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假

“五一”放長假,7天。

我們四個外地打工仔,相約一起出去玩。薑夢穎,李串,車剛,我。

離通海市30公裏,有個百望山森林公園。薑夢穎提議到那裏去。

我們坐出租車到了那個森林公園,在裏麵轉了一圈,都覺得沒什麽意思。

“那個賓館太潮了。餐廳也髒兮兮的,讓人沒食欲。”我說。

“我倒覺得不錯。”車剛說。

“反正我不想在這裏玩。”李串說。

“我也是。”薑夢穎附和說。

“那我們總不能再打車回去吧?”車剛一邊說一邊把頭轉向我:“餘曉冬,你說怎麽辦?”

薑夢穎搶先說:“我倒有一個浪漫的主意。”

我們都來了興趣:“什麽主意?”

“咱們到附近大山裏,找一戶農民家住下來,過幾天農家日子。最後,給戶主一些食宿費,又省錢又好玩。”

這個建議大家一致讚同。

四個人來到森林公園的大門外,看到幾個騎摩托車的當地人,他們在等客。

車剛走上前,向一個車主打聽附近有沒有村子,還有把我們四個人拉過去得花多少錢。車剛長得又高又大,體重180斤,在這個生僻的地方,他最適合出麵與人談判。

那個車主說,從公園東側繞過去,走大約十五裏山路,有一個百望村。兩輛摩托車送我們,車費總共20元。

他知道了我們的意圖之後,還為我們推薦了一戶人家,隻有一個孤寡老太太,姓彭。她家在村頭,房子挺寬敞。而且,彭老太做的菜很好吃。

車剛太胖了,他和身材細弱的薑夢穎坐一輛摩托車,我和李串坐一輛。

這條鄉間山路坑坑窪窪,摩托車司機倒是輕車熟路,開得飛快,摩托車像發瘋的奔馬不停地尥蹶子。薑夢穎一聲聲尖叫。

第一次見到薑夢穎,我的心就波動了一下,她的眼睛裏似乎有一種牽扯我魂魄的東西。

其實,到百望村沒有司機說的那麽遠,頂多十裏。他們把我們送到了彭老太家大門錢,彭老太正坐在院子裏的竹椅上曬太陽。

她是一個幹瘦的老人。

一個摩托車司機走進院子,對她大聲喊道:“彭老太,你家來客人啦!”

彭老太站起來,不知所措地望著我們,顯然不知道我們的來意。

她耳聾,摩托車司機又喊又比畫,終於把事情說明白了。

她大聲對我們說:“你們像住幾天就住幾天,錢呢,給多少都行。”

就這樣,我們在彭老太家住了下來。

這是一幢東北農村常見的磚麵土坯房,三間,正中是走廊和灶台。牆上掛著金黃的玉米和火紅的辣椒。院子裏整整齊齊地堆放著柴草。有一個雞架,四五隻雞在閑閑地覓食。還有一個高大的狗窩,不過沒看見狗的影子。

大門外有一條小河,嘩啦啦地流著,很清澈。河上有一個吊橋,很老舊了,鐵鏈粗壯,鏽跡斑斑,鋪著長短不齊的木板,看顏色已經朽了。

河這邊的岸上是菜地,種著韭菜之類,綠油油的。河那邊的岸上,是一個小土山,山坡上長滿了青草和低矮的灌木,一條蜿蜒的小路爬上山頂。

進了院子之後,我和車剛、李串都很興奮,李串東瞧瞧西看看,叫嚷著:“我要在這裏留下來,再也不走啦!”

聽了這話,薑夢穎的神情有點異常。我還注意到,她自從走進這個院子,臉色好像就變得十分陰鬱。

“薑夢穎,你怎麽了?”我問她。

“沒怎麽呀。”她說。

“你好像不喜歡這裏?”

“反正已經來了……”她望著大門外河對岸的那個小山,三心二意地說。

彭老太住東屋,我們住在西屋。西屋有一鋪大炕,我們四個隻能睡在一起。兩個女孩睡炕頭,我和車剛睡炕梢。

車剛拎了拎被子,很幹淨,也很單薄。

“要是半夜冷了怎麽辦?”他問道。

他的神態很認真,但是我察覺出了他的某種懷意,立即說:“男女插開睡!”

李串推了我一把,說:“流氓!”

薑夢穎是個靦腆的女孩,很少有人在她麵前這樣開玩笑,我以為她的臉會紅,可是轉頭看了看,她好像沒聽見一樣,正望著窗外發怔。

收拾完房子,已經是黃昏。

彭老太把飯菜做好,端了上來。雞蛋炒韭菜。雞蛋是家裏柴雞下的,韭菜是家吃飯時候裏菜地種的,別提多新鮮了。還有一條草根魚,也是剛剛從河裏撈出來的。

除了薑夢穎,大家都吃得很香。薑夢穎隻吃了一點就不吃了,一個人走出了屋子。

我們三個吃完之後,也來到了院子裏。薑夢穎還坐在竹椅上望著河對岸那個小山發呆。現在,那個小山呈暗淡的蒼青色。

“你在看什麽?”李串問。

薑夢穎說:“沒看什麽。”

李串轉身對我說:“小餘,咱們到對岸轉轉吧?”

我說:“萬一撞上狗熊怎麽辦?”

李串指了指車剛說:“有他啊,我們還怕什麽狗熊!”

我點點頭,說:“狗熊的飯量撐死也就是180斤左右。”

車剛對我揮了揮拳頭,說:“你再咒我,我把你扔到河裏去!”

薑夢穎突然轉過頭來,對李串說:“你剛才說什麽?”

李串看了看她說:“我說到對岸轉轉啊。”

薑夢穎說:“不,我是問你,我們剛進這個院子時你說了什麽?”

李串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怎麽了?”

“哦,我隨便問問。”

“你好像中邪了!”

薑夢穎古怪地笑了笑,說:“是嗎?”

車剛說:“咱們進屋休息吧,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們再過河去玩。”

四個人回了屋,天色已經黑下來。車剛四處摸燈繩。

我突然轉頭對薑夢穎說:“我想起李串剛進院時說的話了,她說,我要留在這裏,再也不走了。”

薑夢穎好像抖了一下。

車剛終於打開了燈。

燈繩原來在炕頭,燈泡的度數很小,它高高地掛在光禿禿的棚上,光線昏黃。棚上和牆上都糊著舊報紙,多是《黑龍江農村報》和《通海日報》。

牆角的木桌上,放著一台很小的電視機。

我伸手想打開它,薑夢穎卻碰了碰我,說:“別看了。”

我把手縮了回來。

薑夢穎輕輕笑了笑,說:“你看,這裏的夜晚多寧靜啊。”

四個人上了炕,薑夢穎關了燈,大家摸黑脫衣服。山裏果然靜極了,河邊的青蛙叫得很響:“呱!——呱!——呱!——”

我靠牆,又高又大的車剛躺在我旁邊。中間的炕空著,我不知道那兩個女孩誰靠牆。我希望是李串,我希望薑夢穎離我近一些。

車剛有點興奮,他在黑暗中說:“咱們講恐怖故事吧?”

