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

催眠術,盡管它有幾千年的曆史了,盡管它已經被科學漸漸接受,盡管它神功奇效……但是我堅定地認為,它是一種黑暗的法術,不正派。它利用了人類自身心理的弱點,把人變成玩偶。

說出來你別害怕,我……也會催眠術。

這不是小說中的話,而是現實——我,周德東,我也精通催眠術。

而且,根據我所了解的國內催眠術的情況,我敢說,多數催眠師的技術比不上我。我不需要坐在你麵前,隻是通過文字就可以讓你進入催眠狀態。

因此,讀下麵這個故事時,你要小心。

●那時候我還是個記者

一個人成為強盜,經常是先被強盜搶過。我之所以精通催眠術,是因為幾年前我曾經被人催眠過。

開始,那個催眠師僅僅是我的一個采訪對象。那時候我還是個記者。

他叫佘習宙,剛剛從美國回來,在本市開了一家心理診所。據說,他利用催眠術,解除了很多人的心理甚至生理疾病。

主編安排我去采訪。

本來,我在心理上十分排斥這種人,卻不能抗命。一個作家可以決定自己寫什麽,當記者就不行。

那個診所在一條很偏僻的巷子裏,讓人覺得有些鬼祟。

我一步步走向它,忽然有一個預感:我即將掉進一個無底洞,不見一絲光明,在沒有盡頭的墜落中,我將被轉換。這種轉換無法用語言描述,舉幾個相近的例子,就是真人變成照片,現實變成夢,木頭變成火。

我為什麽對催眠有這麽深的恐懼呢?

這隻能借助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法,在潛意識裏尋找答案。而進入神秘的潛意識深層,惟一的辦法就是催眠。於是,我鑽進了一個怪圈:要清除對催眠術的懼怕,必須得進入被催眠狀態……

我走進了那棟二層小樓,裏麵的光線竟十分明亮。有三個工作人員,都是男的,他們都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口罩。我看不到他們的臉,他們正在工作,動作似乎都有些緩慢。說不準這也是某種企業文化的組成部分。

佘習宙大約五十歲左右,他坐在辦公桌後麵,笑吟吟地等著我。他的辦公室在最高層。

他不高不矮,長相很普通。隻是,他的眼睛炯炯發光,好像一下就穿透了我的大腦,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我的身上有些冷。這個感覺讓我意識到,實際上我是一個受暗示性極強的人,也就是說,我不是一個強大的人,而是一個像水草一樣飄擺不定的人,是一個像羔羊一樣容易被俘獲的人。

我避開他的眼光,開始工作。我從背包裏拿出采訪機,放在他麵前,然後,盯著采訪機的RECORD鍵,對他說:“佘老師,你講一些催眠個案吧。”

我不想對他提什麽問題。我沒有問題。

於是,這次采訪成了沒有對話的采訪,我隻是聽他講了一堆故事——

●一些可信不可信的故事

(壹)

某大學做教學示範。

一位普通的女生,平平地躺在**。

穿白大褂的催眠師出現了。

他俯在女生的耳邊,嘀咕了一些什麽,那女生的眼瞼就慢慢地合上了,身體變得越來越硬,像一根棍子。

催眠師命令他的兩個助手,將女生的頭和腳架在兩個椅子中間,她竟然懸空了。

催眠師又讓一個男生站在了女生身上,女生竟像一座橋,紋絲不動,而且麵部的睡態很安詳……

這就是催眠產生奇特的生理效應。

大家都想知道,催眠師到底對那個女生說了什麽,但是,催眠師守口如瓶。他的助手也不知道。

(貳)

某催眠師家中。

一個患者,光著上身,在**端坐,他已經被催眠。

催眠師把一個金屬片貼在他的胸口,然後,輕聲緩語地告訴他,這是一個通了電的熨鬥,不停地加熱,加熱,加熱……

過了一會兒,移開那個金屬片,催眠師看見,患者的皮膚上出現了被燙傷的斑跡。

這是感覺超敏現象。

更奇怪的是,那個患者說,恍惚中,他看見催眠師拿的就是一個藍色熨鬥,電源線很長,是灰色的。

他是第一次到催眠師的家。

催眠師的熨鬥放在櫃子裏,和這個患者描述的一模一樣。

催眠師在暗示這個患者時,想像的正是他家熨鬥的樣子。

(叁)

有一個畫家,他的作品不斷獲獎。

西方的藝術觀猛烈衝擊美術界,大家都越畫越抽象,而他卻越畫越寫實。

不論哪種風格,隻要攀上最高峰,就是大師。

在寫實的畫法上,他走到了極端,也成了大師。

他畫的人讓人害怕。

那畫上的人和真實的人比例一樣大,纖毫畢現,眼神咄咄,讓人覺得隨時都可能從畫中伸出一隻手,摸摸你的臉。

令人驚歎的是,這個畫家沒有進過任何美術院校,也沒有拜過什麽師,因此媒體認為他是一個難得的天才。

他畫畫時有一個怪癖,那就是必須閉門造車,不許任何人觀看。他的同行,朋友,親人,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他畫畫。

很神秘。

這一天,畫家接到電視台一個編導的電話,要請他做一期訪談節目。他答應了。

第二天,一輛采訪車把他拉到了電視台。

開始錄製之後,他才知道,除了訪談,還有一個環節是現場作畫。節目組已經把筆和紙準備好了。編導說,畫一幅簡單的素描,做做樣子就行了。

畫家愣了愣,臉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現場觀眾席上有幾百雙眼睛,電視機前有成千上萬雙眼睛。

編導就解釋說:“我們請每個畫家做節目都有這個環節,作品贈給現場的幸運觀眾。”

這個畫家語無倫次地說:“不,我不畫,我今天狀態不好……”

編導又說:“您隨便勾勒一隻鳥都可以。”

“實在對不起,我畫不出來……”他一邊說一邊冒汗。

……這件事傳出之後,圈裏圈外對這個畫家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一天深夜,這個畫家正在創作的時候,太太闖進了畫室——房間裏燈光昏暗,畫家拿著一支筆,一下下在畫布上塗著。他眼神呆滯,竟不像一個活人。

太太試探地說:“這房子多暗呀,再開個燈吧。”

他好像沒聽見,根本不理她。

太太以為他是因為自己突然闖進畫室生氣了,又說:“我在跟你說話呢。”

畫家還是不理她,繼續畫,嘴裏還叨叨咕咕的。

太太有點害怕了,她走過去,看見他畫的是個清朝女子,都畫完了,就差一個嘴了。她推了推他的肩:“你怎麽了?”

他猛地回過頭來,看著太太,雙眼充滿驚恐。突然,他直直地指著太太的嘴,說:“媽呀,嘴在這裏啊!”

誰都不知道,這個人其實不會畫畫。每次,他都是先進行自我催眠,然後再開始畫畫。他在催眠狀態中畫出的作品,竟然每一幅都是神來之筆!

而這一天,他在催眠狀態中,被太太嚇著了,一下就走火入魔了。打那以後,深更半夜,他經常提著紅油漆溜出去,到處畫嘴。胡同的牆,立交橋,公共汽車站牌……到處都是鮮豔的紅唇。

(肆)

一個貪汙犯,他的罪足夠槍斃三次了。

在潛逃半年之後,他終於受不了那份顛沛流離的艱苦,那種驚弓之鳥的恐慌,回到家中,看了最後一眼,然後畏罪自殺。

他是上吊死的。

他的個子跟高,躺著**長拖拖的,好像增長了一倍。

警察來驗屍,確定他已經氣絕身亡,回去銷了案。

家裏人為他注銷了戶口。

這個人永遠地消失了……

半年後,一個雨夜,這幢樓裏一個女人有急事出門,下樓時,正巧看見有一個舉傘的人上樓。

他是個男人。他身上有兩個特征讓這個女人驚怵:

一是他的個子太高了,很少見,隻有半年前死的那個鄰居才有這麽高。

二是那個雨傘的顏色很少見,是紫色的。那個鄰居原來出出入入坐的那輛轎車,也是紫色的(已被沒收。)

女人害怕極了,愣在樓梯口,等他走上來。

那個人一直用傘把臉擋得嚴嚴實實,慢慢從女人身旁走了過去。

女人一直沒看到他的臉。她越琢磨越覺得可疑,正想著打電話報警,突然聽見上麵的樓道傳來亂糟糟的聲音。接著,她看到三個便衣押著那個人走下來。

原來,這個貪汙犯花錢請了個民間催眠師,通過催眠,使他進入了“人工假死”狀態,呈現的卻是一係列自然死亡的特征,比如呼吸中斷,心搏停止……騙過警方之後,催眠師又把他喚醒了。

警方抓捕犯有包庇罪的催眠師時,發現他已經死在了他的住所裏,呼吸已停,心跳已停,脈搏已停。

警方一時不知道怎麽辦了。

(伍)

一個人叫盛立國。

他出差到一個小城市,給一個多年不聯係的老同學打了個電話。那個老同學叫李立,他聽說盛立國來了,立即邀請他到家裏喝酒。

李立說了他家的住址,盛立國去了。

他一進門,就聞見廚房裏有煎炒烹炸的香氣,撲鼻就是熱情和溫馨。

寒暄了一陣,李立對廚房喊道:“黃娟,你出來。”

黃娟就一邊擦手一邊出來了。李立對介紹:“這是我媳婦黃娟,這是我的老同學盛立國。”

黃娟沒有說什麽,隻是笑著朝盛立國點點頭,又走進了廚房。

李立是個倜儻的藝術家,而黃娟像個農村來的保姆。而且,李立快四十歲了,那個黃娟一看就是剛剛二十出頭……盛立國覺得兩個人很不般配。

那天,李立和盛立國喝酒喝到很晚。

黃娟很少說話,她一直坐在沙發上,拿一本厚厚的書,一頁一頁慢慢地翻,從前到後,再從後到前,好像在找一枚永遠也找不到的書簽……

這情景深深刻在了盛立國的腦海中。

幾天後,盛立國出差回來了。

有一次,他和另一個老同學通電話,偶然說起了李立和他的媳婦黃娟。這個老同學說:“你別開玩笑了。他媳婦黃娟出車禍,一年前就死了!”

