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夢遊

浪漫的方程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總做奇怪的夢,這已經不奇怪了):

他背著行囊走近了一座木房子。

推開厚重的門板,他看見有個人席地而坐。房子裏很陰暗。

此人的頭發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似乎有**,又有胡須。此人的臉隱藏在黑暗中,隱約可以看見兩個酒窩。

方程看不出此人的性別(這給敘述造成了很大困難,姑且稱“他她”)。

“你是這房子的主人嗎?”方程小心地問。

“不,我隻是駐留太久的客人。”他她的聲音是中性的。

方程掃視了一圈,室內空空****,四麵牆上有四扇門。

房頂上有一隻爪子眾多的蜘蛛,它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不知道哪裏是它的眼睛,哪裏是它的鼻子,哪裏是它的嘴,哪裏是它的耳朵,哪裏是它的**……一團毛烘烘。

方程從南門進來,其他三扇門都掛著鎖,連蚊子都爬不進來。

“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他她說。

“你說。”方程覺得他將和這個人發生關係。

“我要出去走一走,你幫我照看一下這座房子,我不回來你不能走。”

“好的。”方程不知道為什麽就答應了。他其實是不敢拒絕。他好像知道這是在夢裏,因此非常小心——夢裏什麽事都可能發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她遞給方程兩把鑰匙,說:“你想看風景,可以打開東西兩扇門,千萬不能碰北麵那扇門。切記!”

說完他她站起身,邁著怪怪的步子從南門走出去了。

此人走過方程麵前時,方程仔細看了他她一眼,想弄清是男是女,或者說是公是母,再或者說是雄是雌,卻沒有得到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隻剩下方程一個人了。

他打開東門,看見一個男歌星在戲台子上唱歌,唱的是春水秋波之類。他的皮膚白嫩,散發著一股香水味。

方程不喜歡聽男人唱歌,他跟我一樣深深地單戀著鄧麗君,就是那個唱“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就像花兒開在春風裏”的女子。

他把東門關上了。不過,他是一個懂禮貌的人,動作很輕,不會影響那個男人的演出。

他又打開西門,看見一個魁梧的男人,他正在鬥牛,場麵驚心動魄,還有激昂的小號配樂。那頭牛無比勇猛,但是它被那男人扭住雙角,奮力扳倒了,騰起一陣塵土。

魁梧的男人勝利了,掌聲像潮水一樣從四麵八方湧上來。那男人沿場跑一周,開始做各種造型,展示他健美的肌肉。

方程不喜歡競技,於是把西門也關上了。這次,動作輕重都沒關係,因為掌聲蓋住了一切。

最後,方程好奇地走近了北門。(我說,你不許看第404頁,你就一定會打開404頁。)

這把鎖最大,有兩個鑰匙孔。方程試著把兩個鑰匙同時插進去,這把鎖似乎期待已久,“啪嗒”一聲就開了。

方程輕輕推開這扇神秘之門。

沒什麽可怕的場景,不過是一條綠草間的小路,他感覺很熟悉,似乎在哪一個輪回裏走過似的。接著,他看見了一個女子,她背對著他,姍姍朝前走。她長發飄飄,穿著一身鮮豔的紅衣裳,在綠油油的草叢中,紅得像血。

她半虛半實,亦真亦幻。

方程不由感歎:這扇門為什麽要長年累月地鎖住呢?不知有多少純情少年白白錯過了……

看著看著,他就癡了,背起行囊朝她跑過去。從那一刻,他的生命學會了奔跑。

那女子聽到方程的腳步聲,回頭淡淡看了他一眼,轉過頭去,步子悄悄加快了。天藍得極其圓滿。

方程跑啊跑啊,就是追不上她。

一個聲音在半空中追上來,那聲音是黑色的,像烏雲,它無疑出自那個沒有性別的人之口:“你怎麽不聽我的話!她是一個幻覺,你上當了!”