李串說:“我不怕。”

我感覺到她的聲音很近,靠牆的應該是薑夢穎。

薑夢穎沒有表態。

我說:“我先講。”

外麵沒有月亮,屋子裏特別黑。沒有人再說話了。

我說:“有四個人,在山裏一戶農家借宿,這戶農家的主人是個耳聾的老太太。她住在東屋,那四個人住在西屋。這天半夜,四個人中的三個人都睡著了,隻有一個人醒了,他爬起來出去撒尿。回來時,他剛要摸黑上炕,忽然感覺不對頭,借著月光仔細一看,那三個同伴都不見了,隻有那個耳聾的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對他笑。他傻了,顫巍巍地問那個老太太,那三個人去哪兒了?老太太說,他們和我換房了,在東屋。這個人急忙跑到東屋,看到那個耳聾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東屋的炕上朝他笑……”

李串說:“你再講,我半夜都不敢出去解手了!”

我說:“我陪你。”

李串扔過一個枕頭來,說:“你去陪那個老太太吧!”

車剛嚴肅地說:“萬一讓人家聽見多不好!”

我說:“她耳聾,要是聽見就怪了!”

車剛說:“哎,你們最怕什麽?”

我說:“墳地。”

李串說:“我也是。”

車剛說:“墳地有什麽可怕的?不就是埋著一堆骨頭嗎?”

“你不要打腫臉充胖子。”我坐起來說:“咱們打個賭,現在你一個人到墳地裏走一趟,你敢嗎?”

“我沒事到墳地裏走什麽!”車剛見我來真格的,立即縮回去了。他又問薑夢穎:“小薑,你最怕什麽?”

一直沒說話的薑夢穎在最遠的炕頭低低地說:“我?怕夢遊。”

夢遊兩個字好像在這個黑夜裏刺中了大家最脆弱的神經,誰都沒有接茬。

夢遊的人,去的地方往往是他平時最害怕的地方。我想,假如我夢遊,一定會去墳地。深更半夜,一個人輕飄飄地走出門,踽踽獨行,一直來到荒郊野外,走勁雜草齊腰的亂墳崗,在每個墓碑上摸一摸……

到目前為止,科學還不能解釋夢遊症。到底是什麽神秘力量控製和支配夢遊症患者的詭異行為呢?

是潛意識?

處於夢遊狀態的人,身手出奇敏捷,即使睡錢設置重重障礙——比如滿地的玻璃瓶子,比如捆綁一條條繩索,比如一道道明鎖暗鎖……在光天化日之下,清醒的人都難以跨越和解脫,夢遊症患者卻可以一一化解,他不會碰倒一隻瓶子,他可以麻利地解開身上的一道道繩索的活扣和死扣,可以成功地打開所有的鎖……

夢遊症患者像影子一樣不可阻擋。

“咱們幾個沒有人夢遊吧?”車剛好像開玩笑地問。

“即使有,自己也不知道。”李串說。

“我不怕自己夢遊,反正也不知道,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唄。我最怕看到別人夢遊。”車剛說。

停了停,我說:“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有個廚師夢遊,他經常半夜起來,拿著明晃晃的菜刀在石頭上磨,磨很長很長時間,又輕輕來到同宿舍的幾個人腦袋上,一個挨一個地比畫。他的刀法很準,每一次菜刀剁下去,刀鋒都隻是落在那些人的頭皮上,那些人也毫無察覺。有一天,宿舍裏有個人半夜醒來,看到了這個恐怖的場景,大喝一聲,你在幹什麽?那個廚師含含糊糊地——我在切倭瓜。”

李串怯怯地說:“車剛,你半夜可不要夢遊啊!”

車剛說:“李串,你放心吧,就算我夢遊,也找不到這戶人家的菜刀。”

車剛在一家川菜館當廚師,李串是服務員。我在他們對麵的藥廠打工,跑推銷,經常在他們那裏吃飯,時間一長就熟了。

薑夢穎在一家很小的文化公司當打字員,她和車剛是老鄉。我和她,是最近通過車剛認識的。我之所以對她如此在意,仔細想來,是她性格中那種與生俱來的憂傷打動了我。盡管我平時笑哈哈的,甚至是個幽默的人,其實我本質上是一個不快樂的人。

這時候,大院裏突然傳來了狗叫,聲音很粗,一聽就是一條高大的狗。它好像看到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叫得很凶。

我說:“這家的狗回來了。”

李串說:“半夜出去解手怎麽辦呀?”

車剛說:“有它守在院子裏更好,萬一咱們誰夢遊,肯定走不出這個大院,就被它咬回來。”

“你別總提夢遊好不好?”李串說。

“不說了不說了。”

男女同居一鋪炕上,肯定興奮。大家說話一直到半夜。

我的注意力一直係在薑夢穎身上,她始終很少說話,不過,我相信她沒有睡著。

車剛好像是第一個睡著的,他發出很重的鼾聲之後,我和李串也都不說話了。

月亮爬上窗子,屋子裏亮堂起來。

過了很長時間,兩個女孩似乎都睡著了,我也迷糊了。不過,我身體裏有一根神經始終緊繃著,我猜想車剛趁大家睡著之後,說不定會偷偷摸摸鑽進李串的被窩。

車剛的鼾聲一直打得很響,不像是偽裝。

那兩個女孩的鼻息此起彼伏,其中一個重些一個輕些,重的一定是李串。

我一動不動地聆聽。

四個人就這樣奢侈地浪費著這千金一刻的良宵。

後來,天好像悄悄陰了,連微弱的星光也沒有了,房子裏一片漆黑。

突然,我聽到一陣洗撲克牌的聲音,“嘩啦嘩啦”,很響,在東屋!

深更半夜,彭老太在跟誰玩牌?東屋隻有她一個人啊。

我豎起耳朵聽,沒有別的聲音,隻有孤獨的洗牌聲。我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了。

我碰了碰車剛,他像死屍一樣重,沒有醒。

“嘩嘩”的洗牌聲終於不見了。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了。是風吹窗子的聲音?是狗嚼玉米棒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睡著了。

我隱隱約約夢見車剛輕輕輕輕爬起來,像狗一樣爬向了李串……

次早醒來,是個很好的晴天。太陽紅紅的,剛剛露頭。

其他人還睡著,我爬起來,悄悄穿好衣服,剛剛走出屋,就看見一條大黑狗狂叫著撲上來。我趕緊縮回來。

彭老太正在做早飯,她顛著碎步跑出去,把狗吆喝跑了,它跑出了院子。

我這才心有餘悸地走出來。

夜裏下雨了,肯定是急促的陣雨,很快就過去了,院子裏的地麵濕漉漉的,中間的石板甬道被雨水衝洗得更加潔淨,從大門望出去,草叢鮮綠,河水似乎豐滿了許多,流得更歡了。

我想起來,夜裏那聲音可能不是什麽洗牌,而是下雨的聲音。

忽然,我想到了一個問題:剛才我在屋裏看到了一行泥腳印!

