南堅信,它不是無根無據的。不然,為什麽那麵鏡子碎了?

死亡的恐懼籠罩了他,再也睡不著了。這時候,是淩晨三點多鍾。

他靜靜地躺著,像一具死屍,隻有雙眼還在眨巴。後來,他起身下了地,慢慢走進了衛生間,打開燈,朝垃圾箱裏看了看。

那個被撕碎的人在雪亮的燈光下看著他。

他退出來,關了燈,又回到臥室躺下來。剛剛躺了一會兒,他又焦躁不安地爬了起來,趁父母和兒子都在熟睡,他把自己睡過的床單、被罩和枕巾,都塞進洗衣機洗起來。接著,他又把他的房間徹底消了一遍毒,開始洗漱。最後,他把自己的洗漱用具都裝進了背包,又拿了一些錢,準備離開了。

他在過道裏遇到了母親。平時,她從來不起這麽早。

“你幹什麽去?”

“我去一趟三棵樹,談個生意。”

“這個節骨眼上你就別出門了。”

“我已經跟人家約好了。”

母親探口氣:“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時間可能……長一些。”說到這裏,他低下眼簾,輕聲說:“媽,令兒就交給你了。”

“你放心去吧。”

“我走之後,你們要細心,不管誰,隻要身體稍有一點不適,立即去醫院檢查。”

“好的好的。”

柯南交待完了,徑直走向父母的臥室 ,想最後看一眼兒子。

父親也醒了,問柯南:“剛才,你的房間是什麽東西響?”

“鏡子打了。”柯南說。

兒子還在睡著,長長的睫毛安詳得像緩緩降落的鵝毛雪。柯南俯下身,很想貪婪地嗅嗅他的味道,終於沒敢。他靜靜注視著他,一直過了幾分鍾,才離開。

天亮之後,柯南來到了人民醫院。醫院裏已經設立了“古怪”特別門診,幾個醫護人員剛剛穿上隔離服,包裹得很嚴實,隻能看見眼睛。

柯南一進診室,那幾個人都警覺地朝他望過來。

“大夫,我想我得‘古怪’了。”柯南直直地站在門口說。

幾個醫護人員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胖一點的大夫溫和地說:“你過來,坐下。”

他就走過去坐下了。那個胖大夫拿出一個怪模怪樣的儀器在他腦門上照了照,說:“沒什麽問題。”

柯南抬頭看了看他,真誠地說:“請立即把我隔離。我知道,我有問題。”

胖大夫笑了:“你神經過敏了。”

“我處在潛伏期!”柯南叫了起來。

“這種病在潛伏期的時候,醫生都查不出來,你怎麽能知道?回去吧!”

另幾個醫護人員都笑起來,然後各忙各的了,不再理會他。

柯南無精打采地走出了人民醫院,不知道該朝哪裏走了。

他不敢回家,他怕把“古怪”病毒帶給兒子或者父母。最後,他住進了旅館。

這家旅館和那家小巧、鮮豔的洗印部對門。柯南無所事事,就趴在窗上朝對麵張望,想看一看那個小巧、鮮豔的女孩。可是,對麵的窗子黑洞洞的,什麽都看不見。

他想,也許自己真的沒事,於是,就盼著時間快點過去,如果三天之後沒事,他就可以回家了。

第三天淩晨,柯南忽然感到全身難受異常,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拋擲在茫茫太空中,忽而扔到熾熱的太陽上,忽而扔到冰冷的月亮上。他趁清醒的瞬間撥通當地的急救電話。

接下來,他隱約感覺到一些穿著雪白隔離服的人進屋了,把他放在一副窄窄的擔架上,抬出了房間。旅館裏的人一看這陣勢,立即知道出了什麽事,走廊裏的人一轉眼就跑光了。

在隔離病房裏,柯南漸漸進入了昏迷狀態……

隱隱約約,他看見了桃花公園,空****的大門口,不見一個人。太陽高高地掛在空中,亮得刺眼。

這時,一對陌生的青年男女跑過來,他們是一對情侶,那個男人從背包裏掏出了一架照相機,在認真地調弄著。

柯南立即木木地朝他們走過去,他像僵屍一樣站在了那個女人背後。

那個女人回過頭張望了一圈,然後,對那個男人說:“這時候沒人,趕快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