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盞燈 顧學長,我們來日方長

傻丫頭,你跟我,怎麽可能一樣。

顧清餘暗暗苦笑,感慨現在的小孩子怎麽這樣難纏,明明是他想教育她趕快回家,卻反倒被她套出話來,反將一軍。

暑假來臨的第一天,穗穗便起了個大早,給墨藻打了個電話,兩個女孩結伴,一起來到了顧家。

顧起帆早就跟穗穗約好,等暑假開始,他跟媽媽就搬回別墅,穗穗不由分說地舉起手來表示要幫忙搬家,顧起帆拗不過她,隻好答應下來。

顧家的行李不多,塗阿姨又是個收納高手,早就將所有物品用紙箱裝好了,隻等兩個女孩一到,便打了個車,直奔秦嶼路。

隻是,讓顧起帆沒有想到的是,剛一打開秦嶼路的大門,就看見胡綺雲跟梁讚友站在布置一新的房子裏,歡迎他們母子回家。

原來,這是穗穗特地為顧起帆準備的驚喜。早在顧起帆跟爸媽說好要搬回來的時候,她就暗暗決定要來別墅,把屋子內外徹底打掃一遍——因為時間少任務重,她隻好喊來墨藻一起幫忙,墨藻當然是樂意的,隻不過兩個女孩對整理院子實在不在行,穗穗便向爸爸求助,結果爸爸同意抽時間來當園丁之後,媽媽忽然覺得自從租下別墅自己還一次都沒來過有點兒虧,就也跟著爸爸一起過來看看……

總之,原本的個人行為變成了集體行動,秦嶼路的別墅,仿佛成了他們所有人的溫馨樂園,就連素來不喜歡欠人情的顧起帆,都激動不已地大聲歡呼起來:“穗穗,太謝謝你了,這個房子,以後歡迎你們全家都來做客!”

“你還得感謝墨藻呢!”穗穗俏皮地將墨藻推到顧起帆麵前,“二樓的玻璃我本來想放棄的,可墨藻硬是踩著梯子一塊一塊擦幹淨了,絕對是打掃房間的大功臣!”

一群人吵吵鬧鬧地將顧起帆帶過來的東西搬進屋子,幾個孩子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起暑假計劃,墨藻唉聲歎氣地說她報了舞蹈跟聲樂班,因為胡綺雲推薦她簽約娛樂部,墨藻覺得自己必須得有一些藝術功底,所以先去興趣班打打基礎;至於顧起帆,他之前答應要幫胡綺雲做公號運營,每周還要錄節目,時間有點兒緊張,基本就沒什麽課餘安排了……看來,這注定是個忙碌又充實的暑假,倆人說完各自的計劃,一同看向穗穗,衝她問:“你呢?好像沒什麽事要忙,暑假有打算去旅行嗎?”

“這個嘛……”穗穗想了想,“其實我也有事情要做的!”

她打算在假期裏采訪十個有故事的人。

這個想法她之前跟胡綺雲提過,就是她分辨出自己更加喜歡當一名記者的時候,胡綺雲非常支持,甚至表示,如果她需要采訪一些文化名人,可以給她提供聯絡方式。

采訪名人?不不不。名人能得到的關注夠多了,她更想要去翻翻那些看似平凡卻又偉大的人,他們身上的故事更有吸引力。

穗穗已經想到了一個人選。

梁讚友跟胡綺雲在別墅裏小坐了一會兒之後,便有事離開了。墨藻跟顧起帆在收拾客廳,穗穗拿著抹布跟塗靜上二樓打掃臥室,隻見她小心翼翼地從一個紙箱裏拿出一個泡沫袋,又慢慢地撕開袋子,從裏麵掏出一隻鏡框,用手撣了撣上麵的灰塵,將它擺在梳妝台上。

那是一張三人合影。

應該是兩三年前的照片吧,因為照片上的顧起帆明顯比現在稚嫩許多,但卻比現在更加陽光張揚,旁邊的塗阿姨也十分端莊美麗,而照片上那個高大溫厚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應該就是顧叔叔了吧!