我轉身進屋,果然找到了那行泥腳印,它從走廊一直伸進西屋,最後停在了炕下,位置正在四個人正中間的空擋。

這讓我無比驚異。

有個人夜裏出了門!

這個人的鞋子上沾回了那麽多的泥,說明他一定走了很遠的路。他在炕的正中間爬上來,讓我無法知道到底是誰。

這泥印很模糊,無法看清鞋底的花紋,連男鞋和女鞋都無法辨別。

另外三個人還睡著。

我拎起車剛的鞋,鞋底幹幹淨淨。我又拎起李串的鞋,鞋底也幹幹淨淨。最後,我拎起薑夢穎的鞋。她穿的是一雙白色旅遊鞋,鞋底也是幹幹淨淨!

我一下想到了那個彭老太!

當我們大家都睡熟之後,她來過!她在炕的正中間站了一會兒,看看這邊的兩顆腦袋,又看看另一邊的兩顆腦袋……

可是,怎麽沒有她走出去的腳印呢?

我的腦袋一下就大了,驀地想到了自己!

我慢慢地低下頭,慢慢抬起腳看了看,也沒有泥印記,僅僅是有些濕,這是我剛才出去在石板甬道上踩的。

他們三個陸續起來,在大院裏洗漱時,我問他們:“你們夜裏有人出去解手嗎?”

車剛一邊刷牙一邊含糊不清地說:“我沒有。”

李串說:“都是你,講什麽鬼故事,誰敢出來呀?”

我又把頭轉向薑夢穎。薑夢穎警覺地看了看我,說:“你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你也沒出來?”我追問。

她搖搖頭。

我沒有說明真相,隻是說:“我可能是做夢了。”

其實,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已經被某種黑暗淹沒——我們四個人中,有人夢遊!

早飯吃的是小米粥,蔥花餅,煮鹹鴨蛋,還有蒜茄子。

太陽很好。地麵曬幹之後,我們一起出去玩了。我們決定從那個吊橋上走過,到對麵小山上去。

薑夢穎說:“我恐高,怕水。”

李串說:“沒事,我們大家拉著你。”

“不,不,還是你們去吧,我留在家裏。”

我笑著說:“要不,你把眼睛閉上,我背你過去。”

薑夢穎想了想,說:“還是我自己走吧。”

李串“噔噔噔”地跑過了吊橋,然後,我和車剛一前一後地拉著薑夢穎,慢慢過橋。吊橋左右搖晃,發出“哢吧哢吧”的聲響,好像要斷開似的。

薑夢穎緊閉雙眼,臉色蒼白,我能感覺到她的胳膊十分僵硬,她的雙手死死抓著我的手,好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她的手冰涼。

終於過了吊橋,她的腳踩在實地上,一下就癱軟了,坐在草地上,撫摸狂跳的心。

車剛和李串順著山坡爬上去了,留下我和薑夢穎。也許是因為昨夜相鄰而睡的經曆,我發現,車剛和李串今天有了某種默契,好像拉近了許多。

我陪著薑夢穎坐了一會兒,她漸漸恢複過來,和我一起朝前走。

我故意走得很慢,不想幹擾車剛和李串,也想和薑夢穎單獨呆一會兒。

“你不太喜歡農村?”我問她。

“我就是從農村出來的。”

“所以你對這戶農家也不感興趣。”

“我走進那戶農家,就感到很熟悉,那個院子似乎跟一段悲傷的經曆有關,可是我怎麽都想不起來具體的情形。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恍若前生來世……”

“也許,它碰巧勾起了你一段淡忘了的回憶。”

“我看那個耳聾的老太太也麵熟,她的麵相讓我十分恐懼……”

說到這裏,她突然不再說了。

我抬頭看了看,車剛和薑夢穎停在了小山頂上,緊張地朝我們招手,好像小山的那一邊有什麽東西。

我快步朝山頂跑去。

“你們看見了什麽?”我喊道。

車剛對我大聲說:“你快來自己看吧!”

我跑到頂端,朝下看去,看到這麵朝陽的山坡上密密匝匝都是墳。看起來,這地方很少有人來,荒草叢生,齊腰那麽高,綠得都發黑了。沒見到一朵花,隻飄飛著蒼白的紙錢。

墓碑高高低低歪歪斜斜,都背朝著我們。遠處還是饅頭一樣的小山,生滿了難看的灌木。

我愣在了那裏。

薑夢穎爬了上來。

我以為她會更害怕,沒想到,她朝下看了看,驚詫地問我們:“怎麽不走了?”

車剛說:“你沒看見呀,下麵都是墳!”

她淡淡地笑了笑,說:“死人都在那裏麵躺著呢,怕什麽?”一邊說一邊朝下走去。

我們三個互相看看,也跟著走下去。李串走在最後麵,好像還拉著車剛的手,至少是袖子。

我想起來,昨夜大家議論過這個話題,我們三個似乎都怕墳地,隻有薑夢穎說她怕夢遊。

走著走著,前麵的薑夢穎說了一句讓我們終生都毛骨悚然的話:“我看得見他們。”

車剛一下就停下了,低聲問:“薑夢穎,你說什麽?你看得見誰?”

薑夢穎回過頭來,眼神已變得飄飄忽忽:“我說我看得見他們——那些墳裏的人。”

李串打了個激靈。

我當時忽然想到,這個柔弱的女孩是不是瘋了?

“別在墳地裏胡說。”車剛不滿地說。

實際上,這時候我們還沒有走進墳地,距離大約十幾米的樣子。

薑夢穎轉過身,指指最近的一個墳丘,說:“那裏躺著一個老頭,叫……韓山庭。”

我和車剛對視了一眼。我跑過去,轉到那個墳丘前,看看了墓碑的正麵,瞪大了眼——那墓碑上果然刻著“先父韓山庭之墓”。

薑夢穎又指了指另一個墳,說:“那個墳裏躺的是一個女的,三十多歲,長頭發,紅衣綠褲。她叫趙秀女。”

我走過去看了看,那墓碑上果然刻著“愛妻趙秀女之墓”!

薑夢穎的眼神越來越古怪,軟軟的,虛虛的,像一縷香爐裏飄起來的清煙。她盯住一個墳丘,低低地說:“那個墳裏躺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叫程立,女的叫李媛媛。”

我又去看了看,那墓碑上果然刻著“先父程立先母曲媛媛合墓”!

薑夢穎打量著一座座墳墓,像夢囈一樣,描述著墳墓裏死屍的姓名、性別和體貌特征,並告訴我們,哪些已經變成骨頭了,哪些正在腐爛,哪些還完好……

從墓碑上的日期看,她說的一點都不錯!