“可是,我千真萬確看見她了呀!”盛立國急切地說。

“那就是他又娶了一個女人,她也叫黃娟。”

盛立國覺得這個解釋太牽強。他開始回憶那個“黃娟”的麵孔和神態,越想越覺得這個女人很詭異。

很快,他又一次出差來到那個小城市,當天就給李立打了個電話:“李立,我又來了。我想跟你談個事,你必須把你媳婦支出去。”

他來到李立家的時候,那個“黃娟”果然不在。

他坐在李立麵前,想了半天才開口:“李立,這個黃娟是誰?”

“我媳婦呀。”

“你跟她結婚多長時間了?”

“三年半了。到底怎麽了?”

盛立國不安地朝門口看了看,低聲說:“你媳婦一年前不是出車禍了嗎?”

李立一下就瞪大了眼!

“李立!”盛立國叫他。

他使勁搖了搖頭,似乎一下醒了過來,驚恐地說:“我好像想起那場車禍了!可是……這個跟我過日子的女人是誰呢?”

……原來,李立被他家的保姆催眠了。

他把這個保姆當成了黃娟,一心一意和她過日子。

這在催眠上叫“正幻覺”。

催眠師對已經被催眠的人說:“你最愛的人來了。”

被催眠的人接受了這個語言暗示,立即會做出親吻、擁抱的舉動。實際上,他所擁抱、親吻的很可能是催眠師隨手遞給他的一個枕頭或者一把椅子。

(陸)

一個女孩,她得了自閉症。

平時,她很少說話,很少出門。連窗子開著,她都感到危險和不安。

幾個朋友為她請來了一個催眠師。

催眠師在客廳裏和她簡單交談了幾句,就把她領進了書房。

幾個朋友都好奇地朝裏看。

那個催眠師擋上了窗簾,書房裏一下就暗了。接著,他走過來,關上了門,把幾個朋友的視線堵住了。

他們隻有靜靜地聽。

過了一會兒,裏麵傳出催眠師神神叨叨的嘀咕聲——他開始對女孩實施催眠了。

幾個朋友聽不清他說什麽,就離開了門口,在客廳裏聊天。

過了很長時間,那個催眠師走了出來。這時候,窗簾已經拉開,那女孩已經在椅子上悠悠醒轉。

朋友們走進書房去,圍住她,問這問那。

她好像剛剛從夢中醒來,還有些恍惚。她費力地回憶著剛才的感受,並木訥地講給大家。

通過敞開的門,可以看到那個催眠師,他坐在客廳裏,靜靜地喝茶。

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麽事,站起來,走到窗前,把它打開了。她住在馬路旁,六樓。

一個戴眼鏡的男孩問:“外麵馬路那麽吵,你開窗子幹什麽?”

“房間裏太悶了,換換空氣。”她淡淡地說。

大家接著談神奇的催眠術。過了一會兒,“眼鏡”起身把窗子關上了。他坐的位置靠著窗子。

又過了一陣子,大家說得正興奮,這個女孩突然很神經地站起來,再次把窗子打開,好像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驅動她。

這一次,“眼鏡”注意到,她開窗子之前,客廳裏的催眠師摸了一下鼻子。

他早就聽說,施術者下達的暗示,不僅僅能一時影響受術者的精神和身體,而且在催眠結束後若幹時日,那可怕的力量依然存在。看來,剛才催眠師是在她身上安裝了一種指令,這種指令在她清醒過來之後還繼續有效。但是,她自己卻沒有察覺,她以為開窗子是她自己做的決定……

當然,這隻是“眼鏡”的猜測。

外麵下起雨來。這一次,“眼鏡”很有理由地把窗子關上了。然後,他繼續觀察催眠師的一舉一動。

催眠師還在那裏喝茶,很悠閑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假裝沒事一樣,又閑閑地摸了一下鼻子。那個女孩似乎輕輕抖了一下,隨即站起身,朝窗子走了過去。

“眼鏡”突然站起來,攔住了她:“你幹什麽?”

她站住了,不好意思地回頭看了看大家,說:“你們不覺得房間有點熱嗎?”

“眼鏡”的目光穿過書房的門,定定地看著那個催眠師。催眠師閑閑地看著別處……

“眼鏡”突然害怕起來:假如,這個催眠師預先設置的命令不僅僅是打開窗子,而是——打開窗子之後,你直接跳下去……

(柒)

一個很瘦小的人,被關進了監獄。

他進來後,牢房裏的“老大”問他犯了什麽罪,他不說。“老大”一揮手,幾個犯人就衝上來,把他毒打了一頓。

再問,他還是不說。“老大”再揮手,眾犯人再打。其實,他們並不是非要知道他被抓進來的原因,隻是想立個規矩。

這個瘦小的人滿臉都是血,但是他鐵嘴鋼牙,還是撬不開。大家突然有點怕他了。

“老大”也有點心虛:這家夥進來之前到底是幹什麽的?

這天晚上,“老大”很友好地讓瘦小的犯人睡在第二個鋪位上,挨著他。他想探探這個家夥的底。

按規矩,“老大”睡第一個鋪位。如果有人一進來就把“老大”滅了,那麽這個人就直接睡在第一個鋪位上。如果剛進來的人滅不了老大,那隻好睡最末一個鋪位,挨著腥臭的便盆,隨著新犯人不斷加入,慢慢朝第一個鋪位推移。

第一個鋪位是權威的象征。

不管“老大”怎麽套近乎,瘦小的犯人都不理他,隻是閉目養神。

夜深了,犯人們都睡熟之後,瘦小的犯人突然睜開眼,對那個“老大”說:“你想回家嗎?”

“老大”愣了一下,說:“想啊。”

瘦小的犯人壓低了聲音:“現在我就可以讓你回到家,看到你的家人。”

“老大”又激動又害怕,說:“你……什麽意思?”

“當然,你看到的隻是一種幻覺。我是一個催眠師。”

“老大”似乎有點失望。但是,鐵窗裏長夜漫漫,他還是願意試一試。

於是,瘦小的犯人開始對他實施催眠……

一些犯人陸續醒過來。他們聽見瘦小的犯人嘀嘀咕咕,卻不知道說些什麽,那鬼祟的聲音在漆黑的夜裏顯得十分陰森。而“老大”沒有一點聲息。

他們不知道,他們的“老大”已經進入了一種似睡非睡的朦朧境界。這時候,他和催眠師是“單線聯係”。除了催眠師,外界所有的聲音他都聽不見了,哪怕是獄警的集合哨聲。他遠離了現實,遊**在忘我的主觀境界裏。此時,催眠師發出任何稀奇古怪的暗示,他都會主觀地作為事實接受……

他的意識已經被完全控製了。

突然,犯人們看到“老大”站了起來,朝牆壁走去。

“嘭!”他的頭撞在了冰冷的牆上。

他踉蹌了一下,盯著那堵牆,好像很不解。

瘦小的犯人像幽靈一樣湊到他耳邊,又嘀咕了些什麽。“老大”似乎受到了某種指令,立即回退幾步,猛地朝牆壁衝去——“嘭!”

這次他撞得很嚴重,摔倒在地上。可是,他還是艱難地爬了起來,探著腦袋,好像近視眼沒戴眼鏡一樣,把眼睛貼在牆上,痛苦地尋找答案。

就這樣,他一次次朝牆上撞去……

獄警被驚動,跑來了。這時候,“老大”的額頭上已經鮮血淋漓,正準備和那堵牆進行第十九次衝撞。

獄警打開牢房門,命令他停止行動,他不聽。獄警命令他出來,他還是不聽。獄警以為他瘋了,衝過來把他強行拉走了……

被帶出牢房之後,他突然歇斯底裏地掙脫了兩個獄警的束縛,返過身,從外麵一頭朝牢房的磚牆撞去,當時昏倒在地……

催眠師具體說了什麽,我們無從知曉,大意應該是:這堵牆隻是個影子,根本不存在。穿過它,就看見了藹藹祥雲、嫋嫋仙霧、層層宮殿、翩翩鳳凰……

果然,被催眠的“老大”就看不見什麽牆了,像木偶一樣朝前奔走……

這是催眠術上“負幻覺”,把存在當成不存在,更可怕。

(捌)

有一個催眠師,他是個盲人。

這天,有個中年男人來向盲人求助。他說他恐懼光亮,可能是精神出了什麽問題,想接受催眠。

催眠師把他帶進一個漆黑的房子裏,和他麵對麵坐下來。

此時,中年男人看不見了催眠師,看不見了任何東西。他好像回到了母腹中,心理的恐懼漸漸消失了。他聽見有滴水的聲音,很清晰,很緩慢: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催眠師在黑暗中對他低低地叨咕著什麽。他微閉雙眼,全身鬆弛,漸漸進入深度催眠狀態。

此時,他隻能聽到催眠師的聲音,並且絕對馴從。

催眠師說:“站起來。”

他就站起來。

催眠師說:“坐下去。”

他就坐下去。

催眠師說:“跟我走一圈。”

他就木木地跟催眠師走一圈……

最後,催眠師說:“我數五個數,你就醒過來。現在我開始倒數——五……四……三……二……一……”

中年男人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發現,他還在那間黑房子裏。

“師父,完了嗎?”他問。

“完了。你可以走了。”

“你把我領出這間黑房子,好嗎?”