雖然塗阿姨在擺完那張相框之後若無其事地整理其他東西,可是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微微失落與感傷還是讓穗穗捕捉到了。

大人們總覺得小孩子不懂感情,可是,隻要是人,對感情就有著天然的洞察力,穗穗能感覺到,塗阿姨對顧叔叔隱忍而綿長的思念,那就是深深的愛。

可是,這種愛,夾雜在顧起帆與顧叔叔的矛盾之間,塗阿姨應該是很無奈的吧。

前段時間,自從無意間偷聽到顧起帆跟顧叔叔在電話裏吵架之後,顧起帆便消沉了很長時間。後來鼓起勇氣到她家去要回別墅,再到跟她確定好回家的時間,顧起帆雖然漸漸平靜下來,但穗穗能感覺到,那種平靜裏,透著對父親的失望,以及,不再期盼他回歸家庭的漠然。

顧起帆打定主意要“放棄”爸爸,要跟媽媽重新開始新生活,可是,他看似鐵石心腸,對顧叔叔隻字不提,內心裏,真的會一點兒波瀾都沒有?

穗穗不信。

晚上回家的時候,穗穗鄭重其事地跟父母說起了自己的暑假安排。

“什麽?你說你想去深圳?”饒是胡綺雲足夠開明,覺得可以接受女兒任何古靈精怪的提議,卻怎麽也沒想到,她竟然想要去深圳。

“之前不是說想要當記者,準備在假期做一些采訪嗎?”梁讚友也十分詫異,“怎麽忽然想去深圳。”

“因為深圳有我想訪問的人呀!”穗穗一本正經地說道,“而且小舅舅就在深圳,以前就說過要讓我過去玩,可你們總是沒時間帶我去,那我就自己去好了。”

胡綺雲的確有一個堂弟在深圳,關係還蠻親近……隻是,盡管如此,對於穗穗想要一個人出門去那麽遠的地方,她還是覺得不太放心:“你小舅舅剛參加工作,哪有時間招待你,你等我看看工作表,如果能挪出假期,我就陪……”

“不用不用!”穗穗急忙搖頭拒絕,“我不會給舅舅添麻煩的,也不需要你們特地挪出時間陪我去,我就想一個人出去轉轉,拜托你們別這麽大驚小怪好不好?”

“我們是關心你,怎麽就大驚小怪了!”梁讚友放下飯碗,“深圳那麽遠,就算坐飛機也要三四個小時,你從來都沒去過,萬一遇見危險怎麽辦?反正,我也不同意你一個人去!”

……

餐桌氣氛一度陷入沉默,穗穗氣鼓鼓地吃完了飯,悶悶不樂地走回臥室,臉上忽然泛起了一抹淘氣的笑意。她走到書桌前,鋪開一張紙:“爸爸媽媽,雖然你不同意,可我心意已定,去深圳的機票已經拜托小舅舅幫我訂好……”

梁讚友夫婦大概做夢都沒有想到,當他們一覺醒來,彼此像往常一樣吃完早飯奔赴上班路上的時候,他們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孩已經將全部行李塞到一個大書包裏,跟爺爺奶奶道了句:“我去圖書館看書啦!”便大搖大擺走出家門,按照查好的路線找到機場大巴,在小舅舅的電話指引下,順利換好登機牌,通過安檢,下午一點整,準時登上了飛往深圳的航班。

直至飛機起飛,穗穗的心髒還在咚咚咚狂跳不停,印象中,這不僅是自己第一次在父母麵前“叛逆”,更是第一次獨自開啟旅行。

感覺嘛……像是一場充滿未知與新奇的華麗冒險,讓人振奮而期待。

坐在窄窄的機艙裏,順著小小的窗戶往外看,是一個雲朵澎湃、朝氣滿天的世界。

穗穗是在晚上五點多鍾抵達深圳的。

一下飛機,穗穗便急忙打開手機,電話裏果然湧進來好幾個未接來電提醒,全是家裏打來的。

穗穗一邊回撥過去,一邊往出口方向飛奔,電話很快接通,奶奶焦急的聲音傳過來:“穗穗,你在哪了?”

“我……”穗穗剛要張口回答,電話那端又換了爸爸的聲音:“穗穗,你真的跑到深圳去了嗎?”