我無言地走了上去,車剛和李串緊緊盯著我,他們急切地想通過我證實一些什麽。

我壓低聲音說:“墓碑上確實是她說的名字……”

他們驀地又把眼光投向了薑夢穎。

薑夢穎正盯著最遠的一座墳——那座墳沒有墓碑。她不說話了。

天地間一片寂靜。似乎有一個毛烘烘的東西在灌木叢裏竄過,但是沒有一個人轉頭看。那也許是一隻狐狸,或者是一條黃鼠狼。這些凡間的生靈即使老成了精怪,也是陽性的。大家都怕鬼,鬼是陰性的。

過了好半天,薑夢穎才低低地說:“那座墳沒有人,是空的。”

我幹咳了一下,然後問:“薑夢穎,你……怎麽能看見墳裏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接著她又補充了一句:“我還看見一個老太太在棺材裏朝我擠眉弄眼地笑……”

“可是,你怎麽能知道他們的名字?”我又問。薑夢穎站在高處,下麵所有的墓碑都背對她,她的視線不可能穿透墓碑那厚厚的石板。

她冷冷地看了看我,說:“這個你別問。”

“為什麽?”我不甘心。

她壓低了聲音:“我要是說出來,你會害怕……”

“我們回去吧。”李串說。

“回去睡覺?”我把頭轉向她。

“不,我是說回通海!”

“已經出來了,回去幹什麽?我們繼續朝前走!”我都沒想到,自己竟然說得如此堅定。

車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薑夢穎,最後說:“那就……走吧。”

我們穿過那片墳地,繼續前行。

其實我也願意回去,可是薑夢穎在墳地裏的詭異表現,給我的心裏留下了一個陰暗的疙瘩,我必須找機會把它解開,要不然,回去之後它一定會越來越大。

另外,我非常不願意薑夢穎是這樣一個神神叨叨的女孩。她的柔弱和憂鬱如果都源於她的神經質,我將很失望。我希望她的悲傷是詩意的。我要繼續和她相處,期待改變我對她的印象……

車剛和李串還是走在前麵,他們一直在低聲說著什麽,顯然是不想讓我們聽到。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近,終於手拉手了。

薑夢穎的話還是很少。我幾次想追問剛才是怎麽回事,她都把話題引開了。

四個人在山野裏轉了一陣子,沒看到什麽奇妙的風景,就回了。

這時候已是午後,太陽軟柔柔軟軟,曬在身上很舒服。

我們繞過了那片墳地,來到河邊,順河岸走了半個鍾頭才來到吊橋前。

薑夢穎還是不敢過橋,和來時一樣,我和車剛把她拽了過去。

到了對岸,她的臉色又變得煞白,雙腿抖個不停。李串站在那裏冷冷地望著她。

晚飯很豐盛,彭老太燉了一隻母雞,這讓我們很過意不去。這時候的母雞正在下蛋。

那條黑狗是山裏狗,沒什麽見識,見我們就撲上來咬。彭老太把它趕出去,把大門關上了。

我們讓彭老太跟我們一起吃,她說:“我老了,啃不動雞。”

就這樣,我們吃,她坐在一旁看著。偏西的太陽照在她那布滿皺紋的臉上,顯出幾分慈祥,並沒有薑夢穎感覺到的那種凶惡。

吃著吃著,車剛大聲問:“大娘,你家孩子都在這個村嗎?”

彭老太很費力地聽清了,她說:“我沒有孩子!原來,有個女兒,死了,死23年了。”

車剛又問:“她怎麽死的?”

彭老太似乎不願意提起那段往事,停了一會兒才說:“跳河。”

車剛指了指院門外的那條河,問:“……就是那條河?”

“呃,是的。”

“為什麽?她為什麽死?”

“她找了一個對象,是供銷社的店員,家裏窮得叮當響,我不同意,她就死了。不爭氣啊。”

我、車剛還有李串都停止了咀嚼。

我忽然問:“她是不是埋在前邊那個山坡上?”

“就是。”

“是不是沒有墓碑的那個墳?”

彭老太似乎沒聽清,但是我卻覺得這次她是偽裝的。我又大聲重複了一遍。她猶豫了一下,才說:“對。”

“為什麽不立個墓碑?”

老太太歎口氣,說:“她走不久,她那個對象也自殺了,他留下遺囑,要他家裏人把他的屍骨跟我女兒埋在一起。他們不是夫妻,埋在一起算什麽?為了不讓他家人找到我女兒的墳,我找人把墓碑拔掉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薑夢穎,她一直低著頭,垂著眼簾吃雞。她手裏的雞脖子似乎沒有煮爛,還有一絲絲的血。那吃相看上去有幾分凶殘。

她啃完了那截雞脖子,用紙巾擦了擦手,說:“我吃完了,先進屋了。”說完,她就起身走了。

彭老太也站起來,進屋去泡茶了。

李串低聲說:“車剛,你和她認識多長時間了?”

“誰?”

李串朝屋裏指了指。

“半年了。”

“你們到底是不是老鄉?”

“是啊!”

“你們兩家離多遠?”

“我家在縣城,她家在農村。我聽都沒聽過她家那個村名。”接著,車剛問李串:“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感覺她……鬼裏鬼氣的。”

“你不要疑神疑鬼。”說著,車剛瞪了她一眼,那語氣就像是她的男人一樣,可見今天他倆的關係又拉近了許多。

過了一會兒,李串突然問車剛:“她今年多大?”

“比我小一歲。”

“23?”

“23。”

“昨天,她一走進這個院子,就變得不對頭。而且,她那麽害怕那條河……”李串嘟囔道。

“你的意思是……”車剛瞪大了眼睛。

“你想想,她對那片墳地太熟悉了,那些死屍好像都是她的鄰居……”

李串的話讓我打了個冷戰。

李串說:“你再想想,到百望山森林公園是她提議的,後來又鼓動咱們來了這個村子,我們是被她一步步牽來的!”

車剛說:“不許胡說啊。”

“反正,今晚上我不敢跟她睡一起了……”李串說。

車剛趁機說:“那你跟我睡。餘曉冬,你跟薑夢穎睡。”

“滾。”李串說,但是她並不惱怒。

我說:“這都是我們的猜疑,也許根本就沒什麽,薑夢穎不過有某種超人的第六感而已。”

我依然沒有對他們說出那泥鞋印的事。說實話,現在我也有些懷疑了,也許那腳印就是薑夢穎的,而她根本不是夢遊,而是半夜回到了那座空墳裏……

天色漸漸暗下來。

幾隻母雞圍上來,想覓點吃的。有的在啄落在地上的米粒,有的在啄一根雞骨頭。它們不知道,那就是它們的同伴。

彭老太給我們也端上了茶。

我站起身,走進了屋子。

屋裏暗暗的,薑夢穎卻在對著鏡子梳頭。

那是一麵老式的鏡子,長方形,掛在牆上,上麵有雙喜字,紅紅的。鏡子裏的她模模糊糊地看著我。

“怎麽不開燈?”我問。

“有蚊子。”她淡淡地說。

我走近了電視,想打開。

她回過頭,說:“別看。”