“催眠的時候,我已經把你領出來了。”

“現在我在什麽地方?”

“你在太陽底下啊。”

“可是我眼前一片漆黑啊?”

“你不是恐懼光亮嗎?我讓你瞎了。”

(玖)

地點:北京。

時間:2006年1月14日。

人物:馮薇,女,28歲,個體商販。

馮薇極其崇拜催眠術。

有一次,朋友給她介紹了一個催眠師,據說是個高人。她立即和這個高人通了電話。高人答應為她做一次催眠,不收一分錢。她約見麵地點,高人說:“不用,打電話就行了。”

於是,她在電話中接受了催眠術。

漸漸地進入催眠狀態之後,催眠師暗示她:“2這個數字是荒唐的。”

過了一會兒,催眠師問她:“3減1等於幾?”

她不太堅定地說:“等於1吧。”

這是行動與知覺的分離。

催眠師繼續暗示她:“馮薇這個名字很醜陋。”

過了會兒,又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想了想說:“我叫張守芳。”

催眠師暗示她:“北京是不存在的。”停了停,他問她:“你家住在哪裏?”

她猶豫了一下說:“我家住在一條馬路邊。”

“一條馬路邊也是不存在的。你家住在哪裏?”

“我家住在湖北省宜昌市水坊路43號。”

催眠師暗示道:“老鼠藥沒有毒,是一種很美好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催眠師問她:“老鼠藥的功能是什麽?”

她思考了一下,試探地說:“是零食?”

催眠師立即掉轉了話題:“你愛你丈夫嗎?”

“愛。”

催眠師暗示說:“可是,丈夫是靠不住的。靠不住怎麽辦?”

“給他吃零食。”她突然說。

就這樣,一個殺害丈夫的嫌疑犯在潛逃三年之後在北京落網。

催眠師是公安。

●親曆催眠

稿子見報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佘習宙的電話。

他說那文章寫得很好,反響非常大,診所專門派一個工作人員接電話。然後,他再三表示感謝。

我有點慚愧。我不過是把錄音內容整理出來了而已,根本沒有用腦子寫。

最後,他突然說,想跟我聊一聊。

我答應了他。我想我對催眠術可能有一種偏見。

這一天是周末,診所的工作人員卻沒有放假,他們依然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口罩,步履緩慢地走來走去,做著各自的事。

我小心地穿過他們,上樓,來到佘習宙的辦公室。

佘習宙的辦公室很寬敞,辦公桌卻很小,有點像小學生的書桌。他坐在那張小一號的辦公桌後,笑吟吟地等著我。

我坐在了他對麵的沙發上。

我的心裏對他保持著戒備。我覺得他的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力量,像一塊巨大的磁鐵,而我就像一塊很小的鐵屑,我得努力控製自己,不被他吸引過去。

“周德東,我看得出來,你不太喜歡催眠術。”他說。

“我覺得它太玄虛。”我不隱瞞自己。

“應該說太幽邃。人的精神和心理本來就是玄虛的。催眠術探索的是潛意識,那裏麵隱含著無窮的能量,開發它,可以拓寬生命的視野,改變生命的格局。那裏麵蘊藏著豐富的知識和經驗,包含偉大的直覺,以及所有問題的答案。那裏麵奧妙無窮。”

我的經驗是,每個人都在鼓吹他所從事職業的重要性。如果你和一個研究同性戀的學者聊天,他甚至會告訴你:連你都是同性戀者。

“我更覺得玄之又玄了。這些無法檢驗的東西,最容易把人引到神秘主義裏去。”

他寬鬆地笑了笑,好像麵對一個落伍的固執的人:“實際上,催眠是為人類造福的。Hypnosis這個詞源於古希臘神話,它代表著萬物最原始的元素——快樂與自在。佛教的坐禪,印度的瑜珈修行法,歐美國家的自我暗示催眠法,都屬於這個範疇。在美國,催眠已經成為精神科醫師和臨床心理學家的必修課。”

“在美國……”所有從美國回來的人,都有這句口頭禪。它也具有神奇的效果。

“你能說說它治病的原理嗎?”

“潛意識裏藏著我們過去積累的無數病態信息。老話說,病從心頭起,所有的疾病都來源於精神,源於這些信息。催眠術直接進入潛意識,搜索深層次的創傷,直接和潛意識對話,再給潛意識輸入新指令。過去的事情,不可能改變了,但可以改變對它的看法。看法改變了,一切都改變了。”

接著,他補充了一句:“我個人認為,催眠術不是一門技術,而是一門藝術。”

“可是,我總覺得它恐怖。”

“這種心態是什麽時候產生的?”

“我小時候就害怕它。”

“我可以給你找找原始的心理創傷。”

我驚了一下:“你要給我催眠?”

他笑了:“你忘掉這個詞。現在,我來幫你一起回憶,回憶。”

停了停,他堅定地說:“孩子,你看著我。”

我已經是三十歲的人,很少有人叫我“孩子”。他的話讓我感到了一種父親的氣息——安全、威嚴、不可違抗。

我情不自禁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的背後是窗子,逆光,陽光很刺眼。

漸漸地,他成了一個黑糊糊的影子。我感到眼睛很累。

“你的心理就像電腦程序,產生了錯亂,現在我們要修複錯誤。其實方法很便捷……”他說得很慢,但是他的聲音很穩固,很可靠。

“深呼吸,呼掉全身的重量……”

“放鬆腦袋……放鬆胳膊……放鬆大腿……放鬆胸背……”

“你的皮膚變成了羽毛……骨骼變成了羽毛……血液變成了羽毛……”

“你飛了,飛了,飛了……”

在這個佛樂一般美妙的聲音裏,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漸漸感到頭腦清新,身體明亮,整個生命輕飄飄。

接著,我仿佛看見了萬丈霞光,朗朗青天。祥雲繚繞,仙鶴啁啾。我還看見了一大片草地,無邊無際,零零星星開著黃色的野**。遠處生長著白樺樹,像水彩畫,空氣中充斥著艾蒿的氣味……

這一切都無比熟悉,像是童年的景色。

“天漸漸黑了,黑了,黑了……”

天真的黑了,好像還起了霧。

我迷失了方向。

隻有佘習宙的聲音在指引我:“孩子,不害怕,跟著我的聲音,慢慢朝前走。很快我們就找到那塊創傷了,注意看看兩旁,不要忽略一個細節……”

小學時代的曹老師突然出現了,他很憤怒,打了我一耳光,然後轉身就消失在黑霧中。

我正在尋找他,突然有人用刀子頂住了我的腰。

我猛地回過頭,看見了一個姓孫的小地痞,他雙眼猩紅,死死盯著我。我正呆愣著,一團黑霧迅速把他吞噬了。我陡然想起,少年時代,鄰家有個小妹叫許潔,這個姓孫的小地痞一直糾纏她,她嚇得不行,天天放學跟我一起回家……這事兒我早忘了。

佘習宙的話,如同神的聲音,從天而降:“這裏充滿了危險,你趕快拿起武器來……”

我慌了,摸摸口袋,發現有一把水果刀,於是緊緊抓在手裏。

佘習宙的聲音又在四麵八方響起,他在指令我:“前麵來了一個人,他不懷好意。孩子,你刺他的心髒,要穩,要準,要狠。刺死他!刺死他!刺死他!……”

他話音未落,我就看見一個人在黑暗中閃現出來,他背著手,笑嘻嘻地盯著我,一步步走過來。

我驚呆了,眼前這個人竟是佘習宙!

雖然他在笑,可我感覺那是更深層的敵意。

果然,我看見一些慘白的紙人在他背後顯現出來,一個個都沒有五官和表情。

佘習宙的影像在向我靠近。

佘習宙的聲音在對我下令:“我數三個數,你就動手。你會幹得很漂亮——三……二……一……”

我驚恐至極,雙唇哆嗦著,大叫起來:“我不殺你!我害怕!”

“你不殺他,他就殺你!”

佘習宙的影像依然背著手,笑嘻嘻地朝我逼近。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突然一團黑霧把我淹沒了,我四處轉身,驚惶地尋找出路。

這時候,佘習宙的聲音又響起來:“你聽我數十個數,然後慢慢醒來……五……你已經在回歸的路上了,沒有敵人,安全極了……四……你的意識已經控製了你的身體……三……你開始辨別身外各種各樣的聲音……二……陽光趴在你的眼皮上,十分舒服……一……醒來……醒來……醒來……”

佘習宙的臉笑吟吟地出現在明亮的陽光中。

我暗暗慶幸:我經曆了催眠,又從那幽邃的世界裏走出來了!