看來,家人們已經看到了她留在桌上的紙條,都有些不可置信,穗穗原以為自己可以很坦然地麵對這一切。可是,握著電話的她,感覺到話筒彼端的親人們為了她焦急擔憂,心裏既自責又忐忑,竟然有些哽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穗穗,你說話呀,你隻是在跟我們開玩笑對不對?”電話那頭,又換成了胡綺雲。

不知不覺,穗穗已經走到了機場出站口,人群中,一個穿著黑色運動服的大男孩一邊聽歌,一邊不時向出站方向張望。他長著一雙深邃的歐式眼,鼻梁挺直,膚色健康,整個人透露出一種充滿運動感的帥氣,這個大帥哥對自己的外表也是相當有自信,隔幾秒鍾就會整整頭發,就在他再度抬手撥弄頭頂的時候,視線忽然在一個小小的身影上停住,心裏訝異了好半天,才試探著喊了一句:“穗穗?梁穗穗?”

握著話筒還在糾結掙紮的梁穗穗,一聽到這個聲音,立刻抬起頭來,望著那個印象中一直走潮男路線的小舅舅胡思安,立刻眉開眼笑地跑過去,順勢將電話遞給他:“快,告訴媽媽,我跟你在一起呢!”

因為有胡思安打包票,胡綺雲夫婦暫時放下心來,同意讓她在深圳玩幾天,但對於她不告而別的行為,持保留意見。

保留就保留吧!反正,隻要爸媽沒有決定立刻飛過來把她抓走就好。

穗穗心安理得地跟胡思安來到他的住處,一路上,胡思安都在不住感歎:“我跟你頂多半年沒見吧?你怎麽瘦成這樣?”

印象中圓嘟嘟的小胖妹變成了苗條勻稱的小美女,再加上她臉上總是笑眯眯的,看起來特別陽光可愛。

胡思安隻比穗穗大九歲,因為喜歡打扮,看起來年紀更小一些,就像個充滿活力的在校大學生。而實際上,他已經畢業一年,自己跟朋友合夥創辦了一家遊戲公司,職業前景相當不錯。

穗穗之前大多數時間跟爺爺奶奶住在郊區農村,隻偶爾在過年節的時候去外婆家,才能見到這個小舅舅,但因為胡思安跟胡綺雲關係親近,穗穗跟他的感情也還不錯,隻是,當她決定要來深圳,且私自打電話給胡思安幫忙的時候,還是有幾分忐忑。

好在,胡思安雖然有些意外,但對於這個小外甥女的到來還是痛快地表示歡迎,還在得知她的深圳之行被父母阻撓過後,大方地幫她訂好機票,鼓勵她“先斬後奏”。

“你人飛過來就好,剩下的我幫你搞定!”胡思安向來崇尚自由主義,儼然把穗穗當成了可以培養的同盟軍。

麵對如此爽快又仗義的胡思安,穗穗則在心裏暗下決定——小舅舅這個朋友,她交定了!

所以,在抵達胡思安的小公寓之後,她並沒有立即答應小舅舅說要帶她去吃大餐的提議,而是鄭重其事地跟他在沙發上坐下來,跟他說了一個秘密。

……

胡思安聽完穗穗的一大篇敘述,愈發覺得眼前的小姑娘太有意思,她來深圳的目的,竟然暗藏了那麽多好玩的劇情。

既然自己已經把她當成盟友,那麽接下來,他肯定要好好配合啦!

隔天,穗穗早早醒來,按照手機裏存著的一個地址搜索好行車路線,便悄悄出了門。

深圳的氣候跟沈陽截然不同,這裏常年溫暖濕潤,樹木常綠。雖說沈陽此時也正值夏季,但熱度卻不及深圳的二分之一,穗穗在街上走了幾步,就感覺身上汗涔涔的了。

不過,除了天氣熱一點兒,深圳的交通似乎比近幾年才開通地鐵的沈陽要方便很多,穗穗輾轉了幾個方向,順著導航,並沒有費什麽力氣,便找到了一個叫“順意水泥廠”的地方。

這家水泥廠不大,半敞開式的一個大院子,轟隆隆的機器循環作業,十來個工人正在院子裏裝卸水泥,有一個人站在一旁,手裏拿著紙筆,像是在做記錄。

穗穗幾乎一眼便認出來,那個做記錄的人,是顧清餘。

盡管,她對顧清餘的印象僅限於一張顧家三人的合影,且照片上的他儒雅有風度,而此刻的他,頭發跟麵頰都被沙塵蒙蔽,看上去有些滄桑憔悴。

她是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決定要來深圳的。所以旁敲側擊,從塗靜那裏套出了顧清餘工作的地方。