我愣了愣。昨晚她就不讓打開電視機。

“怎麽了?”我笑著問。

“我頭疼。”

“哦,那就算了。”不過,我心裏的陰影越來越濃了。

“你好像很不開心。”我說。

“沒有。”

“出來玩,大家都應該高高興興的……”

“你們開心就行了。我這個人的性格就是這個樣子,車剛知道。”

我和她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天漸漸黑透了。她在我眼中,隻是一個古怪的影子,她一直在慢慢地梳頭,那動作令人發冷。

我忽然發現,盡管薑夢穎的表現有些異常,可是並沒有減少她對我的吸引,相反,我似乎更迷戀她了,我明顯感覺到了一種鬼魅的**。我仿佛走進了《聊齋誌異》,期待另一個維度的豔遇發生……

終於,車剛和李串進屋了。

我說:“睡吧,明天咱們到河邊釣魚。”

李串坐在了炕沿上,沒有說話。顯然,她和薑夢穎睡在一起有些顧慮。

車剛說:“我先躺下了。”

他的口氣竟然有些興奮,好像小偷惟恐天下不亂——李串越害怕就會離他越近。接著,他三下兩下就脫了衣服,躺下了。他依然躺在原來的位置上,把靠牆的位置留給了我。

我也躺下了。我推了推人高馬大的車剛,說:“你往那邊點。”

他很樂意地挪了挪,給我留下了很大的空間。

薑夢穎放下梳子,也爬上炕,靠著牆輕輕脫了衣服,躺下來。她低低地說:“來,李串,你也躺下吧。”

李串依然坐著,沒有接話。

過了一會兒,李串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在這兒呆下去啦!”

車剛說:“咱們來的那天,你不是說想留在這裏,再也不走了嗎?”

“明天我就回通海!”李串忿忿地說,不知道她是在對誰發狠。

車剛說:“現在,我倒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再也不走嘍!”

不知為什麽,聽了他這句話,我的身上冷了一下。

終於,李串摸黑脫了衣服,上炕躺下來。我伸頭看了看,她躺的位置離車剛近了許多。

那條大黑狗在院子裏低低地嗚咿了幾聲,似乎在告訴主人它回來了。不知是左鄰還手右舍,在呼喚貪玩的孩子回家睡覺。

山村沒什麽娛樂,睡得早,很快就安靜下來。

車剛說:“天剛黑,咱們講鬼故事吧。”

李串厲聲說:“住口!”

車剛就住口了,靜默中有些尷尬。靠另一麵牆的薑夢穎突然在黑暗中笑起來。

在這樣的黑夜裏,她的笑聲十分瘮人。

大家都沒有說話,等待著薑夢穎說話。可是,她笑過之後並沒有說什麽。

這時候,我越來越覺得我們四個人來到這個地方,是一種命中注定的事。這個村子似乎跟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都有一種神秘的聯係……

我發誓今夜不睡覺。

我一定要看看,半夜的時候到底是誰悄悄地溜了出去!如果沒有人出去,那麽昨夜那個人就是我,我夢遊。我離開這個屋子,不知道到哪裏轉了一大圈又回來,在黑暗中把鞋子擦得一幹二淨……

我越想越害怕。

這一夜,又是車剛先睡著的。他的鼾聲就像具有魔力的催眠曲,終於,又有兩個香甜的鼻息聲響起來。

我屏住呼吸仔細聆聽,認真分辨哪一個人發出的聲音是偽裝的。

似乎都是真的。

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漸漸粘在了一起……

突然,有一張蒼白的臉出現在門口,是那個耳聾的老太太!她直挺挺地走到炕前,停在了我的頭頂,俯下身盯住我的臉,我立即閉上了眼,心要跳出了嗓子眼。

過了好半天,我慢慢睜開眼,看到她又站在了車剛的腦袋上,俯著身子死死盯住他的臉,似乎想確定他是不是睡著了。

接下來,她又盯住李串的臉,一動不動地觀察了好長時間。

最後,她停在了薑夢穎的腦袋上,伸出蒼白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喃喃地說話了:“我的寶貝女兒啊,跟媽到東屋去玩撲克牌,好不好?”

薑夢穎就像木偶一樣,直直地坐起來,下了地,無聲地跟她走了……

……我猛地醒過來。

似乎是個夢,又不像個夢。

我的眼睛剛剛睜開就直了——薑夢穎真的像木偶一樣下了地,正木木地朝外走。

是她夢遊!

我用力推了推車剛,車剛翻了個身,長長的胳膊砸下去,差點砸在李串的臉上。

我怕薑夢穎沒了蹤影,急忙披衣下了地,跟了出去。

她順走廊走到門口,輕輕打開門閂,走出去,又輕輕地關上。

我追到門前,透過門上的蛋圓形玻璃望出去,隻見她輕飄飄地走向了院門。奇怪的是,那條凶悍的大黑狗見了她竟然一聲都不叫,隻是跑上去圍著她轉了轉,嗅了嗅,又回到狗窩了,好像她隻是一抹影子。

終於,她輕輕打開院門,朝外麵走去。

狗撲到房門上,一邊叫一邊用爪子撓門板。

我透過玻璃緊緊盯著薑夢穎的背影。

她聽見了狗叫,一下就停在院門外,一動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她慢慢轉過身來,目光驀地朝我這裏射過來。在黑暗中,她的眼睛裏幽幽地閃著綠光。

我立即蹲下身,從門板的裂縫監視她。

她一步步走回來。

那條黑狗抓撓了一陣門板,最後回了它的窩。它從薑夢穎的身邊走過,似乎視而不見。

我不敢在躲在門後了,急忙回到西屋,爬上炕,裝睡。

過了一會兒,薑夢穎進來了。她站在地上,靜靜地望著炕上幾個人的腦袋,過了一會兒,她靜靜地爬上炕,躺在了原來的位置上,再無聲息了。

車剛的鼾聲依然那麽響。

我一直在捕捉著薑夢穎的鼻息,心一直在“怦怦怦”地狂跳,直到窗外現出一絲曙光,才“忽悠”一下栽進夢鄉。

我醒來的時候,其他三個人都起來了,他們在吃飯。

早飯是荷包蛋,疙瘩湯。車剛“唏溜唏溜”吃得滿頭大汗。李串坐在他身旁,薑夢穎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你這麽起這麽晚?昨夜,你肯定沒睡覺。”車剛對我說。

薑夢穎撩開前額的劉海,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我不睡覺幹什麽?背小九九?”我倒了水,準備到院子裏刷牙洗臉。我問車剛:“那條大黑狗在不在院子裏?”

“早晨我出去撞見了它,差點把我吃了。我讓彭老太把它寄存到鄰居家去了,等我們走的時候再牽回來。”

我洗漱完畢,回到屋裏時,薑夢穎已經吃完,她站起身,說:“今天你們釣魚,我在村子裏轉一轉,看看能不能買點山貨帶回去。”

不知為什麽,車剛看了看我。

我說:“一起去釣吧?”