佘習宙走到我麵前,一隻手支在沙發靠背上,一隻手支在沙發扶手上,把我包住了。他端詳著我,靜靜地說:“我想,你小時候受過刺激。”

“我小時候受過很多刺激。”

“很可能是你最信任的人背叛過你,因此,你在心理上產生了一種信任危機。在你的意識裏,必須時刻保持清醒。你最害怕陷入自己不能控製自己的情形中。”

我覺得他的話很勉強。

●施術者

從此,我開始大量閱讀有關催眠的著作。

有一天,我的靈魂突然就開竅了,我意識到——我可以給人催眠。

當時,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第一次實驗我就成功了。那是在一年前。

我有一個老同學,他長得高大威猛,這麽多年一直做生意。我們分別多年,第一次見麵,我發現他更胖了,滿臉油光,大腹便便。

那是晚上,在我家裏。他談起了他的生意,粗聲大嗓,滔滔不絕。

我隻有聽的份兒。

但是,他偶爾提到了最近死去的一個親戚,眼神立即軟下來,變得迷迷蒙蒙。

那個人叫李青,是他小舅子。

“那天,本來不該他出車,結果他去了;本來車沒有任何故障,卻停在了半路上;本來那翻鬥車廂不該掉下來,卻掉下來了……”

說到這裏,他的堅定與自信一點都沒有了,探詢地看著我,問:“你說這事怪不怪?”

他的內心有一個角落極其脆弱。

我沒有說什麽。

他繼續說:“人家說,這種死於橫禍的人,很快就會回來禍害親人。我請教一位大師,他會找誰。大師拿著我家人的照片,一張張翻看,別人的照片都翻過去了,最後他手裏隻留下了我兒子的照片。他緊緊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好半天,終於歎了一口氣。我問他怎麽回事,他卻不敢說……”

說到這裏,他乞求地看著我,說:“你認識不認識這方麵的師父,給我兒子破破災吧!”

我說:“我給你做一做神經特點的測試吧。”

他不知道我要幹什麽,順從地點了點頭。也許,他以為我能破災。

我讓他把手臂平伸,然後,我慢慢對他說:“現在,你的手上有一個東西,很重,它慢慢地下沉,下沉,下沉……”

半分鍾後,他的兩隻胳臂下沉了一大截。

然後,我讓他恢複平伸,開始暗示他:“你的手沒有重量了,它越來越輕,慢慢地上飄,上飄,上飄……”

半分鍾後,他的一雙胳臂上飄了一大截。

我又讓他兩手分開,交叉放在腹部,暗示他:兩隻手被粘住了。我像念經一樣在他耳邊反複叨念:“分不開了,分不開了,分不開了……”

將近一分鍾之後,他的手果然分不開了,長達十秒鍾。

他的受暗示心理完全可以接受催眠。

我讓他平靜而舒適地坐在我家的安樂椅上,放鬆幾分鍾。我的語言十分堅定,有力,簡單,明確。

接著,我讓他凝視前麵的一個台燈,相距大約10厘米。那燈罩是橙黃色的,很柔和。

他集中注意力,凝視著台燈罩。

時間像水一樣無聲地流淌。

我開始用單調的暗示性語言引導他,聲音由小到大:“你的眼睛越來越沉了……越來越沉了……越來越沉了……你的身體越來越輕重……越來越輕重……越來越輕重……你的大腦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睡吧……睡吧……睡吧……”

“你能聽見我的話嗎?”我問他。

他弱弱地點了一下頭。

“你能坐起來嗎?”

他弱弱地搖了一下頭。

這一刻我忽然感到了害怕!我不知道我將把這個人送到哪裏,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把他接回來。

看著他那張油光滿麵的無辜的臉,我真想推醒他。

我壓製著內心的恐懼,對他說:“你害怕嗎?”

“害怕。”

“你怕誰。”

“我怕李青。”我想那一定是他小舅子的名字。這個家夥像木櫃一樣坐在我麵前,我可以打開他身上所有的抽屜。

我又感到了某種興奮。

“是的,他是一個惡意的陰影,可現在,他變成了一股黑煙,飛走了,飛走了,飛走了……”

那天,我憑借我的智慧和靈感,為他治療了半個鍾頭。

後來據他說,我的治療很有效果,隻要一想到李青,他就看到一陣黑煙。他還說,他兒子現在非常茁壯。

後來,我為至少十餘個人做過催眠術,基本都成功了。

有個女子慕名到我家拜訪。

她叫趙小熙,長得很漂亮,開了一個公司,事業做得很大。不過,最近她總是莫名其妙地恐懼、焦慮、狂躁,希望我為她催眠治療。

我看她的眼神很強硬,很固執,不像一個容易接受催眠的人。

我用試管法和磁鐵法對她進行檢驗:

我給了她三個盛有清水的試管,然後對她說:“我檢驗一下你嗅覺的靈敏度。你聞一下,這三個試管,哪個是汽油,哪個是酒精,哪個是清水?”

她聞了半天,最後手中保留了兩個試管,說:“這個是酒精,這個是汽油。”

接著,她又猶豫了,把手中的兩個試管交換了一下,肯定地說:“這個是汽油,這個是酒精。”

我又說:“再試試你的定力。”

我讓她用手提著一根線繩,另一端係著一個小鐵球。我拿著一塊化裝成磁鐵的木頭,對她說:“現在,我拿著磁鐵圍著小鐵球畫圈,你不要讓它跟我轉。”

當我拿著木頭圍著她的小鐵球轉了幾十圈之後,她的小鐵球就跟隨我的木頭轉起來。

於是我知道,實際上她的內心也是脆弱的,極容易接受暗示。

我開始給她催眠。

她的神態越來越安詳,無憂,進入了催眠狀態。

我開始為她醫治:“你告訴我,你最怕什麽?”

她沒有說話。

我又問了一遍:“告訴我,你最怕什麽?”

她突然說:“我最怕你。”

我愣了一下,以前從沒有人這樣回答問題。

“你為什麽怕我?”

“你騙人。”

“我從來不騙人。”

她一下笑了出來。

她在騙我,她在玩我,其實,她根本沒有被催眠!

我忽然感到,這個女人是一堆物質的骨肉,沒腦子。

●申玉君

後來,通過一個同事介紹,我認識了申玉君。

申玉君是個大學生,學曆史的。一年前,她好像受了什麽刺激,突然變得神經兮兮,最後隻好休學。

申玉君的母親是個挺有名的演員,那個同事采訪過她。她托付那個同事幫申玉君找一個高明的心理專家,為她擺脫內心的陰影。

申玉君不漂亮。

第一次見麵,我發現她的臉色很不好,眼神飄忽不定。

她穿著一條連衣裙,雪白雪白,一塵不染。她的項鏈也是純白色。根據她的服飾,我就能找到百分之四十的心理症結。

在我的詢問下,她輕聲向我訴說她的哀傷,她的迷茫。

“你哀傷什麽?迷茫什麽?”

“我總覺得,我……把自己丟了。”

“心理專家”的心哆嗦了一下,說:“你不是在這兒嗎?”

她深深地看著我,搖了搖頭:“我已經不是我了。”

我想了想,說:“你願意接受催眠嗎?”

她的眼眸顫了顫,馬上拒絕了我:“我隻接受音樂療法。”

“為什麽?”

“我害怕。”

“我對音樂沒有研究,我家裏隻有通俗歌曲。估計那對找回原來的你沒有絲毫幫助。”

“那你就跟我聊天吧,我喜歡。和你聊天,我好像漸漸接近了原來的那個我。”

幾天後,申玉君第二次來我家。

她還是穿著那身雪白的連衣裙,脖子上掛著那串純白色的項鏈。

像佘習宙當初勸導我一樣,我開始一點點向她灌輸催眠術。我想起她是學曆史的,就說:“我們中國運用催眠術曆史最悠久。在唐代,唐明皇就在方士的幫助下,遊曆了月宮中的玉宇瓊閣,還觀賞了仙女的輕歌曼舞——從精神醫學角度分析,那就是在催眠中看到的人為幻境。”

她的眼裏顯出驚恐:“我最害怕靈魂出竅,被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比如時光隧道裏,比如海市蜃樓中。前兩天,我在網上看過一個報道,有個十九歲的女孩,為了增強自信心,她自我催眠,結果走火入魔,瘋了。我隻想找到我自己。”

“你認為你不是你了,對於這個問題,我覺得即使是一百個醫生會診,也很棘手。催眠是改變現狀的最有效的方法。”

“我被你催眠了,你要是讓我去殺人怎麽辦?”

“根據我的經驗和分析,施術者命令的事如果違反了受術者的人格,是不會奏效的。比如,讓一個孝子殺死他的爸爸,讓一個淑女跳**,我相信他們不會遵從,甚至會醒過來。”

“這就取決於催眠師的品性了。”我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朝窗外看了看。

申玉君歎口氣說:“現在,我不信任任何人了。原來那個我,根本不是這個樣子……”

樓下的花壇前,有一個穿黑裙子的女孩在閑閑地走動,偶爾朝我的窗子望過來。我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很快就想起來——上次申玉君來找我,這個黑裙子女孩也在樓下出現過。

“那個女孩是誰?”我問申玉君。

她站起來,朝外看了看,說:“那是我表姐。”

“她為什麽總跟著你?”

“我們不僅僅是親戚,還是最好的朋友。我們天天在一起。”

一周之後,申玉君又來了。還是那身雪白的連衣裙,一串雪白的項鏈。我們還是坐在窗前聊天。

我說:“我給你做一個測試吧。”

她猶豫了一下,警惕地問:“你是不是要給我催眠?”