聽塗阿姨說,顧叔叔在深圳一邊打工維持生活,一邊抽時間去追查詐騙犯的線索……所以來之前,穗穗已經做好準備,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特別落魄的顧清餘,卻沒想到,顧清餘隻是外貌上有一點點小變化,他指導工人裝卸、低頭做記錄,不時跟旁邊人說笑,看起來,狀態相當不錯。

這樣的人,沒有因生活欺壓而變得扭曲猙獰,眉宇間反而透露著仿佛與生俱來的寬容與善意,穗穗感慨之餘,心裏不由得生出幾分敬意。

在水泥廠周圍晃了一圈兒,穗穗感覺到院子裏的工人們已經有人注意到她,卻並不在意。她一會兒到大門口的樹下乘涼,一會兒拿樹枝蹲在馬路牙子上亂畫,額頭上有汗珠掉下來便胡亂伸手一抹,口渴了也不買水,就舔舔嘴唇。

“那小姑娘在幹嗎?轉悠好半天了,跟家裏人生氣了吧?”有個麵相老成的工人終於忍不住,猜測起穗穗的身份來。他家裏就有個閨女,上個月沒答應給她買手機,女孩就離家出走鬧了一回,因此心有餘悸。

“放假了,小姑娘閑著沒事出來轉轉的吧!”顧清餘回頭看了看那個小身影,樣子挺乖巧的,倒不覺得是個叛逆孩子。

幾個大人們說著說著,就把話題扯到自家孩子身上,雖然各有各的難處,但歸根到底總是覺得欣慰,大家幹著辛苦的工作,為的就是每天見到孩子健康成長,那辛苦就比什麽都值得。

顧清餘聽著工友們此起彼伏的感慨,一直在旁微笑附和,卻沒有插話。對於兒子顧起帆,他當然是無比自豪的,但歉意也同樣濃重,想到因為自己,連累年少的他提早肩負起家庭的重擔,顧清餘就覺得無地自容。

可是,生活本來就是這樣,起起伏伏,有失有得。現在的他,正處在人生低穀,他迫切地需要翻開命運那張底牌,早日擺脫事業失敗所帶來的打擊,重新開始,彌補他對家庭的虧欠。

這樣的想法,就像一根繃緊的線,在他的腦海中時時重複強調,雖說妻子跟兒子都打來電話,希望他放下苦苦追尋的案子,回到家重新開始……但他總覺得,如果就這麽回去,什麽都沒有完成,那他所經曆的顛簸,還有家人所經受的變故,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他不能就這麽回去。

這麽灰溜溜的,毫無作為地享受家人的接納,忘記一切重新開始。

顧清餘的思緒還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連工人們已經裝好最後一車水泥都渾然不覺,還是一旁的司機提醒他點數,才回過神來。

急忙將貨物清點好,他衝司機點點頭,又衝大家揮揮手,眾人立刻歡呼起來:“開飯咯!”

這算是水泥廠不成文的小規矩吧,每天上午裝完車,計數員一擺手,廚房就會把準備好的飯菜擺出來。

院子裏還彌漫著濃重的沙塵,可大家忙了一頭午,早就餓得饑腸轆轆,一時顧不得講究衛生,紛紛端著飯盒盛好飯菜,填飽肚子是關鍵。

顧清餘還保留著當年開建築公司的習慣,自己總是排在打飯隊伍的最後一名,通常,輪到他的時候已經沒有什麽好菜,這天也一樣,肉菜都被打光了,但他還是笑著把最後的菜渣菜湯都倒進自己的飯盒,走到一旁的陰涼處,舊報紙鋪在地上,一屁股坐下來,就準備享用。

手裏的飯勺還在攪動,顧清餘忽然覺察身旁似乎有些不對勁,偏頭一看,先前在大門口徘徊的小姑娘,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他麵前,小心翼翼地望著他……的飯。

顧清餘順著她的視線,指著手裏的飯盒衝她問:“餓了?”

小姑娘倒不矯情,抿抿幹燥的嘴唇,衝他點點頭。

“你先拿著!”顧清餘站起來,將手裏的飯盒遞給她,“我再去找個飯盒,咱們一起吃點兒。”

顧清餘很快就去廚房找了個幹淨的飯盒,出來的時候,手裏還提了一瓶礦泉水,遞給穗穗。

穗穗接過水,咕咚咕咚喝掉大半瓶,接著又毫不客氣地分了顧清餘半盒飯,大口大口的,吃得特香。

“你叫什麽名字?”見她吃得賣力,顧清餘覺得十分有趣,自己也挖了一大口飯放進嘴裏,笑眯眯地望著她。

“梁穗穗。”穗穗抬頭,嘴角還粘著一枚飯粒。

就這樣,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同吃完了午飯,穗穗將嘴巴一抹,試探性地衝顧清餘問:“叔叔,我晚上……可以再來嗎?”