她笑了笑,說:“我說過,我怕水。”

她走出去之後,李串說:“你倆愛幹嗎幹嗎,我今天一定要回通海!”接著,她惡狠狠地對車剛說:“你小心她把你釣進水裏去!”

我低聲說:“李串,你別走。”

李串不解地看了看我。

我就把第一天的泥鞋印和昨夜目擊的情景都對他們說了。最後我說:“我們再留一晚,夜裏都別睡,監視她,看看她到底去哪裏。”

李串想了想,終於點了點頭。

釣魚的時候,車剛當然和李串坐在一起,我離他們有兩三米遠。釣具是跟彭老太跟鄰居借的。

我們的話題仍然圍繞著薑夢穎。

車剛問我:“你昨夜看到她出去,能不能是做夢呢?”

我甚至都懶得回答他。

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山村跟我們每個人的那種神秘聯係,最主要的是,這地方跟我有什麽幹係?

河水靜靜地流淌,偶爾有一隻水鳥從天上飛過。我盯著河水發呆。

河水很深。我想像著一個蒼白的人躺在河底,模模糊糊地凝望著我,她的鼻孔和嘴角,掛著幾滴黑糊糊的血……

直到太陽偏西,我們也沒有釣到一條魚。

好像為了幫我們彌補一下,彭老太晚上又給我們煮了一條草根魚,都是蒜瓣肉,很香。

薑夢穎也回來了,她采了一捧金黃色的太陽花。

“你沒買到山貨?”我問。

“家家都有狗,見了我就撲上來咬,我幹脆去采花了。”

我覺得這句話有些可疑,她好像在修補什麽。我靜靜望著她的眼睛,什麽都沒說。

吃完晚飯,車剛和李串一起到河邊去散步了。看來他倆確實好上了。這次度假怪事連連,一直籠罩著陰森之氣,誰都沒玩好,如果促成了一對,那總算是一個收獲。

我暗想,假如薑夢穎換成另一個女孩……我馬上肯定,如果她換成了另一個女孩,我就絕不會和她發生一絲一縷的牽扯了,至於為什麽,我也不知道。

天暗下來,彭老太早早睡了。

西屋就剩下了我和薑夢穎。我沒有開電燈,也沒有開電視。

坐了一陣子,薑夢穎站起來,走向電視機,把它打開了。

“太悶了,看看電視吧。”她說。

“好哇。”

她蹲在電視機前,換頻道找節目。

這是個老式的電視機,隻有十個頻道,幾乎都是新聞,我不愛看,她似乎也不愛看,不停地換台……

有一個頻道沒有圖像,都是雪花,噪音“吱啦吱啦”很大。她鎖定了這個台,站起身來,坐到了炕上,隨口說:“這個台好看。”

我的身上驀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結結巴巴地說:“你喜歡看……這個台?”

她轉過身,不解地問我:“你不愛看嗎?”

我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立起來,顫顫地說:“這個台什麽都沒有哇!”

她聽了這話竟然打了個冷戰,低聲說:“既然你不愛看,那就換個台吧。”說完,她走上前換了一個頻道,是新聞,報道一個模範人物如何在工作崗位上奉獻,老母親死時他竟不能在她身邊盡孝的事跡。

我哪有心情看這些,大腦裏就像剛才那個空台一樣,“吱啦吱啦”滿是雪花。

看了一會兒,薑夢穎打了個哈欠,好像困倦了。

這時,門“啪”地被撞開,李串回來了。借著電視的光,我看見她怒氣衝衝的樣子,好像剛剛哭過,眼睛還紅著。

“你怎麽了?車剛呢?”我問。這時我發現她的頭發很亂,兩個扣子也掉了,領口敞著,露出白花花的肉。

她沒有回答,爬到炕上,把被子扯過來,蒙住腦袋,傳出悶悶的哭聲。

車剛隨後追進來,他見李串躺進了被窩,不自然地朝著我和薑夢穎笑了笑,神情十分狼狽。

車剛心神不定地坐在炕上看了一會兒電視,終於推了推李串,輕聲說:“哎,別生氣了……”

李串使勁一扭身子,在被窩裏罵道:“滾你媽的!”

薑夢穎的眼睛轉了轉,然後對車剛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們先出去,她好像要勸勸她。

我就拉著車剛出了屋。

走在漆黑的村道上,車剛罵起來:“**!”然後他做賊心虛地問我:“你知道怎麽回事嗎?”

我說:“當然知道。這個**想非禮你,遭到你激烈地反抗,於是氣成了這個樣子。”

車剛打了我一拳,說:“你真是料事如神!”接著,他又罵起來:“她還以為她是玉女呢,現在她叉開雙腿我都不上!”

我說:“別再吃不著葡萄說酸了。今晚,你可千萬不要睡,咱們還有大事呢。”

“我不會睡的。”

“得了,你每天都第一個睡著,睡著之後推都推不醒。”

“老實講,現在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麵——她夢不夢遊跟我有什麽關係!”

“跟我有關係。”

“為什麽?”

“因為我愛她。”說完這句話,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車剛愣愣地看著我,半晌才說:“這個女孩怪兮兮的,你愛她?”

“就像你愛李串一樣。”

他吐了一口吐沫,鄙夷地說:“我愛她?我不過是拿她解悶罷了。”

“反正你今晚必須跟我一起跟蹤她。”

“那好吧。”

我們回來後,電視關了,屋子裏黑著,薑夢穎已經在李串身邊躺下來。

我和車剛摸黑躺下來,都沒有再說話。

院子裏沒有了狗叫,一片死寂,隻有遠處的河在幽幽地響。那是一個周而複始永不停歇的聲音,單調而稠粘,帶著濃濃的睡意。在黑夜裏,河水流動也是一種夢遊。

青蛙在寂寥地叫:“呱……呱……呱……”

車剛這家夥答應得好好的,可他還是第一個睡著的。他的鼾聲打響之後,我一下就感到了孤獨。

我使勁瞪著眼睛,不讓自己睡著。

我忽然想到,車剛必須得睡著,不然,沒有了他那驚天動地的鼾聲,薑夢穎就不會去夢遊。她即使睡著了,仍然有一雙詭秘的眼睛在她的身體深處眨動著。

昨夜,薑夢穎聽到狗咬就返身回了屋,就是因為那雙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串突然在寂靜的深夜裏喊起來:“鬆開我!”

我嚇了一跳!接下來,她又沒有聲音了。

她在說夢話。

在夢裏,車剛這個180斤的大壞蛋,肯定又嬉皮笑臉地開始解她的腰帶了,她在怒斥他。而無辜的車剛在他自己的夢裏正在做好事,他翻了個身,一邊磨牙一邊模模糊糊地說:“不用謝了,沒關係,老四是我好哥們……”

屋裏黑咕隆咚的,我判斷不出這個黑影是薑夢穎還是李串。我的神經一下就繃緊了。

她無聲地穿上衣服,轉過身子,盯住我,盯了好半天,終於下了地,輕輕走出去。

我用力推了推車剛,低聲說:“嗨!”