“你太多疑了,絕對不是。”

“那好吧。”

我讓她背對我站立,我的手掌輕輕貼在她的背上,輕聲發出一些暗示之語,然後低聲說:“現在,我開始向後慢慢拉你,拉你……你向後倒了……倒了……倒了……不用擔心,我的手掌扶著你……扶著你……扶著你……”

她的身體果然慢慢跟著我的手掌向後倒過來。

接著,我又站在她的前麵,讓她看著我的眼睛。對視很長時間之後,我慢慢伸出雙手,輕輕挨著她的太陽穴,目光盯在她的鼻梁上,低聲說:“當我的手離開時,你會跟著我向前倒……向前倒……向前倒……”

她果然像僵屍一樣朝我慢慢倒過來。

她有足夠的暗示性注意力。

我扶住她的身子,淡淡地說:“你的素質最適合做催眠術了。”

她對我的信任與日俱增,因此,她有些鬆動了:“我一直夢想有一種神奇的藥物,服下後,我就找到我自己了……”

“用心理療法對付心理疾病,這叫對症下藥。而且,催眠很舒適,很享受,我自己經常身臨其境。”

“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她突然說。

“我的聲音會跟隨你。”

“不,我要拉著你的手,讓你陪我一起去,一起回。”

我想了想說:“其實,你哪裏都沒有去,你就在**躺著。我隻是幫助你發揮你的想像力而已。”

“既然我哪裏都沒去,那麽我怎麽能找到丟了的我?”

“你去的地方是你的潛意識,一個非理性區域,在那裏,純粹是深層的欲望和記憶在運作。丟了的你就在那裏。”

“催眠過程中,會出現什麽危險嗎?”她還是不放心。

我沒有對她說得很詳細,那樣她會更加害怕。

接受催眠的人,有很多種古怪的臨床現象:比如昏厥。比如突然手舞足蹈。比如感覺改變,把冷的當成熱的,把熱的當成冷的。比如意識呈現遊離狀態,注意力不能集中,沒有焦點,散漫得像雲霧。比如年齡退化,變得像個小孩……

我忽然想放棄為她催眠的念頭了。

這樣一個敏感、多疑的人,被催眠之後說不準出什麽事。這時候,她那一點鬆動也擰緊了,她說:“我不想做了。”

停了停,她又說:“我回家和媽媽再商量商量吧。”

她離開我的房間之後,我朝樓下望去——那個穿黑裙子的女孩,還在樓下的花壇前散步。她正巧抬頭看了看,見我正朝她望,又把頭低下去。

隻要看見申玉君,就能看見這個穿黑裙子的女孩。我忽然感到這件事有點恐怖——這兩個女孩,好像有一個是另一個的複製品,或者說,有一個是另一個的影子……

她是申玉君的影子?

申玉君是她的影子?

申玉君走出了樓道。兩個人一起走出小區。

我望著那一白一黑兩個背影,一直到看不見。

●反催眠

半個月之後,申玉君又來了。

當時,我的房子裏還有一個朋友,我們正在聊天。申玉君進了門,直接走到我跟前,看著我,眼睛閃閃發光地說:“周德東,我決定了,接受催眠!”

我抱歉地看了看那個朋友,對她說:“小申,你等一下好嗎?”

她這才意識到還有一個人存在,瞟了瞟那個朋友,說:“哦,對不起。”然後,她輕輕坐在沙發上,眼神一下就變得無精打采了。

我從窗子朝外看了看:那個黑裙子女孩又出現了,她在花壇前靜靜地徘徊……

說了一陣話,朋友就走了。我把他送下樓,故意從那個黑裙子女孩身旁走過,並且瞟了她一眼。她長得很漂亮。

她可能不知道我就是申玉君找的人,她根本沒看我,而是一直在觀察花壇裏的一隻蜜蜂。

我回到樓上的時候,申玉君又變得猶豫和膽怯了:“我擔心……”

“我用我的人格保證,不會有問題。”

接著我又說:“人的精神和心理,無比幽深,就好像大海,而人類探索到的,僅僅是大海表麵的一點一滴。這次,我們要潛入更深的地方,發現更深的秘密。”

她終於下了決心,說:“好吧。”

我讓她卸掉和鬆開身上所有的束縛物:發帶,裙帶,鞋帶,以最舒服的姿勢坐在我麵前,微微閉上雙眼,自然深呼吸……

十分鍾之後,我用奇特的催眠語暗示她,意識注意點緩緩推移,依次放鬆腳、腿、腹、腰、胸、背、臂、肩、頸、頭、臉。放鬆,放鬆,放鬆,放鬆,放鬆,放鬆……

我淨了手,握在一起烘熱,然後用這雙溫暖而潔淨的手,輕輕摩擦她的皮膚表麵,額部,兩頰,下頜,脖頸,雙肩,胳臂,手掌……按照同一方向,反複、緩慢、均勻地移動。這是溫覺引導法。我的嘴裏一直叨念著暗示語言,引導她向更深的層次下沉……

卸掉了全身的骨肉,身體漸漸下沉,下沉,下沉……

雙眼關閉,窗戶關閉,這世界溫暖安靜舒適,眼睛永遠不願再睜開……

一絲魂魄在飛,在飛,在飛……

我感到睡意一陣陣朝我襲來。

接著,我就感到不是我在說話了,而是正在接受我催眠的女孩在說話。她的聲音是那樣的輕柔,她的口氣是那樣的親昵,就像我夢中永遠見不到的情人,就像我前世的母親和來世的嬰孩……

“四周太黑了,這是天上的天上,地下的地下……”她在說。

“你太累了,現在,你要永恒沉睡了……”她在說。

“我守護著你,生生世世都不會離開,沒有人笑,沒有人哭……”

這聲音好似橫亙在茫茫宇宙中的一條繩子,不知道來處,不知道去處。我爬在它上麵,飄飄搖搖。繩子一斷,我就會粉身碎骨。她成了我全部的依靠。

我不知道,我已經被人反過來催眠了……

催眠我的人,正是接受我催眠的人,一個神經兮兮的女孩,一個裝作十分害怕催眠的女孩!

實際上,她深諳催眠之術,她的道行遠遠在我之上!不然,我不會反過來被她催眠。

“英雄,我崇拜你。現在,有邪惡之人需要你消滅,你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

我站了起來。

“有一把椅子在阻擋你,請你折斷它的四條腿……”

我抓過那個椅子,“喀吧喀吧”把四條腿扳斷了。在催眠狀態中,心理對生理的控製力可以達到驚人的程度。平時,我哪有如此大的神力!

“朝前走,朝前走……”

我不知道她要指令我去幹什麽。

忽然,我的意識產生了一絲絲動亂,似乎想反抗。這念頭是理性在起作用,不過,很快被淹沒了。

她的聲音又飄了過來,像希臘神話中海上的妖女塞壬。塞壬的歌聲是那樣迷人,過往的船隻都不能逃得脫那種迷惑,紛紛駛向那個死亡之島……

我很危險,我要醒來!

我醒不來。

“好了,你回到椅子上,坐好。我告訴你,佘習宙就是邪惡。你醒來之後,在口袋裏藏一把刀子,然後去找他。你隻要聽見佘習宙說出‘佘習宙’三個字,那就是命令,你就要進攻,把刀子刺進他的心髒,要穩,要準,要狠……記住了嗎?”

“你知道這些命令是誰給你下達的嗎?”

我誠實地搖搖頭。

“你走在一條大街上,行人熙來攘往。一個黑裙子女孩突然走近你,她朝你臉上噴了一股煙霧,於是你就成了她的傀儡……”

我點點頭。

“好了,五分鍾之後,你準時醒來,醒來後身體輕鬆、頭腦清晰、心情愉快……”

我被催眠了,根本記不得以上這些暗示語,這是後來我通過催眠在潛意識裏打撈到的真相。

我睜開了沉沉的雙眼。

申玉君還在我麵前坐著,微微閉著眼。

我陡然想起,我在給申玉君催眠,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給睡著了。

我想用冷水洗一把臉。轉過身,我看見一把椅子翻倒在地,四條腿都被扳斷了。我困惑了:房子裏隻有我和申玉君兩個人,這是誰幹的?

我放棄了去洗手間的念頭,坐下來,決定把申玉君喚醒:“好了,五分鍾之後,你準時醒來,醒來後身體輕鬆、頭腦清晰、心情愉快。五……四……三……二……一……醒來吧……醒來吧……醒來吧……”

申玉君緩緩睜開了眼睛。

“真舒服。”她一邊觀察我的眼睛一邊說。

我垂著頭,努力回憶著什麽。當時我不知道自己的體內被種植了神秘的指令。

“你怎麽好像心事重重?”她問我。

“噢,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今天我們就到這兒吧。”

她站了起來,一邊係好發帶、裙帶、鞋帶,一邊說:“那好吧,我先走了。”

“再見。”

“再見。”

她小心地繞過那把殘疾椅子,走到門口,突然回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小心點啊。”

我陡然感到了某種巨大的危險,我迷茫地望著她,問:“我小心什麽?”

“你自己想吧。”說完,她嫣然一笑就走了。以前,她從來沒有笑得這麽輕鬆過。

我跑到窗前,又看到了那個黑裙子女孩。白色的申玉君走到她跟前,兩個人一起走了。

我坐下來,痛苦地想:我要幹什麽去?