顧清餘眉頭微皺,似乎有一點兒為難:“晚上,我不在這裏。”見穗穗一臉失落,他忙衝她問,“你晚上不打算回家嗎?”

這下,換穗穗麵露難色了,低著頭不說話。

顧清餘原本想再勸勸她,可又怕現在的小孩子太敏感,太過教條主義反倒讓她產生逆反心理,沉吟片刻,忽然從口袋裏掏出二十塊錢,塞到穗穗手裏:“如果晚上沒飯吃,就用這個買點兒東西。”又意味深長地囑咐了一句,“不過……還是早點兒回家吧!”

“謝謝叔叔。”穗穗接過錢,衝顧清餘笑了笑,接著便大步離開了水泥廠。

她並沒有走太遠,而是鑽到水泥廠大門旁邊的胡同裏——顧清餘說他晚上不在這裏,那等於他一會兒就會離開水泥廠,她得看看他去哪裏。

細想起來,跟蹤這種事情對她來說簡直太有經驗,從前慫恿父母給她買單車跟蹤顧起帆回家,一跟就是好幾天,可他一次也沒有發現。

如今,故技重施,跟蹤顧起帆的爸爸,穗穗覺得自己同樣可以勝任。

果然,沒過多久,穗穗就看見顧清餘換了身衣服走出了水泥廠。

他洗了臉和頭發,整個人看上去清爽了不少,身上是半舊的運動衫,卻很幹淨。看得出來,顧叔叔平時也是個注重儀表的人,這一點顧起帆跟他倒很相像。

穗穗隻跟著顧清餘拐了兩條街,就看見他在一個叫“啟運大廈”的門前停住,他快速跑到地下停車場,似乎在確認車輛,過了一會兒又跑上來,來到大廈對麵的花壇旁邊,盯著對麵的大廳出入口。

很明顯,他已經查到了一些線索,在這裏守株待兔。

他身上帶著一個水壺,不時抬出來抿上一口水。下午時分,正是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連穗穗都有些犯困,顧清餘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可他的眼睛裏,卻散發著執著不屈的光。

晚上,穗穗剛一回到胡思安的住處,就接到媽媽打的電話,詢問她在深圳待得是否開心,穗穗含糊應著,直到媽媽對她說:“起帆還跟我問起你呢,他說你電話打不通,不知道什麽情況。”

“你沒告訴他我來深圳了吧?”穗穗猛地從**坐起來,在她的計劃裏,有些事情是不想要顧起帆現在就知道的。

“當然沒告訴,你大小姐吩咐的事,我哪敢不聽?”胡綺雲也不知道穗穗葫蘆裏賣得什麽藥,不過隻要女兒開心,她配合一下也無妨。

“那就好!今天玩得好累,我先睡了,晚安媽媽!”得到胡綺雲的肯定,穗穗心滿意足地掛掉了電話。

電話的通話記錄裏麵,還存著顧起帆的未接來電提醒,上午兩個、下午三個,還有一條短信:“穗穗你在幹嗎?有空給我回個電話。”

隔天一早,穗穗又出現在“順意水泥廠”。

跟昨天一樣,水泥廠的工人們按部就班地在院子裏搬水泥,顧清餘拿著本子記數。

大家再次看見穗穗,議論聲就更多了,因為有人發現,穗穗穿著跟昨天一樣的衣服,頂著一張小花臉。他們原本隻是猜測穗穗跟家人吵架出來亂跑,現在看來,他們幾乎可以斷定她就是離家出走。

聽著眾人紛紛議論,顧清餘果然不淡定了。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這個小姑娘特別合他的眼緣,也或者是昨天她挨著自己吃飯的時候特別乖巧可愛,顧清餘忽然覺得在她身上有種甩不去的責任感,踟躕再三,終於決定以大人的身份,去管管這個女孩。

不過,還沒等他走過去,倒是穗穗輕車熟路地從大門走進來,到他麵前,將昨天他給她的二十塊錢掏出來:“叔叔,我來還你錢。”

顧清餘意外之餘十分詫異,因為剛才決定要管教她,所以口氣不自覺嚴厲起來:“你昨天晚上沒吃飯?”