他不醒。

我著急了,用手緊緊堵住他的鼻子和嘴。他的呼嚕聲停了,過了一會兒,他憋得受不了了,猛地一揚手,打在我的腦袋上。那條粗壯的胳膊像木棒一樣結實,有一股油煙味,把我砸得眼前金星四射。

我迅速穿上衣服,跳下地,一個人跑了出去。

是薑夢穎!她走出了院門。

我快步追出去,看見這個黑影輕飄飄地從韭菜地旁邊走過,一直走向了河邊!

我躡手躡腳地尾隨她,保持二十幾米的距離,心裏緊張到了極點。

她走上了吊橋!

白天,兩個男人拉著她的手過吊橋,她都嚇得邁不開步,此時,她的動作卻極其敏捷,利落。更奇怪的是,那吊橋竟然不搖不晃,也沒有一點聲響!

我開始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覺了。

她走過吊橋,爬上了河對岸的小山。她要去小山那邊的亂墳地!

我不敢走上吊橋。我知道,隻要我一踩上去,它就會響起來,那樣一準驚動她。我一直看著前麵那鬼魅的影子登上了小山頂,又走下去,才輕輕走上吊橋。吊橋晃**起來,“吱吱呀呀”響。我盡可能地讓腳步輕些,更輕些……

我必須朝前追。至於為什麽這樣做,我也說不清,似乎是為了完成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渴望,這個渴望帶著前生來世的意味。

好不容易過了吊橋,我也爬上了那座小山,貓著腰,朝那片墳塋地摸去。

細細的月亮掛在西南的天上,光線昏暗。密密麻麻的墳墓,此刻看上去好像山坡上長出的古怪腫瘤,風吹過來,荒草“簌簌”地響。我的腳下坑坑窪窪,幾次差點被節骨草絆倒。

我眯著眼觀察,竟然不見了她的身影!

我呆住了。

難道她躲在了哪座墓碑的後麵?

現在我暴露在明處,她不知在什麽地方正朝我微微地笑著。

我索性直起腰來,搜尋每一塊墓碑背後,竟然沒看到她的蹤影!

我徹底傻了。

一座座青白的墓碑好像沒有五官的臉,在我的四麵八方靜靜站立,都呆呆地望著正前方。

我猛地把目光射向了那座沒有墓碑的墳,頭皮一炸!

那座墳很高大,看得出來,彭老太年年都給它添土,它的上麵沒有洞啊!

荒草叢中,突然飛起幾隻毛烘烘的活物,它們低低地從我眼前飛過,落進了另一片荒草叢中。那或許是幾隻會飛的老鼠……

我想喊一聲薑夢穎的名字。

我依然相信,她是一個夢遊症患者,聽到我的呼喊,她也許就會掙脫那種支配她的神秘力量,從噩夢中驚醒,從哪片草叢中冒出來,驚慌地投進我的懷抱……

剛叫出口,我就像遭了電擊一樣,差點崩潰——我叫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我撒腿就跑!

我像兔子一樣竄上小山頂,然後朝下衝去,一直衝上吊橋!吊橋大幅度地搖晃著,“嘎吱嘎吱”狂響,好像每一個環節都要迸裂,驚得百望村男女老少的狗都狂吠起來。

整個世界都亂了套!

我像醉鬼一樣在吊橋上忽左忽右地奔跑,腳步一點點慢下來,終於停下,回過身,靠在鐵鏈上,麵朝小山方向,大口喘氣。

從逃離墳地,一直到我停下來,這中間我的大腦始終是空白。

我一點點恢複了思維,回想剛才的情景,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我為什麽會喊出我自己的名字?

有時候,一個人可能把甲喊成乙,把乙喊成丁,但是一般不會喊出自己的名字。

把這個問題留下,晚上睡之前,你想像一下——假如你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出現在某個可怕的地方,你想喊另一個人,結果卻喊出了你自己的名字……

那種恐怖是深邃的。

有人研究心理學得出這樣一個結果:任何口誤、筆誤都能夠在潛意識裏找到原由。潛意識就像大海之底,那裏藏著無數黑暗的秘密。

我這次的口誤所對應的秘密是什麽呢?

我的呼吸漸漸平穩了一些,而狗叫聲依然激烈。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彭老太家,準備把車剛和李串叫起來,打開電燈,一起等薑夢穎回來。

我要在明晃晃的燈光下仔細看看她的眼睛。

我要聽聽她怎麽說。

我要讓黑暗、詭秘、離奇的夢遊症暴露在光明中,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下。我要看看它的實質。

走進屋子,我朝炕上看了看,愣住了——炕上躺著三個人!

我慢慢把頭湊近炕頭,湊近薑夢穎的臉。她靜靜地睡著,眉眼安詳,鼻息香甜,對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似乎都不知不覺……

我呆了。

我不相信!

我死死地盯住她的臉。

過了好長時間,沒有任何破綻。

我的腿又酸又痛,終於直起腰,躡手躡腳地朝炕梢走去。

走著走著,我陡然停下了。

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我一直沒聽到車剛那粗重的鼾聲,屋裏一片死寂。

我俯下身,盯住他的臉。月光在炕頭,他的臉在暗處,黑糊糊的,看不清五官。我又湊近了些,仔細端詳,漸漸看清了——他瞪著雙眼,正死死地盯著我!

突然,他“呼”地坐起來,大喊一聲:“餘曉冬!”

我嚇得後退了一步。

薑夢穎被驚醒了,她伸手打開了燈。

車剛直直地盯著我,低低地說:“餘曉冬,你夢遊!”

直到吃早飯的時候,我也沒有解釋清這件事。

車剛就是不信:“你一進屋我就醒了,看見你輕手輕腳的走進來,先趴在薑夢穎的腦袋上端詳,過了好長時間,又走到我頭上,把臉貼在我的臉上看。”

我說:“胡說,我一直醒著。我看見薑夢穎好像出去了,就追了出去,結果我跟著她一直跑進那片墳地,她卻不見了,就一個人跑了回來……”

薑夢穎的眼神似乎很迷惑。

“這幾天到底怎麽了?怪事兒接連不斷!我們還是早點離開吧……”車剛說。

“我早就說回去!”李串氣呼呼地打斷了他。看來,她對車剛的怒氣還沒有消。

車剛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

我的大腦裏梳理著這些天發生的一幕幕,同樣越想越不對頭。

突然,薑夢穎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走之前,我想到那片墳地去一趟。”

“為什麽?”我警覺地問。

“看看那座沒有墓碑的墳。我覺得那個女孩挺可憐的,我采的這些太陽花就是要送給她的。”

我想了想說:“我們陪你一起去。”

這頓早餐是最後一頓。彭老太為我們做的清水手擀麵,雞蛋鹵。

我們付給她三張百元的票子,她隻拿了其中一張,大聲說:“你們睡的是家裏的炕,吃的是自家種的菜,喝的是自己井裏的水,用不了這麽多錢!”