噢,我要去見那個佘習宙。我必須得見他,接受他再一次的催眠。

我站起來,收拾一下,準備動身了。

突然,我仿佛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畫麵:黑暗中,有個人閃現出來,是佘習宙。他笑嘻嘻地看著我,一步步走過來。雖然他在笑,可我感覺那是更深層的敵意……

我忽然感到自己很弱小,就像大雨中的一隻小螞蟻,暴風中的一莖草。我得拿個武器!

走進衛生間,我看到了兩瓶硫酸。可是,此時我卻感覺它們是清水。有人拿兩瓶清水在騙我:你聞聞,哪瓶是硫酸?

都是我玩過的把戲,我不會上當。

我放棄了硫酸。

接著,我走出衛生間,來到書房,打開一個抽屜,看見了幾包老鼠藥。我莫名其妙地覺得它們其實是零食,吃了後隻會增肥。

我有一種飄零和無助感。我想哭。這是我成人之後第一次想哭。

我瘦小伶仃地走出書房,驚惶地四下張望,終於在廚房的大理石案板上,看到了一把水果刀,鋒利的水果刀。

它才是我真正的武器!

這把水果刀的身上似乎具有某種魔咒,我感到隻有它才有效。

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站在它跟前,小心地四下張望了一圈——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沒有人盯梢——我這才放心地把它拿起來,藏在了口袋裏。

我一步步走向佘習宙的心理診所。

我已經一年沒來過了。

還是那個鬼鬼祟祟的胡同,還是那個二層的小樓。

診所裏除了那三個工作人員,好像沒什麽患者。那三個工作人員依然穿白大褂,戴白口罩,動作緩慢地走來走去。

我敲開佘習宙的門時,他正坐在窄小的辦公桌後看報紙。今天,他的臉色有點灰暗,好像要遇到什麽災禍的前兆。但是他朝我笑了。

我走到他跟前,坐下,坐得離他很近。

我的右手插在口袋裏,抓緊那把水果刀。

“大記者,聽說你最近改了行,也開始做催眠治療了?”他笑著問。

“沒有。我還在報社工作,隻是業餘時間偶爾做做。”

“現在,咱們算是半個同行了。”

“你是老師,我是學生。”我謙虛地說。

“你客氣了。”他也謙虛地說。

突然,我問他:“哎,你叫什麽名字?”

問完這句話,我打了個冷戰。

“你連我的名字都忘了?”他笑著問。

我也覺得自己說的話有點滑稽,就尷尬地笑了笑。

“今天的天氣真好。”我說。

他看看窗外,點了點頭:“不過,天氣預報說,晚上有暴雨。”

“我真忘了你叫什麽了。”我說。

這時候他笑得有點勉強了,說:“我姓佘啊。”

聽到“佘”字,我感到口袋裏的水果刀似乎跳了一下。

“哦,對了,你姓佘……”

“想起來了嗎?”

“我還是沒想起你的名字。”

“後麵的字是習。”

聽到“習”字,那把水果刀又跳了一下。命令藏在暗語中,要我大開殺戒,為民除害。這命令已經下達了三分之二……

“你的口袋裏裝的是什麽?”佘習宙警覺起來。

我把手從裏麵的口袋裏抽出來,說:“沒什麽。”

他在我的西服上瞄來瞄去,似乎更懷疑了。

我盯著他,問:“你的名字好像是三個字吧?最後一個字是什麽?”

我的刀子要掏出來了!

他突然放鬆了警惕,又恢複了常見的那種笑,伸手打開抽屜,拿出一張名片:“看來,你是貴人多忘事,真把我的名字忘了。沒關係,我給你一張名片吧。”

我舉著那張名片,虛心地問道:“你名字最後這個字念什麽?”

他好像意識到我不懷好意了,也不懷好意地笑著說:“你一個大記者,這個字不認識?你跟我開玩笑!”

一個工作人員像幽靈一樣在門口閃了一下,就不見了。

“我真不認識。”我說。

“那你認識拚音嗎?”

“認識。”

他在紙上隨手寫了個拚音,遞給我。

我急躁起來。

我要殺人了!但是,口頭命令還沒有下達!

“你能不能說出來?”我急不可待了。

他的臉陰沉下來,說:“周德東,你今天有問題!”

我感到很迷茫:“沒有啊。”

他咄咄逼人地盯著我說:“我懷疑你的大腦被人控製著!”

聽了這句話,我感到好像被雷電擊中了一樣,整個身子抖了一下。

我是一個掌握催眠術的人,身上有一些反暗示能力,經佘習宙一戳穿,控製我的那種黑暗力量大部分就失了效。

“不會吧,沒有人給我催眠。”

“在你不知不覺中。”

停了停,他又說:“我還懷疑,你的大腦被人設置了一個指令,這個指令跟我的名字有關。”

我一下變得六神無主了,說:“佘老師,今天,除了我給一個女孩做過催眠術,沒有接近過任何人啊。”

他笑了笑,這次,他笑得很學究:“刻錄在記憶上的事,都是顯露在表麵的一些孤立的片斷。”

我恍然大悟地說:“我想起來了,有個穿黑裙子的女孩在大街上朝我噴了一股煙霧……我一定是中了攝魂散!”

他搖搖頭:“這世上還沒有一種藥物,可以控製人的意識。所謂攝魂散,那是謠言。”

“那她朝我噴的是什麽?致幻藥物?”

“致幻藥物也不可能一聞就產生效應。”

“神經毒氣?”

“神經毒氣沒有人搞得到。”

我迷路了。

佘習宙說:“現在我給你做一次深度催眠。隻有這樣,我們才能找到深層的謎底。”

“好吧……”我說。

他指了指旁邊的沙發,說:“你躺下。”

我順從地躺下了,同時我的手又插進了西服口袋,抓住了那把水果刀。

他順著我的手,輕輕摸進口袋,驚了一下:“你拿刀子幹什麽?”

“自衛。”

“你把它扔到地上。”

“不。”

我一邊說一邊把水果刀抓得更緊了。此時,我還有十分之一的生命忠於那個黑暗的力量。

“那……好吧。”佘習宙不再堅持。

他返身,拿起一個針管,走向我。

“你幹什麽?”我戒備地問。

“我給你的靜脈注射點阿米妥納,幫助你進入朦朧狀態。現在,你有了很強的反心理控製素質,必須需要藥物輔助。”

他把窗簾輕輕拉上,打開一個光線暗淡的燈,房間裏一下變得詭異起來。這時他舉起一支筆,就是剛才寫拚音的那支筆,舒緩地說:“現在,你放鬆,眼睛凝視這個筆尖……”

接下來,他慢慢轉動那支筆,低低地嘀咕起來……

我漸漸沉入一片黑暗中。不過,我一直沒有放鬆水果刀。

“現在,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好的。”

“是誰的聲音讓你來找我的?”

“申玉君。”

“誰是申玉君?”

“他們介紹的一個女孩,接受我催眠的人。”

“她讓你來幹什麽?”

“她讓我來消滅邪惡。”

“誰是邪惡?”

“佘習宙。”

“佘習宙不邪惡,命令你的人才邪惡,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

“好了,你把刀子扔到地上吧。”

我就不再自衛,木木地把水果刀扔了……

佘習宙用父親一樣的聲音把我喚醒之後,我感到全身通泰,十分愉悅。他很沉重地說:“現在,發生了一個可怕的事。”

“什麽事?”

“有人利用催眠謀殺。”

“誰要謀殺誰?”

“申玉君要殺我。”

“她怎麽殺?”

“通過你。”

我嚇了一跳:“……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

“那她為什麽要殺你?”

“我也不知道……”

“這個女孩神經兮兮的,她是不是已經瘋了?”

“一個瘋子怎麽可能把你催眠?”

“那倒是……”

“這樣吧,你把她約來,我見見她。”

“……我試試。”

●我是她表姐

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中。

這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曾找我做過催眠的趙小熙,她說她的心理疾病越來越嚴重了。

“我覺得,你的神經特點不適合做催眠。你還是到專科醫院看看吧。”

“你認不認識其他催眠師?”

“認識幾個。”

“你再給我介紹一個吧。”

我想了想,把佘習宙的電話給了她:“他那裏是收費的。”

“這個沒問題,隻要他能治好我的病。”

放下趙小熙的電話,我又給申玉君打了個電話,約她來。

半個鍾頭後,她來了。她一進門,我就條件反射地朝樓下看了看,那個黑裙子女孩如影相隨,又出現在花壇邊。

申玉君坐在我麵前,眼神和平時一樣很不集中。

“你最近感覺怎麽樣?”

“還算好吧。”

“我想領你見一個更了不起的催眠師,你願意嗎?”

“他叫什麽?”

“佘習宙。”

她想了想,說:“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我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你聽過邪惡這個名字嗎?”

突然,她側過頭,靈敏地聽了聽,好像聽到了什麽。

“怎麽了?”我問。

“你聽,有滴水的聲音。”

我仔細聽,果然聽見了滴水的聲音,緩慢而清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家裏沒有哪裏漏水呀。我梗著脖子聽了一會兒,意識有點模糊了……

我趕緊使勁搖搖頭,眼前的一切都恢複了清晰。我時刻得防備她給我催眠。

我轉移開注意力,繼續說:“他想見見你。”

“他知道我的病?”