方程猶猶豫豫停下來。

太陽靜靜照著那女子的腰身,她還在悠閑地朝前走,她的影子在路旁的草地上粼粼地浮動。

方程回頭說:“幻覺有影子嗎?別騙我了!”他的聲音是白色的,像雪片,高高地飛向木房子。

那黑色的聲音很快又低低地竄來:“影子也有影子,影子的影子就是那個行走的女子!”

方程不再理睬,繼續奔跑。小路也跑起來,兩邊的樹也跑起來,太陽也跑起來。

大地很軟,像棉花,方程感到雙腿無比疲憊。漸漸地,他沒有了力氣,一頭栽倒在地。他躺在花草間,很傷感。他想,看來自己是不可能與心愛的女子同行了……

抬頭看那女子,她跳到路邊,彎腰采花,再不肯回頭看他了。一些好看的蝴蝶圍著她,忽高忽低地飛。

方程在心中祈禱:神靈啊,如果我變成一隻飛蟲,她就不會提防我了。請你幫幫我吧!我隻求一天的壽命!

這個念頭一產生,他的身子就越來越輕,越來越小……

很快,方程便拋舍了父精母血造就的凡身肉體,化成了一枚小小的飛行物。

他流浪的行囊裏還有一些財物,他無力再背起來,就全部丟棄了。他低頭看見了自己的雙翼,閃著雪青的光,他很滿意。他雙腿一彈,飛了起來。

沒有性別的聲音又像烏雲一樣追上來:“即使這樣,你也隻能擁有她一個指甲——看看,你現在的形體不過和豆粒一般大。你何必那麽傻?”

他繞過那黑色的聲音, 一心一意朝前飛。

他終於飛到了那女子的額前。她停下來,用湖水一般的眸子看著他。

他激動地說:“女孩,我原本是一個英俊的男人。為了你,我變成了一隻飛蟲。請你接納我,好嗎?……”

她靜靜地伸出纖細的手。

黑色的聲音不斷飛上高空,越來越厚。太陽一點點消失了。

她終於說話了,她的聲音是紅色的,像飄飛的花瓣:“我真的是一個影子。現在太陽被遮擋了,我就要消失了……”

“太陽終究要出來的啊!”

她歎了口氣,說:“那時候,你還活著嗎?”

他隻有一天的壽命!

眼淚從她的臉上流下來,落在了地上,圓圓的,閃著最後一縷太陽光。

他抖了一下,輕聲說:“有這一刻我已經很幸福了。”

烏雲在天上竄動、翻滾、叫囂、糾結,終於遮住了全部的陽光。那影子的影子含著淚一點點消隱……

她模模糊糊地對他說:“再見吧……”

他大聲說:“你握緊我!我愛你!”

在她握緊他的一刹那,他跌落在地上。

那女子消失了,最後,她僅僅是握了他一下。

他投進了那滴淚珠裏,為情溺淚而死。當時天也靜悄悄,地也靜悄悄。

幾萬年之後,有人走過,在路上拾起一粒珍貴的小東西——外殼是晶瑩剔透的她,核心是張翅欲飛的他……

最綿軟的淚滴竟然變成了最堅硬的琥珀。

天上沒有烏雲了,飄舞著潔白的雪片和殷紅的花瓣。那是他和他心愛的女子漫天說著情話。

……醒來後,方程久久回不過神。

他轉個身,倒吸一口涼氣:夢中的女子就站在他的眼前,穿著鮮豔的紅衣裳,毫發可鑒,一清二楚。夢中的女子在夢外問道:“你醒了?”

他一下坐起來,發現那是牆上的一幅畫。問話的不是畫中人,而是焦蕊,她旅遊回來了,此時,方程睡在她的房間裏,她正在廚房為方程做午餐。

方程徹底清醒了,他問:“這畫是什麽時候買的?”

焦蕊說:“今天早上。我出去買菜,看見路邊有一個人賣畫,就買了下來。北麵的這麵牆太空了,我把它貼了上去。”

北麵……而且,畫上的女子竟然跟夢中的女子一模一樣!方程覺得這件事太蹊蹺了。

也許是這樣的吧:在半夢半醒中,這幅畫映入了他的眼簾,於是,他就夢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