“吃了!”穗穗回答得清脆有力:“離這不遠有個小飯店招臨時工,我被錄用了,晚飯在飯店吃的。”

小小年紀,竟然找工作了……顧清餘可一點兒也不替她開心,仍是嚴厲道:“那你昨天晚上住哪兒了?”

“就在飯店裏唄!”穗穗一臉得意,“飯店二樓有宿舍,雖然小了點兒,可是就我自己……”

果然是離家出走,還夜不歸宿!顧清餘隻覺得自己氣得太陽穴都在跳,一把放下計數本,拋開工友,將她拉到一旁:“說吧,是不是跟家裏吵架了?”

剛剛還滿臉欣喜的穗穗,聽他提到“家裏”,立刻黯淡下來,衝他搖搖頭。

“你昨天都跟著我蹭了頓飯了,應該知道我不是壞人……”顧清餘口氣軟下來,“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麽事了,為什麽不回家?別怕,不管發生什麽事,叔叔都會幫你。”

這種路見不平出手相助的氣勢……顧起帆還真是有乃父之風。

不過,穗穗存心做戲,自然不能分心,急忙切換口氣,晶亮漆黑的眼睛猛地望向他,問:“叔叔,你有家人嗎?”

顧清餘一愣,不明白一個小姑娘的眼神為什麽忽然間這麽犀利,一時竟有些怔忡,但語氣卻十分幹脆:“當然有了。”

“那他們怎麽沒在你身邊?”

“因為……”顧清餘想了想,“我的情況特殊,現在還沒辦法回家。”

“哦?”穗穗詭秘一笑,得出結論,“也就是說,叔叔你跟我一樣,我們都是離家出走。”

傻丫頭,你跟我,怎麽可能一樣。

顧清餘暗暗苦笑,感慨現在的小孩子怎麽這樣難纏,明明是他想教育她趕快回家,卻反倒被她套出話來,反將一軍。

不僅如此,小女孩還特別有“責任心”,看著時間不早,急忙跟他告別:“叔叔再見,我要回飯店幫忙了,等我有空了再來看你!”

“等等!”顧清餘急忙攔住她,心思一動,“我們廠裏有個招待所,我帶你過去看一眼,晚上你來這裏住吧,比那個小飯店安全一點兒!”

穗穗眼珠轉了轉,像是在對比招待所跟飯店宿舍的環境,最終還是衝顧清餘點點頭,答應了他的提議。

可是,被顧清餘帶到招待所以後,穗穗便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她眼見顧清餘湊到服務員耳邊,似乎在交代些什麽,接著自己快步走下樓,掏出電話……

他要報警!

穗穗已經猜到,顧清餘一定是想控製住“離家出走”的自己,再報警把她送回去。

所以她急忙跑出房間,大聲衝顧清餘喊道:“叔叔,求求你了,不要報警,不要送我回家!”

“我有一個好朋友,她是班上的生活委員,期末考試之前,她幫老師收假期作業費,可沒想到,竟然收丟了,整整少了五百多塊,她家境不好,生怕家裏知道這件事,我看她那麽害怕,就偷偷從我媽媽的臥室抽屜裏偷拿了這筆錢,幫朋友還上了這筆錢……可是,當我回家以後,看見媽媽在發脾氣,因為她已經發現丟錢了,還斷定是我拿的,嚷嚷著要揍我……”

招待所門口,穗穗垂頭喪氣地站在顧清餘旁邊,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小孩,可憐巴巴地搓著手:“叔叔,我現在不能回去,萬一他們不理解我拿那些錢是為了幫朋友,或者反過頭去跟朋友要這筆錢……我不能讓這種可能發生,所以我不能告訴他們真相,我想在外麵掙到這筆錢,再回家跟他們道歉!”