“我對他說過。”

“我都感到沒有希望了。現在,我最怕家裏人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其實,我覺得我沒那麽嚴重。……你聽,還有滴水的聲音。”

我又聽見了緩慢而清脆的滴水聲:“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起身走到衛生間,水龍頭沒有滴水。

我又來到廚房,水龍頭也沒有滴水。

真是怪了。

我回來,坐下,想了想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仇恨。你的仇恨是什麽呢?”

她說:“我好像沒有什麽仇恨。”

“再想想。”

“嗯……我有點恨醫生。”

“為什麽?”

“他們隻知道宰患者,卻治不好病。別說精神上的故障,就說咳嗽吧,我們都咳嗽千千萬萬年了,醫生治好了嗎?”

“這個問題你有點武斷。”

“我不武斷。……你聽,那聲音又響了。”

是的,那個聲音又響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有些惱怒了,再次站起來,尋找那聲音的根源。

在房子裏轉了一圈,最後我站在她的跟前。

那水是從她的背包裏滲出來的。

她低頭看了看:“喲,對不起……”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背包,從裏麵拿出一瓶礦泉水。它果然漏了。她拿出餐巾紙擦了擦,又抱歉地去洗手間拿來拖布,要擦地。

我阻止了她:“沒關係,一會兒就幹了。我們走吧。”

她說:“好吧。”

我和她走出了樓道,那個黑裙子女孩正在花壇前看書。

她朝我們望過來。

我們走近她之後,她問申玉君:“你去哪?”

我說:“我領她去見另一個心理醫生。”

她把書收起來,堅定地說:“不,我姑媽隻讓她到您這裏來,不許她到別的地方去。”

我看了看申玉君。她膽怯地看著那個黑裙子女孩,好像很害怕。

“沒關係,那個人我認識。”

“那也不行,我得替她負責。”黑裙子女孩盯著我的眼睛,堅定地說。我發現她的眼神像蛇一樣鋒利而且冰冷。

申玉君乖乖地站在了黑裙子女孩一邊,小聲對我說:“我……回家了。”

黑裙子女孩這時候才抱歉地朝我笑了笑,說:“給您添麻煩了。”

“不客氣。”

一黑一白就走了。

我看著她們的背影,心中的陰影越來越濃厚。

“哎,你叫什麽名字?”我喊了一聲。

她們一起停下來,回過頭。

黑裙子女孩意識到我在問她,就說了一句:“我是她表姐。”

然後,她轉過身去,拉著申玉君快步離開了。

我給佘習宙打電話,對他講了事情經過。

他沉吟片刻,說:“我一定要給這個申玉君催眠,問出真相。”

“可是,她不會到你那裏去。”

“我有辦法。”停了停,他問我:“你知道她的電話吧?”

“知道。”

“告訴我。”

“你要通過電話給她催眠?”

“沒錯兒。”

我覺得,電話催眠隻是一種想像,因為,催眠經常需要外界環境和一些物理方法的輔助。我不相信僅僅通過電流傳遞的聲音就能對一個人實施催眠。

“能成功嗎?”我懷疑地問。

“艱難一些,不過我想試試。”

我把申玉君家的電話告訴了他。

他說:“你告訴她,今晚,我要給她打電話,詢問一下病情。”

“沒問題。”

第二天,佘習宙給我打來電話,有些激動地說:“成功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急切地問。

佘習宙平穩了一下情緒說:“昨天半夜,我通過電話,成功地使她進入了催眠狀態。盡管她的言語有些雜亂,但是我還是找到了答案!”

“你說說。”

“她接受你催眠時,身體裏已經埋藏了另一個催眠師的指令,她依照那個指令,對你進行了反催眠。然後,你就拿著水果刀來找我了。”

“是另一個人要殺你?”

“是的。我懷疑申玉君的精神沒有任何疾病,她是被一個人控製了。”

“她休學都一年了,哪個人能控製另一個人這麽長時間?”

“什麽神奇的事都有可能發生。你知道那個著名的公雞實驗嗎?——在地板上用粉筆畫一條線,然後把公雞的嘴壓在這線上,公雞就以為自己被綁在那裏,抬不起頭來。這個不幸的女孩也一樣,她的心神被人強製,不敢反抗。”

心理,精神,意誌,這些東西最玄虛,沒有一絲一毫實際力量。但是,有時候它們的力量卻無比強大,無比可怕。

“我還沒有徹底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就有一個人闖進了申玉君的臥室,打斷了我的催眠。”

“是她母親?”

“不像。我在電話裏,聽見那個人的聲音很年輕。她對申玉君嚴厲地嗬斥道——你在幹什麽?快睡覺!申玉君一下就從催眠狀態中驚醒過來,把電話掛了。”

我打了個冷戰:“那個人是她表姐……”

我的工作突然忙起來。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整天陷入繁忙的事務中。

這天,剛剛有點閑,我就想起好久沒有趙小熙的消息了,於是給她打了個電話。

“佘先生給你做的催眠效果怎麽樣?”

她冷硬地說:“不怎麽樣。”

“為什麽?”我感到她的口氣不對頭。

“我覺得他那個人有點怪……”

“怪?”

她歎口氣,說:“也沒什麽……好了,謝謝你關心我。再見。”

電話就掛了。

我想了半天,到底沒想明白她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和申玉君的母親是在一個茶館見麵的。她是一個幹幹淨淨的老太太,我約她見麵,是想聊一聊申玉君。

一提起申玉君,她的臉上就現出了淡淡的愁容:“這個孩子一年前還好好的,不知道怎麽,突然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我突然問:“她表姐叫什麽?”

老太太愣了一下:“叫毛果。”

“她一直在你家?”

“是。她父母死得早,這幾年一直生活在我家。怎麽了?”

“沒什麽,我是說……她把申玉君照顧得挺好的。”

“全靠她了。”

“她沒結婚嗎?”

“過去談了個男朋友,兩個人特別好,可是,要結婚的時候,那個小夥子突然變成了植物人。她再也沒嫁。”

“她男友怎麽成了植物人?”

“誰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沒磕著沒碰著,睡覺睡成了植物人,再沒有醒過來。”

她顯然更關心女兒的病,停了停又問:“小君的病還有希望嗎?”

我說:“您別犯愁,我想她會好的。”

離開申玉君的母親,我決定找毛果談一談。

我和她畢竟不熟,不便直接約她,就打電話約來了申玉君。約來了申玉君,就等於約來了毛果。她倆有一個是另一個的影子。

申玉君敲響我家門的時候,我看見毛果出現在樓下的花壇前。我給她打開門,說:“你等等我,我出去一下,半個鍾頭回來。”

“你去幹什麽?”她警覺地問。

“我去見個重要的人。”

“跟我有關嗎?”

我想了想說:“是的,跟你有關。”

“……那你去吧。”

我下了樓,一步步走近了那個“表姐”。這天的太陽好極了。

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直直地看著我。

我朝她笑了笑,然後停在她麵前。

“我表妹有什麽問題嗎?”她問。

“你精通催眠術。”我突然說。

她看了看樓上我的窗子,突然笑了。

“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嗎?”

“你什麽時候學的?”

“一年前吧。”

“你學它幹什麽?”

“因為在現代社會,它成了一件武器,我要用它進攻,也要用它自衛。當有人在暗處要控製你的時候,你不想被控製,就必須先下手控製他。”

“沒錯。”

“他是誰?”

“佘習宙。”

這個答案在我的預料之中,不過我還是愣了愣。

“過去,我一直很反感催眠術,永遠不想體驗那種感覺。可是,他對我下了手。他一直控製著我,我成了他的玩偶和奴隸……”

那時候,佘習宙在報紙上刊登了一則啟事:招聘助手。

找工作的人很多,毛果排在最後。輪到她時,都已經下班了。

她把資料交了之後,接受佘習宙的麵試。

此時,天邊懸掛著一顆血紅的末日,小樓裏安靜無聲。佘習宙溫柔地說:“姑娘,你要來這裏工作,我必須要測查你的記憶力和分辨力。”

毛果說:“好的。”

於是,佘習宙拿一幅畫在毛果眼前晃了一下,然後就收了起來。毛果隱約看見上麵有兩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有幾把椅子。

他問:“左邊的房間裏有三把還是四把椅子?”

毛果想了想說:“三把。”

他點了點頭,又問:“左邊房間裏的窗簾是淺綠色還是深綠色?”

她答:“深綠色。”

“左邊房間有兩個窗戶還是三個窗戶?”

“兩個。”

答完後,她看了看那幅畫,發現左邊那個房間是兩把椅子,窗簾是藍色,一個窗子。也就是說,她的回答完全錯誤。

當時,她有些惴惴不安。

佘習宙又拿起一張白紙,上麵畫著兩個圓圈,好像是一樣大的,隻是圓圈裏分別寫著兩個數字,一個是12,一個是14。

他問:“左邊的圓圈大還是右邊的圓圈大?”

毛果明白了,剛才他一直在誤導自己,他的話語裏有一種暗示,她接受了這個暗示就錯了。這次,她不想接受他的暗示了,就答道:“一般大。”

測試完了,她接過那張紙看了看,實際上是左邊那個略大一些。

佘習宙笑笑說:“你把電話留下,先回去吧。謝謝。”

毛果走了後,覺得這個工作肯定得不到了,很沮喪。

可是,就在第二天,她接到了佘習宙的電話,他通知她:“你已經正式成了我的助手。明天你就來上班。”

毛果高興極了!她發誓一定要做好這份工作。

上班第一天,診所全體人員都加班。

吃完晚飯,佘習宙打電話叫毛果到他的辦公室來,說讓她熟悉一下患者的病曆卡。毛果來了後,發現佘習宙的辦公室擋著窗簾,燈光幽暗。他坐在窄小的辦公桌後麵,笑吟吟地等著她。

“你過來。”他朝她勾勾手。

毛果走近他:“佘老師,那些病曆卡在哪裏?”