我們幾個再三堅持,她還是不肯收那麽多,說:“以後你們在城裏住煩了,就來我這裏玩吧。”

我想,當年這個老太太在她死去的親生女兒眼中,一定是威嚴的,甚至是冷酷的,不然她不會以死抗爭。可是,她在我們這些外人麵前,卻是一個通情達理的老太太。

離開她家,我們四個人一起走向了那片山坡上的墳地。

過吊橋時,薑夢穎的膽子比前兩次稍微大了一點點,不過還是有點戰戰兢兢。這次是李串拉著她。

一路上,李串一直不理車剛,她和薑夢穎走在一起。我和車剛走在後麵。

爬上了小山之後,薑夢穎一個人走下去,她穿過大大小小的墳塋,走到那座沒有墓碑的墳前,把那束太陽花一支支插在了上麵。

我也走了下去。

我來到她身旁,從她手裏接過一些花,跟她一起插。

她安安靜靜地說:“也許,我真的夢遊。”

我側著臉看她。

她沒有轉過臉,繼續說:“這幾天,我總是做一些古怪的夢。第一天夜裏,我夢見我一個人走進了這片墳地,借著月光,一個接一個看墓碑上的字,覺得很好玩。偶爾低下頭,我竟然影影綽綽看到了地下埋的死人……第二天,我跟你們一起來到這裏,陡然就想起了這個夢,而且我竟牢牢地記著每一塊墓碑上的名字。”

說到這裏,她看了看我:“第二天和第三天,我接連做那個怪夢,夢見我走出了屋子,想來這片墳地——不知為什麽,在夢中,我的心魂兒總是係著這個沒有墓碑的墳,血肉相連,無法割舍,似乎這座墳是我的家……”

她愣了愣,說:“擦什麽鞋子?”

我說:“第一天夜裏下雨了,你肯定帶回了泥巴,可是你的鞋子卻幹幹淨淨。”

她皺著眉想了想,說:“我隻是隱約記得夢裏的大概情節,具體細節記不清。”

我盯著她的眼睛,又問:“第二天,你剛剛走出院子,為什麽又突然返了回來?”

她努力想了想,說:“對了,我好像夢見院子裏有一個穿黑大衣的男人,他笑嘻嘻地圍著我轉,我覺得他不懷好意,就沒有理他,徑直走了出去。我剛走出大門,那個穿黑大衣的男人突然在後麵大叫我的名字,說屋裏有一個人在找我,我就趕緊回來了。”

那是一條不懂人語的黑狗。

夢遊者看到的情形和我們看到的情形,到底哪個更真實?

我接著問:“第三天夜裏你夢見自己幹了什麽?”

她插完最後一支花,拍打拍打手,說:“昨天,我夢見我回家了,在夢中,好像我就是彭老太的女兒。可是,走到吊橋上,我猛然發現有人在背後跟蹤我,我以為是我母親,回頭一看,嚇得魂兒都出竅了——”

我一驚:“你看見了什麽?”

“我看見了一具骷髏在尾隨我!”

我又一驚。

她轉過臉來,看著我的眼睛,冷不丁問:“你猜是誰的骷髏?”

“……不知道。”

“他是那個供銷社的店員。他追趕我,要和我並骨。我趕緊鑽進草叢躲起來,看著他追過去,奔向了那片墳地,才起身跑回來……”

李串在小山頂喊道:“你們完了吧!”

我抬起頭說:“完了!”

薑夢穎站起身,說:“所以,昨夜你說你看見我跑了出去,我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有夢遊症了。”

這時候,她的眼神變得極其軟弱,閃爍著恐懼的光,單薄的身子在微微抖動,像秋天裏的一片枯葉:“餘曉冬,我害怕……”

我輕輕摟住她,說:“你就當那是噩夢吧。這種夢遊者並不罕見,從來都沒什麽危險。”

“可是,我懷疑這種病其實是一個精神通道,通向另一個世界……”

“別胡亂想了,聽人說過,好像是大腦皮層技能障礙之類造成的。”

李串和車剛真的是鬧崩了,他們站在小山頂上兩個地方,互相不說一句話。

我和薑夢穎爬上來之後,李串轉身就朝前走了。我們三個人就跟在了她的後麵。車剛朝著她的背影罵了一句:“媽的,假正經!”

坐落在河對岸的百望村一片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河水緩緩流向遠方。太陽高高地掛著,天藍如洗。

李串跨上了吊橋,大步朝前走。吊橋奇聲怪調地叫起來。

薑夢穎好像在那一瞬間預感到了什麽,突然轉頭對車剛說:“過橋時你要小心點。”

“橋太老了,你又這麽重……”

突然,“撲通”一聲巨響,我猛抬頭看去,吊橋上的一塊木板斷了,李串一頭就栽了下去!

這時候,我們已經來到了河邊。我不會遊泳,薑夢穎也不會,我不知道車剛會不會,就愣愣地看他。

他也愣愣地看了看我,接著猛地甩掉外衣,一頭紮進河裏,奮力朝李串遊去。

薑夢穎回過神,大聲呼喊起來:“救人哪!——救人哪!——”

似乎沒有人聽見,不見百望村有一個人跑出來。

李串在河水中一下下往上竄著,終於沉了下去,她烏黑的頭發像水中的一團濃墨,一串串氣泡冒出來。

車剛終於遊到了她跟前,抓住她,朝我們這邊遊過來……

後來,我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認為車剛救起李串時,已經有點蒙頭轉向了,因為李串落水的位置明顯離對岸更近一些,可是他卻舍近求遠,朝回遊來。

李串一直在拚命抓撓,幾次將車剛拖下水。車剛遊得越來越緩慢,越來越艱難。

我和薑夢穎一起喊人,薑夢穎的嗓子已經啞了。

百望村終於有人聽見了,很快就有一些人衝過來。有幾個水性好的村民跳進河裏,遊向李串和車剛……

他們被救上來之後,都不醒人事了。李串的肚子鼓鼓的,麵部鐵青。車剛的臉好看些,隻是他的鼻孔滲出了幾滴血。

最後,李串被救活了。

車剛死了。

大家忙忙亂亂搶救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薑夢穎一直坐在河邊發呆。

我忽然想起,第一天來到這裏,剛剛走進院子,李串就叫嚷著說,她要在這裏留下來,再也不走啦。聽了這話,薑夢穎的神情顯得有些異常。後來,李串又鬧著要回通海,車剛卻說:“現在,我倒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再也不走嘍!”……

兩個月之後,我和薑夢穎又一次來到百望村。

那天晚上,我和她走在河邊,月光如水,露重風輕。

我說:“薑夢穎,你嫁給我吧。”

她沒有看我,隻是輕輕問了一句:“你能給我一個理由嗎?”

我想了想說:“你就當我是那個供銷社的店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