原以為是青春期遇見更年期的溝通碰撞,卻不想,竟然是個善良少女散家財接濟朋友的故事,顧清餘忍俊不禁地望著梁穗穗,覺得這個女孩,還挺有女俠氣質的。

她似乎從沒想過,能培養出這麽仗義疏財的女孩,她的父母又能小氣到哪裏去?顧清餘耐心地跟她解釋:“穗穗,你隻要像跟我講出實情一樣,把原因告訴你爸媽,他們會相信你,也會尊重你的……而且,跟這個比起來,他們更希望你能平安回家……”

話音落,顧清餘有一刹那的震動,腦海裏不自覺地浮現出兒子顧起帆給自己打電話的時候,語重心長地勸他說:“爸爸,我跟媽媽最大的心願,不是你能抓到壞人,而是你能回來一家團圓……”

看出顧清餘臉上有片刻的失神,穗穗知道自己的計劃奏效了,急忙再接再厲,眨著大眼睛認真地衝他問:“顧叔叔,可我更希望,帶著我賺到的錢,再跟他們相聚!”

“傻孩子……”顧清餘看著穗穗,感覺一直縈繞胸口的鬱結與執著忽然開朗,他像一個父親一樣,慈愛地摸摸她的頭,“對於親人來說,沒有什麽比看到你平安快樂最重要。他們不需要你把責任一個人扛在身上,因為他們不忍心讓你那樣辛苦。”

是這樣嗎?顧叔叔,看來你什麽道理都明白,卻忘了應用在自己身上了呀……這當然是穗穗的心裏話,沒有說出口,是因為她覺得,顧清餘已經自己體會到了。

顧清餘沒有注意到穗穗嘴角微微揚起的詭秘笑意,反而十分關心地看著她:“這樣吧,如果你不好意思,我可以幫你給父母打一個電話,再把你送回去!”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手機遞給她。

“好呀!”穗穗眼睛一亮,接過顧清餘的電話,眼珠一轉,撥通了一串數字,直接遞到顧清餘的耳邊,顧清餘並未多想,直接將電話貼在耳旁,一心準備跟穗穗的“父母”展開溝通。

電話很快接通,可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話筒那邊,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有些疑惑也有些驚訝地衝他喚了句:“爸爸?”

顧清餘還在詫異,抬眼尋找穗穗,隻見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跑到一旁的胡同口,一臉調皮地衝他笑笑:“顧叔叔,剛才你跟我講了那麽多道理,現在就跟你兒子顧起帆談談吧!反正我決定了,隻要你不回家,那我也不會回去,希望我們下次,能在沈陽相見!”說完,便像一隻小麻雀一樣,蹦蹦跳跳地溜掉了。

從下一條街的胡同口穿出去,穗穗來到一家茶水攤前麵,穿著大字母衛衣的小舅舅胡思安已經在這裏等了很久,看見她,立刻舉起一杯冰涼可口的西瓜冰昔遞過去,見她滿臉得意,欣慰地衝她問:“成功了?”

“算是吧!”穗穗接過冰昔,美美地吸了一大口,一邊大呼過癮一邊道,“反正,我能做的已經做完了,剩下的,就看顧起帆的溝通能力了!”

嗯……怎麽說呢,關於穗穗的深圳之行,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有目的的……計劃!

這個計劃,除了胡思安,連她的父母都不完全清楚。

因為穗穗很清楚,如果自己跟爸媽坦白,自己來深圳是為了幫顧起帆勸說顧叔叔回家,兩位家長瞻前顧後,出於各方考慮,可能不會按照她的方式支持她。

所以,她選擇了年齡、思想更相近的小舅舅,來當她的夥伴。小舅舅聽了她的想法,果然舉起手來,表示無條件支持,唯獨……對於整個計劃的服務對象顧起帆,覺得有些不爽。

因為,每當穗穗提到這個名字,一雙眼睛就不自覺地放出光來!

他也不想想,如果顧起帆不是一個會發光的男孩,穗穗又怎麽會千裏迢迢大費周章地跑到深圳,要幫助他一家團聚。

胡思安在意的點很是奇葩,因為性格傲嬌,所以忍到現在才問,傲慢地揚起頭來,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漫不經心:“那個顧起帆,很帥嗎?”

穗穗見他這副別扭狀,一口冰昔差點兒笑噴出來,她心知肚明,胡思安真正想問的,是“那個顧起帆,比我帥嗎?”

“這個嘛……過幾天你就知道了!”穗穗假裝專心喝飲料,故意跟他賣了個關子。

雖然並不清楚顧叔叔跟顧起帆談得怎麽樣了,但穗穗十分確信,不管怎麽樣,顧起帆一定會來深圳一趟。

她就是確定。