他舉起了手中的一疊卡片說:“來,你坐下。”

她沒想太多,就坐在了他身邊。

“為什麽?”

“這就是你的工作。”

她就不好再問了。

那些卡片上的字很奇怪,上頭的字很大,往下卻越來越小,最後就看不清了。

佘習宙指著那枯燥的卡片,說:“這是第18位患者的情況。她的毛病是嗜睡,天一黑,她就感到睡意沉沉地襲來,不可抵擋,不可抵擋……”

他的聲音叨叨咕咕,像念經。而那字越來越小,毛果的眼睛越來越吃力……

“這是第17位患者的情況。他經常感到累,完全是精神作用。每次他犯了病,就感到全身的骨頭都散架了,散架了……”

他那纖細白皙的手指慢慢朝下滑去,繼續叨念。卡片下端的字,簡直就像小米粒一樣……

“這是第16位患者的情況。她的問題依然是經常犯困。特別是和上司一起加班時,就感到昏昏沉沉,意識模糊……”

毛果已經看不見那卡片上的字了。她也感到十分慵倦,眼看就熬不住了。她十分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患者,簡直不配給佘習宙當助手。於是,她強打精神,聽佘習宙說下去,心裏卻盼著他早點結束這無聊的工作……

“這是第15位患者的情況。他受不了聲音刺激,哪怕一絲絲。他需要一個封閉的環境,四周鴉雀無聲,靜極了,靜極了,靜極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佘習宙的聲音像團霧氣一樣慢慢變形,開始針對毛果了:“我知道,你很困……很困……很困……睡吧,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

接著,他的話語越來越不符合邏輯:“溫暖的媽媽在嬰兒的外麵唱著歌謠,透明的嬰兒在媽媽的裏麵安詳地熟睡,遙遠的海洋在均勻地湧動,海浪來了,海浪去了,海浪來了,海浪去了……”

她感覺到海浪在她的身體上湧動,來了,去了,來了,去了,來了,去了……

她似乎看見了黑暗的海浪中有一張猙獰的臉,來了,去了,來了,去了,來了,去了……

她萬分驚恐,卻醒不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醒了。她感覺自己打了個瞌睡,時間似乎很短。而佘習宙還在昏暗的燈光下念那些枯燥的卡片……

忽然,她感到什麽地方有點不對頭。

佘習宙突然轉過臉來:“都記住了嗎?”

她把注意力拉回來,說:“佘老師,我太累了,明天……再繼續吧。”

佘習宙想了想說:“好,那你先回去休息吧。”

從那以後,她經常聽佘習宙念那些卡片。她疑惑過:難道這就是助手的全部工作?並且,她經常在佘習宙身邊睡著,經常見到黑暗的海洋,見到那張忽遠忽近的猙獰的臉……

這個夢好像很漫長。可是,她醒過來的時候,又覺得剛才是打了個瞌睡。她每次清醒之後,都看見佘習宙還在那裏念卡片……

後來,毛果談了一個男朋友,他叫王彬,長得很帥氣。

佘習宙知道後,專門請毛果和王彬吃了一頓飯。

當王彬的麵,他一直都在以長者和主管的身份誇獎毛果。事後,他又對毛果讚歎王彬:“這個男孩真不錯,很聰明。”停了停,他突然開玩笑地說:“他的大腦一定和別人長得不一樣。”

就在兩個人準備結婚的時候,王彬突然變成了植物人。

毛果知道了這件事,立即趕到醫院。她看到王彬平平地躺在病**,臉色毫無血色,跟死人一模一樣。她當時就哭了出來。

過了好半天,她才止住哭,開口問王彬的母親:“他到底怎麽了?”

王彬的母親說:“他昨晚吃完飯就睡下了,沒發現任何不正常啊。”

毛果說:“你再想想,夜裏有沒有聽見他出去過?”

“沒有,他沒有出去。”說到這裏,王彬的母親忽然想起了什麽:“噢,半夜的時候,我聽見他房間的電話響了……”

這時候,毛果已經對催眠術有了一些了解,對佘習宙也有了一些懷疑。她馬上產生了一種猜測:暗處有一個人,通過催眠,讓王彬進入了植物人狀態。也就是說,那個人把王彬的大腦掏空了,隻剩下一具軀體……

她來到電信局,查出了那個半夜的電話號碼——正是佘習宙心理診所的電話。

可是,這沒有任何用處。如今,我們對催眠沒有相關的法律。你總不能因為人家半夜打來一個電話就把他抓起來。

從那天起,毛果離開了佘習宙,開始學習催眠術。

“我知道,一年來,你一直對申玉君進行著催眠。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同樣是罪惡嗎?”我對毛果說。

“我要報仇。”她的眼神非常冷酷。

“你的心裏有病。”

“你要對我催眠嗎?”

“我的技術沒你高,我隻能被你催眠。不過,我可以用其他的方式幫助你。”

“你再去替我殺他?”她有些嘲弄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說:“我是記者,我可以寫文章揭露這件事。”

“在中國,催眠術還不是太公開的東西,沒有多少人了解,也不會有人相信你的話。”

“至少我相信。”

“那麽我告訴你,這個佘習宙控製的不僅僅是我一個人,診所那三個工作人員,都被他催眠了,成了不能支配自己的傀儡……”

我給佘習宙打了個電話。

“佘先生,我想和你談談。”

“我們好幾天都沒通電話了。”

“你知道毛果嗎?”

“毛果?……知道,她是我原來的助手。”

“那你也一定認識王彬了?”

“王彬?這名字挺熟……噢,是不是毛果的那個男朋友?”

“他不是變成植物人了嗎?”

“在他生病那天夜裏,你有沒有給他打過電話?”

“沒有。”

“你撒謊。”

他沉吟片刻說:“你一定是上當了。你趕快過來,我和你麵談!”

我必須見到佘習宙。我寫文章需要證據。

走進了佘習宙的診所,我在一樓停了片刻,仔細打量那三個穿白大褂刀白口罩的人。他們沒有搭理我,還在機械地做著各自的事。

我上了二樓,走進了佘習宙的辦公室,我發現他的表情比平時都嚴峻:“你坐下。”

我就坐下了。

“你認為是我害了那個王彬?”他問。

“是的。”我說。

他觀察了我的表情一會兒說,突然說:“你被她催眠了……”

我愣了一下,說:“我清醒著。”

他說:“你不要把催眠看得那麽格式化。其實,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經常會遭遇催眠,推銷員高超的遊說,搖滾歌手的瘋狂叫喊,政治家的精彩演講……都無意中使用了這種心理控製術。”

他低低地看著我的眼睛:“我從你的眼睛裏看出來,你被她催眠了。你完全聽信了她的話……”

我怔怔地看著他。

老實講,我已經弄不清黑白。

“現在,我必須把你喚醒!”說著,他輕輕走過來,坐在了我的麵前。

“你已經進入一種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狀態,她的語言指示在你身上產生著巨大的動力。她改變了你的意識狀態,你現在根本不靠理性判斷事物,完全依賴於潛意識。而她在你的潛意識裏灌輸了錯誤的程序……”

這時候,我又聽見了滴水的聲音,很緩慢,很清脆。

“你聽這水聲……它滴得很慢,很慢,很慢……可是,它將一會兒比一會兒快,一會兒比一會兒快……”

那水聲實際上是越滴越慢,越滴越慢。我的頭隨著那水聲,越來越昏,越來越沉……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輕輕在我耳邊說:“你很善良,你很清純,你很柔弱……”

“你就像一棵草……”

“你看,無邊無際的草,真綠呀,真鮮呀,你和它們在一起,慢慢生根,慢慢成長,永遠不再離開……”

“沒有意識,沒有情感,沒有知覺,沒有欲望,守住,守住,守住……”

“任何人間的聲音呼喚你,你都不要醒來……”

終於,他停止了催眠。

他擦了一把汗,坐在昏暗的燈光下歇息。

他的臉上又漸漸掛上了一絲笑。他說:“大記者,你知道我為什麽把你變成植物人嗎?因為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我憋不住一下笑了出來。

佘習宙一下從椅子上摔到了地下。

我慢慢站起身,一邊捶太陽穴一邊說:“這一招我是跟趙小熙學的。”

●大夢醒來

佘習宙的診所當天就關門了,這個人下落不明。我猜他在中國混不下去,滾回美國去了。

不過也說不定。因此,假如你發現有人精通催眠術,必須要小心一點,他用的很可能是化名。

毛果解除了在申玉君身上設置的催眠令。

不幸的申玉君很快恢複過來。

我發現其實她長得也很漂亮。我明白了,氣色對於一個女孩來說是多麽重要。

當然她仍然沒有毛果漂亮。看來,女孩的五官更重要。

毛果離開了申玉君的家。是的,她沒法繼續呆下去了。

有一件事必須得說一說——後來王彬醒過來了。

不是我的功勞,也不是毛果的功勞。說出來你肯定不信——有一天,打了個雷,“喀嚓”一聲,他打個激靈,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